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五九年四月,我接到瞭五妹夫婦給我寫來的一封信,其中有一段說:
……你的外甥,學地質的那個,為瞭勘探祖國的寶藏,鍛煉體魄,自從參加爬山隊以來,變得更加堅強勇敢瞭。他和同學們在師長們領導下,征服瞭祁連山的一個雪峰之後,到瞭西藏。在這裡正巧遇上瞭西藏農奴主的叛亂,他和同學們立刻勇敢地和農奴們一起,拿起瞭武器,跟著解放軍參加瞭對叛匪的戰鬥。我們真想不到,他是這樣的勇敢堅定,在最嚴重的關頭上,毅然地為瞭藏族兄弟的利益,不吝惜自己的身上的血……在平定叛亂之後,他又和同學們向新的雪峰前進瞭……他來信和我們說:爸爸媽媽,我們的祖國是多麼美麗雄偉啊!……
這些平凡的、沒有華麗辭藻的樸素的文字,引起瞭我不小的激動。我接到親屬們的來信,每看到他們敘述到自己的工作和生活所流露出的喜悅,特別是在提到他們的下一代而流露出的喜悅的時候,總是有一種激情產生出來。免訴釋放的妹夫們,談起他們的工作崗位,談起他們如何忙於翻譯工作、學習生活時,引起過我的激動;我的妹妹們談起她們參加義務勞動,取得紅旗,談到自己的快樂的汗水,也引起瞭我的激動;我的遠支親族來信談起他們自己和那些原已被社會遺忘瞭的老族人,正在為祖國的文史事業貢獻著他們的力量時,也同樣地使我激動。然而,激動人心的又何止這些呢!每天都有更激動的消息從報紙、廣播、特邀的專題報告中打到人們的心上。
由於我參加瞭醫務組,我對醫藥衛生消息特別發生興趣。
雲南大理白族自治縣的一個解放前的鼠疫流行區,變成瞭一個無鼠鄉!曾被稱為瘴癘之地的雲南邊區,已經控制瞭瘧疾的流行!
福建省、江蘇省、上海市等許多地區基本上消滅瞭為害千百年的血吸蟲病!
為瞭搶救一個燒傷的鋼鐵工人丘財康,上海的醫務人員創造瞭醫學上的奇跡。為什麼呢?因為在從前,富翁們沒有可能患這種病,這項醫學課題就沒有受到重視和鉆研,但是現在不同瞭!
在一年中,農村的醫院發展到十萬多所!床位四十多萬張!人,在我們國傢裡是最寶貴的!
我甚至對體育消息也發生瞭興趣。
在一九五八年末到一九五九年初,短短幾個月裡,我不能不被這些體育消息吸引住:黃強輝以一百五十八公斤創造瞭輕量級挺舉世界紀錄,趙慶奎以一百七十七點五公斤成績刷新瞭輕重量級挺舉世界紀錄,李增福以一小時十七秒二再次創造男子百公裡自行車的世界最新紀錄,穆祥雄以一分十一秒四成績打破男子百公尺蛙泳的世界紀錄,三個女跳傘運動員以距靶心平均二點六九米打破瞭世界紀錄,陳鏡開創造瞭三次輕重級的挺舉紀錄,容國團在世界乒乓球錦標賽中獲得世界男子單打冠軍……
在意氣風發的主人公面前,有什麼辦不到的呢?
黃河清,是我們祖先歷代的理想,在今天卻成瞭現實。黃河,在歷代詩人的筆下,是永不能馴服住的龍,在歷代帝王眼中是永遠與江山的統治有關的隱患,但一九五八年冬季,在中國人民手下截瞭流!
我常常從那些英雄而又平凡的人物報道中,也從我收到的信中,看到人們最常說到的這樣的話:“我的工作太平凡瞭,但是這可是祖國建設大業中的一部分呀!”“我做得很少,為瞭實現總路線,我一定要做得更多!”“為瞭大躍進,我又修改瞭自己的計劃!”
這些主人公的自豪的語句,令我激動,令我暗暗地生出羨慕之情。我能不能也像他們那樣說,“我的工作……這也是祖國建設大業中的一部分……”“為瞭祖國,我在做著……”
有一次外出參觀,在撫順的一個馬路廣場的邊上,有一個巨幅油畫,畫著一個人用手指著,上面有一行文字:“在大躍進中,你做瞭什麼?”我不禁想:這是指著我嗎?這是在問我嗎?我有資格被詢問嗎?我有資格回答嗎?
