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徐天讓金剛在後巷巷口停瞭車,自己走到藥店後門,他沒有馬上進去,觀察著後門附近的東西,目光先在那盆花上,再四周看瞭看。他抬手敲門,半晌田丹才來應門,笑著挽著他的手,“以為你從前邊來,一直在看。”

徐天餘光掃到巷子角落裡一塊黑色的東西,田丹讓徐天在外面等著,自己進屋拿東西,方嫂出來恭喜徐天,笑吟吟地說:“聽說你們倆要定日子結婚瞭?”

徐天看瞭看拎著包偎在自己身邊的田丹,眼底漾出溫柔。

“恭喜恭喜,田丹又聰明又漂亮,你哪來這麼好的福氣。”

田丹不好意思地低著頭,徐天笑得溫和,“我也不知道。”

“要叫吃喜酒的啊!”

“一定。”

田丹同方嫂揮手告別,“方嫂我先走瞭。”

“快走吧……走在一起看看都般配。”

方嫂笑得合不攏嘴,也朝田丹揮著手。方嫂關上瞭門,徐天往回走瞭幾步,去墻角把那塊黑色的東西撿起來。

田丹奇怪地問:“啥東西?”

“菜場一個算盤珠子放口袋裡,剛才掉瞭。”

“一個算盤珠還要。”

“明天串回去要用。把包給我吧。”

徐天在巷子口停住腳步,田丹低頭抿嘴一笑,將包遞給徐天,徐天看到方嫂從門裡出來,似乎在花盆裡找著什麼。

兩個人走在路上,敘著閑話,田丹看見徐天,白天一直沉重的心情也輕盈起來,她同徐天說瞭鐵林來找瞭她的事情,徐天笑著說:“他倒積極。”

田丹嗔怪地看著徐天,“是你積極,見到誰都講。”

徐天一臉無辜的樣子,“我隻和鐵林一個人說瞭,現在都曉得瞭。”

田丹故意噘瞭噘嘴,“不好啊!”

徐天笑著低頭看她,“我像不好的樣子嗎?”

田丹挽著他的手臂又緊瞭緊,“想想結婚之前還有啥事沒做。”

“還不知道什麼日子,要聽姆媽的。”

“問你呢!”

“要買結婚戒指的。”

田丹想瞭想,拉著徐天跳上瞭剛剛駛上來的電車,“同我爸爸媽媽說一聲,誰都曉得瞭,他們還不曉得。”

兩個人到瞭教堂墓地,已是天色將晚,田丹站在夕陽餘暉中,一陣風吹來,將她的下擺微微揚起。徐天站在不遠的地方看著田丹的背影,單薄羸弱,卻有一顆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心,一年前廣慈醫院的意外,徐天好不容易幫她瞞過去,以為那隻是一次沖動,之後會平復下來小心過日子,原來她仇恨的火從沒熄滅,徐天真想走上前去將話挑明,讓她停止,但是他不能挑明。料嘯林死的那天,田丹在傢,料嘯林是方長青夫婦殺的,從方太太剛才的舉止就可以斷定,方長青夫婦殺料嘯林隻有一種解釋——長青藥店是國軍方面的一個機構。這些都很好推斷,如與己無關,徐天一貫是眼不見裝不知。但田丹怎麼也在其中?徐天多麼希望她是不知情的,或者是在不知情的前提下,給方長青夫婦提供瞭一些幫助。但不是,那樣田丹就沒必要對他有所隱瞞,並且方長青夫婦也不會接受來自不知情者的幫助。

仙樂斯的殺局佈置精巧,瞞不過徐天,現在他的手在大衣口袋裡輕輕捏著那塊膠皮,便知道是從一隻皮鞋底部掏出的,鞋底空出來的部位,正好粘入鐵林撿走的那枚金剛鉆頭,而另一隻鞋底用來粘徐天左邊口袋裡的半把剃刀。剃刀用來割電線,金剛鉆用來劃玻璃,粘在鞋底因為無法提前準備,隻能當日當時行動,現場做這兩件事不需彎腰,踩在腳下還便於用力……

田丹離開墓碑朝徐天過來,徐天含著笑替她整理好被風吹翻起的大衣領子,“你向爸媽說什麼?”

田丹朝他做瞭個鬼臉,笑容嬌俏,“不告訴你。”

“我也要說嗎?”

“不說一聲就娶我?”

