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田丹在後天井洗臉,洗著洗著發起瞭愣,徐天拎著菜回來,在她身後輕輕出聲,“發什麼愣。”

田丹臉上還帶著水珠,匆忙抬起頭,“……回來瞭?菜放在這裡,我來擇。”

徐天看著田丹的狼狽樣子忍不住笑瞭,拿過毛巾遞給她,“今天方先生的病有沒有好一點?”

“你說長青哥?沒有……可能發高燒瞭。”

田丹的臉上捂著毛巾,聲音有些含混不清。

“怎麼憑空發高燒?”

徐天問道。田丹不知道怎麼編借口,隻轉過身去佯裝洗手。

“是傷口感染之類的吧?”

徐天假裝不經意地說。

“你怎麼知道?!”

田丹嚇瞭一跳,聲音也不自覺提高瞭,轉過身看著徐天。

“我猜的,前天給你刷鞋油,看到鞋底沾瞭一塊膠佈,上面有一點血。”

田丹掩飾著急劇加快的心跳,解釋道:“……長青哥搬箱子的時候劃破手流瞭很多血,就是傷口感染發燒。”

徐天把從倉庫裡取出來的幾支藥拿給田丹看,“看看這個是啥。”

田丹驚呼道:“盤尼西林!哪裡來的?”

徐天趕緊做手勢,示意她小點聲,“噓,小聲點,不要讓姆媽聽見。”

田丹看瞭看門外,睜大瞭眼睛,一副驚愕的樣子,壓低瞭聲音說:“哪裡來的。”

“我兩個朋友一個做捕快一個混碼頭,總有點辦法,拿好。”

田丹慌忙點瞭點頭,小心收起來。

“吃好飯給方先生拿過去,早點用藥早點消炎。”

“曉得的。”

徐天關切地問:“要不要我陪你去?”

“不要,我去去就回來。”

“晚上外頭亂,不放心。”

田丹忖瞭片刻,“那陪我到藥店門口,長青哥脾氣怪,晚上不大願意外人進藥店裡面。”

“我算外人?”

徐天的心情很好,同田丹開起玩笑來。

田丹臉上一紅,“在傢裡不算,到藥店就算瞭。”

徐天忙說:“曉得曉得,在哪裡上班,要照顧東傢的規矩。”

田丹欣喜地笑開,連帶著徐天的心情也跟著好起來,“你洗臉,我擇菜。”

“晚上我先出門,到弄堂口等你。”

田丹有些不解地看著徐天,兩個人對視瞭一瞬,氣氛漸漸變得微妙起來,徐天剛要開口,徐媽媽進入天井,“天兒啊,晚上吃啥菜!”

徐天深深呼吸瞭一下,心裡憋著一股氣,“和昨天一樣。”

兩個人心裡有瞭一個共同的小秘密,這頓晚飯,徐天跟田丹都吃得安靜而迅速,兩個人一前一後出瞭門,徐天等在黑暗裡,田丹走出同福裡。田丹的步伐變得輕盈,她扯瞭扯徐天的袖子,“走,快去快回趕得上末班電車。”

徐天加緊步伐跟在她後面,“姆媽有沒有問你去哪裡?”

“我說去藥店。”

“問我瞭嗎?”

田丹不明所以地看著他,“我說你陪我一起去。”

“那我還同她說瞎話去鐵林傢。”

田丹回憶瞭一下剛才徐傢姆媽的表情,用手捂著嘴,睜圓瞭眼睛,驚道:“這也要說瞎話?”

“我怕你不願意讓姆媽知道。”

田丹突然笑起來,眼睛變得彎如月牙,“你想得真復雜。”

徐天也不好意思地笑瞭起來,“多想一點總比少想好。”

“多累。”

田丹笑嘻嘻地一邊倒退著一邊走,徐天留神著田丹的身後,笑意溫暖,“累一點值。”

兩個人都刻意地磨蹭著,就這麼慢吞吞地邊走邊聊,可是再遠的藥店也有走到的時候,田丹敲門,裡面暫時沒應聲。田丹再敲,看著等在一邊看著自己的徐天,“……冷不冷?”

“還好,你進去就是,我慢慢等。”

田丹把脖子上那條紅圍巾摘下來,“給你。”

徐天猶豫著沒有接過,田丹又往他眼前送瞭送,“還是你撿回來的,圍上。”

徐天接過圍巾,裡面亮起燈,方嫂將門打開半扇,身子堵在門口。

“方嫂。”

徐天也跟著喚:“方太太。”

方嫂的臉上很不自然,“……怎麼大晚上過來?”

“徐先生聽我說前幾天長青哥劃破手感染發燒,特意找瞭幾支盤尼西林過來給長青哥消炎。”

田丹的表情很自然,仿佛她說的話是真的一樣。

方嫂接過藥,擠出一絲笑,“謝謝,真有心,謝謝徐先生。”

徐天和氣地說:“不客氣。”

方嫂側瞭側身子,“進來坐坐?”

“我在外面等就好。”

田丹看著方嫂,“店裡有註射器,要不要我幫長青哥註射?”

“他都睡瞭,等下我自己會。”

“那我就回去瞭。”

“快回,外面這麼冷當心也感冒瞭。”

田丹猶豫瞭一下,說:“方嫂明天我想請個假。”

“……做啥?”

“徐先生要做一套西服,我看好瞭元寶街一傢高級店,陪他一起去。”

“去吧。”

“我們走瞭。”

徐天同方嫂頷首告別。

“再會,謝謝啊!”

方嫂插上門,一直藏在門後的手握著一支打開槍機的手槍,她合上手槍,趕緊張羅針劑。

方嫂舉著針劑吃力地扶著方長青翻過身子,方長青問道:“這是什麼?”

“田丹送來的盤尼西林。”

“她來過瞭?”

方長青的臉因為發燒顯得有些奇異的潮紅。

“徐先生陪她一起來的。”

“進來瞭?”

方長青皺著眉頭說。

“看你緊張的,進來也看不出什麼。田丹還是有心,跟徐先生說你手劃破瞭發燒,多虧人傢,明天再打一支就退燒瞭。”

“我忘瞭,我有沒有盤尼西林過敏?”

“沒燒糊塗,還想得起這個。”

“有沒有,要不然打下去死得更快。”

“沒有,我都記得。”

方嫂一邊說著話一邊把方長青的衣服掀開。

“但願明天好起來,我們一起去……哎喲!”

