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1

秦文廉自認為有雄韜偉略,又曾跟著汪精衛出生入死,幾天前曾躊躇滿志地去瞭趟南京,一心想著一展治國韜略,讓蔣介石看一看,他不肯重用的秦文廉,如今也是一品大員瞭。可是,他連新政府成立的儀式都沒參加就垂頭喪氣地回來瞭。

管傢王保中見他回來,趕緊從秦文廉身後的兩個特務手中接過大件行李,秦太太對於他的提前歸來也深感意外,“新政府的成立儀式不是明天才舉行嗎?你怎麼今天就回來瞭?咦?怎麼還把行李都拿回來瞭,你以後不是還要去南京任職的嗎?”

秦文廉心煩意亂地說,“我暫時要留在上海。跟日本的土肥原司令商議新政府修憲法的事情。”說罷,他悶頭坐在沙發上,接過用人遞過來的茶,低著頭一言不發。

秦太太關切地坐到他身邊,“文廉,這次去,任命下來沒有啊?”秦文廉喝著茶,沒說話,秦太太繼續問道,“你這次究竟當的是什麼官啊?”

秦文廉不耐煩地說,“我這剛回來你就嘮嘮叨叨的。次長,我現在是法務部的次長!”

秦太太一愣,“什麼?原來不是說要給你個內閣總理嗎?怎麼才是個次長?”

秦文廉長嘆一聲,“可能是我秦文廉心眼太實在,不會阿諛奉承,不會攀權附貴。”

秦太太也跟著嘆瞭一口氣,“文廉,別這麼說,你追隨汪先生出生入死的,他不會不記得的。”

秦文廉憤憤不平道,“我都不知道現在汪先生在想什麼,就說日本人提出的密約條款,哪一條都能讓我們成為千古罪人,可他還是在上面簽瞭字。現在的局勢更是兇險,汪先生更需要我這樣明法理,敢直諫的人來出謀劃策,可他怎麼能……”

秦太太低聲安慰他,“文廉,也許汪先生也有難處呢。他沒留你在身邊,可能就是為瞭保護你呢?再說瞭,你如果實在覺得不開心,咱們可以不做這官。做一介草民,平平安安的,也不錯啊。”

秦文廉愣瞭愣,張瞭張嘴,卻什麼也沒說。正在這時,有人敲門。秦太太急忙抿瞭抿嘴,隻聽王保中在門廊裡驚訝地說,“啊!是小姐回來瞭!老爺、太太,小姐回來瞭!”

秦文廉夫婦一聽,不約而同從沙發上起來,隻見他們的女兒秦嵐提著行李站在門口,親昵地叫道,“爸爸,媽媽。”

秦太太慌忙迎出去,握住女兒的手,“嵐兒,你怎麼回來也不跟傢裡說一聲。”

秦嵐說道,“我接到電報就買票回來瞭,沒來得及告訴你們。”

秦文廉聽到“電報”,心中一沉,因為他和太太都沒有給女兒發過電報。在這種局勢下,就算是天塌下來,他也不會糊塗到把女兒叫回來。那麼,給女兒發電報的人,肯定是另有所圖,想到這裡,他的聲音都變瞭,“你,你接到什麼電報?”

秦嵐疑惑地望著父親,“爸,您病好啦?不是你們拍電報說爸爸生病瞭,讓我趕快回來嗎?真是急死我瞭,爸爸,您沒事兒瞭吧?”

秦太太一頭霧水,“電報……”

秦文廉努力讓自己冷靜下來,盡量保持著平常的聲音,說道,“嵐兒,你先上樓安頓一下,馬上下樓吃飯。”

秦嵐關切地望著秦文廉,“爸爸,你生什麼病瞭?你看,這電報上寫的……”

秦文廉接過電報看瞭一眼,“好瞭,好瞭,快去放好東西,聽話。”

目送女兒上瞭樓,秦文廉夫婦對視一眼,看著手裡的電報。很顯然,這絕對不是他們發的,至於是誰發的,誰馬上就會上門來瞭。

果然,剛剛吃瞭晚飯,小泉就上門瞭。這個電報就是他發的,不僅是他發的,甚至秦嵐還是他派來監視秦文廉夫婦的,誰都不會想到,他們的女兒是日本人派來的代號為“鳳凰”的特務。秦嵐剛回來,他就立刻登門,就是要讓秦文廉在全傢團圓之時明白,和大日本皇軍合作,要小心一點。

秦文廉見小泉來瞭,心中一陣憋悶。他讓傭人把剛剛收起來的老白幹和酒杯拿出來,一個人自斟自飲,老白幹的辛辣使他眼淚都流瞭出來。他看瞭一眼小泉,有幾分醉意地說道,“小泉先生,別光看著,來!您和我一起喝一杯。”

小泉笑笑,“好吧,我陪您喝一杯。不過酒喝多瞭是要傷身體的。”

秦文廉給小泉倒瞭一杯酒,嘆道,“鬱國華說得對啊,這老白幹烈酯醇香,四品皆全。”

小泉並未接過話茬,轉而說道,“我聽說秦先生的女兒從香港回來瞭,我是特意來祝賀秦先生全傢團圓的。”

秦文廉看瞭小泉一眼,一口將滿杯的老白幹灌下去,“哦,這件事情,我怎麼覺得你比我還高興啊?”

小泉一聽,有些尷尬,但馬上又露出笑臉,“秦先生,您現在妻子女兒都在身邊,不正是可以沒有後顧之憂地為新政府工作瞭嗎?這難道不好嗎?”

秦文廉自嘲地笑笑,“是啊,小泉先生想得可真周到啊。秦某現在除瞭為新政府效力,也別無他求瞭。隻是新政府不見得需要秦某啊。”

小泉明知故問,“秦先生,此話怎講?”

秦文廉,“我秦某人一介書生,將近花甲之年,這一年多來我滿世界地奔波,也算是刀頭舔血。現如今,我扶汪先生得坐大寶,大日本天皇陛下可以坐擁中華。高興,高興啊!”

小泉頓然板起臉,呵斥道,“秦先生,我看你是喝得太多瞭。忘瞭什麼能說,什麼不能說瞭吧?”

秦文廉一愣,馬上意識到自己的失言,正不知該怎麼應付,正好這時秦嵐走瞭出來,她看瞭看小泉,下意識地站住瞭,怯怯地問,“爸,您有客人?”

