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1

這個晚上的上海,成瞭真正的不夜城,四處冒著火光,消防局、巡捕房還有報社的記者們忙得團團轉。被吵醒的百姓們聽到聲音,打開窗戶看熱鬧,但很快又被嗆得關瞭起來,也有些膽小怕事的,緊張兮兮地收拾著細軟,擔心火勢蔓延,將整個上海都燒沒瞭。

馮如泰、小韋和向非艷兵分兩路。

馮如泰帶著小韋來到7號倉庫門口,小韋卸下背上的兩大桶煤油,悄悄用方滔提前配好的鑰匙,打開瞭倉庫的角門,閃身進瞭貨倉。貨倉裡有三個日本特務,一個正坐在桌子前打瞌睡,另外兩個則從透氣窗望著遠處的火光,言語裡還有幾分幸災樂禍。

小韋先是悄聲用短刀刺死打瞌睡的特務,然後和馮如泰對視一眼,潛行到看熱鬧的特務身後,一人一個分別幹掉瞭他們,幹凈利落。

清理瞭貨倉裡的特務,小韋和馮如泰將一個箱子撬開,馮如泰拿起一沓看瞭看,果然是偽鈔。他對小韋使瞭個眼色,小韋點點頭,將隨身帶來的煤油潑瞭上去,馮如泰劃亮瞭火柴,拋到澆濕瞭的貨箱上,火頓時燒瞭起來。

馮如泰和小韋站到門口,遠遠地看著,確定火勢逐漸蔓延,這才砸壞瞭後門的鎖,然後迅速撤離,去和向非艷會合。

另一邊,向非艷則偷偷摸到平面圖標記的防火大阪機位置,小心翼翼地躲過瞭碼頭的巡邏人員,然後拿出事先準備的扳子,開始將大阪機上的螺栓拆卸下來。

火光很快照亮瞭碼頭,守在7號倉庫路口以及原來舊倉庫的特務們紛紛跑瞭過來,大叫著“救火”,在碼頭其他倉庫值班的工人們也紛紛提著水桶過來。這時,兩個特務突然想起瞭大阪機,連忙去推,可隻推瞭兩步,兩輛大阪機都散瞭架,幹粉散落一地。他們氣急敗壞地踢瞭那堆廢銅爛鐵一腳,然後又捂著腳四處去找水桶。

馮如泰三人躲在暗處,看到火勢大氣,那些特務和工人們的忙碌也隻是杯水車薪,這才放心離去。

城中朱記中藥店中,江虹和朱老板悄悄從窗戶的縫隙裡看著滿城的火光,一臉的興奮。全城都著火瞭,碼頭上也冒起瞭濃煙,消防車根本不夠調度。看來,蔣委員長真下瞭血本啊!確定這火勢確實撲不滅之後,她馬上令中藥店的夥計,也是組織的發報員馬輝向傢裡匯報情況。

上海郊外小鎮的客棧裡,方滔依舊望著城裡的方向,望著望著,他突然很輕松地笑瞭。

這時,門外突然傳來瞭急促的敲門聲,方滔猛地轉過身,順手拔出瞭槍,“誰?”

慕容無瑕焦急的聲音從門外傳來,“方滔,快開門啊!秦嵐不見瞭!”

方滔收起槍,打開門,隻見慕容無瑕都急出瞭眼淚,“我就睡瞭一小會兒,一睜眼,就發現她不見瞭。裡裡外外我都找瞭,還是找不到!”

方滔沖到慕容無瑕和秦嵐的房間裡看瞭看,說道,“走,出去找。”

直到東方隱隱泛起白光時,他們依舊沒有找到秦嵐。

直到東方隱隱泛起白光時,碼頭的火才漸漸熄滅。

貨倉裡還冒著縷縷黑煙,裡裡外外都被燒得一片狼藉,地上散落著未燒盡的殘幣。小泉的臉色,也如這倉庫一般,變得黑青黑青的,他身後的特務們個個低著頭,大氣也不敢出。

這時,石井突然抽出一把東洋刀,站到小泉背後,一臉的愧疚,大聲說道,“小泉大佐,這件事情全都是我的過失,請允許我切腹來謝罪!”說著,他一個軍禮式立正,轉向日本的方向,深深鞠瞭一躬,“我不能背負失敗的罪名活在世上。我不能給我的傢族臉上抹黑。”說著,他揚起刀就要切腹,周圍的日本特務都發出驚呼,“石井長官!”

小泉迅速回頭,一手反關節掰住瞭石井握刀的手,另一隻手狠狠地打瞭他一巴掌,“渾蛋,動不動就要自殺的懦夫。這是現代化的戰爭,勝敗不再僅僅取決於武士的勇氣瞭。大日本帝國,是不需要你這種愚昧的武士的。”

石井頹然地跪在地上。

小泉嘆口氣,語氣稍微平緩瞭一些,說道,“石井君,這不是你的錯,軍統的特工為瞭燒貨倉,在全城放瞭二十起大火。這完全是不擇手段、喪心病狂!”說完,他扶起石井,又環顧瞭一眼周圍的特工們,語重心長地說,“我們是在特殊戰線上的戰士!決不能受到一點挫折就瞭斷自己的生命。帝國培養你們,可不是為瞭讓你們這麼輕易地被敵人消滅啊。隻有死在戰場上的士兵,才是光榮的!”

石井慚愧地說,“多謝小泉大佐教誨!我一定要親手將燒貨倉的人找出來。”

小泉拍拍他的肩膀,“這才是個有頭腦的武士應該說的話。”說著,他又對其他特務說,“都別傻站著瞭,趕快把貨倉清理幹凈!不能讓別人發現我們裡面裝的是什麼東西!”

很顯然,他此時才想起清理貨倉裡的殘幣為時已晚,因為祝炳卿這時剛好帶著人從7號倉庫裡走出來,他背著手,徑直向小泉走來,臉上帶著似有似無的冷笑。

祝炳卿說,“小泉先生,這麼大清早您就來瞭?”

小泉看瞭看祝炳卿,禮貌地笑笑,“祝探長來得可比我早多瞭。”

祝炳卿故作無奈地嘆口氣,“沒辦法!我這是職責在身啊!”

“祝探長發現什麼沒有?”當然,小泉這麼問並不真指望他能發現縱火犯的線索,他知道,就算祝炳卿發現瞭,也不會輕易告訴他,他之所以這麼問,是擔心祝炳卿留意到地上的殘幣。

祝炳卿又嘆瞭口氣,“昨天一晚上燒瞭二十場大火,我還沒有全部勘察完。目前為止沒什麼線索啊。”

小泉說道,“依我看,貨倉的事一定是碼頭內部的人幹的,最起碼也是有內線給提供情報。”

祝炳卿微微揚起眉毛,“哦?我的看法與小泉先生正好相反。”

小泉問道,“您為什麼覺得不是碼頭內部的人幹的?”

祝炳卿指著倉庫的後門,“放火的人是從後面的小門進出的,門上的鎖被砸爛瞭。如果是碼頭上的人幹的,他們應該會有鑰匙。”

小泉覺得有些憋氣,他知道祝炳卿在故意打馬虎眼,憑他的頭腦,不可能看不出端倪。於是他大聲說道,“可是,他們如果破門而入,我的人不可能沒有發覺。那樣的話就會發生槍戰。你看看我們人的屍體,都是刀傷,證明他們是被偷襲的。放火的人進入倉庫並沒有聲音。”

祝炳卿嚴肅地說,“這些都是推測,我還需要確鑿的證據。”

小泉指著散架的大阪機,“這算不算證據?這是碼頭上唯一的救火設備,不知道底細的人是做不出來的。你們巡捕房……”

祝炳卿伸出手打斷他,然後從兜裡摸出一張被燒掉大半的偽鈔,“這個事情我會調查的,一定會給您一個說法。但是,現在有件事情您要先給我一個說法。昨天晚上我就到過這裡瞭,我取瞭一張去找人鑒定過,這是一批偽鈔。你們日本人在這裡囤積這麼多的偽鈔是什麼意思?”

