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1

馮如泰深知,隻要方滔不死,他就不可能隱姓埋名過踏實日子。為此,他為小泉出謀劃策,佈下瞭天羅地網,本以為方滔這次絕對不可能逃脫,卻不想石井的行動計劃還是失敗瞭。據守在慕容府外監視的特務報告,方滔身受槍傷,被慕容無瑕帶進瞭慕容府。

慕容無瑕大汗淋漓地拖著方滔進瞭慕容府,三個姨太太正坐在客廳裡喝茶聊天,一見這陣勢,都嚇得尖叫起來。

大姨娘想上去幫無瑕扶住,可見瞭那些鮮血,又害怕地退瞭回去,“無瑕,他這是怎麼瞭?”

慕容無瑕流著淚說,“別問瞭……”說著,她招呼著用人,“快!把他扶到我房裡去!”

幾個用人接過方滔,慕容無瑕繼續慌亂地指揮著,“大姨娘,你快去叫醫生!二姨娘,你讓用人接點熱水。三姨娘,你趕緊派人關上門,誰也不讓進來!”

說著,她一邊流著淚,一邊沖進自己的臥室。

方滔走到哪裡,哪裡就鮮紅一片,慕容無瑕隻覺得一陣眩暈,她一邊喃喃著,“方滔,你不要死啊,你要挺住!”一邊催促著用人準備東西。

方滔躺在床上,慕容無瑕扯過床單堵著他的傷口,可床單很快就被浸濕瞭,血依舊潺潺地流出來。

方滔臉色蒼白,虛弱地睜開眼睛,他看瞭看周圍的環境,知道自己是在慕容府,這才說道,“要趕快把子彈取出來止血,要不我的血就要流幹瞭。”

慕容無瑕慌亂地說,“我該怎麼做?”

方滔閉上眼睛,微微張開嘴唇,“你去找剪子和刀子來,還要一瓶酒。”

“哦。”

慕容無瑕飛快地在房間裡翻騰著,她將一個繡花的笸籮扣翻,從裡邊拿瞭剪刀。繼而,又沖到桌子邊上,從水果籃裡抓起水果刀,卻因為慌亂,反而將自己的手割傷瞭。但她此刻完全顧不上這些瞭,“我都拿來瞭,該怎麼辦?”

方滔吃力地抬瞭抬頭,“把刀給我,你把我傷口邊的衣服剪開,讓傷口露出來。”

慕容無瑕急忙把刀子給瞭方滔,然後用剪子將方滔的衣服剪開。

方滔從口袋裡掏出打火機,點著瞭,在火焰上將刀子消毒,然後說道,“把那邊的鏡子拿來,我看不到傷口。然後,用酒把傷口邊的血洗幹凈,這樣我可以看得清楚點。”

慕容無瑕把客房桌子上的一個梳妝鏡拿過來,放在瞭可以讓方滔看見傷口的地方,又把酒倒在瞭傷口周圍,將血沖洗幹凈。、

方滔看著鏡子,用手摸瞭一摸,“你看,子彈沒有打進我的內臟,就在這裡。你用刀,從彈孔的地方切開一條口子,就能把子彈挖出來瞭。”

慕容無瑕接過刀,手不停地顫抖著,“我……我不敢。我怕……”

方滔望著慕容無瑕,“怕你也要下手,這個位置我看不到,必須你來。”

慕容無瑕擦擦眼淚,咬著牙,剛要下手,可刀還未碰觸到傷口,她的手又馬上縮瞭回去,“我真的不行,我下不瞭手。”

方滔一把握住慕容無瑕抓刀的手,“無瑕,你不做我會死的。”

慕容無瑕流著淚,慢慢地將刀伸瞭過去,她一咬牙,準備用力,手還是在抖,一刀劃偏瞭,在彈孔旁邊又劃出一道刀痕。

方滔一咬牙,沒有叫出聲來。

慕容無瑕愈加慌亂瞭,“對不起,對不起。”

方滔笑笑,“沒事,繼續吧。”

慕容無瑕繼續一點一點地將方滔的皮膚劃開,“疼吧?”

方滔咬著牙,“你做得很好,就這樣。一點都不疼。”

慕容無瑕哭著說,“你就哄我吧。”

方滔,“真的,你看我,像疼的樣子嗎?”

慕容無瑕說道,“我和你在一起,從來看不出你心裡的想法。”

子彈總算被挖瞭出來,慕容無瑕一刻不停歇地洗著用來擦拭傷口的毛巾,然後滿手是血地端著一盆水出來,正好和剛回來的慕容聞和吳一帆碰上。

慕容聞見狀,大驚道,“無瑕,怎麼搞的!”

慕容無瑕搖搖頭,“爹,沒什麼。”

慕容聞嚴肅道,“沒什麼?這滿手是血的還沒什麼?!告訴爹,什麼人打的方滔?”

