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香榭麗舍娛樂總會每夜都熱鬧非凡,來這裡消遣的,都是有身份有地位的人,或者是想結識有身份有地位的人的人。
方滔像一樁悶木墩兒似的戳在舞廳角落裡的座位上,他坐得十分端正,臉上也是一副十分正經的樣子,與這裡的氣氛有些格格不入。他很想離開,可慕容無瑕說到這種地方來約會也是任務,否則別人會對他們的關系產生疑心——最近慕容無瑕總是用這樣的理由,拉著他吃西餐、逛公園、去夜總會,甚至還要他陪她去買衣服首飾。不但要陪著買,還要對每一件都發表意見,方滔對這樣的“任務”實在是有些應付不來,可一跟江虹反映情況,江虹就笑瞇瞇地說,“無瑕這孩子真是細心,你應該多配合她,否則別人一定會懷疑你們的關系。”
方滔看瞭一眼舞池裡的慕容無瑕,她正在和一個油頭粉面的青年跳舞,兩個人舞跳得都非常的好,慕容無瑕故意對那青年做出一些看似親昵的小動作,還不時看方滔一眼。方滔笑笑,他怎麼會不懂?
慕容無瑕因為剛才方滔不肯陪她跳舞而故意氣他呢!她想,即便是假扮的情侶,他也一定會吃醋吧?反正要是方滔當著她的面和別的女人眉來眼去,她肯定會不是滋味兒的。她和這個青年跳瞭會兒,見方滔一點反應都沒有,心底不由冒出一股莫名的慍氣。於是撇下那青年,退出舞池,坐到方滔的身邊,不高興地問,“你怎麼一陪我出來玩就悶悶不樂的啊?你要知道這也是任務,你這樣的表現別人肯定會懷疑的,尤其是我爹,這上海灘到處都是他的眼線,要是他知道你這種表現,肯定會覺得你不可靠,到時候安排你到碼頭工作的事情也就不好辦瞭。”
方滔看瞭看她,沒吭聲。
慕容無瑕的小姐脾氣終於上來瞭,“方滔,你幹什麼呀!你這是給誰臉色看啊?”
方滔淡淡地說,“我沒給你臉色看,我隻是不習慣到這樣的地方。”
慕容無瑕道,“你不習慣也要習慣,誰讓這是任務。”
方滔見她左一聲“任務”右一聲“任務”,不由得也煩瞭,“你別煩我。”
慕容無瑕看瞭他幾秒,努力壓下自己的脾氣,微笑著轉移瞭話題,“我去給你叫杯飲料。”說罷,她深深吸瞭一口氣,又慢慢地呼出,這才轉身離開。倘若慕容聞看到自己這個一向驕縱的女兒在方滔面前如此忍讓,不知心中會是何種滋味。
慕容無瑕剛剛離開,就見一個豐滿韻致的猶太女人走過來,她坐到瞭方滔的身邊,用德語問道,“先生,你一個人嗎?”
方滔立刻警覺起來,他看瞭看這個女人,她眉目間帶著幾許曖昧的風塵,似乎沒什麼特別可疑的地方,但他並沒有立刻回答,因為出沒在這種場合的外國女子,很少用德語和一個陌生的中國男子搭訕。
猶太女人繼續用德語問道,“請你跳個舞好嗎?”
方滔用英語問道,“對不起,您會講英語嗎?”
這時,曾經幫慕容無瑕拿過《玲瓏》雜志的胖女孩走過來,用德語和猶太女人聊瞭幾句,然後對方滔說,“先生,她隻是想和你跳個舞。”
方滔很嚴肅地搖瞭搖頭,“你跟她說我已經有舞伴瞭。”
於是胖女孩用德語說道,“他已經有舞伴瞭。”
猶太女人遺憾地聳聳肩膀,轉身離開瞭,離開前,還不忘沖方滔拋下一個媚眼。方滔一直註視著這個猶太女人,隻見她跟自己搭訕後並沒有在娛樂會所繼續逗留,而是徑直走向瞭出口。他一邊盯著那個女人的背影,一邊急匆匆地站起來,對那胖女孩說,“無瑕回來後,請你轉告她,說我有點事先走一步,讓她別等我瞭。”說完,他快步跟上瞭那個猶太女人。隻見那女人出門後,就拐進瞭一條小巷,石井早已等在那裡。他們簡單說瞭兩句什麼,然後石井拿出一沓錢遞給瞭她。
慕容無瑕端著果汁回來時,不見瞭方滔,不由得皺起瞭眉頭。她左右看看,對那胖女孩招瞭招手,“看見我朋友瞭嗎?”
胖女孩撇著嘴,一副憤憤不平的樣子,“無瑕,你的那個朋友可真風流!剛才有一個德國女人請他跳舞,他當著我的面拒絕瞭。可後來,人傢沖他拋瞭媚眼,他就屁顛屁顛地跟著去瞭,還讓我告訴你別等他瞭。這樣的拆白黨是靠不住的。”
慕容無瑕聽瞭,舞自然是沒心情跳瞭,沖那胖女孩甩下一句,“你懂什麼!你根本不瞭解他,他才不是拆白黨!”說罷,她甩手就向傢走去,心中自然是憋瞭一肚子的氣。
慕容聞正在和三個姨太太打麻將,吳一帆站在身後,五人其樂融融。慕容無瑕進門時,慕容聞正好自摸和牌,三姨太嗲聲嗲氣地埋怨,“哎呀,老爺又和瞭,我的月錢都快輸光瞭。”她說完,一眼看到剛剛進門的慕容無瑕,笑嘻嘻地說,“無瑕回來得正好,你快來把我替下去吧。我都快輸死瞭。”
慕容無瑕沒好氣地說,“死瞭活該,你自己願意玩的。”說完,她誰也不答理,直接進瞭臥室。大傢都愣住瞭,三姨太小心翼翼地說,“我招她惹她瞭?”
慕容聞緊緊皺起眉頭,不知道女兒在外面又遇到什麼不順心的事情,於他而言,姨太太們不過是裝飾門面的擺設,女兒才是心尖上的肉,他轉身對吳一帆說,“哦,一帆,你先替我兩把,我去看看。”說著,他就起身去瞭慕容無瑕的臥室。
“怎麼瞭,一臉不高興,出什麼事情瞭?”此時的慕容聞,一臉慈父的微笑。
慕容無瑕背過身,不敢看他,“爹,沒事。”
慕容聞盯著女兒,說道,“真沒事?看著爹的眼睛。”
慕容無瑕站起來,跺著腳,“哎呀!真沒事啦!”