小泉一看自己擔心的情況還是發生瞭,就故意裝糊塗道,“您找什麼人鑒定的?怎麼能證明這是偽鈔呢?你是法務人員,沒有十足的證據,請你謹言慎行。”

祝炳卿點點頭,“好,我一定會給你證據。”說完,他帶著巡捕們轉身離開。

石井在小泉身後恨恨地說,“小泉大佐,他這分明是不想查清楚誰放的火。”

小泉無奈地一笑,“算瞭,不用查都知道是什麼人幹的。我們進去看看。”

說著,小泉帶著石井等人走進7號貨倉,他環視瞭一圈,撿起一塊沒有燒完的木頭,然後湊到鼻子邊聞瞭聞,“是煤油,他們用煤油放的火。煤油現在是管制物資,這麼大批量的煤油,隻有黑市才能買得到,這條線索要一查到底!”

石井,“嘿!”

2

自己的碼頭失火,被燒的還是日本人的倉庫,慕容聞自然是一夜未眠,滿城都在失火,最後燒著的是日本人的倉庫,這很不一般啊。他一方面令吳一帆多派人手,能撲就撲,撲不瞭就向外搬東西,盡量控制火勢,減少損失。另一方面,他又差人連夜去叫方滔,問問他碼頭近日有沒有什麼可疑的地方,是否和其他生意上的對手鬧僵瞭。這些日子,碼頭的事情都是方滔在打理,而且打理得井井有條。他把各部門的記錄、單據都一一核查過,從中查出不少的問題,而且,解決也很得體,有問題的人,該處理的處理,該警告的警告,該睜一眼閉一眼的,他絕對不去說一句。慕容聞覺得這個年輕人做得真是出色,可內心又有點擔心他做得有點太出色瞭,懷疑他不是一般人,而是另有身份。

原本他已經打算好瞭,不管他是不是軍統的人,也不管他是不是有什麼不可告人的身份,隻要他真心待無瑕好,等他們一結婚,就將他們送到美國去。遠離瞭國內的戰場和政治糾紛,那麼一切問題都就不復存在瞭,有這樣一個年富力強又有能力的人照顧無瑕這一輩子,他也放心瞭。可是,派去找方滔的人回來報告說,他和無瑕一大早就出城瞭,並且徹夜未歸,這下慕容聞的心又懸瞭起來。一方面他擔心無瑕出瞭什麼意外,另一方面,他覺得這件事情太巧瞭。碼頭上著火,他提前出瞭城,是不是有意在避嫌?這事不會跟他有關系吧?

想到這裡,慕容聞惆悵地嘆瞭口氣,無瑕這孩子,從小就讓人費心,好不容易長大瞭,找個男朋友吧,還找瞭個更令人操心的。不過,話說回來,方滔的事,畢竟是傢事,可以先放一放,但是日本人那邊,可就要早做準備瞭——他們的東西是在碼頭上被燒瞭。

慕容聞望瞭望東方的天光,已然拂曉,全城的火勢也漸漸弱瞭下來,碼頭的火也已經撲滅。他叫來吳一帆,說道,“小泉一定不會善罷甘休。一帆,你趕緊起一卦,看看這次究竟會怎麼樣。”

吳一帆點點頭,龜殼裡的銅錢落到桌子上,慕容聞趕緊湊上前仔細觀看,隻聽吳一帆說道,“聞爺,這是屯卦,‘剛柔始交而難生,動乎險中’。看來,這次有難有險啊。不過,這卦中有難有險,卻沒有一個兇字。由此看來,並無大兇之兆。”

慕容聞緊緊皺起眉頭,嘆口氣道,“這……這次的事情,躲是躲不掉的。隻能走一著,看一著瞭。實在不行,等日本人來逼宮的時候,我幹脆給他來個死不認賬,他們也說不出什麼來。”

吳一帆背起手在屋內走瞭兩圈,想瞭想,說道,“我覺得,您倒可以先去找日本人。”

慕容聞一愣,道,“我找他們?幹什麼?”

吳一帆嘴角微微揚起,“討要我們的損失啊。總比讓他們上門來問罪好啊。”

慕容聞一聽,恍然大悟,“對!對對!一帆,你說得太對瞭!我先把話給他們堵回去,然後我就可退可進!快!差人去把小泉約到小世界!”說著,他自己也帶著吳一帆出瞭門,上瞭車,向小世界的方向馳去。

從昨天晚上一直到清晨,小泉忙得焦頭爛額,偏偏這個時候又接到慕容聞“敘舊”的邀請,他不禁感覺有幾分厭煩。但是轉念一想,碼頭昨夜失火,一大早慕容聞就要“敘舊”,顯然是另有深意。於是他又稍稍叮囑特工們做好善後工作,這才帶著石井前往小世界。

小世界的的包間裡,擺著幾樣精致的早點,慕容聞顯然已經候在這裡多時瞭,他一見小泉,笑著起身迎接,“小泉先生,您可來瞭。”

小泉看起來很憔悴,也很疲憊,甚至連聲音都失去瞭往日的勁道,“慕容先生,今天我的事情多瞭一點,所以來晚瞭。還望您海涵。”

慕容聞一邊拉著小泉坐下來,一邊說,“沒關系沒關系,我就是想跟您敘敘舊,不能耽誤您的正事啊。我知道小泉先生忙,一定沒吃早點吧?來來來!趁熱吃,我們邊吃邊敘。”

小泉看瞭看桌上的早點,“慕容先生真是體貼啊,但這個時候找我來,怕不隻是為瞭敘舊吧?”

慕容聞微微沉吟瞭一下,做出十分為難的樣子,“小泉先生,這話說起來讓我難以啟齒啊。”

小泉心中大概也猜出他是為碼頭失火的事情,以為慕容聞是想向自己求情,畢竟,大日本帝國在他的碼頭蒙受瞭巨大的損失。不想,慕容聞張口卻說道,“唉!我也不拐彎抹角瞭,就直接說吧!碼頭上的這把火讓我損失不小啊。現在已經有幾個老主顧因為著火這件事,要退掉常年包租的貨倉。小泉先生,你說我冤不冤啊?”

小泉沒想到慕容聞會來這一招,臉一下子沉瞭下來。隻聽慕容聞繼續一臉無辜地說道,“當初,您打電話給我,要包租7號貨倉,而且讓我撤掉瞭所有的值班人員。您往裡邊放貨也沒和碼頭上打個招呼。現如今,城門失瞭火,我這池子裡的魚也跟著遭瞭殃啊。”

石井氣憤地拍案而起,“你這是什麼意思?分明是把失火的責任都推卸到我們身上來。那麼我們的損失找誰啊?”

慕容聞看也看沒石井,繼續對著小泉說,“小泉先生,講情分,我們是朋友,您的要求我都做到瞭,如今我受瞭損失,您總不能就這麼看著吧?畢竟您身後還有日本的舉國之力,是傢大業大啊。”

小泉面無表情地點瞭點頭,“慕容先生說的這是講情分,那麼如果講道理呢?”

這時,一直站在慕容聞身後的吳一帆接過話茬,“講道理?那你們就應該按實賠償。”

石井按捺不住又大叫道,“可笑,一定要講道理的話。我們的貨在你的貨倉裡被燒瞭,人也被殺瞭,這筆賬怎麼算啊?”

“那咱們不妨先看看合同。一帆……”慕容聞說著沖吳一帆擺擺手,吳一帆點點頭,拿出日本人包租貨倉的合同,對小泉說道,“這合同是我們碼頭上的統一格式,所有包租貨倉的主顧都要簽署。這一份上,有你們的簽字和蓋章,你們手裡也應該有一份。”

小泉冷冷地看著吳一帆,心中大抵已經明白瞭他們今天唱的哪出戲。隻聽吳一帆朗聲念道,“第七款上說得明白,包租方的貨物進出貨倉要由我方專職人員登記入賬,以便造成損壞賠償時當做賠償的依據。可是,你們的貨何時進入的貨倉,進入瞭多少並沒有登記造冊。我們就是要賠,那要賠多少合適呢?”

石井一時不知道該如何回答,他急得青筋暴起,但回答不出來。

吳一帆得意地笑笑,繼續念道,“還有,第九款……”

小泉揚手打斷瞭他,“不用再念下去瞭!你的倉庫被什麼人燒的還不一定呢,很可能我還要找你要損失補償呢。”

慕容聞一聽,頓然生氣道,“您這是什麼意思?您是懷疑我指使人燒瞭您的東西?”