秦文廉介紹道,“哦,這位是櫻機關的小泉先生,負責在上海保護我們傢的安全。”

小泉起身示意,“秦小姐,幸會瞭。”

秦嵐欠身回禮,“小泉先生好。爸,我有事出去下。”說完她閃身出瞭門。

秦文廉想起自己剛才酒後失言,不禁有些後怕地說,“對不起,我有點喝多瞭。”

小泉正色道,“秦先生,中國有句名言,叫‘居廟堂之高則憂其君,處江湖之遠則憂其民’。您又何必在意這眼前的名利得失,更不能在借酒消愁的時候,說一些不該說的話。”

秦文廉點著頭,“小泉先生說得對。秦某剛才失態瞭。”

小泉的語氣緩和下來,“秦先生,我不是政治傢,但是我知道您是追隨汪先生出生入死的人,是汪先生的心腹,他是不會忘記您的。想必不久,秦先生定會得到重用。”

秦文廉又是點點頭。女兒剛回來,小泉就迫不及待地登門造訪,很顯然,他並不在乎秦文廉知道女兒是他叫回來的。他猜測,日本人之所以這麼做,是怕他把《日汪密約》泄露出去,所以,才把女兒騙回來做人質。眼下,為瞭保證女兒的安全,又不讓女兒跟著一起擔驚受怕,他和夫人隻能不作聲張,承認自己之前確實病過一場,並且想辦法盡快讓女兒離開這裡。

2

汪精衛偽政府在南京成立的消息很快就傳開瞭,各大報紙競相報道,雖然外國政府沒幾個承認的,但這件事情對重慶政府的沖擊不小,重慶方面愈加急切地想要早點拿到《日汪密約》的內容,以便將汪精衛的賣國勾當公佈於世,令其偽政府早日垮臺。因此,滲透秦文廉的計劃愈加迫在眉睫。

馮如泰得知秦文廉提前從南京回來,並且對自己僅僅做瞭個法務部次長十分不滿,認為這是策反秦文廉的最佳時期,於是他立刻派向非艷前去牽頭。

每次去見秦文廉,向非艷都要刻意打扮一番,這次仍不例外。她溫文爾雅地站在門口,一副知識新女性的光鮮裝扮。開門的是秦嵐,這倒令向非艷有幾分意外。

秦嵐禮貌地問,“請問您找誰?”

向非艷笑著說,“我找秦文廉先生,我是和他約好瞭的。”

秦文廉聽到聲音,從內室出來,“哦,向小姐,怎麼來之前也不說一下。”說著,秦嵐將向非艷讓進瞭客廳。

向非艷甜甜地笑著,“秦先生,上次通過電話以後,我實在是太忙瞭。今天正好有空,就過來瞭。”

秦文廉有些尷尬,“其實,您也可以去辦公室找我,我不在,你給我秘書留話都可以。”

向非艷轉而說道,“哦,我知道瞭。這是您的女兒吧?長得可真漂亮。”

秦文廉道,“哦,這是小女秦嵐,剛剛從香港回來。”

秦嵐很乖巧地說,“向小姐好。”

向非艷由衷地贊道,“到底是出身名門的大傢閨秀,知書達理的。”

秦文廉道,“過獎瞭。向小姐您是喝咖啡還是喝茶?”

向非艷一笑,她知道秦文廉明知故問,故意表現出他們之間並不熟悉的樣子,於是她十分配合地說,“咖啡,謝謝。”

秦嵐一笑,“我去替向小姐準備咖啡。”說著,她轉身去瞭廚房,耳朵卻小心留意著客廳裡的對話。

向非艷見秦嵐離開,這才說道,“秦先生,新政府剛成立正是用人的時候,您怎麼沒在汪先生身邊任職啊?”

秦文廉的神情一下子變得落寞起來,但他還是撐著臉面說道,“法學是我的專業,我目前主要的工作是和日軍土肥原司令商定新政府修憲的具體事宜。”

向非艷微微點點頭,“您上次在電話裡說您現在是法務部的……”

秦文廉接道,“次長。”他看到向非艷一臉驚訝的神情,覺得很沒面子,“修憲也是立國頭等大事嘛。”

向非艷一副為秦文廉不平的樣子,“您又是陪汪先生去日本談判,又是遭到綁架暗殺,如今別人都做瞭大官,怎麼能給您一個次長就打發瞭呢?”

秦文廉嘆口氣,說道,“不說這些瞭,不說瞭。”

向非艷笑瞭笑,“秦先生,我看您是運氣不好,不如我給你出個主意,讓您轉轉運。”她看瞭秦文廉一眼,繼續說道,“就是替一個朋友來搭個線,做個買賣。”

秦文廉顯然對什麼買賣不感興趣,但出於禮貌,他還是問道,“什麼買賣?”

向非艷故作神秘地說,“我有一個賣古玩的朋友,最近剛弄到一個玉佛。據說這個玉佛法力無邊,秦先生如果買回來,管保全傢平安,所有的煩惱黴運都不會再有瞭。”

秦文廉擺擺手,“秦某不信佛。”

向非艷的聲音放低瞭幾分,“這尊玉佛您要是不買,這麻煩事恐怕您一輩子也甩不掉。”

秦文廉一愣,覺得她似乎話中有話,“何以見得?”

向非艷,“這尊玉佛,是我這朋友從川東帶來的,靈驗得很。”

聽到“川東”二字,秦文廉和在廚房的秦嵐都愣瞭愣,秦文廉重新打量著向非艷,心中一陣失落。川東玉佛?川東現在就隻有一個佛爺,那就是蔣介石啊。原本他以為找到個紅顏知己,現在看來,這個“紅顏”一直對自己別有用心,她原來是軍統的人。他冷冷地笑瞭笑,“看來,向小姐並不僅僅是個記者啊!”

向非艷諱莫如深地笑笑。

雖然極不情願,但秦文廉還是答應和馮如泰會面,見面的地點就在知秋雅敘書寓。

3

從南京回來後,秦文廉一直鬱鬱寡歡,在小泉登門那天,更是借著酒勁兒說出瞭對汪精衛和日本人的不滿。小泉深知,以秦文廉現在的情緒,很可能給軍統的人可乘之機,於是他讓石井親自監視秦文廉,以防萬一,好在,他除瞭和一個女記者來往曖昧之外,也並未和什麼特別的人接觸過。

不過,秦文廉這個一向自視清高的文人,竟然會到知秋雅敘這樣的地方,這倒頗令石井意外。他帶著兩個特務緊緊跟隨在秦文廉後面,隻見他進瞭大廳,跟老鴇說瞭句什麼,就徑直上瞭樓上的包間。

石井正要跟上去,轉眼看到書寓的中心舞臺上,一位身穿飛天舞裙的女子,手裡拿著一對精致的短劍,正翩翩起舞。石井的目光一落到她的身姿上,便再也無法離開。他出身武術世傢,自幼與刀劍為伴,一直覺得刀劍是剛硬的、慘烈的、血腥的。可是此刻,那殺人利器在跳舞的女子手中,有瞭另一番風韻,它變得柔韌、溫暖,帶著炫目的美麗。石井呆呆地坐下來,目不轉睛地盯著跳舞的女子,甚至連盯緊秦文廉的心思都沒瞭,隻是差兩個隨從上去看看他到底在和誰見面。