方嫂聽瞭這話,忍不住下手稍重瞭些,又麻利地把針拔出來,“還是不要打瞭,反正還要去吃子彈。”

“媳婦,我們是國傢的人。”

方長青定定地看著方嫂。

方嫂嘆瞭一口氣,“知道,比起前線打仗的兄弟已經很享福瞭,知足。”

徐天摘下圍巾給田丹圍上,田丹仰臉看著徐天,“我不冷。”

“還是你圍,紅色的。”

“晚上又沒人看到。”

“我心裡知道是紅色。”

“不喜歡紅色啊?”

“……喜歡。”

田丹笑瞇瞇地看著徐天,突然跑開,“快跑,電車要來瞭!”

兩個人並排在寒風裡小跑,田丹的笑聲在冽冽風聲中響得清脆。“怎麼介開心?”

徐天被風吹得睜不開眼睛,瞇著眼看她。

“有盤尼西林瞭呀。”

“也值得開心成這樣。”

田丹背著手嬌俏地笑著,“明天說好做西服,不許不去。”

“那我要先到菜場請個假。”

“我跟你到菜場,在外面等。”

徐天扭頭看落在後面的田丹,“這一段日子都沒看你介開心過。”

田丹笑著,指著由遠及近的電車,“車來瞭!”

徐天下意識伸手去拉,田丹的手自然地遞上去,到瞭半途猶豫瞭一下,又收瞭回去,田丹偏頭笑道:“快上車……”

就這樣一個細微的小動作,也沒有逃過徐天的眼睛,他的心又被攪動,那隻伸出來又縮回去的手,讓徐天又一次輾轉反側。

轉眼到瞭第二天,大頭到瞭巡捕房就開始嚷嚷,“鐵公子啥辰光請客吃飯啊!”

鐵林不吭聲,麻桿朝大頭擠瞭擠眼睛,“鐵公子介豪爽的人,還不是隨時請。”

大頭做瞭個瞭然的表情,趴在鐵林的桌子上小聲說:“上面都在傳,其他捕房也傳,你肯定做我們麥蘭的捕頭。光宗耀祖的事情,老鐵捕頭不知道要多高興。”

“老鐵是四十多做到捕頭的吧?鐵公子二十出頭就做上瞭,以後怎麼得瞭,總華捕也說不定……”

大頭拍瞭麻桿一下,“不要說瞭,鐵公子有心事。”

麻桿不明就裡,“……啥心事?”

鐵林終於忍不住瞭,“你們兩個煩不煩!”

大頭又嘿嘿笑著湊過去,“不煩,心裡高興得很,你做捕頭比我們自己做還要好。”

鐵林一拍桌子,一伸手就要去打大頭的帽子,“我說你們兩個煩人不煩人!”

大頭早已經有瞭準備,被他躲開,“曉得你啥心思瞭,原來是等大美人。”

鐵林抬頭見柳如絲進來,手裡捧著一隻蛋糕。大頭顛顛地跑過去,“柳小姐來瞭,啥好東西?”

柳如絲打開盒蓋,和善地招呼大傢,“蛋糕,大傢一起吃。”

鐵林沒有動,大頭麻桿便也沒有動。

柳如絲又招呼,“吃啊!”

麻桿看瞭看鐵林的神色,“鐵公子,要麼我們去巡街。”

鐵林一改剛才的暴怒,臉上帶著假笑,拍瞭拍麻桿的肩膀,“有東西吃,吃完再巡街。”

大頭跟麻桿對視瞭一眼,“那我們真吃瞭。”

“不吃白不吃。”

大頭麻桿開始風卷殘雲地吃著,鐵林直視著柳如絲,柳如絲也看著他,眼睛裡帶著委屈。

巡捕們吃著吃著感覺氣氛不太對,“鐵公子你不來一塊?好吃得很!”

柳如絲取瞭一塊出來,放到一邊,臉上笑意溫婉,“你們吃好瞭,我和鐵林說幾句話。”

“好好……”

巡捕們嘴裡鼓鼓地出去,剩下鐵林和柳如絲兩個人,氣氛一時間有些尷尬。

“……我專門拿來,你好歹吃一口,不吃不仗義。”

柳如絲端著蛋糕送到鐵林嘴邊,鐵林拿起蛋糕一口全部塞進嘴裡。

柳如絲自顧自坐下,語氣平靜,“我叫柳如絲,東北人,1931年全傢被日本人殺瞭,到上海投奔舅舅沒找到,後來到瞭仙樂斯,我和七哥是有不清不楚的關系,這一點我也看不上自己。”

鐵林低著頭撓瞭撓眉心,掩飾著自己的不自然,“跟我說這些做啥。”

柳如絲坦然地看著他,“我要走瞭,說給你聽,算認識過。”

鐵林起身找水喝,嘴裡嘀嘀咕咕的口不對心,“煩人……”

“我知道你看不起我,很少有正經人看得起我這樣的。”

柳如絲把眼神投到窗外,語氣裡是藏不住的酸澀。

蛋糕讓鐵林噎著瞭,他一杯又一杯地灌自己喝水,柳如絲款款站起身,臉上又掛上瞭笑,“謝謝幫忙吃蛋糕,今天我生日,本來都不知道怎麼過,這樣過最好。”

鐵林僵在那裡半天,好容易咽下嘴裡的蛋糕,艱難回過身子,柳如絲卻已經不見瞭。

田丹在三角地菜場門口等著,徐天小跑著出來。

“請假瞭?”

“同事不大高興。”

兩人並肩而行,太陽晃著田丹瞇起眼睛,徐天看著田丹的側臉,睫毛在下眼瞼投著好看的陰影,徐天的心怦地跳瞭一下。

“去量好尺寸就回來,很快。”

田丹並沒有感覺到徐天的註視,自顧自往前走著。

“我送你一樣什麼東西好?”

田丹偏著頭看他,“你和徐姆媽天天送我。”

“啥?”

“你說啥。”

徐天撓瞭撓頭,“沒啥。”

田丹徐天兩人聊著閑話,不知不覺就走到瞭元寶街,進店之前,田丹再次抬頭看懸在店門口上方那塊巨大的燈箱招牌,懸掛的鐵絲已經生銹,像隨時要掉下來。老板熱情地打招呼,“來瞭!小姐先生。”

徐天小聲地說:“這裡很貴吧?”

