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1

自從那日在碼頭偶遇秦嵐,方滔內心一直覺得忐忑不安。他和她曾同在軍統的培訓班裡培訓,那時候她用的化名叫李潔,培訓結束後被派往香港執行任務。但直到那天他才知道,她真正的身份是秦文廉的女兒。他很想問她一些事情,可又不知道該不該問,該怎麼問。除此以外,對於是否應該把這個情報向上面匯報,他內心亦有幾分猶豫。

思量再三,他還是決定將秦嵐的事情匯報給組織——方滔覺得,在這種非常時期,秦嵐回到秦文廉身邊很不一般。而且,當他提出要幫她盡快去香港時,她竟然拒絕。而那兩個流氓的糾纏也很奇怪做作,他認為她根本就是刻意不想離開上海。

秦嵐是軍統的人,這倒出乎江虹的意外,她授意方滔將這一情況匯報給馮如泰,讓他從軍統方面去調查秦嵐的底細。

馮如泰得知秦嵐的軍統身份後,陷入瞭沉思,他從未聽說上面要派別人來執行滲透秦文廉的任務,那麼,她很可能是擅自回到上海的。試想,她老子都叛變瞭,她還能忠心耿耿地跟著重慶走嗎?可是,在沒有確切情報前,他們又不能擅自對她采取行動,畢竟她是秦文廉的女兒,而滲透秦文廉,弄到《日汪密約》的任務對整個戰局來說關系重大。

很快,馮如泰通過舒鳳的聯絡,得到瞭重慶方面發回來的情報,四月初,戴笠在河內暗殺汪精衛和秦文廉一行人失敗後,秦嵐所在的香港行動組被日本特高課的特務破壞瞭。當時,整個行動組全部遇難,隻有秦嵐下落不明,重慶方面懷疑秦嵐是和她父親一起投靠瞭日本人,出賣瞭整個行動組。本來,戴笠是要殺瞭秦嵐的。但是,秦嵐叛變的證據不足,再加上秦文廉參加瞭《日汪密約》的簽署,秦嵐的問題已經不那麼簡單瞭。電文上,重慶方面還指示讓第九行動組來甄別秦嵐。

可是,秦嵐也是個專業的特工,去甄別她,有很大的風險。如果她真的叛變,那麼誰站到她面前,就等於是把自己暴露在日本人面前,白白去送死。

最終,方滔自告奮勇。

他之所以這麼做,一方面是因為自己已經在秦嵐面前暴露瞭,另一方面,他心底還有那麼一點點小小的私心——畢竟相識一場,他去,可能會多給她一些解釋的機會,多給她一條活路吧……

見面的地方在一傢咖啡館,秦嵐早早地就等在瞭約定的位置。她看到方滔推門進來,眼睛頓然有些濕濕的,帶著一絲迷離凝望著他。但是,這樣的神情隻在她臉上停頓瞭一秒,就馬上消失不見瞭。

她微笑著望著方滔入座,說道,“你來瞭,我替你點好瞭咖啡。”

方滔看瞭看桌子上的咖啡和咖啡杯旁邊的巧克力,笑瞭笑,“深焙咖啡配朱古力,你還記得我喜歡的口味?”

秦嵐的眼神又有瞭一絲恍惚,“還記得在德國培訓時的日子嗎?整個培訓所裡屬你最洋派,會講德國話,用德國槍,喝德國咖啡。要不然廖曉蘭怎麼會那麼死心塌地地喜歡你?那個時候真好啊,在封閉的校園裡,沒有戰爭,沒有鉤心鬥角,你、廖曉蘭,還有我,我們一直那麼要好,又都習慣槍不離身,大傢都戲稱我們是‘槍槍三人行’。呵呵,還記得,有一次德國教官……”

方滔似乎並不願意回憶那些往事,他打斷她,說道,“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瞭,你記得真清楚。”

秦嵐看瞭看他,黯然道,“難道你都忘瞭嗎?就算你忘記瞭我,你能忘瞭廖曉蘭嗎?”

方滔低下頭,沉默瞭。他的眼睛藏在鏡片後面,秦嵐無法讀出他的情緒,她拿出酒壺喝瞭口酒,繼續問道,“你明明不近視,卻總是戴著眼鏡,我那時總是和廖曉蘭說,你戴著鏡片,就是為瞭阻擋別人進入你的心。”

方滔抬起頭,“你是知道的,我是個狙擊手,眼鏡可以……”

秦嵐又喝瞭一大口酒,打斷他,“你就不想知道她現在的情況?”

方滔的目光躲閃著,轉而問道,“還是先談談你現在的情況吧。你為什麼到上海來?執行什麼任務?”

秦嵐淡淡一笑,“你應該懂規矩,不能問的別問。”

方滔望著她的眼睛,嚴肅地說,“你們的小組在香港全部遇難,你失蹤半年後突然出現在上海,你說我什麼能問,什麼不能問?”

秦嵐一驚,神情立刻變得有慌亂起來,“香港的事你怎麼知道的?”

方滔說道,“不能問的你也別問,你隻管回答我的問題。”

秦嵐將酒壺裡的酒一飲而盡,擺弄著酒壺的蓋子,“我在香港跟重慶聯系不上瞭,整天還得應付日本特務的圍捕。我是待不下去瞭才回上海的。畢竟,我爸爸現在的身份可以給我提供一些保護。”她一邊說,一邊將酒壺放進隨身的小包裡,順勢悄悄掏出槍,放在桌下。

方滔若無其事地看著她放在桌下的那隻手,不動聲色地繼續說道,“你爸爸跟著汪精衛剛剛逃到河內,香港的行動組就遭到破壞,所有人都死瞭,就你還活著,你總得給個說法吧?”

秦嵐突然舉起槍,方滔迅速地抓住瞭秦嵐的槍管,反手將槍奪過來,並迅速把槍管套筒拆瞭下來。秦嵐另一隻手抓起咖啡壺要打方滔,方滔的槍口已經頂住瞭秦嵐,不等她反應過來,他已經用槍柄將秦嵐打暈瞭。

這一切做得不動聲色,甚至連咖啡館的其他客人和侍應生都未察覺。方滔起身,把幾張鈔票放在桌子上,然後叫瞭侍應生,“這位小姐喝多瞭,你去幫我叫一輛車。”

侍應生納悶地看瞭看昏迷中的秦嵐,接過方滔遞過來的鈔票,“哦……我這就去叫車。”

馮如泰見方滔把秦嵐給綁來瞭,不禁大吃一驚。雖然她的眼睛被蒙著,嘴被堵著,但就這樣把身份還未確定的秦嵐帶來,實在是太危險瞭。

方滔解釋道,“談到香港的事,她在咖啡館裡就拔槍瞭。我就把她弄回來瞭,你慢慢地審吧。”

說罷,他轉而對秦嵐說道,“秦嵐,咱們以往的關系是不錯,但今天的事,誰也講不得半點情面。你說不清楚,就回不去瞭。”

馮如泰看瞭看方滔,然後將秦嵐嘴裡的佈拽瞭出來。

秦嵐急道,“方滔,事情你都知道瞭,我怎麼能說清楚?你殺瞭我吧。”

馮如泰這時說道,“秦嵐,我想聽聽你的解釋。”

秦嵐一愣,“你是誰?”

馮如泰道,“我是蘇浙戰區第三行動組的組長,我給你一個活命的機會,希望你可以把握住。”

秦嵐一聽,眼淚立刻浸濕瞭蒙著眼睛的黑佈,“我沒有出賣同志。我到香港以後根本沒和傢裡聯絡過,所有的信件都是軍統專人負責收發的,我爸爸在重慶出逃,我根本不知道啊。”

馮如泰冷冷地問道,“為什麼你爸爸剛逃到河內,你們的小組就出事瞭?這樣的巧合讓我們不得不懷疑你。”

秦嵐情緒很激動,似乎正蒙受著巨大的委屈,“我真的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所以我一直都解釋不清楚。在得知我爸爸的事情後,我才決定回上海的。我不能讓他一直當漢奸啊!”

