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他總是比鬧鐘早一秒鐘醒來,醒來後第一件事,是確定自己是否還活著;他總是到固定的早點鋪,坐在同樣的位置,以同樣的姿勢吃同樣的早餐;他總是做同樣的噩夢,夢裡的他握著狙擊槍一動不動地潛伏著,然後,他在瞄準鏡裡看到他自己。
人最深的恐懼,就是不得不面對自己;一個優秀狙擊手最深的恐懼,就是在自己的瞄準鏡裡,看到有另外一把狙擊槍正對著你。
他是個狙擊手,以不可思議的長距離精準狙擊而聞名,他一擊必殺,彈無虛發,就像古代遊俠小說裡一劍穿喉的劍客。他是方滔,比利時領事館裡一名小小的文員,平時總是戴著一副黑框眼鏡,表情木訥,少言寡語,一看就是老實人。
當然,他並不像表面上看起來那麼簡單。
事實上,在這樣的時期,很多人、很多事不能隻靠眼睛看。隻相信自己眼睛的人絕對不會長命。1939年,中國人民的抗日戰爭進入到相持階段,此時,上海、武漢、廣州已相繼淪陷。失去所有東部沿海的中國,陷入舉步維艱的險境。這時的上海灘,在日本人的鐵蹄下已經淪為孤島,燈紅酒綠、歌舞升平的繁華外表下,到處充斥著背叛、綁架和暗殺,街頭巷尾隨時都可能發生槍戰。而最令人提心吊膽的還不是那些無法防備的流彈,而是身邊的人。那個平日裡對你服服帖帖的管傢,很可能會是潛伏瞭很久的日本特務;那個時常幫你打醬油的鄰傢小弟,很可能會成為揭發、舉報你的無知小孩;這一秒還是在和你談笑風生的貼心摯友,下一秒就可能會背叛你;甚至就連你的父母或子女,也很可能有著不為人知的身份和秘密。沒有人是可以永遠信任的,除瞭你自己。
方滔又做瞭那個噩夢,夢裡的他被自己一槍擊斃。他掙紮著從夢中醒來,看瞭看窗外,又側頭看瞭看床頭的鬧鐘,然後將那即將炸響的聒噪鈴聲扼殺在瞭搖籃裡。
他起身,迅速地將改裝的駁殼槍零件一件一件地細細擦拭,然後裝進攝影箱裡,隨即又將子彈壓進瞭彈匣,這才合上瞭攝影箱。這一系列動作一氣呵成,仿若用筷子吃飯一樣順理成章。對於一個狙擊手而言,槍就是命,保自己的命,也要別人的命。
整理好瞭裝備,方滔快速地下瞭樓,剛剛走到舊公寓的街口,一輛黑色的轎車停在瞭那裡。方滔看瞭開車的女子一眼,默默地上瞭車。那名女子叫向非艷,她和方滔一樣,都隸屬於國民政府軍事委員會調查統計局第九行動組。
向非艷發動汽車的同時,遞給瞭方滔一個信封,裡面是一些照片和資料,照片的下面寫著“盧光潔”三個字。方滔的目光盯在照片上,目不斜視地問,“曾奎和小韋看過這些資料瞭嗎?”
向非艷說,“還沒有,待會兒接上他們後你給他們看看。”她邊說邊把車停在一個路邊攤旁。小韋抱著從小攤上新買的兩個陶瓷罐子上瞭車,與此同時,曾奎也從不遠處的一傢胭脂鋪子裡鉆出來。他遠遠看見向非艷的車子,托起身旁的麻袋快步走過來。
曾奎上車後,將剛從胭脂鋪裡買的珍珠粉遞給方滔,方滔看瞭看,說,“這個管用嗎?”
“滔哥放心,絕對管用。”曾奎邊說邊拿瞭兩把斧頭給小韋。小韋將挎包打開,取出一支駁殼槍和兩個彈匣給曾奎,又拿出一把擼子和彈匣遞給向非艷,他將自己的駁殼槍別在腰間,這才將斧頭裝進挎包。
小韋一邊將鐵蒺藜裝進陶罐子裡,一邊問,“按照一號計劃去老半齋嗎?”
向非艷說,“我來之前,馮老板和祝炳卿談過瞭。祝炳卿說,我們不能在法租界裡殺人,如果他默許瞭我們這次的行動,那麼共產黨也會在這裡殺人,日本人也就有理由在租界殺人。所以我們隻能實施二號計劃,在日占區動手,然後從浙江路橋撤回租界。”
方滔冷靜地點瞭點頭,對此一點都不吃驚。祝炳卿是法租界的總探長,他能在日本人、法國人、國民黨軍統特務、共產黨地下工作者,以及青幫等各種勢力林立的上海灘遊刃有餘地做瞭八年的探長,為人處世、審時度勢的功力可見一斑。在法租界,無論是誰,總要買他幾分面子。祝炳卿最常說的一句話是“你不如一槍打死我算瞭”!可八年瞭,他的腦袋依舊待在脖子上,且牢固得很。
方滔說,“曾奎,鑰匙?”
