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青谷是一天凌晨四點鐘接到喬一成的電話的。
電話裡喬一成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宋青谷乍一聽以為他遇瞭車禍瞭,也嚇瞭一跳。好容易喬一成算是能說上一句完整的話瞭,倒是把宋青谷給聽懵瞭。
喬一成說他在市局,被扣瞭,可不可以請他來一趟,要交保金。三萬。
宋青谷二話沒說,打開傢裡的保險箱,揀瞭三萬塊錢出來,上面銀行的封條還沒拆呢,原本是打算新買個鏡頭的。
宋青谷這幾年一直在做法制類節目,跟市局的那幫子警察好得稱兄道弟。他找到宣傳處的熟人,那警官拉著他偷偷地沒說話先罵瞭一聲:你們臺的那個喬主任可倒瞭八輩子的血黴瞭,他是怎麼弄的呢?
宋青谷忙問是什麼事,那警官眼神怪異,似笑非笑地,噴瞭口煙說:被一個小姐給咬上瞭。
宋青谷怪叫一聲什麼,連連罵瞭幾句國罵,說絕無可能,喬一成那個人,我認識多久瞭,他可不是那種人,你說我嫖妓都比說喬一成嫖妓可信!
警官也大笑:老宋你這個人真是少有,這個時代還有像你這樣為朋友兩肋插刀的。
宋青谷調笑道:你幫我這個忙,大事化小,小事化瞭,我欠你個人情,下回我也為你插一回刀。
警官收起瞭那份調侃勁,說不行啊,最近抓得緊。壞就壞在,喬一成說與那個小姐隻是認識,沒有其他關系,可是小姐咬定瞭他是她的客人。更討厭的是,跟喬一成一起被逮瞭個現的,你知道是誰?是市裡宣傳部的一個小頭頭,靠,政府官員出瞭這種事,哪有個好?又不是大魚,正好拿來做筏子。知道喬一成是你們臺的,交瞭保金你把人帶走,我們盡量封鎖消息,可是,處理是一定的。以後的事還真不好說。
宋青谷見到喬一成時,又嚇瞭一跳。一夜之間,喬一成老瞭有十歲,青胡茬冒出來,臉色灰敗,個頭都縮小瞭似的,一件休閑款的外套揉得稀皺。
宋青谷叫瞭車把喬一成帶走,什麼也沒問,直接跟司機報瞭自傢的地址,喬一成卻突然說他還是回自己那裡。
到瞭地方,宋青谷下車說陪他上樓,喬一成倒也沒有拒絕,走到樓道口,喬一成忽地停住瞭,抬頭去看夜空。
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一刻,墨黑的天色,越顯得天空的無邊無垠,兩三點星子也暗淡得幾乎不見,需努力地細細看去,才見其微微閃爍。一株一株高大的樹,枝丫直指天空,像是要戳破瞭那層黑,好漏下一點光來。
喬一成收回視線,這天空看久瞭,眼睛一抹黑。喬一成說:老宋,你說人是個什麼東西?自己的命完全做不瞭主,那麼我們到底算是個他媽的什麼東西?
說著笑,笑得宋青谷背上冷汗岑岑,喬一成又說,老宋你放心回去,我還不糊塗,我倒要看看,我這個命還要把我怎麼地撥弄安排。
他的語氣惡狠狠的,幾乎有點兒咬牙切齒,有一點他溫吞陰沉的性子裡從未有過的激昂。
他這副神情不知為什麼叫宋青谷想起負重的駱駝,累得噴著鼻,嘴裡嚼著草的樣子落在人眼睛倒好像有兩分笑意,看得好笑,卻也心酸。
喬一成請瞭三天病假,之後,宋青谷才瞭解瞭事情的大概經過。
喬一成因為新聞中心要與市委宣傳部合作一個市民論壇的節目,與部裡的一個姓劉的處長走得比較近。
劉處談事情好在飯桌上,吃完瞭又愛去喝上兩杯,喬一成隻得做陪。有天劉處帶喬一成還有另幾個人去瞭一傢相熟的夜總會,喬一成一進去就隱隱地覺得不大對勁兒。
果然在包箱裡落座不久,就有幾個年青的女人走瞭進來。其中最為明艷的一個立刻在劉處的身邊坐瞭下來,那情形,明眼人一看就是相熟極瞭的。
也有一個女人在喬一成身邊坐瞭下來,喬一成下意識地略微讓瞭一讓,那年青女人馬上便查覺瞭他細微的動作,笑瞭一笑,卻也沒有像另幾個女人一樣馬上向男人靠過去,而是端端正正地坐著,安穩地喝著酒。
