二、解放瞭的人

在莊士敦的那本書裡,有好幾個章節的標題都離不開個“龍”字。寫我結婚,題為“龍與鳳”,寫我不打算悶在紫禁城裡,題為“真龍展翅”……把皇帝看做什麼真龍天子的神話,中國人早已對它沒興趣瞭,我一想起那些恭維和比喻,要多不自在就有多不自在。但是在一九五八年,我忽然又想起關於龍的故事。作為神通廣大、威力無邊的象征的龍,我覺得能夠配得上和它比喻的,不是別人,正是我祖國的人民。這是從參觀中,從北京人們來信中,以及從我們整個管理所的氣氛中,從一切方面的事實中所得出的必然結論。

一九五七年參觀大夥房水庫工程時的沸騰的場面還留在腦際,一九五八年新年更傳來各地大興水利的鼓舞人心的戰鼓聲,接著又出現瞭全民向天奪糧的大戰。隨著夏季大豐收的消息之後,各個工業戰線上的各種發明創造和超英趕美的戰果也頻頻傳來。與此同時,管理所也出現瞭全新的氣象,幹部和管教人員們天不亮就推著車子扛著鍁,出去參加義務勞動去瞭;犯人們辦起瞭電機工廠、翻砂工廠,不多天裡機器也開動起來,投入生產瞭;年紀大的老頭,也按體力情況分工組織瞭菜窖、園藝、食品加工、醫務……各個小組的勞動。這時,我又接到瞭北京的來信。二妹參加瞭街道工作,情緒高漲地在和居民們組織街道托兒所。在故宮博物院工作的四妹說,她參加瞭義務勞動,到德勝門外去修湖,被評選為五好積極分子。其他幾個妹妹都紛紛告訴我,她們如何地投身於熱火朝天的大生產運動。一九五七年被釋放回去的侄子、妹夫們和李燾也都來信把振奮人心的消息告訴瞭我。三妹夫說,他和區政協的一些老頭一起,也到十三陵去勞動瞭三天,得瞭一面紅旗,他們這個隊的老頭們年歲加起來是七百六十六歲,工地上就稱他們為“766黃忠隊”,他在勞動中還創造瞭一個“小小的先進經驗”。五妹夫的信裡以驕傲的口氣講瞭孩子們如何正向科學堡壘展開進攻,在北京大學的大孩子已參加瞭利用冰雪的科學研究工作,正在甘肅山區向一座積雪的高峰攀登。一進秋天,到處傳來豐收的消息,接著又是一場令人不能想象的奪鋼大戰,全民展開瞭大煉鋼鐵的運動……這一年,在我眼前呈現的是一幅又一幅的壯麗的詩畫。我看見在祖國的原野和群山裡,到處有浩浩蕩蕩的大軍,向自然發動猛烈的進攻,改變著大地山川的面貌;到處是高爐的爐火和鮮紅的旗幟在飛舞,照紅瞭一張張緊張而興奮的、喜上眉梢、充滿自豪的臉。這裡面也有我認得的,有我在撫順的礦坑裡見過面的,有我在鞍山握過手的。有平頂山出來的方素榮,有臺山堡的那一傢農民,有剛剛到傢不過一年多的妹夫和侄子們,有我的妹妹和她們的兒女……就是在這些人的一鍁一鏟的手臂舞動之下,糧食棉花產量飛到一個歷史空前的高峰,鋼產量由世界的第二十六名提到第七名,煤電由第九名升到第三名,不馴的河流開始低下瞭頭,傲慢的山嶺開始讓開瞭路……就是在這時候,我忽然想到,我的祖國的人民就是那神通廣大威力無邊的龍,這才是真龍展開瞭翅膀,開始凌空飛騰。

蜷臥瞭千百年的龍,何以會施展出如此驚人的威力來呢?在參觀中,我聽到無數的英雄的業績,也知道瞭無數的英雄的身世,從那些在舊社會默默無聞的、被輕視的受苦人一下子變成瞭舉國聞名的人物的經歷中,我發現他們都有一個共同之處:過去的奴隸,變成今天的主人,這就是問題的答案。

在鞍鋼有個無人不知的老人,他的事跡現在已傳遍全國。一九四八年當日本的舊技術人員發出不如種高粱的譏笑的時候,這個有三十二年工齡的老管子匠,回到瞭幾乎吸幹瞭他的血汗的鞍鋼。他問比他早回來的工人:“做什麼活?”