慕容無瑕哇的一聲哭出聲來,“我打的。”

慕容聞一驚,“啊?你打的?為什麼?”

慕容無瑕將水潑在院子裡,又囑咐用人重新接一盆熱水進來,這才說,“我都說瞭沒什麼,一點誤會!子彈都取出來瞭,沒事瞭。”

慕容聞,“誤會?!”

慕容聞還想繼續問下去,這時一個傢人在門口大叫道,“小姐!醫生叫來瞭!”

慕容無瑕一聽,急忙沖上去,拉著醫生就向房裡跑去。慕容聞愣在門口,心煩意亂。

什麼誤會?!男女在一起談戀愛,打架有動刀動槍嗎!這可是要命的事情。可是,如果不是無瑕打的,她也沒必要往自己身上攬啊。況且,不管是什麼問題,既然打瞭,那就打準點,打死他。打瞭又去救,弄得現在這個樣子,傳出去多狼狽啊?!想到這裡,慕容聞重重嘆口氣,這好不容易將方滔送出去瞭,還沒兩天,又回來瞭!倘若他這次受傷真的是因為男女之間的事情,那還好處理,怕就怕方滔因為別的事情受傷,那他在咱府裡養傷,這可是大麻煩瞭。日本人先是對他刑訊,又為瞭他包圍慕容府,雖然最後他們都未得逞,但小泉絕對不會善罷甘休的。有那麼一刻,慕容聞真想賭氣把他交給日本人算瞭,可一想到無瑕,他的心又軟瞭下來。唉,看來此事隻能從長計議,想個既讓無瑕滿意,又不得罪日本人的辦法。可,天下有這麼好的事兒嗎?

2

真是怕什麼來什麼,慕容聞這邊還沒搞明白無瑕和方滔究竟是怎麼回事兒,小泉的電話就打進傢裡來瞭,他約慕容聞明天在小世界見面。

慕容聞憂心忡忡地掛瞭電話,對吳一帆說,“一帆,你快起上一卦,看看明天,我們究竟應該怎麼對付小泉。”

吳一帆答應一聲,拿起龜殼和銅錢起瞭一卦。

第二天,慕容聞早早就來到小世界等候小泉。他一見小泉和石井走進來,急忙起身迎接道,“小泉先生,什麼事情這麼急著見老朽啊?”

小泉坐下來,看瞭看四周,直截瞭當地說,“方滔是不是在您的府裡養傷?”

慕容聞一愣,“啊,這事又和您有關?”

小泉笑著說,“方滔中槍和我無關,你聞爺的人我不會不打招呼就動手的。”

慕容聞連連點頭,“那我要多謝小泉先生瞭。”

小泉看著慕容聞,觀察著他的神色,問道,“慕容先生,我先問您,您知道方滔是什麼人嗎?”

慕容聞長嘆一聲,“小泉先生,你這個問題真是問在我心口上。這方滔雖說是我女兒的男朋友,我還真沒搞清他是什麼路子,但是肯定是你不喜歡的那種人。”

小泉點點頭,“慕容先生,既然您知道方滔是和我們大日本皇軍作對的,我希望您可以把他交給我。”

慕容聞板起臉,“喲,您這話是怎麼說的,您想要抓方滔,可以像上次一樣到我府裡邊去抓啊,沒必要跟我打招呼。”

小泉笑笑,說道,“慕容先生,看來您還是在生我的氣啊。上次的事情,是我做得魯莽瞭,我們把話說開瞭吧,方滔的身份您也是瞭解一些的,這次,誰都保不瞭他。不過,皇軍在上海,還需要您慕容先生的幫助,我很想緩和我們之間的矛盾,所以這次才來和您商量。你們中國人都講個面子,您的面子我已經給瞭,希望您也可以給我這個面子。”

慕容聞一聽,不知道該如何作答。吳一帆趕緊搭話,“小泉先生,您這番話講得很實在。隻是方滔是在幫的人,而且輩分不低。能不能容聞爺一些時間,咱們再談不遲?”

慕容聞連連點頭,“對對對,一帆說得對。您既然給我這個面子瞭,就再容我一些時間,讓我把事情料理得周到一些。”

小泉想瞭想,說,“沒問題。”

慕容聞一回到傢,馬上就把慕容無瑕叫到瞭書房。他無奈地看著女兒,問道,“無瑕,告訴爹,這一槍怎麼回事?”

慕容無瑕低聲說道,“我不是說瞭嘛,就是誤會。”

慕容聞強忍著心中的怒氣,“就當是誤會,爹也可以不追究。但是爹今天要告訴你一句話,你這一槍既然打瞭,就不應該再救他瞭。你們往後還能繼續相處嗎?”

慕容無瑕跺跺腳,“爹,你想說什麼啊?”