那邊劉處笑著說:這是喬主任,芬妮你要多敬他幾杯。
這個叫芬妮的年青女人聞言,微側瞭身,雙手捧瞭一杯酒,低聲說:我敬你喬主任。聲音微微沙啞。喬一成借著暗的燈光看瞭一看,這女人相當地年青,妝色自然是濃的,然而因為光潔緊繃的皮臉,並不顯討厭,穿瞭件露肩的全黑的小禮服,頭發燙成蓬蓬的大卷,半長的,散在光裸著的肩頭,喬一成覺得她雙手捧杯的樣子有那麼一點怯生生的乖巧,與她極成熟的裝扮形成瞭一種微妙的對比,便多看瞭她兩眼。芬妮顯然是聰明的,因著這軟而溫的兩眼,她整個晚上都把自己定位於一種收束的狀態裡。每隔瞭些時候就敬喬一成一杯,半點多餘的話與動作都沒有。
再一回陪著劉處過來時,劉處便點瞭名叫芬妮過來陪著喬一成。喬一成心裡怪劉處不撿點,又不好開口,還好芬妮還是那麼乖巧沉默。倒是喬一成有點歉意似地隨口問瞭她老傢在哪裡,芬妮說:老傢不是這裡的,可是,不提也罷。像我們這樣的人,是有辱姓氏的,喬一成微驚,覺得她說話挺文氣的,芬妮馬上捉到瞭喬一成的這一絲驚訝。
這一晚上,芬妮慢慢地告訴喬一成,說她原本是考上瞭師專的,因為傢裡有瞭變故,所以綴學瞭出來做這種不明譽的事,喬一成並不全信,然而這女孩子,敘述自己的事情時言語平淡,那受瞭苦楚不能明言不肯抱怨的情狀叫喬一成心軟。
最後一次見到芬妮就是喬一成被公安扣住的那一天,這一天,喬一成終於就新欄目的事與劉處達成瞭合約。喬一成想,這可是最後一次陪這個人到這種地方來瞭,喬一成自嘲地想,總算是完瞭,要不,這一世的英名可算是賣給這個傢夥瞭。
芬妮自上一回跟喬一成說瞭身世之後顯得與他親近瞭不少,喬一成在她坐下後跟她說,這一回是最後一次來瞭,芬妮愣瞭一愣,說,果然我是沒有看錯,喬大哥你是不一樣的人。
喬一成聽她改瞭稱呼,也沒有計較,說今晚不想喝太多,叫瞭點心來叫芬妮一同吃。
就是這個晚上,出瞭事。誰想到就那麼巧,或者是人生真的遠比戲劇更加戲劇。
喬一成沒有料到芬妮會一口咬定瞭他是一個嫖客,原本這件事就是百口難辯的,他隻是有點想不通一個看上去那樣乖巧的一個年青女人竟然這樣利落地反手便是一記暗刀子。
喬一成被扣住時起先是與那幾個小姐關在一處的,芬妮恰坐在他身邊,喬一成是第一次在明亮的燈光下看到她,沒承想芬妮竟是這樣地漂亮,五官明麗裡有一種尖銳,那一點乖巧與稚嫩全不見瞭蹤影。喬一成說:沒想到今天叫一個婊子給我上瞭一課。
芬妮笑瞭一下,啞啞的聲音飛快地說:下一回學一個乖吧。信值得你信的人。
喬一成說:還輪不到一個婊子來教導我。
婊子笑瞭一下,笑裡有一種無恥和無畏:倒也是。不過我跟你說哦,婊子可是一肚子的至理名言,夠你受用一輩子的,因為她看過人性最醜陋的一面。
喬一成也笑瞭:有件事你倒沒撒謊,你的確是讀過兩年書的,一般的婊子說不出這種有文化的話來。
宋青谷瞭解瞭事情的前前後後,把那個劉處罵瞭個臭死,安慰喬一成說,總能查得清楚,清者自清。
喬一成並沒有等來自清的一天,過瞭沒有多久,最壞的事情來瞭。
西祠網記者論壇裡,出現瞭一張貼子,說是市臺某主任級的Q君因嫖妓被抓,一時間跟貼無數,這事在市新聞界傳得沸沸揚揚,出瞭若幹種版本的謠言,最離譜的說那位小姐有瞭Q君的孩子,而Q君不認,才鬧出此等醜聞。
喬一成這一回成瞭名人,宋青谷氣得眉眼挪位,說新聞人要是八卦起來,是比老娘們兒還要惡毒的。
這事兒,兄弟姐妹們最終還是都知道瞭。
三麗怕喬一成想不開,帶著兒子一起要住到喬一成這裡,四美則是跳著腳說是要找那個不要臉的女人拼命。喬一成說,你們不必擔心,三麗你不要住過來,四美你也不要鬧騰,讓我靜一靜。
二強原本是打算去東北找馬素芹的,因為這件事,買好的火車票都退瞭,二強說,這種時候,自然是要與大哥站在一起,二強用力想一想,想起一句成語來,說要與大哥同仇敵“汽”。喬一成哈哈笑起來,三麗覺得大哥笑得怪嚇人的,死活賴在喬一成傢裡住瞭一星期。
