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第二天上午,徐天抱著毯子進來,眼底泛青,徐媽媽擔心得幾乎一夜未眠,從屋裡聽見動靜趕緊出來,“回來瞭?再不回來姆媽要到麥蘭捕房找你瞭,哎吃點泡飯。”

“吃過瞭,我睡覺,不要叫我。”

“昨天晚上沒睡啊?”

徐天還沒說話先打瞭個哈欠,“沒睡好,菜場請好假瞭,田丹呢?”

徐天滿臉疲憊。

“還曉得問田丹,喏,她給你的懷表,說是又壞瞭叫你修。”

徐天接過懷表,進入自己的房間關上門,“千萬小點聲啊。”

“臟東西不要放在床上啊。”

徐媽媽跟在徐天屁股後邊囑咐著。

田丹進到藥店後庫,反手掩上門,從包裡拿出油紙包攤開,裡面悉數放著鞋膠和剃頭刀。方長青過來,拿起剃頭刀端詳,“這幹什麼用的?”

“把金剛鉆頭粘到鞋底凹槽裡就不會再掉,剃頭刀折斷,一樣塞到鞋底裡粘牢,剃頭刀背厚,刨不斷。”

方長青接過來,看瞭看,“……我去試試。”

說著話方長青往樓上去。

“鞋膠剃頭刀哪來的?”

田丹笑得靦腆,“從同福裡鄰居鋪子裡要的。”

方嫂贊許地看她,“你真行。”

“我就想早點殺掉料嘯林,好殺長谷給爸媽報仇。”

方嫂看著她這副表情,還是有點不適應,“外人真看不出來你是這樣的性子。”

田丹笑瞭笑,“……店門開瞭嗎?”

“沒有。”

田丹往前面走過去,“我去開。”

金爺在臥室裡睡著,一隻手拍他的臉,金爺反復將那隻手撣開,那手越拍越重,最後幾乎是抽瞭他一耳光,金爺翻身而起,正欲暴怒,見床前的是料嘯林。

老料拉長瞭臉,“醒一醒,到外面有話說。”

金爺睡眼惺忪地走進來,後面跟著同樣也還沒睡醒的金剛,老料坐在大班椅裡,腳蹺在大班臺上。

“……料總,這麼早啥急事?”

老料冷冷地說:“你現在派頭很大,身邊還要帶個人。”

“覺都沒睡醒,我派頭再大也不會比料總大。”

“養一條狗都比養你要好。”

老料斜眼睨他。

金爺看瞭一眼金剛忍下氣,“料總有什麼吩咐。”

老料看瞭看金剛,“你出去。”

金剛梗著脖子,“我不出去。”

老料有些驚訝,金爺也沒什麼反應。

“想死?”

老料怒意漸起。

金剛渾不吝地說:“我哥都沒叫我死,我不想死。”

老料抄起桌上茶杯朝金剛扔過去,茶杯砸到墻上,瓷片四濺,“滾出去!”

金爺耐住脾氣,吩咐金剛,“……出去。”

金剛鼓著氣出去,老料陰鬱地看著金爺,“交代你辦一件事。”

“料總吩咐,馬上辦。”

“下午等我電話,這件事要你親自辦,下面人辦不來。”

“我自己辦,保證辦好。”

“辦不好,以後你就不要在租界做人瞭。”

“料總話說重瞭,以後我肯定要在租界做人的,所以你交代的事肯定每一件都辦到辦好。”

“做掉鐵林。”

金爺一愣,半天沒回過神來。

“做掉你兄弟鐵林。”

老料見他沒反應,又重復瞭一遍。

金爺如墜冰窟,冷汗涔涔,“……啥辰光?”

老料如催命厲鬼般吐出二字:“今天。”

同福裡,和衣而臥的徐天驚醒,田丹那隻懷表還握在手裡。徐天猛地坐起來,看著周圍的陳設環境恍惚瞭片刻,又躺回去翻瞭個身重新睡著。

“料總,為啥這麼絕……鐵林也是一時氣頭。”

“他已經爬到我脖子上拉屎瞭。”

金爺好言相勸,“要麼我再找他說說。”

“你再找他說說?”

老料短促地冷笑瞭一聲。

金爺越說越沒底氣,“說說……”

老料站起來,“你去吧,我叫別人辦。”

“哎哎料總,我心裡過不去。”

金爺左右為難,進退維谷。

“這種事有的是人辦曉得?”