小泉冷笑著,“我可沒這麼說,你應該沒有能力在上海灘一夜連放二十場大火。等這件事情水落石出瞭自然是冤有頭債有主。”

吳一帆趕緊來打圓場,“是啊,咱們兩傢都是受害者,咱二位吵什麼啊?再說瞭,咱們以後這生意,不是還要繼續做嗎?您說呢聞爺?”

慕容聞聽出吳一帆的弦外之音,他控制瞭一下自己的情緒,盡量把語氣放得平緩瞭一些,“小泉先生,我也是急得有些昏瞭頭。剛才的話,您別往心裡去。”

小泉微微一笑,起身說道,“我還有很多公務,改天再來拜訪慕容先生吧。”說完,他帶著石井拂袖而去。

兩人走出瞭老遠,石井的情緒還未平穩下來,他對慕容聞的態度仍然憤憤不平,“我看就是這個慕容聞幹的,他還來個先發制人。”

小泉說道,“石井君,作為一個諜報人員,你要分析每個人的心理。慕容聞這麼做,恰恰證明瞭這事與他無關,他表面上在示威,但是,這是他內心害怕,急於證明自己的清白。慕容聞這樣的老江湖,不會在自己的碼頭上做這麼激進的事情。”

這時,一個特務跑來報告,“報告大佐,王保中來匯報說秦嵐昨天一夜未歸。”

小泉一聽,沒有說話。

石井似乎想到瞭什麼,說道,“大佐,昨天方滔還要瞭一張通行證出瞭城,這會不會有什麼關聯?”

小泉上車,“走,馬上去秦文廉傢。”

3

清晨,城中依舊彌漫著淡淡的煙味兒。

秦文廉靠在沙發上,眼睛瞪著天花板上的一隻蒼蠅。那隻蒼蠅一會兒搓著前腿落在燈罩上,一會兒又在透明的玻璃上撞來撞去。秦文廉心底深深地嘆瞭口氣,突然很同情那隻蒼蠅,它所看到的出路,永遠被一面透明的墻堵得死死的,可悲的是,它竟然還是那麼義無反顧地橫沖直撞,根本就沒有意識到那是一條死路。

“啪!”秦文廉拿起蒼蠅拍,於是那隻蒼蠅解脫瞭,秦文廉也很想解脫。

秦太太被秦文廉拍蒼蠅的聲音嚇瞭一跳,她捂著心口坐直瞭身子,“你想嚇死我啊……我這心裡本來就七上八下的,我……我想來想去,要是昨天沒讓嵐兒走就好瞭。你說,昨晚上燒那麼大的火,會不會和嵐兒的走有關啊……”

秦文廉晃著蒼蠅拍,依舊盯著天花板,“你別把什麼都往自己身上攬,著火的事情和嵐兒的走有什麼關系?!”

秦太太站起來,在秦文廉眼前晃來晃去,“你說,萬一嵐兒沒走成怎麼辦?有沒有危險?”

秦文廉不耐煩道,“人都已經走瞭,你還鬧個什麼勁兒啊?有機會總要試一試,要成瞭嵐兒不就脫險瞭,我們也就放心瞭?實在走不成就當探探路,大不瞭還跟以前一樣。”

秦太太一下子跳瞭起來,“你說的是人話嗎?你讓嵐兒去探路?”

秦文廉無奈道,“我這不是就一個比喻嗎?嵐兒是我的親生女兒,我會把自己女兒往火坑裡推嗎?況且,現在也沒有別的辦法,我們全傢人都在風口浪尖上。去不去是一樣的危險,與其坐在這裡等死,還不如去拼一拼。我心裡已經夠煩的瞭,你就別添亂瞭。”說著,他的目光落在墻上的掛鐘上,喃喃道,“現在嵐兒應該已經在路上瞭吧?”

秦太太趕緊到馮如泰送的那尊玉佛前上瞭一炷香,“佛祖保佑,但願一切順利。”

就在這時,門外突然響起瞭急促的敲門聲,也不待裡面的人回應,小泉和石井就氣勢洶洶地闖瞭進來,他們的身上還帶著淡淡的,什麼東西燒焦瞭的味道。

秦文廉趕緊打起精神,不等小泉發難,就搶先說道,“小泉先生,我正要去找你們,我和賤內昨天一晚上都沒睡,我女兒一直沒回來,失蹤瞭。”他昨夜確實一晚沒睡,此刻看起來有些心力交瘁的樣子,倒也和這個謊言蠻搭調。

小泉冷冷地望著秦文廉,一臉的不信任,“哦?失蹤瞭?”

秦文廉焦急道,“昨天她去打保齡球,可到瞭晚上一直沒回來,開始我們還以為她去朋友傢玩麻將,會晚一點回來,可今天早上一看還沒回來,我們正著急呢,想要去報案,正好,你們來瞭。您看……”

小泉沉吟著,“秦小姐一向傢教很好,不亂跑的。”

秦太太急忙點頭,眼睛裡還恰到好處地閃著淚花,“對,對,嵐兒很乖的。”

小泉冷笑著說,“秦先生,您覺得秦嵐還會回來嗎?”

秦文廉一愣,他聽出瞭小泉弦外之音,於是生氣地說,“小泉先生,您這話是什麼意思?”

小泉的語氣也頓然嚴厲起來,“難道不是您把她偷偷地送走瞭嗎?”

秦文廉怒道,“請您在我傢裡說話註意一些,我的女兒一夜沒回來,我們做父母的已經心急如焚瞭。你如果幫不上忙,也請不要在這裡信口雌黃,反咬一口!”

從昨夜忙到現在的小泉實在沒有心思也沒有精力和秦文廉繞圈子瞭,他直截瞭當地說,“秦先生,我勸您還是說出來吧。”

秦文廉來回走瞭兩步,仿若受瞭巨大的冤枉一般,“你不要在這裡血口噴人,是誰口口聲聲說要保護我們全傢安全的!如果我女兒出瞭意外我拿你是問!”

小泉面無表情地說,“秦先生,別沖動。秦小姐跟誰一起走的,我們已經基本掌握。相信她也走不遠。我會給你一個交代的。”

聽到小泉這麼說,秦文廉夫婦對視一眼,努力克制著自己心急如焚的心情。秦文廉表面上看起來是一副憤怒到極點的樣子,實則他已經到瞭崩潰的邊緣,“你……你……”

一聲清脆的“爸爸”在門口響起,所有人都愣住瞭,房間裡的空氣似乎一下子被抽空瞭,秦文廉隻覺得胸中一陣憋悶的、抽搐的疼痛。隻見秦嵐若無其事地出現在門口,望著屋內的眾人,奇怪地問,“爸爸,你們在幹什麼?”

秦文廉咬著牙,搖搖晃晃地、一步一步地走到女兒身前,揚起手,狠狠地給瞭她一記耳光,“你還知道回來啊?這一夜都把我們急瘋瞭!”這一巴掌,既是打給小泉看的,也是恨女兒出逃計劃的再次失敗。

秦嵐的半邊臉立刻腫瞭起來,她捂著臉哭著跑回瞭臥室,秦太太一邊埋怨著秦文廉,一邊急忙跟瞭進去。

秦文廉似乎怒氣未消,他大口喘著氣,對小泉說道,“小泉先生,這個女兒我是管不瞭瞭,您要不要幫我審一審,她一夜未歸去瞭哪裡?!”

小泉當然知道,他完全沒必要當著秦文廉的面質問秦嵐,而且她既然敢回來就一定編好瞭說辭,問也是浪費時間。況且,秦文廉仗著他是新政府的高官,有恃無恐,沒有實實在在的證據也拿他沒辦法。弄不好,他要到汪精衛那裡鬧起來,在現在形勢下,他們也不好收場。況且,秦嵐其實根本不需要審問的,她自己一定會說。

想到這些,小泉向秦文廉深深鞠瞭一躬,說道,“我們的職責隻是保護你和傢人的安全。既然秦小姐回來瞭,我也就放心瞭。”

秦文廉冷冷道,“保中,送客!”

秦文廉從窗口看到小泉和石井走遠瞭,這才急忙反身到秦嵐的臥室,急促地問道,“嵐兒,你怎麼又回來瞭?這好不容易才逃出去的。是不是方滔他們又有什麼變故?”