“好西服做一件穿十幾年,值咯。”

老板笑得慈祥,“絕對值!登記一下,量完尺寸寫上去,寫好簽字,差一點點你回來找我算賬。”

“在哪裡登記?”

“我送你的,我來寫。”

“先生小姐介恩愛,真是少見。”

老板看著田丹和徐天,笑著說。

徐天臉上一熱,松開瞭拿著簿子的手。

“要麼先生量尺寸,小姐登簿子,先生到這邊來。”

徐天跟著老板到瞭量衣處,田丹在本子上寫瞭自己的名字。

老板在裡屋大聲說:“小姐,名字寫好拿過來,我好往上填尺寸。”

田丹將簿子拿過去,老板示意徐天把手分開,“胸圍91公分,領口這樣緊不緊?”

“西裝又不夾脖子。”

“本店訂一套西服,送襯衫馬甲三件套。”

徐天有些不適應,“太緊瞭。”

“緊一點有精神氣,日本人都喜歡把領口系得緊。”

“我不是日本人。”

徐天糾正道。

“那隨先生意,領口松半公分。”

徐天尷尬看著田丹,“要麼算瞭,平時去菜場穿這麼講究的衣服,讓你笑掉大牙。”

“總要有一件像樣的放在櫃子裡。”

田丹笑著看徐天。

老板蹲在徐天腿前,“褲長32,先生平時在裡面喜歡放左邊還是右邊?”

徐天沒聽明白,愣愣地問,“我在哪個裡面?”

“裡面。”

老板又重復瞭一次。

“你說啥?”

“放左邊介麼左邊的褲線要靠右一點點,放右邊介麼右邊的褲線要靠左一點點。”

老板一本正經地說。徐天和田丹都明白老板在說什麼瞭,田丹轉身踱開,背對著徐天捂著嘴直笑,徐天看著她不斷抖動的肩膀,知道她在偷笑,崩潰地用手捂住瞭臉。

徐天小聲地說:“……這也有講究?”

老板感覺自己的手藝受到瞭質疑,瞪著眼睛大聲說:“本店貴就貴在講究上面瞭。”

徐天無語地看著天花板。

“到底右邊還是左邊?”

“我從來沒註意過。”

徐天的臉都漲紅瞭。

“這種事情自己不註意,別人是不會幫先生註意的。”

“我不需要別人來幫。”

“到底哪一邊?”

“一定要曉得?”

老板一攤手,“總要有一個固定地方咯。”

徐天現在隻想盡快逃離這個地方,他都不好意思看田丹的方向,閉瞭閉眼,一咬牙,“……左。”

老板滿意地“嗯”

瞭一聲,回身認真地在簿子上記錄,徐天崩潰地又用手捂住瞭臉,他透過指縫看見田丹的身影已經不見瞭。

趁著徐天尷尬的時候,田丹溜進瞭存衣處,見一個櫃子上寫著貴賓。打開櫃子,有一套高領晚禮服,標牌上寫著武藤一郎。田丹取出兩支盤尼西林,費勁地掰開水劑瓶頭,有碎玻璃屑掉落地上。田丹將武藤的襯衫領口翻開,把盤尼西林水劑塗灑在上面,一瓶灑光她吹瞭吹等都吸收瞭,又將另一瓶灑上去。

田丹聽見徐天在屋外喚自己的名字,趕緊將武藤的衣服收拾回去,把碎瓶子包入一張紙,放入口袋裡,從裡面轉出來,雙頰潮紅,又緊張又興奮的樣子,“……量好瞭?”

老板看見田丹從裡屋出來,大驚失色,“小姐不要跑到裡面去,裡面都是高級衣服,弄皺

一點客人都是白無常閻羅王要討命咯。”

“哪有這麼危險。”

田丹笑得無辜。

“有個叫武藤的日本人最兇,在這裡做瞭兩套拿走一套,聽說前幾天還被人開瞭兩槍。”

田丹無害地問:“報紙上登的那個日本人武藤?”

“是啊!兩槍都沒打死,你說是不是惡鬼投胎。生意不好做,像你們這樣隨和恩愛的小夫妻越來越少光顧,沒打仗之前除瞭闊人來,最多是要結婚的一對一對小夫妻……”

老板說起話來就打不住,徐天尷尬地打斷他,“我們什麼時候來取?”

“一般是半個月,趕時間快一點三四天,不過要多收手工。”

田丹說:“那就快一點。”

“小姐對先生真好。”

徐天又伸手捂臉,“不要說瞭……”

“介麼先生簽個字。”

徐天匆匆簽瞭字,田丹跟老板道瞭個謝的工夫,徐天已經逃出瞭西服店。田丹看起來心情很好,徐天還覺得臉上一陣陣的熱,“剛才你去哪裡瞭?”

“我還能去哪裡,問那麼稀奇古怪的問題。”

“回去還是把做西服的錢給你,我剛才看瞭一下真的貴。”

“你哪裡有錢。”

“我平時又不花,怎麼會沒有。”

“你和徐姆媽的錢都拿去給朋友買債券瞭,我上次聽見的。”

“一年前的話你都記得……”

“賺瞭還是賠瞭?”

徐天神色自然,“……不曉得,買好瞭放在那裡,朋友說賺就賺,朋友說賠就賠。”

田丹不疑有他,笑著看徐天,“這麼相信朋友,現在壞人多,當心被騙。”

“那些朋友不會騙人。”

“除瞭鐵林和金哥,我怎麼沒聽你說過別的朋友。”

“他們不常在上海。”

田丹含笑不語,突然笑吟吟地說:“去吃西餐,當你還我一套西服。”

“紅寶石?”

“好久沒有吃黑森林瞭。”

徐天暗自盤算口袋裡的錢,“……傢裡有小菜,姆媽今天晚上可能要做素包子。”

田丹嘟瞭嘟嘴,“小氣,剛才還說要出西裝錢,一塊黑森林都不肯。”

“不是不肯,不必要的錢花瞭沒意思。”

徐天特別認真地說。

“那做西服有意思嗎?”

“說實話沒意思的,但我知道是你一片心意,我現在真是拿不出錢,要不然肯定我出。”

徐天把心裡的真話都說出來瞭,他知道田丹不是這樣小氣的姑娘。田丹佯裝不高興,好心情卻是藏不住,嗔怪地說:“你這個人就是木頭,隻會過日子,不會浪漫。”

“最靠不牢的就是浪漫。”

“那什麼最靠得牢?”