馮如泰繼續問道,“你想怎麼做?”

秦嵐搖搖頭,“我現在還沒有具體的計劃,但我要勸他,不能讓他跟日本人和汪精衛繼續幹下去瞭。”她說著,茫然地轉著頭,似乎在尋找方滔的方向,“方滔,我求求你們瞭,給我一個機會為我全傢洗脫罪名吧。”

馮如泰道,“秦嵐,我現在就給你一個機會。你願意繼續為黨國效力嗎?”

秦嵐急忙問,“要我做什麼?”

馮如泰道,“你父親參加瞭《日汪密約》的簽署,重慶命令我們不惜任何代價弄出這份文件的內容,我們想策反你的父親。”

秦嵐點著頭,“好,我可以幫您,但您要答應我兩個條件。第一,不能傷害我的父母。第二,不能讓他們知道我真正的身份,他們一直以為我在香港讀書。我不想給他們額外的壓力。”

馮如泰很爽快地答應瞭,目前滲透秦文廉的計劃已經大有進展,就在秦嵐去香港的計劃被碼頭的流氓擾亂之後,秦文廉已經意識到日本人手段的卑鄙和無恥,他打電話給向非艷,語氣裡似乎有想要合作的意思。現在,如果秦嵐能從中再推一把,那麼拿到《日汪密約》的概率就會更大一些。

2

石井一直在竭力追查跟丟的那個碼頭工人,但毫無線索。那個老工人自從出事後一直沒有來上工,而且下落不明。

在小泉看來,這件事情事關重大,絕對不能掉以輕心。為瞭安全起見,他們決定將貨物秘密轉移到另一個倉庫,轉移的時候全部是用自己人,原來倉庫的看守都不撤,就像真正的貨還在那裡一樣。而轉移後的新倉庫,外面並沒有太多的戒備,隻是在倉庫裡面加派瞭人手。他希望這樣外松內緊的策略可以麻痹對手,保證這批貨能在一周後順利上船。

方滔很快就發現瞭日本人包租的倉庫的異常,他從佟叔那裡得知,慕容聞打電話吩咐把7號倉庫租給瞭日本人,之後,他又去查瞭7號倉庫的入庫清單和值班記錄,可是在日本人租下倉庫的當天,碼頭所有的值班人員就都被撤走瞭,他什麼都沒有查到。他亦曾小心翼翼地去找慕容聞探詢,慕容聞卻用一副無所謂的態度說,“你也知道,日本人鬼鬼祟祟,什麼事情都要自己管,也好,我們也圖個輕省。”

為瞭確定那批貨是否真的被轉移到瞭7號倉庫,方滔一直遠遠地、悄悄地觀察著7號倉庫,他通過7號貨倉的氣窗,看到瞭裡邊已經存放瞭貨物,而且,還有兩個日本特務在看守的身影。

可見,自從老田發現瞭那些貨物是法幣後,日本人就十分謹慎地轉移瞭貨倉,這足以說明這些法幣十分有問題。幾十箱的法幣啊,日本人從本土向中國運送這麼大數額的法幣,究竟有何用意?但是,如果這批法幣是假的,那麼就可以解釋通瞭——目前後方通貨膨脹嚴重,如果再有這麼大量的假幣流入的話,肯定會釀成很大的金融災難。

要想知道這批法幣的真偽,必須得拿到老田偷偷藏起來的法幣。那天情況危急,每個工人都要搜身,情況危急,他就將法幣藏在瞭原來貨倉的廁所水箱裡。現在,雖然日本人已經將法幣轉移到7號貨倉,但原來的貨倉仍舊虛張聲勢,有很多特務把守,想要進去也並不容易。

方滔一籌莫展時,卻聽碼頭上的人說,石井一早就去找過他。

他想,為瞭掩人耳目,石井一定還守在舊倉庫,這或許是個機會。想到這裡,他立刻前往舊倉庫,果然看到石井正故意對著幾個特務訓話,讓他們嚴加看守。

方滔從身後拍瞭石井一下,臉上帶著憨厚而又討好的笑,“石井君,聽說你一大早就去找我,什麼事啊?”

石井一看是方滔,連忙打發瞭身邊的特務,非常客氣地說,“方滔君,你這幾天有空沒有?”他也不等方滔回答,就繼續說道,“是這樣的,我想讓你陪我去一趟四馬路上的‘知秋雅敘’。”

方滔一愣,“那是妓院啊?”

石井聽瞭,十分嚴肅、十分認真地糾正他,“別說那麼難聽,那不是妓院,是書寓!”

方滔看他一本正經的樣子,心中不由有幾分好笑,“你是軍人,武士道長武士道短的,去那種地方幹什麼?”

石井的神情裡竟然有一絲羞赧,“是這樣的,我看上瞭那裡的一個叫舒鳳的姑娘,但是我不太懂中國的禮節,結果和那裡的保鏢打起來瞭,還可能得罪瞭那位姑娘。我想請你幫忙,和我一起再去一次。”

方滔壞壞地笑瞭,“哦?原來你是拉我去幫你說客,找姑娘。闖瞭禍才想到求我啊?我不管。”

此時的石井,臉上早已沒有瞭往日的戾氣,他就像一個普通的、為情所困的少年好不容易抓住瞭一個可以為自己搭橋牽線的人一樣,低聲道,“方先生,求求你,拜托瞭,那姑娘真的是很不一般,我看瞭一眼,就再也忘不掉。”

方滔望著一反常態的石井,不知道這是不是一個陰謀,於是說道,“是這樣?我看看吧,哪天方便我再告訴你。”

石井的臉立刻笑成瞭一朵櫻花,“謝謝瞭。”

“先別謝瞭,”方滔說著,毛起腰,裝作內急的樣子,“我用一下你們這裡的廁所啊。”說著他便一路小跑進瞭日本貨倉廁所裡。

方滔跑進去時,正好遇到一個日本調度上完廁所也到水池邊洗手,他禮貌地沖方滔點瞭點頭,方滔也沖他笑瞭笑,待那日本調度離去後,他連忙將門頂住,從洗手池與墻的縫中掏出瞭老田藏的一沓法幣。他迅速地從口袋裡拿出錢包,把拿到的法幣混到原先準備好的一模一樣的錢裡。

一切處理妥當後,方滔正要出門,門口的日本特務攔住瞭他,示意要搜身。方滔的餘光瞄瞭一眼門外的石井,然後坦然地伸開手臂準備接受搜查。這時,石井走過來沖特務揮瞭揮手,然後拉起方滔的胳膊,說,“方滔君,我剛才說的事情,你可要盡快抽出時間啊!”

“一定!一定!”方滔點頭應承著。

3

法幣攤在桌子上,向非艷、馮如泰和小韋圍著它們仔細察看。這些法幣,方滔已經給江虹看過瞭,大傢都覺得這可能是假幣,但是,這些假幣做得太像瞭,必須得找專傢鑒定一下,於是,江虹讓方滔將此事告訴馮如泰,他一定會有辦法。

小韋拿出一張真的法幣,和桌上的一點一點地對比著,眼睛都快貼在錢上瞭,不由得嘆道,“這也太真瞭!小日本真的能造出這麼像的假錢?”

馮如泰琢磨瞭一會兒,說道,“這批法幣應該是假的,要不然日本人沒必要費這麼大的勁。我要請示重慶再作定奪。”

方滔說道,“馮老板,我怕時間來不及。這批貨在碼頭存放的時間不會太久。”

馮如泰點頭,“我們要盡快確認這錢是真還是假。碼頭上還有什麼異常嗎?”

方滔想瞭想,說,“異常倒是沒有,可是那個櫻機關的石井,非要拉著我陪他去一傢叫‘知秋雅敘’的書寓,說是看上瞭一個姑娘。我想不出他們又在玩什麼陰謀。”

馮如泰一聽“知秋雅敘”四個字,不由得一愣,“他有沒有說他看上的姑娘叫什麼名字?”

