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馮如泰將一張碼頭的平面圖平鋪在桌子上,示意向非艷將日本特務的位置一一標註上。轉眼間,整張平面圖密密麻麻就都標滿瞭紅點。向非艷抬起頭,凝重地望著大傢,“碼頭裡一個死角都沒有。大傢看,”她說著指瞭指平面圖上幾個位置,“表面上的戒備密度就很大,實際上還可能會存在不少的暗哨,而這些暗哨,我們很難勘察到。”
方滔緊緊皺起眉頭,“照這麼看來,所有能看到碼頭泊位的位置上都有日本特務蹲守,幾乎沒有任何可以潛伏的狙擊點。這個小泉果然是個專傢。”
方滔說完,大傢都沉默瞭,抗戰以來,他們還沒有遇到這麼令人束手無策的境況。馮如泰背起手,思索瞭很久,說,“秦文廉是暗殺名單上的重要人物,這個機會一定不能放過。我看我們可以想辦法混進碼頭。”
向非艷搖搖頭,“即便可以混進去,殺掉秦文廉之後也跑不瞭。”
馮如泰望著她,“那就不要跑。”不等眾人反應過來,一個大瓷碗被馮如泰鄭重地擺在瞭桌子上,“各位,你們都說我店裡沒有真古董。我今天就拿一件給你們開開眼。看清楚瞭,明代的鑲過口的倒扣芒茬。今天無論是給誰送行上路,就沖這件東西,也值瞭。”說著,馮如泰將四個做好的紙鬮扔進瞭這個倒扣芒茬的大碗裡,“四個鬮裡有一個包瞭酥糖,誰抓到,就把糖吃瞭,然後就要去碼頭上撲殺秦文廉。”
向非艷看瞭看那個瓷碗,又看瞭看馮如泰,說道,“非得派一個人去送死嗎?”
馮如泰長長嘆瞭一口氣,“秋風易水別燕丹,傢國臣民皆淚懸。我們是戰士,別婆婆媽媽的瞭,你們先抓,快點吧。”
向非艷盯著碗裡的紙鬮,深情地看瞭一眼馮如泰。她穩定瞭一下情緒,第一個伸手去抓紙鬮,這時,方滔突然按住瞭她的手,說,“自殺襲擊也並不是萬無一失的,我們應該還有別的辦法。”
馮如泰說道,“別的辦法?我也希望有別的辦法,可時間不等人哪!”
方滔沉思瞭一下,說,“我們並不一定非要在碼頭動手。這幾天我一直在碼頭附近觀察。”他說著拿出一張租界的地圖,上面有他精心做的各種標記。他指瞭指地圖上的某個位置,繼續說道,“日本人在碼頭接瞭秦文廉出來,不管去哪裡,都一定要先過這條小河。河上有三座橋,所以,從碼頭出來過橋,車隊肯定得先走這三條路中的一條。”
馮如泰點點頭,“這個計劃可行。在路上設伏,日本人防不過來。”
方滔拿出鉛筆在地圖上畫出一個圈,“這條路兩邊都是民宅,路上有下水井,看這一段,連著四個下水井,我們還可以在井蓋下面裝炸彈,這樣可以讓整個車隊癱瘓在這條路上。即便炸不死秦文廉,我們也可以在那邊樓頂埋伏狙擊。”
小韋問道,“那還有另外兩條路怎麼辦?”
方滔看瞭看馮如泰,笑瞭笑,“馮老板是策劃大師,他應該有辦法。”
馮如泰笑而不語。
2
清晨,露水從方滔頭發上滴落,他身上蓋著一塊灰佈,潛伏在設伏點不遠處的小教堂鐘樓頂部,如泥塑一般一動不動。從昨天半夜到現在,他一直保持著這樣的姿勢,莫說喝水、休息瞭,就連不知名的小蟲爬進瞭他的褲腿,他都紋絲不動。他把自己想象成這鐘樓上一塊磚、一片瓦,想象成這建築的一部分,盡力和整個建築融為一體。雖然秦文廉的船是早晨才到達,但從昨夜潛伏到這裡開始,他的眼睛始終沒有離開瞄準鏡,好像目標隨時會出現一樣。他一直專註地盯著下面的街道,從深夜到黎明,從黎明到早晨。街道上的人漸漸多瞭起來,人們或者行色匆匆,或者悠閑自得。一個黃包車車夫蹲在街邊等生意,車夫的不遠處,是一個下水道井蓋,井蓋下面,固定著炸彈。炸彈是小韋昨夜設置好的,從炸彈上接出的電線連接著井底事先鋪好的線路,而井底的線路直接連在街邊的屋簷下。
路面上埋電線的地方已經看不出任何痕跡,小韋對此很專業,他先將路中間的方磚翻起,又將電線埋到方磚下,最後將方磚復原,還很細心地在磚縫處撒上幹土,用自己帶來的小掃帚掃平,做得像沒動過一樣。
此刻,那個睡在路邊的叫花子就是小韋,他的旁邊就是炸彈的引爆器,串好的幾個炸彈電線早就被接在瞭井蓋邊的線頭上。這樣,隻要小韋手指頭動一動,所有的炸彈就會一起引爆。
此刻,馮如泰的車也停在不遠處,他和向非艷亦是一夜未睡,兩個人心底懷著不同的忐忑,說瞭一些無關痛癢的話。馮如泰擔心任務執行得不順利,而向非艷仍舊在擔心這次的命令不是刺殺秦文廉。她之所以一直很在意這一點,並不是懷疑馮如泰的判斷力或者存心與他作對,恰恰相反,這一切都是因為她愛他。她不希望馮如泰因為任務上的疏漏而失去重慶方面的信任。一個軍統的特工倘若失去瞭上級的信任,這意味著什麼,向非艷太瞭解瞭。她和他的命綁在一起,她和他的人生也綁在一起,她不希望他有任何閃失,哪怕是一小點。
不遠處,碼頭的方向傳來瞭客船的汽笛聲,方滔心中不由一振,瞄準鏡裡,街邊的“乞丐”也伸瞭個懶腰坐瞭起來,街角的黑色轎車發動瞭引擎,所有人都蓄勢待動。
汽笛聲越來越近,櫻山丸號靠岸瞭。碼頭上人很多,卻沒有一個乘客,全是一襲黑衣的日本特務,和假裝成遊客或路人的特務。