慕容聞嘆口氣,說道,“無瑕啊,爹真恨自己老得太快瞭。記得以前你不高興的時候,我就把你扛在肩膀上,到城隍廟給你買個糖人,你就咧開嘴瞭。現在爹扛不動你瞭,也不知道怎麼才能讓你開心。”
慕容無瑕心頭不禁一酸,說道,“爹,不是你老瞭,是我長大瞭。我也沒有不開心。”
慕容聞拍拍女兒的肩膀,“爹知道,女兒大瞭,有些心事不會跟我講瞭。但是,無瑕你要記住,到什麼時候,爹都是最疼你的。為瞭你,爹什麼都願意做。”
慕容無瑕猶豫瞭片刻,終究還是忍不住,小聲問道,“爹,是不是男人都會喜歡很多女人?”
慕容聞略顯尷尬地說道,“這個我倒沒想過,不過以你爹的身份,沒幾房姨太太多沒面子啊!是不是方滔他三心二意瞭?”
慕容無瑕扭過頭,“借他十個膽兒他也不敢。”
“那你好好休息吧。”慕容聞搖著頭出來,他太瞭解女兒,雖然看起來一副驕橫的樣子,但心底單純善良、毫無城府,什麼事情都會掛在臉上。他知道,女兒一定是和方滔鬧別扭瞭,這個方滔,果然不讓人放心。他突然想起小泉在盧光潔死那天說的話,小泉說,那個包房裡可能有殺手的同謀,而且誰開的窗誰的嫌疑最大。慕容聞當時並沒有留心那個窗戶,但是去過那裡的隻有無瑕、方滔,還有一個茶水。當然,也不排除那扇窗戶本來就是開著的。雖然他心中不能確定盧光潔被殺是否和方滔有關,但他覺得這個人實在不托底啊。
這時,吳一帆端著茶走過來,慕容聞說道,“你來得正好,最近你琢磨琢磨,找個合適的機會讓方滔納個投名狀,然後再讓他手上沾點血。”
吳一帆會意地點點頭。
慕容聞剛要轉身走,突然又轉回來,“一帆啊,今天什麼日子?我到哪個太太房裡睡合適啊?”
吳一帆掐指一算,“哦,丙子日,屬水。與大姨娘八字相合。”
慕容聞皺瞭皺眉,“到老三那兒合適不?”
吳一帆一愣,又連忙算瞭算,說道,“啊……馬上過瞭亥時就是丁醜日瞭,到三姨娘那兒正合適。”
慕容聞立刻高興起來,“哦,那你再陪我聊一會兒,過瞭亥時再說。”
2
盧光潔被殺瞭,連報紙上都刊登著這則消息,看來這次準沒錯。馮如泰十分高興,小韋心中更是歡欣雀躍,這不僅僅是因為他們小組終於完成瞭刺殺盧光潔的任務,更因為——曾奎終於可以瞑目瞭。
小韋一邊擦拭著古玩店的櫥窗,一邊探著頭向外張望著,他在等方滔,馮如泰說瞭,今天大傢要到租界最豪華的飯店好好慶祝一下。
這時,一個打扮精致的女子由一個丫鬟陪著進瞭古玩店,丫鬟手裡還抱著一個小佈包。
小韋急忙迎上去,“小姐,您想看點什麼?”
那女子環顧瞭一下店裡,柔聲說道,“我不是來買東西的,我有一件東西要賣。”
小韋問,“您要賣什麼啊?給我看看。”
女子轉身從丫鬟手裡接過佈包,小心翼翼地打開幾層包裹,看來裡面應該是一件十分珍貴的東西,“是一個青花的熏籠。”
小韋接過熏籠看瞭看,“這個?兩塊大洋吧。”
女子臉上露出一絲不悅,“小兄弟,這可不行。差得太多瞭,我雖說是有急事要出手,也不能這麼便宜啊!”
小韋賠著笑,“現在打仗,古玩生意不好做,我們已經不收東西瞭。您要賣,就這麼多瞭。”
女子為難地說,“能不能讓你們老板出來,我和他談一談。”
小韋直截瞭當地回絕瞭,“老板來瞭也是這個價。”
誰知那女子嚷嚷著堅持要見老板。馮如泰聽到聲音後下瞭樓,看到那女子,不禁一愣,然後他們對視瞭一眼,馮如泰說道,“這位姑娘,請移步。”說著,他將那女子讓到瞭古玩店的內間。這女子並不是別人,正是潛伏在知秋雅敘書寓中的軍統聯絡員——舒風。
馮如泰微笑著望著她,“姑娘,您要賣多少?”
舒鳳說道,“怎麼也得十個大洋。”
馮如泰面露難色,“哦?這東西哪值十個大洋啊?”
舒鳳柔媚地一笑,“這是我姥姥傳下來的,您看,這熏籠裡塞的墊紙,都是我姥姥五十年前塞的。”說著,舒鳳打開熏籠的蓋子,裡邊塞瞭一張白紙。馮如泰看瞭看,又看瞭看舒鳳,舒鳳微笑著點瞭點頭。
馮如泰會意道,“哦,小姐,現在生意不好做,我最多隻出到五個大洋,怎麼樣?”
舒鳳想瞭想,嘆口氣,“唉,誰讓我急著用錢呢,就這樣吧。”
送舒鳳出瞭門,馮如泰急忙抱著熏籠上瞭樓,將裡面的白紙拿出來鋪到瞭桌子上。然後他拿瞭一個空茶杯,從桌子上的水果盤裡拿出一個檸檬,將汁擠在瞭杯子裡,又用打火機均勻地燒瞭一下,用毛筆刷到瞭紙上,紙上顯現出暗紅的字來。
向非艷病懨懨地躺在床上,這幾日她總覺得不舒服,躺下就睡不醒,什麼都不想吃,吃什麼,吐什麼。她見馮如泰一臉正色地忙活著,坐起來,問,“你拿的什麼?”
馮如泰低聲說道,“重慶的命令。”
向非艷立刻精神起來,“上面怎麼說?”
