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的人的生活就像湍急的溪流,總是在興奮和激動中度過。有的人的生活則像大海一樣,就算內心世界風高浪湧,表面也是波瀾不驚。
王樹生就是後一種人。下鄉、回城、喪偶、再婚,對三十幾歲的他來說,可謂經歷坎坷,並且註定日後還會有新的磨難在等著他。可他本性善良,樂觀豁達,好像從不知道犯愁。在他看來,每天能看到陽光,呼吸到新鮮空氣,就是福氣。除瞭沒有親生兒女外,他可以說沒啥遺憾的瞭。
單看外表,王樹生和那些已有傢室的工友沒啥區別。每天蹬著車子上下班,中午熱熱自帶的飯菜,或是去廠食堂改善一下夥食。有些不修邊幅,有些嘻嘻哈哈,偶爾還會跟管物品發放的大姐們開些無傷大雅的玩笑。車間常有外地鋼廠進修人員,問起大地震來,他總是輕描淡寫,不願多談,讓人傢懷疑他是否經歷過那場駭人聽聞的災難。他和內心飽受創傷的唐城人一樣,把過去埋葬在記憶深處。
要不是地震十周年,誰又會記起他王樹生?這天,廠黨委的人領著幾個外國人找到他,說英國一傢電影廠要拍地震科教片,要他配合一下。翻譯跟他說,電影名字叫《大地在怒吼》,反映地震慘烈和人類的抗爭。這名字很傳神,王樹生想,大地震來臨瞬間,大地確實從胸腔發出低沉的咆哮,這聲音足以讓人魂飛魄散。
導演是個白頭發、灰眼睛、樂呵呵的老頭,想還原王樹生震後求生情形,特意找來當年那種木床,要他對著鏡頭把床頭木撐掰斷。可王樹生臉憋得通紅,怎麼也掰不斷。導演無奈地攤開雙手叨咕瞭幾句英語,翻譯解釋:他說,人在求生瞬間爆發力是驚人的,這是無法復原,也是無法導演的。最後還是導演有招,拿鋸子把木撐鋸開個豁口,王樹生一使勁才弄斷瞭。
唐城的街頭,搭起一個個五顏六色的花壇。嶄新的城市,新蓋的樓房,一遍又一遍的清洗、裝飾,好像在迎接著什麼節日。早上遛彎或是街頭玩牌的人們,甚至有些興奮地議論著,哪些大領導會來參加紀念活動。不能責備他們感情麻木、善於遺忘。當年在學校操場,在親人墳塋中,還沒從失去親人痛苦和大地震驚悸中解脫的唐城人,不是一樣專註地看著文革電影《芒果》嘛。沒這股沒心少肺勁兒,誰也熬不過那段悲慘時光。
可晚上呢,當夜幕降臨,唐城才是真實的唐城、悲慟的唐城、陰陽相隔的唐城。當街、路口,到處跳動著焚燒紙錢的火光。紙灰嗆人,升空的煙塵被城市燈光染成瞭銹紅色。王樹生和楊麗華也在燒紙的人群中,相距幾米遠,蹲在地上燒著紙錢,祭奠著前妻前夫,紀念著曾經擁有的、恍如隔世的夫妻恩愛。
不遠處給爸媽燒著紙的大剛,突然哭出聲來,大小夥子像孩子一樣嗷嗷地哭著。楊麗華走過來,看丈夫用木棍把紙灰敲打滅,又澆上點水,才說去勸勸大剛吧。王樹生沒動:沒事的,讓他宣泄一下子吧,這孩子心事重。楊麗華小聲問,他知道他媽為救他沒的嗎。王樹生搖搖頭。
一塊往傢走時,王樹生說:領導今天找我,這些日子不用上班瞭,要我在傢配合記者采訪。你嫌亂的話,下班晚點回來。
楊麗華說沒事的,我不嫌亂。
這個時候,王樹生的生活註定不會平靜。記者、作傢、電視臺的人,一撥兒接著一撥兒,每天傢裡擠得滿滿的。他一遍遍回憶著當年的情形,說到和林智燕的生離死別,眼淚滂沱。楊麗華悄悄起身,到外屋抹眼淚。這些事她從沒聽樹生說過,特別是他前妻的死。記者是香港一傢報紙的,聽著聽著眼淚掉到采訪本上。對不起,她用化妝棉拭著眼角說。
接待瞭幾撥采訪,重復過幾遍當時情形後,王樹生的淚水凝固在臉上,話語也平靜起來,像是在講述別人的故事。是啊,過去的事再大,也變成遙遠的模糊的回憶。就像漲潮過後的海灘,隻留下模糊的紋理,印證著曾經發生過的一切。
他和林智燕的結婚照,被媽擱到衣櫃中;而那幅見證著當年愛情的國畫,也掛到瞭爸的書房。王樹生還記得婷婷剛來他傢時,曾用黑黑的眼睛盯著畫兒看。城裡長大的孩子,老半天才認出上面的燕子。鋼鐵工人與女護士的愛情故事,就像黑白影片,完全留在瞭地震前。這段婚姻留給王樹生的影響,更多體現在行為習慣上,他的毛病一一被林智燕扳瞭過來。現在他甚至有些潔癖,一天不知要洗幾回手,不能容忍傢具上有一絲塵土。這點,連楊麗華都自愧不如。
雖然很有耐心地回答著記者的問題,王樹生有時還是走瞭神——他又惦記起妹妹的事來。
自打上次勸架已經小一年瞭,妹妹妹夫始終在冷戰中,王樹生這個當哥的想問又不敢問。
頭一天回廠子上班,柱子就找瞭來,說衛東要跟他離婚。他又抹眼淚又擤鼻涕,訴說著自己的委屈。他一個獸醫,本來在農村顯山顯水,進城後呢英雄無用武之地,在學校應酬聽喝不說,還要在傢裡受窩囊氣,處處被衛東貶損。這些,我都忍瞭,可衛東她現在得寸進尺,又要離婚,你當哥的一定要攔住她!
王樹生心裡七上八下的,下班路上給媽買瞭幾個大桃,順便想說說妹妹的事。劉蘭芝把桃子擱盆裡,撮瞭一點鹽,在水龍頭下洗幹凈,又挑出飽滿圓潤的一個,擺在端莊慈祥、手持凈瓶楊柳的觀音菩薩面前。
這些天,你爸天天晚上坐電視前,看有沒有你節目,都快魔怔瞭。她對兒子說。正咕咚咚地喝著溫茶水的王樹生,心裡打個沉,忙把茶壺擱桌上,問我爸呢。還不是為評劇那點事,中午飯都不回來吃。可倒好,掛個啥主席的銜,退休瞭反倒比從前上班還忙活,說要操持評劇節,排幾出大戲呢。對瞭……媽壓低聲音,你妹妹來瞭,裡屋呢。
王衛東紅腫著眼坐床上,不用問王樹生就知道為什麼,他坐她旁邊:兩口子過日子,勺子哪兒有不碰鍋沿的?我跟你嫂子也常為一些小事隔嘰,過去就過去瞭,都讓一步啥事沒有。
妹妹沒言語。
今天柱子找我瞭,說你要離婚,一個大老爺們吧嗒吧嗒直掉淚。離婚可不是件小事,你們都是當領導的,傳出去影響多不好。
這話一下子捅到王衛東痛處,她抽泣起來:哥,不離還能有啥法子。見過不要臉的,沒見過這麼不要臉的……
原來,前些日子兩口子又吵起來,王衛東賭氣和從前一樣搬到單位住。柱子沒幾天就找上門,又扇自個嘴巴又賠罪,還請老領導過來說和。幾次三番,鬧得沸沸揚揚的,讓衛東很沒面子。為瞭挽回影響,她悄悄把行李搬回傢。萬沒想到打開房門第一眼,竟然看見丈夫急慌慌地往身上套衣服,被子裡還藏著一個女人……盡管她簡短截說,省略瞭不少細節,王樹生還是聽明白怎麼回事。這個茬口柱子顯然跟他隱瞞瞭,光說自己一面理。王樹生咂著嘴,連連嘆氣。妹妹的脾氣秉性,他真是太瞭解瞭,打小爭強好勝,從來沒向誰示過弱、服過軟、訴說過委屈。這樁婚姻,是她自己的選擇,而今天到這步田地,打碎的牙寧可往肚裡吞,她也不會跟別人訴說其中的苦澀和不幸。
一對狗男女,一對狗男女!衛東翻來覆去就這一句話。王樹生等她稍稍平靜,問以後打算怎麼辦。
王衛東腦子一團亂麻,她也說不清楚,回傢也是想讓親人幫拿個主意。她想不到生活會這樣一團糟。
衛東這段時間的心路歷程,其實很有代表性。進入20世紀80年代,她始終處於彷徨、無助、無奈之中,隻有繁重、忘我的工作,才讓她精神有所寄托。現在一切都在變:從原來尊崇的神一樣的毛主席,到蓋棺定論、功過三七開的評價;從一大二公、讓她為之奮鬥拋灑青春和汗水的人民公社,到把集體財產一分瞭之,村村實行包產到戶、包幹到戶;從知識越多越反動,知識分子是臭老九,到學好數理化走遍天下,幹部要年輕化、知識化……這些,讓她這個當年的鐵姑娘、下鄉知青的典型很難接受。她不止一次地參與報紙上的大討論,試圖為自己從前的信仰辯解。可最後,她還是無奈地發現世道變瞭。要不被淘汰,她隻有追上時代潮流。
撤消建設指揮部後,她本該去新成立的建委牽頭。可沒想到城建技校——就是柱子那個學校的校長,一下子提拔成建委主任,她卻被派去婦聯。王衛東找到顧彬書記,沒說幾句就掉瞭淚:我不是爭這頂烏紗帽,也不是工作挑肥揀瘦。你知道,我王衛東不是那種人。可我在指揮部這麼多年,對城市建設有感情,也有經驗,幹這行能更好地開展工作……
這一點老領導很清楚。他說:我馬上要退下來瞭,市委讓我去當顧問。我說,顧什麼問,退下來就是退下來,一天不待。建委主任是上常委會通過的,我左右不瞭,可這副主任,我會力薦你的。
王衛東感激地看著顧書記,當初要沒他保護,自己那段造反派歷史很難過關。在成長道路上,老領導給瞭她太多的幫助。顧彬看出瞭她的意思:你別謝我,於公於私我都應該幫你。於公,想讓懂行能幹的人去建委,把城市越建越好;於私呢,我是看著你成長起來的,多少有點偏心眼。你是個好幹部,希望下去多少年,我沒有看走眼。
老領導的話語,讓王衛東產生一種傾訴的願望:
論工作成績,論工作經驗,他一個教書匠哪點兒比我強?坐火箭上來,升這麼快,他憑啥?現在說幹部知識化,他不就靠學歷一張紙嘛。我就不相信,學歷等於能力,學歷等於水平?