秦嵐搖搖頭,然後便垂下眼簾,低低地說,“是我舍不得離開你們,船來的時候,我自己藏瞭起來,所以沒有走成。”

秦文廉大怒,“你這孩子怎麼越來越不懂事啊?你知道留在上海有多危險?隻有你安全走瞭,爸爸才能放心啊!這個道理你難道不明白,你要我說幾遍?!”

秦嵐爭辯道,“我怎麼可能放心地走啊?剛才的情況您也看到瞭,我要是走瞭,日本人還不得把你們抓起來啊。”

秦文廉又是生氣,又是無奈,“爸爸自會有辦法應付他們的。”

秦嵐語氣堅決地說,“我已經想好瞭。死,我也要和你們在一起。”

眼見著父女倆就要吵起來,秦太太急忙拉住自己的丈夫,“文廉,算瞭。人都已經回來瞭,就別怪她瞭。”

秦文廉嘆瞭口氣,“嵐兒,你給爸爸講講,他們究竟怎麼樣把你帶出去的?”

秦嵐說,“方滔不知道從哪裡弄的通行證,很輕松地就出瞭城,城外本來有船在接應我們,但我放心不下你們,就沒走。”

秦文廉點點頭,“你這孩子,這麼好的機會你不走,就怕以後想走也難瞭。”

4

很快,各大報社都收到瞭江虹等人寄去的偽鈔和匿名信,再加上租界裡那一夜的大火,日本人用偽鈔擾亂國內經濟的陰謀立刻被炒得沸沸揚揚,這無疑給汪精衛偽政府和日本人之間的“和平協議”打瞭重重的一記耳光,新政府剛剛建立起的那麼一點可信度,又岌岌可危瞭。

小泉怒不可遏地將所有報紙都撕瞭個粉碎,疲憊地望著窗外——報童正在大聲叫賣,接上的行人紛紛購買著這些報紙。

石井敲門而入,說道,“小泉大佐,報社那邊我查過瞭。所有報社都是在著火的第二天收到瞭一封匿名信件,裡邊都有一張咱們的偽鈔。”

小泉拍著桌子,“有沒有查過這些匿名信是從什麼地方寄出去的?”

石井道,“查過瞭,都是法租界裡寄出的。”

“法租界?”顯然,這些寄匿名信的人,很可能和放火燒倉庫的人是一夥的,想到這裡,小泉轉而問道,“黑市的煤油交易你查得怎麼樣?”

石井小心翼翼地說,“正在查。近一個月以來的每一宗煤油買賣,我都在追根究底。不過,這樣逐一排查,會很費時間。”

“慢不怕!”自從倉庫大火後,小泉就沒有睡過覺,處理著一件又一件接踵而來的突發事件,此時的他,疲憊、煩躁、憤怒等種種負面情緒糾結在一起,連表情都顯得有些歇斯底裡瞭。他捏住石井的肩膀,一字一句地說道,“慢不怕!石井君,慢不怕!但千萬不要漏掉一個!”說完瞭這些,他想瞭想,又對石井說道,“去把鳳凰叫來。”

石井點點頭,閃身出瞭門。

秦嵐獨自在露天咖啡館心事重重地喝著咖啡,突然,一輛汽車停在瞭路邊,石井帶著兩個人下瞭車,來到瞭秦嵐面前。秦嵐看瞭看他們,從容地放下瞭杯子,放下瞭錢,起身跟著石井他們上瞭車。

車子很快向著櫻機關的方向開去,路邊監視秦嵐的耿玉忠見瞭,立刻離開瞭。自從上次方滔將秦嵐綁到馮如泰面前,而馮如泰又放瞭她之後,江虹就一直派耿玉忠跟蹤調查秦嵐,進一步甄別她。秦嵐是專業特工,因此耿玉忠一直小心翼翼,隻是在外圍跟蹤觀察。這次,秦嵐一回到上海,方滔就向江虹匯報瞭當時的情況。方滔認為,以前滴酒不沾的秦嵐現在酗酒如此嚴重,這樣的變化不會是無緣無故的,雖然這可能算不上什麼證據,但據方滔對秦嵐的瞭解,他能感覺到她和以前不一樣。於是江虹令耿玉忠加大瞭對秦嵐的調查力度。此刻,他見她上瞭石井的車,就立刻去向江虹匯報瞭。

大約一個小時以後,石井的車子又停到瞭露天咖啡館的邊上。秦嵐疲憊地下來,目送石井的車離開,這才長長地舒瞭口氣,顫抖著掏出酒壺,正準備喝,卻赫然發現方滔坐在咖啡館裡,正冷冷地、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她。

秦嵐慌亂地喝瞭一口酒,走到方滔的對面,坐下來,問道,“你怎麼在這裡?”

方滔依舊盯著她,用稀松平常的語氣說,“我在等你,要喝點什麼?”

秦嵐臉色憔悴,她一口將酒壺裡僅有的一口酒灌下去,說道,“給我一杯伏特加。”

方滔叫過侍者,“給這位小姐來一杯伏特加。”說罷,他依然盯著秦嵐,仿佛她的臉上長瞭什麼奇怪的東西似的。

秦嵐不知道方滔有沒有看到自己從日本人的車上下來,她忐忑不安地問道,“你怎麼這麼看著我?”

方滔淡淡地說,“你臉色不好。”

秦嵐低低地說,“我有點累瞭。”

方滔問道,“你剛才去哪兒瞭?”

秦嵐平靜地說,“去閑逛瞭一會兒。”

方滔緊接著問道,“去哪兒閑逛瞭?”

秦嵐臉色有些異樣,但她強作鎮定,“就在那邊的幾條街上。”

方滔緊追不舍,“和什麼人一起逛的?”

秦嵐結結巴巴地說,“沒,沒和什麼人啊。”說罷,為瞭掩飾自己的心虛,她又拿起瞭酒壺,可是裡面已經沒有酒瞭。這時候,侍者端著伏特加走過來,秦嵐如饑似渴地奪過來,卻被方滔一把搶過去,他還將酒全部倒掉瞭。

秦嵐詫異道,“你幹什麼?點都點瞭!”

方滔的語氣裡有一絲無奈和關心,但更多的是質疑,“你別再喝瞭,你不能總這樣半醉半醒的,要不然,你連你是怎麼死的都不知道。有人看見你今天和櫻機關的日本特務石井在一起。”

秦嵐大驚失色,“你跟蹤我?”說到這裡,她看到方滔一臉的冷峻,低低地哀求著,“方滔,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樣,我們換個地方說話好嗎?這裡人太多,不方便。”

方滔也壓低瞭聲音,“沒關系,我已經佈置好瞭,在這裡開完槍,我可以趁亂走脫。”

秦嵐用難以置信的眼神望著他,“你是來殺我的?”

方滔嘆口氣,“你在我面前還有最後一次解釋的機會。”

秦嵐猶豫瞭片刻,垂下眼簾,不敢正視方滔的眼睛,“在香港,我的小組被破壞以後,重慶也認為是我叛變瞭,他們派人來抓我,我躲過瞭自己人的圍捕,卻被日本人抓住瞭。”說到這裡,她哽咽起來,“我一個姑娘傢,落到他們手裡,你知道我要面對的是什麼嗎?”

方滔道,“你可以選擇死,這也是你能做到的。”

秦嵐看瞭方滔一眼,“沒錯,我是想死。但是當他們給我看瞭我爸爸跟著汪精衛叛逃的報紙消息後,我覺得我不能就這麼死瞭。如果我不明不白地死瞭,我和我爸爸的漢奸罪名就要永遠地背著。我想爭取一個機會來澄清自己。”

方滔不動聲色地將手放在桌下,探著懷裡的槍,“你是說你和日本人合作——是假的?”

秦嵐急切地說道,“如果我真的叛變瞭,你還會這麼安穩地坐在這裡嗎?再說瞭,我爸爸已經同意為重慶方面偷取《日汪密約》,我會出賣我的親生父親嗎?”

方滔想瞭想,繼續問道,“下面我有幾個問題請你回答,第一,你這次回上海是日本人安排的?”

秦嵐點點頭,“是的。”

方滔,“任務是什麼?”