“曉得……”

“別人辦,你明明曉得卻裝不曉得,過後給兄弟收屍,心裡就過得去瞭?我當你是自己人才叫你辦的,想清楚!從前也不是沒做過殺兄弟的事,七哥死在這張椅子上,老八你一刀抹瞭脖子,這麼不容易才坐到今天這隻位置,除非不想要瞭,明天就離開上海回蘇北老傢種地。”

金爺說不出話來,老料站起來,“你出來到底是不是混碼頭的?”

金爺一咬牙一狠心,“是。”

“不隻我要殺鐵林,日本人也要他死,他擋住瞭我以後的財路官路,也擋瞭你的發財路。”

字字句句都從老料齒縫間擠出,他自是恨極瞭鐵林。

“日本人也要鐵……他死?”

“要不要再去問問影佐先生!”

老料抓起電話塞到金爺手裡,金爺忙不迭地給電話扣上,“我就聽料總的,影佐先生怎麼會理我這種小兵小將。”

“下午三點候在這裡聽我電話。”

老料離開,過瞭好久,金爺還愣著一動不動。

方長青拿著皮鞋下來,他已經在兩隻鞋底分別挖好瞭兩個恰好能塞入金剛鉆和剃刀的凹槽,“膠呢?”

方嫂將膠遞過去,方長青將膠抹到凹槽裡,然後準備塞入金剛鉆。田丹夾著毛線從前面過來,“不要粘,我特意問過,鞋膠要晾一下再粘,馬上粘不牢,晾兩三分鐘就可以。”

同方長青交代完,田丹和方嫂一起回到前櫃,“方嫂,平針上鉤十字絞是不是這樣。”

“怎麼又拆瞭?”

“我想中間織一條十字絞會好看一點。”

方嫂看著田丹猶豫的樣子忍不住笑瞭,“這麼織一條圍巾織到什麼時候。”

田丹看方嫂笑,自己也不好意思地笑瞭,“反正他也不著急圍,這幾天人都看不見。”

“菜場裡忙?”

“不是,這兩天長谷不是關在麥蘭捕房嗎,昨天晚上他到捕房陪鐵林去瞭。”

“徐先生要去捕房做啥?”

“我也想問他,可能是怕鐵林出事情。”

“長谷要一直關在捕房不放,我們也動不到他。”

“隻要他在上海就有辦法。”

“……田丹,殺人你不怕嗎?”

田丹咬著下唇,“我又沒看到人死在我前面,再說他們都是壞人。”

方嫂頓瞭頓,拿過圍巾,“哎我幫你織吧。”

“不不不……”

田丹臉上紅瞭,“還是我自己來吧,我想自己給他織。”

“哎喲喲喲,那好吧,我教你。”

金爺的車停在柳如絲傢前,金爺靠著車身抽煙。

金剛抱怨道:“哥,你都站十多分鐘瞭,到底找不找柳小姐。”

金爺沒說話。“哥,料總對你那樣說話我心裡火很大。”

金剛特別認真地說。

金爺吐出幾個字,“我火比你還大。”

“遲早我弄死他。”

金剛的恨意漸現。

金爺瞟著金剛。

“不信?我遲早弄死他。”

金剛挺瞭挺胸脯。

“現在幾點?”

“十二點多,快吃中午飯瞭。”

“兩點鐘以前回仙樂斯。”

金爺說著話拿著個袋子往門口過去,按響門鈴。

萍萍過去開門,“金爺。”

“柳小姐呢?”

“到捕房給鐵公子送飯去瞭。”

“……什麼時候回來?”

“不知道。”

金爺走進去,大剌剌地坐下,“……泡一杯咖啡過來。”

鐵林進扣押室看著長谷,鐵林動一動胳膊,長谷便條件反射地縮起來。“我問你,老實說,維爾蒙路那個人到底是不是你殺的?”

長谷瞧著鐵林猙獰地笑起來,鐵林揚瞭揚胳膊,長谷閃到墻角。

“說!”

“鐵巡捕……”

鐵林糾正道:“鐵巡長。”

“鐵巡長,我看不起你,你好像很厲害,其實膽子很小,我敢殺人你不敢,像這個地方,我高興就來不高興就走,你關不住我。你既然這麼恨我,為什麼不在這裡一槍打死我。”

“法律懂嗎?”