我是多麼羨慕那些有資格回答這個詢問的人啊!我多麼羨慕我的妹夫、我的妹妹和他們的孩子啊!
這就是我所向往的:我能像他們——我的親屬們,撫順街道上走路的人們,露天礦和龍鳳礦那些礦工們,這些有資格以主人公的自豪或向世界上任何人宣稱:我是個中國人,我是個偉大事業的建設者!
我相信,這個前途是存在著的。但我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感到它是那麼具有誘惑力。
當然,這要到瞭人民批準瞭的時候,到瞭承認我是確實改惡從善的時候,也就是我成瞭一個“人”的時候,也才會真正成為現實。
當我想到這裡,那個三億日元的欺騙的檢討書,又浮現在我的腦際。那次的考驗,不過剛剛過去一年,無疑的,我是不夠條件瞭。假如是在一九五〇年,或者是檢舉認罪以前,我聽到瞭這個特赦令,倒也許想到自己的頭上來,現在卻完全不同瞭。
有許多人,也是和我同一個想法。在討論中,有人說:“雖然第一次特赦一定不會有我,但我相信,隻要我努力,將來總會有我。”這個說法也和我想的一樣。
有一天晚上,代理所長找我談話,問起我想到誰可能被赦的問題。我想瞭一陣兒,說出瞭組長的名字,他又問還會有誰,我又說瞭最近一次學習評比中成績最優的一個,又說瞭學習委員會的一個。如果他問最後一批被赦的有誰,我倒會一定說出自己來。所長沒有這樣問,卻微笑著說:“我相信這是你心裡所想的。老所長上次和你談的,是對你有影響的。最近的批評與自我批評,你也有一定進步的表現。好好努力吧。”
他又問我,是不是我們組裡有人在準備衣物。我說不知道。我倒沒註意到這個。後來回來一留心,原來確實有人在悄悄收拾東西,把舊破的襪子丟進垃圾箱,把一些信和廢物燒掉。在閑談中,我聽到這些對話:“你大概一定有希望。”“哪裡,哪裡,我總在你後頭。”“甭客氣,你如果先出去,我倒希望你經過我的傢鄉,替我寄一點兒五香豆來。那是我們那兒的特產,好吃極瞭。我要出去,一定每位奉贈一袋。”
我心想,如果每人出去都寄點特產來,大概我和“大下巴”就會被各地特產埋起來瞭。
日子一天天過去,我對我心目中將要第一批出去的人,甚至連那些悄悄收拾衣物的人也越來越羨慕。我想象著他們會站在廣場的那幅畫前,滿臉紅光……
所以,當那個難忘的時刻到來的時候,我還是不勝疑惑的。十二月三日的晚上,副所長又找瞭我去。又問起我對特赦的想法。我的回答仍是那一句:“我是沒希望的,但我決心爭取以後……”
“假如你被特赦呢?你怎麼想?”
“那是人民批準瞭我,認為我有瞭做人的資格。但是現在是不會有這事的。”
這天夜裡,我一想起所長的那句話:“假如你被特赦呢?”我的心臟突然跳動起來。但隨後對自己說:不會的吧?
第二天,得到瞭集合的通知,我們走進瞭俱樂部大廳,迎面的主席臺上掛著一條大紅橫幅,我的呼吸急促起來瞭,我看見瞭橫幅上寫著:撫順戰犯管理所特赦大會。
臺上坐著最高人民法院的法官,兩位所長和其他一些人。臺下是靜悄悄的,似乎可以聽見心跳的聲音。
首長講瞭簡短的話之後,最高人民法院的人走到講臺當中,拿出一張紙來,念道:“愛新覺羅·溥儀!”
我心裡激烈地跳動起來。我走到臺前,隻聽上面念道:
中華人民共和國最高人民法院特赦通知書
遵照一九五九年九月十七日中華人民共和國主席特赦令,本院對在押的偽滿洲國戰爭罪犯愛新覺羅·溥儀進行瞭審查。
罪犯愛新覺羅·溥儀,男性,五十四歲,滿族,北京市人。該犯關押已經滿十年,在關押期間,經過勞動改造和思想教育,已經有確實改惡從善的表現,符合特赦令第一條的規定,予以釋放。
中華人民共和國最高人民法院
一九五九年十二月四日
不等聽完,我已痛哭失聲。祖國,我的祖國啊,你把我造就成瞭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