“哦,在這兒。”曾奎說著,遞給方滔一把鑰匙,這是他提前租下的一個旅店房間的。房間在二樓,就在他們的伏擊點旁,那是最佳的狙擊位置。
方滔接過鑰匙,一臉的凝重。
曾奎忍不住問,“怎麼瞭滔哥?你看起來有點緊張啊。”
方滔嚴肅地說,“二號計劃是在日占區行動,不比租界,大傢都要小心。曾奎、小韋,你們負責吸引前面一輛車的保鏢。下輛車的保鏢都交給我。我們在日占區裡,時間是最重要的,什麼時候撤,聽非艷的。”
曾奎大咧咧地笑笑,“有你這個神槍手在,我一點都不擔心。滔哥,把命交給你,我們放心。”
方滔望著車窗外,不再說話。別人把命交給你,並不是一件輕松的事。
2
兩輛黑色的轎車從街頭駛過,他們的速度不快不慢,顯得小心翼翼,似乎在防備著什麼,又似乎在等待著什麼。盧光潔坐在後面一輛車裡,和保鏢們一樣神情緊張、左右張望。自從汪精衛去日本洽談所謂的“和平運動”之後,他就被列入瞭國民黨軍統的暗殺名單,每天都過著心驚膽戰的日子,身邊的所有人看起來都心懷鬼胎。誰知道殺手會在什麼時間、以怎樣的身份突然冒出來呢?就連這些貼身的保鏢也未必可靠。
坐在盧光潔身邊的保鏢顫抖的手裡緊緊地握著槍,他突然感到握槍的手臂有些僵硬,便用另一隻手揉瞭揉,這樣就讓槍口無意間對準瞭盧光潔。
盧光潔緊張地撥瞭一下他的手,將槍口撥開,然後憤怒地瞪瞭這個保鏢一眼。那個保鏢張瞭張嘴想解釋,但出於職業習慣,忍住瞭。
兩輛車轉瞭個彎,漸漸駛入方滔等人的伏擊圈。
此時的方滔,正從口袋裡拿出一顆手雷掛在瞭旅店房間的門上,用一個帶鉤子的細繩將手雷的引信和門把手連上,倘若敵人在他逃離前找到這裡,這顆手雷就是最稱職的門神,能為他爭取到足夠的撤退時間。安置好手雷後,他走到窗前細細地觀察瞭一下周圍,接著打開自己的攝影箱,將一些散件組裝成一把步槍型駁殼槍,這槍還帶有瞄準鏡。
方滔選瞭最佳角度,靜靜地蹲伏下來,專註地盯著瞄準鏡。他從瞄準鏡看到小韋和曾奎若無其事地躲在街邊商販的身側,而向非艷則故作輕松地待在車裡,一邊將槍拿出來放到順手的地方,一邊掏出一塊機械秒表放在車子的儀表盤上。瞄準鏡裡的世界,看起來很小,小得要命;實際上很大,大得要命,總之,很要命。
兩輛黑色的轎車很快就駛進瞭方滔的狙擊范圍。曾奎拿出斧子,看瞭小韋一眼,小韋會意地點點頭。隨即,小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拿出那個裝滿鐵蒺藜的瓷瓶,向第一輛車車輪下扔去。瓷瓶噼裡啪啦地摔碎,鐵蒺藜散落一地。汽車的輪胎被紮破,搖搖晃晃地橫在路中央,盧光潔所在的第二輛車毫無防備,猛地撞在第一輛車上。周圍的人驚叫著四散開,一瞬間就不見瞭蹤影——在這樣的特殊年代,能在第一時間逃命是多數百姓的基本生存素質。
第一輛車上的保鏢一邊招呼著同伴,一邊要開門下車,向小韋射擊。曾奎急忙開槍掩護小韋,但形勢顯然讓他有些措手不及。說時遲那時快,方滔毫不猶豫地扣動瞭扳機,一槍擊中瞭這個要下車的保鏢。聽到槍響,向非艷快速按下瞭計時秒表——他們的行動時間隻有兩分鐘。
這時,又一個保鏢下車向曾奎射擊,又被方滔一槍擊斃。
後面的車看前車出事,想倒車逃跑,可那車似乎已經不聽使喚,開車的保鏢更是手忙腳亂,他剛剛旋轉瞭下方向盤,車後胎就被方滔打爆瞭,而此時,向非艷的車早已將他們的後路堵得死死的。由於方滔的出色掩護,曾奎和小韋正在毛著腰順利地逼近第二輛車。
盧光潔看著身邊的保鏢腦漿迸裂,害怕地趴在瞭車座上,手忙腳亂地掏出瞭一支槍。
與此同時,小韋和曾奎成功地靠近第二輛車,眼見刺殺行動就要成功,隻聽一聲槍響,曾奎應聲倒地。
小韋一邊隱蔽在車門後,一邊焦急地望著掙紮著的曾奎,那一槍直入後心,不知道有沒有傷到致命的位置。
方滔從瞄準鏡裡看到曾奎中槍,不禁心中一沉——開槍的保鏢藏在後座,車窗擋住瞭他的視線。方滔緊緊皺起眉頭,不由得想起適才車上的對話——這些兄弟,將命交給瞭他。
他深深吸瞭一氣,終於從汽車的反光鏡看到瞭那個頑抗的保鏢。估算瞭位置,方滔扣動瞭扳機——穩且準,正中保鏢眉心。
盧光潔看到殺手中有人受傷,認為這是自己逃跑的最佳時機,於是胡亂地沖著外面打瞭幾槍,正好擊退瞭欲去營救曾奎的小韋。
這時,向非艷從另一側摸上去,對著車內連開幾槍,盧光潔左右晃閃瞭幾下,終究還是沒躲過,頸上的鮮血噴湧而出。
向非艷看看表,大喊,“沒時間瞭,快撤!”
方滔見向非艷得手,又聽到門外凌亂的腳步聲,連忙從攝影箱的下層抽出一根粗繩固定在窗口,然後迅速地收起槍,順著繩索滑下去。他剛剛落地,上方的爆炸聲就夾雜著殘灰瓦礫撲啦啦地落瞭下來。遠處,警笛聲越來越近。
方滔背著攝影箱跑過來,看到向非艷舉槍正對著曾奎,大聲說道,“你要幹什麼?”
向非艷緊緊皺著眉頭,舉起表,“沒有時間瞭!他不行瞭!不能給敵人留下活口,與其讓他落在敵人手裡,還不如死瞭痛快!”
曾奎認命地閉上瞭眼睛,“殺瞭我,快!”
方滔不由分說地一把扶起曾奎,遞給小韋,“小韋,帶上他一起走!”小韋趕緊來幫忙,向非艷看瞭看一臉堅定的方滔,又看瞭看曾奎,默不作聲地去開動車子。
在車上,小韋一邊為曾奎簡單地處理傷口,一邊說,“滔哥,曾奎快不行瞭!”
方滔閉著眼睛想瞭想,說,“右拐去煙霞路,那裡是租界距這裡最近的診所!”
向非艷聽後,加大瞭油門,汽車駛入法租界時,祝炳卿示意手下挪開瞭路障,這是和馮老板提前說好的——他們不在法租界動手,但撤回租界時他也不阻攔。
3
1939年,在日本駐滬領事館引薦下,已經投敵的原國民黨特務李士群、丁默村與日本軍部代表土肥原會面,提出《上海特工計劃》,得到重視。日本大本營下達瞭《援助丁默村一派特務工作的訓令》。由此設立的“國民黨中央執行委員會特務委員會特工總部”設立在上海的極司非而路76號,日本在上海的諜報機構“櫻機關”亦在附近。
此時,櫻機關的新任長官小泉晏夫緊緊皺著眉頭,仔細研究著鋪在桌子上的地圖,似乎正在思索著什麼。
石井秀夫突然進來匯報,“小泉大佐,果然不出您所料!運送盧光潔的車隊遭遇埋伏!”
小泉一下站瞭起來,“情況怎麼樣?那些抗日分子抓住瞭嗎?”
石井垂下頭,“對不起大佐,我們的人趕到時,盧光潔已經中槍瞭,那些抗日分子僥幸逃脫!”
小泉壓住心中的怒氣,說道,“這次引蛇出洞,你竟然讓他們全跑瞭!太輕敵瞭,石井君。”
石井依舊低著頭,不敢說話。
小泉瞥瞭他一眼,繼續說道,“盧光潔呢?”
石井說道,“被發現時還有一口氣,我們的人送他到法租界的一傢診所救治,那是距事發地點最近的診所。”
小泉毫不猶豫地說,“去!把盧光潔帶回來!不管是活的還是死的,我就是要快!越快越好!不能被他們看出破綻!”
石井點頭道,“是!大佐!”
向非艷的車剛剛開進法租界,76號的特務們也帶著奄奄一息的盧光潔趕到浙江路橋關卡。特務們二話不說就要過橋,卻被關卡的巡捕攔住。
其中一個巡捕大聲問道,“你們要幹什麼?”
