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成鋼是被部隊給開瞭的。
他在拉薩,與駐地附近的一個藏族姑娘談起瞭戀愛,被部隊上給發現,這裡頭還牽扯到國傢的少數民族政策,原本是要軍法處置的,考慮到他曾立過一次功,再加上那女孩子跳出來,把所有的責任都攬到瞭自己身上,拼死拼活地護著戚成鋼,說若是處置他自己也要跟著一塊兒死。
戚成鋼算是死裡逃生,可是部隊呆不下去瞭,當瞭五年的兵,別說轉業,連復員也沒算上,卷瞭鋪蓋,趁著夜色,連夜離開瞭拉薩。
那藏族女孩子在軍營外苦守瞭一夜,沒有見著戚成鋼最後一面。
戚成鋼這一走,逃也似地,倉皇如鼠。一半兒是逃離瞭部隊,逃離瞭恥辱之地,一半兒,是逃開瞭那段露水情緣。
他實在是被那叫達娃央宗的藏族小姑娘給嚇壞瞭。
戚成鋼記得自己第一次見到她,是一個周日,正值休息,他去集市,在她的攤子上買瞭一把藏刀。
達娃的漢語說得不錯,挺流利,可發音多少還有些古怪,配著她那清脆的聲音,有一種熱辣喜慶的趣致,戚成鋼不由得對著她笑瞭起來。
達娃的皮膚與當地人一樣,黝黑而略有些粗糙,頰上兩塊紅,目光卻灼灼閃動,仿佛眼睛裡藏著兩輪小小的太陽。達娃額頭寬闊,骨架勻稱,濃密的頭發油光烏亮。她看著面前對著她笑的年青軍人,高大英俊,比康巴漢子還漂亮,笑得越發地熱烈起來。
第二個周日,戚成鋼沒有出營地,到第三個周日時,他又遇到瞭達娃。
達娃說:我好久沒有看見你啦!語氣熱絡,仿佛他們已認識瞭很久。她帶來瞭熱滾滾的酥油茶,一定要戚成鋼喝。
戚成鋼想,自己可以算是被達娃誘惑瞭的。
達娃主動邀約戚成鋼,每逢周日集市,達娃把攤子交給嫂子,便拉著戚成鋼飛跑到一片無人的草地上。他們在這裡擁抱著打滾,熱烈地接吻,達娃用力地扯住戚成鋼的頭發,狠咬在他的唇上,然後呵呵地笑,攤手攤腳地躺著,裹瞭一頭的草屑。
戚成鋼可以感覺出她其實對男女情事十分生疏,可是她那一種急切放肆像是天生的,它們潛伏在她豐滿的身體深處,一旦覺醒,便成燎原之勢,無可阻擋。
達娃抓住戚成鋼的手,塞到自己的藏袍裡。
達娃的胸厚實溫膩,極有彈性,戚成鋼的手略一動作便能聞到她身上很重的體味,戚成鋼並不喜歡那味道,然而,那味兒與那觸感混和在一處,好像一把火,轟地一聲,與他自己心裡的那把火燒在瞭一處。
達娃就像是某種軟和,多汁而鮮嫩的食物,這樣地豐厚肥美,惹得人忍不住一口咬下去,那一剎那,戚成鋼不由得想到瞭四美。
與達娃相比,四美要清瘦得多,小姑娘似的小而緊的乳。
戚成鋼想著他們匆匆的忸怩的別扭的那麼幾次,戚成鋼忽地對遠在千裡之外的那個叫四美的女人生瞭氣,她就那麼任性地,勉強他與她做瞭夫妻,難道他欠她的不成?不然,他大可以摟著眼前這個女孩子更加盡情地翻滾,在享受她肉體時不必有微妙的愧意,螞蟻似地啃著他的心,不大痛,可是總叫他不舒服的。
忽地有一天達娃說:我們結婚。
彼時天那樣藍,讓人非得做點什麼才不能不負這一片聖潔的藍色,戚成鋼不加思索地開口說:好!
