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所被特赦的連我一共十個人,偽滿的是郭文林和我,國民黨的是周振東、孟昭瀛、唐曦、白玉昆、趙金鵬、杜聚政、業傑強、賀敏等八人。我們暫時要搬到指定的一間空屋裡,等候出發。這天晚上,我們偽滿的四所開瞭晚會,第二天,全所又開瞭一個送別大會。會後在歡聲中,國民黨戰犯把被特赦的八個人高高舉起,又向上扔瞭去,我和郭文林也被偽滿的如法炮制一番,大廳裡響起瞭震動屋宇的歡笑聲……
下午,代理所長召集我們開瞭個座談會。所長說:“你們學習瞭十年,這期間社會起瞭很大變化,你們不熟悉瞭,不妨稍住幾天,先瞭解一下再走。當然,願意馬上走的也可以,願意先參觀一下的就留一留。”所長又說,所裡正在給我們準備車票,每人都發給回傢的路費和路上零用錢,到瞭傢鄉,都給安排職業,沒有傢的願意留在當地的就給安排在當地工作。到瞭傢裡如果有什麼困難不好解決,願意回來的也可以到撫順就業。有人說,他在所裡的電機廠學會瞭電機制造,對車床也熟悉瞭,要求就留在電機廠工作。所長說:“你是有傢的,還是應該回傢,至少看看。如果覺得那裡不合適,你再回來,給你在撫順安排一個電機生產的工作。”說到這裡,所長又談起回到傢鄉可能遇到的問題,說:“我建議你們,回到傢裡,先向傢鄉的人們道個歉,因為你們過去對不住他們。你們道瞭歉,他們會原諒你們的,也會相信你們已經改好。即使一時還有人懷疑,隻要你們用事實表現,懷疑也會消除的。
“回到自己傢裡,自然要明白,傢庭是個新的傢庭,舊的傢長制度沒有瞭,不能再拿出舊日的傢長態度瞭。要和睦,互相幫助。
“你們在這裡十年,現在要走瞭,對管理所有什麼意見,也希望你們提給我們,這對我們改進工作是有好處的……”
他的話沒完,我們就七嘴八舌地說瞭,我們沒有任何意見,隻願多住幾天,聽所長再多和我們談談,到社會上去要怎麼辦?我們都成瞭剛學走路的孩子瞭……
“我已說瞭不少瞭。”所長微笑著,然後又嚴肅地說,“我最後要說的就是:希望你們珍惜自己的新的生命,新的靈魂。改造是長期的,在生活的道路上,每人都不斷地要受到考驗,在考驗中,或者前進,或者後退。自滿,永遠是前進的敵人。”
這天晚上,所長又把溥傑叫來,讓我們在分別前多聚一會兒。過去的日子對我們都像噩夢一樣,那叫什麼手足啊!隻有這幾年,我們才有瞭真正推心置腹的談心。我們這次又談起瞭他的傢庭問題,子女問題。可是在十幾年前,我防備著他,他的事也瞞著我……
八日早晨,我們都理瞭發,領到瞭零用錢,整理瞭行裝。這時所長拿瞭一隻懷表給我,這是我那堆“贓物”裡的東西,我一眼便看瞭出來。我不肯接受它。所長說:“這不是發還,這是人民交給你的,你今後工作和生活,都是需要它的。”這隻法國金表,就是我逃進日本使館前夕,由莊士敦陪我在東交民巷一傢商店裡買的。它第一次來到我的手裡,是我開始走上投敵叛國的最初道路的時候,第二次又回到我手中來,則是我新的生命的開始瞭。
所長和學習主任陪我們登上瞭去沈陽的火車。這是我第一次和勞動者坐在一起,這是我和人民在一起的生活開始瞭。在開始的最初幾分鐘裡,就遇上瞭一件難忘的事。
我的後座上坐著一位中年婦女,帶著一個八九歲的女孩。這個女孩似乎在發燒,顯得很不舒服的樣子,有人把座位讓出來,情願站著,給女孩子好躺下來。有人關心地詢問她的孩子是什麼病。經那中年婦女一說大傢才明白,她們並非是母女,而是師生。中年婦女是個車站附近一個學校的教師,那女孩是她的學生。在上課的時候,女孩突然感到肚子疼,衛生人員擔心是闌尾炎,建議到沈陽去檢查。因為正好有一班車要開,不過一小時就可以到沈陽的醫院,這比到撫順醫院還快些。但是孩子們的父母都在鐵路上工作,去尋找已怕來不及,女教師斷然作瞭決定,一面托人給傢長送信,一面就把這件事擔當起來,親自送孩子到沈陽醫院來瞭。
“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孟子的這句話,陶淵明的“落地為兄弟,何必骨肉親”的胸懷,在我生活著的時代都不再是空想……
我是生活在一個多麼值得驕傲的社會啊!
我默默望著車窗外飛馳而過的景色,激情又從我心底升起。我看著這個賦予我這種驕傲之感的城市的景物,逐漸離我遠去,讓我想起過去的日子。在那裡,我才懂得瞭什麼叫人,什麼叫生活,什麼叫良心,什麼叫是非。
在東北這塊神聖的祖國土地上,我犯下瞭滔天的罪行,我又在這裡得到祖國的寬恕和拯救,得到瞭新的生命。
再見吧,親愛的撫順,親愛的城市和鄉村。再見吧,把手伸給我的礦工!再見吧,讓我初次發現天良的臺山堡的農民!再見吧,平頂山的方素榮!
再見吧,為瞭教懂我做人而白瞭頭發的老所長!再見吧,一切為我花費過心血的人們!
我永遠不會忘記自己過去的罪惡,我一定要繼續立功贖罪,為祖國和人民貢獻我的一切,直到我的脈搏停止!
相信我的誓言,相信我一定會忠於我的誓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