徐天認真地想瞭想,道:“太太平平過日子。”

田丹嘆口氣,“算瞭,不吃瞭……你是不是要回菜場?”

“要回的。”

徐天慢吞吞地說。

“那我回同福裡。”

田丹轉身就走。

“劉唐是不是特別會浪漫。”

徐天看著她的背影脫口而出。

田丹停瞭下來,頓瞭頓,面色如常,“……不知道。”

徐天看著田丹走遠,其實徐天明白,田丹會在心裡把劉唐和他做比較的,而且很多時候徐天處於下風,但他也能感覺到隨著相處時間長久,他處於下風的時刻越來越少,田丹與他在逐漸認同相融……

田丹沿著街道行走,她幾乎是雀躍著的,她剛剛做完一個殺人的準備,如果順利,武藤將死得無聲無息像一場意外。這個準備在離徐天不到十米的地方進行,還有碎玻璃屑沾在田丹衣襟,空藥瓶在她口袋裡,她急著走一半是為瞭扔掉藥瓶……

田丹將紙包著的碎藥瓶扔入路邊垃圾筒,剛才她氣息急促,面頰潮紅,體態僵硬。而徐天敏銳的觀察天賦在她身上幾乎關閉,他自然把這些當成嬌羞、思慮、憂愁等與兒女情長相關的部分,他的註意力沉浸於田丹的每個喜怒變化,去體察田丹微小的內心波瀾,在一個脈脈溫情的世界裡觀察體味另一些細節,並且在這樣的細節進程裡陶醉……

在藥店後巷,徐天表白過一次。他說如果劉唐不回來,他們能不能在一起。這樣的表白本來就有問題,而田丹的回答是劉唐不會回來,這樣的回答更有問題。同樣,隔著五米,一扇門,裡面是受傷的方長青和一支指著田丹的手槍。徐天完全不知道,平時這幾乎是不可能的事,當時他後悔死瞭,他想幹脆把田丹的回答就當成是應承也不錯,他想晚上進一步表白強硬一點算瞭,強硬似乎有八成以上的把握,但最終還是決定維持原狀。

強硬不是徐天喜歡的方式,他喜歡循序漸進,這比直截瞭當舒適受用,沒有水到渠成就直奔主題,會讓心靈相通的美好煙消雲散再也尋不回來。然而循序漸進是有風險的,唯一的風險是劉唐突然回來。這是田丹和徐天共同的擔憂,這個擔憂每次都在他們將要融入彼此時,從心底撞下,將他們輕輕分開。

一輛小汽車像喝醉酒一樣左沖右突,行人驚恐四散,街上警笛響起來,巡捕瘋瞭一樣騎著自行車追。

小汽車在將將撞上一堵墻的時候,終於險險剎住,金爺從後座踉蹌出來,痛不欲生地扶墻幹嘔。大頭麻桿喘著粗氣追上,“怎麼開車的,想死啊……”

金爺半抬起頭,依然是痛不欲生的樣子,大頭看見是金爺,馬上換瞭副語氣,滿臉堆笑,“是金哥啊?”

金剛從駕駛室下來,“要叫金爺,以後叫我金哥。”

大頭繞到車前面看瞭看車牌子,“這是七哥的車。”

“是金爺的車瞭。”

金爺搖搖晃晃過來,“大頭,過幾天仙樂斯重新開張,請你們過來捧場。”

“……真的?”

金爺的腿肚子還在打轉,但是還竭力維持著派頭,“金剛給你們發請帖,料總也來捧場。”

“金爺,那我們太有面子瞭。”

大頭笑得眼睛都找不見瞭。

“面子是兄弟們給的,沒有兄弟我哪有面子。”

麻桿也上前恭維著,“那先向金爺祝賀!”

金爺朝他們拱瞭拱手,“多謝多謝!”

大頭麻桿客套著離去,金剛問金爺:“哥,吐完沒?吐完瞭上車。”

“坐你的車比死還要難受。”

“再多坐兩次就好瞭。”

金爺斜著眼看金剛,“再兩次你保證能開好?”

“我開不好,再有兩次你就習慣瞭。”

金爺瞪著金剛,金剛一本正經地說,“上一次你吐一大堆,你看看這次想吐沒吐出來,好多瞭。”

金爺沒法跟金剛溝通,隻能作罷,“晚上,叫小白臉開車,把柳小姐接到仙樂斯來。”

“我開就好瞭。”

“你坐邊上看小白臉開,柳小姐請不到,你不要回來。”

金剛縮瞭縮脖子,“哦,曉得瞭。”

柳如絲傢的門鈴響瞭,萍萍過去開門,看見門外站著的是鐵林。

“鐵巡捕。”

“以後叫我鐵哥哥。”

萍萍有點茫然,“……鐵哥哥,請進。”

鐵林扶著門框,有些不自然地說:“叫她出來,我不進去。”

柳如絲從裡面出來,慢慢走到門口。鐵林眼睛到處亂看,就是不看柳如絲,“我來跟你說,你不用走,仙樂斯還要開張,八成金哥接手。金哥是我結義兄弟,你日子隻會比七哥在的時候好過。”

柳如絲慢慢笑瞭,眼睛裡柔情似水,看著鐵林,道:“你不舍得我走……”

“同你一本正經說話不要嬉皮笑臉。”

鐵林抓瞭抓頭發,柳如絲僵住瞭嘴。鐵林飛快地說:“讓你曉得,我從來沒有看不起你,今天以後更加不會,上海你沒親人,以後有啥事可以找我,總之我會幫忙的。”

柳如絲一時不知說什麼好,鐵林一時也不知再說什麼,兩個人就這麼在大門口相對無言。

“……不進來?”

鐵林忖瞭一秒,戴好警帽,“有啥好進的,走瞭。”

柳如絲關上門,愣瞭好半天,她走到梳妝臺前看鏡中的自己,喃喃自語,“……早知道化一化妝。”

“小姐不收拾東西瞭?”

柳如絲笑得明麗動人,“不收拾瞭。”

“不是要回東北嗎?”