秦文廉要見的人,自然是馮如泰。

此刻,在書寓的包間裡,馮如泰裝模作樣地拿出一個錦盒,看瞭看坐在對面的秦文廉,也不說話,而是隨手從桌子上的果盤裡抓瞭一把花生,走到門前,挑起門簾,往門外的地上一撒,然後坐回座位,這才說道,“秦先生先看看貨色吧!”說著,他將錦盒打開,裡面是一尊很精致的玉佛,但一看便知是樣子貨。

秦文廉對軍統這些故弄玄虛的套路似乎很不屑,“這些就免瞭吧,有什麼話請您講吧。”

馮如泰微微一笑,“不急,您先上眼看看這件玉佛。這玉是河南南陽獨山玉,這佛雕的是河南洛陽白馬寺玉佛殿中的款式,秦先生,白馬寺您去過嗎?”

秦文廉有些不耐煩,“前些年的時候去過。”

馮如泰繼續問道,“那您還記得玉佛殿上有四個大字是什麼嗎?”

秦文廉道,“恕鄙人記性不好,還望先生賜教。”

馮如泰又是一笑,“賜教不敢當,隻是碰巧我還記得,四個大字寫的是‘得大自在’。其中,得字還少瞭一筆。秦先生,您想不想得大自在啊?”

秦文廉不冷不熱地說,“佛之胸懷我等望塵莫及,秦某又怎麼敢有此奢望啊。隻求不再莫名其妙地被槍擊綁架,就阿彌陀佛瞭。”

馮如泰笑而不語。他沉默瞭片刻,才說道,“秦先生,您現在可不是凡人瞭。汪精衛建國,他那日本老子不會沒什麼條件吧?您參與討論他們的《日汪密約》,所以,您現在已經不是凡人瞭。”

秦文廉警惕地看著馮如泰,“您……什麼意思?”

馮如泰道,“您知道那份協議的內容吧?”

秦文廉點點頭。

馮如泰張瞭張嘴剛要說什麼,隻聽到包間門口發出咔嚓咔嚓的聲音,那是花生被踩碎的聲音。馮如泰立刻示意秦文廉不要出聲音,然後快步走到門前站定,聽瞭會兒動靜,又偷偷看到那兩個日本特務一踩到花生就不敢再向前走動,隻是站在門口稍遠一點的地方拼命直著耳朵偷聽。

馮如泰回到桌邊,壓低瞭聲音,“秦先生,隻要您能幫我們搞到《日汪密約》,重慶方面自然會保證不再騷擾您,讓您得到大自在。”

秦文廉嘲諷道,“保證?拿什麼保證?用你們暗殺我的槍?還是綁架我的繩子?”

馮如泰並不計較他這點小文人脾氣,耐心且誠懇地說,“您在這方面有什麼要求,盡管提出來。”

秦文廉道,“我沒有任何要求,我也不和你們合作。我總不能將自己親手建立起來的新政府再推到火坑裡吧?”

“秦先生,您自己親手建立的新政府,也沒給您什麼好處,您又何必如此執拗呢?放開一步,才能得大自在。”

馮如泰這一句話,立刻刺到瞭秦文廉的痛處,他微微皺起眉頭,但還是堅持道,“秦某這一生追隨汪先生躬車馬卒,有瞭不斷的俗世情緣。這得大自在,我是不敢奢望瞭。多謝您的美意瞭!”說著,秦文廉站起來要走。

馮如泰的臉色頓然變得冷峻起來,“這麼說,秦先生是不答應瞭?看來你是鐵瞭心要當這漢奸瞭,你就不為你的傢人想想嗎?”

秦文廉正色道,“誰是漢奸誰是佞臣,歷史自有公斷,這和我的傢人何幹?”

馮如泰冷笑道,“你就別在這裡唱什麼曲線救國的高調瞭,你要不是死心投靠日本人,你把女兒弄回上海幹什麼?不過這樣也好,您總得為您的女兒考慮考慮吧?”

秦文廉見馮如泰拿女兒威脅自己,不由也變瞭臉,“馮先生,您這麼說話,我們就沒什麼好談的瞭。”說完,他看瞭看桌上的錦盒,“這樣吧,這尊玉佛我買下瞭,您的心意我也領瞭。可是我一個文人,實在沒辦法從機要室裡將東西弄出來,還望先生您海涵。這兩根小黃魚,您收好瞭。”

說著,秦文廉從懷裡拿出兩根小金條放在桌子上,接著抱起那尊玉佛,出瞭雅間。

書寓大廳裡,石井依舊癡迷在那女子的舞姿裡。石井身邊的特務推瞭推他,他這才發現秦文廉出瞭門,於是轉頭問適才去偷聽的特務,“他見的什麼人?”

特務說道,“就是裡邊穿灰色長衫的。”

石井點點頭,說,“去!跟著秦文廉。”而他自己則重新坐下來,繼續看那女子的舞蹈。

這時馮如泰出來,和老鴇打瞭個招呼離開瞭,石井愣瞭愣,但馬上意識到他就是那個“穿灰色長衫的”,於是他也急忙起身跟上去,走到門口,他似乎想起瞭什麼,轉身問那老鴇,“請問,跳舞的那位姑娘叫什麼名字?”

老鴇道,“您看上她瞭?她叫舒鳳。”

石井在心裡默念瞭一遍這個名字,這才追瞭出去。

馮如泰走到一個水果攤前,假裝去看攤子上的水果,其實是借著一扇半開的窗戶上的玻璃,確定到底有沒有人跟蹤,他看到瞭石井的影子,就故意轉身去看他。石井一見馮如泰看自己,急忙若無其事地轉過身,就在他轉過身的一瞬間,馮如泰快步走向巷子的出口,石井追上去時,隻能無奈地看著向非艷的汽車絕塵而去。

石井見無法繼續跟蹤下去,隻能回到櫻機關向小泉報告。雖然無法確定這個人的身份,但他發現,那個人的撤離路線是專門挑好的。應該是受過專業的反跟蹤訓練,這說明,這個人的身份絕對非同一般。

小泉聽瞭石井的匯報,不禁皺起眉頭,“秦文廉去見這個人,‘鳳凰’為什麼沒有報告?”

石井道,“大佐,恕我直言,支那人都是不可靠的。”

小泉想瞭想,點點頭,“你說得也許有道理,要策反一個間諜是很困難的事情。還是籠絡一個貪財小人會容易一些。”

石井問道,“您的意思是,我們要再安插一個眼線在秦文廉身邊?”

小泉點瞭點頭,“從他身邊的人下手!”