老領導抿著嘴,聽她發完牢騷才說:衛東啊,有些話咱們隻關上門說說。現在不同你下鄉那會兒,也不同於指揮部,光有工作熱情不夠,還要處理好方方面面的關系。對於現在的改革,許多事我看不明白,你還年輕,思想觀念上要跟得上形勢。
就這樣,王衛東留在建委當瞭二把手。單位剛有起色,萬沒想到後院起火,柱子來瞭這麼一出。面對哥的詢問,她嘆瞭口氣:我還能咋辦,離婚。反正我倆早分居瞭,我也不在乎別人說什麼瞭,這次我鐵定不原諒他。
劉蘭芝端著桃子進屋,聽瞭這話,把盆往櫃子上一蹾:丫頭,你真瘋瞭。要說從前父母包辦的,過不到一塊兒情有可原,可他是你自己選的女婿呀。當初,寧可跟你爸鬧掰瞭也要嫁給他,啥容易的事。現在說離就離,吃虧的不是他柱子,是你,背後人傢不定咋戳你脊梁骨。
她一屁股坐椅子上,捶打著一起一伏的胸口:你走吧,地震沒砸死,我不能讓你氣死!
衛東叫瞭聲媽,王樹生趕緊沖她使眼色,讓去他屋待會。閨女出去後,劉蘭芝嘴唇還在哆嗦:氣死我瞭,這麼大瞭,還讓我不省心!她又想起姑爺來,罵道:忘恩負義的柱子,還有那小寡婦,不能輕饒瞭他們。別讓我遇見,見到非把他倆臉撓花瞭不可!
媽臉上透著一股護犢子的狠勁。樹生見平素溫順和藹的母親,為閨女受委屈挨欺負這麼激動,忙勸道:媽,你老也歇會兒,著啥急,小環又不是孩子,會處理好自個兒事的。
劉蘭芝長嘆一聲,費老大勁才平息瞭哮喘。
俗話說,寧拆一座廟,不毀一門親。盡量彌合破碎的婚姻,是大多數親戚朋友的態度,林兆瑞也不例外。跟老伴相比,他沒有那麼激烈的反應,和樹生商議後,他到建委找到王衛東,爺倆邊散步邊說話。
時間過得真快呀!林兆瑞感慨著,問衛東還記不記得他當初到縣裡采訪她的事情:
我還記得你那時說的一句話:如果沒有柱子,我是挺不過來的。孩子,我非常理解你。俗話說此一時彼一時,時間、身份在變,人不可能一成不變,婚姻、感情也一樣。那時候,他在你眼裡不說是最好的,也是你最需要的。現在,你們都變瞭。他有沒有外遇,是不是對婚姻不忠先擱一邊,你察沒察覺你的變化?
王衛東搖搖頭。
你要盡量拉近你們的差距,縮小你們的變量。在你看他不順眼時,想想他過去對你是多麼重要,多想他的優點、長處。夫妻,不怕同時進步,也不怕同時止步,就怕一個老是往前沖,一個人原地不動。其實,這對婚姻的殺傷力,不亞於感情背叛。小環啊,你得拉他一塊進步,讓他沒有心思搞用不著的。
這一番話,王衛東是聽進去瞭,可對這樁婚姻,她真的不再抱一點希望瞭。這年冬天,她平靜地跟張存柱辦瞭離婚。
差不多小一個月瞭,林兆瑞去推兒子房門,門總是鎖著的。他跟老伴念叨,小誠心野瞭,這長時間不著傢,也不知外頭幹得咋樣兒,我七上八下的。劉蘭芝說:這孩子忒要強,遭多大罪也不吭聲,不訴委屈。一瞅見他擱傢的輪椅,我就掛念。
掛念半天,還是看上一眼才放心。第二天老兩口蒸好爬豆米飯,燉瞭紅燒肉,裝飯盒裡給兒子帶去。林兆瑞拎著換洗的衣服。半個鐘頭後,兩人來到兒子的公司。早先這是一所小學,因為小區沒多少生源,並校後閑置起來。兩年前,林智誠租下這個學校。周邊是高大的毛白楊,校園裡還有幾棵雪松。林智誠一下子相中這地方,他喜歡夏天推開窗子就能看到綠蔭。
看門的萬師傅告訴他們林經理一大早就坐車出去瞭。老兩口有些失望,東西擱下要走。老萬說那可不中,大老遠來瞭,再怎麼也得歇歇腳,喝口水。走,我帶你們上林經理辦公室看看。老萬說著摘下墻上掛著的一串鑰匙。
出門時,老萬提上一個紅色暖壺。經理辦公室就在一層把邊位置,原來是體育教研室。門一打開,一股潮黴的寒氣迎面撲來。林兆瑞四下瞅瞅:沒暖氣嗎?老萬說:一樓暖氣燒得不好,林經理腿腳不利索,又不願意上樓,整個公司屬他這最冷。屋裡陳設很簡單,一張老板桌,三把椅子,一個三人沙發,一個茶幾,一個書櫥。老萬讓老兩口坐沙發上,從茶幾底下拿出兩個白瓷杯子,沏上茶。他遞過來一支自己卷的旱煙。林兆瑞擺擺手,嫌勁大,掏出瞭自己的煙。
說起來,我跟林經理也是老交情瞭,打小山擺攤那會兒我們就熟。我賣刮胡刀片、勞保手套,他修鎖配鑰匙。我傢裡吃飯的嘴多,日子過得緊巴,天天早上去郊區挖野菜給大飯店送去掙點錢。後來有回在傢門口遇上林經理,拉他進屋喝口水。他看到門後掛的月份牌,上頭我用圓珠筆記著每天挖野菜收入。他問我:老萬,你就想這麼過下半輩子?我說還能有啥法,人的命,天註定,我們老兩口就是一輩子給兒孫駕轅拉車的命,窮命!他說,要這麼著過日子,我寧可一頭碰死。他說老萬,人是可以改變命的。他讓我來這兒打更,說是缺人手,幫幫他。其實,他是想幫我,給我一份固定收入啊!
老萬絮絮叨叨說,林兆瑞嗯啊地應答著。劉蘭芝說萬師傅,我傢小誠愛著急,他其實心眼不壞,有啥對不對的地方,你多擔待。老萬說哪裡呀,是我們讓林經理操心瞭,養活幾十來號人,不容易呀。他豎起大拇指:你們教育出來的兒子忒仁義。說起我們經理一樁樁,一件件事,沒人不說這個的。老哥,老嫂子,你們兒子真行!
劉蘭芝笑得合不攏嘴。林兆瑞心裡美滋滋的,嘴上謙虛道:小誠幾斤幾兩,我這個當爹的還不知道?他就算渾身是鐵,能捻幾根釘,都是你們大夥兒幫襯著他幹。
老萬又卷瞭一支旱煙:老哥老嫂子啊,看來你們到現在還不瞭解你們的兒子,我給你們講講我們林經理的故事……
起初,林智誠對建築一竅不通,不過他的勤奮很快彌補瞭知識上的欠缺,誰也糊弄不瞭他。開公司後,買瞭輛二手桑塔納,他讓胡浩開車,常去各處工地轉悠。項目經理們一聽說他來瞭,誠惶誠恐地跑過來迎接。林智誠架柺走得很慢,但腦筋轉得卻相當快,貌似心不在焉聽著介紹,可一旦項目經理話裡打瞭埋伏,他會立馬停下來,皺起眉頭。大傢都有些怕他。
這是去年冬天的一檔子事。
一個風沙天的下午,林智誠突然出現在城建中專工地上。這段時間外頭應酬多,沒有過來,他著實放心不下。眼前的大樓,被腳手架和防護網包裹得嚴嚴實實。工地上機械轟鳴,這裡那裡響著敲敲打打的聲音。剛剛澆築好的樓房,陰冷潮濕,帶著土腥的水泥味道直嗆鼻子,可林智誠卻覺得親切。到瞭轉角處,他站下歇會兒,隨手用木柺戳戳墻壁。水泥墻發出空洞的聲響,林智誠嚇瞭一跳。他湊近一用勁,竟然把墻角一小塊水泥掰瞭下來。
他火騰地冒上來,把水泥塊扔地上,讓把項目經理二胖叫來。工人們面露難色,二胖下午根本沒照面。林智誠吼道:我腿折瞭,你們的腿也折瞭?給我去找!把公司的人全叫來,我在這兒等著,三點誰不到別怪我翻臉不認祖宗!
二胖正在工地角落一處板房裡打牌。聽說林智誠駕到,慌忙胡擼一把桌上的錢,邊往褲兜塞邊往外跑。寒風裡已聚集瞭一大群人,都凍麻瞭雙腳,在偷偷跺著。林智誠的臉比天氣還陰,他問起施工情況。
二胖心虛地瞟瞭他一眼,還行吧。
還——行——吧?林智誠拉長聲,重復瞭一遍,用木柺把水泥塊撥拉到二胖腳邊。這小子也算最早跟他幹工程的元老瞭,林智誠看著他,心裡襲上一絲悲哀,真是老天不幫自己呀。因為城建中專項目重要,林智誠盤算再三,才相中瞭學建築的二胖,把項目經理擔子交給他。他幾乎把身傢性命壓在這個工程上,沒想到平素老實巴交的二胖給瞭他一個窩心腳。他哼瞭一聲。
看瞞不住瞭,二胖咽口唾沫,辯解道:水泥沙漿比例沒問題。林哥,水泥我也不瞞你,是從我二舅廠子進的,標號是低點,可我也是想給公司省點錢。再者說,學校又不是政府機關,房子不倒就行,要那麼好幹啥?