“那邊一個親人都沒有回去幹啥,這裡好歹有一個……”

晚上吃過晚飯,徐天從自己屋裡出來放臉盆毛巾,田丹從閣樓下來,“幫我看看懷表,這個月老是慢,今天慢瞭一個多小時。”

徐天接過來,反反復復地看,“壞瞭?”

“爸爸的表,會自鳴,我天天用它叫起床。”

“曉得,我在樓下天天聽到,也跟它起床。”

田丹“啊”

瞭一聲,“喲,那會不會吵到徐姆媽?”

徐天笑著看她,“她耳朵沒有我靈,聽不到,再說姆媽起得比我們都要早。”

田丹點瞭點頭,徐天又低著頭研究懷表,“可能是發條老瞭,一天上兩次試試。”

“知道瞭。”

田丹小心地接過瞭表,放在衣服兜裡,轉身就要上樓去。

“等等,這個給你。”

“啥東西?”

徐天進瞭屋,拿出來一個紙盒打開,是一塊黑森林蛋糕。

田丹驚喜地看著徐天,立馬又恢復平常臉色,假裝不高興地嘟瞭嘟嘴,“……現在買回來也是白買。”

徐天沒想到她是這樣的反應,“為啥?”

“刷過牙齒瞭呀。”

“反正我心意到瞭,你總要帶上去。”

田丹笑著接過來,“你不舍得吃?”

徐天垂瞭眼睛,慢吞吞地說:“吃過一次,味道一般死貴死貴。”

田丹撲哧一聲笑出來,笑著看瞭他一眼,端著蛋糕上瞭樓,小聲說:“不曉得享受……”

徐天看著樓上關瞭門,自言自語,“……你曉得享受就好瞭。”

徐天剛要回房,聽見有敲門的聲音,去打開門,弄堂裡站著鐵林。

“……要來說你的案子就算瞭。”

還不等鐵林開口,徐天說道。

鐵林神色很復雜,“陪我喝兩杯。”

“現在?”

“就現在。”

徐天想瞭想,“好吧,等我穿衣服。”

仙樂斯裡從未有過這樣安靜的夜晚,空蕩的舞廳響著音樂,金爺坐在角落老料那個專座對面的位置,偌大的舞廳隻有他一個人。金剛走進來,“哥,柳小姐來瞭。”

“你們出去。”

金剛們退出去,柳如絲款款進來,臉色淡漠,一直走到金爺面前。

“不要坐那個位置,是料總的專座。”

柳如絲坐入料總的位置,“他不在也不能坐嗎?”

“……反正現在也沒別的人。”

“什麼事?”

“我心情很好,第一個想到你。”

“有事說事。”

“以後我是你的老板瞭。”

金爺笑得令柳如絲很厭惡,柳如絲別過頭去,“那也要看我願不願意讓你做我的老板。”

“你願意嗎?”

柳如絲努力調節心緒,“……願意。”

金爺的心情簡直要飛上天瞭,樂悠悠地回憶著,“記得頭一次見你的時候……”

“在後巷給瞭你一根煙,不要說瞭,我記得。”

“那一根煙現在有回報瞭。”

“我沒想要回報。”

“那時候我是給不起,後來跟瞭七哥不敢給,現在可以瞭。”

“我說瞭不用,一根煙的事兒,以後我還在這裡唱歌有錢掙。”

“我說完回報,如果你不要就算瞭,如果要,唱一支歌我聽聽,就給我一個人唱。”

柳如絲嫌惡地看他,“有意思嗎?”

“等仙樂斯過戶到我名下,我再過給你一半股份,以後你是這裡的老板,唱歌給自己唱,有意思嗎?”

柳如絲愣著,她沒想到金爺會同她說這個。

“我喜歡你,你是曉得的,但我和七哥他們不一樣,混碼頭做大佬不曉得哪天會吃刀子接子彈,人一死全都是空的。讓誰做大佬的女人又沒保障,誰心裡都不情願是不是?”

柳如絲不說話,隻是怔愣地看著他,心中震驚未平。

“我說話算話,現在到你唱歌給我聽瞭。”

柳如絲一句話都沒有說,站起來走向舞臺。柳如絲的歌聲嫵媚婉轉,金爺喝著威士忌,腳蹺得高高的,瞇著眼睛,小口小口啜著酒,手指尖不自覺地在沙發扶手上敲著,完全一個大佬的樣子。柳如絲一曲未終,金爺走上來,走到柳如絲身後,手撫上柳如絲的背,柳如絲堅持繼續唱著,金爺摟住瞭她的腰,歌聲戛然而止。

金爺的手伸向前面,柳如絲轉身就給瞭金爺一耳光。金爺愣瞭,柳如絲有些害怕,卻是一副豁出去的表情。金爺不可思議地說:“你打我?”

柳如絲揚著頭,淡淡地說:“本姑娘不是婊子。”

“我曉得,所以要把股份轉給你,你是仙樂斯的老板,我也是。”

柳如絲猶豫瞭一瞬,金爺的手再次挪上去。柳如絲往後退瞭一步,語氣放軟瞭,“……等轉到我名下再說。”

“實惠!就這麼說好瞭,反正遲早的事。”

鐵林跟徐天坐在街邊排檔裡,周圍的人三三兩兩,都在低聲喝酒說話,鐵林在那兒一杯接一杯地喝。徐天滴酒不沾,蹺著二郎腿無奈地看他,“半夜把我叫出來看你喝,有事你說。”

“就看我喝好瞭。”

鐵林說著話,又倒瞭一杯進肚。

徐天嘆瞭一聲,“要求幾次才肯,明明很想和我說,一點也不直爽。”

“從來都是你不願意聽我說,我求你。”

徐天篤定地看著鐵林,“這次不是案子,你有其他事。”

“這你也看得出來。”

徐天作勢要走,“不說我回傢瞭。”

鐵林一把扯住他袖子,囁囁嚅嚅地說:“說出來不許笑話我。”

徐天從來沒見過他這個樣子,樂瞭,“這個不一定的。”

“仙樂斯的柳如絲曉得?”

“嗯。”

“我喜歡上她瞭。”

鐵林語氣堅定,徐天借著昏暗的路燈發現他臉上有可疑的紅暈。

徐天忍住笑,淡淡地“噢”

瞭一聲。

鐵林感覺自己還是受到瞭嘲笑,崩潰地抱怨著,“你噢一下就算瞭?”