“活有的是!光是拔草就夠幹十天半月的!”

“那是小事!”老人的眼睛望的是鐵水凝結在裡面的高爐,嚴肅地說,“先弄這個!”

在蓬蒿塞路、野兔定居的煉鐵廠裡,一切設備都被國民黨接收人員盜賣得殘缺不全,能拆的都拆走瞭,倉庫裡沒有備件,工人手裡沒有傢夥。但是,工人們不種高粱,他們和剛摘下人民解放軍胸章、捋起袖子的幹部一起,立刻動起手來。跟著出現瞭一個獻納器材的運動,把自己傢的工具、器材都送回瞭廠子,同時,政府又拿出瞭錢向收買過“接收大員”的器材的商人們購買那些機器材料。在那個冬季裡,老人整天到工廠的廢鐵堆裡,扒開一尺厚的雪層,把一切認為有用的東西都挑出來拿到空倉庫裡。起先還有人笑他,後來在恢復工程中,人們在他這個倉庫裡常可以找到擦得錚光煞亮的而且正適用的器材。於是,修理廠工人首先仿效他,把從前廢棄的材料都收集瞭起來。到瞭一九四九年,開國大典舉行的兩個月前,被日本技術人員估計要二十年才能恢復的鞍鋼煉鐵廠,恢復時期才過一年,已經有三座高爐又冒起瞭濃煙。這三座高爐的全部管道工程,就是老人和他的修理廠用拾來的廢棄材料安裝成功的,沒有花國傢一文錢去買材料,也沒有領過一文錢的獻納器材獎金。甚至一開始連廠長也不知道這個內幕。有兩個經常采訪高爐消息的記者,這年冬天每次來到高爐,總看見一個老頭在高爐這裡爬上爬下,有時在爐內擺弄水管,身上盡是些冰塊塊,走起路來嘁嘁喀喀直響,記者發現瞭他,告訴瞭廠長。當時,記者們曾問這個勁頭像小夥子似的老頭:“你多大年紀瞭?”

“整五十二歲啦!”

“是誰叫你這樣幹的?”

“誰也沒叫。”

“為啥自己這樣幹?”

“為啥?”老頭覺得問得奇怪,“不當亡國奴瞭嘛,是為自己幹的嘛。”

老人當瞭煉鐵廠的修理廠長,但人們提起他,都喜歡叫他老孟泰、老英雄。他和修理廠的工人們放那些撿來廢棄器材的屋子,就被人叫做“孟泰倉庫”。在恢復時期的頭兩年裡,這個倉庫起的作用簡直難以估計。但是關於老孟泰的故事,更遠不是一座倉庫能容得下的。一九五〇年八月,有一次高爐裡鐵水漏出,與冷卻水接觸發生瞭猛烈爆炸,老孟泰聞聲不顧危險帶頭沖上爐臺,從濃霧中和不停的爆炸中判明瞭情況,冒險搶救高爐的有他;在抗美援朝時終日睡在廠裡,在第一次空襲警報中勇敢地跑上高爐爐臺,提著一根鐵管自動去保衛高爐的也是他;一聽說產院裡床位不夠,不費公傢一文錢,收揀廢水管給產院制作瞭五十個鐵床的也是他……他帶出瞭數不清的徒工,許多人又成瞭新一代的先進工作者;他不服老,聽說青年工人王崇倫發明萬能工具胎,一年完成瞭四年多的任務,他提出瞭趕王崇倫的口號,回到廠裡就和大傢研究如何為祖國創造更多的財富,在一個月內,他領導的修理廠就真的搞成瞭八項重大的技術改進。他不隻關心自己的修理廠,修理廠外的事也樣樣操心。他看見操縱礦石車的小夥子叫六百多攝氏度高溫的燒結礦烤得渾身大汗,每十分鐘就得渾身澆一次涼水來降溫,心裡十分著急,就和大夥商量,結果想出瞭安裝水管用環水降溫的辦法,把礦車內溫度由七十攝氏度一下降到三十攝氏度……