一個看起來像是小頭目的特務說,“兄弟,我們要救人,最近的診所在你們那邊。”
那巡捕看瞭看他們,“你們76號的人不能帶槍進租界。要救人,就把槍先放在這裡。並且,你們的所有行動,都得在我們的監控下,得由我們的人跟著。”
特務小頭目一臉的不服氣,“你?”
那巡捕不緊不慢地說,“這是祝探長交代的,兄弟,咱都是當差的,您也別難為我瞭。”
特務小頭目咬瞭咬牙,說,“好,留下兩個人,其餘的把槍放下,把活口抬上,跟我走。”
於是,在這個看起來很平常的早晨,位於煙霞路的一傢很平常的診所,正在卷入一場不平常的是非。此時,煙霞路惠濟診所大門緊閉,隱約能聽到裡面窸窣的腳步聲,大抵醫生和護士們正在準備開門營業。
突然,一陣急促的敲門聲打破瞭這份平靜。診所的女醫生剛剛打開門,頭上突然被頂上瞭一支槍。持槍的正是方滔,方滔的身後,小韋攙扶著曾奎迅速進入,向非艷斷後,她看瞭看門外,沒有可疑的人,就將門關上鎖好。
方滔低聲說,“別害怕,我們是鋤奸隊的,不殺中國老百姓。我有個兄弟受瞭傷,大夫您給看一下。”
女醫生看瞭看方滔,方滔將目光移到瞭別處,她又看瞭看向非艷,向非艷正拿著槍,全神貫註地監視著外邊的情況。
方滔見女醫生沒有動,目光裡多瞭一份乞求,“大夫,他是為瞭打日本鬼子受的傷,都是中國人,您不能不管吧?”
女醫生不知是因為驚慌還是其他什麼原因,依舊沒有說話。小韋猛地站起,掏出槍對準瞭她,大喊道,“讓你救你就快救,不然老子打死你。”
女醫生看瞭看小韋,又看瞭方滔一眼,遲疑瞭片刻,說道,“好,我來看看。”說著,她戴上手套來到曾奎面前,將他的衣服剪開,清洗瞭一下傷口。然後,她拿出一支針管,準備為曾奎註射。
小韋攔住她,謹慎地問,“這是什麼藥?”
女醫生說道,“麻醉藥。等這藥起瞭作用才能挖子彈。”她說著推開小韋的手,將一針麻藥推進瞭曾奎的傷口附近。
正在這時,外邊又傳來急促的敲門聲,“快開門,巡捕房的。”
一聽說是巡捕,小韋和向非艷都做好瞭戰鬥的準備。
方滔從門縫向外看瞭看,說,“先別慌,應該不是沖我們來的。”
女醫生說道,“你們趕快躲到二樓第二個病房裡。”
方滔和向非艷、小韋對視瞭一眼,照目前的情況來看,也隻能如此瞭。
女醫生在樓上的病房快速地幫曾奎處理瞭一下傷口,轉身說,“我先去下面應付一下,馬上回來。”她邊說邊從旁邊的櫃子裡拿出一瓶藥水遞給方滔,“把這個灑在門口。”
說罷,女醫生轉身下瞭樓。此時,門外的巡捕和特務們早已等得不耐煩瞭。
女醫生深深吸瞭一口氣,這才打開瞭門。她知道,在這種時候,每一個眼神、每一個動作,都是性命攸關的事。
敲門的巡捕厲聲問道,“為什麼開門這麼慢?”
女醫生鎮靜地說,“剛剛在消毒。今天一大早,有個麻風病人死瞭。”
巡捕和特務們一聽,都不由得哆嗦瞭一下。
女醫生見狀,淡淡地說,“消過毒瞭,沒事瞭。”
特務小頭目站在門口,指著鮮血淋漓的盧光潔,吩咐道,“你們把他抬進去。”
扶著盧光潔的兩個特務大驚失色,“啊?我們進去?”
特務小頭目不滿地看瞭他們一眼,說,“沒聽醫生說嘛,都消過毒瞭。”說罷,他和其他的特務們戰戰兢兢地將盧光潔抬進瞭診所。
隨同他們一起來的幾個巡捕卻站在瞭門口,誰也不肯進去,其中一個欷歔道,“也不知道他得罪瞭誰,被人打得像篩子一樣。”
女醫生檢查瞭一下盧光潔頸上的傷口,發現他的胡子是貼上去的,經過這麼一番折騰,都要掉下來瞭,於是忍不住問道,“這是什麼人啊?怎麼傷得這麼重?”
特務小頭目不耐煩地說,“不該你問的別問,隻管救人。”
4
女醫生看瞭一眼手術臺上的盧光潔,吩咐身旁的小護士,“清洗傷口,準備手術……”那個小護士早已嚇得驚慌失措,瑟縮不已。女醫生往口袋裡裝瞭兩把鑷子,走上樓梯,走到一半時,她轉過身提高瞭聲音,大聲命令那小護士道,“還愣著幹什麼?!化驗血型,準備血漿!我上樓去準備下!”
二樓的病房裡,曾奎傷口的鮮血如泉水一般湧出來,小韋見狀,急忙扯下床單捂住,可那血就如打開瞭閥門的水龍頭,很快就浸透瞭床單,怎麼也止不住。
“滔哥,怎麼辦?”
方滔看瞭看門口,“那醫生很快就上來瞭。”他知道,樓下女醫生最後那句話,是說給他們聽的。果然,方滔話音剛落,女醫生就敲門而入。
她看也不看眾人一眼,直奔曾奎病床,掀開床單,飛快地把兩把鑷子遞給方滔,然後一邊熟練地幫曾奎止血,一邊對方滔說,“兩把鑷子,一把撐開傷口,一把夾住彈頭往外拔。”她說著給曾奎的傷口消瞭消毒,有意無意地說,“今天是什麼日子,下面那個也中瞭槍。”
向非艷微微皺起眉頭,問道,“是什麼人?死瞭沒有?”
女醫生說,“現在還有口氣,什麼人不清楚,巡捕幫著送來的。幫我按住這裡,先取出子彈,我等一下再上來。”說完,她又急匆匆地下瞭樓。
女醫生的腳步聲遠去後,向非艷問方滔,“樓下的難道是盧光潔?他會不會還沒死?不如我出去看看!”
方滔說道,“不行,太危險瞭。”
向非艷恨恨道,“如果樓下的真的是盧光潔,他必須死,這是我們的任務!況且,倘若他沒死,曾奎這罪就白受瞭。放心吧,我裝成護士,如果他還活著,我就……”說著,她用槍比畫瞭一下。
方滔搖搖頭,遞給向非艷一個針管,“別用槍,用這個。用槍的話太暴露瞭,拖著曾奎,我們也走不瞭。你將一管空氣註射進他的心臟,他肯定就活不成瞭。”
向非艷點點頭,從門口的衣架上拿下一件白大褂穿上,蒙上口罩,這才小心地開門走出去。
向非艷剛剛走到樓梯口,就聽到女醫生對她身旁的特務小頭目說,“傷得太重瞭,可能救不活瞭。”
特務小頭目倒也不為難她,說道,“你盡量救吧。”
正在這時,他發現盧光潔的頭下方有一抹血跡,原來那是曾奎下床時蹭上的。“醫生,這是哪兒來的血?”