“維爾蒙路的人不是我殺的,但一年前在麥琪路,那兩個人我殺的,按你的法律我早應該死瞭。”

鐵林被他戳中痛處,心頭火一拱一拱的,平生最恨有人藐視正義,何況這個人還一而再而三觸及他的底線。

“法律?我認為你是用法律做借口掩蓋膽小懦弱。你根本不敢殺人,不然我關在這裡會很害怕,怕你隨時要我的命,而我一點都不怕。”

鐵林啞口無言,煩躁地在地上轉瞭一圈,起手給瞭長谷一拳。長谷從地上爬起來,繼續說:“……如果我們兩個人換一換,我肯定早把你殺掉。在中國我們不需要遵守法律,大日本是勝利者,我們就是法律。”

“過來!”

鐵林暴喝道,“……不要縮在墻角,站好!你再會說現在也關在我的捕房,我代表法律打你這個認為自己就是法律的東西,過來!”

長谷從墻角走出來,走到鐵林面前站住,看著他,伸頭到他跟前,“來。”

鐵林怔著卻下不去手,外面敲門聲起,“鐵公子。”

鐵林瞪瞭長谷一眼,轉身出來鎖上門,“做啥?”

大頭說:“我剛從總捕房過來,屍檢報告出來瞭。”

“什麼結果?”

“服毒自殺,下午總捕房可能就來人。”

鐵林一顆心越墜越低,正巧這會兒柳如絲拎著飯盒走進來,笑著招呼:“吃早飯瞭!鐵公子的早飯,沒你們的份!”

鐵林怔愣著站著,眾巡捕都不吱聲,鐵林一腔怒火全朝向柳如絲,“這裡是捕房,你當是飯堂?”

大頭跑過去接下飯盒,輕輕放到鐵林面前,柳如絲被鐵林這麼一吼,面子上掛不住,輕啐一口,“翻臉不認人的倔貨,好心沒好報啊!”

鐵林煩躁得很,趕緊打發她,“走走走……”

柳如絲委屈得頓時眼圈含淚,擰身就走。

鐵林叉著腰抓著自己的頭發,“抓錯人瞭?”

大頭小聲說:“要是自殺就抓錯瞭。”

鐵林苦笑著,“那怎麼辦?”

“屍檢報告過來就放瞭還能怎麼辦。”

麻桿搶在大頭前面說。

鐵林雙眼斜著麻桿。

到瞭傢門口,柳如絲已經將委屈全部斂起,萍萍把門打開,幫柳如絲脫下翻毛大衣。

柳如絲一進客廳,看到金爺陰鬱地坐在沙發裡,訝道:“你怎麼在?”

“來和你說說話。”

柳如絲往屋裡走,“……我換件衣服。”

“鐵林的飯還要你親自送,萍萍都不用。”

“反正我閑在傢裡沒事,再說他的事你也不關心。”

金爺話裡有話地說:“我馬上就要關大心瞭。”

柳如絲進入裡間,金爺對萍萍說:“你到後面去,不叫你不許出來。”

萍萍看著金爺的臉色,點瞭點頭。柳如絲從裡間出來,站在金爺旁邊,“說。”

金爺指瞭指他旁邊的沙發,“坐。我跟你說啊,今天我要辦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那你還有閑工夫到我這裡來。”

“我想找個人說說,這種事出來混總遲早要碰到,由不得自己……”

柳如絲扭過頭去,“你的事我沒興趣聽。”

“可能你有興趣。”

柳如絲下巴微抬,“一點興趣也沒有。”

金爺嘆瞭一聲,“柳如絲,我對你蠻好的,你怎麼總是這個樣子。”

柳如絲眼裡帶著挑釁不屑,“我什麼樣子?跟從前一樣晚上到仙樂斯唱歌掙錢,白天在傢裡睡覺。”

“……你的意思是我沒給你實惠。”

“你心裡清楚。”

“那換個話頭說,你覺得是朋友重要還是掙錢重要?”

柳如絲理所當然地說:“當然掙錢重要,像你們這種人朋友如衣服,今天稱兄道弟明天翻臉,白刀子進紅刀子出,還不都是為錢。”

“我是問你。”

“我沒有朋友,也掙不到什麼大錢。”

金爺直截瞭當地問:“鐵林重要還是錢重要?”

柳如絲調轉目光看著金爺,一下子緊張起來,“……你什麼意思?”