小泉抬手看看表,又警惕地環顧瞭一下四周——沒有突然冒出的刺客,沒有可疑人等,預想到的意外都沒有出現,這反而令他愈加不安。他對石井使瞭個眼色,石井會意地點點頭,迎上剛剛停靠的客船,畢恭畢敬地對走下船的秦文廉說,“秦先生,請允許我自我介紹,我是大日本皇軍駐上海的諜報機關處的石井秀夫。這位是我們櫻機關的長官小泉先生。”
小泉握住秦文廉的手,看起來和善可親,“以後您在這裡的安全防務就由我負責。”
秦文廉點點頭,“小泉先生您費心瞭。汪精衛先生的新政府成立在即,等新政府成立後,日中邦交恢復正常,到那時您就可以輕松瞭。”經過長途跋涉,秦文廉看起來有些疲憊,但仍不失謙謙君子的文人風度,小泉甚至從他的眼睛裡,讀出瞭某種復雜的、難以言語的愛國信念。小泉敬重愛國的人,但此時、此地、此人的這種信念,卻令他有幾分憐憫。他微笑著說,“希望如此,您請上車。”說著,他將秦文廉夫婦讓上瞭車,自己也坐瞭進去,而石井則帶著其他日本特務上瞭車,分別在前後保護。
幾輛車魚貫而出,不緊不慢地駛出瞭碼頭,慢慢地向方滔等人的伏擊點馳去,車隊剛剛拐瞭幾個彎,就被馮如泰和向非艷的車跟上瞭。
秦文廉拉著夫人的手坐在後面,樣子有幾分緊張、幾分拘謹。雖然他曾在日本留學,研修法律,雖然他跟著汪精衛在東京和日本人洽談協商瞭很久,雖然他接觸過很多很多日本人,但是此刻,在這片充斥著屈辱的、自己國傢的土地上,這樣堂而皇之地接受侵略者的保護,還是令他的自尊受到瞭傷害。
正在這時,小泉對司機吩咐道,“我們向雙河橋方向開。”
司機不解,“小泉長官,雙河橋那邊在修路,過不去。”
小泉說道,“不要緊的,你隻管向那邊開。”
汽車快到雙河橋的時候,小泉又吩咐司機轉向瞭錢傢橋。
秦文廉不明所以,“小泉先生,您在這裡繞來繞去的,在幹什麼?”
小泉轉過頭,禮貌地說,“對不起,秦先生。我們得到情報,軍統派瞭人來要暗殺您,我這也是疑兵之計。請您多多海涵。”
秦太太聞言,緊張地抓住瞭秦文廉的胳膊,秦文廉微微一笑,拍拍秦太太的手,以示安慰,但是他心頭的結,卻揪得更緊瞭。
就這樣,護送秦文廉的車隊繞瞭幾圈後,小泉問司機,“後邊的那輛車有沒有繼續跟著我們?”
司機瞄瞭一眼後視鏡,“我們掉頭後他沒跟上來。”
秦文廉緊張地問,“有人在跟蹤我們?”
小泉轉身拍拍他的肩膀,“秦先生您放心,為瞭您的到來,我們櫻機關所有特工都出動瞭,他們是沒有機會的。”
馮如泰和向非艷的車確實在跟蹤他們,但跟到一半就掉頭直接去瞭附近的點兒,作為專業的特工,他們知道不能再跟下去瞭,日本人繞來繞去明顯是在找尾巴,再跟下去一準兒會出事。
3
小韋緊張地註視著路面上往來的車輛,他的手始終沒有離開起爆器的壓桿。有個穿著長衫的路人瞄瞭他一眼,扔給他幾枚零錢,他心不在焉地點頭稱謝,不遠處另一個乞丐憤憤不平地望著他,大抵覺得像他這麼不專業的乞丐反而能討到錢,實在太沒天理瞭。
車隊還沒有來,小韋抬起頭,向方滔潛伏的樓頂望瞭望,可他什麼都沒看到,就算是瞇起眼睛使勁看,也隻能看到角落裡露出一小片灰乎乎的東西,他知道那就是方滔的所在之處。他和曾奎一樣,有像方滔這樣的同伴在,他很放心。況且,他早就將命獻給瞭黨國,從接受特訓的第一天起,就做好瞭犧牲的準備。
就在這時,不遠處傳來幾聲槍響,小韋一驚,他知道,開槍的不可能是方滔,因為那改裝過的駁殼槍射程不可能有那麼遠。那到底發生瞭什麼呢?小韋緊張地混在人群裡,慢慢向槍響的地方靠近。
方滔也聽到瞭槍聲,他立刻將駁殼槍拆開,藏進瞭攝影器材裡,然後飛身下樓。下樓的時候,他的心情竟然有幾分愉悅,看來他和江虹那邊的計劃成功瞭,耿玉忠已經行動瞭。
小韋跑到出事地點時,護送秦文廉的車已經飛快地向櫻機關的方向奔馳而去,石井和他車上的三個日本特務開門下車,向放槍的窗口跑去。遠處,警笛聲漸行漸近,小韋知道事情有變,立刻將引爆器的線拆下來,將引爆器藏在懷裡,尋路而逃。
方滔剛剛下樓,剛準備按照事先安排好的後退路線撤離,這時巡捕卻已趕到,封鎖瞭現場。兩個巡捕看瞭看他的攝影箱,揮揮手,示意他過來接受檢查。
箱子被打開瞭,裡面放著一些零散的攝影器材。方滔密切地註視著巡捕的手,並隨時做好掏槍的準備,隻要巡捕發現瞭自己藏起的駁殼槍部件,他就立刻放空槍,然後趁亂逃跑。好在有驚無險,巡捕隻是很隨意地翻瞭翻,並沒有發現異樣。
另一邊,驚魂未定的秦文廉和秦太太早已逃離現場,到瞭櫻機關的會客室。
小泉望著一臉驚慌的他們,安慰道,“秦先生,秦太太,在我們櫻機關本部裡,您是絕對安全的。剛才的事情,把您二位嚇著瞭吧?”
秦文廉故作鎮定,說道,“哦,我倒不是害怕我個人有什麼安危,隻是秦某若有什麼閃失,就不能輔佐汪先生完成和平救國的大業,上愧對汪先生知遇之恩,下愧對中國黎民百姓啊。”
小泉一笑,心中暗道,真是典型的中國書呆子。他說,“秦先生憂國憂民之情懷,實在令我佩服。不過,秦先生其實不必為此擔心,今天的槍擊依我看並不是想要您的性命,可能隻是警告。”
秦文廉一愣,“此話怎講?”
小泉繼續說道,“聽槍聲,槍手用的是手槍,那種距離,手槍是沒有殺傷力的。”
秦太太還沒有緩過勁兒,一直拍著胸口說,“他們總這麼警告,我們也受不瞭啊!”
