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四 11月11日

79

十一點整,門鈴響起。我費勁地讓自己從床上爬起來,從前門樓上的窗戶望出去。等在門口的是比娜,一頭烏發在晌午的陽光下閃閃發亮。我都忘瞭她今天要來。我完全把她忘瞭。

我往後退,巡視對街的房屋,從東到西一傢一傢看過去:格雷姐妹,米勒傢,武田傢,空置的雙戶聯排小樓。我的南部帝國。

門鈴又響瞭一遍。

我慢慢地走下樓,穿過門廳時,在對講機的屏幕上看到她的臉。按下通話鍵,我說:“我今天感覺不太好。”

我看到她在說:“要我進去看看嗎?”

“不用瞭,我還好。”

“我可以進去嗎?”

“不用瞭,多謝。我真的想一個人待著。”

她在咬下嘴唇:“一切都好嗎?”

“我隻想一個人待著。”我重復一遍。

她點點頭:“好。”

我在等她離去。

“菲爾丁醫生把事情告訴我瞭。他是從警察那兒聽說的。”

我什麼也沒說,隻是閉上眼。漫長的沉默。

“好吧——那我們就下周見。”她說,“老時間,周三。”

也許還是見不成。“好的。”

“如果有任何需要,你會給我打電話吧?”

我不會。“我會的。”

我睜開眼,看到她又點瞭點頭。她轉身,走下瞭門階。

完事瞭。先是菲爾丁醫生,現在是比娜。還有誰?對瞭:明天是伊夫。我要寫郵件通知他取消課程。Je ne peux pas(我不能)……

我還是用英語寫吧。

走回樓梯前,我把龐奇的食盆和水盆裝滿。它慢吞吞地走過來,舌頭在珍喜貓糧裡翻卷起來,然後又撓瞭撓耳朵——就在這時,水管汩汩作響。

戴維,在樓下。我有一陣子沒想起他瞭。

我在地下室門口停住腳步,抓住折疊梯,把它移開。我敲瞭敲門,喊瞭他的名字。

沒反應。我又喊瞭一聲。

這一次,我聽到腳步聲瞭,就拉開插銷,提高瞭嗓門。

“我把鎖打開瞭。你可以上來。”我想瞭想,又加瞭一句,“如果你想上來的話。”

話音未落,門就開瞭,他站在我面前,比我低兩級階梯。他穿著緊身T恤、磨得光禿禿的牛仔褲。我們對視瞭一下。

是我先開口的:“我想——”

“我正準備搬出去。”他說。

我眨眨眼睛。

“這樣有點……怪。”

我點點頭。

他在後袋裡摸瞭摸,掏出一張紙,遞給我。

我一言不發地接過來,攤開。

真的沒辦法。抱歉我讓你生氣瞭。鑰匙留在門墊下瞭。

我又點點頭,聽得到落地鐘的走秒聲響徹這間屋子。

“好吧。”我說。

“鑰匙就給你吧。”他遞給我,“我走後會把門鎖上的。”

我接過鑰匙。又是一段漫長的沉默。

他凝視我的眼睛:“那隻耳環。”

“哦,你不用——”

“那是一個叫凱瑟琳的女人的。我說過。我不認識拉塞爾那傢夥的老婆。”

“我知道。”我說,“我很抱歉。”

他點點頭,然後關上瞭門。

我沒有再鎖上那道門。

回到臥室裡,我給菲爾丁醫生發瞭一條短信:我很好。周一見。他立刻給我打來電話。鈴聲響啊響,然後停止。

比娜,戴維,菲爾丁醫生。我是在一步一步清空這個傢。

我在主臥的衛浴間門口停下來,端詳淋浴間,那模樣就像別人在畫廊裡欣賞一幅畫;不適合我,我做出瞭決定,至少今天不適合。我挑出一件睡袍(必須把沾上紅酒的那件洗瞭,我提醒自己,哪怕時至今日,酒漬早已幹透,洗也洗不掉瞭),又晃蕩著下樓,去瞭書房。

我有三天沒坐在電腦前瞭,抓起鼠標,滑動。屏幕亮瞭,要求我輸入開機密碼。那就輸入。

結果,我再一次看到自己熟睡中的臉孔。

我一下子靠在椅背上。這麼久瞭,它就一直潛伏在黑漆漆的屏幕後面,這個醜陋的秘密。我用力拍打鼠標,好像在打蛇的七寸:催促鼠標飛奔到角落,把這張圖片關掉。

好瞭,現在我看到的是郵件頁面,又看到瞭把它偷偷塞到我眼皮底下的那個地址:guesswhoanna。

猜猜我是誰。我不記得自己做過這件事,這個——諾雷利怎麼說來著?“半夜的自拍”?我對天發誓,沒有印象。可這句話確實是我說的,是我們傢常說的話;戴維有不在場證人(證明自己不在場的證人——我認識的人裡,從來沒有誰要當不在場證人,或者需要一個不在場證人);那就沒人可以進入我的臥室瞭。沒有《煤氣燈下》那樣的情節。

難道……這張照片還在我手機的相冊裡?