方滔說道,“叫舒鳳。”

馮如泰更加詫異,“啊?去找舒鳳?”

方滔見馮如泰臉色突變,不禁問道,“怎麼?有問題嗎?”

馮如泰差點就把舒鳳的真實身份脫口說出來,他連忙平緩瞭一下情緒,說道,“我剛和秦文廉在那傢書寓碰過頭,日本人就要拉著你去那裡,這是不是太巧合瞭?”

向非艷點點頭,“是啊,我懷疑秦嵐有問題。”

馮如泰緊張起來,“難道我在書寓的行動暴露瞭嗎?”

方滔見所有的矛頭都指向瞭秦嵐,很有技巧地說,“我看,情況可能還沒那麼壞。如果秦嵐投靠瞭日本人,他們可以直接抓我瞭,石井既然約我去書寓,至少證明他們還沒確鑿的證據。”

馮如泰點點頭,“你明天就陪石井去,一定要弄明白他真正的意圖!”

書寓的老鴇一見到石井和方滔,立刻慌瞭起來,她急忙吩咐身邊的龜公道,“喲,這活太歲怎麼又來瞭,快去叫德哥。”說完,一個龜公就趕忙跑瞭出去。

老鴇拍拍胸口,站瞭起來,將方滔和石井攔在瞭門口,不悅地打量著他們,“給我站住,你這個人怎麼這樣?鬧一次還嫌不夠啊?這次還帶幫手瞭啊?”

方滔很有禮貌地說,“老板,我們是來這裡消遣的,不是來鬧事的。”

老鴇瞥瞭他一眼,“消遣?我們不掙你們的錢。”

這時候,德哥帶著一大幫子人過來瞭——看樣子他幾乎把所有的手下都帶來瞭。他們或者拿著短刀,或者拿著斧頭,氣勢洶洶地將方滔和石井圍瞭起來。

德哥身上纏著繃帶,顯然是上次的傷還沒好。他惡狠狠地指著石井,“你小子真有種,還真敢再來啊。今天不扒你一層皮,我以後就不在這四馬路上混瞭。”說著,打手們要蜂擁而上,石井抽出短刀,準備搏鬥,卻被方滔一把按住,擋在身後。

方滔賠著笑臉,說道,“各位,你們是開門做生意的,何必這麼對待我們啊?”說著他轉身問石井,“你究竟都幹什麼瞭?”

石井板著臉說,“我上次來,就是和他們動瞭手。”

方滔一聽,已經明白瞭幾分,對德哥說道,“這位大哥,我朋友以前跟您有些誤會,今天看我的面子上,您就大人大量吧。”他說完,掏出一摞現金拍在桌上,“這點錢就算請兄弟們喝個茶,為我這朋友賠個不是,請您無論如何要收下。”

德哥和老鴇看瞭看錢,對方滔的出手闊綽有幾分吃驚。但是,江湖面子可不能被這麼點錢砸住啊,德哥仍舊冷著臉,打量瞭一下方滔,問道,“我憑什麼給你這個面子啊?”

方滔淡淡地說,“大傢都是一條船上混的,日後總要相見嘛。”

德哥一愣,“哦?請問您是吃什麼水?燒什麼柴啊?”

方滔道,“吃梢後水,燒峴山柴。”

德哥,“貴幫頭?”

方滔,“聞喜堂。”

德哥,“貴字派?”

方滔,“二十四。”

眾打手發出輕微的感嘆,互相看瞭看,德哥似乎也有瞭幾分顧忌,他恭敬地一抱拳,“貴前人尊姓上下?”

方滔也抱拳還禮,“敝傢師慕容聞。”

大傢都不禁發出一聲驚呼。德哥更是低頭哈腰地說,“原來是聞爺的高徒,失敬瞭。”

老鴇也馬上換上諂媚的笑,訕訕地說,“這話怎麼說的,聞爺的門人,我們哪敢要您的錢呢。”說著,她要把錢還給方滔。

方滔將錢推瞭回去,“這個您一定要收下,我這位朋友今天就為瞭會舒鳳姑娘而來,還望老板您成全。”

老鴇急忙堆著笑,“好說,好說,先裡邊雅間請吧,我這就去叫舒鳳姑娘。”

說著,眾人讓著方滔和石井進瞭品蘭閣雅間。

在大廳一個角落,馮如泰戴著禮帽遮著臉,看著他們進瞭雅間,就一招手,將龜公叫瞭過來。他在龜公耳邊耳語瞭幾句,拿瞭一張鈔票塞給龜公。龜公點瞭點頭,帶著馮如泰進瞭品蘭閣隔壁的雅間。到瞭雅間後,打發走龜公,馮如泰關瞭門,拿起瞭桌子上的一個水杯,將水杯扣在墻上,仔細地聽起隔壁品蘭閣裡他們的談話來。

隻聽石井說道,“方滔君,多謝你瞭,今天的錢,我會還給你的。”

方滔笑笑,“這點事你還放在心上,今天就算我請你。別客氣。”

兩人正說著,老鴇帶著舒鳳進來瞭,“方先生,石井先生,舒鳳來瞭,你們玩得高興。”說罷她就退瞭出去。

舒鳳站在雅間的中央,面無表情。她沉默瞭片刻,冷冷地說,“不知道您二位想看什麼?”

方滔推瞭推正在發呆的石井,“石井君?”

石井一愣,不好意思地笑瞭笑,“舒鳳小姐,您給我們跳支舞吧,就是那個用刀劍的舞蹈。”

舒鳳轉身從墻上摘下那一對短劍,在留聲機裡放瞭唱盤。她先是對方滔和石井抱抱拳,算是開場,繼而,就開始伴著音樂翩翩起舞。那對短劍在她手中變作璀璨的流星,在迷離的燈光下,讓包間裡仿若下起瞭滿庭光雨。石井端著茶放在嘴邊,卻忘記瞭喝,隻是癡癡地凝望著被劍光繚繞著的舒鳳。

方滔一邊喝著茶,一邊望著癡迷的石井,“石井君,看不出來你還喜歡中國的古典舞蹈。”

石井一愣,將手裡的茶一飲而盡,“啊?不不不,其實我根本不知道這是什麼舞蹈。方滔君你有所不知,我出生在一個武術世傢裡,從小和刀劍打交道,在我全部的印象裡,刀劍就是剛猛和冰冷的,它隻能用來殺戮和角鬥。我從來不曾想過,刀劍還可以有這麼柔美的一面。”

方滔若有所思地點點頭,而另一側的包間裡,馮如泰發出鄙夷的微笑。

舒鳳一曲舞罷,款款坐在方滔和石井的對面,並不主動搭話,隻是冷冷地、默默地坐著。

石井知道她在為上次的事情生氣,他就喜歡這樣有脾氣的女子——這起碼證明,自己心愛的女子不是見誰都賠笑的歌舞藝伎。他倒瞭一杯酒舉到舒鳳面前,“舒鳳小姐,上一次是我冒犯瞭,我敬您一杯酒,給您賠禮。”

但是舒鳳沒有去接石井的酒,也沒有任何反應,甚至連眼睛都沒有抬一下。

方滔見局面尷尬,連忙來圓場,“舒鳳小姐,您就給他個面子吧。”

舒鳳看瞭看方滔,又看瞭看石井,淡漠地說,“我在這裡是賣藝糊口,不是賣笑陪酒。”

石井訕訕地放下酒杯,低聲問道,“那您怎麼樣才肯陪我和我的朋友喝一杯呢?”

舒鳳歪著腦袋想瞭想,說,“想讓我喝,就得和我比文鬥技。”

石井隻會比武鬥技,比文就很難堪瞭,但他還是問道,“怎麼個比法?”

舒鳳的神情裡有一絲俏皮,很自信地說,“琴棋書畫,辭令對聯。你們隨意挑吧。”

方滔轉頭看著石井,“你看呢?”