馮如泰看著紙上的紅字,“汪精衛集團在東京與日本政府談瞭幾個月,沒有任何結果。但是現在形勢變瞭,日本總理大臣平沼騏一郎辭職,新上任的首相阿部信行堅決支持汪精衛建立偽國民政府,而且汪精衛已經和日本人就建立新政府的事情達成瞭協議,汪精衛等人將陸續回國,準備在國內簽署這份協議。重慶的命令是讓我們通過汪精衛集團的核心成員,弄到汪精衛與阿部內閣達成的秘密協議內容。”
向非艷急忙問道,“我們的目標是誰?”
馮如泰道,“參加談判的人,現在隻有一個已經回到國內,就是秦文廉。非艷,你的判斷是對的,多虧我們沒把他殺瞭,要不然就弄巧成拙瞭。”
向非艷嬌嗔道,“你總是事後才知道我是對的,可沒有一次聽我的。”
這時小韋急匆匆地跑上樓,“馮老板,滔哥被盯上瞭。剛才他沒進來,一直走過去瞭。”
方滔確實被跟蹤瞭,今天早晨一出門,他就感覺周圍有些不對勁兒,走到半路,他確定自己被跟蹤瞭,而且跟得很緊,所以隻得走過古玩店而不入。他繞來繞去,拖著身後的“尾巴”又繞回瞭住處。街邊生煎鋪的老板笑著打招呼,“方先生,剛出門就回來瞭。”
方滔笑著點點頭。
這時,一直跟著他的人突然圍瞭過來,他們都穿著普通老百姓的衣服,但握著棍棒的姿勢卻十分專業。
方滔看瞭看他們,假裝害怕地問,“你們想幹什麼?”
其中一個人說,“兄弟們想找你借倆錢花。”
方滔手忙腳亂地翻著衣兜,掏出身上所有錢遞給他,“我身上帶得不多,你們全拿去吧。”
那人接過來看瞭看,“就這麼點?”說著,那幾個人就一起動手開始打方滔。方滔已經下定決心不還手,不論他們是什麼人。他一邊蜷縮著任憑他們毒打,一邊仔細觀察他們的招式。
是日本空手道。
事實上,和那個試探方滔是否會說德語的猶太女人一樣,這夥人確實也是小泉派來的。小泉知道,狙擊手的耐力是常人難以想象的,必須要有耐心,要用一些非常手段,才能摸出方滔的底細。從小泉掌握的情報來看,劉勁南的搏擊科目非常優秀,因此他才會想出這樣的辦法,想逼迫方滔出手。
可是,現在方滔都快被打死瞭也不見他還擊,他渾身是血,奄奄一息,莫說搏擊瞭,就連招架的本事他都沒有,若不是巡捕趕來,他恐怕就這樣被活活地打死瞭。
小泉深知,當一個人的生命都受到威脅時,他不可能抑制自己本能的反應,起碼,他所接觸過的蘇俄間諜裡也沒有人能做到這一點。
難道說,方滔真的僅僅是方滔嗎?
3
秦文廉夫婦剛回到上海就遭遇槍擊事件,心中不免後怕不已,雖然他們知道自己隨時都有日本特務保護,但依舊過瞭幾天深居簡出的日子。盧光潔被殺後,秦太太更是心驚膽戰,秦文廉雖然表面上故作輕松地安慰她“等新政府建立起來慢慢就會好瞭。那些主戰派看到我們讓日本人撤瞭兵,就會知道和平救國的道路是正確的”,但他心底亦是有說不出的苦惱。
汪先生讓他提前回來,就是為籌備新政府作準備,他不能總是這樣窩在傢裡,否則,他不就真的成瞭在日本人庇佑下的漢奸瞭嗎?
秦太太為秦文廉穿好筆挺的西裝,幫他把領帶打好,一臉的擔憂,“盧光潔剛死,外面這麼亂,你今天就不能不去嗎?我總是害怕。”
秦文廉說道,“有日本的便衣跟著,你放心吧。不會有事的,況且你就算是躲在傢裡,他要想對付你也會殺上門來!”
秦太太微微皺著眉頭,“這租界法院是歸重慶政府管的,一旦他們想對你幹點什麼,那幾個保鏢管什麼用啊?”
秦文廉道,“婦人之見,法院是講法制的地方,他們還能像軍統一樣放槍打我嗎?再說瞭,我今天要見的是我的同鄉,又是我日本留學的同學,不會出事情的。”
秦太太將公文包遞到秦文廉手上,“你有事情就不能請他到傢裡來談嗎?”
秦文廉接過包,耐心地解釋道,“你以為我沒請過?人傢不肯來,新政府成立在即,汪先生讓我回來就是要聯絡一批社會知名人士一起為新政府效力。如此重任在肩,我禮賢下士是應該的。夫人,我知道最近的事把你嚇著瞭。要不你去香港吧,和嵐兒住上一段時間。等這邊太平瞭再回來。”
秦太太微微一笑,“你我夫妻這麼多年瞭,當然是有難同當瞭。把你一個人扔在這裡,我哪能放心啊。”
秦文廉嘆道,“夫人啊,娶妻如爾,夫復何求。”說完,拿著公文包,在秦太太擔心的目光裡出瞭門。
秦文廉今天要見的人,是租界特區法院的法官鬱國華,他早年曾和秦文廉留學日本早稻田大學,考取法官後,他曾任京師高等審判廳推事。九一八事變前夕,鬱國華拒絕瞭日本人的“要職委任”,離開北京,到租界做瞭法官。上海淪陷後,日偽漢奸對他十分仇視,兩次寄給他附子彈的恐嚇信,他置之不理,並且對懲辦漢奸執法更嚴。鬱國華為人正直清廉,喜愛詩畫,倡導“文章氣節”,深得民心。若能爭取到他為新政府做事,秦文廉也算沒有辜負汪精衛的重托。
來到鬱國華辦公室門外時,秦文廉積鬱在心中的陰晦很快被與老友重逢的喜悅沖淡瞭,還未進門,他就忍不住朗聲吟誦道,“‘人世炎威苦未休,此間蕭爽已知秋。時賢幾輩同憂樂,小住隨緣任去留。’國華兄詩篇文字,不遜當年啊。”
鬱國華適才聽秘書說有日本人找他,抬頭一看,發現竟是秦文廉,不由一愣,“哦,我當是誰呢,原來是飛黃騰達的文廉兄啊。”
鬱國華將秦文廉請入辦公室的裡間,兩個日本人則等在外面。
秦文廉坐下來,苦笑道,“國華兄莫要給我扣大帽子。我的確是反瞭重慶蔣公之國,但我並未投敵啊。”
鬱國華看瞭看這個老同學,正色道,“從長沙到南昌,直至廣州香港,我國軍將士與日寇拼殺戰線千裡有餘。你卻和汪精衛跑到東京去俯首乞和,這難道還不是投敵嗎?”