徐天眨瞭眨眼睛,“要說的。”

田丹扶著他的後背把他推過去,“你去,我也不聽。”

徐天往墓碑走去,田丹留在原地。徐天站住腳,回頭看著一臉幸福的田丹,田丹難道隻是表面單純?不,她是單純的。特殊的訓練能夠讓徐天在最短時間準確識別一個人,何況朝夕相處一年。她是多麼單純地擔憂未來的日子,多麼單純地依賴同福裡那個小傢,多麼單純地將徐天認作今後的唯一依靠,她隻是瞞瞭一些事罷瞭。徐天又何嘗不是對她瞞瞭很多?既然之前廣慈醫院那個意外都彌補過去瞭,何妨彌補下一個,甚至再下一個……何況這是徐天深愛的女人。

田魯寧是替他死的,葬在土裡的應該是徐天。如果那樣,徐天怎麼還能多一年孝敬母親,怎能享受與田丹的甜蜜?這麼算起來,斷手指受刑擔驚受怕當然也都是應該瞭。現在面對田魯寧的墓碑,徐天隻能在心裡說:“田先生,一年前面對死亡我沒有準備,害怕瞭,今後即使賠上十次性命,也要保護田丹一世平安。”

田丹微微笑著,站在遠處,看久久立在父母碑前的徐天,心裡無比安定。她有多少次想把事情和盤托出,想到徐天,她就恨不得把自己全身心都交付給他,包括心底裡最隱秘的心事。可是她不能,因為這還牽扯到瞭旁人,她對徐天說瞭無數次抱歉,希望有朝一日他知道瞭以後不會埋怨自己。不,他不會的,他是那樣珍視自己,但越是這樣,田丹心裡就越是愧疚,她盼望著有機會能親口告訴他這一切……

整個麥蘭捕房裡,隻有鐵林一個人是便服,其餘人都穿著巡捕制服,桌上擺著仙樂斯帶回的證物。鐵林派頭十足地站在最中央,“……把話說在前頭,我是來幫忙的,這幾天我不是麥蘭捕房的人。”

大頭笑嘻嘻地說:“鐵公子不管怎樣,都是麥蘭的人。”

“少廢話!我隻管用嘴說,事歸你們做。”

鐵林白瞭他一眼。

大頭嘿嘿一樂,“事我們做,功勞歸鐵公子。”

鐵林眉毛一挑,“懂道理!第一樁,這隻金剛鉆上面的膠看見瞭?”

大頭瞇著眼睛努力分辨,最後還是搖搖頭,“沒看見。”

“到街上找人來看,弄清爽是啥。第二樁,到玻璃鋪子找個師傅,弄清爽這幾道是不是這隻鉆頭切的,然後租界所有賣金剛鉆的鋪子走一遍,把料嘯林死之前一個星期的買傢想辦法都給我寫在一張紙上。”

大頭面露難色,“那要跑斷腿。”

鐵林一瞪眼,小胡子都要翹起來,“總華捕命案,跑斷你們的腿不是應該!”

大頭有些泄氣,“鐵公子這樣查有用嗎?”

鐵林一臉正色地說:“事情已經發生,就有跡可尋,如果沒人做,跡象也是坦然的沒有掩蓋,跡象越少事情越明白。如果有人做,就會掩蓋,越掩蓋跡象越多,容易順藤而上,這是推理的途徑。這條途徑順流而下是犯罪,逆流而上能找到真相。”

一房子巡捕看著鐵林,都被他說的這麼一大段話鎮住瞭。過瞭半晌,大頭才反應過來,一臉欽佩地向鐵林豎起大拇指,“……鐵公子難怪你總是破案子。”

鐵林掩飾住自己的得意,“我會學,不像你們不用腦子。”

麻桿這時候跑進來,把一份文件遞給鐵林,“鐵公子,總捕房的驗屍報告。”

鐵林拿過來看,順口念道:“……體內有少量麻痹抑制類藥物,疑是醇安酮……寫的是什麼?”