慕容聞語重心長地說,“你想想,破鏡難圓,你們之間的這個裂縫是無法愈合的。你要下不瞭手,就讓爹來。”

慕容無瑕一聽,急忙說道,“爹,這次真的是我誤會方滔瞭。您千萬別對他怎麼樣啊。”

慕容聞,“無瑕,現在不是爹要對他怎麼樣?你知道方滔是什麼人嗎?”說到這裡,他看到無瑕的表情似乎變得緊張起來,於是繼續說道,“方滔是專門跟日本人作對的。現在是日本人想要他的命。”

慕容無瑕拉著慕容聞的胳膊,“爹你倒想想辦法啊?上海灘誰不得給您點面子啊?”

慕容聞嘆道,“日本人沒沖進咱們傢殺人已經很給我面子瞭,今天一大早,那個小泉就約我出去談瞭,人傢話講得很明白,一定要方滔死。這回,你爹我也沒辦法瞭。”

慕容無瑕急瞭,“不行,方滔要死瞭,我也不活瞭。爹你看著辦吧。”

慕容聞不由也抬高音量,“無瑕,你怎麼這麼不懂事呢?現在這事,不比你們小孩子傢談情說愛覓死覓活的,你必須聽我的。”

慕容無瑕甩開父親的胳膊,大聲說道,“你要是把方滔交給瞭日本人,你就是漢奸。”

慕容聞拍案而起,順手抓起瞭一個茶杯握到手裡要摔打慕容無瑕,“你胡說什麼?”

那杯子終究沒有落下去,可慕容無瑕卻不依不饒,“你打啊,你打死我吧。你打死我,你再把方滔交給日本人,你去做你的鐵桿漢奸吧。”說完,她摔門而去。慕容聞愣愣地站瞭很久,有些頹然地跌坐在椅子上,喃喃著說,“冤傢啊!冤傢!”

他這邊還沒緩過來,隻聽慕容無瑕臥房的方向傳來驚呼和尖叫聲,原來慕容無瑕一聽父親對方滔動瞭殺機,就拿槍逼著臥室裡的傢人和丫鬟出去。

方滔不知道發生瞭什麼,疑惑地問,“無瑕,你怎麼瞭?”

慕容無瑕轉頭說道,“這是我們傢裡的事,跟你沒關系。”

慕容聞沖過來,問道,“無瑕,你這是幹什麼?”

慕容無瑕竟然也拿槍指著慕容聞,一字一句地說,“爹,從現在起,我就一刻不離地守著方滔。你要不怕逼死我,你就來試試。”說完,她就重重地關上瞭門。

方滔忍不住又問,“到底怎麼瞭?”

慕容無瑕板著臉說,“沒你事,你好好養傷就行!”

經過慕容無瑕這麼一鬧,慕容聞算是徹底明白瞭,自己的這個女兒就是認定方滔瞭,不管他是什麼人,是做什麼的,反正無瑕就是認定方滔這個人瞭。他不由想起吳一帆昨天起的卦象,那是“井”卦。雖說這卦象是“改邑不改井”,也就是說無論外面世界怎麼變,都不會影響到自己的位置。但井有一兇,不得不防。所謂“贏其瓶,是以兇也。”這意味著,井若是滿瞭,形勢就兇險瞭。可見,這次的事情,不能做得太滿太絕。不管方滔是什麼人,他都不能把他逼到死路上,那樣的話對自己一定不利。更何況,無瑕對方滔又是這樣的心思。

慕容聞在書房裡來回踱著步,或者,讓方滔和無瑕去美國?正好現在日本人也想跟自己修好,不如再去和小泉商量商量?

想到這裡,他立刻讓吳一帆給小泉打電話約瞭時間,然後到小泉的辦公室正式地拜訪。到瞭半路上,他又改瞭主意。他可以以這個理由暫時讓小泉放過方滔,但是,他絕不能讓女兒和方滔一起走,他不放心。

隻是沒有想到,小泉竟然完全不給他這個面子。小泉很明白地說,方滔必須死,他絕對不會放過方滔,這不是因為他是重慶分子,而且還是共產黨!

這令慕容聞和吳一帆都大為震驚,也愈加堅定瞭慕容聞不讓女兒和他在一起的決心。但是,這件事情必須得周密策劃,做得圓滑一些。他和吳一帆一回到慕容府,就鉆進書房裡,又是起卦,又是想對策。直到天黑,他們才來到慕容無瑕的臥房。

慕容無瑕握著槍,緊緊護著方滔。

慕容聞無奈地笑笑,坐到一邊的椅子上,說,“無瑕,你先出去一下,我和方滔說兩句話。”他見無瑕依舊握著槍一動不動,嘆口氣,“無瑕,這裡就我和你吳叔兩個老頭子,能把他怎麼樣啊?”