秦文廉說道,“國華兄息怒,容我解釋。”
鬱國華露出公事公辦、拒人於千裡之外的表情,“不用解釋瞭,直接說吧,你是不是為瞭丁默村的那兩個手下來求情的?”
秦文廉急忙擺手,“當然不是,我也是學法律出身。他們在租界裡犯瞭法,應該嚴判。我是來找你敘舊的。”
鬱國華說道,“你我志不同不相為謀,恐怕是無舊可敘啊。”
秦文廉無奈地搖搖頭,“回想當年你我就讀日本早稻田大學,我們經常煮酒論詩,情同手足。今日你怎忍拒我於千裡之外呢?”
鬱國華微微一笑,“煮酒論詩是吧?好,文廉公,我就再送兩句詩與你。”
秦文廉見鬱國華松瞭口,趕快滿臉笑容地坐到鬱國華身邊,“多謝國華兄不棄,我願聽指教。”
鬱國華看瞭看外面的會客廳,說道,“你帶著日本特務跑到我這裡,名為敘舊,實為買降吧。我看你是‘白日寒生陰壑雨’,那就莫怪我‘青林雲斷隔山樓’瞭。”說著,他起身,打開門,做出送客的姿態。
秦文廉忍不住情緒激動地提高瞭音量,“你們主戰派盡管大義凜然,但有些現實問題也該正視啊!”
鬱國華站在門邊,保持著剛才的姿勢,“今天的談話到此為止,請吧。”
秦文廉見鬱國華如此堅決,也隻好憤憤離開。他沒想到鬱國華如此決然,不但把他趕瞭出來,言語間還充滿尖酸譏諷。世人說他是叛國投敵的漢奸,他不在乎,歷史終將證明曲直。但他鬱國華是和自己一樣求學東瀛的啊,日本國傢何其強大,他也是親眼所見啊。中國戰必敗,敗必亡的道理他不是不明白。他怎麼也說自己是漢奸呢?要說納降乞和,當年漢高祖劉邦解白登之圍,也曾送公主出塞和親,到今天他不也算一代明君嗎?
秦文廉越想越憋悶,越想越委屈,隻好在心中自我安慰道,“我秦文廉是不是漢奸,青史可鑒。”
4
方滔被打成重傷躺在醫院裡,全身上下被醫生層層包裹成一具木乃伊。慕容無瑕見瞭,又是心疼,又是氣憤。慕容無瑕雖是上流社會的名媛,可她看不上那些同樣混江湖打打殺殺的大佬子弟,而身傢清白的,又不敢和她來往過密,因此方滔是她第一個男朋友,雖然是假的,可她一直很上心。在她心裡,欺負方滔比欺負她自己更令人無法容忍。偌大的上海灘,江湖上誰不知道方滔和她慕容無瑕的關系,除瞭自己的父親慕容聞,她還真想不出誰還會有這麼大的膽子。可她氣勢洶洶地去質問父親時,父親卻一口否認。
慕容聞得知此事後,也坐立不安的,看著女兒沖他虎著臉,他心裡十分難受。可他派吳一帆去查後,卻一無所獲,於是慕容聞不由得感嘆,他這賦閑也沒幾天,江湖上怎麼一點面子都不給瞭?還是吳一帆提醒瞭他,若以他們青幫的勢力都查不到是什麼人下的手,那就證明,不是江湖上的人做的。這話倒也十分有道理,方滔這個人來路不明,誰知道他暗地裡得罪瞭什麼人呢?當然,此刻也顧不上他到底是什麼人,反正自己這個女兒是看上他瞭,若不查清楚兇手,無瑕那裡肯定糊弄不過去。
此刻,慕容無瑕捧著一個保溫壺站在病房的門口,渾身不自在,看起來既傷心,又內疚,她慢慢蹭到床邊,對方滔笑笑,底氣不足地說,“我問過我爸爸瞭,他說不是他打的你。”
方滔聽慕容無瑕這麼一說,恍然明白瞭她剛才為何表現得那麼反常、那麼拘謹,於是忍不住笑著說,“我知道不是你爸爸,你別錯怪他瞭。”
慕容無瑕一聽,頓然輕松瞭許多,她坐在床邊,打開保溫壺,一邊為方滔盛湯,一邊說道,“那你說到底是誰下的毒手?照我看,一定是你勾搭瞭有夫之婦,被人發現瞭!”說到這裡,她放下手裡的湯,十分嚴肅地說,“方滔,你可不知道,夜總會那兒的洋女人,看起來是一個人,其實她們好多都是被人包養的,你可不能色欲攻心,上瞭她們的當!”
方滔愣瞭愣,想起瞭夜總會裡的那個猶太女人,知道慕容無瑕誤會瞭他,於是伸出唯一能動的那隻胳膊,點瞭點她的腦門,“你啊,真不懂事,到處是陷阱,哪裡會有什麼艷遇啊!”
慕容無瑕撇撇嘴,“都是你在危險中,都是你有理!我沒什麼不高興,我配合你就是瞭。放心吧,我不會向江醫生打小報告的!來,搭檔,起來喝湯!”說著她端起湯遞給方滔,方滔喝瞭一口,猛然吐出來,他警惕地支起身,“你為什麼那麼狠心?我的鴿子……”
慕容無瑕沒好氣地說,“行瞭行瞭,你的那些鴿子我好好地幫你養著呢,現在都比老母雞還肥!這是今天我讓我傢阿姨特地買來肉鴿子給你燉的湯。”
方滔搖頭,堅決不肯喝,“看見它,我就想起我自己的那隻陪瞭我多年的比利時信鴿……”
慕容無瑕不耐煩道,“還挺多愁善感的,你不喝,我自己喝。”她說著,將湯放在嘴邊,看瞭看方滔那副苦大仇深的表情,又將湯勺放瞭回去,提起保溫壺,“罷瞭!反正人傢做什麼事你都看不上眼,我不在這裡招人厭瞭!”說罷,她提起保溫壺就要離開。
“等等!”方滔突然叫道,她欣喜地轉過身,卻聽到方滔說,“轉告江醫生,把我打傷的是日本人。這已經是他們第二次試探我瞭。他們肯定在懷疑我,但是還沒有確鑿的證據。我的一舉一動都有可能被監視,所以沒有特別的情況我不能再去她的診所。我今後和她聯系,恐怕要通過你。你和江醫生再定一個聯絡地點為好。”
慕容無瑕雖然有些失望,但還是說,“好,我這就去。”
5
慕容無瑕再次出現在病房門口時,手裡依舊握著保溫壺,她還不待方滔說話,就笑嘻嘻地說道,“你派給我的任務已經完成啦!來!喝湯吧!”