女醫生一愣,張開鮮血淋漓的雙手,“血?這裡到處都是,你看他受瞭這麼重的傷……”她說著指瞭指盧光潔。
這時,向非艷穿著白大褂從樓梯走下來。
特務小頭目聽到身後有人,趕緊回頭,其餘的特務趕緊上前控制瞭向非艷。向非艷裝作很害怕的樣子,怯怯地說,“醫生……樓上……都處理……好瞭。”
女醫生明白瞭她的用意,說道,“那你快過來,幫我做手術!”
特務小頭目不放心地看瞭向非艷一眼,問道,“樓上還有人嗎?”
“沒瞭!”向非艷脫口而出,一閃身,跟著女醫生進瞭手術室。關好瞭門之後,她辨認瞭一下,看到床上的就是盧光潔,又用手指按在他脖子的動脈處,確定瞭人還沒有死。她馬上拿出空針管,另一隻手摸瞭摸盧光潔左側的胸膛,找到瞭心臟的位置,舉起針管就要刺下去。
這時,突然有人一把拉住瞭向非艷的手,向非艷一驚,原來是那個女醫生。
向非艷瞪瞭她一眼,甩瞭甩手,意思是讓她不要多管閑事。
女醫生低聲道,“這裡是我的診所,是救人的地方。”說到這裡,她補充道,“你確定他是你們要殺的人嗎?”說著,她輕輕將盧光潔的臉側開,他臉上的假胡子已經翹起,隻需輕輕一扯,就會掉下來。
向非艷不由得一愣,用懷疑的目光看瞭女醫生一眼,她覺得這個診所的醫生不簡單。正當向非艷準備質問她時,樓上傳來一聲低悶的呻吟,守在手術室外的兩個特務對視一眼,順手拿起桌上的剪刀上瞭樓。
原來,二樓的方滔在為曾奎拔出彈頭時,曾奎實在沒忍住,疼得哼出瞭聲音。
聽到特務上樓的聲音,方滔用手勢指揮小韋,二人都站到瞭門邊。他們將手槍伸出,頂在門上大概一人高的位置上,準備在門被打開的一瞬間立刻將特務們擊斃。
兩個特務循著聲音,走到方滔等人藏身的房間門前,其中一個擰瞭擰門,發門被鎖上瞭,轉身問樓下,“這間房裡是什麼?打開。”
女醫生急忙小跑到樓上,“這一間就是死瞭的麻風病人住過的。”
特務們遲疑瞭,其中一個捏著鼻子,說道,“難怪這裡的藥水味更重一些。”
另一個特務看瞭看女醫生,又看瞭看捏著鼻子的特務,說道,“捂什麼捂?至於嗎?都消過毒瞭。”
捏著鼻子的特務小聲說,“還是小心點好吧,性命攸關啊!”
另一個特務低頭思考瞭片刻,又看瞭看女醫生,徑直將手伸向瞭門把手。女醫生急忙攔住他,從兜裡摸出一副橡皮手套,遞給他,然後很嚴肅地說,“戴上這個保險一點。按衛生局通知,有麻風病例處理完畢後必須重新申請衛生檢驗,得到許可後才能解除隔離,重新開業的。這個事情馬虎不得的,有個什麼閃失老總您自己倒黴,我這小診所也擔待不起啊!”
那特務一聽,嚇得把手縮瞭回來。
就在這時,樓下傳來一陣喧鬧聲,似乎是門口的巡捕和什麼人打鬥瞭起來。那個準備開門的特務總算找到瞭臺階下,“門口出什麼事情瞭?快下去看看出什麼事瞭!”說著,他帶著人逃也似的下瞭樓。
門口的女醫生和門內的方滔、小韋,都不約而同地大松瞭一口氣。
5
在門外鬧事的,正是奉命來帶回假盧光潔的石井。
石井帶著幾個日本特務來到診所外時,突然發現瞭向非艷的車,車上還有一個深深的劃痕。他用手摸瞭摸劃痕,小心地聞瞭聞摸過劃痕的手指,一下子警覺起來。那是鹿油的味道,子彈打的,還熱乎著呢!看來,刺殺盧光潔的人應該就在附近。或許,他們就躲在這傢診所裡。石井微微笑瞭一下,眼睛裡閃過一絲興奮。這次確實是他低估瞭那些抗日分子,才導致“引蛇出洞”計劃的失敗,他的新上司小泉對此很不滿。而現在,正是他將功補過的最好機會。
想到這裡,石井帶著特務們不由分說就要闖進診所。巡捕們見一群人來勢洶洶,趕忙架起槍將石井等人攔住。
領頭的巡捕上下打量瞭石井一眼,見他言行舉止一副日本人的樣子,不由得抬高瞭下巴,厲聲問道,“你們站住,幹什麼的?”
石井得意揚揚地亮出瞭證件。
領頭的巡捕瞥瞭一眼證件,“櫻機關的?”
石井收起證件,一臉傲氣,“我懷疑剛剛在租界外暗殺盧光潔的抗日分子就在這裡,我們要進去搜查。”
領頭巡捕微微一笑,“對不起,沒有巡捕房探長的命令,我不能讓你搜查。”
石井慍怒道,“裡面有抗日的武裝分子,你要是包庇他們,恐怕你會後悔的。”
領頭巡捕毫不示弱,“少嚇唬人,你說有抗日分子就有瞭?我聽你的還是你聽我的?”
石井言語中帶著威脅,“你讓不讓開?!”
領頭巡捕挺起胸膛,站在診所門的正中,“這裡是法租界,巡捕房說瞭算的。你懂這裡的規矩嗎?”
石井鄙夷地打量瞭他一眼,突然以一個漂亮的反關節動作將他手裡的槍下瞭,邊上的一個日本特工也一把將另一名巡捕的扳機按住,那巡捕想開槍時,已經扣不動扳機瞭。
其餘的日本特工也迅速控制瞭其他的巡捕,領頭的巡捕對手下吼道,“快回去叫人啊!”
石井把從巡捕那裡繳獲的槍拿在手裡,熟練地退出彈匣,拉出槍膛裡上好的一顆子彈,然後將槍插回巡捕的槍套裡,繼而沖身後的兩個日本特工揮瞭揮手,“走!”說罷,三人大搖大擺地走進瞭診所。
闖進診所後,石井亮出瞭證件,對“76號”的特務們說,“趕快把這個人抬回日本陸軍醫院。”
特務小頭目說,“現在還沒搶救過來呢!”
石井說道,“你隻管執行我的命令就可以瞭,別的不要多問。”說罷,他四下打量瞭一下診所的環境,問道,“這裡誰負責?”
女醫生急忙說,“是我,這位先生,您要幹什麼?”
石井看瞭看她,“門口這輛車是誰的?”