這位老管子工常常說的幾句話是:“國傢是咱們的啦!”“不做亡國奴瞭嘛,這是給自己幹嘛!”這句話裡流露出瞭老人今天的喜悅、自豪和責任感,也浸透瞭過去的辛酸愁苦。他生在河北省豐潤縣的一個貧農的傢裡,從記事時起,就很少吃過幹飯。他少年時給一個舉人傢當長工,受不瞭欺壓,十六歲時闖關東去瞭,到瞭千金寨。到千金寨的第二年(一九一七年)正遇上這裡一次瓦斯大爆炸,這次勝利礦死瞭九百一十七名礦工,他親眼看見鬼子在礦井周圍拉上電網封鎖,而成千的婦女小孩圍在那裡哭聲震天,有的女人一看到自己親人燒成木炭似的屍體,就一頭撞上電網,電網裡外,全是死人。他在千金寨日本鬼子工頭手下做瞭十年鉗工學徒,除瞭做工還要給鬼子工頭做雜役。鬼子吃過飯午睡還要給鬼子捶背,有一次在捶背時碰掉瞭一個鋼銼,挨瞭一頓耳光。實在受不瞭瞭,他又跑到鞍鋼,一連幹瞭二十二年的管子工。受氣挨打,一直挨到日本鬼子投降,以為好日子來瞭,可是國民黨接收大員隻會盜賣器材,工人日子更難過,他隻好帶著女人孩子到鄉下去種地。他三十多歲才娶上親,一九四六年到妻子娘傢海城鄉下,國民黨又天天抓兵,他隻好天天藏到頂棚裡躲著,不能做工又種不瞭地,全傢快要餓死的時候,海城鄉下解放軍到瞭。從此,一個嶄新的生活,在一個飽經滄桑的五十多歲的老人面前展開瞭。這是由奴隸變成主人的生活,一開始,他還不明白這個變化是怎麼回事。他被介紹到後方通化去做工,到瞭解放區,當迎接他的幹部親切地撫摩著他小女兒頭的時候,這是第一次受到的兄弟般的待遇,使他老淚盈眶。他看到解放區的鐵廠廠長不但毫無架子,而且和工人一起幹,一起生活,他明白瞭這些人是自己的弟兄,是完全的自己人。等他在解放區工作瞭一年,鞍山解放後又回到鞍山時,在他心裡支配一切的隻有一個思想:“這是給自己幹,國傢是咱們的啦!”

在我參觀的廠礦企業裡,到處都有老孟泰式的英雄,也都有類似老孟泰的舊時代奴隸的經歷。單單這個鞍鋼,我就曾聽說過發明反圍盤的張明山,會見過創造萬能工具胎的王崇倫。王崇倫是個年輕的刨床工人,但是也受過舊社會的折磨。在解放後,他並非立刻明白瞭周圍世界發生瞭什麼變化,甚至在一九五〇年還因為沒有漲他的工資,一怒之下三天沒去上班。但是當他一想起瞭舊時代的生活,一想起瞭在舊時代患瞭十幾年眼病的母親是解放後的國傢治好的,他一明白瞭這些親身經歷的事實,這個智力和精力驚人的小夥子的勁頭馬上出來瞭,連舊的勞動定額都成瞭他的敵人,一齊被他連同那些舊思想一件一件地丟在腦後。於是,在第一個五年計劃的第一年就完成四年多的定額,被人稱做走在時間前面的人。一九五七年我在鞍鋼看見他的時候,他已是工具車間的主任,正領導他的車間生產著一九五八年和一九五九年的產品。後來在古海忠之談到中國人民的眉宇間的喜悅和自豪的時候,我就很快想起瞭這個車間。這個車間的工人,似乎每個人的眉宇間都有著喜悅和自豪呢!