方滔問,“什麼湯?”
慕容無瑕壞壞地笑著,“剛才的湯是傢裡阿姨養的肉鴿子,我見你不喜歡,又知道你挑剔,於是這次煮的信鴿湯,比利時信鴿。”她見方滔的臉一下子黑下來,於是得意地笑起來,“被嚇到瞭吧?活該!誰讓你總是對人傢那麼兇!放心啦!這次是牛肉湯!千萬別告訴我你還養過比利時信牛啊!”說罷,她不由分說地又替方滔盛瞭一碗,用小勺盛瞭出來,放在嘴邊吹吹,送到方滔的嘴邊。
方滔伸出手去接湯碗,“我自己來吧,別人喂我不習慣。”
慕容無瑕躲開他的手,“不行。剛才辦完事兒回傢取湯時,正好遇到吳叔,他說我爹今天要派他來看你,他可比我爸還精。小時候我都騙過我爹瞭但是總瞞不過他。所有我們要先演練一下。來,張嘴。”
方滔無奈地張開嘴,慕容無瑕將湯輕輕送進他嘴裡,“怎麼樣?有感覺瞭沒有?習慣瞭沒有?”
方滔咽下湯,不知道該怎麼回答,於是慕容無瑕調皮地笑著,“還沒習慣?再來一口,直到你習慣為止。”說著,又將一勺湯送到瞭方滔嘴邊。
這一幕正好被前來探病的馮如泰看在眼裡,方滔見是馮如泰,用稀松平常的語氣說,“您來瞭。無瑕,你先出去一會兒,我有事要談。”無瑕不知道來的是什麼人,隻好起身出去瞭。
馮如泰見無瑕出門,把門關好,坐到方滔身邊,問道,“剛才下去的女人是什麼身份?”
方滔害羞地笑笑,“是慕容聞的女兒,叫慕容無瑕,我的女朋友。”
馮如泰大感吃驚,“哦?慕容聞的女兒?你們是怎麼認識的?”
方滔淡淡地說,“領事館一個同事帶我去參加瞭一個聚會,在那兒認識的。”
馮如泰繼續追問,“什麼聚會啊?在哪兒啊?”
方滔知道馮如泰對這個事情不放心,繼續答道,“慕容無瑕一個同學傢裡的聚會,在方德路,幾號記不住瞭。”
馮如泰,“方德路?那是洋人住的地方?”
方滔,“他們一傢都是美國國籍。聽說多數時間他們住在美國。”
馮如泰仔細地聽著方滔的話,觀察著方滔的表情,“慕容聞是幫會的老大,他的女兒不好對付吧?方滔,你在風月場裡和多少女人來往,我都不過問。但是,你和慕容聞的女兒在一起,應該跟我打個招呼吧?”
方滔憨憨地笑笑,沒有回答。
馮如泰見方滔的回答沒有什麼紕漏,就轉移瞭話題,“打你的是什麼人?”
方滔如實回答道,“我也不清楚,有可能是日本人,一上來就是空手道。他們不是搶錢的,根本沒拿錢,上來就打。我覺得可疑,所以就沒還手。”
馮如泰又是一驚,“你一點都沒還手?”
方滔搖搖頭,“我要還手瞭,就不至於被打成這樣。”
馮如泰笑瞭,“方滔,幸虧你是我們自己人,要不然你會是最可怕的對手。一般受過訓練的人在生命危急的時刻都會很自然地出手,你是我見到的第一個有這麼大忍耐力和控制力的人。”
方滔苦笑,“我要是出手,可能當時就沒命瞭。對瞭,”他微微探起身子,“最近有行動嗎?”
馮如泰左右看看,低聲說道,“下周二,秦文廉將到滬江大學禮堂去演講。這是他回到上海後第一次公開露面。我們要在滬江大學裡綁架他,然後逼他說出汪精衛和日本人究竟達成瞭什麼協議。這次行動你不能參加,我心裡還真沒有把握。”
方滔微微皺起眉頭,“綁架秦文廉?不殺他瞭?”
馮如泰點點頭,“他知道一些秘密,重慶命令我們要他把秘密說出來。”
方滔說道,“上次的槍擊事件後,日本人一定加強瞭戒備。”
馮如泰點點頭,“我會想辦法將日本特工擋在禮堂外。”
這時,有人敲門,慕容無瑕帶著吳一帆進來瞭,“方滔,吳叔叔來看你瞭。”
吳一帆放下手中的水果籃,“方先生,沒大礙瞭吧?”
方滔連忙說道,“吳先生,怎麼敢勞動您來看我呢?”
吳一帆見馮如泰在,就上前打瞭個招呼,“鄙人吳一帆,請問這位先生是?”
馮如泰答得倒也順口,“在下姓馮,馮如泰。是方滔的表舅。”
吳一帆笑容滿面,“哦,幸會幸會。您在哪裡發財啊?”
馮如泰謙卑地說道,“我開瞭一個小店,專門買賣古玩字畫,混口飯吃。這是我的名片。”
吳一帆欠身接過名片,“我說的嘛,一看您就有文人氣質。”
馮如泰,“哪裡哪裡,您在哪裡高就啊?”
吳一帆,“我嘛,上海灘一閑人而已,跟著慕容小姐的父親跑跑腿。”
馮如泰,“慕容先生在上海灘可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啊,吳先生太謙虛瞭。我店裡還有點事兒,先走一步。改天我一定登門拜訪。”
馮如泰邊向外走邊想,方滔這小子竟然把慕容聞的女兒搞上瞭。慕容聞的師爺吳一帆都親自來看望他。自己現在是方滔的表舅,方滔要是成瞭慕容聞的女婿,那他就是慕容聞的親傢。他們跟慕容聞搭上瞭關系,以後很多事情都好辦瞭,但他又覺得不妥,因為利用幫會的力量要十分謹慎,他們江湖中人,可沒有幾個能靠得住。
病房內,馮如泰一走,吳一帆就切入正題,“方先生,這件事現在看起來不像是幫會裡的人做的。在上海灘,如果不在幫,敢動方先生的人就不多瞭。方先生你自己有什麼線索可以提供嗎?”