拆掉重蓋!
盡管林智誠的一聲吼被空曠的工地消解瞭,大夥還是嚇瞭一跳。拆掉,想都不敢想,損失擱誰頭上?大傢忙打圓場,說二胖也是為公司著想,不在建材上摳門一下,就咱們這點傢底,支撐不起來這棟大樓。而且,現在不比剛地震那會兒蓋樓要求嚴,傢傢公司都這麼做,水泥能便宜就便宜,連鋼筋都敢用地條鋼,沒聽說誰出過事。林智誠圓睜二目,一句話不說。在他逼視下,人們話都不利索瞭,求情的勇氣一點點消失。最後,幾個人話沒說完就閉上嘴,都低下瞭頭。
工地靜得出奇,風刮得防護網撲撲作響,天色晦暗。忽然,撲通一聲,大傢嚇瞭一跳。林智誠把假肢卸下,扔在瞭凍土地上。
都給我睜開眼睛看看,這就是血的教訓!
他一嗓子嚇得二胖腿一軟,跪到地上,像要給那條結實、光滑的仿真樹脂小腿磕頭。大傢隻看瞭一眼,目光就躲閃開,誰也不敢再正眼瞭那條腿。
林智誠全身重量壓在雙柺上。摘掉假肢站起時,身子一打晃,他這才發現自己對這條腿已經產生瞭很強的依賴。和所有殘疾人一樣,他不願把自己的缺陷示人。當初丁媛給他傷口換藥,每次他都像手術前備皮一樣羞澀,疤痕累累的殘肢,等同於處男的秘密。因此,他從心裡把丁媛視為最親近的人,甚至超過有過肌膚之親的馮紅。
寒風從褲口往上灌,斷腿處一陣陣隱痛。這幾年,企業從包工隊擴大成建築公司,外人看著很風光,可誰又知道他這個總經理吃瞭多少苦,遭瞭多大罪。為瞭拉工程,擺平方方面面關系,他拖著假肢,成天在外奔波。不方便上廁所,平時很少喝水,嘴唇老是皸裂爆皮,實在渴瞭就啃一兩口蘿卜或者吃個梨。什麼生意都離不開酒桌,他硬是鍛煉出來酒量。喝酒喝的胃出血,有回鬧急性胰腺炎差點死瞭……這些,他們都知道嗎?
風沙裡,大夥低垂著腦袋,大氣不敢出。林智誠看著這些灰頭土臉,臉被小刀子一樣的寒風吹得通紅的手下,語氣放緩和些:
挨個看看,你們哪個不是從死人堆裡爬出來的,都是震漏兒,不能好瞭傷疤忘瞭疼。是,老天爺不長眼,該咱唐城倒黴,發生瞭百年不遇的大地震。可房子要是結實點,會一搖晃就倒,會死那麼多人嗎?從前唐城房子啥樣,你們又不是不知道。平房石頭墻、焦渣頂,屋頂過重,房子結構不合理;不多的磚混樓,也一樣脆弱,混凝土空心樓板,直接搭在磚砌承重墻上,經不起劇烈晃動。這就是地震後蓋樓,為啥搞內澆外掛、磚混加構造柱,提高地震設防烈度的原因。人命關天的事,就得二小穿馬褂——規規矩矩。都是搞工程的,這些道理難道你們不懂?保不齊啥時還會忽悠一下子,房子再抗震還怕不結實呢,你們竟敢偷工減料。你們這麼做,不是在糊弄別人,是在坑你們自己,坑你們的子孫後代!
……
那次,林經理是真急瞭。他說:‘都他媽的這麼幹活,糊弄人,砂鍋搗蒜——一錘子買賣,傳出去咱們還有沒有臉在唐城混?’你們聽聽,真是話糙理不糙啊!老萬感慨道,諸葛亮揮淚斬馬謖,從前也隻在戲文裡聽過。我們林經理一點不次於諸葛亮,他說誰砸我牌子,我就砸他飯碗,當即把二胖開瞭,一點不顧及哥們義氣,誰說情都不中。做老實人,蓋結實房,這可不是句空話,現在一提到林經理,我們就會想到這一出……
林兆瑞搞文藝,戲裡戲外是個很感性的人;劉蘭芝更是看戲流淚,聽古傷懷的女人。老萬繪聲繪色地講述,讓兩位感動得一塌糊塗。萬師傅遞過來一條手巾:你看看我,你二位好不容易來一回,又惹你們傷心抹淚的。
林兆瑞說:老萬哪,你講得好。你要是不說這些,我們還真想不到,從前那個嬌生慣養、愛使小性的小誠長大瞭。行,有責任、有擔當,這才是我林兆瑞的兒子!
老萬跟老兩口說這些的時候,林智誠的銀灰色桑塔納正駛過鬧市區,拐上一條鄰近市場的小馬路。天空零零星星地飄起雪花,車裡掛著的毛主席像吊飾,來回擺動著。車子在一處獨門獨居的小院門口停下,林智誠下車。瘦猴從後備箱拽出個鼓囊囊的蛇皮袋想跟著,被林智誠制止瞭。
林智誠拎著東西上前敲門。敲瞭兩下,見沒啥動靜,幹脆攥著拳頭咚咚咚捶瞭起來。裡面響起拖沓的腳步聲,門吱呀一聲開瞭,睡眼惺忪的張存柱出現在面前。
張存柱離婚後不久,城建技校升格為中專,他當上瞭一把手。學校要在原址擴建,好幾傢建築公司盯上這塊肥肉。林智誠也不例外,硬著頭皮去找他,燒香上供,總算拿下瞭這個項目。可沒想到,後來工程出瞭紕漏。雖然林智誠及時采取補救措施,可柱子多精明啊,畢竟在建築口混瞭這些年,一眼就發現瞭問題。當初他把工程包給小誠,不是念及舊情,而是覺得拿回扣更安全一些,瘸子嘴緊不會出賣他。沒想到林智誠請他吃瞭幾頓飯,送瞭塊瑞士表後,閉口不談錢的事。真是個摳門鬼,錢都穿肋骨上不成?眼下的工程質量問題,讓他找到瞭借口:我對你這麼信任,把工程給瞭你,你卻給我上眼藥。說說,這樓到底咋回事?林智誠也不隱瞞,從頭到尾講瞭一遍經過,信誓旦旦地保證不會出任何問題。張存柱瞪瞭他一眼:我相信你,誰他媽的相信我?我可不想陪你一塊坐大牢。屁股上的屎自己擦,你把事情解決好瞭,再來找我。本該結算的工程款,就這麼拖瞭下來。
現在,柱子明白林智誠的來意,他身子擋在門口,絲毫沒有往裡讓的意思。官場混久瞭,張校長自然帶著幾分官氣,眼泡浮腫,白白胖胖的像個太監。跟他站一塊,林智誠覺出自己的狼狽,頭發亂蓬蓬的,皮夾克肩頭落瞭不少頭皮屑。這段時間,他添瞭個新毛病,一著急就愛撓頭。我給你拜年來瞭。林智誠像是沒看出他的反感,說著騰出一隻手解開麻繩,一提留袋子底,一個白呲裂骨的凍豬頭滾到瞭雪地上。
張存柱嚇瞭一跳。豬頭收拾還真幹凈,兩耳支棱,嘴巴朝天,就像剛刮幹凈下巴要入洞房的新郎,小眼還笑瞇瞇的。他當年幹過殺豬匠,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這玩意見得多瞭。他嘴角浮出一絲笑,腳一撥拉,豬頭翻個個兒,竟露出頸部插著的一把刀子。刀深及柄,凝固的鮮血蹭到雪地上,殷紅一片。柱子臉青一陣白一陣的,故作鎮靜:甭跟我玩這個哩格楞,直說吧,你想幹啥?
林智誠把空蛇皮袋一扔,笑瞭笑:現在你當大校長,人傢都給你拜年送禮,我不來隨大溜行嗎?
我不收禮,這東西你拿走。
當官的不打送禮的,既然我大冷天來瞭,你收也得收,不收也得收。
張存柱盯著林智誠,你是在威脅我?林智誠晃晃腦袋:沒那意思,隻是想早點要回我們的工程款。
哼,要工程款,你還好意思提工程款?沒把你的事抖摟出去,夠給你面子瞭,你還有臉登門來找我?