秦文廉點點頭,大抵覺得夫人說得也有幾分道理,於是說道,“您看,我們能不能搬到日本租界去居住,那樣更加安全一些,您也可以省心一點。”
小泉搖搖頭,“我也希望您住到日本租界去,可上級有命令,不能讓您和日本的關系成為民眾的話題,怕對新政府有負面影響,所以您暫時還隻能安頓在自己傢裡。放心,您這裡的安全我有專人來負責。”
秦文廉隻好說道,“那您多費心瞭。”
小泉,“您千萬別客氣,保護您是我職責所在。而且,我個人也希望新政府早日成立,促使這場戰爭早日結束,以免生靈塗炭。我的兒子也可以回傢瞭。”
秦文廉問,“小泉先生的兒子也在前線?”
小泉微笑著說,“是啊,兩個兒子都在前線。雖然我也是軍人,但做父親的心都是一樣的。”
秦文廉長嘆一聲,又露出那種書生式的憂國憂民的神態,說,“是啊,可憐天下父母心啊。日中早日停戰,就會有很多兒女回到父母身邊,這樣也正是汪先生和平救國的理想。”
正在這時,石井帶著其他幾個日本特務回來瞭,小泉見到他們進來,連忙安排人護送秦文廉夫婦回瞭住處,然後馬上將石井喚瞭進來。
小泉正色問道,“石井君,你說開槍的是什麼人?”
石井說,“是軍人,職業軍人。”
小泉不由得繼續問,“你怎麼這麼肯定?”
“我們的人一直追著他到瞭一處民居,那殺手趁我們不備,兩下就解決瞭我們的兩個人。後來我追上去,曾和他交手,結果……”石井說到這兒時頓瞭頓,顯然他在和對方的交手中並不占優勢,於是將過程一並略過,臉上帶著不甘地說道,“結果,祝炳卿帶著巡捕房的人來瞭,他們對我們很敵對,不由分說就下瞭我的短刀,卻讓那殺手跑掉瞭。通過殺手的身法和他使用的中正式步槍的刺刀,我確定他是個職業軍人!”
“中正式的刺刀?”小泉的眉頭皺得更緊瞭。中正式步槍是德國毛瑟步槍的中國版本,嚴格來說,是中國自己制造的仿制品,據說得名於“蔣中正”。它並不是什麼特殊的武器,制造更談不上“精良”。
石井繼續說道,“是的,所以我判斷,他是個自信的軍人。因為特工一般都有精良的裝備,而他使用常規的制式刺刀,不但自信簡直是自負。”
小泉疑惑道,“既然是職業軍人,他也應該知道手槍在這麼遠的距離打不死秦文廉的。那他們的目的究竟是什麼呢?走!我要親自去現場看看!”
4
耿玉忠放槍的地方,是一處因戰亂而廢棄的破舊居民樓,這裡早已沒人居住,倒是有些地痞流氓或做某些地下交易的人偶爾會在這裡出現。發生槍擊事件後,這裡反而熱鬧瞭起來,小泉和石井剛剛到達現場,正好遇到馮如泰和小韋出來,四個人擦肩而過,那一刻,馮如泰全身的神經都繃瞭起來。
待小泉和石井走遠後,馮如泰突然回頭望瞭望小泉的背影,說,“剛才那個人,就是小泉。”
小韋立刻攥起拳頭,“那我們上去幹掉他,省著留禍害。”說著,小韋將手放在藏在腰間的槍上。正在這時,有人高聲說道,“馮老弟,這麼有空啊?”
說話的人正是祝炳卿,他穿著制服,身後還帶著兩個巡捕,一看就是辦公事的樣子。他個頭不高,臉上永遠帶著平易近人的笑容,令人覺得他似乎“很好說話”。事實上,他確實“很好說話”,也會幫著一些人“辦事”,但他“辦事”既要看“說話”的是什麼人,還要看辦的是什麼“事”,他有自己的底線和原則,且從不破壞。這樣的作風令這個個子不高的中年男人顯得高大、威嚴、不容侵犯。除此以外,祝炳卿最擅長的事就是“打太極拳”——當然,他從未練過武術。
祝炳卿走到馮如泰面前,笑瞇瞇地說,“馮老弟送我那一副門神,我還沒去道謝呢。”
看來祝炳卿對那份禮物很受用,馮如泰會意地笑道,“隻要炳卿兄喜歡就好。”
祝炳卿看瞭看周圍,又看瞭看馮如泰,問道,“我今天帶人來勘察昨天的槍擊現場,你來幹什麼?也來勘察現場啊?”
馮如泰哈哈一笑,“炳卿兄又拿我開玩笑,有挖盜古墓的現場我倒是會去。”
祝炳卿拍拍馮如泰的肩膀,說道,“好瞭,不耽誤馮老弟發財瞭,有時間我專程去店裡感謝你。”
馮如泰點點頭,“我恭候炳卿兄瞭。”
說著,祝炳卿帶著人向小泉和石井剛才的方向走去,走到小韋身邊時,他停下來,附在小韋耳邊說,“兄弟,租界裡,別動不動就在大街上拔傢夥。”
小泉跟在石井後面來到瞭耿玉忠放槍的房間,他四下看看,又站在耿玉忠射擊的窗口看瞭看外面的街道,說,“如果他在這裡放槍不是為瞭殺秦文廉,那麼就是想讓我們掉頭回去。試想,如果我們的車不掉頭回去,繼續往前面開,會發生什麼事。”
石井探著身子看瞭看外面,“前面?”
小泉點點頭,說道,“就目前瞭解到的線索來看,這個殺手根本就不是想要秦文廉的命,他的目的好像隻是阻止我們繼續前行,那麼前面一定有問題。”
到瞭晚上街上沒什麼行人時,小泉開著車,帶著石井,沿著白天的路線,一點一點行駛,他開得很慢,沿路觀察著每一個可疑的角落。
汽車駛過開槍地點後,小泉越發小心翼翼瞭,生怕漏掉瞭什麼重要線索。最後,他將車停在瞭井蓋邊上,下瞭車,看瞭看,說,“石井,應該是這裡,錯過瞭這個街口,刺客就沒機會瞭!”
小泉一邊走一邊留心觀察,很快,他註意到瞭地上有四個井蓋之間距離很近。他蹲下來,按瞭按井蓋的邊緣,然後將一個井蓋慢慢地掀起來,翻過來一看,下面固定著一顆炸彈。
小泉深深吸瞭一口涼氣,說道,“如果不是有人放槍,我們就會被炸死在這裡。看來,有人想要秦文廉死,有些人則想讓他活著。”
在街道的拐角,前來拆卸炸彈的馮如泰和小韋正躲在暗處。小韋掏出槍,請示馮如泰,“老板,我們幹掉他們吧!”