徐天悶聲笑瞭,鐵林把酒杯擲在桌上,羞惱地大聲說:“我心裡憋悶。”

周圍人都向他們投來目光,徐天在桌子底下踢瞭他一腳,示意他小點聲,“為啥?”

鐵林不管不顧,直著脖子喊,“明擺著的。”

“因為她是歌女?”

鐵林快速搖著頭。

“因為她跟過七哥?”

鐵林還是搖頭。

“說假話。”

鐵林想瞭想,“因為她年紀比我大。”

徐天輕輕笑瞭,“……假話。”

鐵林把自己灌醉瞭,趴在桌子上,徐天拿過他的杯子,“不要喝瞭,為個女人沒出息。”

“你不也是為田丹,我沒說過你沒出息。”

鐵林憤怒地瞪著徐天。

“田丹不一樣。”

“你看不起柳如絲。”

“一點也沒有,她不適合你,如果你願意聽我的意見,她不適合你。”

“說道理。”

“我和她不熟悉,但你喜歡,那我曉得她是一個好人。”

“她年紀比我大。”

“年紀沒關系。”

“真的!”

徐天苦口婆心地說:“但她在黑道上走,是黑道上賺錢吃飯的人。”

“我也是。”

“你是?你喝醉瞭。”

“我又不是你,聞一聞都會醉。”

“你是巡捕,明明是白道,比我都白,我還有灰色的時候。”

“你說的黑就是白,白也是黑。”

“偏偏你格格不入黑白分明,其實你心裡明白,要不然喝酒做啥。”

鐵林被他說得很混亂,“做啥?”

“知道不應該喜歡心裡悶。黑道上走的人有人情,但最大是利益,沒利益的時候講人情,有利益的時候沒人情,利益足夠大的時候,友情親情愛情都不要瞭。”

“我不信。”

“不是他們想這樣,有道理的。”

“你講。”

“因為他們過的不是太平日子,有今天沒明天,利益鈔票來瞭當然先抓住,有的用馬上用。人情要長長久久慢慢交,交到一半命沒瞭豈不全是空的?不是一路人不進一傢門,除非柳如絲再也不沾七哥金哥銀哥鐵哥,從此在傢服侍鐵叔,做一個普通人的事體,過老百姓日子。”

鐵林愣瞭好半天。徐天無奈地說,“……算我白說,一句也沒聽進去。”

“我說過要娶柳小姐回傢當老婆嗎?”

這回換到徐天無言以對瞭。

“個麼就好瞭,喜歡喜歡不行?金哥也喜歡她,到仙樂斯去過的人都喜歡她,喝喝酒同你說說女人,你嘮裡嘮叨一堆。”

徐天嘆口氣,“要不要我送你回傢。”

“我自己走好瞭,你連隻雞都抓不住,碰到強盜還要我照顧。”

“我沒帶錢。”

“我自己結賬。”

方長青突然從夢中驚醒,在黑暗裡坐起來拉亮電燈。方嫂在一邊坐起,手撫丈夫額頭。

“……謝天謝地退燒瞭。”

方長青緩瞭緩,就要下床,“我倒杯水。”

“不要動,剛消炎,傷口又想出血?”

方嫂倒瞭杯水給方長青,“田丹拿來三支,明天早晚再打兩針。”

“明天早上出門買份報紙,看看日本人的公佈會是不是真要重新開。”

“想到瞭,一早買給你。”

“田丹沒再來?”

“還來做啥,藥也拿來瞭,也告訴人傢不要上班瞭。”

“最好再讓我歇一天,好有力氣殺武藤。”

方嫂不想再談及這個話題,“……關燈瞭。”

方長青重新躺下,屋裡歸於黑暗。

一大早,徐天吃過早餐出門,徐媽媽跟著出來在弄堂裡撣東西。老馬看對面的裁縫鋪裡沒人,湊過來,“……徐姆媽早啊!”

“早啥,兒子都上班瞭。”

老馬狀似無意地說:“我和小翠的事叫你費心瞭。”

徐媽媽冷冷地看他一眼,“輪不著我費心咯。”

老馬訕訕地轉身。

“哎站牢,你真給小翠花那麼多錢?”

老馬來精神瞭,“有些還沒寫上去,昨天晚上想想還有兩三筆。”

“你是為個啥呢?真想把小翠拿來做二房?”

“一開始她好像也有這個意思的。”

“後來呢?”

“後來覺得不太對,但錢都花下去瞭,不接著花前面都白花瞭,實際上還要謝謝老玻璃,他不跳出來,我還不曉得怎麼收場。”

“介麼就讓陸寶榮替小翠還,你還計較錢數?”

老馬一攤手,“橋歸橋路歸路,賬目總要清爽咯呀!”

“當心陸寶榮氣頭過去不認賬。”

“所以來求徐姆媽,把四個人叫一起打打麻將,你做個和事佬。”

“和事佬怎麼做?”

“當著小翠我往下降一降,老玻璃往上浮一浮,取一個中間數目,你拍板當場兩清。”

“你就不能算瞭,一分都不要?”

老馬一臉別扭地說:“老玻璃不出錢心裡不舒服咯。”

徐媽媽想瞭想,“吃過中飯到我傢裡麻將。”

“……徐姆媽房租就不要漲瞭,兩件事情不要混在一起。”

“我不會混在一起的,房租說漲就漲。”

田丹出門,經過理頭鋪的時候說:“徐姆媽,桌子上有半塊蛋糕,等下你吃。”

“哪裡來的蛋糕?”

“昨天徐先生買回來的。”

“他為啥買蛋糕,發神經病瞭。”

田丹抿著嘴笑瞭,同二人告別往藥店去,看到盤點的牌子還在,買瞭一份報紙,在街上翻瞭翻。田丹拿著報紙回到同福裡,徐媽媽從裡屋出來,“呀,怎麼又回來瞭,忘記東西瞭?”

“沒有……”

“不上班瞭?”

田丹點瞭點頭,徐媽媽問:“是今天不上還是以後都不上?”