方滔給無瑕做瞭個暗示,慕容無瑕這才離開瞭書房。

慕容聞看瞭看方滔,說道,“方滔,我得問你一句,你挨的這一槍是怎麼回事啊?”

方滔想瞭想,說,“無瑕她是怎麼說的?”

慕容聞生氣瞭,“我問你!我想聽你的回答!”

方滔說道,“那是個小誤會,無瑕失手,槍走火瞭。”

慕容聞的語氣緩和下來,“方滔,我就這麼一個女兒。你們要是總這樣動刀動槍的,我怎麼能放心把這個女兒交給你呢?破鏡重圓是不可能的事情!希望你們不要鬧到那一步!”

方滔老老實實地說,“是,我知道瞭。”

慕容聞輕輕嘆口氣,“方滔啊,人們都說我們青幫是跑江湖的,您知道這江湖是什麼嗎?”

方滔謙卑地說,“我不懂,願聞其詳。”

慕容聞,“江湖是什麼?江湖就是恩怨!我不希望你和無瑕鬧得不可收拾,鬧出恩怨來!”

方滔點點頭,“您說的是,我記下瞭。”

慕容聞看著方滔,“我再問你一句,你是不是真心喜歡無瑕?”

方滔這次沒有猶豫,“是真心的,伯父。”

慕容聞道,“這就好,我明講瞭吧,你幹的這些事情比我們混江湖還要危險,我實在是不放心把無瑕就這麼托付給你。所以,我要你和無瑕把親事辦瞭,然後我送你們去美國。”

連慕容無瑕都沒有想到,方滔竟然答應瞭。原來,他心中所想,是打算敷衍一下慕容聞,爭取時間來養傷。按照慕容聞的說法,小泉已經答應瞭慕容聞,可以讓他和無瑕結婚以後出國,他們結婚當晚,慕容聞會安排他們倆上船。隻要上瞭船,日本人就監視不瞭他們瞭,到時候他再偷偷地回來。

慕容無瑕一聽,心中既是驚喜,又是擔憂,“那我怎麼辦?”

方滔說道,“你就說我逃婚瞭,繼續回來做你的大小姐。等我們把江醫生救出來,重新恢復瞭組織,上級對我們會有新的安排。”

慕容無瑕點瞭點頭,雖然聽到方滔這麼說,她心中還是有那麼一點失落,但是能和自己心愛的人結婚,即便是假的,她心中仍然充滿瞭期待。

她凝望著方滔,低低地問,“方滔,我差點把你打死,你真的一點都不怨我?”

方滔搖搖頭,“當然不怨你瞭。”

慕容無瑕抬起眼,“如果我失手把你打死瞭呢?”

方滔笑瞭笑,“那我就得謝謝你瞭,我可以徹底地解脫瞭。”

慕容無瑕故意嘟起嘴,心中卻有說不出的滋味。

3

雖然籌備時間很倉促,但是以慕容聞的實力,仍舊將婚禮操持得十分隆重。並且,他超乎常態地在婚禮的事上樣樣依著無瑕,甚至,一直很崇尚中式禮儀的他,竟然毫不猶豫就答應瞭無瑕,讓她舉行西式的婚禮。

婚禮就在無瑕常去做禱告的教堂舉行,酒宴也是西式的,就設在教堂後面的花園裡。

方滔的傷口還沒有痊愈,他忍著劇痛,努力挺直身子,心事重重地望著鏡子裡的自己——鏡子裡的那個臉色蒼白的男人,雖然穿著簇新的西裝,但怎麼看也不像是即將大婚的新郎。他對著鏡子擠出一絲笑容,雖然是假結婚,但他不想無瑕有所遺憾。可是,鏡子裡的男人笑瞭好幾次,都顯得那麼不自然。

不知為什麼,方滔總覺得,西式的婚禮和葬禮有幾分相似,白的婚紗,黑的禮服,就連那莊嚴肅穆的音樂,都令人心底不由得生出幾分敬畏。

慕容無瑕嬌羞地挽住方滔的胳膊,見他臉色不對,忙低低地問,“是不是傷口又疼瞭?”

方滔輕輕搖搖頭,凝望著慕容無瑕。但是很快,他便將自己的目光移開,似乎生怕多看一眼,就會將這個率真善良的女子看化瞭;似乎生怕多看一眼,他就會以為這是一場真的婚禮,就會忘記國傢天下和自己肩負的沉重使命;似乎生怕多看一眼,他就會後悔自己作出的決定。

是的,決定。

方滔挽著自己的新娘,在莊嚴肅穆的婚禮進行曲中,走向紅地毯的盡頭,他的餘光掠過眾多的賓客、略過微笑著的慕容聞、掠過一眨不眨盯著自己的小泉,最後落在神甫臉上。在這樣的戰亂年代,很少有人能像神甫的目光這樣,平靜、祥和,令人的心慢慢地沉淀、再沉淀,最終感覺到一種塵歸塵、土歸土的篤實。

方滔的心,在神甫的註視下,也漸漸平靜下來。

隻聽神甫問道,“方滔,你願意娶慕容無瑕小姐為妻嗎?從此後,不管健康還是疾病,安寧還是戰亂,都始終不離不棄,相敬相幫,一輩子廝守在一起嗎?”