我皺起眉頭。

是的,應該在。除非我故意刪除,但……好吧。但是……

尼康相機被我隨手擱在書桌邊緣,肩帶垂在書桌外。我伸手夠到帶子,把相機拉過來,打開相機,查看相冊。

最近的照片:阿裡斯泰爾·拉塞爾,穿著大衣,躍上他傢門前的臺階。日期:11月6日,周六。之後就沒有拍過照片瞭。我關掉相機,放回桌上。

不管怎麼說,尼康太笨重瞭,不太可能用於自拍。我從睡袍口袋裡摸出手機,輸入密碼,按下相冊的圖標。

瞧,就在這兒,第一張就跳出來瞭:和郵箱裡的照片一模一樣,隻不過在iPhone屏幕上看起來小瞭很多。微張的嘴巴,垂落的頭發,鼓起的枕頭——時間顯示:02:02 a.m.。

沒有別人知道我手機的密碼。

還有一個辦法可以證實這件事,但我已經知道結果瞭。

我打開瀏覽器,輸入gmail.com的域名。眨眼間就出現瞭登錄頁面,用戶名自動出現:guesswhoanna。

真的是我,給自己發瞭自拍照。猜猜我是誰。安娜。

隻能是我。也沒有人知道我電腦的開機密碼。就算有人潛入瞭這棟房子——就算戴維用別的辦法進來瞭——知道密碼的人隻有我。

我的心一沉。

對天發誓,我一點都不記得做過這些事。

80

我把手機放回口袋,深吸一口氣,登錄阿戈拉。

一大堆留言等著我看。我匆匆瀏覽瞭一遍。大部分都是老朋友留的,匯報情況的人包括:迪斯科米奇,玻利維亞的佩德羅,灣區的塔利亞。薩莉4號的留言更誇張——懷孕瞭!四月生!

我瞪著屏幕足有半晌。心好痛。

還有一些新人。有四位在尋求幫助。我的手指放到瞭鍵盤上,卻又落到瞭膝頭。我算哪門子醫生?膽敢告訴別人、任何人,應該如何應對情緒紊亂?

我選中所有信息,按下瞭刪除鍵。

就在我準備退出時,一個對話框跳瞭出來。

莉齊奶奶:你好嗎,安娜醫生?

幹嗎不呢?我都已經和別人道別瞭。

醫生在此:莉齊,你好!兒子們還和你在一起嗎?

莉齊奶奶:威廉還在!

醫生在此:太好瞭!你有進展嗎?

莉齊奶奶:真的特別特別神奇。我可以定期外出瞭。你呢?

醫生在此:都還好。今天是我的生日。

老天爺,我心想——這是事實。我全忘光瞭,自己的生日。過去的一周裡,我壓根沒想過這事。

莉齊奶奶:生日快樂!是個大生日嗎?

醫生在此:一點都不大。除非你覺得三十九就是老人瞭!

莉齊奶奶:我還巴不得三十九呢……

莉齊奶奶:你有傢人的消息嗎?

我捏緊瞭鼠標。

醫生在此:我要跟你坦白。

莉齊奶奶:?

醫生在此:我的傢人去年十二月都去世瞭。

光標閃動。

醫生在此:車禍。

醫生在此:我有瞭外遇。我丈夫和我為此爭執,車子偏離瞭道路。

醫生在此:我開的車,開出瞭道路。

醫生在此:我在看一個精神科醫生,幫我解決愧疚的問題,還有恐曠癥。

醫生在此:我希望你知道真相。

必須就此瞭斷。

醫生在此:我得走瞭。很高興知道你有所好轉。

莉齊奶奶:哦,親愛的……

我看到她在輸入新信息,但我不想等瞭。我關掉對話框,退出。

阿戈拉也到此為止吧。

81

到今天已經三天瞭,我滴酒未沾。

刷牙時突然想到瞭這一點。(我可以暫緩洗澡,但刷牙是刻不容緩的事。)三天瞭——我什麼時候忍過這麼久?甚至想都沒想到酒。

我低下頭,吐口水。

藥妝櫃裡塞滿瞭瓶瓶罐罐。我選中瞭四瓶。

走下樓去,黃昏的灰色光線從頭頂的天窗照下來。

坐進沙發,我選中一瓶藥,翻倒,拖著它從咖啡桌的一頭走到另一頭。一連串藥片像面包屑一樣跟在小藥罐後面。

我仔細地看著它們,數數有多少顆,再把它們全部攏到微微彎曲的掌心裡,再一松手,灑在桌面上。

挑出一顆,送進嘴邊。

不——再等等。

倏忽間,夜色降臨。

我轉向窗戶,遠遠地眺望公園那邊,那棟小樓,讓我的憂思焦慮盡情表演的舞臺。我心想,多麼詩意啊。

那棟小樓的窗戶裡忽明忽暗,閃著生日蠟燭的火光;房間裡沒有人。

我覺得,某種瘋狂似乎已將我釋放。我打起寒戰。

我走上樓梯,直奔自己的房間。明天,我要把最喜歡的幾部電影重溫一遍。《午夜蕾絲》。《海外特派員》——至少看看風車那一段。《距貝克街23步遠的地方》。不妨也把《迷魂記》再看一遍;上次看的時候我打瞌睡瞭。

後天……

躺在床上,腦海中隻有睡意,我開始聆聽這棟小樓的脈動——樓下的落地鐘敲響九下;地板吱吱呀呀。

“生日快樂。”埃德和奧莉薇亞在歡呼。我翻過身,躲開他們的聲音。

這也是簡的生日,我記得。我為她選定的生日。十一月十一日。

又過瞭一會兒,在沉寂的深夜裡,我在蒙矓中醒瞭片刻,聽到貓在漆黑的樓梯上輕輕跑動。

《窗裡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