4

秦嵐將臥室的門反鎖上,一臉疲憊地跌坐在床上。她從隨身的坤包裡摸出一個精致的小酒壺,晃瞭晃,又頹然地將酒壺放進包裡,然後如困獸一般,難受得在房內來回踱步。終於,她實在忍不住瞭,抓起坤包急匆匆地出瞭門。

她剛剛出去,秦文廉就回來瞭,他將玉佛擺在桌子上,呆呆地望著它,連晚飯都沒吃一口。眼下,前有狼,後有虎,他又怎能安食靜寢呢?軍統的條件萬萬不能答應,莫說將《日汪密約》弄出去,就是泄露瞭一個字,日本人都會要瞭他們全傢的命——他們之所以把自己的女兒騙回來,不就是為瞭讓他行事掣肘嗎?況且,本來自己就在軍統的暗殺名單裡,他們現在之所以不殺他,就是為瞭得到這份協議,倘若他就這麼輕易把協議交出去,估計還是難逃一死。今天,他眼見他們要這份東西心切,肯定不會輕易放棄,他也隻能拖一日算一日瞭。眼下,也隻能奢望新政府的作用立竿見影,馬上全國人心所向,那樣的話,軍統就不攻自滅,他們一傢也就太平瞭。

秦文廉的心裡很亂,但有一點他十分肯定,就是要先把將嵐兒平安送走後,他們再從長計議。想到這裡,他又看瞭看那尊玉佛,心想反正日本人也知道他去知秋雅敘的事,不如光明正大將這佛供在傢裡,反而會消除他們的疑心。

他吩咐傭人去找佛龕,然後便回到臥室,一籌莫展地坐在床邊,愁眉苦臉的,不說話。

也不知坐瞭多久,秦文廉終於長長地嘆口氣,對夫人說道,“你明天就去給嵐兒訂船票,讓她趕快離開上海。”

秦太太點點頭,“我正為這個事發愁呢,嵐兒她不肯回香港。”

秦文廉不禁生氣道,“什麼?你怎麼這點事情都談不好!我找她去。”

秦太太見秦文廉發瞭火,一把將他拉住,“你準備怎麼對嵐兒講?”

秦文廉道,“怎麼講?我問她是不是非要等到軍統殺上門來才肯走?這孩子怎麼一點兒不體諒我們呢?”

秦太太拉著他重新坐下來,“文廉,你也要體諒體諒孩子啊。嵐兒也委屈啊,她的同學都說她是漢奸的女兒,她在香港的日子也很難過瞭。這難道是她的錯?”

秦文廉一聽,悶悶地坐下來,心中一陣內疚,但嘴上仍舊說,“我秦文廉是不是漢奸,不是他們說瞭算的。嵐兒承受一些流言飛語不算什麼,那總比挨槍子強吧?她一定要走,再不走就來不及瞭。”

秦太太一聽,覺得這話有點不對勁兒,“你說什麼來不及瞭?是不是又出什麼事瞭?文廉,你別再瞞著我瞭,走到今天,我是決心和你一起面對生死的。你告訴我,到底怎麼瞭?”

秦文廉嘆口氣,“那個叫向非艷的記者,你還記得嗎?”

秦太太的眉頭立刻緊緊皺起來,“她?化瞭灰我都認識。文廉,你不是要把嵐兒打發走瞭以後,然後娶那狐貍精回來做小吧?”

秦文廉沒好氣地說,“你胡說些什麼?這都什麼時候瞭,你就知道爭風吃醋。那個向非艷是重慶方面的人,我能有什麼心思?她今天跟我說她有個朋友,要賣我一尊川東出土的玉佛。說是可以保平安,不受軍統騷擾。”

秦太太愣道,“她要敲詐你啊?”

秦文廉急道,“你怎麼聽不懂啊!其實就是軍統要找我談話。什麼川東玉佛,川東現在就隻有一個佛爺,那就是蔣介石啊。這次肯定是兇多吉少啊,所以,嵐兒她必須馬上走,要不就來不及瞭。”

秦太太點點頭,“我明白瞭,走,咱們這就找她好好說說去。”

兩人說著走出臥室,卻見王保中神色慌張地回來。秦文廉不禁問道,“保中,出什麼事瞭嗎?”

王保中倉皇地搖搖頭,“沒有,老爺,剛才出去辦事兒,看到街邊有人搶劫……”

秦文廉打斷他,“知道瞭,以後出門小心點,最近難民多。”說罷,他和秦太太去瞭女兒的臥室。他哪裡知道,自己這個最忠心的管傢,已經被日本人威逼利誘著,成瞭監視他的眼線。

秦嵐適才出去買瞭好幾瓶酒,現在已經醉得有些迷糊瞭,酒壺也扔在瞭地上。秦太太推門進來,嚇瞭一跳,“嵐兒,你怎麼喝瞭這麼多的酒啊?”

秦嵐哀求道,“媽,我不回香港,我要留在上海。”說著,她起身從櫃子裡又翻出一瓶伏特加。

秦太太趕緊去奪,“你不能再喝瞭。”

秦文廉出現在門口,“這是怎麼回事?嵐兒,你什麼時候喝上酒瞭?”

秦嵐笑著沒接話,“爸,我想陪您喝酒。”

秦太太低聲說道,“她不願意回香港,就一個人躲在屋子裡邊喝成這樣。”

秦嵐哭道,“你們說,你們為什麼一定要送我回香港?是不是傢裡出什麼事瞭?”

秦太太一邊奪過她的酒瓶,一邊說道,“傢裡什麼事都沒有,我和你爸是擔心你的安全,現在仗還沒打完,你住在香港會好一些。嵐兒,媽知道因為你爸爸的事,讓你在外邊受委屈瞭。但你爸有他的難處,這次你聽媽的。先回香港去,別讓你爸再操心瞭。好吧?”

秦嵐低頭坐在床邊,雙手不住地顫抖著,“爸,我聽你的,我回香港,這就走。”

秦文廉嘆口氣,“嵐兒,你這次回香港,爸爸和媽媽不方便送你。你隻能一個人悄悄地走。”

秦嵐頭都沒抬,“知道瞭爸。”

5

經歷瞭“槍殺尹湛恩”事件後,方滔的處境變得十分危險。為瞭保險起見,江虹告訴瞭他小組的另一處秘密藏身點,那是郊外的一間工廠的倉庫,由一位叫做老田的老同志負責。他如果遇到危險,就可以躲到這裡。隻要進瞭這間工廠,老田就會接應他,也可以從這裡安排他離開上海。

他在監獄裡的那幾天,發生瞭很多事情。德軍進軍比利時,不到一天比利時就投降瞭。現在駐上海的領事館裁減瞭全部的中方雇員,方滔失業瞭。江虹建議他滲透到慕容聞的航運公司,目前的狀況下,他也需要慕容聞這把保護傘。

而自從成瞭軍統的什麼“大隊長”後,慕容聞心中反而更不踏實瞭。按理說,他現在既有軍統的委任狀,又有日本憲兵司令部的通行證,在上海可算是誰都不用怕瞭。可不知道為什麼,他心中還是七上八下的。方滔的表舅是軍統,那麼方滔呢?他們會不會是一窩的耗子?別的事,他都可以和稀泥,可眼下無瑕要是嫁給瞭軍統,這事情可不是鬧著玩的。萬一要是日本人打贏瞭呢?那他這一生的基業就全完瞭。可要是把這門親事回絕瞭呢?又會得罪方滔的軍統表舅,眼前就沒有好日子過瞭。再說,握住瞭無瑕就是握住瞭他的命根子,他這命根子要是讓軍統攥住瞭,還能有好日子過嗎?