方滔轉頭看瞭看慕容無瑕,說道,“我願意。”

神甫望著慕容無瑕,“慕容無瑕,你願意嫁給方滔先生為妻嗎?從此後,不管健康還是疾病,安寧還是戰亂,都始終不離不棄,相敬相幫,一輩子廝守在一起嗎?”

慕容無瑕開心地說,“我願意。”

神甫莊嚴地說道,“好,我以神主之名,宣佈你們成為合法夫妻。現在,請你們交換結婚信物。”

身後爆發出熱烈的掌聲,在場的所有人都有一絲感動,甚至就連慕容聞和小泉的臉上,也蕩出真誠的笑容。似乎在這一刻,一切的戰爭、恩怨、陰謀和仇恨都不存在瞭,似乎,這就是一場純粹的、美麗的、神聖的婚禮。

他們轉過身,深深地、久久地凝望著對方。慕容無瑕拿出戒指,深情地套在方滔的手指上,可是,當方滔準備為無瑕戴戒指時,她的手卻悄悄地、不動聲色地躲開。隻聽她低低地問,“這是在演戲嗎?如果是,就把戒指交給我,我自己戴上。如果……如果你也覺得這是真的,你就親自給我戴上。”

方滔看著慕容無瑕的眼睛,輕輕托起她的手,將戒指戴在她的手指上。這一刻,慕容無瑕笑得異常燦爛,甚至笑得眼睛都有些潮濕,在她心裡,隻有這一刻,才是他們真正的婚禮。

美好的時刻,總是短暫的。

夜很深瞭,慕容府門口,停著一輛黑色的轎車,不斷有傢人將行李箱裝進後備箱裡,門口的人依依惜別。隨後,那輛小車消失在夜色裡。門口的人久久佇立著,望著汽車消失的方向,一臉的擔憂。

汽車行駛進一條很小的街道,夜愈加濃鬱瞭,街上冷冷清清的,沒有什麼行人,隻有一個賣油墩子的小攤還在營業。

方滔坐在車上,看瞭看靠在自己懷裡的慕容無瑕,突然說,“停一下!”

慕容無瑕問道,“怎麼瞭?”

“我下去買兩個油墩子。這次一走,都不知道還能不能吃到這東西瞭。”說著,他就要下車,可剛剛起身,他便捂著傷口跌坐下來。

慕容無瑕甜甜地一笑,“你別動,你要真想吃,我去給你買。”

方滔點點頭,然後他望著她走下車,走向小攤,眼睛裡充滿憂傷和無奈,但更多的是不舍。

這時,幾個黑影突然從弄堂裡竄出,他們快速圍住瞭車子,不分青紅皂白就是一陣亂槍射擊。

慕容無瑕聽到槍聲,回頭時,車裡已經是一片火光,有人往車裡扔瞭一顆手雷,車子轟的一聲爆炸瞭。

慕容無瑕聲嘶力竭地喊著,“方滔!”隨即暈瞭過去。

等她再次醒來時,已經躺在瞭傢裡的床上。

她睜開眼睛,看瞭看一臉焦急的父親和姨娘們,眼淚如壞瞭螺絲的水龍頭,撲簌簌流下來,怎麼也止不住。

她用被子蒙住頭,抿著嘴嗚嗚地哭著。

慕容聞安慰道,“無瑕,你別太傷心瞭,我一定查出來是誰幹的,絕對不會放過他。”

慕容無瑕在被子裡顫抖著說,“還能是誰幹的?!是日本人!是小泉!”

聽到無瑕這麼說,慕容聞看瞭看吳一帆,臉上的表情似乎輕松瞭許多,他說,“好!爹這就去找小泉興師問罪去!”說著便帶著吳一帆出瞭門。

慕容聞確實是去找小泉興師問罪瞭,隻不過,不是問他為什麼殺瞭方滔。

隻見他振振有詞地質問小泉,“小泉先生,咱們不是商量好瞭嗎?等他們上瞭船您再動手,您還答應不在我女兒面前殺方滔,你怎麼能不守信用啊?”

小泉正在和石井討論方滔的事情,他一臉無辜地說,“慕容先生,方滔不是我殺的,我的人全在船上埋伏著呢!”