這樓蓋得咋樣,你我心裡都有數。我竭盡全力,幾乎傾傢蕩產做瞭補救,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不是吹牛逼,這樓且比別的公司蓋得結實呢,就算有一天真的出瞭紕漏,上法院、坐大牢,我一個人扛著,決不連累你!林智誠語氣放緩和些,柱子,實說吧,我那百十號人等米下鍋,小工們等錢回傢過年。大夥急嗷嗷的,你就算幫幫我行嗎?我不知道官逼民反啥樣,不過你要是見死不救,就不是我一個人來瞭,他們可沒我這好脾氣。
林智誠說著,把一個厚厚的牛皮紙信封塞在他手裡。
張存柱隻穿瞭件毛衣,讓寒風細雪一打,哆哆嗦嗦的。林智誠的話軟中帶硬,也讓他不得不掂量掂量。他悄悄捻瞭一下信封,裡面撐死一萬塊錢,少是少點,可總比不給強,讓瘸子出血已經很不容易瞭。他長籲瞭一口氣:遇上你算倒血黴瞭。好吧,明天你讓會計過來結算吧。
林智誠要他寫個結算保證書。
這不是脫褲子放屁,公傢會差你這點錢?張存柱叨咕著,隻好帶他進屋。都說橫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林智誠就是這號不要命的人,這點柱子很清楚。從前兩人下軍棋時,林智誠最愛對碰——同歸於盡。每當他殺氣騰騰舉起棋子時,柱子就有些膽怯,心理上先輸瞭一著。他找出張白紙,按林智誠意思寫好保證,簽上自己名字,推過來:咱們兩訖瞭,就一回,以後別讓我看見你瞭。
保證書飄落到地上,林智誠費力地拾起來,薄薄的一張紙竟是這樣沉重。那條好腿承受著整個身體重壓,有些麻木。斷肢又在疼痛,提醒著他天氣的變化。這種痛是切割神經的疼痛,厲害起來服用任何止痛片都不起作用,足以讓他腦袋撞墻。可現在,肢體的疼痛比不過他內心的疼痛。本來,他當初拉隊伍時就想幹好工程,人前人後不止一次表白:咱們地震活下來,就得積德做點善事,做老實人,蓋結實房。可萬沒想到,這麼重要的工程卻出瞭紕漏,讓他面對柱子的刁難底氣不足,非使出下三爛手段才能拿到工程款。他心裡難受啊。
雖然隻在柱子屋裡待瞭幾分鐘,可林智誠敏感地嗅出瞭一股女人的氣息。雖然那女人一直沒露面,但他猜想一定是橫刀奪愛,從衛東手裡搶走丈夫的那個小寡婦。
細雪變成瞭棉花套子雪,城市一片迷蒙。車子發動起來,林智誠胸中的憤懣也在積聚膨脹。他早已沒瞭當初創業時的謙遜和耐心。剛支起這個攤子的時候,為討要工程款,可以低聲下氣忍受任何屈辱,而現在他隻想快刀斬亂麻,哪怕孤註一擲,不惜武力解決。工程款的事落實瞭,可坐在車裡,反而滋生出挫敗感。柱子刁難他、欺負他,不就是因為手裡那點權嗎?林智誠啊林智誠,你以為自己翅膀硬瞭,做人有瞭尊嚴,可社會上任何一方權勢,都照樣可以騎在你頭上,你跟那些蓋樓的、賣苦力又有啥區別?想著想著,兩行清淚順著棱角分明的臉頰淌下來。
他想起父親說的一句話:當鳥兒逃出獵人射程的時候,才是最強大的。對於他林智誠來說,要做到這一點,隻有掙錢一條路。社會上混這些年,他明白瞭金錢的力量,見識瞭對金錢頂禮膜拜的各種嘴臉。錢,能讓人把黑的說成白的,醜的說成美的;錢,可以讓人不顧廉恥,不擇手段;錢,直截瞭當,可以撕去道貌岸然的那層表皮。權固然可以生威,可在金錢面前,不是照樣要低下頭去。想到這裡,林智誠更加堅信,自己能掙越來越多的錢,自己前生一定是隻惡狼,而不是任人宰割的羔羊。他嘴角掠過一絲冷笑。車窗外天色亮瞭一些,雪花片片飛舞著。林智誠心情欣快起來,哼起在部隊文工團時最愛唱的歌來:日落西山紅霞飛,戰士打靶把營歸,把營歸……
瘦猴不時從車鏡裡瞟上他一眼。林智誠心理變化全寫在臉上。一會兒愴然落淚,一會兒咬著後槽牙發狠,一會兒又高興地哼哼唧唧。他仿佛觸摸到瞭林智誠那顆復雜而又脆弱、敏感的心。
城建中專項目,成瞭林智誠一樁心病。這之後的很長時間,他無數次從夢魘中驚醒,同樣的場景不知出現過多少次:教學樓轟然倒塌,騰起沖天煙塵。在人們驚呼聲中,他發現自己被埋在瓦礫中,無助地喊著救命……直到十幾年後,在舊城改造中他買下瞭這塊地,看著樓房被拆樓機的巨臂搗得支離破碎,變成小山一樣廢墟,又被一車車拉走,他才真正睡上瞭踏實覺。
林智誠剛走,張存柱就把那個豬頭連著蛇皮袋一塊扔瞭出去。進屋,王艷已緩過氣來,摩挲著胸口,連說嚇死我瞭。跟王衛東離瞭後,兩人的關系鬧得沸沸揚揚,張存柱幹脆跟她結瞭婚。他沒理媳婦,拿起電話找王樹生,叫他管管這個無法無天的小舅子。電話裡,他說著小誠剛才的蠻橫無理,一口一個死瘸子。
開始王樹生沒吱聲,聽他沒完沒瞭地罵,才回瞭他幾句:打人不打臉,罵人不揭短。小誠這事辦得欠考慮,回頭我說他。柱子,你跟我們傢也算沾親帶故,怎麼好意思這麼咒他。別說小誠,我都不愛聽,有話好好說不行嗎?
王樹生聲音不高不低,透著威嚴。張存柱叨咕道:他讓人好好說話嗎?動不動玩刀子,你當姐夫的再不管管,這麼無法無天,他早晚會折到大牢裡去。
放下電話,王樹生讓自己稍微平靜些,給小誠打瞭一個電話:咱們應該吸取大臭兒的教訓,別動不動舞刀弄棍的,啥事都武力解決。有啥糾紛,不會好說好商量,談不攏的話,通過法律途徑解決也行呀。
林智誠沒有分辨,他已給姐夫添瞭很多麻煩,不想再讓他為自己操心。
小誠啊,人在社會上,多個朋友多條道,少個敵人少堵墻。柱子再玍玍古,也算半個親戚,哪怕看在小環面子上,也別跟他鬧僵瞭。
姐夫,你這話不對。林智誠沒想到王樹生經歷那麼多磨難,還這麼善良單純,忍不住打斷他的話,在這世界上,要成功,需要朋友;要取得巨大成功,需要敵人。衛東現在恨柱子恨得牙根癢癢,她的敵人就是我的敵人。他張存柱啥人?一個劁豬的,頂著一腦袋高粱花子的鄉巴佬。想當初,衛東把他從山溝溝裡弄出來,找瞭工作提瞭幹,才有瞭現在的人模狗樣。別說念及什麼親情,要是稍有點良心,他也不該背叛衛東。這種忘恩負義的小人,我還用對他客氣嗎?
林智誠剛回公司,擱下電話他把會計叫過來,吩咐明天抓緊去結算工程款,免得夜長夢多。會計走後,瘦猴閃身進屋,笑得很詭秘。林智誠討厭裝神弄鬼,皺著眉頭問有事嗎。瘦猴關上房門,掀開鼓囊囊褲腰,掏出一把左輪手槍遞過來。
這玩藝真的假的?打從離開部隊,林智誠還是第一次摸到真槍。拿在手裡冰涼冰涼的,掂一掂還挺有分量。
這還能有假?從前我傢旁邊就是武裝部,地震後我鉆到廢墟裡掏出來的。後來收繳瞭幾次,我都沒交。子彈我打瞭兩發,還剩下三發。
林智誠問還有誰知道。瘦猴搖搖頭,他誰也沒告訴過,包括大臭兒,他怕槍在老大手裡惹事。林智誠把槍還給他,讓收好,瘦猴一臉誠懇:林哥你留下吧,用它防身,關鍵時候拿出來嚇唬嚇唬他們,看誰還敢刁難你。
林智誠想瞭想,把槍留瞭下來。不過你要知道,他對瘦猴說,這年頭啊,錢才是最具殺傷力的武器,那可是殺人不見血啊!
他架柺走到窗前。外面的雪已經停瞭,挺拔的雪松披著一樹積雪,銀裝素裹一般,煞是好看。枝幹間,是這座城市很少看到的藍天。林智誠從抽屜裡拿出一張冰箱票交給瘦猴:
你去財務支三千塊錢,拿著這東西去新開張的百貨商場買臺冰箱,送到我姐夫傢。
王樹生這些日子一直為外甥上班的事奔波。當初大剛考大學,他幫著拿主意,外甥才報的師范專科。還有幾個月大剛就畢業瞭,地震孤兒有政策照顧,可以頂替父親當老師。這工作受人尊重,不用上夜班,一年還有兩個長假,王樹生覺得自己太有先見之明瞭。
禮拜六晚上,楊麗華帶婷婷去買文具還沒回來。王樹生收拾屋子時,翻出他的口琴,找出塊佈精心擦拭著。這時候大剛回傢,要跟舅舅說說自己想法。王樹生很高興,忙給外甥拉把椅子。大剛比高中那會兒壯實多瞭,下巴長出黑森森的胡子茬,一股成熟男人味。都說男孩隨媽,可大剛長得卻像他爸,想起多才多藝的姐夫,王樹生心裡有些難受。
舅,我在學校實習瞭幾個月,才發現我的脾氣秉性不適合當老師,學校也不適合我。我想好瞭,自己創業,去市場上賣服裝。大剛開門見山。
啥,你意思是不去學校?把口琴擱桌上,王樹生火往上拱,你不想想,政府對你們孤兒多好,從小有撫恤金,大專畢業照顧你上班,專業又對口,誰有這麼好條件?說句不好聽的話,你這條件還是你媽給的,是她用命換來的,你不去對得起爸媽嗎?
大剛拖長聲,叫瞭聲舅:我這麼做是經過深思熟慮的。我不願站講臺,不想當老師,願意過沒說沒管的生活。還有,也是想給傢裡著把手,多掙點錢養傢糊口……
我們供得起你!王樹生打斷他的話,真要惦著傢,你就別丟瞭旱澇保收的鐵飯碗,別惹我們生氣。你出去看看,外頭擺地攤的都是些啥人,噶咋子,琉璃球,跟他們一塊混能有好?
舅,你這老腦筋也要改改瞭,擺攤做買賣的又不是毒蠍猛獸,你把人傢想象得太壞瞭。現在國傢鼓勵幹個體,致富光榮,不是啥丟人現眼的事。
草率,荒唐,王樹生搖著腦袋,對大剛的想法一百個不理解。擺攤好像現在挺光榮,成瞭沒本事人下海的唯一選擇。可他不理解,外甥,一個即將畢業前途似錦的大專生,為啥要這樣做,該不會找那個高中時早戀,讓他和楊麗華拆散的女孩吧——她倒是在市場上擺攤賣佈頭。
你怎麼還提那事兒,早跟她沒聯系瞭。大剛搖頭否認。看孩子不像在撒謊,王樹生這才把心擱肚裡:沒那事兒就好,趁早打消擺攤的荒唐念頭,收收心,再有幾個月畢業瞭,畢業就直接上班,學校那頭我已經說好瞭。
舅,我跟你說瞭我不想去,我的事我做主。就算你親兒子,都這麼大瞭,你也替他當不瞭這個傢。
王樹生差點沒被噎死,站起來,有些發抖的手點著外甥:你大瞭,翅膀硬瞭啊,我管不瞭你瞭?