“你聽見瞭,我想聽你說實話。”

“實話?”

“我們倆有啥必要說假話。”

柳如絲狠瞭狠心,唇角笑容譏誚,“他和我沒啥關系,當然還是錢重要。”

金爺將手裡那個紙袋拆開,將一份文件遞過去,“這是我之前答應你的仙樂斯股份,律師做好瞭剛剛拿過來。”

柳如絲看瞭看,驚喜得不敢相信。

“以後你就是仙樂斯的老板瞭,不要再說晚上去唱歌掙小錢,我死瞭仙樂斯也有你一半股份。”

“一小半。”

“一小半也是一筆大錢。”

柳如絲伸手去拿,文件被金爺摁住,“……這麼簡單伸手就拿瞭?”

柳如絲反問道:“那你要怎麼樣?”

“你曉得我要怎樣。”

柳如絲嘴硬道:“我不知道。”

“我不想來硬的,才到今天也沒有碰你。”

“不讓你碰,股份就沒有是嗎?”

“一大筆錢,你後半生不唱也足夠瞭。”

“先給我。”

金爺猶豫瞭片刻收回手,柳如絲拿瞭文件,走入裡間,金爺喝完杯裡的咖啡,站起來,也走入裡間。

柳如絲將文件鎖入保險箱,金爺反手鎖上房門。柳如絲眼裡有些慌亂,“出去說。”

“還有什麼可說的,脫衣服。”

柳如絲僵在那裡,金爺一步步朝她逼近,笑得邪氣輕浮,“不要得瞭便宜賣乖。”

柳如絲往外走,被金爺擋住,兩人開始撕扯,撕扯得越發激烈。柳如絲被金爺反身壓在床上,筋疲力盡直喘氣,金爺一巴掌抽到她臉上,她的臉登時起瞭一片紅印。金爺力大身沉,柳如絲無法掙脫出來,竭力伸手從枕頭底下摸出一把小手槍抵到金爺的太陽穴上。

金爺被柳如絲的槍逼著從床上站起來,“……他媽這是為啥?我把你當女神供,你該燒高香去!多少人睡過你,七哥也睡過,你本來就是個爛貨曉得?”

“從前是從前,現在和那時候不一樣瞭。”

“現在和從前怎麼不一樣?……有男人瞭?”

柳如絲把心一橫,精巧的小手槍對準自己,眼睛盡紅,“對。”

“誰啊?說來我聽聽。”

柳如絲的一行淚從眼角緩緩流下,是驚恐也是傷心,“說瞭你也不懂。我有男人,但是他心裡沒有我,就是這樣。”

“……鐵林?”

柳如絲堅定地說:“是。”

“你這樣有意思嗎?”

柳如絲頭發散亂,旗袍盤扣也被撕扯開來,妝容被淚水沖花,偏偏神情倨傲,昂首挺胸像女王一樣,眼神篤定,“我知道沒意思,但我是女人,我單相思,沒辦法。”

金爺冷笑,“所以不讓我碰,所以為瞭他拿槍對牢我。”

柳如絲把槍往自己太陽穴又抵瞭抵,從齒縫裡擠出一句話:“你要是碰我,我就死給你看。”

“股份倒是鎖櫃子裡去瞭。”

金爺嗤笑道。

“那是我的,你動它我也死。”

柳如絲如同要發狂的母豹,死死盯著金爺。

“……還想不想知道我今天要做的那件事。”

“沒興趣。”

金剛的聲音在客廳裡響起,“哥,快兩點鐘瞭。”

金爺恨恨地看瞭柳如絲一眼,“咣當”

一聲把門拉開又甩上離開,待他一走,柳如絲頓時渾身癱軟,倒在床上,後怕得冷汗涔涔。

法總到總華捕辦公室,推開老料的門,“麥蘭捕房日本人那個案子,死者屍檢報告確定瞭。”

老料接過來,耐住喜意,“咬毒自殺?”

“你帶人到麥蘭捕房,放人。”

“您不去嗎?公董局也不派人?”