慕容聞氣憤地說道,“你就別騙我瞭,虧我這麼信任你,親手把方滔交給你。我女兒現在整天地哭,水米不進啊。”

4

方滔的死令馮如泰和小泉都稍稍放下瞭心。但是,方滔的死亡方式卻令他們心存疑慮,畢竟屍體都燒焦瞭,連臉都認不出來。

雖乎此,要查證方滔是否真的已經死亡,還得從長計議。眼下,他們的當務之急,是盡快從秦文廉手裡騙出《日汪密約》的膠卷。

馮如泰這幾日一直在冥思苦想,他又有瞭新的計劃來對付秦文廉——最近,他找到瞭一件寶貝,確切說,這個寶貝是一個人,賀衍冰。這個人雙手能寫梅花篆字,當年專門為中統炮制假的委員長手諭,後來突然人間蒸發瞭。馮如泰也是無意中發現瞭在租界裡隱姓埋名的他開瞭一間小小的裝裱鋪。逼這樣的人就范,馮如泰最為拿手。

隻要拿到賀衍冰偽造的蔣介石的手諭,那麼他就有瞭和秦文廉交易的最大的籌碼。隻是,他現在已經是“死人”,不方便再出面和秦文廉交易,因此,小泉替他安排瞭一個76號裡的特務,唐冠樵。這個人是從軍統投誠過來的,小泉十分信任,和秦文廉接頭的任務,就由他來負責。

自從秦嵐住進瞭療養院,秦文廉夫婦便也成瞭療養院的常客。隻是,住院這段時間來,她的病情一直沒有好轉,依舊是目光呆滯,依舊是一言不發,似乎藥物跟其他的治療辦法對她都沒有效果。

無奈之下,醫生建議說,“最近國際上剛剛出現的電擊療法,用微弱的電流刺激患者的大腦,對抑鬱型精神病的治療是很有效的。”

秦太太搖著頭說,“電擊?不行不行,那人不是要被電死的嗎?”

醫生說道,“這個您放心,用來治療的電流不會超過三伏特,對人體是造不成傷害的。”

秦太太看看秦文廉,秦文廉思考瞭一會,說道,“既然已經這樣瞭,咱們就試一試吧。”

電擊治療就在當天下午進行,秦嵐目光呆滯地被安放在瞭電擊床上,手腳和身體被固定到瞭床上,兩個電極分別放在瞭她太陽穴的位置。

醫生和護士在病床前忙碌瞭一陣子,一切準備就緒後,醫生對護士說,“開始吧,先用一伏特電壓。”

護士在一個滑動變壓器上調整瞭電壓,開瞭開關,秦嵐身體微微顫抖瞭一下,但表情依舊沒有任何變化。她半張著眼睛,一動不動,目光空洞地望著未知的地方。

就在這時,一個護士沖進來道,“醫生!不好瞭!三樓的病人又犯病瞭,還打傷人瞭!”

醫生一聽,急忙吩咐護士關瞭電源,然後連忙帶著人沖出瞭病房。這時,隻見小泉和石井走進來,石井偷偷塞給剛才求救的護士一疊鈔票,然後就守在瞭門口。

小泉走到秦嵐的身邊,拿著手在她眼前晃瞭晃,見她毫無反應,於是問道,“秦小姐,你還認識我嗎?”

其實,小泉一直不相信秦嵐是真的瘋瞭,一個職業間諜怎麼會被嚇出毛病瞭呢?但是,他又不方便明目張膽地測試她、對付她,因為現在她不僅僅是個變節的間諜,她更是汪精衛手下要員的女兒,為瞭新政府的建設和穩定,小泉對她有些投鼠忌器,隻能這樣偷偷摸摸地測試。

小泉見秦嵐還是一點反應都沒有,繼續說道,“你不記得我瞭,也許電擊會讓你想起來。我聽說你在香港也是受過電刑的,一伏特的電壓對你來說不算什麼。但是,這兩個電極直接作用在你的大腦上,隻要我稍稍加大些電壓,你的大腦就會被擊穿,你就真的成傻子瞭。”

說著,小泉將電源開通,然後一點點地將滑動變壓器的電壓調大,一直到瞭十伏特。秦嵐的表情一點點地痛苦起來,甚至還出現瞭小便失禁這樣尷尬的情況,但她依然沒有回應小泉。小泉緊緊地盯著秦嵐,直到她開始抽搐,口吐白沫,才關掉瞭電壓。

此時的秦文廉夫婦,並不知道女兒正在遭受如此折磨,他們想趁著女兒接受電擊不能相伴這段空閑,出去為女兒買些她最愛吃的桂圓。

他們剛剛回來,就見一個中年男人等在秦嵐的病房門口,一邊的護士說,這位先生等瞭他很久。

經過這一系列的波折,秦文廉幾乎一眼就看出這是什麼人,他小心翼翼地看瞭看遠處兩個監視著他的特務,他們正在聊天,似乎並沒有註意到他。他讓秦夫人先去陪女兒,這才對那中年男人說道,“請問您是?”