馮如泰點點頭,掏出槍,“好主意。”剛說到這裡,他看瞭看街道的另一端,又將槍收瞭回去,“不行瞭,今天算他們命大!”
話音剛落,隻見祝炳卿和兩個巡捕已經走到小泉身後,也聚精會神地看著炸彈。
小泉覺察到身後有人,猛地站起來,轉身、拔槍,一見是祝炳卿,他立刻微笑道,“原來是祝探長。”
祝炳卿也笑著,“是我,小泉先生,想不到我們又碰面瞭,正好,我正準備這兩天去拜訪你們櫻機關呢!”
小泉不動聲色地說,“聽說祝探長前兩天在街頭遭遇槍擊,我還備下瞭一份安神養心的禮物呢,隻不過沒想到今天能碰上您。”
祝炳卿擺擺手,看瞭看他手裡的炸彈,“禮物就免瞭,作為總探長,這租界裡邊隔兩天就打個槍,我能安神養心嗎?”
小泉不動聲色地說,“目前軍統和共匪的人都躲在租界裡邊,他們不僅對租界的治安造成隱患,對我們日本皇軍來說也很棘手。”
祝炳卿收起笑容,“小泉先生,我隻求租界裡太平,別的地方我顧不上。你能不能告訴我今天遇刺的是什麼人物?這樣我也好有線索調查是什麼人在放冷槍。”
小泉想瞭想,說,“是汪精衛先生的一位幕僚,叫秦文廉。如果祝先生真的要查找兇手,我倒是可以給您另一個線索。您看,”他將手裡的炸彈遞給祝炳卿,繼續說道,“這是他們準備炸我們車隊的炸彈,如果不是有人開槍,我臨時改瞭路線,那麼後果將不堪設想。”
祝炳卿把玩著手裡的炸彈,“您覺得是什麼人想刺殺秦先生?”
小泉搖搖頭,“這個我也說不太好。您也是知道的,目前的形勢下,很多人都想要秦先生的命。”
“這個我當然瞭解。”祝炳卿一邊將炸彈轉手交給身後的巡捕,一邊說,“這炸彈我可以留下嗎?”
小泉雖然有幾分不情願,但還是說道,“當然可以。”
祝炳卿繼續說道,“日後,你們在租界裡有什麼活動,最好提前告訴我一聲,我也好有個準備。免得總是勞苦小泉先生大晚上還跑租界裡來幫祝某排憂解難,搜尋線索。”
小泉訕訕道,“祝探長言重瞭。”
祝炳卿走瞭兩步,又轉過身,“小泉先生也早點回去吧,最近不是很太平,如果有需要,我可以派人‘護送’你們走。”
小泉說道,“多謝祝探長美意,我們這就離開。”
祝炳卿點點頭,帶著巡捕離開瞭。
石井一見祝炳卿就火大,“小泉前輩,您為什麼對他那麼客氣?”
小泉望著祝炳卿的背影,“他有法國人在撐腰,我們還沒有跟法國人宣戰,總要給個面子。這就是政治。”
5
回到古玩店時,馮如泰憋瞭一肚子的無名火。今天真是太不順瞭,沒炸死秦文廉不說,連炸彈都被人傢挖去瞭。可,放槍的會是什麼人呢?他既沒有殺得瞭秦文廉,又攪和瞭他們的行動,究竟有什麼目的?下午他曾和小韋去現場勘察,發現瞭一枚子彈殼,七點六五口徑,是馬牌擼子,從他射擊的位置看,那麼遠距離,子彈根本沒有殺傷力。
向非艷見馮如泰坐在桌前一言不發,似乎很疲憊,又似乎在生悶氣,連忙為他倒瞭一杯水,問,“有線索嗎?今天開槍的是什麼人?”
馮如泰一口氣將水喝完,說道,“下午我和小韋看瞭現場,從那裡放槍是打不死秦文廉的,很不專業啊。小韋說,可能是幫會火並,正好趕上瞭。”
向非艷,“哪兒有那麼巧啊!”她邊說邊又為他倒瞭一杯水,坐在他的身邊。
馮如泰輕輕握住她的手,說,“是啊,時間地點都如此巧合,不可能。而且下午我和小韋還碰上日本櫻機關的人在那裡出沒。這幾槍就是沖著我們的行動來的。”
向非艷皺起眉頭,“什麼人會故意給我們搗亂?是共產黨?”
馮如泰站起來,憂慮道,“我現在更關心放槍的人是怎麼知道我們的行動計劃的!”
向非艷一驚,“你的意思是有內奸?”
馮如泰一笑,“如果真是這樣,方滔和小韋,你覺得誰是內奸?”
向非艷反問,“你懷疑誰?”
馮如泰說道,“小韋整天都在我的店裡,當然是方滔的嫌疑大,況且,他在小組裡隻是個狙擊手,這次卻突然拿出這麼全面的行動計劃,你不覺得可疑嗎?”
向非艷搖搖頭,“我覺得你疑心過重瞭,畢竟這種可能太小瞭。我相信方滔,況且,行動組每個人都可以提出自己的計劃以供參考,很早以前就是這樣啊。若不是他拿出行動計劃,我們當中的一個人,說不定今天早就死在碼頭瞭呢!”
馮如泰嘆口氣,將她攬在懷裡,“你不明白啊,我們不防備著點,怎麼會知道什麼時候自己人向我們開槍。”
向非艷抬起頭望著他,“是啊,當年,我丈夫就是不知道什麼時候自己人會向他開槍,才……”
向非艷想起往事,有些傷感。
馮如泰輕輕撫著她的後背,“非艷,你心裡是不是還在怪我!怪我沒能保住你丈夫,怪我眼睜睜看著他死。”
向非艷眼睛裡含著淚花,“你也是無能為力,這我能理解。可是你為什麼不告訴我,我丈夫究竟是不是共產黨間諜?!這麼多年,你也不告訴我!”
馮如泰坐起來,“不告訴你,不是隱瞞,是因為我也不知道。”
向非艷,“不知道?你不知道什麼?!你不知道他是不是共產黨,你就眼看著別人殺瞭他?!是這個意思嗎?”