“不知道。”

田丹的心又沉重起來。

“啥叫不知道……不曉得你今天不上班,下午樓底下打麻將你會不會嫌麻煩。”

“不要緊,以前我也打過麻將。”

“真的啊!早說以後三缺一叫你湊手。”

田丹勉強笑著,上樓關上門,翻開報紙,大標題赫然寫著:《維新政府籌備公佈會今日重開,被槍擊籌備人武藤一郎再出席》。田丹蓋上報紙,坐下望著窗外,臉上擔憂更甚。

藥店裡,方長青在看同一份報紙,方嫂拿針劑進來,方長青抖著報紙給方嫂看,“還是同一個地方。”

方嫂看都不想看,“這次肯定戒備好瞭,說不定就是要等我們去。”

“殺不瞭他,死也要死到那裡,讓全國看到有人在犧牲。”

方嫂不理會他,“再打一針,下午會更有力氣。”

方長青一邊看報紙一邊側過身子,方嫂推針註射,“傷口還疼不疼?”

“疼不疼都一樣,能走動就行。”

方嫂拔出針頭,“躺下。”

“櫃子後面還有三排子彈,都拿出來,槍再擦一擦。”

方嫂去搬櫃子,方長青問:“現在幾點?”

“十點零五分。”

“再躺一個小時走。”

方嫂取出瞭子彈,神色冷漠,“好。”

“……我們要是都回不來,藥店其實可以留給田丹繼續開。”

“……她有鑰匙。”

“在裡面留一張條子給她。”

“等會兒我下去寫。”

方長青打量著屋子,“她一個人在這裡,以後藥店就真是藥店瞭。”

“原來也是個藥店。”

“……有點困。”

“困就睡一下,一個小時我叫你。”

方嫂極力克制住眼淚。“一定要叫我……”

方嫂抽噎的聲音越來越大,方長青的心裡也難過得一緊,“你哭什麼?”

“幸虧我們倆的孩子不在瞭,不然心裡要多難受。”

“又說這個。”

方嫂坐在床邊抹眼淚,“什麼時候趕走日本人好過老百姓日子。”

“沒有人去趕,日本人自己不會走……”

方長青的眼皮越來越重,聲音漸低,“要死瞭,困成這樣。”

“閉眼,一覺睡到明天天亮什麼都好瞭。”

方長青含混地說:“你給我打的什麼針……”

方嫂註視著丈夫的臉,手指輕輕拂過他的眉眼滿臉不舍,“睡吧。”

方長青昏睡過去,呼吸漸漸平穩,方嫂在丈夫床邊,開始擦手槍子彈,子彈全部壓入彈倉。方嫂收好槍,給熟睡的丈夫掩好被子,關上窗,面無表情地下樓。

方嫂出來,把門關上,經過那盆花,離去。

田丹呆呆坐在閣樓,徐媽媽敲門沒人回答,悄悄地推開瞭門,“坐這裡發呆,想啥心思啊!”

田丹笑瞭笑,“沒事。”

徐媽媽端著蛋糕送過來,“唔,洋蛋糕姆媽吃不習慣,你自己吃掉。”

田丹接過來。

“等下打麻將要不要下來看看?”

“你們打高興一點,不要管我。”

“噢。”

徐媽媽也沒有看出什麼端倪,順手把門關上。

武藤從醫院出來,一路上警備森嚴,先去瞭元寶街西服店取西服。西服店老板伺候武藤穿戴整齊,因為脖子上圍著紗佈,襯衫立領隻能敞開著。

武藤照鏡子,試圖要扣緊領子卻不能夠,顯得很煩躁,老板扶著眼鏡念叨:“領口是照尺寸量的,簿子上記得清清爽爽……”

武藤一腳踹碎瞭鏡子,轉身出去,店裡軍警便衣走幹凈。

老板嚇瞭一跳,捂著胸口倒在櫃臺底下,手直哆嗦,“心臟病,心臟,藥……”

夥計趕緊拿藥給老板服下,過瞭好半天,老板才順瞭氣,心有餘悸地說:“……嚇死人瞭,掙一套衣服鈔票丟半條命。”

田丹咬瞭一大口蛋糕,慢慢嚼著,麻將桌已經支上,四雙手在臺面上搓動,四個人神態詭異,各懷心思。老馬率先扔出一張,“六筒。”

徐媽媽面有喜色,“吃。”

“七索。”

陸寶榮也打出一張七索。老馬看瞭陸寶榮一眼,不滿地說:“陸寶榮麻將好好打,你明明索子有用,拆搭子盯我有意思?”

“交關有意思。”

陸寶榮笑得得意。

“小翠你七索要不要?”

徐媽媽問小翠。

小翠話裡有話地說:“我靠自己做門前清,誰的牌也不要。”

“介麼我碰一碰。”

徐媽媽盯著自己的牌思索。

“徐姆媽你不要光顧吃碰,說兩句要緊話,六索。”

小翠牌一推,“和瞭。”

“碰七索和六索!”

老馬悔不當初,麻將又稀裡嘩啦地搓起來。

徐媽媽一邊碼牌一邊說:“你點的沖啊!陸寶榮,老馬有心把你們倆的賬往中間湊一湊,說一個中間數,清掉好瞭。”

“先清點沖的鈔票。”

小翠淡淡地說。老馬特別冤枉地看著徐媽媽,陸寶榮狠狠地剜瞭老馬一眼,“徐姆媽做中間人好瞭,我不同他說話。”

“你們兩個把數目說一說。”

“五十六塊七角。”

“四十三塊五角,我這個數目是小翠畫出來的。”

小翠事不關己地催促,“出牌!不要做相公。”

“東風!”

小翠幹凈利落,“碰。”

老馬不滿地說:“你好不好換個人碰,不要光碰我的。”

“西風。”

寶榮立馬抓住時機,“碰。”

方嫂到達大樓,大樓外有不少軍警,她試圖繞開軍警靠近大樓,有便衣攔住她。方嫂裝作惶恐膽怯的樣子,說:“我找親戚。”

便衣不耐煩地揮瞭揮手,讓她走開,方嫂退到馬路對面,這才發現有很多日本便衣分佈在各處。

武藤的車隊到瞭,他下瞭車進入大樓,方嫂絕望地發現自己根本無法靠近。方嫂焦急地四處看著,發現有一輛車在卸水果,往大樓裡運,方嫂過去,搬起一箱水果,跟著工人混進去。

武藤坐在大樓休息室裡,額頭不斷地出著汗。

一名日本軍官問:“武藤君的身體能不能承受?”

“還有多長時間?”

“公佈會十分鐘後開始,記者都來瞭。”

“真是熱。”

“武藤君把禮服脫掉吧!”