麻桿搖著頭,大頭拍瞭他一巴掌,“到總捕房問問清爽。”

麻桿拿著文件就要走,被鐵林一下奪回來,斜瞭大頭一眼,“紙上寫清楚瞭還拿回去問丟不丟人?給我。”

第二天早上,徐媽媽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看瞭徐天一早上,徐天知道姆媽有話同自己說,便讓田丹先走。徐媽媽拉著徐天就著一張紙在向他講解,“……最近的就十二月初二宜嫁娶祈福,再往後二十三、二十八、大寒都是好日子,但同你八字不和,要再把田丹的八字拿去重新算過。正月十一倒是好日子,嫁娶出行訂盟納采皆宜。”

徐天看瞭看這張寫得滿滿當當的紙,嘆瞭一聲,“姆媽你也不認識字,人傢寫在上面這麼多,怎麼記得住。”

徐媽媽嗔他一眼,“我叫他們多說幾遍,我記在腦子裡。”

“那就正月十一好瞭。”

“田丹出門忘記同她要八字瞭,要不然現在就好再去城隍廟。”

徐媽媽是個急性子,遺憾地咂瞭咂嘴。

徐天看著姆媽心裡無奈又溫暖,“到底什麼日子?”

“明天再去過。”

“把我拉住不讓走,結果說也白說,你到底想幹什麼啊?”

徐媽媽一瞪眼睛,“是你自己叫田丹先走,要聽我說的。”

徐天站起來往閣樓去,徐媽媽趕緊隨著站起來,“哎,你上去做啥,還沒辦事就介隨便進出啊?”

徐天閉瞭閉眼努努嘴安慰姆媽,“哎呀她又不在。”

徐媽媽拿他一點轍都沒有,任由他上瞭樓。徐天進來,看瞭看四周,閣樓被田丹佈置得溫馨又簡潔,東西井井有條,書桌上擺著田傢三人的相片,徐天拉開抽屜,最裡面有那本久違的紅冊子。

他拿出來打開,七個人的名字歷歷在目,七個名字下面寫著“上海市靜安支部”

幾個小字。徐天合上冊子,放回原處,拉開另一個抽屜有一沓稿紙,他將稿紙拿出來,對著窗外的太陽光傾斜看瞭看。他從後面撕瞭一張稿紙下來,覆在第一張上,抽瞭支鉛筆側過來復印第一張上的痕跡,隨著鉛筆的掃覆,第一張稿紙殘存的印跡漸漸顯現。

徐天的瞳孔微縮,將所有東西歸位,撕下第一張稿紙看瞭片刻,赫然是仙樂斯佈局一角。

徐天證實瞭心中的猜想,雖然早有準備,仍是心中震動,微怔瞭怔,這時他聽出瞭徐媽媽正在上樓梯,立馬揉瞭稿紙塞到褲兜裡。

“你在上面做啥?”

“……看看,看看以後是搬到上面來,還是仍舊做書房。”

“當然是田小姐搬下來,閣樓冬天冷夏天熱,住人不好。”

徐天撇瞭撇嘴,“出租的時候你倒說冬天太陽足,夏天有穿堂風。”

徐媽媽叉著腰假裝生氣,“抬杠是?”

徐天不耐煩地去拉她,“你走瞭,我上班去瞭。”

“你手指頭怎麼還包著,到底要不緊?”

“過幾天到醫院裡換藥。”

“破點皮還用再去趟醫院?”

徐天把姆媽先推出房間,用袖子包住手指將田丹的房門關好以免留下指痕,沿著樓梯往下走,“說錯瞭,過幾天到田丹藥店裡消消毒再包一次就好瞭。”

徐媽媽跟在他身後叮囑著:“她的八字晚上你同她要啊,姆媽要怕她多想。”

徐天應瞭一聲,穿上大衣往外走去,滿腹心事進到瞭老馬的鋪子裡,“馬師傅。”

“徐先生理頭發?”

“跟你討樣東西。”

“我這裡哪裡有東西徐先生用得上。”

“前幾天我叫田丹過來要把剃刀不曉得放到哪裡去瞭。”

“我賣給田小姐的,兩塊錢,徐先生派啥用場?”

徐天不動聲色地說:“菜場裡用,到你這裡要一把,省得到街上找鋪子買。”

“那徐先生是回傢再找找,還是重新買一把?”

“真小氣,那幫我想想是哪天給田丹的,知道日子好找。”

“我也記不太清,反正是報紙上登料嘯林死的頭幾天,徐先生買一把好瞭,反正也沒幾塊錢。”

徐天退出去,右手握緊成拳,嘴角牽動,“找不到再說。”

老馬看著徐天的背影,念叨著:“……介小氣。”

徐天經過老胡的鑰匙修鞋鋪,向老胡打手語。老胡明白瞭,給徐天倒瞭一小瓶鞋膠,徐天用紙把小瓶包好,裝入口袋,走出同福裡。

方嫂正在收拾碗筷,方長青還在吃東西,含混不清地說:“……我跟瞭長谷幾天,他最近頻繁外出,身邊隻帶一個人,要下手倒是容易。”

“殺長谷上頭沒有安排。”

“一定要給嚴復報仇,也給田丹報仇。”

方嫂不願冒不必要的風險,堅持道:“我說上頭不知道,不能出岔子。”

“是,所以不能硬來,可能還是要用田丹的辦法。”

“意外?”