秦嵐,“監視我父親,確保《日汪密約》的安全。”

方滔,“今天他們接你去要幹什麼?”

秦嵐,“就是追問我,假幣被燒的那天夜裡,我去瞭哪裡。”

方滔,“你怎麼說的?”

秦嵐,“我跟他們說,我在我的同學傢住瞭一夜。”

方滔,“他們相信瞭?”

秦嵐搖搖頭,“日本人從沒有真正相信過我,我如果不是秦文廉的女兒,可能早就被殺瞭。他們已經感覺到我爸爸在和你們聯系,逼我盡快找出你們的行蹤。”說到這裡,她看瞭看方滔放在桌下的那隻手,臉頓然變得愈加蒼白瞭,“方滔,我求你瞭。我不是求你別殺我,我是求你給我這個機會,讓我協助你們弄到《日汪密約》,以此來洗清我們全傢的罪名。”

方滔說道,“你的情況我會如實向重慶報告。如果你騙我,你們全傢一樣逃不過軍統鋤奸隊的槍口。你走吧!”

秦嵐坐在原地,繼續望著方滔放在桌下的手,說,“你不會在我轉身離開的時候,跟我說永別吧……”

方滔嘆口氣,將手從懷裡拿出來,慢慢地端起咖啡。秦嵐感激地說,“謝謝你,方滔。”

5

雖然秦嵐並未成功逃離上海,但那畢竟是她自己不願意走而逃回來的,軍統方面在這件事情上已算是盡心盡力,也多少拿出瞭誠意,因此,秦文廉還是決定先把照片拍下來,隻要蔣介石的手諭一到,隻要他們安全離開瞭上海,他就把照片交給軍統。

偷拍《日汪密約》事關重大,一旦敗露,他們一傢三口必死無疑。

這一天,秦文廉穿戴得尤其整齊,他一遍一遍地整理著自己的衣袖,似乎隻有這樣,才能緩解內心的緊張。終於,他提著公文包走到門口,轉頭看瞭看客廳裡供著的玉佛,猶豫瞭片刻,然後放下公文包,慢慢走向佛龕。這個一生信仰著三民主義的孤傲文人,這個曾經胸懷報國大志的法律界專傢,這個從來不屑牛鬼蛇神的知識分子,此刻,正慢慢地、艱難地走向那個“川東玉佛”,虔誠地上瞭一炷香,然後雙手合十,拜瞭又拜。

沒有人知道他真正要拜的是什麼,是子虛烏有的神仙?還是川東那尊看得見、摸得著的“真佛”?

市政府大樓的機要室,秦文廉努力克制著內心的緊張,推門而入。

值班員一見是秦文廉,連忙站起來,“秦先生,您有什麼事嗎?”

秦文廉很隨意地遞過一張單子,“我要借閱這些文件。”

值班員看瞭看單子,說道,“秦先生,這些文件按規定隻能在機要室裡觀看,不能帶走。而且,每次隻能借閱密約的兩部分。”

秦文廉點瞭點頭。

值班員打開瞭保險櫃的門,“都在這裡瞭。我們是無權碰這些文件的,您自己取吧。”

秦文廉上前,伸手拿出瞭兩個封套。

值班員說道,“秦先生,我要記錄的。”

秦文廉再次點點頭,將兩個封套展開,上面寫著《第一部分駐兵范圍之件》、《第二部分滿洲獨立交涉權之件》,值班員關上保險箱,記錄瞭一下。

秦文廉拿著兩部分坐到瞭機要室的桌子邊,打開觀看,還時不時地做著筆記。他一邊假裝專心借閱,一邊偷偷用餘光瞄著值班員。他趁著值班員打瞌睡的時候,快速地將密約原件塞進瞭自己的包裡,將一些白紙塞進瞭密約的封套中。

做完瞭這一切,秦文廉邊說邊動手收拾著桌子,“快下班瞭,我明天再來。這幾天可能每天都要來麻煩你。”

值班員擦擦嘴邊的口水,“秦先生別客氣,這是我的工作。”說著,他打開瞭保險箱,秦文廉將封套給值班員看瞭一眼,值班員點瞭點頭,秦文廉將封套放入保險箱裡。

保險櫃門重重地合上瞭,秦文廉的心輕輕地放下瞭。

秦文廉剛剛離開,小泉就從跟蹤他的特務那裡得知瞭消息,看來秦文廉是有所動作瞭,他連忙帶著石井直奔秦文廉傢。

秦文廉馬不停蹄地趕回傢,一進門就大叫著“秦嵐”的名字,然後一把將秦嵐拉進書房,說道,“快去拿照相機,我把《日汪密約》的第一部分帶回來瞭。”說著,秦文廉在公文包裡拿出瞭一沓資料。

秦嵐才反應過來,急忙去櫃子裡拿相機,剛剛調試好,卻發現自己的手在抖。她放下相機,對父母說,“爸,媽,你們先出去看著點,我一個人拍就好瞭,這事兒可性命攸關,別讓傢裡的傭人覺察出什麼。”

秦文廉急忙點著頭,拉著秦太太出瞭房間。隻是,出門時,秦太太一臉擔憂,她剛才看到瞭女兒發抖的手。她知道,那是因為女兒一直酗酒。

秦嵐的手依舊顫抖著,看著鋪開的《日汪密約》,她拿出酒壺,猛地喝瞭幾大口,然後毅然拿起相機,此時,她的手變得很穩、很穩,就像當年握槍時一樣穩,而汪精衛的簽名和一些條款就這樣變成瞭一張張記載真實歷史的照片。

正在這時,樓下傳來王保中的聲音,“老爺,小泉先生求見。”

一傢三口頓然大驚失色,秦嵐手忙腳亂地收拾著,而秦文廉則趕忙出去截住小泉,他剛剛跑到樓梯口,小泉和石井就闖瞭進來。

秦太太心驚膽戰地問,“小泉先生?什麼事啊?”

小泉道,“秦先生在哪裡?”

這時秦文廉正好慢悠悠地走下樓,“哦,小泉先生啊?”

小泉看瞭秦文廉一眼,“秦先生,我聽說,最近你在分批借閱《日汪密約》的原件?”

秦文廉點點頭,“是有此事。”

小泉大聲道,“那是絕密的文件,是不允許外借的。”

秦文廉又點點頭,“這個我當然知道。”

小泉望著波瀾不驚的秦文廉,繼續問道,“秦先生,你能不能向我解釋一下,你為什麼要借閱《日汪密約》?”

秦文廉正色道,“秦某借閱絕密的文件,那是公事。我沒有義務向你解釋吧?”

小泉冷笑道,“哦,公事?不知道是什麼公事?是不是要拍照備份啊?”

秦文廉笑瞭笑,從公事包裡拿出一紙文件遞給小泉,“這是汪精衛先生親手簽發的批文,允許我借閱《日汪密約》。”

小泉拿過來,仔細翻看。隻聽秦文廉繼續不慌不忙地說道,“新政府的成立勢必會遭到主戰派的反對,而這份東西也不可能永遠塵封在機要室裡。所以,汪先生指派我仔細研究《日汪密約》的每一條每一款,為其尋找法理依據。更重要的是,新政府成立後,修憲勢在必行,由於這份密約的存在,我們的憲法裡定有諸多禁忌,這也是我現在研究的課題。小泉先生,您說這是不是公事呢?而且是很重要的公事!”

小泉放下文件,為自己適才的沖動略微感到尷尬,“秦先生,您這份工作為什麼沒有提前和我打招呼?”

秦文廉不冷不熱地說,“《日汪密約》是機密文件,我做這樣的研究當然也是機密的。新政府修憲也要向你匯報嗎?看來小泉先生,您該給我定一個行為準則才對啊!”

這時,隻聽到書房裡傳來一聲響動,秦文廉的心立刻提到瞭舌根,石井和小泉也作勢要沖上樓。幾秒後,隻見秦太太扶著秦嵐出來,秦嵐一手拿著酒瓶,已經醉瞭過去。

秦文廉問道,“怎麼瞭?”