戚成鋼很快忘記瞭自己的這一個“好”字,可是達娃卻認瞭真,在又一次的幽會時,一定要戚成鋼去她傢裡提親。戚成鋼這才發現事情的嚴重性,吞吐著告訴達娃,自己是已經結瞭婚有傢室的人,是不可能跟她結婚的。
達娃勃然大怒,當天就把戚成鋼給告瞭,說戚成鋼強奸她。
戚成鋼立刻就被關押瞭起來。因為事情牽涉到民族政策,戚成鋼是很有可能被判死刑的。
達娃幾乎一下子就後悔瞭,她沒有想到事情會有這麼嚴重,又跳出來,說不是那麼回事,是自己願意的,要死要活地保護戚成鋼。
這件事足足調查瞭一個多月,最後,戚成鋼被部隊上給開瞭。
戚成鋼先是坐長途車,後來坐上瞭開往內地的一列慢車,剛出瞭西藏他便病瞭,燒得頭目昏沉,嘴上起瞭一溜燎泡,一天一夜,隻喝瞭一點冷水,戚成鋼很怕,怕自己死在路上。還好,燒退瞭,然而火車上的飯並不適合一個病人吃,戚成鋼覺得似乎已經在行進的列車上呆瞭一輩子瞭,可車窗外,還是延綿不絕的北方的景致,一片一片收割過的高梁地,單調得叫人生瞭絕望的心。
當列車終於到站,戚成鋼踏上傢鄉的土地時,他打瞭一下趔趄,秋天的南京依然燠熱,戚成鋼的棉衣在一群輕衣薄衫的人中間顯得突兀怪異,許多人回頭看他。
戚成鋼在生活瞭二十年的傢鄉成瞭一個異鄉人,宛若這個城市的額頭上突然長出來的一顆熱癤子。
他就是這樣一付樣子出現在瞭四美的面前,四美有一瞬間幾乎不認得這個瘦得麻桿一樣,滿面病容的年青男人,待回過神來以後,哇地一聲撲到戚成鋼身上,抽泣個不住。
戚成鋼推開她,扔下背上的包,一頭栽倒在床上,一下子就睡瞭過去。
四美滿心疑惑得不到解答,又舍不得叫醒戚成鋼,便燒瞭大壺的水灌進四個水瓶裡備著,又去翻撿戚成鋼帶回來的包,想找兩件幹凈的替換內衣,卻沒有找到。戚成鋼離開拉薩時扔掉瞭大部分的東西,現在這包裡的幾件衣服,無不散著一股怪味兒,四美沒法,出門去現買瞭兩套衣服。
戚成鋼一氣睡到晚上九點鐘,醒來後痛快地洗瞭一個澡,埋頭吃瞭兩海碗的小煮面,四美並不擅做飯,面條糊瞭,豬肝也硬得象小石子,戚成鋼依然覺得無比美味。從回來到此刻,他一句也沒有說過。
四美實在沉不住氣瞭,問:你這次回來,是探親吧?有多長時間的假?
戚成鋼不答。
四美從來不是一個靈光的人,可是這情形太詭異,她還是嗅出一點不太對的味道。
四美又問:你,你怎麼啦?
戚成鋼說:我不回去瞭。
不回部隊瞭?
一輩子都不會回去瞭。
那,那你回來,部認上給你安排瞭什麼工作嗎?你,你不是排長嗎?是算復員還是轉業?該算是轉業吧?那應該能分到一個好一點兒的單位。四美絮絮地說。
我沒有工作。戚成鋼打斷他的話。
四美的腦子裡轟地響瞭一聲。
怎麼會沒有工作?啊?怎麼會?你,你到底怎麼啦?說話呀!四美看戚成鋼不說,撲上去搖憾著他。
戚成鋼被她晃得渾身骨頭咯嗒作響,甩瞭肩膀把她的手晃開:我犯瞭錯誤。
什麼錯誤?什麼錯誤?你怎麼會犯錯誤的啊?啊?不是以前還立過功嗎?咱們還上過電視......
不許提上電視的事,不許你提!戚成鋼爆發起來。
那,那你跟我說,你犯的是什麼錯啊?那麼,你這算是,算是被開除瞭嗎?什麼樣的錯誤要開除?
因為四美一直是住在自傢的老房子裡,戚成鋼這次回來,也是先回到這邊,他知道喬老頭在另一側的臥室裡,他下巴繃得緊緊的,從牙縫裡擠出四個字:作風問題。
四美一腔子的話全被嚇回瞭肚子裡。
隔瞭半天,四美說:他們冤枉你瞭吧?是吧,是吧?