此話一出,裝扮成護士的向非艷立刻緊張起來,她悄悄將手放進兜裡,準備必要的時候開槍,為樓上的同伴爭取逃跑的時間。
女醫生順眼看瞭看門外的車,疑惑道,“不清楚啊,我沒有車。”
石井冷笑一聲,揮瞭揮手,示意手下搜查診所。
正在這時,一陣警鈴響起,祝炳卿帶著大隊的巡捕趕到,他們迅速將石井手下包圍。
祝炳卿背著手,慢悠悠地踱到眾人中央,輕描淡寫地說,“把他們都按住。”
看到巡捕將特務們控制住瞭,祝炳卿這才氣定神閑地走進診所,那被卸瞭槍的領頭巡捕指著石井,“就是他,他下瞭我們的槍。”
祝炳卿點點頭,“把他們的槍都下瞭。”
話音剛落,巡捕們就將石井和其他日本特工的槍下瞭,那幾個日本特工滿臉的不服,無奈祝炳卿人多勢眾,他們也無可奈何。
石井挺起胸,蠻橫地說,“我們是日本政府的工作人員,都是日本公民。”
祝炳卿微微一笑,“在法租界裡,哪國公民都要遵守租界的法律。”
石井爭辯道,“受傷的是為日本政府工作的要員盧光潔,請你們配合,我要將他接回日本租界治療。”
祝炳卿回頭看瞭擔架一眼,“傷員可以離開。但是你在這裡持槍威脅治安,暴力抗拒執法,請跟我走一趟吧。”
石井意識到眼前這個中國人並不好對付,於是語氣也緩和瞭下來,“探長,這是一場誤會,門口的車子上有子彈的劃痕,發動機蓋還是熱的。我懷疑今天在租界外暗殺盧光潔的人躲在這裡。”
祝炳卿當然知道那是誰的車。方滔他們不在法租界行動,但撤回租界後要保證他們的安全,這是他早晨就答應瞭馮老板的。此時,他正色道,“在租界裡抓人,是我們巡捕的事。”說著,他看瞭看身邊的巡捕,那巡捕會意,立刻給石井戴上瞭手銬。
石井強壓著怒氣,對身旁的日本特工說,“你們先回去,把這裡的情況告訴小泉大佐。”
祝炳卿看瞭看石井,說道,“先帶回巡捕房!”身旁的巡捕們推搡著石井離開,眾人都覺得十分解氣。
適才領頭巡捕被日本人卸瞭槍,一直心有不甘。此時,他摩拳擦掌地對祝炳卿說,“探長,這回咱可得讓日本人知道知道厲害。不能輕易放過那小子。”
祝炳卿嘆口氣,說道,“回到巡捕房,錄一份口供,就把他放瞭吧。”
那巡捕不解,“啊?這就要放瞭?打一頓總可以吧!”
祝炳卿說道,“這是政治,不是治安!叫你怎麼辦就怎麼辦。”
巡捕點著頭,仍不甘心地問,“放在牢裡,讓別的犯人收拾他,這總可以吧?”
祝炳卿看瞭他一眼,並沒有回答。
有時候,不回答,就是最好的回答。
6
盛世藏古董,亂世收金銀。
在這樣的世道,古玩營生顯然不是明智的投資,但位於法租界內的鑫寶古玩店的生意看起來似乎還不錯,時常有各種各樣的人出入,看來這傢古玩店的老板,也是個有些門路的人物。
在惠濟診所鬧得人仰馬翻的這個早晨,鑫寶古玩店的老板馮如泰卻顯得氣定神閑。他清晨剛剛陪著租界的總探長祝炳卿吃瞭早餐,現在又將一個大官模樣的人送出來,而在車旁邊,早有保鏢給開瞭門。
那人手裡捧著剛買的古玩上瞭車,一臉如獲至寶般的興奮,從那神情看來,定然是抓到瞭一件品相不錯的寶貝。看來無論盛世還是亂世,玩古玩或者假裝玩古玩的有錢人同樣大有人在。
馮如泰躬身作揖道,“您慢走,常來光顧啊。”目送著大官的車開走後,他臉上的神情隨即變得嚴肅起來,轉身走進店裡,對剛回來不久的小韋說,“上板。”
小韋答應一聲,過來推上板,關瞭門。
馮如泰不放心地從窗戶裡看瞭看外面的街道,思考瞭片刻,又對小韋說,“把那輛車去收拾一下,別讓日本人又抓到什麼把柄。”
小韋應瞭一聲,拿起鑰匙出瞭門,馮如泰這才如釋重負地上瞭樓。
樓上是他的臥室,佈置得幹凈雅致。馮如泰提步上來時,向非艷已換下帶血的衣服,穿上瞭一件暗粉色長旗袍,襯得她整個人都愈加美艷動人起來。
她扣好領口,看瞭馮如泰一眼,一側身鉆入他的懷裡。馮如泰輕輕地擁住她,“安全回來就好,每次你去執行任務,我都提心吊膽的。”
向非艷一改執行任務時的冷峻,此刻隻是小女人一般溫柔地笑著。
馮如泰輕輕撫著她的背,問道,“剛才我在樓下聽小韋簡單匯報瞭一下,難道我們殺的盧光潔是假的?”
向非艷點點頭,“沒錯,我親眼看到的,胡子是粘上去的。”
馮如泰不由得倒吸瞭一口氣,“假盧光潔?這麼說日本人是早有埋伏,幸好我們籌劃得比較周全,否則……對瞭,曾奎傷得重不重?”
向非艷從馮如泰懷裡抽出身來,緊緊皺起眉頭,“看著不輕,血止住瞭,但人還沒醒,不知道能不能緩過來。”
馮如泰繼續問道,“他現在待的那個診所安全嗎?我們要不要將他轉移出來?”
向非艷想起那個女醫生,說道,“那個診所的醫生看起來挺老練的,膽大心細,而且對我們也沒有敵意,應該靠得住。況且,曾奎傷成那樣,又剛剛動瞭手術,還不能動,讓他在那裡養兩天再說吧。”
馮如泰繼續問道,“方滔呢?”
向非艷道,“讓他先回住處休息瞭。”
馮如泰點點頭,沒再說什麼。
方滔背著一個皮質的攝影箱,壓低瞭帽簷。他拐入一個小弄堂口,若無其事地扶瞭扶眼鏡,轉身看瞭看身後,一輛收糞車響著鈴鐺從他身邊經過,推車人嗓音高亢地喊著,“倒糞瞭……拎出來!”
不遠處,一個報販高喊,“號外號外,長沙大捷,國軍消滅日軍兩萬餘人!”人們爭相購買著報紙,一旁賣佈頭的地攤老板,精明地大聲吆喝,“慶祝國軍長沙大捷,小號虧本大酬賓瞭!”