秦太太無奈地說,“還不是嵐兒,她又喝多瞭。”

小泉看瞭看醉醺醺的秦嵐,微微欠身,“對不起,秦先生,看來我來得也不是時候。告辭。”說著,就要離開。

秦文廉卻突然叫住他,“小泉先生且慢走。您剛才說我要將《日汪密約》拍照備份,這樣的罪名和嫌疑,我秦文廉是擔當不起的。您不如今天就把我傢裡搜上一搜,也好給我一個清白。”

小泉轉過身看著秦文廉,隻見秦文廉一副大義凜然、理直氣壯的樣子。他淡淡地笑瞭笑,“不必瞭,秦先生,您對新政府的忠誠,是不容置疑的。打擾瞭。”

聽到小泉的汽車引擎發動的聲音,秦文廉一下子癱軟在椅子上,秦嵐也長出瞭一口氣。

6

從盧光潔被殺後那幾天開始,向非艷身體就一直顯得不太好,後來有段時間又沒事瞭,因此向非艷也一直沒放在心上。這幾天,她的身體似乎愈加不聽使喚瞭,這天早晨更是嘔吐不止。本來馮如泰打算帶著向非艷去看看醫生,可卻被她拒絕瞭——現在這種時候,他們兩個人一起拋頭露面不太合適。

馮如泰望著向非艷獨自離去的身影,心中不由得一陣酸楚。這算什麼呢?連陪自己心愛的女人去醫院都成瞭奢望。

他正獨自坐在古董店的二樓悲嘆著,隻聽樓下傳來朗朗京劇聲,“楊林與我來爭鬥,因此上發配到登州……”這聲音一聽就是祝炳卿的,唱的是《三傢店》的戲詞,這段戲文大抵是說,隋唐時,楊林因程咬金等聚義瓦崗,怒提秦瓊至登州問罪。

馮如泰聽到這兩句,想起自己曾送祝炳卿那對秦瓊門神畫,他又仔細品瞭一下祝炳卿的意思,立刻滿臉堆笑地走下樓,道,“炳卿兄,唱得好啊。”

祝炳卿望瞭馮如泰一眼,顯然,經過這幾日的調查,他已經將碼頭失火案的來龍去脈摸得一清二楚瞭,“馮老弟,我這戲就快沒法唱瞭。”

馮如泰揣著明白裝糊塗,“哦?這話怎麼說啊?”

祝炳卿淡淡一笑,“那天一晚上,租界裡著瞭二十場大火!當時我這巡捕房探長可是焦頭爛額啊。”

馮如泰聽瞭,心中已然明白瞭幾分,“我聽說,燒的都是空房子和空廠子,好在沒有一個人傷亡啊。”

祝炳卿眉毛一揚,“聽你這話,我還得心存感激瞭?”

馮如泰急忙說,“哎,我絕對沒有那個意思,炳卿兄為瞭一方百姓安居樂業,晝夜操勞,我們該感謝您才對啊。”

祝炳卿嘆口氣,“馮老弟,咱們倆之間是有交情的吧?”

馮如泰點著頭說,“那是當然。”

祝炳卿輕輕拍瞭拍桌子,“你不就是想燒日本人的假鈔嗎?你提前和我說一聲,也不用害得我東奔西跑這一夜啊。”

馮如泰尷尬地笑瞭笑,“是啊,這要是真錢誰還舍得燒啊?我就打發人給您送到府上去瞭。”

祝炳卿笑著擺擺手,很顯然,他隻是來確定那火究竟是不是馮如泰放的,而並不是要追究他的責任。此刻他見馮如泰坦然承認,就笑著嘆瞭口氣,然後轉身離開瞭。

馮如泰知道,祝炳卿要把這麼大的事情在巡捕房壓下去,一定很費力氣,於是心中十分過意不去地說,“炳卿兄,我……多謝炳卿兄瞭。”

祝炳卿離開古玩店時,一個老者正好信步走入古玩店。他拿出來眼鏡戴上,對店裡的東西一一觀看著。小韋在一旁熱心地陪著,可那老者看瞭一件,笑著看看小韋,搖搖頭,又看瞭一件,也搖搖頭。

馮如泰見狀,急忙說,“這位先生,您想看什麼啊?”

老者道,“這裡擺的我都看不上,老板有什麼藏貨拿來看看啊。”

馮如泰看著這位老先生,笑著說,“俗話說得好,‘盛世藏古董,亂世收黃金’。如今這世道,誰還留著藏貨啊?看您也是行傢,我就不耽誤您的時間瞭。”

老者笑笑,走瞭。

馮如泰對小韋叮囑道,“以後這樣的行傢,盡量別招惹,容易被他們看出破綻。”

事實上,那個老者就是小泉派來試探馮如泰的。原來,經過這段時間對黑市上所有煤油買賣的排查,石井順藤摸瓜,竟然查出瞭曾兩次在書寓擺脫跟蹤的人——馮如泰。為瞭試探他是否真的是做古玩生意的,這才有瞭剛才的一幕。

那位老者一出古玩店,就鉆進瞭小泉的車子,十分肯定地說,“他不是做古玩的。他店裡的東西,都是新的、仿造的。”

瞭解到這些,小泉心中已經十分肯定,馮如泰必定是軍統的特工,他馬上就對石井下瞭抓捕令。

這個晚上,馮如泰特意從飯店要瞭幾個向非艷最愛吃的菜,想好好為她養養身子。他剛剛提著幾個肘子走出來,突然發現身後有人跟蹤,於是他警覺地加快瞭腳步。迅速轉過一個彎,順勢躲在瞭路邊拐角的暗處。跟蹤馮如泰的人轉過瞭彎,不見瞭馮如泰,便向前追瞭過去。

馮如泰剛剛從暗處走出來,卻發現石井已經帶著幾個人站到瞭他的面前。這時,旁邊也陸續出來一些日本特務,將馮如泰緊緊包圍。

馮如泰道,“朋友,兄弟我也是吃梢後水,燒峴山柴的。有什麼話請說在明面上。”

石井笑瞭笑,掏出瞭自己的南部十四式手槍對準馮如泰。

馮如泰也笑瞭,“小鬼子啊。”說完,他快速地去翻自己的衣領,石井一個箭步跨上去,扣住瞭馮如泰的手腕,翻過來一看,馮如泰手裡已經拿到瞭氰化鉀膠囊。

石井將氰化鉀搶下來,一個日本特務在身後將馮如泰打暈,並將其迅速押往櫻機關刑訊室。

此時的刑訊室內,小泉坐在一旁,石井已經是汗流浹背。

馮如泰被反手綁在一把鐵質的椅子上,已經被打得奄奄一息。他抬頭看瞭看石井,竟然玩世不恭地笑著說,“兄弟,你累瞭,我也累瞭,咱倆都歇歇吧。”

石井一聽,愈加用力地用棒子捶瞭他一下,說道,“你說不說?”

馮如泰笑笑,張瞭張口,似乎要說什麼,小泉和石井都探著耳朵,滿心期待。隻見馮如泰提起一口氣,竟然唱起瞭祝炳卿白日在店裡的戲文,“將身兒來至在大街口,尊一聲過往賓朋聽從頭,一不是響馬並賊寇,二不是歹人把城偷,楊林與我來爭鬥,因此上發配到登州。舍不得太爺的恩情厚,舍不得衙役們眾班頭;實難舍街坊四鄰與我的好朋友,舍不得老娘白瞭頭。”

石井聽不懂他在唱什麼,揚起棍子又要打,小泉抬手制止瞭他,“石井,別打瞭。他是受過特殊訓練的,累死你他也不會說的,直接上電刑吧!”說罷,他揮揮手,旁邊已經有人將電極接到瞭馮如泰的身上。

石井的手放在按鈕上,看瞭看馮如泰,見他依舊毫無畏懼地哼著戲文,於是惡狠狠地按下瞭按鈕。馮如泰頓時大叫著顫抖起來,但這隻是生理反應,他的眼睛裡,依舊沒有半點畏懼,甚至還帶著笑意,似乎在嘲弄著他們的束手無策。

石井氣急敗壞地加大瞭電壓,馮如泰顫抖得愈加劇烈瞭,身上還冒出瞭皮膚被燒焦的輕煙,刑訊室裡充滿瞭刺鼻的氣味。小泉剛想出去透透氣,卻聽到馮如泰十分虛弱地說,“我說,我說。”

石井松開按鈕,馮如泰大口喘著氣癱軟在椅子上,閉上眼睛緩瞭一緩,似乎要睡著瞭。

石井不耐煩地說,“快說吧!”