方滔想瞭一會兒,說道,“我平時沒什麼仇人啊,看起來他們就是想搶點錢,可能是因為我身上帶的錢太少,他們就生氣瞭。”說著他就想坐起來,慕容無瑕連忙上前扶方滔,一臉心疼的樣子。
吳一帆都看在眼裡,繼續說道,“不是我這做長輩的絮叨,如今這世道多亂啊。在上海混碼頭,沒有靠山怎麼可以呢?上次我提的入幫的事你是不是考慮考慮?”
慕容無瑕不悅道,“吳叔,您怎麼又提這事啊?”
方滔說道,“吳先生,慕容伯父的建議我一定會認真考慮的。”
吳一帆道,“我和慕容先生在幫裡都是‘悟’字輩的,說起來和杜月笙杜老板是平輩的。你如果由我引薦入幫,就隻比我和慕容先生低一輩,是‘覺’字輩的。在幫會裡,地位是相當的高啊。”
方滔一點頭,像是又碰到瞭痛處,弄得無瑕一陣緊張,“我要不入幫,聞爺始終是信不過我?”
慕容無瑕此時又插嘴道,“先不說入不入幫的事情,讓方滔先幫著爹幹點什麼事吧。”
吳一帆微微一笑,“小姐,不當著你爹的面我就直說瞭。你想聞爺他會信得過一個不在幫的人幫他做事嗎?”
方滔若有所思地點點頭,“是這樣的,可這麼大的事情,容我考慮一下再決定吧。”
吳一帆一笑,“這是自然。等傷好瞭,去慕容先生那裡磕個頭,場面上的事情在慕容先生那裡可是一樣都不能少的。”
6
這次秦文廉去滬江大學作演講,是小泉早就安排好的。他對中國文化研究頗深,深知要征服中國的軍隊並不困難,困難的是徹底征服中國人。中國人的行事準則由他們博大的文化中所產生,並不像西方人那樣,根據利益的得失來判定。所以,要占領中國,更要從思想上精神上占領,要想辦法讓他們的人為大日本帝國說話,這也是“以華制華,以戰養戰”的精髓。雖然在現在這種時候,秦文廉這樣公開露面極其危險,但這次演講絕不能取消,尤其是在盧光潔遇刺後,不能讓中國人覺得他們的行動見瞭成效。他決定去找祝炳卿,希望他能夠配合這次演講的護衛工作。
同時要去找祝炳卿的,還有馮如泰。他們一個拿著“國傢大義、民族存亡”壓著他,要他將日本人擋在滬江大學的門外,另一個則用“秦瓊用三十六路秦傢鐧換取瞭七十二招羅傢槍,關鍵時候他留瞭一手”來暗示他要為自己留條後路,希望他能真心配合日本人,並允許日本特工這次帶著槍進入租界。
祝炳卿誰都沒答應,卻又誰都答應瞭。他對兩個人說瞭同樣的話——他可以派人手到滬江大學,並保證不讓任何人帶著一槍一彈進入。表面上看起來,他這一招似乎既保全瞭“民族大義”,又在日本人那裡為自己留瞭一條後路,其實不然。他這個租界總探長做得不易,看起來不與任何人作對,也不向任何人乞好,實際上,他這樣煞費苦心地平衡著各種勢力之間的關系,無非是不想讓這個表面平靜的彈丸之地變成另一個充滿殺戮的戰場。他從來不對別人講什麼“忠心愛國、天下存亡”,但他心中也有一個民族大義,他把這個大義具體化,具體到這個小小的租界,具體到他力所能及的范圍內,具體到他能做的每一件小事,具體到他所能保護的每一個人。
秦文廉這幾日十分苦悶,總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秦太太不知道發生瞭什麼,也不敢問,隻能用擔憂的眼光望著他。他背著漢奸的罵名,跟著汪精衛和日本人談判,近日汪精衛和日本人的協議終於簽瞭,但日本人卻臨時把協議改瞭,單單停戰後是允許日本在華駐軍這一條就和當時停戰和談的初衷背道而馳。這和“滿洲國”有什麼區別?日本軍隊不走,何以服眾?他有時真想一走瞭之不幹瞭,可又覺得就這樣丟下汪先生有點不太仗義,偌大的上海灘,能讓他傾訴苦悶的,也隻有鬱國華瞭。想到這裡,他又一臉憂鬱地出瞭門,心想,去辦公室他把我當漢奸趕出來,在傢裡,他最起碼不會趕一個老同學出門吧?
鬱國華見秦文廉都到瞭門口,隻好將他請到傢中。兩人默默地品著杯中的酒,心中各有滋味。
秦文廉嘆道,“記得在早稻田大學讀書時,你我也經常這樣對坐小酌,那時候我們喝的是最便宜的清酒。國華兄還曾經寫過‘獵獵龍旗膽,醉夢清酒香’的詩句啊。一晃你我都已經是滿頭華發之人瞭。”
鬱國華不冷不熱地說,“日本的清酒雖好,卻綿軟瞭一些,喝的時間長瞭,難免人會挺不起脊梁。所以我現在還經常喝一點老白幹,那才叫‘烈酯醇香,四品皆全’。你要不要嘗一點?”
秦文廉苦笑瞭一下,“國華兄不要再明著暗著挖苦我瞭,清酒也罷,老白幹也好,在歷史的洪流中,都隻不過是滄海一粟。江南大儒呂留良比起你國華兄怎樣?人傢敢在大門上寫著‘清風雖暖我不問,明月無光入我懷’,可後來呢?天下百姓都入瞭大清國,一樣地安居樂業著,一樣地太平盛世著。”
鬱國華立刻板起瞭臉,“文廉啊,你今天來不是讓我和你一起去享受那太平盛世、安居樂業的吧?”
秦文廉雖然心中苦悶,但依舊固執地堅持著自己的理念,“你以為抗戰會有出路嗎?汪先生離開重慶之前,所謂的大後方已經岌岌可危,到瞭不戰自潰的地步。通貨膨脹和經濟危機先不講,就說國軍的戰力,一個團裡就會有三五百人在吃空餉,這還是很正常的事情。你說這場戰爭能打贏嗎?”