劉蘭芝隱隱聽到對門聲響。她正用抹佈沾著淘米水擦著櫃子,兒子推門進來:放著挺好的班兒不上,非要幹個體,媽你給評說評說,大剛他這是不是有病?
事情經過跟媽學說一遍,王樹生還在喘著粗氣:我是沒轍這小子瞭,媽,隻有你老親自出馬瞭。悠著點,別讓他氣出個好歹來。
他願意幹,就讓他試試唄。劉蘭芝沒動,也不著急,她在溫水裡涮著抹佈,幹個體一樣有出息,小誠不是幹得挺好的。
媽,你是不是老瞭,糊塗瞭?小誠那是迫不得已,背水一戰,可大剛不一樣。國傢幹部不當,鐵飯碗不要,非喜歡上個泥飯碗,連看病、養老都沒人管。這事隻有傻子、瘋子才幹得出來。
媽沒老,也沒糊塗。你想想看,打小大剛就在咱們眼皮底下呵護著,穿少瞭怕凍著,回來晚瞭怕餓著。咱是待他不薄,可從大剛的角度呢,長這麼大,沒一件事是自己做成的,就連上學都是你替他選的專業,他咋想?他也有自尊啊,也想獨立做成點事兒。他不是小孩子瞭,這回,咱就放開手,讓他自己試一把吧。老大不小瞭,總不成管他一輩子不是?
劉蘭芝看出兒子臉上的疑惑:上次麗華住院,媛媛跟我嘮瞭半天。別看你那麼待人傢,人傢還關心著我跟你爸,惦記著咱大剛。媛媛比你有文化,看得比你遠,知道該咋教育咋愛孩子。你呀,得好好跟人傢學習!
又提丁媛,王樹生忙說:媽,你還是說說現在該怎麼辦吧,大剛還在我屋呢。劉蘭芝道:樹生啊,有時你比媽還不開竅,一根筋。記住,強扭的瓜不甜,就是硬逼大剛去教書,他打心眼裡不情願,也教不出來好學生。誤人子弟,咱罪過可就大瞭。
那,你意思是任由他折騰?
不試,咋知道人傢成不成?實在不行,幹個體這條道兒行不通,再讓你妹妹找找人,大剛回學校也不遲。
王樹生氣鼓鼓地回到屋,外甥已不辭而別。黑暗裡,他自言自語著:
小兔崽子,你這是生心眼子氣我啊。你以為一個大專生,進重點中學當老師那麼容易。我為你跑前跑後,求爺爺告奶奶,才沒讓你去後勤,沒讓你去教體育。沒有功勞,我還有苦勞呢。你就這麼任性犯混,四六不懂!是,當初要你考師范,沒尊重你意願,舅是武斷粗暴瞭些,可我還不是為你今天有個正式工。你倒好,說不上班就不上班,一點不聽人勸,還有點良心沒有?
地震後沒撒手送大剛去育紅院,主要是劉蘭芝的意思。王樹生對於外甥,責任重於感情。他還記得最早給大剛洗小臟手時,攤開手掌,發現孩子掌心橫紋,他咯噔一下子:這孩子心硬!媽念叨過不止一回,你姐是為瞭護著大剛砸死的,可孩子當時愣沒掉一滴淚。媽說這些時,眼淚汪汪的,說樹生,咱別拉扯出來個白眼狼啊。他安慰母親:大剛還小,不知道啥叫生離死別,大些就懂事瞭,不會忘恩負義的。
現在大剛也二十大幾,個頭快趕上自己瞭,王樹生萬萬沒想到,會給他來瞭這麼一出。他越想越難受,從前往事一樁樁一件件翻騰出來,忍不住對著黑暗想跟姐姐說上幾句心裡話:
姐,你走瞭這麼多年瞭,也不知道埋哪兒,不能給你上墳,我們隻能在忌日帶大剛給你燒燒紙。知道你學醫的不信這個,後來次數越來越少瞭。其實,我知道,把大剛培養成人,才是對你和姐夫最好的紀念。為這,我跟你兒子沒少沖突。小樹不修不直,不剪枝不成材,你在也會贊成這麼做的,是吧?看大剛大瞭,上大學有出息瞭,原以為我成功瞭。可今天大剛的表現,加上媽的一番話,我才發現自己其實很失敗。我沒當好舅舅,我不配當這個舅舅。姐,你理解我也罷,埋怨我也罷,你弟弟我就這點膿水,我盡力瞭!
黑暗裡,王樹生潸然淚下。
全傢人隻有衛東能降服住大剛,可王樹生不想因為這事麻煩妹妹。劉愛國自告奮勇:我去勸勸他,憑我三寸不爛之舌,保證讓大剛回心轉意。
第二天,愛國跟他一道回傢,招呼過來大剛,擺開瞭長談的架勢。本來王樹生還抱點希望,不想愛國越勸越走偏,最後竟然站到王樹生的對立面,支持起大剛來。還說自己也想提前辦退休,到小誠的公司幫忙。
我成孤傢寡人瞭。得,愛幹啥幹啥吧。王樹生心灰意懶,沖外甥擺瞭擺手。
愛國小聲跟他耳語:
不是我說你,你是咸吃蘿卜淡操心。不就是大剛不要鐵飯碗,要端泥飯碗嘛,這有啥呀。樹生,現在政策在變,觀念在變,孩子們想法也在變。咱們都往四十奔的人瞭,觀念太老太舊瞭,跟不上他們的思路想法。當初,小誠辦病退咱們不也是揪著心,七上八下的。現在你再看,人傢做得對呀。樹生,以後對孩子把握個原則:你不贊成的事,保持沉默就行瞭,你反對也沒用。
正好這時林智誠的電冰箱送來瞭,緩解瞭傢裡緊張氣氛。劉愛國在食堂擺弄過冰箱,對這玩意不生疏。他用指節敲著冰箱外殼嘖嘖稱贊:小日本的東西就是經使,這進口電冰箱現在要托人弄臉才能買到。
楊麗華一臉喜色,看時間不早瞭張羅著做飯。大剛飯後要回學校,她叮囑著天黑路滑,路上加點小心。又找個飯盒,給外甥夾瞭幾塊煎帶魚。想著擱宿舍窗戶外頭,明天就粥吃。要在傢住就好瞭,擱冰箱裡不容易壞。她說。
幾年前,因為樹生背著她借錢給小誠,楊麗華賭氣住到瞭單位。後來林智誠上門說情,她這才回傢。林智誠有瞭錢後,第一個還瞭姐夫,這回送個冰箱,也算是給楊麗華賠個不是。
飯後,兩口子研究半天說明書,才給冰箱插上電。楊麗華做夢沒想到,自己傢也會用上冰箱。她想起科裡小李結婚時,婆婆買瞭一臺冰箱,光一個進口壓縮機就夠小李說上一禮拜的。她眼睛放著光,不停地擦拭著看不見的塵土。
你說小誠哪兒來這麼多錢。前兩年還四處籌措,現在卻富得流油,一下子送給咱們個大冰箱。她問丈夫。
人傢搞工程嘛,自然有錢瞭。你沒聽出愛國的意思,連他都想辦病退,跟小誠一塊幹呢。楊麗華找出塊素色碎花佈,比劃著要蒙在冰箱上擋塵:難怪現在都說,富瞭海邊的,肥瞭個體的,美瞭當官的,苦瞭上班的,就咱們掙死工資的受憋。
誰讓咱沒那個魄力呢,真要是幹個體,咱舍得鐵飯碗嗎?王樹生說。後面的話剛到嘴邊,他又咽回到肚子裡。你以為掙錢就那麼容易呀,真是汗珠子掉地上摔八瓣,一分汗水三分苦啊。他想起小誠與柱子的沖突,想起柱子一口一個死瘸子的咒罵。
他跟外甥慪氣,也是因為瞭解林智誠創業的艱辛,不願意大剛再遭受那番磨難。小誠身體殘疾,上班不適應,迫不得已幹起個體,而你孫志剛有啥必要冒這個風險,讓全傢人替你揪著心。不過,他還真有些佩服這小子的決斷,這點隨姐。當初王玉潔跟孫博昌搞對象,就不管他傢在農村,爸媽強烈反對,硬把他招過來當瞭倒插門女婿。
王樹生坐沙發上,招呼媳婦歇會兒:
大剛上班的事,就這麼著瞭,依他。可他以後搞對象,咱們得把把關,不能再遷就他瞭。他已經丟瞭工作,真要是搞個待業青年,真夠咱們一嗆的。麗華,你在單位掃聽掃聽,有沒有合適的,一定要父母雙全,將來有瞭小孩也好有人照看。
外甥這回倒沒讓舅舅舅媽操心,自己搞上瞭對象。他對象叫宋喬,小學音樂老師,父母健在,有個姐姐已出閣。小宋紮著馬尾辮,細眉薄唇,唇邊有個小痦子,一看就爽快潑辣。她一個人住學校宿舍,交往沒多長時間,就悄悄搬到大剛這裡。每天蒙蒙亮時辰,大剛送她回學校。兩人躡手躡腳下樓,大剛騎上車子,宋喬一蹦坐在後座上,手摟著他的腰。
楊麗華起得早,在廚房燒水正看個滿眼,她小聲招呼丈夫,指瞭指外頭。王樹生張開巴掌擋住媳婦視線:操這心幹啥,現在年輕人,你想不到的事兒多著呢。楊麗華還是忍不住叨咕著:在這兒過的夜,你當是小事?要是我閨女,非打折她腿不可——唉,現在的姑娘,咋都這麼開放,認識沒幾天就睡到一塊。
說歸說,慢慢地楊麗華還是接納瞭宋喬。兩人確定關系後,小宋經常來舅媽傢串門蹭飯,進門拿起笤帚墩佈幹這幹那的。大剛對象不錯,聰明伶俐,又有眼裡見兒。楊麗華跟婆婆誇著未來的外甥媳婦。
到瞭年底,大剛開始籌備結婚。一個星期五的中午,王衛東突然出現在外甥的小店門口,瞥一眼門口掛的同行莫入、面斥不雅的木牌,拉開瞭鋁合金推拉門。大剛正招呼著顧客,王衛東沖他擺擺手,坐在塑料方凳上等著。等外甥忙完,她拉著他說有點事,一塊去傢裡說吧。
大剛的店離小區不遠,兩人走著,東一句西一句的扯閑篇。還是在給老姨搬傢添宅時,大剛跟舅舅他們一大撥人來過姨傢一次。平時很少見到王衛東,在他的印象裡,這個姨就是個影兒人,感情上總覺得隔瞭一層。王衛東太忙,連媽那裡她也是說來來說走走,匆匆忙忙的。大剛記得姥姥曾經不無辛酸地說:我是給共產黨生的這個閨女,她應該姓黨。
王衛東打開傢門,一股塵土味直沖鼻子,大剛連打瞭幾個噴嚏。沙發、傢具蒙著白單子,一看就有日子沒有人住瞭。王衛東撩起雙人沙發上的單子,讓外甥坐下:大剛啊,你要結婚瞭,我這個當姨的平時忙工作,對你關心不夠,也幫不上你啥忙。這房子比你住的大一些,你們就在這兒結婚吧。
大剛一聽趕忙說這可不成,你住哪兒呀?王衛東說:你別管我,我有地方。傢具呢,你看著處理,有用的就留著用,沒用的,送人也好賣破爛也好,我不管。房子我已買下來瞭,過些日子老姨有時間瞭,跟你一塊辦個過戶手續。
大剛有些心酸,他隱約聽說瞭老姨離婚的事。
一晃都這麼大瞭,我還記得地震前有年春節我回傢,你淘氣往我脖子裡塞雪團,喊的確涼的事。那會兒,你可比現在歡實多瞭。王衛東笑笑,我姐有福氣,有你這麼一個想幹事的兒子。現在改革開放,鼓勵人們去闖去試,你放棄大鍋飯,自己到外面闖蕩世界,老姨支持你!