法總指瞭指報告,“我希望這個人不是自殺,明白嗎?鐵林巡長是華捕,你解決這件事。”

老料立正站好,“我解決,一定解決好。”

待法總離開,老料抄起電話,熟練地撥號。

此時的徐天打瞭個驚顫,翻身坐起。金爺陰沉著臉走進仙樂斯辦公室,抄起電話,“……料總。”

“大三元訂一間包房,我把他活的送進去,你把他弄成死的。”

金爺恍惚著,他從抽屜裡取出一把匕首,看著匕首的隱隱寒光,想起鐵林笑著叫他金哥的模樣。老料在那頭說:“……不要叫我失望,不然明天你和他兩個人都是死的。”

那頭撂瞭電話,金爺放下聽筒,喊來金剛:“到大三元訂一間房。”

“誰請客?”

“我請客。”

“請啥人?”

“你隻管訂好房回到這裡來就是。”

“我開車送哥過去?”

金爺急道:“你怎麼這麼囉唆!有人問起來我去哪裡,就說不知道。”

躺在床上睡著的徐天再度驚醒,他做瞭個噩夢,夢見鐵林渾身是血,流著眼淚要徐天去救他。徐天到廚房間刷牙洗臉,他看著鏡中的自己,這張臉的棱角比十年前的看起來柔和許多,徐天用手掬瞭一把涼水到臉上,暗暗做瞭個決定。

徐媽媽從外面進來,“天兒起來瞭?”

徐天從廚房間出來,“有吃的嗎?”

“泡飯,爐子上熱著,給你盛。”

“昨天田丹有沒有問我去哪兒瞭?”

“也沒特意問,我看她有心思,到隔壁老馬那裡買瞭把剃頭刀,剛才小翠又說她到老胡那裡討瞭半瓶修鞋膠,也不曉得要做啥?”

徐天垂眸聽著,“我等下到藥店去接她。”

“接她?她自己又不是沒有腳,下班自然就回來瞭。”

“晚上我和她在外面吃。”

“昨天還說田丹就是房客,說不定哪天不租瞭跟我們也沒關系,今天又要同人傢到外面吃飯。”

徐天疲累地說:“我有事跟她說。”

“傢裡說話不方便?我出去打麻將好瞭。”

“我和田丹吃好晚飯,還要去麥蘭捕房。”

“今天還要睡捕房!”

徐媽媽大呼小叫。

“我去看看,不會過夜瞭。”

徐天溫吞地說。

徐媽媽擔心地說:“天兒,鐵林是好後生,但他那邊到底有啥事情,會不會連累到我們傢?這幾天姆媽也沒問清爽,日子不好提心吊膽過的。”

徐天的笑有安定人心的力量,“有我在,我們傢不會提心吊膽。”

“真的?”

徐天按瞭按姆媽的肩頭,“我說瞭,不會提心吊膽,你還有啥不放心。”

“噢,介就放心瞭,那你和田丹到底哪樣瞭?”

徐天放下碗筷,“我吃好瞭,出去瞭。”

徐媽媽看著他的背影,又是一聲嘆息。

老料面色陰鬱地從總捕房出來,手下追上來問:“料總,不多帶幾個人?”

“不用,等下就我進去,你們在麥蘭外頭等。”

老料鉆進汽車。

徐天在電車裡,目光掃過前面開車的司機,熟悉的店鋪,上海街道……

金爺拉開抽屜,取出一把精光閃亮的匕首,金爺將匕首掖到腰裡,走出去。

藥房後庫,方嫂和田丹看著方長青試驗行動方案,一斷電纜固定在地上,一塊厚玻璃平架在地上。方長青走過去,先用左腳刨電纜,腳過處電纜豁開一個大口子,露出銅線;再用右腳劃玻璃,劃出一個大三角,方嫂將一枚鐵器落下去,劃過的玻璃應聲而碎。

方嫂喜上眉梢,“成瞭。”

田丹冷靜地說:“仙樂斯二樓的玻璃樓板比這塊還厚一些,再說我看好是用仙樂斯裡面的臺球彈子砸玻璃,到時候不曉得會不會破。”

“我們帶重一點的鐵塊進去。”

“榔頭去掉木柄正好用。”

“不行,事後叫人找到榔頭,一看就是故意做的不是意外。結果費這麼多事,和當面打一槍一樣。”

“……明天買塊厚一點的玻璃,再買一副臺球彈子回來。”

“試得好,把臺球彈子帶在身上。”

“也不好。”

田丹沉吟著。

“彈子和彈子不是一樣?”