鬱國華一身浩然正氣,“抗戰必定會遇到許多艱難困苦,寧可拋頭灑血,也不能喪權辱國啊。”
秦文廉悠長地嘆瞭口氣,“我也明白,目前和日本人求和是要損失一些主權和利益,我何嘗不心痛啊,但最起碼我們還能爭取到一個休養生息的機會,不至於玉石俱焚。”
說完,秦文廉想起被日本人臨時修改的協議,內心頓然痛苦起來,喝瞭口酒,埋下頭不說話瞭。
鬱國華語重心長地說,“文廉,民族和國傢的命運,可不是兒戲。更何況你是在與虎謀皮,飲鴆止渴。千萬別一失足成千古罪人啊。”
秦文廉何嘗不知道這個道理,他已經有些喝醉瞭,踉踉蹌蹌地站起來,說道,“國華兄,目前的形勢是戰必敗,敗必亡。也許我會成為千古罪人,但我也要走這一步,而且我現在已經是過河的卒子,回不瞭岸瞭。國華兄,我要告辭瞭。謝謝你還認我這個老朋友,還能聽我嘮叨幾句。”
鬱國華起身就要送他,“文廉,以老朋友的身份,你什麼時候來我這裡我都歡迎。但你要執迷不悟,誰都幫不瞭你。”
秦文廉將鬱國華攔在門內,“國華兄的心意我領瞭,我要回去瞭。明天,我還要去滬江大學為新政府演講。但願我此番操勞,能夠修成正果。告辭。”
鬱國華在窗口看著秦文廉離去,看他身後還跟著兩個便衣,想起昔日那個颯爽灑脫的秦文廉,心中不由黯然起來。
秦文廉因瞭協議的簽訂而喝悶酒,小泉和石井同樣在喝酒,隻不過他們喝的是慶祝的喜酒。不僅如此,酒到深處,他們還自我陶醉地跟著廣播唱起日本民謠《插秧歌》,小泉一邊唱,一邊做著插秧的動作,像舞蹈一樣。唱畢,小泉坐回瞭榻榻米上,又喝瞭一杯酒,說道,“我小的時候,每年春天,全傢都唱著這首歌在水田裡插秧。那是多麼快樂的日子啊。石井君,我們在中國的戰爭不會持續很久瞭。我們將很快回到日本,戰場上的孩子們也會回到父母的身邊。又可以過上以前那麼快樂的日子瞭。因為,我們和汪精衛正式簽訂瞭一個協議,這意味著汪精衛馬上就要成立新的中國政府,他將取代重慶的蔣介石政府。這樣我們最終取得對華戰爭的勝利就不遠瞭。”
石井認真地問道,“大佐,汪精衛一定會取代蔣介石成為中國的領導人嗎?自從長沙會戰皇軍進攻不力以來,蔣介石在老百姓中間的呼聲很高啊。”
小泉笑道,“石井君,老百姓都是烏合之眾,他們就會跟著瞎起哄。汪精衛的政府不打仗,不死人,我們的軍隊在前線再打幾個勝仗,加上秦文廉這樣的政客學者去宣揚,用不瞭多久,汪精衛的呼聲就會超過蔣介石的。石井君,為瞭配合汪精衛政府的政治攻勢,我們還有一件很重要的事要做,就是要看住那些參加簽約的中國人。不能讓他們將協議的內容泄露出去。”
石井疑惑道,“看住他們?小泉大佐,協議裡邊都寫瞭什麼內容?”
小泉搖搖頭,“這些內容連我都不知道,據說雙方約定是永不公開的。但是一定是對我們大日本帝國大大地有利。如果泄露,那麼中國人就不會擁護汪精衛瞭。另外,參加簽約的除瞭汪精衛還有另外幾個中國人,軍統一定會想辦法來滲透的,所以對這些人要不間斷地監視。必要的時候,可以用一些非常的手段。”
7
翌日早晨,滬江大學像往常一樣人來人往,得知今天有學者要來演講,學生們紛紛擁入禮堂。
祝炳卿帶著很多巡捕過來,封鎖瞭入口,進入禮堂的人一律檢查,沒有學生證和教員證的,都禁止進入。
滬江大學校長尹湛恩不知道為什麼突然有這麼多巡捕,不由得向祝炳卿問道,“祝探長,發生瞭什麼事?”
祝炳卿道,“尹校長,今天有位秦文廉先生來貴校演講。我們得到消息,有一夥不法之徒可能要來搗亂,為瞭不讓學校裡的學生和老師受到傷害,所以今天這裡要戒嚴。不過您放心,這隻是臨時的。”
尹湛恩點點頭,“哦,如此,有勞祝探長瞭。歡迎您抽空去我辦公室裡喝杯茶。”說罷他轉身離開。
小韋一身清潔工的裝扮,從向非艷的車上下來,他向四周看瞭看,從向非艷車的後備箱中取出一支大掃帚和背在身上的鐵撮子,然後向禮堂門口走去。
一個巡捕攔住小韋,“站住,幹什麼的?證件!”
小韋低頭哈腰,“老總,我們掃地的,哪有證件。”
這時,祝炳卿走瞭過來,“什麼事?”
巡捕道,“他說是學校裡的清潔工,沒證件。”
祝炳卿仔細打量瞭小韋一下,小韋賠著笑臉,兩人迅速交換瞭眼神。祝炳卿微微嘆瞭口氣,“搜搜身上,沒問題就放進去吧。”小韋身上自然沒有問題,因為他們早就提前商量好,將槍放在向非艷身上,她是女人,巡捕們不方便搜。雖然這樣的做法有點不合適,因為他們和祝炳卿有約在先,不帶槍。可是在這樣的非常時期,也就顧不上那麼多仁義道德瞭。
這時,秦文廉的車到瞭禮堂門口,後邊還跟瞭兩輛坐瞭日本特務的車。
石井下車和巡捕交涉,“我們是保護秦先生來這裡作演講的,請放行。”
祝炳卿說,“哦,是秦先生到瞭。我們知道秦先生今天在這裡演講,我們也是來這裡保護秦先生的。”
石井冷笑道,“那太好瞭,我們可以進去瞭嗎?”
祝炳卿正色道,“今天這裡全戒嚴瞭,你們隻能有一個人陪秦先生進去,而且不可以攜帶武器。這裡是學校,不能進去這麼多的武裝人員!”