“可惜他行蹤沒規律,沒有固定在的地方,我跟瞭幾天都沒想好辦法。”

“田丹也許就能想到辦法,她的腦子跟我們不一樣。”

“不能再讓她辦事瞭,也是為她好。”

方長青不願意再讓田丹牽扯到行動之中。

“……她要和徐先生結婚瞭。”

方長青驚喜地道:“真的?”

方嫂一邊擦桌子一邊說:“徐先生也不曉得是什麼身份,自從田丹那麼說瞭之後,我再看他是有些跟一般人不太一樣。”

方長青回憶瞭一下徐天平日裡的舉動,“七成是共產黨,三成和日本人有關系。”

方嫂皺瞭皺眉頭,“真的?”

“不管怎麼樣,咱們寧可小心一點。”

“還有,麥蘭捕房在查料嘯林的案子瞭。”

“查吧,事情都過去瞭,人死不見血,也沒人動刀動槍,查破天也查不到我們。”

方長青無所謂地說著,將碗裡最後一口粥喝下。

“所以說田丹的辦法還是管用。”

後面門響,“來瞭。”

方長青站起來和方嫂一起收碗筷,田丹進來看見他,熱絡地打瞭個招呼,方長青朝她點瞭點頭,神色依舊冷漠。田丹又有些尷尬,方嫂過來打圓場,“今來這麼早。”

“不早瞭。”

“聽說要結婚瞭?”

方長青忽然開口。

“還沒有定日子。”

田丹見方長青肯同她說話瞭,眉頭舒展開來,抿嘴笑瞭。

“要不要放你幾天假?”

“不用,到時候再請假,在傢裡也沒有事。”

“把前面門開瞭,洗好碗我就過來。”

金爺和柳如絲站在舞池中間,打量著四周,金爺吩咐小白相:“……重新挑個開張的黃道吉日,叫幾個道士來趕趕晦氣。”

小白相諾諾地答應瞭,金爺問:“鐵林和徐先生來這裡說什麼?”

“沒說啥,看一圈,一刻鐘多一點就叫我們把現場撤掉瞭。”

金爺笑得意味深長,小白相覷著他的臉色奉承著,“全靠徐先生,他陪著鐵林才過來。”

金爺眉頭一挑,“靠徐先生?”

小白相瞟瞭一眼柳如絲,“……靠鐵巡捕,金爺自己兄弟。”

柳如絲面無表情,金爺冷哼一聲,“靠我自己!誰都不是省油的燈,我的場子隻有我自己想辦法上心。”

小白相的腰彎得更低瞭,“我們跟金爺都有福氣。”

“當然也靠柳小姐,要不是她,鐵林也不會第二天就跑來。”

金爺的手搭在柳如絲肩膀上,他看著柳如絲,柳如絲還是面無表情。小白相沒敢搭腔,眼睛在兩個人之間掃來掃去,金爺跟小白相示意道,“柳小姐也是仙樂斯股東老板,曉得?”

“金爺說過瞭……要麼我到後面去?”

金爺揚瞭揚下巴,小白相悄無聲息地退下,柳如絲雙臂環胸,“我也去後面看看化妝間。”

“和鐵林處得舒服嗎?”

柳如絲放下胳膊,停住腳步,背對著金爺,“……舒服。”

“談什麼?跟我說說。”

柳如絲款款轉身,眼神坦蕩清澈,“跟他說,我喜歡他。”

“直接說?”

“他和我都不會繞彎子說假話,不像你。”

“他怎麼說?”