馮如泰沉默瞭,向非艷從他的懷裡掙脫出來,說,“我明白瞭。”
馮如泰無奈地說,“我是軍人,以服從命令為天職。對不起。”
向非艷嘆口氣,重新牽起他的手,鉆進他的懷裡,“算瞭,是我不好,我不該提起以前的事情。我現在隻是你的女人,你一個人的。”
馮如泰的心驟然糾結在一起,將向非艷緊緊摟在懷裡。
第二天,祝炳卿果然如前日說的那般,親自登門造訪,手裡還拎著一包水果。
馮如泰一見,急忙迎上去,“哎呀,炳卿兄。您這是?”
“馮老弟送我那一副門神,禮輕情重啊。”兩人一邊說著,一邊落座。
馮如泰做出一副受寵若驚的樣子,但他表現得恰到好處,就如那副門神一樣,令祝炳卿十分受用。馮如泰知道,祝炳卿這個人看起來很老油條,骨子裡還是有點單純的。他說,“炳卿兄,相識這麼久也沒送過您什麼。就送瞭一副門神,您就親自來道謝。早知道這樣啊,我天天給您送禮,我這店裡有的,什麼青花,粉釉,琺瑯彩,我換著樣兒地送。”
祝炳卿笑道,“說實話,你這店裡的東西全給我我都未必看得上。不過兄弟送我這‘孝義塞專諸,交友似孟長’的暗對子,我可是深感誠恐啊。”
馮如泰誠懇地說,“炳卿兄啊,咱們二人是君子之交啊,我是一直把您當做知己啊。”
祝炳卿微微一笑,似乎他等的就是這句話。隻聽他不慌不忙地說道,“既然是知己,我問你一句話。日本人護送秦文廉那一天,老弟你是埋瞭炸彈啊,還是放瞭槍啊?”
馮如泰面露難色,“炳卿兄,這個……咱們倆的交情,別扯上公事好嗎?兄弟我這麼多年以來還不全靠炳卿兄關照,有不當的地方,請多包涵。我也是人在江湖啊。”
祝炳卿拿出那枚炸彈放在桌面上,“馮老弟,你誤會我瞭。我不是要將這事查個水落石出,我是真心來提醒你一句,在你身邊,還有一夥人,他們的底細連我都不知道。你要小心行事啊。”
馮如泰繼續打馬虎眼,“炳卿兄怎麼知道的?”
祝炳卿直截瞭當地說,“那路上放槍的和井蓋下埋炸彈的,總不會都是你的人吧。”
馮如泰一笑,“哦,是啊,多謝炳卿兄瞭。”
“你心裡有數就好,我巡捕房裡還有事情,改天你到我傢裡,咱們溫壺黃酒,邊喝邊敘。”祝炳卿說著,就站起來,轉身離去。
馮如泰連忙起身相送,“炳卿兄慢走。”
6
秦文廉的事有驚無險,慕容聞的心也稍微放下瞭些。他對秦文廉的安全一直很上心,不僅僅是擔心他在自己的碼頭出事招來是非,更重要的是,秦文廉是他的恩人。當年他曾放過慕容聞一馬,若非如此,恐怕年過花甲的他才剛剛能從監獄裡放出來。
得知秦文廉已經到傢後,慕容聞覺得自己應該去看看他,出瞭這麼大的事兒,自己不能當做不知道。可是,秦文廉已經今非昔比,他一路飆升為汪精衛身邊的紅人,再也不是當年的窮律師瞭,不僅如此,他現在還背瞭個漢奸的罪名,這種時候去給他送禮,又有點不合適。思來想去,慕容聞決定還是送,不管他正在給誰當官,他都是對自己有過恩情的,人在江湖,不能不講情分。
其實,慕容聞知道,就算去送,肯定也會被退回來。秦文廉自視清廉,一向都是遠離人情往來,打心眼兒裡更是不願意和幫會有過密的交往。慕容聞年年送禮,年年都被退回來,這次當然也不例外。
秦文廉不但退回瞭所有禮物,連慕容聞的“小世界娛樂會所”開張的聚會邀請也一並拒絕瞭,看來他這次受的驚嚇不小,想來是不願意在這種時候拋頭露面瞭。
秦文廉的事,算是可以暫時放下瞭,可方滔卻還一直是慕容聞心中最大的擔憂。他曾和女兒溝通過,建議她換個男朋友,但被無瑕一口回絕瞭,看來這丫頭是鐵瞭心隻要方滔。他也年輕過,知道戀愛中的滋味,因此也並沒有堅持反對,隻是叫方滔來傢裡吃飯的次數越來越多瞭,表面上看起來似乎是慕容聞對這個準女婿寵愛有加,實則他是想多接觸接觸,以便摸出方滔的底細,若能探出他別有身份或者另有用心就更好瞭,那樣他就可以理直氣壯地阻止女兒和他繼續來往。
而此時的方滔,倒也樂得時常泡在慕容傢。秦文廉槍擊事件後,巡捕房和日本人都對此事查得很緊,和外面比起來,慕容府倒也算是個清靜的地方。
這日,方滔又來慕容傢赴宴,席間交杯換盞,大傢都將方滔奉為上賓。
三姨娘最會來事兒,她乖巧地為方滔夾菜,“方先生,來。”
方滔連忙謝過,“謝謝三姨娘。”
三姨娘嬌笑著說,“以後都是自傢人瞭,還客氣什麼。”
二姨娘最看不上三姨娘這種做作的神態,說,“三妹別亂講話,認這個女婿老爺可還沒發話呢。”
慕容無瑕撒嬌道,“爹,快別讓她們說瞭。”
慕容聞笑笑,“方先生,我這個女兒可是被我寵壞瞭的。我天天盼著把她嫁出去,好耳根清凈些。”
慕容無瑕嘟起嘴,“想耳根清凈?真的嗎?我前腳嫁出去,隻怕爹後腳又娶房姨太太進門。”
慕容聞一聽,差點沒噎著,三個姨太太的臉也一下子沉瞭下來,飯桌上的氣氛一下子冷瞭下來。吳一帆見狀,連忙打圓場,主動敬瞭方滔一杯酒,“方先生,您這個名字起得好啊。一個濤字,萬千潮湧盡在其中。想必方先生久經風浪,雖身處波濤旋渦,還能談笑自若。”
方滔聽出這話裡有刺探的意思,他木木地抬起頭,很認真地說,“吳先生,我不是‘波濤’的‘濤’,是‘滔滔不絕’的‘滔’。”說罷,他就一本正經地望著吳一帆,這嚴肅的樣子一下子把大傢都逗樂瞭。
吳一帆訕訕地嘀咕瞭一句,“那也沒見你‘滔滔不絕’啊。”
於是眾人又都笑瞭起來。慕容聞很久沒有享受過這樣其樂融融的天倫之樂瞭,此時的他心底對方滔倒有瞭幾分喜歡,這個人不油嘴滑舌,這一點他喜歡——他可不希望自己的女兒找個拆白黨。他自顧倒瞭一杯酒,一幹而盡,說道,“方先生,你知道,我是在幫的人。我的女婿如果是幫外人的話,將來怎麼接我的傢業啊?總不能讓我把傢業留給外人吧?”