他有心為無瑕和方滔在美國置點產業,這樣既讓無瑕順瞭心,又萬無一失,誰都不得罪。可前提是,他得知道這方滔到底是個怎樣的人,看不出這人的心思,就把傢產和女兒全交給他,能放心嗎?他要是在美國把無瑕害瞭呢?出於這種考慮,他也有心讓方滔到碼頭上管點事。一來,觀察他對無瑕的感情,二來,教教他怎麼樣打理生意。

近日,方滔已經成瞭慕容府的常客,三頭兩頭就在慕容傢吃飯。

這天,借著大傢一起吃午飯的機會,慕容聞說道,“方滔啊,最近發生瞭這樣的事,你在比利時領事館的工作也丟瞭,總這樣閑下去也不是個事兒。我看啊,我名下這些買賣,將來是都要交給你們晚輩的,你既然已經和無瑕這麼好瞭,能不能到我這裡來幫我打理打理?”

方滔猶豫瞭一下,說道,“這個……再好不過,隻是不知道我能不能幹好,聞爺、吳先生還要多多指點。”

慕容聞點點頭,“好,想幹就好,就不知道你想從哪裡做起?”

方滔自然是不便主動要求到碼頭,他木木地說,“我聽慕容伯父您安排。您覺得我從哪兒做起合適呢?”

慕容聞看瞭吳一帆一眼,吳一帆馬上說道,“老爺,四馬路上的舞廳和賭場正好沒人打理。”

慕容聞一愣,馬上明白過來,“哦,好。要不你就先去那兒試試?”

說完,吳一帆和慕容聞都看著方滔。

方滔十分勉強地說,“那,好吧……”

慕容無瑕放下筷子,不高興地說,“不行,不去那兒。那是什麼生意啊?亂七八糟的。”

慕容聞笑笑,“無瑕,方滔都答應瞭。”

慕容無瑕蠻橫地說道,“我不管,他去瞭那裡,和什麼烏七八糟的人都接觸,根本不是在做生意。萬一碰上個風騷女人,他不找別人,別人還找他呢,要去就去碼頭,那裡都是男的。”

方滔轉頭低聲說,“無瑕,我是那樣的人嗎?這個,聽慕容伯父的吧!”

慕容無瑕甩著頭,“不聽,不聽。你喜歡去舞廳賭場啊?是不是已經心癢癢瞭?就這麼定瞭,去碼頭。”說罷,她轉身對著慕容聞撒嬌,“爹!讓他去碼頭嘛,那裡和尚廟,我放心。”

慕容聞無奈地搖頭,望向吳一帆,吳一帆點瞭點頭,他這才說道,“好吧,就依你,讓方滔到碼頭上去。好瞭吧?”

慕容無瑕馬上又笑瞭,“謝謝爹瞭。”她看瞭方滔一眼,兩人都松瞭一口氣,慕容聞卻在心中嘆瞭一口氣。無瑕這孩子太單純瞭,一點城府都沒有,真擔心她以後會吃虧。就說剛才,他能真的讓自己女婿去管什麼舞廳啊,賭場啊那麼亂的地方嗎?那隻是有意試探試探方滔,看看這丫頭急的,以後真要跟著方滔出去瞭,怎麼讓人放心哪!

吃罷午飯,慕容無瑕便開著車帶著方滔去瞭碼頭。碼頭的辦公樓離乘客的檢票口非常近,早就有碼頭的負責人佟叔候在那裡瞭。他見慕容無瑕和方滔從車上下來,急忙迎瞭上去,“老爺都已經吩咐過瞭,方先生您是先上樓休息還是我帶您在碼頭轉一轉?”

方滔說道,“您先帶我熟悉一下吧。”

佟叔說,“好的,這邊請。”說著,他帶著方滔開始熟悉碼頭,“貨船的運營和客船不同,我們隻提供泊位和貨倉。最邊上的三個泊位和那邊的五號貨倉是專門給日本人的,他們有自己的守衛。這邊的是給其他顧客的,工人和守衛都是我們的,費用計算在租金裡。守衛都是在幫的人,當頭的叫梁彪,照字輩;管工人的頭兒叫常靖遠,是乾字輩。按說,都比您輩分小得多瞭。”

方滔謙遜地說,“佟叔,我新來的,什麼也不會,要勞您多多教誨瞭。”

佟叔連忙說道,“哪裡哪裡。”說著,他們又向別處走去。

方滔轉完瞭碼頭,和慕容無瑕親密地走到出口,正準備離開,卻見一群人圍在一起,人群中間,四個流氓正在撕扯著一個女子的行李,有流氓還在威脅圍觀的群眾,讓他們不要多管閑事。

慕容無瑕的脾氣一下子就上來瞭,“他們怎麼能在光天化日下欺負女人!”說著,她就要沖到人群裡,方滔急忙跟著上去,護著她。隻聽慕容無瑕大喝道,“住手!你們是什麼人?敢在這兒鬧事。”

其中一個流氓一看是個女人,流裡流氣地說,“喲!又一個漂亮妞啊!”說著,就向慕容無瑕湊去。而此時的方滔,卻隻顧著愣愣地望著那女子——她正是受父母之命準備離開上海的秦嵐。方滔從看到她的那一刻,腦子就蒙瞭,眼前不斷浮現出她穿軍裝的樣子。

這時,慕容無瑕伸手掏出自己的小槍對準瞭那個流氓,她現在可不是當初那個什麼都不懂的小丫頭瞭,最近這段時間,在方滔的精心指導下,她的槍法已經精進瞭不少。

那流氓一下愣住瞭,“姑娘,冷靜,這可不是鬧著玩的。”

慕容無瑕怒道,“你們趕快給我滾。”這時,碼頭裡的幫會弟子也圍瞭過來,其中一個指著那幾個流氓說道,“你們知道這是誰的地盤?活膩歪瞭是吧?”