喬一成成瞭新聞界的新聞人物,冤屈地享著這突來的名氣。
喬一成叫二強還是快去東北,二強最終還是沒有走成。暫時是走不瞭瞭。
喬老頭子不行瞭。
喬老頭子完全不能坐起是發生在一個下午,他睡瞭一個短暫的午覺之後想坐起來拿夜壺解個手,卻發現自己不能動彈瞭,活像被定在玻璃框裡的標本,一個徒有其形而再不能動彈絲毫的蟲子。
二強是第一個從曲阿英兒子的嘴裡知道這件事的,他回去看瞭喬老頭子。
進瞭堂屋便聞著一股子騷臭味,聽得曲阿英唉聲嘆氣地說:又拉在身上瞭,這可是今天第二回瞭,才洗的被子衣服還沒幹呢,看這又是一堆。
倒是曲阿英的兒媳婦美勤,因為也偶爾在二強店裡找她老公去,是與二強熟的,不聲不響地抱瞭大堆的衣服被子出去,給二強端瞭杯茶來。
二強陪瞭老爸好一會兒,弄瞭些香蕉喂給老頭,老頭不能動,看來胃口還是有的,大口地急吞著,曲阿英見瞭,又嘆氣說:二強你不要再給他吃香蕉瞭,回頭再拉瞭,我可真是沒有力氣再收拾瞭。
二強滿肚子的氣升上來,因著一張笨嘴,那氣找不到合適的詞語字眼來發泄,隻曉得說:那總不能活生生把老頭餓死。
曲阿英冷哼瞭一聲說:我跟瞭你爸這麼久,沒有功勞也有苦勞,我可是半點也沒有刻薄過他。病瞭這麼久,是誰日日夜夜照看,人可是要摸著良心說話。
二強更加禿瞭嘴。
臨走時,二強偷著塞瞭一疊錢在老頭的床下,湊著他的耳朵說:你收好這錢,別給人誑瞭去。想吃什麼,叫曲老太的兒媳婦背著她給你買點兒,我看那個女的還是個良善的人。
三麗與四美結伴去看過老頭子。兩個人先跟曲阿英兒媳婦美勤打聽清瞭,趁著曲阿英到老鄉傢的那一天回老屋去的。美勤見瞭她們倆來面上慚慚的。這個年青的女人生瞭孩子之後胖得完全走瞭樣,銀盆也似的臉上肉把眉眼擠得緊湊,滿面的羞愧之色,為瞭自己的變形,為瞭不倫不類地這麼住著,她誠惶誠恐的,不安極瞭。弄得三麗都不好意思瞭,拉瞭她說謝謝。
四美走到老頭子床邊,猶豫著,牙縫裡擠瞭聲爸出來,老頭子轉轉眼珠子,看見四美,四美看那一雙全無瞭光彩的渾濁老眼,心猛地一揪,又清清楚楚地叫瞭一聲爸。
老頭子叫瞭她的小名說:你倒杯水來給我喝,小四子。
四美回身兌瞭溫水來,她不知道,這是喬老頭跟她說的,最後的一句話。
一成當然知道瞭弟妹們回傢看老爸的事,二強說,大哥你不要生氣,他畢竟是我們的爸。我知道你最近心情不好,你不要再為這個事生氣。
喬一成呆瞭一會兒說:我不生氣。你說得對,畢竟是父親。而且,而且什麼,喬一成沒有說出來,隻留在瞭心裡。
而且,他想,現在我可算知道瞭人人喊打是一種什麼滋味。
這種時候,但凡有半扇斷壁殘垣讓你靠著依著都是好的。
還好我有,喬一成想。
那麼也讓他有吧。
在喬老頭子最後的日子裡,曲阿英終於跟他把事情提瞭出來。
那天她好好地給喬老頭子擦瞭身。坐在他身邊,緩緩地說:大哥,你看,咱們雖說是半路夫妻,可是我待你怎麼樣大哥你是有數的,當然你待我也是好的。隻是,大哥,你要是百年之後,我算個什麼呢?我連立足落腳的地方都要沒有瞭。
老頭子喉嚨裡呼呼作響瞭半天,才說:錢都給瞭你。
曲阿英抓緊瞭他的手:我不是圖錢的人,我們做瞭一場夫妻,到這個時候,你可不可以給我一個名份?
老頭子又呼呼地喘瞭幾聲,說:我動不得瞭。
曲阿英說:我打聽瞭一下,說是現在這種情況,你寫個委托書,簽個名字,一樣可以辦手續的。
老頭子似乎短促地笑瞭一聲:我是不識字的。
他要不認賬瞭,曲阿英一念之間怒起來,拔高瞭聲音說:按手印你總會。
隔瞭許久,老頭子竟然說,好。
曲阿英一時心裡千萬種的滋味泛在一處,滾開瞭一鍋粥,為著自己也為著老頭子,手一抖碰掉瞭桌子上的一面鏡子,砸瞭無數的碎片,白熾燈下明晃晃地一小片一小片,燈影一掠,一地落淚的眼。
老頭子再說瞭一聲:後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