方滔一愣,問道,“伯父的意思是想讓我入幫?”
慕容無瑕嘟起嘴說道,“爹,你怎麼又提這個瞭。不入不入,您的傢業我們也不要。”
慕容聞溺愛地瞪瞭她一眼,“你這孩子,凈說小孩話!”
吳一帆似乎一直對方滔不放心,這時他又說道,“聞爺,方先生表面是在洋人那兒幹活,但其實,想必另有身份吧?”
方滔和慕容無瑕都是一驚,他們對視一眼,以為吳一帆發現瞭他們的什麼漏洞。隻聽吳一帆繼續說道,“方先生應該是為朝廷裡做事的,用現在的話說,就是為政府做事的。”
方滔更是吃驚。
慕容無瑕立刻笑嘻嘻地說,“吳叔,你是不是算出什麼來瞭?快告訴我,我倒要看看他有什麼事瞞著我。”
方滔急忙裝出緊張的樣子,為自己申辯道,“我哪有什麼事瞞著你,我對你說的全是實話。”
慕容無瑕假嗔道,“你騙得瞭我,你騙不過吳叔。他可是能掐會算,我不聽你的,吳叔你快說。”
方滔百口莫辯,道,“吳先生,你快別說瞭,無瑕當真瞭。”
慕容聞也來瞭興致,“說,說來聽聽。”
吳一帆賣夠瞭關子,見大傢都用期待的眼神望著他,這才說道,“方先生,我為您稱過骨,您的骨重三兩八錢。判詞說‘一身骨肉最清高,早入皇門姓氏標。’皇門指的就是朝廷。所以說,方先生您不是浪跡江湖的人。”
慕容聞觀察著方滔的反應,方滔看瞭慕容無瑕一眼,慕容無瑕偷偷伸瞭伸舌頭,因為方滔的八字是她編的。
方滔聽瞭吳一帆的話,突然做出恍然大悟的樣子,說,“哦,吳先生果然神算。這麼說我確實是朝廷裡的人。”
慕容聞和慕容無瑕都一驚,不約而同地看著方滔。
方滔慢條斯理地說,“我在比利時領事館做事,領事館是比利時政府開的,這麼說,我不是給比利時的朝廷做事嗎?”
方滔這樣一說,三姨娘首先笑瞭起來,慕容聞和吳一帆見他這樣解釋,也笑瞭起來。
今天這頓飯,吃得可真不輕松啊,慕容聞看出這個小子不一般,對他既喜歡,又不放心,他心中暗道,希望這小子是人中龍鳳,不要給演一出夜鬼拍門哪。
而方滔也覺得慕容聞和吳一帆還真是難對付,看來以後得更加小心點。倒是慕容無瑕一直孩子氣地興奮著,誇贊方滔今天的表現不錯,她說,“今天這場景就是一出三國戲文。”
方滔笑道,“你說的是甘露寺吧?我就是劉備,弄不好,小命都要丟在東吳,好在運氣好,最後娶個媳婦回荊州。”
慕容無瑕跺跺腳,嗔怒著捶瞭他一下。
7
小世界娛樂會所外鑼鼓聲天,鞭炮齊鳴,熱鬧非凡。慕容聞和吳一帆在門口迎接客人,前來慶賀的除瞭上海灘各大幫會的大佬,還有商界、政界的頭面人物,可見慕容聞在上海的影響力,雖然他號稱退隱江湖,可上海灘誰不知道,在青幫,還是他說瞭算。
一個幫會大佬顫顫巍巍地下瞭車,慕容聞連忙迎上去,扶著他的胳膊,看來這老人應該是上海幫會裡前輩級的人物,隻見他捋著雪白的胡子說,“你這裡是世外桃源啊,我可以天天來聽戲瞭……”
慕容聞恭敬地說,“您老別光聽戲啊,我這裡抽煙打牌樣樣有……”
大佬點點頭,贊道,“所以敢叫小世界!”說著,走進瞭小世界。
小世界裡更是熱鬧,戲臺子上“關羽千裡走單騎”,戲臺子下叫好的、聊天的、喝酒的、說笑的,歌舞升平,一幅繁榮盛世的假象。
戲臺子對面有幾個走廊,通向不同的包間,那裡分別是抽大煙和打牌的地方。
慕容聞和吳一帆招呼完瞭外面的客人,就走進瞭一間豪華的包間,裡面放著兩桌麻將。
慕容聞和幾個大佬一桌,另外一桌是女眷,大傢無關痛癢地說著眼下的時局,不時也說說生意上的事情。
慕容無瑕和方滔走進來,她一邊開心地叫著“姨媽!姨媽!”一邊拉著方滔走到一個正在打麻將的中年貴婦身後。
姨媽抬眼看瞭慕容無瑕一眼,打出一張“六條”,說道,“我一聽就知道是你來瞭。喲,這位先生是誰啊?”
慕容無瑕挽起方滔的胳膊,說,“姨媽,這是我男朋友方滔。”
姨媽上下打量瞭方滔一眼,開心地說,“喲,無瑕確實是長大瞭,都有男朋友瞭。”
方滔很有禮貌地躬躬身子,“姨媽,您好。”
姨媽皺著眉頭看著自己面前的牌,“好好好,喲!那六條真不該打。方先生,我這正忙著呢,你們自己照顧照顧。”
方滔點著頭,環顧瞭一下周圍,就在這時,他發現瞭盧光潔。他的拳頭不禁輕輕攥在瞭一起,無數個想法在他頭腦裡閃過,最後,曾奎的牌位出現在他的眼前,他曾在牌位前發過誓,一定要親手殺瞭盧光潔。
這是一次機會!方滔想到這裡,已經拿定瞭主意。這時,盧光潔似乎也感覺到有人在看他,於是他抬起頭,看瞭方滔一眼,沖他微微一笑。
方滔也回應瞭禮貌的笑容,順勢走到盧光潔身後,盧光潔轉過頭,對身後的方滔說,“你看看,打什麼來什麼!又是個萬字!”
方滔看瞭看盧光潔的牌,又湊過去看其他人的牌,這樣一邊四處走動著,一邊觀察著包間的環境。這時,盧光潔說,“方先生把牌看遍瞭,可別為瞭討好未來嶽父泄露瞭情報啊!”