不遠處傳來汽笛聲,幾個流氓耳語瞭幾句,灰溜溜地離開瞭。慕容無瑕幫秦嵐將散落一地的行李收拾起來,方滔撿起她掉在地上的船票,問,“小姐,你要趕去香港的船啊?”

秦嵐沒抬頭,隻是點瞭點頭。

慕容無瑕說道,“去香港的船已經開走瞭。”

秦嵐沒有太驚訝,“哦,沒事,等下一班吧。”

慕容無瑕惋惜地說,“下一班要等一個禮拜呢。方滔,我們先送她回傢吧?”

秦嵐偷偷瞄瞭方滔一眼,連忙說,“不用瞭,謝謝你瞭。”

慕容無瑕爽朗地說,“我怕那些流氓再回來,我最看不得那些人欺負女孩瞭。”說罷,她不由分說地就去開車。

方滔見慕容無瑕走遠瞭,這才說,“你怎麼會在上海?剛才那些人是什麼人?”

秦嵐淡淡地說,“不關你的事,別多問。你就當沒見過我,別跟任何人說起。”

這時,慕容無瑕開著車過來,“小姐,上車吧,我們送你。”

秦嵐搖搖頭,“謝謝,真的不用瞭。”

慕容無瑕大大咧咧地嘆口氣,下車搶著秦嵐的行李,“別客氣瞭。上來吧。”

方滔無奈地搖搖頭,和秦嵐上瞭車。

到瞭車上,慕容無瑕依舊喋喋不休,似乎她上輩子是個啞巴,所以這輩子非要爭分奪秒地把上輩子的話補回來似的,“小姐,你叫什麼名字啊?”

秦嵐坐在後排,從包裡掏出酒壺,喝瞭一口,說,“我叫秦嵐。”

慕容無瑕從後視鏡裡看瞭看她,“跑馬廳附近住的全是有頭有臉的人,你們傢一定也是名門望族吧?”

秦嵐,“我爸爸是新政府的法務部次長秦文廉。”

慕容無瑕一聽,不禁一驚,“秦文廉?”

方滔也一愣,“你是秦文廉的女兒?”雖然當初準備刺殺秦文廉時,他見到過照片裡的她,可他當時隻當是她們長得相像罷瞭。他怎麼都沒想到,這個他在德國接受特工特訓時的同學,竟然真的是秦文廉的女兒。

隻聽秦嵐微笑著說道,“對,你們認識我爸爸?”

慕容無瑕轉過頭,“我是慕容聞的女兒,你爸爸當年救過我爹的。我爹經常提起他。”

秦嵐點點頭,然後故意問道,“哦,那這位先生是?”

慕容無瑕甜蜜地說,“這是我的未婚夫,方滔。”

秦嵐憂鬱地望瞭方滔一眼,不冷不熱地說,“哦,恭喜你瞭方先生。”

方滔沒有說話,秦嵐也把視線轉到窗外,自己喝著酒。在德國特訓結束後,他們被分配在不同的行動組,執行完全不同的任務,從此再沒有見過面。這麼多年過去瞭,他們都變瞭,連各自的名字,也都變瞭。

6

秦文廉和秦太太如坐針氈。秦太太不時看著墻壁上的掛鐘,說,“這時候,嵐兒的船應該開瞭吧?”

秦文廉也看瞭看表,“應該開瞭有一會兒瞭。”

他們哪裡知道,小泉早就從“鳳凰”那裡獲知瞭情報,碼頭的流氓,正是他派去的日本特務。秦文廉夫婦本以為順利送走瞭女兒,心裡剛剛寬慰瞭些,就見秦嵐突然推門進來,兩人都驚訝地從沙發上跳起來。

隻見秦嵐一臉的委屈,眼角還掛著淚痕,一頭撲進秦太太的懷裡,“媽,我在碼頭碰上幾個流氓,他們搶過我的行李就翻,不讓我上船。等他們走瞭,船都開走瞭。”

秦文廉夫婦前腳安頓好女兒,小泉後腳就拿著禮物來瞭。他一進門,先是留意到客廳裡新擺的玉佛,然後才一臉歉疚地說,“秦先生,我今天是特地登門請罪的。”

秦文廉疑惑道,“請罪?此話怎講啊?”

小泉裝作十分內疚痛心的樣子說,“凡是參加瞭《日汪密約》簽訂的人,我都佈置瞭人手日夜保護。今天發生在秦嵐小姐身上的不愉快完全是因為我的疏忽,對不起。”

秦文廉聽瞭,淡淡地笑瞭笑,“小泉先生的消息倒還真是靈通啊!”

小泉繼續假惺惺地說,“現在新政府剛剛成立,重慶方面為瞭打擊新政府,活動異常猖獗,所以,我懇請您的妻子、女兒還是不要亂跑的好。我手下人手也有限。像今天的事情,就太危險瞭。”

秦文廉為難道,“可是眼下香港的學校就要考試瞭,我女兒得趕回去啊。”

小泉表情嚴肅地說,“秦先生,對您來說,現在孩子考試不是最重要的事情,我個人覺得秦小姐還是住在上海比較安全。您要知道,軍統針對你們這些新政府官員的特工在上海就有不下千人。您的女兒如果到瞭香港,我們就完全沒有能力保護她瞭。”

秦文廉一愣,他想不到軍統下瞭這麼狠的決心要除掉他們,“近千人?小泉先生,您看你是不是再考慮一下我的提議。我能不能搬進日租界啊?”

小泉嘆口氣,“我何嘗不希望這樣啊!可是現在新政府剛成立,各方面反響很大,如果新政府官員和我們走得太近,就不是很恰當瞭,但是您放心,您和您傢人的安全我們絕對會全力以赴的。”

秦文廉隻好說道,“那多謝小泉先生瞭。”

這時,小泉又看瞭一眼客廳上供奉的玉佛,站起來,仔細端詳一番,說,“什麼時候秦先生傢裡供瞭新佛啊?”

秦文廉一驚,“哦,這是朋友幫忙請的,我太太信這個。”

小泉話外有話,“供奉神佛,可是很有講究的。秦先生,可千萬不能供錯瞭啊!”

秦文廉道,“說到信仰,秦某隻信奉三民主義和汪精衛先生的和平救國道路。至於別的,我是不會放在心上的。”

小泉笑笑,“嗯,這就好。秦先生能放正心態,為大東亞共榮事業多出份力,天皇陛下的福威會保佑您全傢平安的。”說罷,他轉身離開瞭秦文廉的傢。

秦文廉一個人愣愣地坐在沙發上,兩眼茫然而又有幾分呆滯,他就那樣坐著,一動不動,可心中卻湧起無窮無盡的悲切和無奈。無賴啊,徹頭徹尾的無賴!小泉今天來,無非就是來威脅他,不讓他女兒離開上海。而他現在,就像風箱裡的老鼠,兩頭受氣啊!