童年的事孫志剛很多都忘瞭,可這個淘氣舉動卻記得一清二楚。皮膚黝黑粗糙,耳垂長凍瘡的王衛東,當時在他眼裡就是個突然冒出來的鄉下野丫頭。他笑她土氣,帶著城裡孩子的優越感欺負她。老姨的話,讓他有些不好意思。王衛東突然看看表,說下午我還要開個會,你走吧。說著站起身,拿出一個大信封:裡面有五千塊錢,你看看結婚買點什麼——房鑰匙也在裡頭。
外甥不要,推讓著,可架不住老姨有力的胳膊和手,把他連人帶信封推到門口。大剛,你結婚頭兒想著給你爸媽燒個紙,告訴他們一聲。王衛東叮囑道。
大剛嗯瞭一聲。
還有,我問你,是真心愛那個姑娘嗎?
想不到印象裡非常正統的老姨會問起這些,大剛臉一紅:那還能有假?
祝你們幸福,走吧。她幾乎是把外甥推出瞭房間。
王衛東說謊瞭,一下午的時間她沒有安排任何工作,也沒有到單位去。她頹然坐在落滿塵土的房子裡,想沉靜下來,一個人整理整理過去。屋裡很暖和,很安靜,風輕輕吹進來,塵埃在陽光中跳舞。光線很好,能看清楚屋裡每一個細節,可現在給她的感覺卻是那麼陌生,好像自己從來就沒有在這裡生活過。她的婚姻,就像這落滿塵埃的房子,想打掃,卻又不知該從哪裡下手。
她起身撩開寫字臺上的單子,隨手拉開抽屜。裡面亂七八糟,剪子、橡皮膏、卷尺、鉗子、不出水的鋼筆,什麼都有。她的目光停留在一個絳紅色的精致方盒上。打開,裡面是她戴過的一塊海鷗女表,表蒙已經磨花。她擰上發條,表針居然又嗒嗒地走起來。隨手戴到腕上,表帶明顯有些緊瞭。十來年過去瞭,她感覺自己哪兒都胖瞭。
就在衛東摘下手表的剎那,無意中看到盒子裡還有一截表帶。她心像針紮瞭一下,立馬想到瞭柱子……手表是那年林兆瑞去農村采訪她時,母親托他捎過來的。這東西金貴,當時要用商品票才能買到,是劉蘭芝背著老伴給閨女準備的陪嫁。父女倆鬧掰瞭,可再怎麼說小環也是媽身上掉下來的肉,生再大的氣,劉蘭芝還是心疼這個任性的閨女。她抓住親傢的手,再三叮囑他勸勸閨女回心轉意,說爸媽惦記著她,希望她找個好婆傢,這手表就是個明證。那天中午跟林兆瑞吃完飯,柱子要開拖拉機送她回縣革委會,衛東說不急,迫不及待地把表亮瞭出來。表帶長瞭些,有點逛蕩,柱子說等等,從工具箱裡翻出小鉗子,掐下一小截,又重新安好給她戴上:衛東,我向你發誓,以後我張存柱有瞭錢,一定給你買塊瑞士梅花表,我一定要讓你幸福!
王衛東的眼淚滴到手上。柱子的承諾倒是實現瞭,那塊瑞士梅花表現在就戴在她另一個腕子上。可婚姻呢,應該是一輩子的婚姻,現在卻沒能走到頭。她第一次感覺到,自己對婚姻的失敗也應該承擔一部分責任。回城後,環境的變化,地位的變化,性格差異的顯現,讓她越來越看不慣柱子瞭。如果抽出來時間多陪陪他,如果還像當年一樣依戀他,如果為他放棄自己一些追求……唉,已經沒有瞭如果!
王樹生早就憋瞭一肚子氣,這哪兒還像個班前會。大傢嘻嘻哈哈,沒說幾句煉鋼的事就跑瞭題,交流起做點什麼買賣,有啥發財路子上瞭。他實在看不過,忍不住開瞭口:
都給我收收心吧。農民不種地,工人不煉鋼,老師不教書,戰士不摸槍,都惦記著怎麼發財,這世界非亂套不可。今天我醜話說在前頭,你在傢愛幹啥幹啥,來這煉一天鋼,就得給我把心擱這兒。你是爐前工,聚精會神還有可能讓鋼水舔個皮焦肉爛呢,更不要說分神瞭。真要是為掙錢鬧心,弄出個三長兩短來,上對不住父母,下對不住兒女,中間對不住媳婦——你就是趁幾萬、幾十萬也是扯淡!
大傢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收斂瞭剛才的嘻嘻哈哈。兄弟們都還聽話,這讓王樹生這個爐長稍感寬慰。可沒幾天,搖爐工強子就不露面瞭,寫來假條說是老丈人有病住院要陪床。狗屁!二助向爐長打小報告,強子他老丈人早死瞭,就瞞著你一個,他這陣兒跟主任合夥倒騰螺紋鋼呢。
王樹生鐵青著臉,找到車間主任。主任一看他臉上陰雲,就猜個八九不離十:強子的假條是我批的,你們人手不夠我從別的小組調劑一下。我知道臨時換將需要磨合,沒準還會影響鋼材質量,可樹生啊,現在是賣方市場,就是狗屎也有人搶。不要說咱們大企業,就連小作坊出的鋼材都不愁銷路。
主任,我可聽說強子跟你合夥做買賣呢!王樹生語氣很重,沒接主任遞過來的水杯,你們做啥我沒權過問,可我搞不明白,自己的事難道比廠裡事更重要?人活著僅僅是為瞭錢?
主任呵呵笑著,把他摁椅子上:樹生啊,如果我沒記錯,當年進車間還是我挑得你呢。那時我跟你現在一樣正值壯年,想法也簡單,就是為國傢煉出更多好鋼,哪怕豁出我這一百多斤。可這麼多年下來,自己落瞭啥?當初跟我一塊進廠的,人傢給私人老板幹,一年掙十萬八萬的。我呢,除瞭這點死工資,就是一身傷病。不瞞你說,我兒子大學快畢業瞭,要找工作,要結婚,要房子,哪樣不要錢?你嫂子天天磨叨,我耳朵都快生繭子瞭,煩哪!樹生,現在東西天天漲價,往後啥走勢,誰也說不好。不趁著亂乎勁兒,多抓撓點錢,會後悔一輩子的。
主任跟他不見外,才說這番掏心窩子的話,再磨嘰下去,就有些不識抬舉瞭。王樹生知道好歹,他起身告辭。主任拍拍他肩膀:放心,人我今天就給你解決。不過樹生,現在不比從前,廠子的事擱心上,傢裡的事情更要擱心上。
到傢時天已擦黑。樓口路燈下,媽正佝僂著腰,吃力地往屋裡搬著東西。旁邊堆著被面、毛線、毛毯什麼的,光小鋁鍋就有三四個,一看就是商場積壓品。王樹生問媽你這是要幹啥?
樹生啊,現在錢毛瞭,東西一天比一天貴,傢傢都在搶購東西呢。你爸成天不著傢,你跟麗華又上班,剩我一個人不想著抓撓點咋行。今兒個還真沒白擠白排隊,你看搶到這麼多東西。我央求蹬三輪拉腳的,幫我拉回來。劉蘭芝捶打著後腰,臉上帶著心滿意足。
媽,你真是的,今年沒犯病就這麼不吝惜身體。買這些東西有用嗎,這一大堆用得完嗎?
大剛不是眼瞅著要結婚嘛。他用不瞭,將來給你兒子。都是用的東西,經擱,又不會生蟲發黴。
我兒子?他還在他媽肚子裡轉筋呢。媽,你們上歲數的就愛起哄,有點風吹草動就上心,瞎搶什麼呀。我們組裡小石他媽,也跟你一樣見啥買啥,光尿盔就搶瞭一打,沒處擱隻好塞床下。他爸湊熱鬧,搶購瞭一大桶蜂蜜沒處擱,結果尿盔派上瞭用場。現在,他傢天天從尿盔裡舀蜂蜜吃,你說好笑不好笑?
劉蘭芝撲哧樂瞭:這孩子,凈拿你媽打镲。別光站著瞭,趕緊著把手,幫我把東西搬進屋。
東西歸置好,劉蘭芝跟兒子商量:大剛結婚,你這當舅的光給錢可不中,他買東買西,一個人抓撓不開,你就不興踏幾天班幫幫他?