方滔湊過去買瞭份報紙,順勢確定瞭下周圍確實沒有可疑的人跟蹤,這才走進自己租住的公寓。
鎖好房門後,他又站在門口細細傾聽瞭片刻,繼而靠在窗邊再次觀察瞭下窗外,最後輕輕地將窗簾拉上,輕輕地松瞭口氣,將手槍掏出來放到瞭枕頭下面,又謹慎地將攝影箱放進床下。
陽臺上的鴿子咕嚕嚕叫著,他隨手從廚房拿瞭點飼料扔給它們,然後掏出曾奎給他的珍珠粉,看瞭看,臉色也隨之凝重起來。他把珍珠粉放到瞭窗臺上顯著的位置——那是兄弟的位置,過命的兄弟。
做完瞭這一切,他接來一盆清水,慢慢地將雙手浸泡進去。每次行動完,他都會這麼做。仿若一種神聖的儀式,仿若這樣,就可以洗掉內心深處的血腥,洗去一切殺戮。他何嘗不想真正地“洗手”,不再殺人,不再過這樣謹慎的日子;他何嘗不想光明正大地生活在陽光下,拋卻內心一切的重負——可是,盧溝鐵騎痕猶在,黑水倭刀跡尚留,日本人還在,賣國賊還在,國仇傢恨還在。
這時,窗外的鴿子叫得愈加歡暢起來,方滔甩甩手,走到陽臺。一隻鴿子站在籠子外,腳上戴著一枚特制的腳環。
他輕輕取出腳環裡的字條,是江虹的。
江虹就是惠濟診所的女醫生,中共地下黨組織上海租界區域的領導人。
7
祝炳卿帶著幾個巡捕,押著石井來到浙江路橋租界邊界,小泉早已面帶微笑等在那裡。小泉看瞭一眼石井,他明顯有被打過的痕跡,西裝皺巴巴的,有幾處還被撕破瞭,雖然如此,他還是帶著一臉的戾氣和飛揚跋扈。
祝炳卿站在橋中央,輕輕擺擺手,將石井放過去。然後,他微笑著對小泉說,“您就是櫻機關新來的長官小泉先生吧?”
小泉不但是個受過專業訓練的特工,在來中國之前,還仔細研究過國學,這令他整個人看起來彬彬有禮,身上帶著幾分刻意而為的儒傢風范。“沒錯,就是我。本來想上門拜訪祝探長來著。”
祝炳卿微微一笑,“您有什麼話要說,這裡就可以。”
小泉說道,“您的手下在邊界上都設有哨卡。那麼今天事發後有沒有可疑的人從這裡逃進瞭租界?是些什麼樣的人?不知道您可不可以透露一些給我。”
祝炳卿搖搖頭,“目前我沒得到任何消息。現在世道這麼亂,我建議您也可以在邊界上多設點哨卡,免得不該進入租界的人跑進租界,既給您添麻煩,也給我添麻煩。”
小泉不置可否地笑笑,“您是租界裡著名的包打聽,說沒有任何線索,誰能相信呢?!”
祝炳卿正色道,“今天的槍響在租界外,不屬我的管轄范圍。這租界裡邊龍蛇混雜,我必須保持中立。這是租界裡的規矩,您慢慢就會懂的。”
小泉心中暗罵瞭聲“老狐貍”,但臉上依舊帶著得體的微笑,說,“不知道祝探長說的是什麼規矩?”
祝炳卿正色道,“很簡單,誰都不能在租界裡殺人越貨。而且,我不管你們之間的恩怨,隻要進瞭租界,所有人的安全我都要負責,我希望您能給我這個面子。你們日本人和法國政府有協議,可以在租界裡抓捕抗日分子,但要提前得到租界工部局的允許,還要有我的人陪同才可以。”
說完,祝炳卿道瞭聲“再見”,帶著人轉身離去。
小泉看著祝炳卿的背影,一臉的無奈。他一向主張“以華制華”,所以他更明白,像祝炳卿這樣不慍不火就是不合作的中國人,是最難對付的。
望著祝炳卿的身影消失在浙江路橋的盡頭,石井這才整瞭整衣衫,給小泉行瞭標準的日式軍禮,憤憤不平地說,“祝炳卿這樣的人留著,遲早是個禍害。”
小泉看瞭他一眼,搖瞭搖頭,說,“石井君,對於支那,你需要學習的地方還有很多。很多事情並不是單純靠武力就能解決的,你不瞭解支那人。”
“嘿!”石井低頭應承著,但臉上仍舊掛滿瞭不服。
小泉沒再多說什麼,指揮著日本特工們上瞭車,轉身對石井說,“再到事發現場去看看吧。”
此時,各大報紙都刊登瞭盧光潔經搶救已經脫離危險的信息,沒有人知道那個生龍活虎的盧光潔從未離開過76號,當然更沒有人知道,遇刺的假盧光潔早已在去日本陸軍醫院的路上就斷瞭氣。但是小泉自以為一切都做得密不透風,卻不知那個偷工減料的假胡子早已將這一切都出賣給瞭軍統和中共地下黨。
他站在假盧光潔的車隊遭遇襲擊的位置,根據特工們前期的現場勘察,已經確定軍統的殺手中有狙擊手,因為他們的好多人都是背後中槍。
他抬頭看瞭看那個路邊旅店的陽臺,根據情報,對方的狙擊位置就在那裡。他瞇起眼睛,突然大步走瞭過去,口中還念念有詞,一臉不解的石井緊跟其後。
走到樓前,小泉停下腳步,仰頭嘆道,“整整兩百步啊。”
石井仍舊沒看明白其中的門道,疑惑地問,“大佐,兩百步?我不明白,請指教。”
小泉指瞭指那個陽臺,說道,“足足兩百米的距離啊!能夠在這樣的距離精準地進行狙擊,那個狙擊手絕對不簡單。到目前為止,我所知道的支那人中,隻有一人能做到。我記得支那人曾經派出一支三十多人的隊伍遠赴德國,受訓成為狙擊手。1932年我們就在虹口吃過虧,但我曾經射中過其中那個最優秀的。查一下,找出那些人的背景資料,最好要有照片。要快!”
“嘿!”這是石井今天說得最多的詞。
小泉擺擺手,示意石井放松,“這次,我們的對手你也看見瞭,怎麼評價?”
石井不屑道,“我看這些人不過是一些亡命之徒。”
小泉再次微笑著搖搖頭,似乎對這個副官有一絲不滿,“沒那麼簡單啊,這些人不但做事計劃周密,當中還有一個優秀的狙擊手,不好對付啊。”
聽到這裡,石井的語氣立刻變得恨恨的,“如果不是租界掩護瞭他們,我不出三天就能把他們都揪出來!”
小泉不滿地看瞭石井一眼,轉移瞭話題,“你們去的那傢診所查過瞭嗎?”
石井,“查瞭,除瞭門外一輛汽車有些古怪,診所裡暫時沒有可疑的地方。”
小泉點點頭,“要繼續留意。另外,最近電訊偵測組發現租界不明信號出現頻繁,盡快設法找到具體方位。”
石井又是一個立正,“嘿!”
說到這裡,小泉似乎想起什麼重要的事情,側頭問石井,“你聽說過秦文廉這個人嗎?”