在這個晚上,同樣感到憋氣的,不隻秦文廉,還有石井,從他來到上海的第一天,就一直有個人在“克”他,那就是祝炳卿,當然,今晚的事情,和祝炳卿本來沒什麼關系。

自從那日跟蹤秦文廉到知秋雅敘書寓見到瞭舒鳳之後,他就魂不守舍,隻要一有閑暇,他腦子裡就會浮現出她那柔美奇特的劍舞。身為大日本帝國的軍人,他本不該在這種非常時期動這樣的私念,可是,他實在無法控制自己。“舒鳳”這兩個字就像在他心裡紮瞭根,生瞭芽,而且迅速地長成一株令他無法忽視的參天大樹,這棵大樹,連天皇陛下的光輝都擋住瞭,令他心裡時時念著的,隻有她。

自從那日之後,他每天晚上執行完瞭任務,都會坐在書寓的大廳等,可一連幾天,舞臺上總是那些庸脂俗粉在吹拉彈唱,就是不見舒鳳姑娘的身影。而單獨相約,也總是不能如願。

終於,他忍不住瞭,轉身拽過一個龜公,問道,“請問,舒鳳姑娘什麼時候可以見我?”

龜公道,“這個,您得問老板。”

石井想瞭想,站起身,走到老鴇身邊,“請問,我什麼時候可以見舒鳳姑娘?”

老鴇看瞭看他,“舒鳳姑娘今天有客,看這意思,今天是不行瞭,您明天來吧。”

石井怒道,“什麼?我都在這裡等瞭一晚上瞭!”

老鴇白瞭他一眼,“我不是早跟您說瞭她有客嗎?是您自己願意等的。”

石井忍著氣,緩和瞭語氣,“這樣吧,等那位客人走瞭,晚上我要包下舒鳳姑娘。”

老鴇早就看這人不順眼,也不像有錢人的樣子,此刻聽他這麼說,不屑道,“對不起您瞭,我們傢姑娘不做皮肉生意,您要是想快活,四馬路上有的是姑娘,燕瘦環肥您隨意選。”

石井壓著怒火,“我就是看上舒鳳瞭。”

老鴇尖酸道,“您看上也沒用,書寓裡的姑娘不賣身,這是青樓行裡的規矩。再說瞭,您帶瞭多少錢來啊?我們傢舒鳳姑娘是不在大廳裡陪客的,雅間您進得起嗎?”

石井青筋暴起,他沒有理會老鴇,直接走向二樓的雅間區,粗暴地一間間推開雅間的門,客人們的埋怨聲不斷傳來,老鴇慌忙吩咐手下,“快叫德哥來,有人鬧事瞭。”

終於,石井找到瞭舒鳳所在的雅間,她正與一位文人模樣的男人下棋,那男人不悅道,“請問您找誰?”

石井指著舒鳳,“我要和這位姑娘說話,請您今天先走吧。”

男人站起來,“你怎麼如此魯莽無禮,我已經和這位舒鳳姑娘有約在先瞭。”

老鴇跑進來,“你這人怎麼回事,總要有先來後到吧?”

石井蠻橫地說,“再說一遍,請您離開。”

男人也跟他鉚上瞭勁兒,“今天我還就是不走瞭。”

石井一步上前,抓起男人,一個標準的空手道摔法將男人扔出瞭門。老鴇趕忙出去扶起男人,“哎喲,你怎麼還動手啊?”

這時,龜公帶著看場的德哥和幾個打手跑過來,德哥大聲問道,“誰敢在這裡鬧事?”

老鴇指著石井,“就是他,把他給我扔出去。”

德哥帶著打手們將石井圍瞭起來,問道,“兄弟?吃什麼水?燒什麼柴啊?”

石井皺起眉頭,“你亂七八糟地說的是什麼東西?”

德哥冷笑道,“兄弟,既然不在幫,就別在這裡鬧事,沒好果子吃。”

石井才不管那麼多,隻是一味地指著舒鳳說,“這位舒鳳姑娘,我今天晚上包定瞭。你們都給我滾出去。”這時,他身後的一個打手突然下瞭黑手,石井一招將這個打手摔倒。德哥和打手們一擁而上,但石井受過專業的特工訓練,這些地頭蛇根本不是他的對手。老鴇一看不妙,叫過身邊的龜公,“快去叫巡捕。”

石井將德哥一夥人全扔瞭出去,然後關上瞭門,轉身看著舒鳳,神情立刻從兇神惡煞變得溫情起來。

舒鳳一直端坐在棋盤前,倒也有幾分處亂不驚的氣勢,“你要幹什麼?你怎麼能隨便打人呢?”

石井走到舒鳳身邊,“你今天是我的瞭。”

舒鳳一把拔出她跳舞用的短劍,“你別再過來瞭,別逼我!我賣藝不賣身的!”

石井笑瞭笑,“你要動刀子?我最擅長瞭。”

舒鳳突然用短劍抵住自己的脖子,“你要再過來,我就死給你看。”

石井不可思議道,“一個妓女,竟然會以死來抗拒這種事情?你別騙我瞭。”

舒鳳正色道,“女為悅己者容的道理你不明白嗎?”

石井,“我不懂那麼多的大道理,我隻知道今天我要定你瞭。”他說著就要上前,這時,巡捕們突然撞開門,拿著槍闖瞭進來,“別動!”

祝炳卿背著手邁步走瞭進來,他看瞭看東倒西歪的德哥一夥,又看瞭石井一眼,“哦,我當誰在這裡鬧事,原來是石井先生啊,不知道我們算不算是老相識啊!”

舒鳳一愣,“日本人?”

老鴇這時也走進來,“祝探長啊,就是他,你看看,把我這兒都鬧成什麼樣瞭?”

石井一看是祝炳卿,頭就大瞭起來,這倒不是因為憷他,而是無論什麼時候,隻要他出現,肯定就是來壞他的好事的。他說,“祝探長,您想怎麼樣?”

祝炳卿看瞭看石井,又看瞭看周圍,心中已然明瞭瞭幾分。現在局勢下,為瞭整個租界的安全,他不想在面子上和日本人針鋒相對,況且這隻是妓院裡的爭風鬥勇,並不涉及國傢天下的大是大非,於是他笑著說道,“一看就是喝多瞭,帶走。”

老鴇不甘心地拉住他道,“探長,他沒喝酒啊!他打傷瞭好幾位兄弟,不能就這麼走!”

祝炳卿看瞭老鴇一眼,淡淡地說,“哦,你要不讓他走,那我現在就走!”

老鴇立刻滿臉堆笑,“聽您的,探長,聽您的!”