柳如絲下頜微抬,“他也喜歡我,但能不能好上要看我造化。”

金爺喃喃地,“爛貨……”

柳如絲幾步邁到他面前,杏目中怒氣隱隱作現,雙拳握在身側,身體微顫,從牙齒間迸出幾字:“你他媽不許再這麼罵我。”

“掙我的錢,在我的場子混,還不許我罵你。”

金爺根本沒把她的怒意當回事,輕飄飄地回瞭她一句。

柳如絲瞇著眼睛看他,“這個場子我也是老板,我掙我自己的錢。”

金爺嗤笑一聲,“我給你,也能拿回來,簡單得很。”

柳如絲秀眉一揚,姿態凜凜,“……不用拿回去,那多不仗義,我把股份還給你。”

金爺朝她走近一步,兩個人的鼻尖幾乎快碰在一起,金爺冷冷盯著她道:“再說一遍。”

柳如絲又猶豫瞭,金爺退開一步,“就這一遍,我當作沒聽見,有本事再說一遍。”

柳如絲不作聲瞭,金爺笑得肆意猖狂,“賤貨,把鐵林借給你用用,你還當真瞭?我們是一夥的,同一類人,等老子把生意做到租界外面,用不上這裡的人,遲早把你弄到我被窩裡睡。”

柳如絲冷笑著看著金爺,金爺感覺被冒犯瞭,紅著眼睛威脅她,“哼啥?你曉得我做得出。”

“你做得出,你就不怕鐵林會殺瞭你?”

“……到這種程度瞭?我同你講,他是我兄弟我最瞭解,好面子講義氣,到那個時候,他要殺的是你,不是我。唔……好像不會,他會打落牙齒往下咽,過來叫嫂子。”

柳如絲怔瞭半晌,金爺瞧著她在一邊嘿嘿地笑,柳如絲邁步往後臺過去,金爺從後看著柳如絲風姿裊娜的樣子,挑著一邊嘴角笑得淫邪。

鐵林考慮瞭很久,終於在吃早飯的時候把柳如絲的事情同老鐵說瞭,老鐵瞠目結舌,過瞭好半晌才憋出一句,“……這種時候你跟我說這種事情!”

鐵林吊兒郎當的樣子靠在椅子上,“這種事情啥時候說好,要麼下次你找個時候,我重新說過。”

“你真要把柳如絲娶到傢裡面來?”

“哎呀,我同你商量呢。”

“你是商量的人?啥事聽過我?”

老鐵撇瞭撇嘴。

“討老婆要聽聽你,也是你媳婦,要服侍你的。”

“我怕的就是這個,她哪裡會服侍人,弄到傢裡面來,弄不好還要我服侍她。”

老鐵吹胡子瞪眼地瞅著鐵林。

“燒菜做飯她都會,還帶著一個什麼事情都會做的萍萍,你不用動。”

“那鐵傢以後就變大戶瞭,還有傭人,你是吃軟飯的?”

“不要講這麼難聽。什麼叫吃軟飯的,我要跟你商量過,再去同她好,人傢還不一定願意呢!”

鐵林一隻腳踩在椅子邊沿,眼睛瞅著別處。

“她是不願意,我要是柳如絲也不願意。”

老鐵小聲嘟囔著。

“為啥?”

“唱唱歌跳跳舞,一天到晚擦胭脂塗嘴唇多風光,誰願意柴米油鹽做人傢老婆,服侍一隻腳不靈光的老頭子。”

“……你就說實話,是不是看不起柳如絲。”

老鐵正色道:“說實話沒有。”

“你是我爸,說假話就沒意思瞭。”

老鐵拍瞭拍胸脯,“你爹我上海灘混幾十年瞭,我不會看不起女人。”

鐵林突然站起來往外走,“得,有數瞭。”

老鐵喊道:“有數啥,我心裡一點數也沒有!”

鐵林頭也不回朝他擺擺手,“查案子去。”

“還知道查案子。”

鐵林站在門口,回頭看著老鐵,“查案子也是為你,老料是結義兄弟。”

老鐵無奈地朝他揮揮手,嘆瞭口氣。鐵林直接去瞭藥店,同方嫂打瞭個招呼,“田丹呢?”

方嫂盡量克制住心裡的緊張,怕被鐵林看出端倪,“在後面做事,我叫她。”

“等會兒,我來問個事,這種藥你們有嗎?”

方嫂看鐵林遞過來的紙,上面寫著“醇安酮”

,她心口一突,若無其事地說:“……沒有存貨,鐵巡捕要用,我去進幾支,不過要醫生處方才好配給你。”

“我不用,租界裡每傢藥店都有這種藥劑?”

“基本有的,醫院臨床都在用。”

“怎麼用?”

“……稀釋,口服。”

方嫂的表情有些不自然。

田丹聽見動靜,從後庫出來,鐵林一看田丹,咧嘴笑瞭,“嫂子。”

田丹臉上一紅,“又來瞭!”

鐵林油嘴滑舌地說:“每天過來請安。”

田丹嗔他,“閑得沒事做。”

“誰讓我停職瞭呢,不用到捕房上班。”

“你真的來請安啊!”