石井想瞭想,底氣不足地說,“對聯吧,這個我應該沒問題。舒鳳小姐,您先出題吧。”

舒鳳點點頭,“好,請您聽我的上聯,因火生煙夕夕多。”

石井一聽,似乎松瞭一口氣,“這個簡單,我明白瞭,隻有點著火才會有煙嘛。我能對上,這個火得對水,對吧方滔君?”

方滔笑著說,“對,沒錯。”

石井沉吟瞭一下,對道,“我的下聯是,聚水成雨朝朝有。這回我們可以喝酒瞭吧?”說著,石井高興地將酒杯又舉到瞭舒鳳面前,舒鳳依然連頭也沒抬。他笑容慢慢僵在臉上,心虛地看瞭看方滔,“我對得不對嗎?”

方滔伸手將石井的杯子拿過來,“石井君,‘因火生煙’的意思,不僅僅是說,因為點著瞭火才有煙。你看,一個‘因為’的‘因’字,和一個‘火’字,放在一起才是那個‘煙’字。”

石井很無辜地撓撓頭,“這,這個……你們中國的漢字,實在是太復雜瞭……”

方滔笑著說,“舒鳳姑娘,要不你唱出下聯。石井先生罰酒一杯怎麼樣?”

舒鳳淺淺一笑,“此木為柴山山出。”

石井聽罷,一邊贊著“妙!絕妙!”一邊將整杯酒一飲而下。

馮如泰聽到這裡,忍不住笑瞭,他放下用來偷聽的杯子,輕松地坐回到座位上。看來,他和方滔,都把石井來知秋雅敘的事情想得太復雜瞭。

4

最近發生的一系列事情,終於令秦文廉明白瞭,日本人並不是在“保護”他們一傢,而是“控制”、“監視”,甚至“軟禁”。

他原來追隨汪精衛,原本希望救國救民,卻被國人罵為漢奸。一方面他在新政府的日子也不好過,而另一方面重慶軍統已經下達瞭暗殺自己的命令,日本人更是對自己百般猜疑。因為日本人擔心自己泄露《日汪密約》這份出賣中國主權、領土和資源的賣國協議,他們先是用假電報把女兒騙回來,又那麼明目張膽地阻止女兒離開,甚至還來傢裡不軟不硬地威脅自己。秦文廉沒有想到日本人做得這麼絕,生生要把他們全傢困死在上海。此時此刻,什麼“和平運動”,什麼“曲線救國”,都已經成為空談,日本人的野心和汪精衛的軟弱、無奈明明白白擺在眼前,秦文廉這個官當得更是沒什麼意義瞭。他目前唯一要考慮的,是怎樣保證全傢人的安全,怎樣令全傢人安全撤離上海。

考慮再三,他終於給向非艷打瞭電話——這種事情自然是不能在電話裡談的,他們約見的地方是德合旅店的客房,孤男寡女到這種地方來似乎顯得很曖昧,而向非艷要的就是這樣“曖昧”的效果。

此刻,她坐在旅店的床上,靜靜地望著坐立不安的秦文廉,隻見他焦躁地在房間裡走來走去。向非艷故意啊啊啊地大叫瞭幾聲,秦文廉不耐煩地說,“你到底在做什麼?”

向非艷嫵媚地一笑,壓低嗓子,“給門外的特務聽!”

秦文廉頓然明白瞭向非艷的用意,臉上一陣紅一陣白,有些掛不住,他甩甩手,努力克制著心中的不滿,“向小姐,你我都這麼坐瞭半個多鐘頭瞭。我還不能走啊?”

向非艷笑瞭笑,“秦先生急什麼?咱們總得把這出幽會的戲演得像一點,門口的日本特務才會相信啊。”說著,她又亂叫瞭幾聲。

秦文廉聽得坐立不安,“這樣還要等多久啊?”

向非艷看瞭看表,“好吧,你先走吧。別忘瞭,今天晚上七點,還是上次的老地方。”

秦文廉如釋重負地點點頭,“好,再見!”說著,他迫不及待地開門走瞭出去。

送走瞭秦文廉,向非艷慢悠悠地站起來,悠閑地在浴室洗瞭個澡,故意頂著濕漉漉的頭發,走出瞭旅社。她看瞭看四周,餘光瞄見身後的特務,暗暗笑瞭笑,向報社走去。

小泉聽瞭跟蹤向非艷的特務的匯報,不由得哈哈大笑著對石井說,“聽到沒,他們在裡面待瞭一個小時,看來,秦文廉還是老當益壯啊!”

石井聽瞭,也跟著笑起來。

這時,一個特務敲門進來,“報告大佐,剛剛收到王保中的情報。秦文廉打瞭電話回傢,今天晚上他不回傢吃飯瞭,他要去‘知秋雅敘’。”

石井一聽“知秋雅敘”,心頓然快速地跳瞭起來,不待小泉發話,他就搶先說道,“小泉大佐,我估計秦文廉去‘知秋雅敘’,很可能是去見上次我跟丟瞭的那個人。”

小泉點點頭,“是有這個可能。”

石井連忙說道,“請讓我再去一次吧,我一定會查出來他是什麼人。”

小泉看瞭看石井,這個年輕人肚子裡雖然沒有多少墨水,對“以華制華”的策略也是一知半解,但他對大日本帝國也算是日夜操勞,何況,他還有自己這個“工作狂”上司。想到這裡,他不由說道,“你最近還要料理碼頭上的事,太辛苦瞭。”

石井一臉的忠君報國,“沒關系的,上次是我跟丟瞭那個人,這次我一定要去。”

小泉望著石井,點點頭。

馮如泰在四馬路周圍晃悠瞭好幾圈,確定沒有人跟蹤,這才慢悠悠看似悠閑地踱進瞭知秋雅敘,他剛剛進去,石井和兩個日本特務也到瞭。門口的龜公似乎早和石井串通好瞭,在他耳邊神秘地說,“您說的那位先生,進瞭品蘭閣雅間。”

石井看瞭看,給瞭龜公一張鈔票。龜公剛要拿,石井又將鈔票抽瞭回來,“我們要這一間。”說著,他指瞭指邊上的流贏築雅間,那個雅間,正是馮如泰上次偷聽石井方滔舒鳳三人談話的房間。

石井將錢給瞭龜公,“不要告訴別人我們在這裡。”龜公笑著點點頭,打開瞭流贏築雅間的門。此時石井又對那兩個特務說,“你們先進去,我去上廁所。”

當然,石井並不是去廁所,他這麼不辭勞苦地主動請纓來書寓跟蹤監視,也並不全然是為瞭大日本帝國,而是為瞭舒鳳。秦文廉到此會見神秘人物,櫻機關的人說不定就會在這裡引發槍戰,萬一傷及舒鳳……

石井在書寓裡轉悠著,細細地尋找著舒鳳的身影。這時,他剛好看到舒鳳換好瞭跳舞的飛天裝走出來,於是急忙拉住她,“舒鳳小姐,我正找您呢。”

雖然有瞭上次的相會,但舒鳳顯然對他依舊沒什麼好感,她淡淡地說,“哦,我要到前庭去獻藝,現在沒空。”

石井拉住她的手,“我就跟你說一句話。”

舒鳳甩開瞭石井的手,有些生氣地說,“石井先生,請您自重。”

石井懇求道,“我求你瞭,我就跟你說一句。”

舒鳳整理瞭整理衣袖,也不看他,冷冷地說,“那您快說吧。”

石井小聲說道,“一會兒你跳完舞,立刻回自己的房間去。不管外邊發生什麼,千萬別出來。今天外邊很危險。記住瞭。”說罷,他深情地望瞭她一眼,轉身離開。

舒鳳望著石井進瞭流贏築雅間,赫然想起馮如泰就在隔壁。她細細琢磨瞭下,連忙攔住另外一個姑娘,“哎,你有口紅嗎?借我用一下。”

那個姑娘從身上拿出口紅交給瞭舒鳳。舒鳳假裝著要補妝,趁沒人註意,用口紅在自己的手絹上寫瞭幾個字,然後將手絹系成一個蝴蝶結,叫過來龜公,“你過來一下,把這個交給品蘭閣裡的馮先生,就說是我給他的,會說吧?”