不象是問著戚成鋼,倒象是在說服她自己。
不是。戚成鋼說,不是。沒冤枉。
一時間,四美用心體會到瞭一個詞:悲痛欲絕。
四美覺得自己是悲痛欲絕的,連哭都忘記瞭,然後又想著,不能哭,別給人聽見瞭。
下意識地,她就想替他蓋住這件事,他與她,是一條船上的,她若讓別人知道瞭他不好,就等於說她自己有眼無珠。
而且,她愛他。
喬四美看著戚成鋼略顯憔悴但是依然英俊的臉,她是愛著他的,這毋庸置疑,愛到,在聽到他犯的錯的最初,就已經打算原諒他瞭。
喬四美還是傷瞭許多天的心,傷心讓她變得跟戚成鋼一樣地憔悴。
戚成鋼說:你要是,不能原諒我,我也是沒有辦法的。
四美問他:是不是再也不回拉薩瞭?
我不回去瞭,我死都不會再回去瞭。
那個人,她在拉薩吧?四美小聲地終於問出瞭幾天以來一直想問的話。
嗯。
戚成鋼想起達娃飽滿黝黑的面孔,那面孔無限放大,對著他壓過來。
我是真的不會回去的瞭。
過瞭兩天,鄰居們問題戚成鋼,馬上要到哪個單位去報到?
戚成鋼沒有答,到是喬四美答瞭:倒是安排瞭個單位,可是我們還沒決定要不要去呢。現在這社會,還是自己給自己打工最劃算。
戚成鋼看四美一眼。
她原諒他瞭,戚成鋼知道。
戚成鋼病好瞭之後,去找瞭他以前的一個朋友,那人在開出租,正巧想找個二駕。
戚成鋼開上瞭出租車。
他們還住在喬傢的老屋裡,戚成鋼傢裡住房緊窄。他答應每月付給喬老頭房租。喬老頭說瞭,這錢是該他拿的,他養女兒到這樣大,而且,若是不給房錢,將來戚成鋼和四美若是在喬傢老屋裡有瞭孩子,那是要搶掉喬傢子孫的聰明和福氣的。
喬四美替戚成鋼蓋住瞭所有的事情,人前人後,總是碎碎地一遍一遍地說著,戚成鋼不要安排好的工作,是為瞭自己做事,多掙點兒錢。
自己開車,一個月能掙這個數。四美細長的手指比一個數字,在朋友與姊妹們面前晃著。
說得多瞭,連她自己都快要相信,的確是這麼回事瞭。
而且,似乎連戚成鋼發生在遙遠的拉薩的那一場風花雪月的事,也不存在瞭。
南方與喬一成終於決定結婚瞭。
項傢因為是最小的女兒出嫁,把婚禮辦得挺隆重。
喬老頭在得知親傢的身份後,被巨大的驚訝與喜悅沖擊得目瞪口呆。他簡直想不到,大兒子會取得這樣瞭不得的成功,讓他也跟著尊重起來,夜裡睡覺的時候,他幾乎聽到自己骨節裡嘎嘣嘎嘣拔高的聲響。
婚禮上,喬老頭竟然十分莊重,穿著新買的中山裝,看見親傢公穿著一件羊毛衫外套一件夾克十分詫異,在他的概念裡,幹部都穿中山裝。
他在中山裝的包裹下,語言也莊重起來,在婚禮上當著一眾來賓發言,說感謝政府感謝黨,自然有人在下面微笑。
喬老頭兒的表現,有些捉襟見肘,一個角落裡生存的市井小民面對高官裡的畏懼,如同裝在麻袋裡的菱角,藏不住形的。
然而,也就不容易瞭。
項媽媽舍不得小女兒住出去,收拾瞭自傢小樓二樓朝南的一間大臥室給他們小夫妻做瞭新房。
喬一成拎瞭一隻皮箱跨進這座小院。
冬天的皂莢樹落光瞭葉子,枝丫直戳向灰藍色的天空,小樓墻上的爬山虎此時也枯著,春天想必又是一層新綠。
屋頂依然有煙囪,小時候喬一成總以為那是廚房的煙囪,其實不是。
是壁爐。
這是他少年時向往的地方,他曾牽著弟妹或是獨自一人無數次地在這些小院外徘徊,想象著院子裡的另一重生活。
現在,他竟然進到瞭這院裡來瞭,他往後的日子居然能與這院內的生活相重疊,這是他做夢也沒有想過的事。
喬一成心裡百感交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