慕容無瑕接過話頭,“聽說盧先生在為什麼人做情報工作吧,真是三句不離本行啊!”
慕容聞抬起頭,訓斥道,“小丫頭,真是沒大沒小的!”
盧光潔望著慕容無瑕,大笑著說,“不愧是慕容先生的女兒,性格豪爽,我喜歡!”
眾人都笑瞭起來,方滔邊笑邊向盧光潔身後望去,對面的一扇窗戶引起瞭他的註意,他裝作被煙熏得咳嗽,不動聲色地打開瞭窗戶,然後拿起掛在墻上的電話撥號。他看瞭正在打牌的兩桌人一眼,然後很隨意地對電話裡說,“小韋,是我,你聽我說,我剛才突然想起來我欠曾奎的錢沒還。我和他約好瞭下午還的,我忘記瞭。你到我傢裡,拿瞭錢到三馬路新開張的小世界等我。”
方滔能感覺到,電話那頭的小韋和他一樣激動,他說,“好的,滔哥,我們馬上就去。”他在語氣裡強調瞭“我們”,方滔明白,此時馮如泰也一定在小韋身邊,他和向非艷以及小韋會一起接應他。
掛瞭電話,方滔放下電話,微笑著對慕容無瑕說,“無瑕,來。”他邊說邊把慕容無瑕從姨媽身後的椅子上拉起來,輕輕擁住她,看起來親熱無比。慕容無瑕對方滔的主動很意外,她心中有六分欣喜,四分緊張——自從上次槍擊祝炳卿案發生時方滔將她攬在懷裡以後,她就對這個男人的肩膀無比懷念。記得媽媽生前告訴過她這種感覺,媽媽說,如果你對一個男人的懷抱有瞭這樣的感覺,那麼這個男人就是可以保護你一輩子的人。記得媽媽臨死前,讓自己緊緊抱著她,她說,“隻要你爸爸這樣抱著我,我就不怕死瞭。”想到這裡,慕容無瑕的心情又暗淡起來,也許媽媽的感覺最終是錯的,她所深愛著的男人,莫說一輩子,就連她去世時都不在她身邊。那麼,方滔呢?她和方滔又會有怎樣的結局?
這時,慕容聞看瞭他們一眼,不悅地咳嗽瞭一聲,慕容無瑕從無限的遐想中回過神兒,咬咬自己的舌頭,暗罵自己怎麼犯起花癡來瞭,這是任務,她提醒自己,這隻是任務!一切都是假的!
方滔對慕容聞的提醒毫不在意,攬住慕容無瑕的腰,低聲說,“我們去邊上的包房吧。”
慕容無瑕頓時羞紅瞭臉,“你要幹什麼啊?”這隻是任務嗎?是任務又怎麼瞭?人非草木,都會日久生情的,也許,他們真的已經弄假成真瞭呢!
方滔湊在她耳邊,說,“別多問。”
慕容無瑕嬌嗔道,“你不說清楚我不去,這裡這麼多人呢!讓人笑話!”
方滔低聲道,“這是命令!”說罷,他拉起慕容無瑕,走向一邊的包房。
慕容聞看在眼裡,愈加不高興瞭,他隨手打出一張牌,盧光潔興奮地叫道,“和瞭!”
8
方滔一走進旁邊包間的門,就迫不及待地將門反鎖瞭起來,慕容無瑕見狀,心裡愈加緊張瞭。他要做什麼?難道真的要……那我該怎麼辦?是答應呢還是不答應?或者,是嘴上說著不答應、行動上卻要回應著?
方滔知道慕容無瑕誤解瞭他的意思,但他顧不上解釋,低聲命令道,“聽好,你就在這裡等我,誰敲門也不許開。不管外面發生什麼事情!明白嗎?”
慕容無瑕又激動又緊張,“到底出什麼事情瞭?”
方滔打開窗,“記住,我回來前不許開門!”說罷,他翻出窗,跳到下層凸出的頂棚上,然後再一躍落到地面。到達地面後,方滔沒有停,飛速地穿過街道,來到一傢油漆店。店門口,向非艷的車早已等候在此,小韋迅速打開車門,在方滔奔過來時將攝影箱拋給他。方滔邊跑邊接過攝影箱,直接奔入一旁雜貨店的二樓,小韋緊跟其後。
店裡的夥計見有人突然闖入,剛要攔,小韋亮出手槍,同時拍瞭幾張鈔票在櫃臺上,低聲說,“別聲張,我們馬上走!”
這是方滔適才在包房裡查看好的位置,這雜貨店的窗戶,正對著盧光潔所在的包間。他蹲下來,以最快的速度組裝上駁殼槍,裝好瞄準鏡,將窗子打開瞭一點,從窗縫將槍管伸瞭出去,瞄準瞭小世界——
小世界的大包房裡,盧光潔全然沒有意識到危險的臨近,依舊說笑著打牌。而包間裡已經沒有瞭慕容聞和吳一帆的身影。
此時的慕容聞,正在外面的茶室和小泉談事情,氣氛亦頗為緊張。
原來,日本人那些以“運糧”為名的軍火貨船,讓蘇北的新四軍給劫走瞭。並且,新四軍的這次行動,明顯是有準備的伏擊。小泉認為,他們一定是事先得到瞭“糧船”運輸計劃的確切情報。小泉沉著臉說,“我不是懷疑慕容先生,隻不過船是您的,船上的船工又都是您的手下,我職責所在,總要來聽聽您的說法吧?”