“一副彈子多少顆有數的,事後仙樂斯裡面多一顆出來,一看也是有人故意做的。”

方嫂贊許地看著田丹,“做事長遠,要想還有下次行動神不知鬼不覺,是得樣樣想周全。”

“……那買回來試,行動那天用仙樂斯的。”

方嫂恨恨道:“料嘯林不死都對不起這番安排。”

田丹提醒方嫂,“還要做冰塊。”

“冰塊容易。”

徐天的聲音從前櫃傳來,“田丹!”

田丹一愣,“徐先生?”

方嫂輕輕搡她一把,“快去。”

田丹從後面出來,看到來人,笑得明麗。

“我剛才去瞭後門,看到門鎖瞭,在後面整理藥?”

“沒有……”

田丹下意識地否定,又立刻改口,有些不自然地說,“是整理藥,你怎麼來瞭?”

“有點事要同你說。”

“現在?”

“要沒什麼事,我們到紅寶石吃東西。”

田丹偏頭嬌笑道,“誰結賬?”

“我。”

“那殺殺你,點好東西吃。”

徐天認真地說:“太貴也不行。”

“你要說的事重不重要?”

“……也重要,也不重要。”

“看多重要的事,就吃多貴的東西。”

方嫂出來,打趣兩個人,“都聽見瞭,吃飯也到紅寶石,這麼有調調。”

“方太太好。”

田丹不好意思地笑著,“我還沒下班,要麼下班過去等你。”

徐天點瞭點頭,“也好。”

“田丹,你給徐先生織的圍巾要不要叫他試試,到時候花樣織出來人傢不喜歡。”

田丹看著徐天,忍不住咬著下唇,眼睛期待地看著他,徐天忙說,“喜歡的,什麼樣子都喜歡。”

田丹笑眼彎彎,話裡都要滴出蜜來,“要麼下班我帶到紅寶石去。”

徐天點瞭點頭,“那我先走瞭。”

田丹想起瞭什麼,“有沒有跟徐姆媽說一聲晚回去?”

“說過瞭,方太太我走瞭。”

“噢……”

方嫂看著徐天出去,偏頭對田丹說,”

“我看你也不要徐姆媽瞭,幹脆叫姆媽好多好。

田丹笑著不語,方嫂用胳膊肘輕碰瞭她一下,“心裡明明兩個人已經是一個,偏偏模樣上還客氣來客氣去。”

田丹低著頭抿嘴笑,“也不曉得跟我說什麼,專門要去紅寶石……”

“那不是你們倆碰到的地方。”

田丹臉上一紅,轉身回後庫。徐天出瞭藥房,心卻如刀絞,他站在街頭茫然四顧,猶豫著不知該往哪裡行走,他根本無心察覺,田丹正在謀劃的殺局。徐天找田丹是準備談讓她搬走的事,搬得越遠越好,搬得再也找不到她,從此無瓜葛。本來在藥店說的話,敷衍到瞭去紅寶石再說,可剛才見到田丹,徐天又懷疑自己到瞭紅寶石還說不說得出口,日日相處漸入佳境,長相廝守都來不及,怎麼會舍得讓她走?現世怎會如此不安穩呢?就是這麼不安穩。徐天幾乎可以肯定是要出事瞭,影佐和長谷回來她也知道,往後每一天隻會越來越壞,當然首先是鐵林。

那天料嘯林從車裡拿槍折回麥蘭捕房,在門口又被兩聲槍響堵回去,徐天就斷定料嘯林對鐵林起瞭殺心。本來徐天應該打個電話,或者親自再去一趟虹口,詢問影佐和料嘯林在仙樂斯談話的結果,但他不知道應該怎麼問。可以肯定的是,隻要徐天堅持,影佐一定給面子,因為鐵林並不太礙影佐的事,卻大大影響瞭料嘯林在日本人面前的信譽。料嘯林是要仰仗日本人的,如果連一個手下都擺不平,日本人以後會把他當成一條再沒用處的狗。影佐看得明白,如果徐天成為日本人的夥伴,鐵林便也順理成章,鐵林無條件地信任徐天,他是一個固執可貴的朋友。

老料一個人走進巡捕房,看起來心情不錯,鐵林慢慢站起來,面色灰白,“料總。”

老料也不正眼瞧他,“還知道打招呼,我以為你六親不認,眼裡也沒有上司瞭呢!”

大頭趕緊搬來椅子,又裝模作樣地擦瞭擦,“料總坐。”

老料不坐,將兩頁紙遞過去,大頭看瞭兩眼,把紙送給鐵林。

鐵林緩緩把頭抬起來,“……放人?”