龜公曖昧地笑笑,“這個當然會瞭。”

品蘭閣裡,秦文廉早已等得坐立不安,他不是擔心一直跟蹤監視自己的日本特務發現端倪,而是生怕再多等一會兒,自己就會改變註意,動搖瞭和軍統合作的決心。他一見馮如泰,就焦急地說,“先生,上次我們……”

馮如泰不慌不忙地示意他小聲,“秦先生,稍安毋躁。”說著,他走到一邊,放瞭一張唱片到留聲機上,將留聲機的喇叭對著墻——隔壁雅間的特務拿著聽診器貼在墻上偷聽,突然一陣音樂聲響起,兩個特務都被嚇瞭一跳。

馮如泰回到座位,低聲說,“秦先生,您現在可以講瞭。”

秦文廉說道,“您上次說,要我幫你們弄《日汪密約》的那件事,我可以幫忙。”

馮如泰高興地點點頭,“秦先生到底是想通瞭。”

秦文廉繼續說道,“我可以把內容全部告訴你們。”

馮如泰微微皺起眉頭,“秦先生,您還沒明白我的意思,我們要的是原件。”說到這裡,他頓瞭頓,補充道,“我也知道要原件的可能性不大,原件的照片也可以。秦先生,隻有原件或者照片對我們才有作用。這點您不會不明白吧?”

秦文廉面露難色,“這……這簡直是不可能做到的事。我倒不是完全沒有機會見到原件,可是,這拍照很困難。我總不能在辦公室裡幹吧!”

馮如泰笑瞭笑,“那是秦先生的事瞭,您總會有辦法的。”

秦文廉思索瞭良久,又提出瞭新的問題,“馮先生,再說瞭,我不會拍照啊。”

馮如泰道,“這個您放心,我會派人去教您的。”

秦文廉緊緊皺起眉頭,拍照的事情風險太大瞭,若被發現瞭,他們全傢就隻有死路一條。就在他苦苦思索的時候,有人敲門,馮如泰開瞭一條縫,龜公探出頭,遞給馮如泰一塊手絹,還神秘兮兮地說,“這個是舒鳳姑娘給您的。”

馮如泰接過手絹,順手重新關好門,將手絹打開,隻見上面寫著,“外邊有日本人”。他不動聲色地將手絹放進褲兜裡,對秦文廉說,“怎麼樣?秦先生考慮好瞭嗎?”

秦文廉勉為其難地點點頭,“好吧。但是,我有個要求。”

馮如泰道,“秦先生請講。”

秦文廉望著馮如泰,說,“首先,你們把我的全傢轉移到安全的地方去。”

馮如泰點點頭,“前往重慶可以嗎?”

秦文廉立刻否決瞭這個建議,“不可以,重慶方面認為我秦文廉是叛國之人。那裡對我來說不安全。”

馮如泰笑著說,“秦先生做瞭這件事,就是對國傢有功之臣瞭。”

秦文廉冷笑著擺擺手,“算瞭吧,我要去美國,全傢都去。”看到馮如泰點頭,秦文廉繼續說道,“第二,我知道我是上瞭你們軍統漢奸名單的,是你們暗殺的對象……”

馮如泰打斷他,“這個您大可放心,我們現在是在談生意,我怎麼會殺您呢。”

秦文廉顯然並不信任馮如泰,“生意成交以後呢?誰知道你們會不會過河拆橋?我現在誰都不信。”

馮如泰問道,“那您想怎麼樣?”

秦文廉很堅決地說,“我要一張蔣介石的特赦手諭。”

馮如泰猶豫瞭,“這個……我做不瞭主,我要請示。”

“好,我等你回話。”

說完,秦文廉就要起身離開,馮如泰拉住他,笑著說,“秦先生且慢。這個您帶回去,日本人問起來,您也好有個交代。”說著,他拿出來一對玉手鐲放在桌子上。

秦文廉收起鐲子,道瞭聲“謝謝”,轉身離開瞭雅間。馮如泰一個人留在雅間,他將舒鳳傳來的手絹燒瞭,然後把自己的槍上瞭膛,從容鎮定地拿出瞭懷表,看瞭看。

流贏築雅間內的石井和兩個特務急得團團轉,石井搶過聽診器來聽,但什麼都聽不到,隻聽到音樂的聲音。這時,他聽到開門聲,從門縫中看到秦文廉一個人離開瞭,就急忙讓那兩個特務去監視秦文廉,而他自己依然用聽診器偷聽著隔壁的聲音。

他正屏住呼吸偷聽,老鴇突然推門而入,將石井嚇瞭一跳。他連忙收起聽診器,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

老鴇在門口笑著說,“石井先生,我們這兒要關門瞭,您看您是不是改天再來坐啊?”

石井瞄瞭一眼隔壁,“請問隔壁的那位先生還在嗎?”

老鴇依舊笑著,“在啊,怎麼?您跟他是一塊的?”

石井搖搖頭,“不是,既然他還在這裡,那我也想再坐一會兒。”

老鴇似乎有些不耐煩瞭,“石井先生,您都在這兒坐瞭一個晚上瞭,一個姑娘也沒叫。您自己在這兒坐的什麼勁啊。人傢隔壁那位今天住這兒瞭,您還是走吧。”

石井堅持道,“他既然可以住在這裡,我也要住在這裡。”

老鴇走過去拿著手帕在他面前甩瞭甩,無奈地說,“您怎麼不明白呢,人傢有相熟的姑娘陪著呢。”

石井一愣,“你不是說你們這裡的姑娘不賣身嗎?”

老鴇笑道,“是不賣身啊,但一來二去的有瞭真情,人傢樂意在一起誰也不能攔著不是?等您有瞭相熟的姑娘,願意留您在這兒住,我也沒二話啊。”

石井望著老鴇一臉的堅決,剛要發作,又想起舒鳳還在這裡,他不想再次給她留下不好的印象,隻好無奈地走出書寓,靠著門口的墻站著,繼續蹲守。

送走瞭“瘟神”,老鴇轉身來到品蘭閣,滿臉堆笑,“馮先生,按您的吩咐,我把那小子轟出去瞭,按說幹我們這行,轟客人出門總歸是要影響生意的。”

馮如泰拿出一沓錢扔到桌子上,“夠瞭嗎?”

老鴇拿瞭錢,笑得更燦爛瞭,“夠瞭,夠瞭。那您現在是什麼意思?要不我找個姑娘來陪您?”

馮如泰點點頭,“你把舒鳳叫來。”

老鴇曖昧地笑瞭,“我說您怎麼要我把那小子轟出去,原來您也是惦記著舒鳳啊。我這就給您叫去。”

老鴇出去瞭,馮如泰起身,來到窗子前。窗子上掛瞭一張掛毯擋住瞭窗子,馮如泰掀開掛毯,看瞭看外邊,又看瞭看表。這時,舒鳳推門進來。

馮如泰拿出一張白紙,裡面夾著兩張方滔從碼頭拿回來的偽鈔,說道,“這個你拿好,交給三組的人。”

舒鳳接過偽鈔,低聲說道,“你現在還不能走,那個石井還在門口守著呢。”

馮如泰這時才問道,“你和石井,是怎麼回事?”

舒鳳緊緊皺起眉頭,顯出不厭其煩的樣子,“別提瞭,也不知道他哪根筋搭錯瞭,兩次三番地來纏著我。今天就是他告訴我不要出來走動,我才知道他們是有行動的。”

馮如泰笑笑,隨即又長嘆一口氣,“是這樣,如果不打仗的話,有這樣一個男人為你忙前跑後的,也是件不錯的事情。”

舒鳳嘟起嘴,“誰稀罕呢?他要想為我忙前跑後,我看他得從三字經,百傢姓學起。”說著,她轉身出瞭門,從另一側的走廊望瞭望筆挺挺站在門口的石井,眼睛裡一陣落寞——他為什麼要是日本人呢?