馮如泰抬頭看看他們,“我又不想說瞭。”

石井怒道,“你騙我?”

馮如泰做出一副一本正經的樣子,“我沒騙你,剛才難受的時候真的想說,現在不難受瞭,我不說瞭。再來吧。”說著,他自己站瞭起來,回到瞭受電刑的位置。

石井見馮如泰態度如此囂張,氣憤地又按住瞭按鈕,馮如泰再次大叫著顫抖起來,一邊叫,一邊還用不成調的聲音唱著,“娘生兒連心肉,兒行千裡母擔憂。兒想娘身難叩首,娘想兒來淚雙流。眼見得紅日墜落在西山後,叫一聲解差把店投。”

就這樣,也不知過瞭多久,石井已經筋疲力盡瞭,馮如泰連睜開眼睛的力氣都沒有瞭。

小泉喝瞭一口茶,起身來到馮如泰面前蹲下,面色誠懇地說,“馮先生,你確實是一位瞭不起的特工,我十分敬重你。”

馮如泰吃力地抬起眼睛,說,“你能抓到我,說明你也瞭不起。”

小泉繼續說道,“說實話,這樣的酷刑我可能也扛不過去。”

馮如泰笑瞭笑,“我也不知道能夠扛多久,再來吧。”

小泉搖搖頭,“不瞭,我已經看出來瞭,刑訊對你是沒有作用的。我們也不可能從你的嘴裡得到任何情報。”說著,他拿出手槍,很為難地說,“雖然我個人很敬重您,但是,這不是個人間的事情,既然你不會提供任何情報,我也隻有這樣做瞭。您不會怪我吧?”

馮如泰倒也坦然,“不……不會,來吧。來,快點,手指一動,我就徹底解脫瞭。”

小泉貓哭耗子般地嘆口氣,轉而說道,“馮先生,向非艷是您的愛人吧?本來,我以為您是可以和我們合作的,但是現在看來,我隻有明天把她也請到這裡來瞭。”

馮如泰一愣,隨即說道,“沒什麼,我隻不過比她先走一步。”

“今天早上,向非艷小姐去瞭醫院是吧?你不想知道她的檢查結果嗎?”說著,小泉把向非艷的病歷舉到馮如泰眼前,馮如泰立刻瞪大瞭雙眼。隻聽小泉繼續說道,“看清楚瞭,她懷孕瞭,是你的孩子。我是個軍人,不是劊子手,我不想用這裡的刑具來對付一個懷孕的女人。你再想想吧。”

馮如泰眼睛濕潤瞭,為瞭盡量不在敵人面前流淚,馮如泰閉上瞭眼睛,低下瞭頭,但他的情緒已經無法遮掩。

小泉見這一招有瞭效果,就繼續拿槍指著馮如泰的腦袋,“既然這樣,對不起瞭,馮先生。”說著,他慢慢地扣下瞭扳機。撞針摩擦槍體的聲音,在一片靜謐的刑訊室中顯得格外刺耳,馮如泰顫抖起來,甚至比剛才上電刑時抖得還要厲害。

這個鐵錚錚的漢子,面對敵人、面對嚴刑拷打、面對死亡、面對所有令人恐懼的一切時,都沒有害怕過,但是此刻,在一份單薄的病歷面前,在一個即將出世的生命面前,他竟然一下子崩潰瞭,他再也遏制不住自己的眼淚,號啕大哭起來,“你們……你們為什麼要來中國啊?為什麼要打仗啊?我可以……我可以做個普通人的,我可以每天和老婆孩子在一起,不用……不用握著槍睡覺,都怪你們……怪你們……”

小泉拍瞭拍馮如泰,“哭出來吧,馮先生。這樣對你有好處。”

馮如泰終究還是叛變瞭,此時的他正坐在小泉辦公室的會客廳裡。他換上瞭小泉的和服,剛洗過澡,頭發濕漉漉的,坐在沙發上發呆。

石井殷勤地為他倒上清酒,“嘗一嘗我們日本的清酒,洗個熱水澡還舒服吧?”

馮如泰沒有去拿酒,眼睛直勾勾地說,“說好瞭,我就為你們幹一年,一年之後,我要拿著錢去國外。”

小泉笑著說,“能得到馮先生的幫助,我實在是非常榮幸。我答應過的條件一定會履行的,這點請您放心。”

馮如泰喝瞭一杯酒,長嘆瞭一口氣,“說吧,你們想知道什麼?”

小泉的眼睛裡立刻冒出興奮的光芒,“您的職務?隸屬單位序列?”

馮如泰道,“我是國民政府軍事委員會調查統計局敵占區第九行動組組長馮如泰。上個月你們破壞的康吳路的電臺,就是我們小組的。”

小泉問,“電臺破壞瞭,你現在怎麼跟重慶聯絡?”

馮如泰道,“我還有一個聯絡預備方案,四馬路‘知秋雅敘’裡的藝伎舒鳳,是我們軍統的聯絡員,她負責我和第三行動組的單線聯系,我就是通過第三行動組與重慶聯絡的。”

小泉一愣,“舒鳳?她是軍統的人?”

馮如泰點點頭,“沒錯,但她隻負責傳遞情報,至於情報的內容,她是不知道的。”

小泉若有所思地看瞭看門外,繼續問道,“那你的小組裡還有誰?”

馮如泰道,“第九行動組其他組員有我店裡的夥計小韋,《申江新聞》記者向非艷,還有原比利時領事館中方雇員方滔。”

小泉不禁倒吸瞭一口氣,“哦?方滔也是你的部下?”

馮如泰說,“沒錯。”

小泉追問道,“方滔的情況你瞭解多少?”

馮如泰,“方滔早年當過兵,被送到德國的狙擊手學校受訓,後來在二十九路軍服役。一·二八事變中表現出色,因此被吸納進軍統。”

小泉疑惑道,“可是,我們曾經懷疑並測試過方滔。”

馮如泰不屑地笑瞭笑,“你們是找瞭個德國娘兒們試他會不會講德語吧?他腦子裡這根弦時刻是繃緊的。後來,你們又在街頭毒打瞭他一頓,你們的人一出手就被他看出來瞭。所以他沒有還手。”

小泉點點頭,“哦,原來是這樣的。碼頭上的偽鈔肯定也是方滔發現的瞭?”

馮如泰道,“是他發現的,我帶人去燒的。”

小泉又問,“您還給各大報紙發瞭信,揭發瞭這件事情?”

馮如泰搖搖頭,“這個我沒做,我隻是把偽鈔燒瞭。我現在沒必要瞞著這一點。”

小泉看著馮如泰,“那您猜會是誰幹的?”

馮如泰,“如果不是我們幹的,就隻能是共產黨幹的瞭。”

小泉緊緊皺起眉頭,“共產黨?他們是怎麼知道消息的呢?”

馮如泰道,“我的組織裡,一直有共產黨的臥底。我們第一次刺殺秦文廉的計劃隻有我組織裡的幾個人知道,卻有人在我們設伏的地點之前鳴槍示警。這件事情,我一直覺得蹊蹺。聽您這麼一說,我就更肯定瞭有共黨在我身邊。”

小泉這時仿佛突然想起瞭什麼,問道,“我再問你,方滔交給你多少假幣?”

馮如泰道,“兩千。”

小泉恍然大悟道,“兩千?我們在碼頭上明明丟瞭四千法幣。這就很明顯瞭,方滔是共產黨臥底的可能最大。”說到這裡,他又問道,“慕容聞跟你們是什麼關系?”

馮如泰,“慕容聞知道我的軍統身份,而且表面上我是方滔的表舅。也許他能猜得到方滔的軍統身份。”

小泉點點頭,“方滔最近和秦嵐經常接觸,他是在幹什麼?”