石井沒有回答。
小泉似乎也沒有想要從他那裡得到什麼答案,自顧自地說道,“我們和汪精衛最後的協議會在上海簽署完成,而秦文廉是這次談判中不可或缺的人物。這個協議的簽署對我們意義重大,它可以使汪精衛政府盡快成立,讓大多數中國人看到和平的希望,瓦解中國人和蔣介石的鬥志,這樣,戰爭也許很快就會結束瞭。而我們大日本帝國對中國的控制通過這份協議就可以實現!按中國話說就是不戰而屈人之兵,石井君,聽明白瞭嗎?”
石井正色道,“大佐放心,秦文廉一到上海,我們就會將他嚴密地控制起來!”
8
這無疑是忙亂的一天,好在一切都應付過去瞭,雖然不知道後面幾天還會有什麼後續的麻煩,起碼現在看起來,日本特務以及軍統的人,還有祝炳卿,都還沒有對她和她的診所起疑心。
她輕輕替曾奎換瞭紗佈,又檢查瞭一下病床一側的藥瓶,這才躡手躡腳地下瞭樓。
正在這時,門外響起幾聲小心翼翼的、有節奏的敲門聲。
江虹側耳細細地辨認瞭一下,謹慎地問,“誰啊?診所已經關門瞭。”
門外的人應聲道,“大夫,我是香花街藥鋪的朱老板。您急著要的藥到貨瞭。”
江虹聞言,急忙邊下樓邊說道,“哦,朱老板啊,您等等啊。”
說著,江虹開瞭門,朱老板警覺地看瞭看身後,閃身進入,“傢裡來消息瞭。”
江虹對他做瞭一個收聲的手勢,“樓上有病人。”隨即,她壓低瞭聲音,“這麼著急,傢裡有什麼指示?”
朱老板臉上洋溢著幾分興奮,“組織上對你提出的策反秦文廉的計劃很重視,認為這充分體現瞭我們抗日統一戰線的主張,如能付諸實施,對整個抗戰的局勢有著深遠的意義。”
江虹鄭重地點點頭,全然沒有註意到二樓那些細微的動靜。
朱老板是中共在上海聯絡站的負責人,他得到消息,秦文廉上瞭軍統的刺殺名單,軍統的人很可能在他下船的時候就要刺殺他,而他們的當務之急是要暫時保護秦文廉的安全,破壞軍統的刺殺行動。
江虹說道,“我今天下午已經秘密約見過我們安插在軍統的人瞭,並且將這次任務的情況告訴瞭他。我告訴他,軍統以暴制暴地搞些暗殺是不能解決根本問題的,根據上級的指示,我們策劃瞭一個行動鏈,首先爭取策反秦文廉,然後設法從秦文廉那裡弄到日汪協議的內容,公開揭露汪精衛假和平、真賣國的實質,堅定大後方的抗戰決心。”
朱老板點點頭,正在這時,躲在樓梯上的曾奎傷口一陣劇痛,忍不住搖搖晃晃地跌瞭下來,樓下正在密談的兩人不由得大驚失色。
因為失血過多,曾奎的臉色看上去很蒼白,他強忍著身體的不適,咬牙切齒地說,“原來你們是共黨分子,還在我們內部安插瞭內奸!”
朱老板大驚道,“這?你是什麼人?!”
曾奎一下子撲瞭上來,他身高力大,而且受過專業的搏擊訓練,雖然有傷,但是江虹和朱老板都不是他的對手。曾奎一把抓住江虹,把她撞在瞭欄桿上,江虹被撞到地上。
曾奎又緊緊卡住瞭朱老板的脖子,眼看朱老板就要被他掐死,江虹蘇醒過來,爬起來抓起一個花盆砸向曾奎。
曾奎疼得直喊,手上松開瞭朱老板。他又撲向江虹,正當他與江虹撕扯時,朱老板舉起椅子砸向曾奎的後腦勺。
朱老板,“他是什麼人?”
江虹,“是軍統的特工。”
朱老板,“啊?那怎麼辦?你趕快轉移吧?”
曾奎慢慢癱軟下來,鼻子和嘴角湧出一股濃血。
江虹過去摸瞭摸曾奎的脈搏,搖瞭搖頭,“他死瞭。”
朱老板雙手顫抖,沒想到自己剛剛殺瞭一個軍統特工。不過,曾奎知道得太多瞭,雖然他也是抗日分子,甚至算得上是抗日英雄,可他必須死,為瞭更多的、更重要的人能夠繼續活著。
9
香榭麗舍娛樂總會一片歌舞升平,連年的戰亂似乎並沒有給這些人帶來太多的困擾,有人在打著保齡球,有人在喝著茶聊天。方滔穿瞭一身筆挺的西裝,有意無意地在人群裡搜索著什麼。
今天的任務結束後,他接到江虹的飛鴿傳書,並秘密會見瞭她。江虹對他今天的貿然舉動有幾分不滿,認為他的行動太欠考慮。其實方滔知道,今天的行動稍有疏忽,就會給組織在上海的機構帶來暴露的危險,而他在軍統裡潛伏瞭這麼久,也很可能會因為這件事前功盡棄。可是,曾奎畢竟也是抗日義士,他不能見死不救,況且,曾奎還是把命都交給他的生死兄弟。
今天的密會中,江虹還交給瞭他一項新的任務,就是策反秦文廉。為瞭能讓方滔成功地接近秦文廉,組織上決定先幫他滲透到上海水運大亨慕容聞身邊。
在上海灘,慕容聞可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大人物,他是青幫的老大,雖然表面上已經退休,但上海幾乎所有的海運和內河航運碼頭都掌握在他手裡,就連日本人的軍隊補給都要通過他的碼頭,更為重要的是,這個慕容聞和秦文廉有著很深的淵源。倘若方滔能成功滲透到他身邊,一方面可以想辦法收集些戰略情報,另一方面,有瞭本地頭面人物的關系,就有瞭接觸秦文廉的機會。
慕容聞的女兒慕容無瑕是個進步的青年,一直在積極要求加入黨組織,組織上正在考驗她。所以,江虹命令方滔以慕容無瑕男朋友的身份去接近慕容聞。他在比利時領事館的工作是個體面的掩護,必要的時候,他還能以軍統的身份取得慕容聞的信任,這些老派的幫會分子和軍統向來是有來往的。
若說要刺殺秦文廉,方滔肯定義不容辭、當仁不讓,他是個狙擊手,是個特工,是個殺手,做這樣的工作他有十分的信心,百分的把握。可是做間諜,方滔心裡沒底。雖然他也明白,一份情報可以使很多人幸免於難,也可以使很多敵人被消滅,組織上需要他做更重要更有價值的工作。但是他更明白,如果這戲演砸瞭將會造成怎樣巨大的損失。