另一邊,馮如泰聽到樓下汽車引擎聲,又看瞭看表,從雅間的窗戶裡跳瞭下去,兩步走到街口,一頭鉆進向非艷的車裡。

5

馮如泰交給舒鳳的法幣很快有瞭鑒定結果,和方滔預料的一樣,這些法幣果然都是假幣。現在的通貨膨脹嚴重,像白血病患者的血液一樣,國民政府的貶值通貨流遍全國,使整個機體——軍隊、政府、經濟和社會普遍虛弱。通貨膨脹的基本起因是金融性的,那就是政府經常向四傢政府銀行借款,這四傢銀行大量印刷新鈔票以滿足這種需要,使通貨數量大為膨脹。但開戰以後,通貨膨脹的最重要的非金融性原因是公眾對貨幣缺乏信任。隨著夏季稻谷歉收,農夫們開始儲存糧食,而不儲存貨幣。投機商預計將來價格上漲,也買進並囤積大量糧食,這導致重慶的食品價格隨之暴漲瞭將近1400%……

重慶方面針對這種情況,已經和美國人談好瞭商借一批黃金,日本人印瞭這麼多的假鈔,就是為瞭打壓這批黃金。根據重慶的命令,他們必須將整個倉庫的假幣全部銷毀。

得到這個命令後,方滔馬上將日本人“轉移倉庫、內緊外松”的麻痹策略進行瞭詳細的匯報,並且提出一個新的問題——租界的消防局離碼頭很近,這麼一大批假幣,燒不到四分之一,火很可能就被撲滅瞭。

馮如泰令方滔畫一份碼頭和7號倉庫附近的詳細平面圖,他心中似乎有瞭燒毀假幣的計劃。

另一方面,方滔將馮如泰這邊的鑒定結果和重慶的命令匯報給江虹後,江虹立刻將這一情況匯報瞭給上級。上級指示,他們將配合軍統的行動,將日本人的陰謀寫成文章,並和這些假鈔一起郵寄到各個報社去,讓這件事徹底曝光。所有的信件要在碼頭起火後第二天下午寄出,時間不能提前,也不可以晚。提早瞭會暴露重慶方面的行動,晚瞭就不能達到最好的效果。

燒毀假幣的計劃在緊張籌備的同時,滲透秦文廉的計劃也在緊鑼密鼓地進行著。

馮如泰說服秦文廉合作,他答應把《日汪密約》拍照後交給軍統,但前提是要有人教他攝影。其實這項工作本來可以由秦嵐來做,但他們之前答應過秦嵐,不能讓她的父母知道她真實的身份。如果讓秦嵐去拍照,那麼她的身份勢必會暴露,因為沒有人在沒經過訓練的情況下,能熟練應用微型照相機。

秦文廉來到德合旅社,左右看瞭看,鉆瞭進去。跟蹤他的兩個日本特務看秦文廉進瞭旅社,互相交換瞭一下曖昧的眼神,顯然他們認為他又去幽會,於是兩人到一邊找地方休息去瞭。

秦文廉一聽向非艷說特赦手諭還沒有拿到,不禁有些心急。但他也曾在中央政府任過職,深知特赦手諭事關蔣介石的威望,不是那麼容易就能簽發下來的。倘若他們這麼快就拿到瞭,他反而會懷疑手諭是假的。

想到這裡,秦文廉的心緒稍微平靜瞭些。

這時,向非艷問道,“秦先生,這件事情重慶方面很急切,希望您可以為抗戰大局和蔣先生個人考慮一下,盡快拿到密約的照片,至於我們答應過的條件,絕不食言。”

秦文廉看瞭看向非艷,“好吧,這件事,我可以馬上就辦。但你們要為我做一件事。”

向非艷問道,“什麼事?”

秦文廉說道,“我去偷《日汪密約》,這是掉腦袋的事,我想讓你們護送我的女兒離開上海。這樣我就沒有後顧之憂瞭。”

向非艷笑笑,“送你的女兒離開敵占區沒問題,但您也要給我們一個保證吧?”

秦文廉急道,“我連女兒都交給你們瞭,還想讓我拿什麼作保證?”

向非艷點點頭,“好吧,您的話我一定帶到。”

秦文廉繼續說道,“你們派來教我拍照的人什麼時候到?最好快一點,我說不好我什麼時候有機會能拿到《日汪密約》。”

向非艷微微一笑,“人已經到瞭,而且您也認識。”說著,向非艷走到洗手間門口,將門打開,方滔從裡邊出來。

秦文廉大吃一驚,他沒想到方滔竟然也是軍統的人,可他若是軍統的人,日本人當初又怎麼會為他求情?當然,他現在可沒有心思關心別人的事,“可是我公務在身,學習拍照實在是不方便。”

方滔笑瞭笑,“沒關系,我可以先教您的女兒——秦嵐。”

秦文廉沉思瞭片刻,心想事已至此,這恐怕是最好的辦法瞭。而且,這些事情,他也總不能一直瞞下去,隻好決定將一切都告訴女兒。可憐天下父母心,他哪裡知道,女兒不僅早就什麼都知道瞭,並且比他知道得還要多,還要細。

第二天,秦嵐去碼頭找到方滔,兩個人一起來到方滔的住處。

秦嵐一進門,先是好奇地打量著屋子裡的擺設,看到墻壁上掛著的慕容無瑕的照片,心中不禁多瞭一絲黯然。她走到窗前,一把拉上瞭窗簾,然後躲到窗簾後觀察著外邊跟蹤的日本特務。

方滔走過來,問道,“你拉窗簾幹嗎?”

秦嵐沖窗外努瞭努嘴,“不拉窗簾能騙過他們嗎?”說到這裡,她的手開始略微發抖,於是她連忙從包裡拿出酒壺,猛地喝瞭幾口。

方滔看著她現在這個樣子,不由微微嘆瞭口氣。他到廚房給秦嵐倒瞭一杯水,放在桌子上,張瞭張嘴似乎想說什麼,但終究還是沒說出來。他蹲到陽臺上,開始百無聊賴地逗弄鴿子。過瞭一會兒,他突然轉過身,語速飛快地、似乎生怕自己會反悔似的說,“廖曉蘭現在還好嗎?”

秦嵐微微一笑,走到他身旁,“你終於忍不住要問瞭?上次在咖啡館裡,我要講你都不聽,我以為你把她全忘瞭呢!”

方滔低聲說,“上次我是去執行任務。”

秦嵐又笑瞭,“你說謊,難道這次你就不是在執行任務瞭嗎?上次,你是怕提起她,你就對我下不瞭手。”

方滔的眼睛看著別處,不再說話。秦嵐輕輕走到他身旁,摘下他的眼鏡,望著他的眼睛,輕輕地說,“我知道你知道。”

方滔一愣,“我知道什麼?”

秦嵐幽然地嘆口氣,“你知道,我和廖曉蘭都喜歡你;你知道,你若選擇瞭我們中的一個,就會傷害另一個。所以你雖然心底一直深愛著廖曉蘭,卻什麼都沒有說過。”

方滔的眼睛裡有瞭一絲慌亂,“不,我之所以沒說過,是因為國難當頭,而作為特訓人員,我們的生死……”

“噓——”秦嵐將食指放在他的唇間,制止他繼續說下去,她依舊望著他,輕輕地說,“廖曉蘭死瞭。”

方滔一愣,眼睛裡頓然蒙上瞭一層霧氣,他轉身戴上眼鏡,強忍著內心的悲慟,隻聽秦嵐繼續說道,“我們兩個從集訓營結業後,就被派到香港,她負責我們的聯絡工作。我們的組織被日本特務破壞的時候,她是第一個犧牲的。”

方滔有些手足無措,這麼多年來,他第一次覺得雙手成瞭多餘的東西,似乎放在哪裡都不是合適的位置。他抓起剛才為秦嵐倒的水,一口氣喝下去,喉嚨裡發出悲傷的咕嚕聲。

秦嵐靠近他,抬起頭,仰望著他,“我最後一次見到她時,是在她犧牲的兩天前,你知道她那天說過什麼嗎?”