馮如泰毫不隱瞞,“秦嵐也是軍統的人,隻不過她在香港就已經脫離瞭組織。她答應幫我們從秦文廉那裡弄到《日汪密約》的內容。作為條件,我們要把他們全傢轉移到國外,而且還要給他們蔣介石的特赦手諭。”

小泉瞇起瞭眼睛,點瞭點頭。

7

夜愈加深瞭,或許,這已經不算是夜瞭,而是黎明,是黎明前最黑暗的一刻。

古玩店的門虛掩著,向非艷獨自坐在沙發上,她細細地擦拭瞭一下槍,然後緊緊握在手裡,另一隻手,則輕柔地撫摸著自己的腹部,那裡,正有一個小生命和她一樣,忐忑不安地擔憂著。

她早就差小韋去打聽過瞭,飯館的劉掌櫃說,馮如泰買瞭菜就離開瞭,但他卻一直沒有回來,也沒有任何消息和線索,很可能是出事瞭。於是向非艷馬上強制命令小韋帶上錢和隨身的武器轉移,而她自己則留在店裡等馮如泰。向非艷心亂如麻,一會兒想著馮如泰可能會發生的意外,一會兒又想著自己肚子裡的孩子,甚至有那麼一刻,她還想起瞭自己犧牲的前夫,難道說,隻要她真心愛上的男人,命運都要將他們搶走嗎?

向非艷不知自己這樣一動不動地坐瞭多久,她累瞭,忍不住靠著沙發睡著瞭,但即便是在熟睡中,她仍舊緊緊握著槍。突然,她隱約聽到馮如泰呼喚小韋的聲音,她騰地從夢中醒來,握著槍站起來,仔細一聽,確實是馮如泰的聲音,於是她高興地沖下樓,一頭撲進他的懷裡,緊緊抱著他。

馮如泰適才見古董店的門沒有關,以為小泉失信,已經將她和小韋都殺瞭。此刻,見到向非艷,他不由得輕輕松瞭一口,但是隨即,他又深深吸瞭一口氣,因為向非艷抱得太緊瞭,碰觸到瞭他身上的傷口,讓他一陣陣鉆心的疼。

興奮中的向非艷顯然沒註意到這些,她問,“你去哪裡瞭?”

馮如泰早就想好瞭說辭,“我昨天去澡堂子泡瞭個澡,沒想到睡著瞭。非艷,小韋呢?”

向非艷道,“你一夜沒回來,我擔心你出事瞭,我讓小韋先轉移瞭。”

馮如泰責怪道,“你一個人在這裡,怎麼不關門啊?”

向非艷哽咽著,“你要是真出事瞭,我也不在乎瞭。我身上兩條命都跟你一起走。”

馮如泰看著向非艷,十分感動,但又想起來什麼似的,“哦?兩條命?”

向非艷解釋道,“我昨天去醫院瞭,我懷孕瞭。”

馮如泰點點頭,“這個,好,好啊。”

向非艷疑惑道,“你好像一點不意外?”

馮如泰急忙掩飾著,“沒有,當然意外瞭。隻是,我不能給你一個安穩的生活,我心裡很內疚。”

向非艷又鉆進他的懷裡,柔聲道,“我不要你給我什麼安穩的生活,我隻要你平平安安的就好瞭。我跟孩子和你過什麼樣的日子都可以。”

馮如泰悲嘆道,“這樣刀頭舔血的日子不適合孩子啊。”

向非艷說,“這個孩子既然是投奔我們倆來的,他就會理解我們的,至於生死富貴,他自然有他的運道和命數。”

馮如泰聽瞭,緊緊握住她的肩膀,說道,“非艷,我答應你,等孩子出生的時候,我一定會讓你們過上安穩的日子!”

向非艷幸福而滿足地笑著。

此時,天已破曉,早起的生意人已經開始瞭一天的忙碌,但四馬路卻似乎剛剛沉睡。知秋雅敘書寓的一個龜公出門替姑娘們買早點,一頭撞在一個小夥子身上。隻見那個小夥子面色悲涼,仰著頭望著書寓二樓的窗戶,如木樁一般一動不動。沒有人知道他在這裡站瞭多久,似乎,他本來就是這書寓旁的一根柱子。這個年輕人,就是石井。就在幾個小時前,小泉將他叫進辦公室。石井深知,作為一個諜報人員,有過被敵人特工滲透的經歷意味著什麼。他答應小泉,到瞭時機成熟的那一天,他會親手解決她——這既是一個忠誠武士的回答,也是一個有尊嚴的男人的回答。可是,令石井覺得羞恥的是,此時此刻的他,竟然那麼不願意做一個忠誠的武士,那麼厭惡成為一個有尊嚴的男人。他突然想起馮如泰在崩潰那一刻的話,輕輕喃喃著,“我們為什麼要來中國?我們為什麼要打仗……”但是很快,他意識到這是一種恥辱的想法,於是他狠狠地打瞭自己幾個耳光,然後決然地離開瞭書寓。

天色已然大亮,方滔根本不知道,在剛剛過去的他陪著慕容聞和他的姨太太們通宵打麻將的這個晚上,多麼的不尋常。

此時,慕容府的前廳裡,二姨太揉揉眼睛,說道,“老爺,天都亮瞭,今天就到這裡吧?”

慕容聞看看天色,“好吧,都回去睡覺去吧。方滔,你今天也別去碼頭上班瞭。”

正在這時,一個傢人慌張地跑進來,“聞爺,祝探長帶著日本人來瞭。”

慕容聞還未來得及細問,祝炳卿和小泉已經帶著人進瞭客廳。

慕容聞一愣,隨即客套道,“祝探長?小泉先生?您二位怎麼一大早想起到我這裡來瞭?”

小泉看瞭看祝炳卿,祝炳卿苦笑瞭一下,有幾分無奈地說,“聞爺,是這樣。我是陪著小泉先生來請方滔先生回去問點事情。”

慕容聞看瞭看方滔,又看瞭看小泉,說道,“什麼事啊?就在這兒問吧。”

祝炳卿道,“聞爺,小泉先生懷疑方先生是抗日分子,法租界工部局已經同意他把方先生帶回櫻機關問訊。”

方滔剛要申辯,慕容聞伸手將他擋在身後,“哦,我聽明白瞭,你們這是到我傢裡來抓人瞭?”

祝炳卿見狀,不說話瞭,站到一邊,看著小泉。

小泉說道,“慕容先生,您不是也想知道是誰放火燒瞭碼頭嗎?據我們調查,這件事情跟方滔有關系。”

吳一帆站出來說道,“小泉先生,碼頭著火那天,方先生不在上海。”

小泉笑笑,“他的確不在上海,但他逃不瞭同謀的嫌疑。請慕容先生給個方便吧。”

慕容聞怒道,“你們一大早就跑到我傢裡來抓人,我要是就這麼讓你把人帶走瞭,以後還怎麼在江湖上行走啊?”

祝炳卿這時出來打圓場,“聞爺,小泉先生就是請方先生回去調查調查,興許沒什麼事呢?”

慕容聞一句話將祝炳卿噎瞭回去,“沒什麼事我不是更沒有面子?!”

祝炳卿嘆口氣,“聞爺,說一千,道一萬,工部局的面子您得給吧?我就是不在您傢裡把人帶走,您總不能讓方先生一輩子不出這個門啊?”

慕容聞無奈地看瞭一眼吳一帆,吳一帆說道,“聞爺,祝探長都把話說到這分上瞭,我看咱們也就別難為他瞭,畢竟咱們身正不怕影斜。”

慕容聞轉身看瞭看方滔,“方滔,你怎麼說?”

方滔心中早已冒出瞭千萬種猜測,不知自己哪裡露瞭破綻,但在這種時候,他也隻能說,“我全憑聞爺做主。”

慕容聞點點頭,“好,這事我也不攔著瞭。不過,方滔是在幫的人,他的事情我不能撒手不管。這樣吧,我就跟你們走一趟,我要親眼看看方滔到底有什麼罪。不過醜話我說在前面,如果方滔是清白的,你們就都欠我一個說法!”

祝炳卿輕聲提醒道,“聞爺,櫻機關可是您自願去的。不過我的人不方便離開租界辦事情。您是不是再考慮一下?”

慕容聞冷笑著看瞭看小泉,“到小泉先生的地方去,小泉先生會保護我的。對嗎,小泉先生?”

小泉笑笑,“這個當然。”

吳一帆站到慕容聞身後,“聞爺,讓我跟您一塊去吧?”

慕容聞道,“好,那咱們老哥倆,就陪方滔走一趟!”

《劍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