武藤斷然拒絕,“不可以,公佈會是大日本帝國的形象和決心。”

徐傢堂屋裡的氣氛愈發詭異,一觸即發的老馬和陸寶榮,想幫忙又不知道從何說起的徐媽媽,置身事外的小翠,隨著來回碰撞著的麻將牌,膠著的空氣似乎也碰撞出瞭火星。就在馬上要爆發的時候,田丹從二樓下來。徐媽媽無端松瞭一口氣,“田丹下來瞭?”

“樓上悶。”

田丹坐在徐媽媽身邊替她看牌。

“大冬天悶啥,要不要打一圈?”

田丹笑瞭笑,“我看看。”

“不怕田丹聽到,我做主,五十塊整數。”

三個人都不吭聲。

“啥五十塊?”

田丹問。

“同你沒關系,他們三個人一筆亂賬,不吭聲啊?做中間人倒黴,要是同意五十塊,昨天講一個月漲五塊房租這件事以後再說。”

徐媽媽豁出去瞭。

“田小姐有紙頭鋼筆?”

田丹去拿來紙和筆,陸寶榮扒開麻將牌,撅著屁股趴在桌子中間邊寫邊說:“我現在沒有這麼多錢,給你寫一張欠條,保證半年裡面還,你也給我寫一張收據。”

“收欠條我也給你寫收據,我腦子又沒有進水。”

老馬翻瞭個白眼。

“陸寶榮的欠條給你,到時間鈔票一分不會少。你收據上面寫,從此小翠和死老馬各不相欠,死老馬保證不再騷擾小翠,讓小翠自由戀愛。”

陸寶榮把欠條遞過去,“寫不寫?不寫欠條沒瞭。”

老馬抓過紙寫收據,田丹有些莫名其妙地看著,徐媽媽向她偷笑。

老馬寫好,陸寶榮拿過來看瞭看,遞給小翠,老馬仔細將欠條折好放入內口袋。

陸寶榮英武地看著小翠,“小翠,還給你自由。”

小翠沒有動那張紙,冷淡地說:“啥自由。”

“跟我談戀愛的自由。”

小翠掀瞭掀眼皮看他,“我要是不跟你呢?”

“不跟我跟誰?”

“跟別人,賬就白清瞭是?”

陸寶榮百口莫辯,偃旗息鼓,“……小翠我是為瞭還你一個自由。”

“我的自由要你來還?把我當樂會裡的女人啊?你給我贖身瞭是?以後我就一定要服侍你瞭是?”

小翠把牌一摔,譏諷道。

陸寶榮愣瞭,輪到老馬事不關己地碼牌瞭,小翠站起來離開,扔下三個字,“神經病。”

徐媽媽在後邊招呼,“哎,剛才點沖的錢還沒清掉!”

“就是,剛打一圈半,三缺一瞭小翠。”

“田丹你來湊一圈。”

徐媽媽跟田丹說。

田丹很猶豫,“我打不好。”

“打不好正好,大傢贏你的鈔票。”

田丹坐下來,陸寶榮眼淚含在眼圈裡,呆呆地坐在那裡,徐媽媽於心不忍,“陸寶榮勿要急,她話是這樣說,你做得出後面的事包在我身上。”

“武藤君,時間差不多瞭。”

武藤一脖子汗,他吃力地站起來,走到一面鏡子前,侍衛遞上毛巾,武藤擦瞭擦汗,又試著去扣襯衫領子,最終他揭開瞭紗佈。

“武藤君……”

武藤系緊領扣,立領緊緊貼住脖子的傷口,“回醫院重新包紮就是瞭。”

日本軍官一碰,肅立著,“是!”

田丹神情恍惚,輪到她出牌瞭也不知道,老馬的心情好得不得瞭,“田小姐到你出牌瞭。”

“……噢。”

“三張三萬拆掉打出來,田丹你到底會不會打牌咯?”

徐媽媽焦急地看著她。

田丹有些不好意思,老馬說:“人傢打得蠻好,把陸寶榮看得一口也吃不到。”

陸寶榮瞪著老馬,“你不要把我逼急瞭。”

徐媽媽急躁地用牌磕著桌子,“杠!杠上要開花……沒有。”

田丹抓瞭一張牌,插進去,越看思想越不能集中,“我想想。”

“慢慢來不要急。”

人頭攢動,有不少記者,也有不少便衣,方嫂在人叢裡,她盡力往前擠。有一個便衣註意上瞭方嫂,方嫂渾然不知。

武藤出來,閃光燈頻閃,方嫂手伸向腰間,那個便衣向方嫂接近。臺上武藤準備說話,他有些搖晃,似乎對鎂光燈不適應,隨後武藤竟然轟然倒地。

方嫂愣住瞭,人群頓時亂起來,不少記者湊上去狂拍,那個便衣轉身往發佈臺靠攏。日本軍官在人群中大聲喊:“送武藤先生去醫院,保護武藤先生!”

軍警便衣擁武藤而去。

方嫂從小門出來,慢慢離開。

日本軍官和一群便衣在醫院走廊裡聚著,秦大夫從搶救室裡出來,話也不敢說,勉強到翻譯旁邊。“速發型藥物過敏,可能是用藥不當,病人肝功能本來有嚴重障礙。”

翻譯不明白地看著他,秦大夫硬著頭皮說:“死瞭。”

秦大夫說完就躲進搶救室裡,日本軍官暴怒得一腳把樓道裡的椅子給踹飛瞭。

田丹打出瞭一張七萬,老馬拋出一張紅中。田丹碰瞭,又打出一張九萬。

“東風。”

“碰,八萬。”

老馬不信邪,“拆掉一套牌?我不相信你還要風,白板。”

田丹牌一推,“和瞭。”

徐媽媽湊過去看,“老馬你倒黴瞭,這副牌要十多塊,風一色對對碰單調,每一對都是你點的,杠也是你點的,沖也是你放的。”

田丹依然是恍惚的。

老馬喪氣地說:“不搓瞭,下回再結賬。”

老馬起身離開,陸寶榮也站起來,指指戳戳他的背影,“看到沒有,無賴就是這個樣子。”

“田丹,你手氣一直這麼好?”

徐媽媽看著田丹。

田丹羞澀地低著頭,徐媽媽又贊道:“這麼好的手氣,最近做啥都順。”

此時的田丹聽到這樣的話,心裡稍稍安定瞭些,抿嘴笑瞭,“真的!”

《紅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