中年男人誠懇地笑瞭笑,“秦先生,我是馮如泰先生派來的,我叫唐冠樵。”

秦文廉一驚,但隨即冷笑著說,“死人還能派活人?”

唐冠樵解釋道,“確切說,我是受軍統指派。馮先生生前和您商談的未盡之事,以後就由我出面來和您繼續接洽。”

秦文廉想都沒想,“什麼事啊?我怎麼想不起來瞭?”

唐冠樵微微一笑,“秦先生好健忘啊,就是《日汪密約》的事情。”

秦文廉裝作恍然大悟的樣子,“哦,我想起來瞭,他就是因為這個害得我女兒成瞭現在的樣子,他死瞭還好。要不然我還要找他替小女討個公道呢!”

唐冠樵深深鞠瞭一躬,“馮先生已經殉國瞭,我代他向您致歉。”

秦文廉冷冷地說,“道歉就不必瞭,讓我過一段安寧日子好不好?不要來騷擾我們瞭。”

唐冠樵說道,“秦先生,您要的委員長特赦手諭,已經上路瞭。不日即將抵達上海,您看我們是不是要繼續談下去?”

秦文廉本來想轉身走,但一聽到這話又站住瞭,“手諭如果到瞭上海,讓我看瞭再說吧。”

就在唐冠樵和秦文廉談條件的時候,馮如泰已經拿到瞭賀衍冰偽造的特赦手諭。

他翻來覆去仔細看瞭看,不放心地問,“這個真的可以以假亂真?”

賀衍冰小心翼翼地說,“我這兒收藏瞭一封蔣委員長的真跡,您可以比較一下。”說著,他從櫃子中拿出珍藏的一張真手諭給瞭馮如泰。

馮如泰接過,仔細地看看,“嗯,真是足以亂真瞭。”

賀衍冰笑著說,“馮先生您過獎瞭。”

馮如泰一驚,“你怎麼知道我姓馮?”

賀衍冰知道說漏瞭,“我,我……“

馮如泰很快掩飾住自己內心的驚恐,他微笑著說,“你認識我?你怎麼認識我的?”

賀衍冰的手有些顫抖,他一邊向後退,一邊說,“我,原來給中統做事的時候,我曾經偽造過您的調令。那也是沒辦法的事,和我無關啊。”

馮如泰點點頭,“好,那件事情是和你無關。但是你犯瞭兩個錯誤,第一是認識我……”說著,他突然一把捂住賀衍冰的嘴,另一隻手摸起旁邊的裁紙刀,一刀殺瞭賀衍冰。

“第二個錯誤就是你說出來瞭!”

5

小飯館的大堂和後邊的廚灶隻隔瞭一層佈簾。

石井站在廚灶邊,一隻手抱著老板出生不久的孩子,另一隻手拿著東洋刀擔在嬰兒的脖子上。老板在一邊害怕地將湯盛在碗裡。他偷眼望瞭一眼石井,隻見石井動瞭動刀,孩子的哭聲愈加淒厲瞭。老板無奈著,顫抖著,接過石井手中的藥粉,倒進瞭湯裡。然後端著湯,穿過佈簾,將湯上到一張桌子上——桌子上坐著三個巡捕,見湯上來,大傢爭先恐後地喝,還邊喝邊誇贊湯的美味。

距離這個小飯館不足百米,便是江虹所在的聖嬰醫院。

此刻,她正躺在重病房裡,面色蒼白,一動不動地躺著。

護士剛剛為她打過針,正悄悄地退出來。守在門口的巡捕一刻也不放松地盯著往來的人流。

這時,祝炳卿走瞭過來,低聲問道,“護士,我現在可以問她幾個問題嗎?”

護士看瞭一眼江虹,說道,“可以,但是別讓她太激動瞭,她的傷在內臟,激動的話容易使傷口裂開。”

祝炳卿點點頭,“好的,我知道瞭。”

說著,他坐到瞭江虹床邊,問道,“江醫生,您知道我是誰嗎?”

江虹緩緩睜開眼睛,看瞭祝炳卿一眼,說,“您想問什麼就問吧。”

祝炳卿問道,“是什麼人要殺你?”

江虹道,“日本人。”

祝炳卿,“日本人為什麼要殺你?”

江虹想瞭想才說,“我的診所曾經收治過幾個槍傷的病人,可能因此得罪瞭日本人。別的原因,我實在想不起來。”

祝炳卿看著江虹,笑瞭笑,“江醫生,沒那麼簡單吧,你的診所被襲擊當天你是還擊瞭的,你的槍是從哪裡來的?”