媽,不是我不幫他,刷房子,鋪地磚,哪樣不是我幹的?你要我幹別的我真沒時間,今兒還為這事跟主任嘰歪呢。現在車間沒幾個人上班,大夥都去掙錢瞭,都請假,我再踏班咋好意思張嘴。
大剛再大,他也是個孩子,終身大事你這當舅的不伸把手,他還指望誰?看媽又要眼淚汪汪,王樹生忙說:中中,我請假幫幫他還不行嘛。
他到廠裡請假,主任倒挺痛快:樹生,我知道你不會瞎掰,你是真有事,願意待幾天待幾天。不過呢,老哥我還是要提醒你幾句,外甥事兒忙完瞭,掙錢的事兒也要上上心。這年頭,人太老實、太本分、太守規矩瞭,不是優點。
其實,外甥那裡也沒啥活計,就剩下采買傢具、傢電這些大件。孫志剛抽著煙,跟王樹生說起店裡歇業一天損失多少錢,他去商場排隊時間耗不起,等等。言外之意,要舅舅跑腿代勞。王樹生一口應承下來,既然媽跟前已經打包票,外甥再多要求,他也要滿足。不過,大剛的話他有點不愛聽。你才開瞭幾天店,又是為自個的事,張嘴閉嘴談損失,掉錢眼兒裡怎麼著。你損失多少,你沒問我為你踏一天班少開多少錢?
他想跟媳婦念叨念叨。一進傢門,楊麗華正收拾著一床一地大包小包的東西,汗濕得頭發沾到腦門上。得,又一個搶購狂,王樹生一下子頭大瞭起來。
這些天楊麗華為漲價鬧得眼睛發直,心神不安。也難怪,那麼會過日子的人,省吃儉用好容易攢瞭點錢,可一夜之間票子忽然貶值瞭,她怎麼想?麗華是會計,隻知道錢會生錢,沒想到錢一樣會縮水。她很難接受這個現實,怎麼也想不通。她再沒有從前的淡定瞭,下午從銀行取出錢,風風火火直奔商場。又找瞭輛車,把搶購的東西拉回傢。
這回咱們也奢侈一回,享受享受!她對丈夫說。王樹生覺得這錢花得浪費,沒必要,楊麗華反倒來勸他:別心疼錢瞭。現在就兩個地方人多,銀行和商場。銀行取錢,商場花錢。你看我瞎買東西,可比我瘋的有的是,好像東西都不要錢,電視有圖像就抱,電扇能轉就買,冰箱有涼氣就要……
你們在給商場打掃積壓品。
楊麗華不愛聽這話:人傢老爺們都在打頭陣,搶購時沖鋒陷陣。你倒好,不鼓勵鼓勵我,不說幫幫我,倒在傢當甩手掌櫃,說風涼話。
啥甩手掌櫃,王樹生苦笑瞭一下,今兒個後半夜我就去排冰箱。大剛生意忙,媽抓我這個差,我也是苦大力一個。
他大小夥子自己不會去,媽忒慣著他。你呀,一個勞模請著假幹這事兒,領導工友知道會咋看你?
愛咋看咋看吧,我當舅舅的,反正要站好最後一班崗。
第二天,啟明星還在東方地平線上散發著清冷的光輝,他就出瞭傢門。快晌午王樹生才回來,頭發蓬亂,臉上帶著血痂,領口扣子少瞭一個。楊麗華嚇瞭一跳,忙問出瞭啥事,冰箱呢?
王樹生一臉陰沉,說瞭句別問瞭,一頭紮到裡屋,帶上瞭房門。一會兒,裡面傳出一聲低沉的哽咽。
楊麗華挓挲著手,站在門口也不敢進去問個究竟。正在吃飯的婷婷擱下飯碗,說我爸這是發什麼神經。楊麗華一把捂住她嘴,推到奶奶屋裡。直到晚上王衛東上門,楊麗華才知道,丈夫排隊時因為有人加塞,看不慣說瞭幾句,結果打起架來。後來還是衛東出面,才從派出所裡放回來。一個受人尊重的勞模,一個曾經的新聞人物,竟然鬧到差點被拘留地步,楊麗華理解丈夫的羞愧、懊悔和自責。
進瞭正月,王樹生總算把大件中的最後一件——十八英寸彩電搬進外甥的新房。大剛從臥室看到門廳,從廚房看到衛生間,挨個屋看完,忽然摟著舅舅嗚嗚地哭出聲來。
王樹生輕輕拍著外甥後背,等他平靜下來後說:總算把你拉扯大瞭。這麼多年,你姥、你姨、你舅媽和我,就盼著這天。你成瞭傢,我們也卸下瞭擔子,以後的日子要靠你們小兩口自己瞭。記住,你是頂門面的男人瞭,要像個爺們,負起男子漢的責任來。
大剛抬起淚眼點點頭。舅舅為他踏班,為他跟人傢打架,受瞭那麼大委屈,他有一肚子感激要表達。王樹生不容他說話,胡嚕一把外甥的頭發:都快成傢的人瞭,還這麼邋遢。去,把頭發理理,精精神神的,也像個新郎官的樣子。
大剛面露難色,王樹生看著他:咋,留長頭發忒好看?
人傢都說,正月理發方……舅。外甥吞吞吐吐。王樹生笑瞭起來:去吧,我不信這個,你舅舅命硬,不怕方。
他的豁達讓大剛突然想起塵封的往事,想起這麼多年舅舅對他的好來。鼻子一酸,他捂住瞭臉:舅,我對不住你。從小你管我,我沒少咒你地震砸死,出門車軋死。我怎麼那麼不懂事,我混蛋……唔唔……
王樹生又樂瞭,輕輕一搡他:你舅不怕咒,越咒越長壽。好瞭好瞭,去捯飭捯飭,把淚擦幹,理個發,今天你不是還要去小宋傢嗎?
大剛結婚的日子是姥姥挑的,二月二十日,一個無論陰歷、陽歷,還是月份、星期,都是雙數的日子。住樓房沒地方辦桌,劉愛國找瞭傢熟悉的飯店。都是朋友,還同意他們試吃,先嘗嘗婚宴菜肴,有啥問題再做調整。
除瞭王衛東沒時間,全傢人都聚齊瞭。飯菜陸續上桌,由豐盛的飯菜扯到瞭物價,愛國說起剛聽到的一個傳言。說郊區有傢養豬戶,前些日子殺豬時,豬竟口吐人言:今年我貴,明年米貴,後年房子沒人睡。
王樹生攔住話頭:胡說八道,造謠,愛國你也跟著起哄?
楊麗華看瞭一眼婆婆,沖丈夫直使眼色。劉蘭芝信這些,這幾天老在菩薩面前上香許願。這會兒,她忍不住對兒子說:愛國他可沒胡說,我也聽說有這麼檔子事兒,說要放炮仗才能避邪,小孩子要吃桃罐頭。我讓你爸買瞭兩瓶桃罐頭,桃就是逃,婷婷吃瞭能逃過災星。
王樹生說準是賣桃罐頭的造謠。
林兆瑞輕咳一聲,說出他的擔憂來:每當謠言盛行時,國傢就出問題。你看現在,大改大革,又沒有規矩約束,結果人性中醜惡的東西全都釋放瞭出來。人人想著掙大錢,不擇手段,全社會不思進取,隻知享樂。國傢要是這樣,不出問題才怪。還有這物價,控制不住,我真擔心早晚會出亂子。
原以為老爺子心裡隻有評戲,沒想到這麼憂國憂民,王樹生欽佩地看瞭一眼父親。見話題有些沉重,愛國忙打岔:姐夫說得不錯,不過國傢大事不是咱平頭百姓能左右的。今天咱們是試吃婚宴,還是評判一下這桌飯菜怎麼樣吧。
大傢都說不錯,又實惠又夠檔次。劉愛國沖著林智誠道:這裡頭屬你去大飯店多,最有發言權,你也說兩句。
我去啥大飯店,都是讓人頭疼的應酬,菜肴也品不出好壞來。愛國真的,你來我們公司吧,我很想讓你管後勤,把大夥兒夥食再提高一個檔次。
王樹生說:愛國會去你公司那小破食堂,屈才啊,正經還是給他個烏紗帽戴戴吧,我看辦公室主任就中。
愛國嘻嘻笑著,也不接茬,他把筷子插到剛端上來的紅燒肘子上:無肘子不成宴席,又要煨得爛糊,又不能趴架,你們看,插上筷子不倒才行。兩根筷子交叉,他把整塊肘子切割開來,沖大剛和宋喬道:你們小兩口也發表發表意見。小宋啊,我跟你爸有過一面之交,這紅燒肘子他最愛吃,肥而不膩,你也嘗嘗。
散席時已經天黑,市區到處響著鞭炮聲。春節已過,鞭炮聲本該消停瞭,這會卻猛然響起,帶著些驅邪避災味道,也給早春的城市增添瞭幾分擔心和憂慮。楊麗華看著磚紅色的夜空,悄聲問丈夫,你說,該不會鬧什麼災星吧?
不會!王樹生肯定地回答。雖然跟過去比,他這個傢庭的頂梁柱有諸多煩心事,壓力很大,可他還是堅信日子會越過越好。有親人相伴,再大的災難都能扛得住。
大剛結婚這天,天空中飄起瞭雨夾雪。一大早,林智誠找來的紅色桑塔納就準點停在樓前。大剛被大學同學簇擁著下樓,紮著紅領帶,穿著藏青色西服。劉蘭芝有些心疼外孫子:大冷天知不道心疼自己,外頭也是套件棉襖啊。小青年們起哄:姥姥,你就甭管他瞭。大喜日子,他心裡揣著一團火,凍不著他。
半個小時後,大剛把新娘平安接回新房。樓門洞前,他撐著傘,宋喬管王樹生夫妻叫舅、舅媽。一旁的劉蘭芝忍不住擦擦眼角,叨咕著:要是大剛他媽他爸在,該有多高興啊!