慕容聞說道,“您要是信不著我的人,我就叫他們全都回傢!”氣氛一下子變得火藥味兒十足,慕容聞緩和瞭一下語氣,繼續說道,“小泉先生,具體我這裡損失瞭多少弟兄,沉瞭多少船現在還不清楚。您用我的碼頭倉庫,裝什麼運什麼我都不知情!嚴格地說,我慕容聞是個跑腿的,不能跑腿還跑出事情吧。”
小泉知道他在推卸責任,於是緊追不舍,“出瞭這樣的事情,一定有奸細。哪些人能接觸到我們的船隻運輸計劃,希望聞爺提供名單……”
正在這時,突然傳出一聲槍響,緊接著是女人恐懼的尖叫聲和男人們的吆喝聲,慕容聞聽出槍聲是從大包房的方向傳來,不禁一驚,急忙奔過去,小泉和石井等人也緊緊地跟在後面。
隻見包房裡亂作一團,盧光潔腦門中槍,趴在牌桌上,手裡還握著一張“六條”,他的血順著牌桌滴答滴答地落下來。
小泉仔細地觀察著現場,很快就註意到那扇打開的窗戶。而吳一帆則緊張地觀察著小泉的一舉一動,因為貨船被劫的事情,他們的關系已經陷入僵局,此時他們櫻機關保護的人又死在瞭慕容聞的地盤,不知道小泉會不會借機發難。雖然吳一帆知道小泉目前不敢把慕容聞怎麼樣,可在現在的形勢下,得罪瞭日本人,誰的日子都不會好過。
很快,祝炳卿就帶巡捕趕到瞭,他站在包房門口,環顧瞭一下在場的人,全是上海灘有頭有臉的人物。隻見他微微一笑,謙卑地說,“聞爺——哦,小泉先生也在啊,各位受驚瞭吧。”隨即,他的表情立刻變得嚴肅起來,“請各位都退出去,我要勘察現場。”他的語氣依舊很平淡,但卻不容置疑。
小泉向外走瞭兩步,又不甘心地轉過身,說,“祝探長,子彈是從窗外打進來的,射擊位置至少在兩百米開外。你說過的,任何人不能在法租界裡動刀動槍。盧光潔是未來中國政府的要員,希望你能抓住兇手。另外,我希望從你這裡拿到一份慕容先生今天來賓的名單。”
小泉說著,走到慕容聞面前,話卻是講給祝炳卿聽的,“慕容先生,如果那扇窗子開著不是巧合,那麼這個房間裡應該有人接應外面的槍手,所有在這個房間裡出現過的人都有嫌疑!我先告辭。”說完帶著石井揚長而去。
聽瞭小泉的話,慕容聞也是若有所思,這時突然想起來,“糟糕!無瑕呢?千萬別出什麼意外。”
吳一帆聞言,連忙走向旁邊的小包房,急促地敲著門,“無瑕,開門,快開門啊!”
慕容聞也站在門外,“無瑕!你沒事吧?別怕,快開門,爹在外面!“
慕容無瑕聽到槍響時,就知道這肯定和方滔有關,她很想出去看看,可方滔又曾命令她哪兒也不能去,誰敲門也不能開。此刻,眼見著慕容聞和吳一帆就要破門而入瞭,她急得沒辦法,突然看見方滔出現在小巷裡,隻見他飛快地跳上一樓的頂棚,攀上窗戶爬瞭進來,然後迅速地解開自己領口的兩枚紐扣,這才開瞭門。
慕容聞望著氣喘籲籲的方滔和面色緋紅的女兒,臉一下子變得鐵青。
9
方滔的這次突然行動雖然令馮如泰等人覺得十分痛快,可遭到瞭江虹的嚴厲批評。
雖然組織上之前認可過刺殺盧光潔的行動,但那是以前,現在的情況已經發生瞭變化,和當時不一樣瞭。這次方滔是和無瑕在一起,又是在慕容聞的眼皮底下去行動。一旦出瞭什麼事情,很可能會威脅到他在軍統的臥底身份。況且慕容聞那個老江湖一旦看出點破綻怎麼辦?其實這些方滔心底都明白,可是他一看到盧光潔那個漢奸就控制不住——他和曾奎兩年前一起回到上海,是並肩浴血的兄弟啊,曾奎是他在軍統裡最好的同事。自己在他靈前發過誓,一定要殺瞭盧光潔。因此,即便知道有危險、即便知道會遭到批評,即便給他機會讓他重新選擇,他依舊會果斷地選擇刺殺。
江虹語重心長地說,“你知道,為瞭你一個人的潛伏,我們費瞭多少精力,你這樣,冒的風險太大瞭。況且,你一個人、一支槍,能打走日本鬼子嗎?我們是有組織有紀律的戰士,不是拉山頭的江湖好漢。你能不能明白這個道理?”
方滔木木地點點頭,雖然遭到瞭批評,但心底卻有幾分輕松,不管怎麼說,他也算瞭瞭一件心事。
事實上,方滔這次的行動確實很冒險,雖然不至於像江虹說得那麼嚴重,但確實已經引起瞭小泉的註意和懷疑。
小泉拿著石井遞上來的兩份名單,一份是慕容聞邀請的賓客名單,另一份是今天出現在大包房裡的賓客名單。小泉很快在裡面看到瞭方滔的名字,自語道,“又有他!”
石井問,“您說誰?”
小泉說,“方滔。”
石井皺起眉頭,“是啊,他既在碼頭出現過,又在小世界案發現場出現過。可這次槍是從外面打進來的,應該不是方滔。”
討論完盧光潔被殺的事,小泉又扔給石井一堆資料,“你看看裡面有沒有你認識的人。國民黨曾經派過一批士兵去德國的狙擊手學校學習,後來我們交手時我曾經打中過一個,據說是其中最優秀的,當我發現我們現在的對手中有一個狙擊手的時候,我就請德國盟友傳來瞭這些資料。你看看,這些都是當年在德國訓練過的支那狙擊手。”
石井皺起眉頭看著照片,可照片已經很模糊瞭,“哪個是被您射中過的?”
小泉指著照片,“前排左三,這個人叫劉勁南,是這一期學員裡邊成績最好的,而且他能講流利的德語和法語。1932年的淞滬之戰,支那十九路軍敗退後,仍有支那狙擊手在閘北與我方纏鬥,林崛大佐就死在他的槍下。”
石井問道,“您怎麼知道您射中的就是他?”
小泉背起手站到窗前,似乎勾起瞭某些回憶,“我曾經在我的瞄準鏡裡看見過他,一個年輕人,很年輕,像我的兒子。他中槍後我隻聽他們在大聲叫著‘勁南勁南’的,然後瘋瞭一樣地向我撲來。我以為他已經死瞭,但……”
石井又看瞭看照片,“他沒死?”
小泉轉過身,說道,“我也不知道……但最近軍火被劫、盧光潔遇刺接連發生,我感覺這個人離我已經很近瞭。這兩件事情一定有關聯,我需要找到交叉點上的那個人!”說到這裡,小泉沉吟片刻,說,“想個辦法,測試一下方滔!我心裡總覺得,方滔似乎和這個人有什麼關系似的。”
自從來到上海,小泉的心裡就從未踏實過,他總覺得,那個劉勁南就在他附近,在他身邊。這個人是他從軍以來遇到的最有實力、最危險的對手。雖然沒有近距離地見過他,但小泉相信,隻要他出現在自己的視線裡,自己就能認出他——方滔很可能就是劉勁南,小泉憑著一個職業特工的敏感,從見到方滔的第一面,就從他身上感覺到瞭某種危險的信息。可是,方滔隱藏得太深瞭,自己必須試探試探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