方滔沉默地搖搖頭,他似乎已經不敢說話,隻怕一張口,就會不小心哭出來。

秦嵐踮起腳尖,一邊慢慢向他的臉湊過去,一邊說,“她說,她最大的遺憾,就是在畢業分別前沒有主動吻你。因為這樣的工作性質,這一分開,不知道這一輩子是不是還能相遇;就算相遇,也不知彼此到底變成瞭什麼樣子;就算知道彼此變成瞭什麼樣子,也不知道相遇時的情況允許不允許彼此交談;就算有機會交談,一個深情的吻也一定早已成為奢望瞭吧?”說著,秦嵐將唇湊過去,在他唇邊喃喃地說,“我替廖曉蘭,完成心願吧。”

也替我自己——秦嵐在心裡小聲補充道。

方滔有些不知所措,但他無法拒絕這個吻,眼前這張白晳美麗的臉,一會兒是秦嵐的樣子,一會兒又是廖曉蘭的樣子。她們穿著軍裝,帶著最純潔的笑,抱著最神聖的心,義無反顧地投身到這場戰爭中,那些兒女情長都淹沒在無聲的硝煙裡,又在這個濕漉漉的吻裡,悄悄探出尖尖角。

方滔有一絲恍惚,但他很快推開秦嵐,黯然問道,“秦嵐,你知道廖曉蘭的真名嗎?”

秦嵐一愣,搖瞭搖頭,“你想,知道這個有意義嗎?她直到犧牲的時候,也不知道你的真實姓名。我們這些人的名字,可能永遠也不會有人知道瞭。”

方滔心事重重地嘆瞭口氣。

這時,門外突然響起瞭鑰匙開門聲,方滔熟練地拿出槍守在門口,而秦嵐也將手放進瞭隨身的包裡。隻見慕容無瑕推門進來,看到秦嵐和方滔,不由得一愣,“我還以為你不在傢呢,窗簾拉得這麼嚴。”說著,她看著方滔的臉,眼睛裡漸漸冒出火苗來。

秦嵐很快恢復瞭常態,笑著說,“慕容小姐啊,我在跟方滔學拍照。”

慕容無瑕依舊緊緊盯著方滔的臉,目不斜視地說,“哦,是嗎?他從來都沒教過我。”說罷,她繞過他們,走到鴿舍,掏出一個小紙包,“我買瞭些喂鴿子的粟子,我、我、我是來喂鴿子的!”

秦嵐尷尬地看瞭看方滔,“今天到這兒吧,我先走瞭。”

方滔將她送到門口,“那事情辦好瞭再聯系。”

等到秦嵐離開,慕容無瑕騰地站起來,憤怒地盯著方滔,將一串鑰匙放到桌子上,“本來你受傷時讓我幫著照顧鴿子的,現在你們傢人來人往的,我再拿著你的鑰匙不太方便瞭。”

方滔看瞭看鑰匙,“你這是幹什麼?又在發什麼小姐脾氣?!”

慕容無瑕把粟子摔在地上,“你和秦小姐好像很聊得來?”見方滔不說話,她自顧自說下去,“是啊,你應該很喜歡她的,她人漂亮,脾氣又比我好。”

方滔抬頭看瞭看她,“你想說什麼?”

慕容無瑕強忍著怒氣,盡量用稍微平靜的語調說,“你是不是喜歡她?沒關系的,反正……反正我們也不是真的談戀愛。”

方滔無奈地解釋道,“我跟秦嵐之間什麼都沒有,她答應幫我們做爭取秦文廉的工作。”

慕容無瑕質問道,“就是這樣?”

方滔點點頭,“你以為還有什麼?”

慕容無瑕恨恨地說,“我本來還打算喂完瞭鴿子和你一起去吃飯的,現在看來,飯也不用吃瞭!你要是餓瞭,就把嘴唇上的口紅吃幹凈吧!”說罷,她摔門而去,可剛剛出去,又反身回來,抓起剛才放在桌上的鑰匙,再次摔門而去,隻不過這次摔門,比第一次更重些。

方滔愣愣地抹瞭抹嘴唇,上面沾著秦嵐留下的口紅。

6

夜已經很深瞭,小泉坐在辦公室整理完瞭最後一份文件,又背著手看著辦公室中央的戰局沙盤圖,緊緊皺著眉頭。他抬頭看瞭看窗外濃鬱的夜色,然後扯過一條毛毯,和衣躺在沙發上,心煩意亂地翻瞭幾個身,又坐起來,差守在門外的特務將石井叫過來。

小泉望著臉上帶著睡意但衣冠卻很整齊的石井,心中對這個帝國的年輕軍人有瞭幾分欣賞。他示意石井坐下來,說道,“今天剛得到的情報,秦文廉的女兒突然和方滔走得很近,昨天他們還在方滔的公寓裡獨處瞭很久,這件事情你怎麼看?”

石井想瞭想,說,“上次在碼頭,就是方滔和慕容無瑕送秦嵐回的傢。方滔對秦嵐這樣的小女孩,應該是很有吸引力的。”

小泉沉思著,“也許吧。但是我心裡還是不放心。雖然咱們也試探過方滔的底細,但是,以慕容聞的背景,方滔還能有這麼大的膽子亂來嗎?你對這件事情怎麼看?”

石井道,“我覺得,方滔是個好色之徒。”

小泉微微一笑,這個年輕人有時候還是過於單純哪,“石井君,你怎麼可以這麼想事情?間諜戰不比正面的軍團作戰。往往勝敗就在一瞬間、一個細節,一個疏忽,都可能導致全盤皆輸。”

石井急忙立正,“是,小泉大佐。我會去仔細調查這件事的。”

小泉點瞭點頭,“石井君,是不是和我這個老頭一起工作,感到很煩啊?”

石井一愣,說道,“您說哪裡話,和您一起工作,榮幸得很。”

小泉自嘲地笑笑,“煩也煩不瞭你多久瞭,我很快就要解甲歸田瞭。年紀大瞭,夜裡睡不著,就總在翻來覆去地想這些事情,越想越覺得可疑。也連累你和我一起睡不好覺,真是過意不去啊。”

石井由衷地說,“小泉大佐,沒關系的。您就把我當成您的兒子,聽從您的教誨是應該的。”

小泉突然覺得一陣心酸,說道,“謝謝你,石井君。”

第二天一早,石井就到碼頭找到瞭方滔,並且直截瞭當地質詢瞭他和秦嵐的事情。方滔的表現令石井很放心,他顯得很害怕,生怕他將這件事情說出去,影響瞭他靠著慕容無瑕而得來的一切。不僅如此,方滔還厚著臉皮找他要瞭一張出城的臨時通行證,說是慕容無瑕最近似乎發現瞭他和秦嵐的事,要哄她開心,帶她去嘉興拍照散散心。

石井望著膽小怕事的方滔被兩個女人折騰得顧頭不顧尾,不由得哈哈大笑起來。

護送秦嵐離開上海和放火燒碼頭的行動在同一天進行,不過一個是白天,一個是晚上。

馮如泰已經去調查過瞭,租界的消防局一共有十幾輛消防車,他們的計劃,就是在租界裡遠離碼頭的地方,同時放起二十場大火。這樣的話,租界的消防車就會疲於奔命,根本沒辦法回到碼頭來救火。

馮如泰已經基本選定瞭二十處放火的位置,這些地方都是廠房或者空民宅,不會造成人員傷亡。這次行動,重慶方面十分重視,由馮如泰小組來領導,同時動用瞭二十幾個小組來配合行動。馮如泰小組的任務就是在碼頭放火,銷毀這批假鈔票。