“你的槍呢?”

“櫃子裡。”

“警棍呢?”

“腰裡。”

“拿出來吧,這裡還有一張紙,再看看。”

大頭接過來看瞭看,瞠目結舌,老料大手一揮,“都巡街去,我跟這個杠頭侄子說兩句私話。”

大頭把第二張紙放到鐵林面前,慢慢退出去。老料點著那張紙,“辦錯案子,不服上司調查,拒不移交,還開槍威脅總華捕,停職,不冤吧?”

鐵林不吭聲。

“換作別人,輕點這碗飯以後不要吃瞭,重點找你更大的麻煩。總是這個樣子,叫你爸爸怎麼辦?人傢當巡捕天天都是好處,你天天都是麻煩。不說話瞭?屍檢報告不是我寫的,法國人驗瞭兩天,今天公董局又叫法醫處復檢,咬毒自殺。我沒帶別人還是給你面子,開門放人,然後回傢陪老鐵好好孝順幾天,腦子想想清楚。鑰匙在哪裡?”

鐵林從兜裡取出鑰匙放在桌上,然後又抽出警棍擱在鑰匙旁邊。

老料幹笑瞭一聲,“早這樣多好……”

鐵林抬頭,死死盯著老料,聲音平靜,“看你手快還是我手快。”

“啥?”

“伸手拿鑰匙,我拿警棍,一棍下去拿鑰匙的手骨頭全部斷。”

徐天從外面跑進來,見狀大聲喝住,“鐵林!”

老料手僵在那裡,“……你就是不打算把我當總華捕瞭是吧?”

徐天上前去拿鑰匙,鐵林指著他的鼻子吼道:“天哥,你要放人?你是當差的嗎?棍子一樣不長眼啊!”

鐵林失望地看著徐天,委屈得嘴唇輕顫,老料氣得渾身發抖,“你看看他,完全腦子進水瞭,驗屍報告和總捕房放人的命令在這裡,你到底想做啥?”

“鐵林,昨天你跟我說如果是自殺就放人的。”

徐天的手攥著鑰匙,看向鐵林,目光焦灼。

“他拿來的報告我不相信。”

“……我陪你去法醫處看好不好,信我嗎?料總,能不能開個例?”

鐵林怔愣地看著徐天,徐天擰著眉頭看他,“信我。”

“你看過他也不放人怎麼辦?”

“鐵林,料總已經很寬容瞭,事不在一時,總要有收場。”

徐天一面疾聲說道,一面緩緩地去拿起鑰匙。鐵林搶過徐天手裡的鑰匙,收起警棍大步邁出去,“……走。”

大頭還在巡捕房門口轉悠,眼見三人匆匆出來,“鐵公子……”

鐵林頭也不回地撂下一句,“進去看住押房。”

“噢。”

三人進入小汽車,往總捕房去。一個法國人打開屍檢室的門,領徐天和鐵林進去,老料一人留在外面。

門一關,老料的臉陰得比鬼還難看。

“料總,你太給鐵巡長面子瞭。”

老料的手下小聲說。

老料冷哼一聲,“誰讓他是我結義兄弟的兒子呢!”

“他要是還不放長谷先生怎麼辦?”

老料搖搖頭,未說話,隻是眼神愈發陰鷙。

嚴復的屍體橫陳,法國法醫嘟嘟嘟說著法語,同時示意著手裡的屍檢數據,給徐天和鐵林展示嚴復的棉袍。棉袍左領子有一排淺淺的牙印,因為藥物小范圍浸泡,牙印十分清晰,牙印的范圍裡有一個夾層,夾層翻開來還有一些膠囊殘渣。

法國人一臉不滿和不可思議的樣子,他表示說完瞭,向徐天和鐵林攤攤手。

徐天微一頷首,“謝謝。”

事情同他設想的一樣,現在事實擺在面前,隻怕鐵林難以接受。

法國人將屍體蓋回去,脫瞭膠手套走瞭,徐天看著鐵林慘白的臉色,輕輕吐出:“……放人吧鐵林。”

鐵林眼神發直,怔愣著喃喃自語:“自殺?”

“千真萬確的自殺,這個人不一般,毒藥都是事先縫到衣領子裡的,日本人要抓活口,根本不想把他弄死。”

“為什麼?”