宋喬穿著一身紅色套裝,大大方方過來叫姥姥、姥爺。劉蘭芝、林兆瑞忙把手裡捂瞭半天的紅包遞瞭過去。劉蘭芝嘖嘴點頭,說還是紅衣服喜興。旁人不知道,宋喬自打拍完結婚照,就惦記上瞭那身白婚紗。來傢裡吃飯時,還念叨著像國外新娘一樣,結婚也穿這麼一身該有多浪漫。大剛潑冷水:這可是二月天氣啊,你穿那麼一身,是浪漫瞭美麗瞭,可也真凍人。外頭溫度跟冰箱似的,你受得瞭嗎?宋喬說:我願意!看倆年輕人要鬥氣,劉蘭芝忙說:白色不吉利,喜事必須大紅色,紅紅火火的,這有老例兒。聽姥姥這麼一說,宋喬才改變瞭主意。那天,林兆瑞代表老兩口,給瞭兩個孩子五千塊錢,讓他們結婚添置些東西。劉蘭芝又把外孫拉到她屋,偷偷塞給他一個存折,說姥姥偷偷給你攢的,別讓你舅媽他們看見。從中學到大學,大剛沒啥孝敬姥姥的,反倒不止一次接過姥姥給的存折,從幾百到上千,都是她從牙縫裡擠出來的。劉蘭芝說:快拿著,姥這把年紀,吃啥東西都不香甜,你要結婚,花銷大。大剛叫瞭一聲姥,淚花在眼眶裡轉瞭幾轉,沒有流出來。
唐城從前婚嫁有一套老規矩,提親、換貼、定親、催妝、迎娶、拜堂、酒筵、鬧房、回門,一個環節不能少。拿拜堂來說,新娘過門後要拜見天神地祗、男傢祖宗、公婆及尊長和夫婿。拜堂時,新郎在左,新娘在右,一拜天地,二拜父母,最後夫妻對拜。然後,夫妻同牽紅綢挽的同心結入洞房。新郎揭去蓋頭,新娘開始坐福。晚上呢,新郎新娘還要吃餃子和面條,有個說法叫子孫餑餑長壽面,祈求多子多福,長命百歲。餃子故意煮八分熟,還要追問新娘生不生,新娘必須照實回答:生。
如今日子富裕瞭,這些舊風俗又變相回歸,不過精減合並瞭不少。門口新娘改口儀式過後,大剛挽媳婦上樓,接親的童女婷婷掛上瞭紅門簾。床上已鋪好紅緞被褥,宋喬脫鞋上床坐福。陪新親的楊麗華,讓外甥給媳婦剝塊糖。大剛乖乖照辦,把糖塞到媳婦嘴裡,挨她坐下一塊照相。照完相,宋喬笑問新郎官在想什麼,大剛悄悄耳語:老婆,我就想跟你睡覺。去你的!宋喬擰瞭他一把,大剛誇張地咧嘴叫瞭起來。
倆孩子這麼親昵,一點也不背人,王衛東臉有些發燙,忙從屋裡走瞭出來。這房間曾是她和柱子的傢,現在經過裝修看不出一點從前痕跡。在門廳鏡子裡,她看到在胸前紅花襯托下,自己的臉顯得有些憔悴。新燙成大花的頭發上落瞭些花紙,她用手撣著。這時,婷婷過來告狀:姑姑,我說你顯老瞭,我媽她掐我!王衛東心裡一酸,孩子眼裡不揉沙子,她貓腰摩挲著婷婷頭發:你都快上初中瞭,姑姑怎麼能不老呢。
話音剛落,地板忽地沉落瞭一下,王衛東認為是附近建築工地施工,正尋思這麼大動靜會不會擾民。等看到吊燈在來回晃動,有人驚喊地震瞭,才明白怎麼回事。她扶住瞭門框。大剛和宋喬摟在瞭一起,心怦怦跳著。地震給他們童年留下的陰影還在,在這漫長的十來秒時間裡,已萌生同生死的念頭。王樹生正給新親——宋喬的舅舅點煙,打火機剛吐出火苗。他手抖瞭一下,握著瞭對方腕子,把煙點著:沒事,餘震。
劉蘭芝執意要看看外孫的新傢,好容易爬上六樓。這陣兒剛喘勻氣,樓一晃悠心臟又抽緊瞭,她抓住瞭老伴的手。林兆瑞倒不太緊張,他頭腦很清醒,估量著地震的程度,再大些的話,就招呼大傢到廚房、廁所這些間量小,相對結實的地方躲避。小震不用跑,大震跑不瞭,住樓房就得認命,他想。樓慢悠悠地晃著,最後又來瞭一下小加劇,才戛然而止。這時,林兆瑞才感覺心臟不太好受,湧上一股輕微的惡心感。
老天爺,這折騰個什麼勁兒。劉蘭芝念叨著。
地震過後,新房一套禮儀照樣進行。去飯店的路上,大傢還在說著地震,但已是緊張過後的興奮。大廳裝飾著紅氣球和花花綠綠的彩紙,彌漫著煎炒烹炸味道。小青年們鬧鬧哄哄的,逼新郎喝下兌醋放鹽摻和辣椒油的健力寶。宋喬被大剛的哥們推來推去的,輪流摟著照相。劉蘭芝笑瞇瞇地瞅著,對老伴說:不是一傢人,不入一傢門。我原以為小宋刁勢,發愁大剛降服不住她,沒成想這孩子卻是好脾氣。
你這老腦筋哪也該換換瞭,現在妻管嚴是美德。大剛在外頭做生意,也是個沒嚼子的馬駒,媳婦管得嚴點兒是好事。林兆瑞說。
林智誠躲在角落裡,端著杯子微笑著,看著這場熱熱鬧鬧的婚禮。這個時候,他想到瞭馮紅,那個讓他心痛不已的初戀。如果沒有那場天災,如果沒有他後來的固執和偏激,他和小馮也會有一場像這樣熱鬧的婚禮吧,也會受到親朋好友的祝福,也會有自己的孩子……大剛叫瞭兩聲舅舅,他才回到現實。倆孩子端著酒杯站在面前,眼裡充滿感激。所有親戚中,就數林智誠這個沒一點血緣關系的舅舅給錢最多。他把鼓囊囊的大信封交到大剛手裡:舅舅也算是看著你長大的,是你長輩。結婚是大喜的事,給你這個數,也別嫌多也別嫌少。回傢一數,足足兩萬塊錢,嚇他們一跳。留下五千,把餘下的送回來,林智誠當然不幹,不容分說把小兩口轟瞭出來。這會兒,大剛、宋喬舉起酒杯,說老舅,我們敬你。林智誠緩緩地站起來:我敬二位新人。記住瞭,一定要珍惜愛情,珍惜健康,趁年輕幹些事。
王樹生滿臉通紅,正跟石柱碰著杯。小石的臉也跟關公一樣,眼鏡片上蒙著一層水霧。他在樹生手下當瞭十多年一助,現在保送出去,在鋼鐵學院學習。他誇爐長辛辛苦苦把外甥拉扯大,勞苦功高,抓過酒瓶又給他滿上:我還要感謝爐長你,要不是你當初把提幹機會讓給我,我不會有今天……
王樹生攔住話頭:都是工友,好哥們,這話就外道瞭。再說我倆孩子,留在一線煉鋼也是為瞭多掙倆錢,養傢糊口。
小石把杯子裡酒喝幹,眼睛有些潮:爐長,我現在真有種緊迫感,越學,越覺得自己懂得東西太少瞭,到外面一看,才明白咱們煉鋼工藝落後瞭好大一截。
好,多學點本領,將來廠子就指望著你們瞭。這年頭,光靠經驗煉鋼不行瞭,還得要講究科學。
爐長,我有一肚子想法,有時間咱們好好聊聊……石柱越說越激動。這時,楊麗華過來拉樹生,讓他過去陪陪新親,別怠慢瞭人傢。
王樹生喝瞭幾杯回來,正遇上新郎新娘舉杯子挨桌敬酒。他叫住外甥,說悠著點,別讓那幫子同學算計瞭。大剛臉紅紅的,讓舅放心,這點定力他還有。舅,我跟小宋商量好瞭,後天我們一塊去廣州。小宋有婚假,想到南方玩玩,我也想順便考察一下服裝市場。以後從那邊直接進貨,少瞭中間環節,利潤更高一些。
楊麗華聽見忙說,別忘瞭晚上來傢吃餃子。大剛說:耽誤不瞭,我們後天晚上的火車。話沒說完,又被同學拽走瞭。王樹生瞅著他背影,嘴角含著笑。嗯,像個幹大事的人,沒準真能折騰出名堂來。
從飯店回傢,王樹生舒適地把身子放倒在床上。外甥結婚,給正月劃瞭個完滿的句號,他總算松瞭一口氣,可以歇歇瞭。過去的一年,廠裡生產沒出過什麼紕漏,傢裡的日子過得也不錯,爸媽和麗華沒有犯過病,小誠的生意越做越好,大剛搞上對象成瞭傢,婷婷當上瞭三好生……除瞭妹妹離婚後還孑然一身外,傢裡一切都順風順水的。他盤算瞭一圈,心裡美滋滋的,禁不住哼起評戲來。
楊麗華把熱茶遞給他,讓他醒醒酒:不能喝你就少喝,你看你,傻實在,誰敬的酒都喝。
我高興,這麼多年,這是我最有成就感的一天。大剛完婚,我總算對得起姐和姐夫!
還真別說,我冷眼看,你外甥這些日子變化真不小。都說女人生育後懂事,男人結婚後懂事,一點不假。今兒個在飯店,他醉成那樣,一溜歪斜瞭,可看婷婷愛吃魚香肉絲,非讓廚師再炒一個帶回來。散席時,抓著小誠司機的手一個勁兒叮囑人傢,開車送姥姥、姥爺時車子開慢些,還說姥姥不習慣坐小車,暈車。
王樹生喝瞭幾口茶,點著頭:這還不大離。這小子,有點兄長樣兒,知道惦記妹妹瞭,姥姥、姥爺沒白疼他。
楊麗華剛要說話,胃裡突然有東西往上翻湧,她急忙忙奔向廁所。聽到麗華幹噦聲音,王樹生欠起身,擔心地問是不是吃東西不對付。楊麗華沒回答。不一會兒她從廁所出來,臉上閃出一絲羞澀。
樹生,我覺得有些不大對勁兒……怕是又有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