看見瞭人們今天的喜悅和自豪,自然令人想起舊日的那些災難。在大夥房,我望著那浩瀚的人造海的波瀾,眼前忽然浮起幼時在宮裡雨天塞溝眼積水的遊戲,耳邊似乎又聽見乳母講著她幼年遭遇的水災的故事。那時,水是我遊戲取樂的對象,水災也不過是引起我好奇和幻想的材料。到瞭長大,無論水災旱災,我從報上看到這類消息,想起的不過這是我利用賑災手段以沽名釣譽、培植政治資本的機會。我看到不少民國時代關於赤地千裡人相食的消息,看到一元錢可救一條命的呼籲,看到女孩子論斤出賣,不過幾個銅元一斤的新聞。我也在光緒朝《東華錄》裡看見過各省大臣年年必有的關於災情的奏折,其中也有驚心動魄的描寫。可是那時所有這些描寫加在一起,也沒有叫我像聽見孫殿英盜陵那麼激動。如今,我再想起那些事情的感覺就不同瞭,因為正是那些人為的災禍或人工加深的天災,教育和鍛煉瞭人民,正是它所造成的悲痛,變成人們的巨大的足以沖毀一切的力量,擊碎瞭舊世界。也正是由於舊世界的毀滅,舊的災難一去不復返,人們的眉宇間才出現瞭喜悅和自豪,才出現瞭大躍進的轟轟烈烈的形勢,才出現瞭龍騰虎躍的局面。

如今,那些災難已經過去瞭。其實,舊日的災難豈止是水旱,豈止是血腥統治和貪婪的掠奪?受難者也豈止是工人和農民?每一個有正義或有美好的理想的人,誰不曾在那個黑暗的世紀裡苦悶而彷徨?有些人在那個社會裡不一定準愁吃穿,隻要他們能夠忘掉天良或者理想,肯做幫兇或者幫閑,還可以名利雙收。但是有骨氣的人不要那樣的名利,於是在他們和革命鬥爭聯結在一起之前,也就無望地屈辱地生活在另一種災難中瞭。我國一位著名的建築學傢,他是祖國民族建築的熱愛者,舊社會的統治者沒有人註意和尊敬他的學術思想,他隻有眼看著那些心愛的藝術品任風雨之侵蝕和大兵們的糟蹋。解放軍對平津形成瞭包圍,在解放北平城的前夕,派人去向他咨詢關於這座古城文物建築的情況,以便萬一攻城可以保護這古城文物建築免受炮火損失,這位對共產黨毫無瞭解而且抱定一生不問政治的建築學傢,從這個問題上立刻明白,“解放”這個字眼對於文明,對於人類美好理想以及對他本人的含義。

我之所以特別註意到這位學者的故事,因為他的先人和我的姨祖母有點瓜葛,他是維新運動領袖之一梁啟超的後人。我在報上看到他參加瞭中國共產黨的消息,還有他寫的一篇文章,知道瞭他的事情,我就想瞭舊日災難,真是越想越覺其深重。在那個漫長的黑暗的世紀裡,從另一個角度來看,對某一部分的兒童,包括瞭我自己的童年在內,也何嘗不是災難?我看瞭許多托兒所、幼兒院,訪問瞭沈陽、哈爾濱、長春、撫順的許多學校。我看著坐在顯微鏡前正探索著微觀世界的孩子,我看著正嚴肅地審視小飛機引擎的小科學傢,我竟一時不想從那些耀眼的儀器和神秘的機械面前走開,我不能不回憶起自己養蚯蚓、喂螞蟻、看牛狗打架和聽講君君臣臣的童年時代。我參觀瞭許多城市公園,每每看到在那裡嬉戲的孩子和“過隊日”的紅領巾——在一處有一群孩子圍聽一個解放軍海軍講故事——我就覺得這裡任何一個公園的陽光,都比禦花園的明亮而充足。我甚至現在還能覺出毓慶宮和禦花園的那股黴爛東西的氣味……

在參觀間歇中,我連續地接到瞭北京的來信。五妹的大孩子參加瞭登山訓練,已到瞭西藏,將探索祖國高峰的奧秘;二妹的大女兒獲得瞭北京市女子摩托冠軍的榮譽,又被選為女子歐洲式擊劍比賽的北京選手……正當我更深地感到下一代的幸福,也包括瞭愛新覺羅氏的後代得到解放,因而內心充滿瞭激動,這時候得到瞭從另一個世界傳來的一個噩耗:我的侄女、溥傑的大女兒自殺瞭……

《我的前半生(末代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