“你是治安巡捕,用不著問這種為什麼。”

“這事就算完瞭?”

“你不是最講道理嗎?這次不放人沒道理。”

鐵林猛然看向徐天,嘴唇輕抖,“那之前他殺的人呢?”

徐天隻覺得自己什麼話都是蒼白無力,他想瞭又想,溫和地安慰道:“……我隻知道,要跟日本人算清每一筆賬,除非從此我們也不受法理束縛,想做什麼就做什麼,和你在街上抓的那些扔炸彈打冷槍的人一樣。”

“這世道做巡捕沒意思瞭。”

徐天第一次看到鐵林的臉上現出絕望的表情,心裡一揪,“能平安活著總還是有意思的。你自己說過,總要有人做巡捕,不然更亂。”

鐵林難過地垂下頭,語氣莫辨,“……我停職瞭。”

“總比沒命好。”

鐵林不屑地哼笑著,徐天和緩地同他說:“出去把鑰匙給料總,聽我的。”

他的語氣雖然平常,卻帶著不容置疑,鐵林抬起頭看瞭他,徐天靜靜地同他對視著,過瞭很久,鐵林轉身先出瞭屍檢室,老料已經不在門口瞭。

“到辦公室給他鑰匙。”

“才懶得去,他自己到麥蘭來拿。”

“你停職瞭,還回捕房幹什麼?”

鐵林喪氣地說:“天哥,真沒意思,以後也不想辦案子瞭。”

“以後再說以後的事。”

徐天和鐵林走出巡捕房,看到老料的車停在門口,手下站在車邊。

鐵林掏出鑰匙,“……你幫我給他。”

“開玩笑,我躲都躲不開。”

“晚上做啥?”

“約瞭田丹有事。”

“不陪我再喝兩杯?”

“一聽到酒頭都大,快去,送出鑰匙我才放心。”

“你放什麼心……”

鐵林一邊說著一邊往小車過去,老料手下替鐵林打開車門,片刻,車動起來,帶著鐵林駛走,徐天突然臉色驟變。

老料坐在車裡,一副寬厚的樣子笑著安慰鐵林:“不要喪氣,我走過的橋比你走過的路要多,吃過的鹽比你吃過的飯還多,杠頭扛到頭總是要吃虧的。”

鐵林隻看著車外,“我不想聽你囉唆,金哥在大三元等我?”

“剛剛電話打到我辦公室問你,我說沒事瞭,他說在大三元等你喝酒。”

“車子開快一點。”

鐵林催促老料的手下。

老料意味深長地看著鐵林,話裡有話,“這麼急,要是我就慢一點。”

鐵林哼瞭一聲。

“鑰匙呢?你和兄弟喝酒,我叫下面到麥蘭放人。”

鐵林不情願地交出鑰匙,老料拿過來仔細看瞭看,滿意地收進兜裡,“那天你在麥蘭捕房開的兩槍,真是走火瞭?”

“你要是開門放人,就不是走火。”

老料啞瞭一瞬,“……鐵林,怎麼說我也是你叔叔,你的上司總華捕,你真的不把我放在眼裡?”

鐵林的話擲地有聲,“租界講法律,當差的職責是維護法律,你吃日本人的飯,掙沒道理的錢,別說總華捕,連普通巡捕都夠不上。這話不逼我不說,我眼裡不揉沙子,天皇老子加上我爸如果不是東西,我也一樣看不起。”

老料眼裡兇光閃過,他想著今晚鐵林就會命喪黃泉,隻能將怒火忍下,“……下車,到大三元瞭。”

徐天小跑到一處電話亭撥電話,影佐的辦公室無人接電話,他想瞭想,又撥到仙樂斯辦公室。金剛打開從大三元帶回來的外賣,準備坐下來結結實實吃一頓,電話驟響。

金剛往嘴裡塞瞭半隻獅子頭,才拿起聽筒,“……仙樂斯,噢徐先生啊!金哥不在,跟人吃飯去瞭。”

“在哪裡?”

“在……不知道。”

“你在吃什麼?”

金剛嚼得肆無忌憚,“紅燒獅子頭。”

“大三元的外賣香吧?”

“香得很,豬油厚厚一層。”

徐天掛瞭電話,他想瞭一會兒,又撥電話,影佐桌上的電話再次尖厲地響起,影佐站起來,他看著電話,並沒有馬上接聽。

《紅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