石井看瞭看祝炳卿,氣憤地上瞭車。回到車上後,他將自己的東洋短刀藏在秦文廉的公文包裡,這才躲過瞭巡捕的搜查,將刀帶入瞭禮堂。而向非艷也以“《申江新聞記者》”的身份混進瞭禮堂。
禮堂裡坐滿瞭學生,這是秦文廉第一次公開面對公眾,他相信這些讀過書的學生們是能理解自己的救國理念的。他站在臺上慷慨陳詞,“同學們,你們一定想聽我講講我對目前正在進行的這場戰爭的看法。不過,我今天不想講眼前的這場戰爭。我想講講歷史,因為司馬光說過,‘以史為鑒,可以知興替’。那麼,我要講哪段歷史呢?距今不遠,三百年前。清廷皇帝,入主中原。當時,全國上下,寧可玉石俱焚,也不願納降議和,這才有瞭揚州十日,嘉定三屠的悲劇。結果怎麼樣呢?大清朝不是也統治瞭中國二百多年嗎?但是我們中國依舊存在,炎黃兒女沒有滅絕!再看今日之世界,日軍鐵蹄不遜於當年八旗驍勇,南京亦是當初揚州和嘉定的翻版。所以我認為,與其舉四萬萬百姓之性命,竭全國民眾之財務,來進行這場必敗的戰爭,還不如與日本議和,相信三百年後,大和民族就會成為今日的八旗子弟……”
臺下的學生們早就議論紛紛,坐在一邊的校長尹湛恩實在忍不住瞭,站瞭起來,大聲說道,“秦先生,您是說您這一輩當亡國奴還不夠,還要把我們的子子孫孫都設計成亡國奴,是嗎?”
秦文廉一下不知怎麼接話,臺下的學生們站起來紛紛喊道,“堅決不做亡國奴!”
“秦文廉,大漢奸!”
“把這個漢奸學者趕出校園。”
秦文廉被學生們轟下瞭臺,有點驚慌失措,在石井的保護下才躲到瞭禮堂的走廊裡。
石井問道,“秦先生,還能繼續嗎?”
秦文廉穩定瞭一下自己的情緒,帶著幾分狼狽說,“我要去廁所。”於是石井跟著他走進瞭廁所。他用涼水洗瞭洗臉,心裡還是很難過,雖然早就知道國人會這樣,雖然早就知道自己漢奸罵名在身。可是這樣被眾人指著鼻子罵為賣國賊,他的心還是被扭成瞭麻花。他對石井說,“你可以讓我自己待一會兒嗎?我心裡有點亂。”
石井想瞭想,檢查瞭廁所裡沒其他人,就出去瞭。石井沒有想到,小韋早已經隱藏在門梁上方。他剛出門,小韋就從門上一躍而下,迅速將秦文廉打暈,然後將秦文廉往窗口拖去。從禮堂外的馬路到廁所的窗口有將近三米高,但是馮如泰早已在窗口下堆上瞭一堆沙子,並等在那裡接應。
這時,石井聽到瞭一些響動,突然反應過來有些不對,就立刻沖進瞭廁所裡,正看到小韋拖著秦文廉往窗口移動。石井拔出短刀,而小韋則用力將掃帚桿擰開,那掃帚中藏瞭一把匕首,兩人短兵相接,但石井比小韋的刀法更快,幾個回合下來,小韋身上就已經掛瞭彩。
這時,秦文廉慢慢蘇醒瞭過來,他腿腳發軟,踉踉蹌蹌地向門外晃去。小韋沖上前攔住秦文廉,但馬上石井又纏住瞭小韋。
秦文廉抓著機會,跑出廁所,小韋緊追其後,石井又跟在小韋後面不斷阻攔,三個人在走廊裡糾纏著一路打過來,一直到瞭禮堂門口。秦文廉連滾帶爬地跌進禮堂,混入高喊著抗日口號的學生們中間,小韋和石井也一邊打著一邊追入瞭禮堂。隻見石井揚起短刀,陰狠地向小韋的要害刺去,向非艷見狀,迅速掏出槍,打中石井拿刀的手,那一刀因此走偏,隻刺中瞭小韋的肩膀。
禮堂裡的學生頓時大亂,紛紛向外跑去,而外面的巡捕聽到槍響,也急忙向禮堂的方向沖進來。秦文廉慌不擇路,隻知道拼命往人堆裡紮,可他逃到哪裡,小韋和石井也纏鬥到哪裡,哪裡也就亂成一團。情急之下,秦文廉幹脆一毛腰,鉆到瞭椅子下面。
向非艷努力撥開身邊正在向外跑的學生,逆著人流方向,向秦文廉慢慢移動。
小韋和石井依然激烈地打鬥著,招招發狠,要置對方於死地。奪路而逃的學生像潮水一樣退去,露出趴在地上的秦文廉。正當他不知所措的時候,突然有人在身後拍瞭他一下。秦文廉嚇得一個激靈,回頭一看,那人正是向非艷。
向非艷低聲道,“秦先生,別害怕,跟我來。”說著,她拉起秦文廉,閃過小韋的撲殺,慢慢地向禮堂門口移動。
突然,一聲槍響,祝炳卿舉著槍大喝道,“都住手!”
石井一愣,小韋見向非艷已經成功帶走秦文廉,知道他們的第二套方案已經成功,就趁機向後臺的走廊跑去。兩個巡捕順著小韋逃跑的方向追瞭下去,石井被幾個巡捕團團圍住。
祝炳卿喝道,“放下刀,舉起手,不然我開槍瞭。”
石井無奈地放下手裡的刀,憤然道,“祝探長,剛才跑的才是刺客。”
祝炳卿道,“我會派人去抓的,這裡不用你操心。”說著,幾個巡捕將石井押瞭出去。
滬江大學外面,向非艷帶著秦文廉到瞭一處安全的地方,然後遞給他一塊手帕,“秦先生,擦擦汗吧。”
秦文廉神魂未定,“哦,謝謝你剛才救瞭我。”
向非艷一笑,“別客氣秦先生,我是《申江新聞》的記者,我叫向非艷,今天本來是想采訪您的。”
秦文廉驚訝道,“采訪我?”
向非艷點點頭,“是啊,我打算給您做一個專訪,我覺得您的理論是非常正確的,中國隻有走和平建國的道路才會有希望。”
秦文廉一攤手,“你看看這一派亂象,簡直就是一群暴民。忠言逆耳啊。”
向非艷笑道,“那您可要答應我給您做專訪啊。”
秦文廉拿出一張自己的名片,“這上面有我的地址,隨時恭候。”
這就是馮如泰制定的第二套方案,如果綁架失敗,向非艷就要找機會向秦文廉滲透,為下一次任務做好鋪墊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