而碼頭的地形,方滔早已摸得一清二楚。從碼頭辦公樓附近有一個小門可以躲過門口警衛進入碼頭的貨倉區。7號貨倉的值班人員已經全部放假,貨倉外,貨倉區的值更人員,每一個小時會在外邊巡查一遍。另外,根據方滔的觀察,7號貨倉裡最起碼有三名日本特務。

每個貨倉後面都有幾個角門,7號貨倉的角門鑰匙方滔已經偷偷配好瞭,到時候他們可以利用這枚鑰匙悄悄潛入,不動聲色地幹掉裡面的特務。

另外,方滔還將碼頭上兩輛救火用的大阪機的位置標出來,行動當天,由向非艷負責破壞掉。

行動計劃就定在明天晚上,隻要為各個行動組準備的煤油一到齊,整個計劃就一切就緒瞭。

第二天早晨,秦嵐坐著黃包車來到名媛保齡球館,兩個特務尾隨到達,看瞭看門口的招牌,守在瞭門口。

秦嵐在前臺租借球鞋,帶著包走進瞭女更衣室,她從窗戶向外看瞭看,發現日本特務還守在前門,於是她迅速地跑向後門,方滔和慕容無瑕早已等在瞭那裡。

方滔見她出來,急忙下車,掀開後備箱,讓秦嵐鉆進去。

兩人開著車來到租界外的一個路口,停下來等石井。不一會兒,石井就走瞭過來,把一張通行證遞給方滔,又曖昧地看瞭看他和慕容無瑕,說道,“玩得高興點。”

有瞭日本人的通行證,他們很順利地行使到郊外,方滔四下看看,確認安全後,示意慕容無瑕停車,然後將秦嵐從後備箱裡拉瞭出來,還體貼地問,“怎麼樣,憋壞瞭吧?”

秦嵐笑笑說,“還好,沒事。”

方滔幫著秦嵐將身上的灰撣掉,慕容無瑕坐在車裡,氣得直按喇叭。

傍晚時,三人各懷心事地到瞭郊外的一個小鎮。小鎮的不遠處有個渡口,明天清晨,將有人接應,從那個渡口將秦嵐送出上海。因此這個晚上,他們隻能在這個小鎮度過。

找瞭個不起眼的小客棧住下後,三人到附近的小飯店去吃飯,秦嵐的心情似乎很好,她說,“我好久沒這麼輕松地出來走走瞭。”

“那就借今天的機會好好散散心,你也該放松一下瞭。”方滔邊說邊為秦嵐倒上瞭一杯茶。慕容無瑕這一路上早就受夠瞭,她分明被當做瞭透明人,被當做瞭隨便他們差遣的司機。於是她氣鼓鼓地故意把自己杯裡的茶喝掉,把茶杯也放到瞭桌子上,等著方滔給她倒上。

秦嵐看出慕容無瑕的意思,給方滔遞瞭個眼色。方滔看瞭看,把茶壺放到瞭慕容無瑕身邊,“無瑕,喝水自己倒啊。”

慕容無瑕一肚子委屈,可又不好發作——出發前江醫生特意叮囑過,要她這次不許多說,不許多問,一切聽方滔的。

這時,老板端上兩屜小籠包。方滔拿起筷子要吃,秦嵐卻突然拉住他,“等一等。”說著,她把方滔的碟子拿過來,用茶杯裡的水沖瞭一下,給瞭方滔。

看到別的女人對自己的男友如此明目張膽地獻殷勤,慕容無瑕突然意識到自己平時對方滔或許還不夠體貼,於是她立刻也要顯示出對方滔的關心。她拿起桌子上裝醋的壺,搶著要給方滔倒醋,“方滔,來點這個。”

方滔剛要制止,慕容無瑕已經將醋倒瞭出來。

方滔不高興地說,“你自己來就好瞭,別管我瞭。”

秦嵐看瞭看,將自己剛沖完的碟子放到方滔面前,將方滔的碟子拿瞭過去,“你用我的吧。”說完,她又對慕容無瑕微笑著說,“你不知道嗎?方滔從來不吃醋的。”

慕容無瑕一下子往自己的碟子倒滿瞭醋,差點就溢出來瞭,“好,你不吃,我吃。我就愛吃醋。”

秦嵐忍不住笑瞭起來。

這時,天色漸漸暗瞭下來,方滔抬起頭,看瞭看上海市區的方向,一臉的擔憂——此時,馮如泰、向非艷和小韋三人已經熟練地將自己的槍牌擼子、刀具,打火機等一一檢查好,當然,還包括藏在他們領口的氰化鉀膠囊,倘若任務中有什麼閃失,他們就會咬領口自盡,不會給敵人留下活口。

夜很深瞭,方滔站在客房內,一直望著上海的方向,相信過不瞭多久,那裡就會四處冒出火光。同樣睡不著的,還有慕容無瑕和秦嵐。

她們睡在一個房間,背對而臥,但是誰都沒有合眼。

秦嵐輕輕問道,“你怎麼還不睡?”

慕容無瑕賭氣道,“誰說我沒睡?我早就睡著瞭!”

秦嵐忍不住笑出瞭聲,“難道你現在是在說夢話不成?我啊,不僅知道你沒睡,還知道你在想心事,很重要的心事。”

慕容無瑕轉頭看瞭看秦嵐,“胡說,我才沒想呢。”

秦嵐翻身坐起,“你呀,那點小心眼騙不過我。你聽,我們不說話的時候,連你的心跳聲都能聽見。心跳得這麼快,還說沒在想心事?”

慕容無瑕也坐瞭起來,“秦嵐,你怎麼好像什麼事都知道?你知道我在想心事,你知道方滔他不吃醋,你有什麼不知道嗎?”

秦嵐又笑瞭,“你是因為這事睡不著啊?”

慕容無瑕想辯解,卻發現自己已經把心裡話說瞭出來。

秦嵐收起笑容,帶著幾分嚴肅,“無瑕,你真的愛方滔嗎?”

慕容無瑕一時不知道怎麼說,“我……我,我怎麼會愛他?又老,又悶,又沒趣!”

秦嵐看著慕容無瑕的樣子,忍不住又笑瞭,“你看你那樣兒,還說不愛他?”說著,她的神情變得溫柔又落寞,“那你就應該全心全意地去關懷他,方滔這個人,心裡很孤獨。為瞭不面對心裡的孤獨,他一直不敢讓自己停下來。其實他已經疲憊不堪瞭。他活得很苦,他需要你去陪著他,慰藉他。這樣,他才會是你的,要不然,他還是會讓自己一刻都不停下來,你想追都追不上。”

慕容無瑕聽得有些驚訝,“你?你怎麼會對他這麼瞭解?”

秦嵐道,“我並不瞭解他,我是感覺出來的。”

慕容無瑕愣愣地說,“我怎麼感覺不到這些?我是不是太笨瞭?”

秦嵐笑瞭,“無瑕,很多事情是要經歷瞭以後,甚至是付出代價以後才會感覺得到的。”

慕容無瑕似懂非懂地望著秦嵐。

就在這時,上海的方向已經四處亮瞭火光,消防車的鈴聲四處響起,租界裡一片混亂。

祝炳卿一臉焦急地指揮著現場救火,“快,快叫消防局再加派消防車。”

一個巡捕大聲說道,“剛打過電話瞭,消防局已經沒有救火車瞭。今天租界裡到處在著火。”

祝炳卿一愣,“到處在著火?把所有著火的地址記錄清楚,明天送到我這裡。”說罷,他看著四處冒出的火光,急道,“怎麼回事?這麼多地方同時著火,一定是有人刻意而為!快,你們快救火,同時註意有人趁亂行事。這麼多地方失火是為瞭轉移我們的目標,小心別中瞭惡人的奸計!”

方滔站在窗前,心想,快瞭,快瞭,慕容聞的碼頭,應該很快就會冒出熊熊火光瞭。

《劍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