江虹道,“我特意準備瞭防身的。”

祝炳卿又笑瞭笑,“這個回答不能讓我信服。實話告訴你,日本人現在正在想辦法要引渡你,你的這些說辭希望法官也能相信。”

祝炳卿問瞭江虹點別的什麼,這才走出來。

他剛剛走到走廊,就發現門邊的三個巡捕全部都在睡覺,十分生氣。他走過去叫瞭他們幾聲,卻發現他們睡得跟死豬一樣,任憑他怎麼叫都沒有反應。他這才意識到不對勁,急忙大叫道,“快!來人,這裡有人昏過去瞭!”

一個醫生和護士沖過來,檢查瞭一下,醫生說道,“像是被麻醉瞭,生命特征穩定,應該沒有危險。”

祝炳卿急忙問道,“現在這裡值班的人有多少?”

醫生道,“隻有我們兩個人。”

祝炳卿想瞭想,“麻煩您來幫我一個忙。”

說著,他帶著護士進瞭江虹的病房,然後將她的吊瓶拿下來,又將江虹抱到一個輪椅上。

江虹疑惑地問,“祝探長,您這是……”

“別說那麼多瞭,沒時間解釋,快。”說著,護士將江虹正在點滴的藥瓶舉著,推著她快速走出病房,來到一個雜貨間門口。

他示意護士打開門,然後將江虹推進去,把吊瓶掛在旁邊的雜物堆上,這才說道,“江醫生,外面情況很危險,你在這裡待著,無論發生什麼都不要出聲。”

醫生忐忑地問,“那我們呢?”

“如果有什麼動靜,你們馬上躲起來。”說著,祝炳卿出去,將房門緊鎖。

大廳裡一個人也沒有,祝炳卿快步跑到護士站旁邊的電話處,拿起來就撥瞭號,“巡捕房嗎?我是祝炳卿,快點派人到聖嬰醫院來。我這兒情況緊急。”

祝炳卿放下瞭電話,深深吸瞭一口氣,仔細觀察著大廳,想著對策。這時,一個拎著飯盒的男人,從醫院裡面出來,看樣子像是病人的傢屬。祝炳卿急忙攔住他,“先生,我是巡捕房的探長,你可以幫我一個忙嗎?”

男人一聽,慌亂地搖著頭,“我?我什麼都不會的。”

祝炳卿說道,“沒關系的,你就在我身邊站著就可以瞭。”

傢屬勉為其難地點點頭,“好吧。這個我可以的。”說著,祝炳卿把他手裡的飯盒拿過來,扔到瞭一邊。

這時,石井開著車,帶著一車的日本特務緩緩開過來。但是發現門口站著兩個人,石井就沒敢貿然下車,而是慢慢地從門口駛過,看看究竟是什麼人。

祝炳卿低聲對那男人說道,“別緊張,把手伸進懷裡面,好像在摸著槍一樣。”

男人照著做瞭,但他的腿一直在顫抖。

石井看到祝炳卿,又看瞭看他身邊的男人,知道自己的計劃已經敗露,但不知道祝炳卿到底帶瞭多少人,因此也不敢貿然行動。

這時,巡捕的車趕到瞭,一群巡捕蜂擁而下,石井隻好無奈離開。

其實小泉之前找過祝炳卿,希望他將江虹轉交給自己,但是卻被祝炳卿不軟不硬地拒絕瞭,並且還說,江虹的案子已經轉交到瞭租界法院鬱國華法官那裡。小泉不甘心,又去找鬱國華,自然是碰瞭冷釘子,無奈之下,他這才決定實施這次行動。誰知,竟然又被祝炳卿擾亂瞭。

石井匯報完情況,低頭肅立。小泉一邊擦著槍,一邊說,“我低估瞭祝炳卿。本以為他這樣的巡捕做洋奴做習慣瞭,沒想到他根本不怕我們。還真是不能忘瞭,他就是個支那人!”

石井恨恨道,“我們幹脆把他幹掉?”

小泉看瞭石井一眼,說道,“祝炳卿是一定不能殺的。就目前來看,如果祝炳卿沒瞭,租界裡就沒有他這麼有分量的人能夠控制住局面瞭,那樣的話,形勢就會更混亂。再說,他代表著法國政府在租界裡的管理權,我沒有權力向法國政府開戰。”

石井堅持道,“法國政府現在根本沒什麼實力來管理租界瞭。”

小泉說道,“話是這樣說,法國政府也明白,在亞洲是不可以和我們大日本作對的,但是,面子我們是要給足的。雖然法國現在沒有精力管理亞洲殖民地,但是,法國還有盟友呢,我們不能公開樹敵太多,給他們開戰的理由。”

石井道,“小泉前輩,我們要不要等等法院那邊的消息,隻要法院判江虹有罪,我們不就可以合法地引渡江虹瞭嗎?支那人,總會有願意和我們合作的。”

小泉嘆口氣,“暫時也隻能等一等瞭,祝炳卿已經警覺瞭,我們就是再組織武裝行動,也要過一陣再說瞭。”

《劍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