他本來就是個少言寡語的人,無論和誰說話,都言簡意賅,從來不多說一個字。他訥言慎行,甚至孤獨乏味,這完全符合一個狙擊手的性格潛質,卻絕對不是一個合格的諜報人員該有的性格。對一個完全不懂逢場作戲的狙擊手來說,和一個陌生女子演一場活色生香的愛情戲,這幾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所有作為一個間諜所需要的行為模式的改變,都必然會破壞一個優秀狙擊手的職業習慣。談一場戀愛,即使隻是一場假裝的戀愛,對於這個慣於孤獨、安於寂寞的狙擊手來說,其挑戰意義也許遠遠大於執行十次殘酷的狙擊任務。
方滔曾試圖用“我隻是個狙擊手”來拒絕江醫生的指令,但他心底明白,這是一項他必須承擔的任務。既然不具備八面玲瓏的天賦,那就隻能依靠與生俱來的沉穩,以不變應萬變,扮豬吃老虎,將自己變得愈加呆頭呆腦一些,喜怒都秘不示人。
也隻能如此瞭。
方滔將江虹給的鋼筆別在瞭上衣口袋,扶瞭扶眼鏡,仔細觀察著周圍有哪個女子拿著一本《玲瓏》雜志——那是他和慕容無瑕的接頭暗號。
突然,一個很胖很醜的女孩拿著《玲瓏》雜志走瞭過來。方滔先是一愣,簡直不知道該怎麼去搭話,因為眼前這個“慕容無瑕”和他想象中的一點都不一樣。但轉念一想,上海灘頭號黑幫老大的女兒,從小嬌生慣養,錦衣玉食,生得富態些,似乎也無可厚非。況且他又不是真的要和她戀愛,她長得怎樣,也應該是無關緊要的。想到這裡,他挺瞭挺腰板,深深吸一口氣,向那女孩走去。
那個胖女孩似乎也看到瞭他,微笑著徑直向他走去,卻又目不斜視地和他擦肩而過,向他身後走去。方滔不知她葫蘆裡賣的什麼藥,又擔心從未做過地下工作的她認錯瞭人,於是趕緊跟瞭上去。
胖女孩走到瞭吧臺處,興奮地拍瞭一下另一個女孩的肩膀,“無瑕,我幫你拿來瞭。”
原來她不是——雖然隻是工作需要的戀愛,但方滔還是略微松瞭一口氣。
那個真正的慕容無瑕正坐在吧臺和服務生打趣。她身材高挑,皮膚細嫩,一副貴族名媛的打扮,臉上卻帶著那些名媛們少有的單純和幾分小小的野蠻。
慕容無瑕見到胖女孩,嘟起嘴,“你怎麼那麼慢啊,都耽誤我的正事瞭。”她邊說邊把雜志接瞭過去,“你可以走瞭,我要在這裡等人。”
胖女孩笑著,“你答應送我的那件衣服呢?”
慕容無瑕大咧咧地說,“你明天就去我傢裡拿吧。”
看到胖女孩高興地離開,方滔才慢慢向慕容無瑕走去。他悄悄向她晃瞭晃手裡的鋼筆,慕容無瑕看到,臉上不由得洋溢出激動和興奮,就像一個調皮的孩子在玩一種緊張刺激又好玩的遊戲。她招搖地晃瞭晃手裡的雜志,拉著方滔坐在身邊,說,“你是方滔吧?”
方滔點瞭點頭。
慕容無瑕,“坐吧,要喝點什麼?”
方滔,“冰水。”
慕容無瑕看瞭吧臺服務生一眼,那服務生早已將一杯冰汽水遞瞭過來。她對這個服務生很滿意,隨手甩給他一張鈔票作為小費,說,“都記到我的賬上。”她邊說邊打量著方滔,不斷地晃著手裡的小扇子,說,“你怎麼穿成這樣就來瞭?”
方滔看瞭看自己的衣著,並沒有覺得有什麼不妥,“怎麼瞭?”
慕容無瑕輕輕扯瞭扯他的衣襟,“這西裝的款式都老掉牙瞭,還有這料子、做工,一看就知道是街邊小裁縫做的,別人還以為你是撿來穿的呢。”
方滔不知道該如何說話,任憑慕容無瑕繼續滔滔不絕,“你還有沒有好點的西裝瞭?”
方滔搖搖頭。
慕容無瑕一臉無奈,“那你以後去我傢還是穿中式衣服好瞭,樣式不過時。”
方滔剛要不耐煩地開口,慕容無瑕卻又搶先說上瞭,“但是要註意料子和做工。和我在一起,你千萬別穿得這麼寒酸。”
方滔已經說不出話來瞭,他看著慕容無瑕,用力地將鋼筆揣進瞭懷裡,然後對著吧臺的服務生說,“兄弟,結賬。”
服務生畢恭畢敬地答道,“先生,慕容小姐在這裡都是簽單的。不用結賬。”
慕容無瑕愈加得意瞭,她手裡的小扇子晃得方滔心煩意亂的。
兩個人一前一後地出瞭門,慕容無瑕小跑著跟在他身後,猶豫瞭片刻,鼓足瞭勇氣主動挽起方滔的胳膊,飛快地說,“你先別著急啊,咱倆的事兒還沒說清楚呢!怎麼瞭你?後悔瞭?後悔也來不及瞭,我已經把你的情況都和我爹說瞭。我爹是誰你知道吧?哦,你一定是知道的瞭,我爹知道的事兒,假的也得變成真的,就算變不成真的,也要假裝變成真的。喂!你倒是說話啊?啞巴啦?你別得意啊,要不是工作需要,我才不會主動和你說話呢!雖然我爹是幫會的人,可我怎麼說也是清清白白的大小姐,上海灘都鼎鼎有名的。喂!你到底說話不說話!”
方滔實在不知道該說什麼話,事實上,他也沒有機會說話。
慕容無瑕停下來,十分嚴肅地瞪著他,“我們是在執行任務,所以別以為你不說話就能解決問題瞭。現在,我們的任務是要統一一下口風,要不在我爹面前會穿幫的。”
方滔停下腳步,無奈地看瞭看慕容無瑕。
慕容無瑕繼續說著,“首先你要記住,我們是在我高中同學張麗雅的生日酒會上認識的。”
方滔說,“如果以後你爹遇到這個張麗雅怎麼辦?”
慕容無瑕,“他們全傢都去美國瞭,一定遇不上瞭。你別打斷我,隻管記就好瞭。”
方滔從來沒有和小女生打交道的經驗,隻好繼續無奈地點點頭,“好的,你繼續說。”
慕容無瑕以一種毋庸置疑的半命令口吻說道,“記著是你先追的我啊,第一次請我吃飯是在法蘭西菜社。點的是法式蝸牛,菌菇湯,甜芝士蛋糕……然後,我們去看瞭場電影……再以後,你向我表白,然後我們就戀愛瞭……”
慕容無瑕就這樣一手挽著方滔,一手隨意地晃著手裡的小坤包,靠在他身邊低低地喋喋不休,若是不知情的人,會真以為他們是一對熱戀中的情人。
就在方滔手足無措地應付著慕容無瑕時,軍統第九行動組的聯絡點遭到瞭小泉的襲擊,雖然馮如泰和向非艷全身而退,但他們的聯絡員卻犧牲瞭,電臺和聯絡的密碼表也落在瞭日本人的手裡。
他們和總部的聯絡中斷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