祝炳卿轉向石井,“石井先生,跟我走吧!”

石井依舊站在原地,“我到妓院裡來找姑娘,您都要管嗎?”

老鴇立刻打斷他,“我們這兒是書寓,別說得那麼難聽。”

祝炳卿看瞭看周圍東倒西歪的打手,“可您剛才打瞭人,還擾亂瞭這裡的治安。”

石井無奈地看瞭看左右拿槍的巡捕,轉身對著舒鳳鞠瞭一個躬,“對不起瞭,舒鳳姑娘,今天可能是我失禮瞭,不過我還會再來的,我真的是很喜歡你。”說完,他跟著祝炳卿等人離開瞭。

7

方滔到瞭碼頭之後,工作倒也用心,尤其對日本人那幾個倉庫,格外上心,當然,是暗中。他一邊假裝查看著貨倉,一邊有意地溜達到五號貨倉前。突然,有人用什麼東西頂住瞭方滔的腰,方滔繃直瞭身子,一動不敢動。

隻聽石井故意用低沉的聲音問道,“看什麼呢?東張西望要掉腦袋的。”

方滔一聽這帶著幾分生硬的漢語,就知道是石井,於是他故意裝出十分害怕的樣子,“我……是剛來的。不……不知道規矩,您就饒……饒瞭我吧。”

石井哈哈大笑起來,“哈哈哈,方滔君,你真是個膽小鬼,一個打火機就能把你嚇成這個樣子?”

方滔回過頭,看到石井手裡握著一個金屬的打火機,正樂不可支地望著自己,他長長呼出一口氣,“哎呀,你可嚇死我瞭。”

石井笑道,“哎,你一定是在做什麼壞事,要不然你害怕什麼?”

方滔低聲說,“我剛到碼頭上班,你可別亂說。你來幹什麼?”

石井道,“我……我來幹什麼是不會跟你說的。”

方滔表現出一副木訥的樣子,“你隨便,我不問瞭。”

石井似乎想到瞭什麼,說道,“一會兒有時間我請你喝茶去吧?”

方滔連連搖頭,“不行不行,我剛來上班,不能隨便走。表現不好無瑕會不高興的。”

石井大笑,“方滔君,沒想到你不僅僅膽小,你還怕老婆。那好,我先忙去瞭,改天再約你。”說完,石井和方滔告別,去瞭日本貨倉那邊。

方滔看著石井的背影,陷入瞭沉思。最近他核對單據,發現日本人有一批貨沒有填寫入庫單。以前槍支彈藥都按別名入庫,而這次卻很反常,可見這批貨一定非同一般。他將這一情報向江虹匯報後,江虹認為那極有可能是特別重要的戰略物資,讓他盡快想辦法弄清日本人到底在倉庫裡放瞭什麼。可是日本人的倉庫都由他們自己人看守,隻有搬運的工人才能混進他們的貨倉。經過仔細商議,他們決定讓老田帶人裝成工人混進倉庫,他是在倉庫幹活的老工人瞭,經驗也豐富。

第二天,在方滔的掩護下,老田就帶著人混進瞭碼頭,專門負責搬運日本人的貨物。老田憑著多年的搬運工經驗,一邊觀察著倉庫的環境,一邊在搬運時仔細琢磨著這貨物的重量和在搬運中由於晃動而發出的聲音。這些貨箱都不太沉,而且在搬運過程中也沒有發出任何聲音,既不像是軍火,也不像是糧食,他一時有些捉摸不透。

眼見著搬運工作就要結束,他偷偷看瞭看四周,趁人不備悄悄從袖筒裡抽出一枚微型改錐攥在手裡,又在搬運時不動聲色地將那貨箱的螺絲松動瞭幾顆。然後,他突然裝作腳一軟,將整個箱子往前一推,所有的重量落到前面一個人肩上,前面的工人也扛不住瞭。箱子摔到瞭地上,裂瞭一條縫,成捆的法幣從裡邊漏瞭出來。

日本特務一看,立即脫下衣服往漏出的法幣上一蓋,生怕被更多的人發現,老田機智地也將衣服脫下來,蓋在瞭漏到地上的錢上。日本特務趕緊將漏在外邊的錢收拾起來,混亂中,老田收起自己的衣服,順手將一沓法幣藏在瞭衣服裡。

石井看著被摔壞的箱子,跟身邊的日本特務耳語瞭幾句。

日本特務大聲宣佈,“好瞭,今天收工瞭,所有的人都站到這邊來,要搜完身才可以出去。”

工人們不情願地議論著,老田也從遠處跑過來,站到瞭隊伍中,準備被搜身。

石井站在一邊緊盯著這些工人,日本特務在石井耳邊說瞭兩句,石井盯住瞭老田,“你,出來。”

老田從人群裡走瞭出來,兩個特務當著石井的面開始搜身,但是沒有搜出什麼東西。

石井緊緊盯著老田的眼睛,“今天你都看到什麼瞭?”

老田的額頭冒出細細的汗珠,他強作鎮定道,“我什麼都沒看見。”

石井看瞭看他,擺手讓他走瞭。

老田剛離開,石井對身邊的日本特務做瞭一個手切脖子的動作,身邊的特務點瞭點頭,立刻跟上瞭老田。

老田腳步急促地快走著,他很想跑,可那樣身後的日本特務很可能會在情急之下開槍。日本特務邊加快腳步追著老田,邊悄悄摸出卡簧刀,彈出瞭鋒利的刀刃。

老田知道自己現在有危險,他並沒有向郊外的秘密藏身點走,反而走向瞭鬧市區。他對那裡的環境很熟悉,知道哪條街上有巡捕巡邏。

果然,就在那兩個特務已經追到老田身後,準備下手時,前面路口突然閃出兩個巡捕,日本特務趕緊將刀收瞭起來,放慢瞭腳步。

老田趁著與巡捕擦肩而過的機會,快速地拐進瞭另一條街,終於甩開瞭他們。

在得知倉庫的事情後,小泉十分震怒。這批貨物十分重要,目的是打擊重慶政府的經濟秩序,他們費瞭很多的周折,才將這批貨悄悄地運進瞭租界,從長遠來看,這批貨物能起到的作用,要比挖掉個把軍統地下組織重要得多。現在,倉庫出現瞭意外,而且根據石井的匯報,還丟瞭四千法幣,更重要的是,兩個看到瞭貨物的工人,隻做掉瞭一個,另外一個卻不知所終,這讓他不能不揪心。

小泉沉思瞭良久,問道,“石井君,你覺得他們是有預謀的嗎?”

石井道,“我覺得不像,兩個人我都親手搜過身,他們沒有夾帶。”

小泉命令道,“在貨倉多派人手,一刻也不可以放松。還有,盡快把那個老工人找出來。”

《劍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