“我問點和案子有關的事,已經問過方嫂瞭。”

“噢。”

鐵林回身收起那張紙,“……哎方嫂這種藥吃下去什麼癥狀?”

“什麼藥?”

田丹疑惑著。

方嫂硬著頭皮回答:“麻痹,抑制中樞神經。”

鐵林皺瞭皺眉頭,“聽不懂,你就說吃下去人是高興還是動不瞭。”

“……行動遲緩一些。”

“曉得瞭,謝謝。”

鐵林裝模作樣地跟田丹打瞭個千,“嫂子走瞭!”

田丹已經聽清楚瞭鐵林的來意,憂慮地看瞭方嫂一眼,方嫂卻裝作沒看到,轉身去瞭後庫。

大頭在巡捕房門口等著,巡捕們一個一個報上打聽出來買金剛鉆的數目,他用紙筆記清爽瞭回到巡捕房,假裝有氣無力地跟鐵林匯報:“料總出事之前一個星期,租界裡面一共賣出去一百七十隻劃玻璃的金剛鉆……”

鐵林嚇瞭一跳,“這麼多!”

“有兩傢一個買瞭三十隻,一個買瞭六十七隻,運到南京去。剩下的都是一隻兩隻。”

“紙頭呢?”

“清清楚楚一傢一傢問出來,都在這張紙上,鐵公子過目。”

“我不用看。鉆頭上粘的那些東西是什麼?”

“死麻桿問到一個修鞋的,說是鞋膠。”

“鞋膠?”

麻桿委屈著一張臉,“腳都跑斷瞭。”

鐵林瞅他一眼,“還沒斷,紙頭上買金剛鉆的人分開來抄幾份,下午開始分頭一傢一傢問,拿得出金剛鉆的沒事,拿不出金剛鉆的一點商量也沒有,帶回巡捕房!”

大頭苦著一張臉,“一口氣也不歇?這幾天兄弟們跑遍租界,鞋底都磨薄瞭。”

“放屁!”

“鐵公子自己看看,你休假不曉得我們跑瞭多少地方。”

大頭抬著腳底給鐵林看。

“……腳抬著不要動。”

鐵林抬著大頭的腳底,大頭晃晃悠悠幾欲摔倒,鐵林索性把他的鞋子拽下,怔怔看著大頭的鞋底,“好瞭,放下。”

大頭光著一隻腳踩在地上,“……起碼也要派一點加班費。”

鐵林還在研究鞋底,心不在焉地隨口說道:“你派就好瞭。”

大頭跟一幹巡捕都喜出望外,“那鐵公子同意瞭?”

“想派多少是多少。”

“給鐵公子派雙份。”

鐵林突然靈光一現,把鞋往大頭腳下一扔,“想不想知道仙樂斯玻璃怎麼劃破的?”

“金剛鉆劃破的。”

“廢話!事是現場做的,做局的人不曉得料嘯林哪天會去,隻有在他去的時候臨時做局,現場那麼多人,玻璃樓板厚,蹲下來用手劃也要劃半天,誰都看見瞭。看到這隻金剛鉆沒有?為啥隻剩一個頭,因為手柄是用手握的,沒有柄怎麼用?鞋底挖一個孔,鑲進去鞋膠粘牢,用腳劃比手力氣大,還沒人註意。”

眾巡捕都驚呆瞭,大頭一臉欽佩的表情,“……鐵公子聰明!”

“料嘯林沒那麼大的派頭,每次換位置坐就不會死。”

麻桿帶頭喊道:“查金剛鉆!拿不出來就抓回來!”

鐵林得意洋洋地笑著,“我動腦子,你們跑腿服不服?”

“服!”

眾巡捕紛紛拿來紙筆抄紙上的名單,長青藥店赫然在其中。

徐天從菜場出來躍上電車,接受日軍憲兵檢查,隨著人群過瞭鐵橋,到離法租界很遠的一傢五金鋪買瞭兩隻金剛鉆、一把老虎鉗。徐天又拐到鞋店,拎著一個鞋盒出來,他路過一傢珠寶店,看著櫥窗裡一對戒指。

他想象瞭一下田丹戴上的樣子,臉上不由自主地現出微笑,站瞭半晌,摸摸口袋又離開。徐天趴在江欄桿上,對面是上海外灘,江面上的貨輪來來去去,遠處白鷗振翅,身後人流如織。他用老虎鉗鉗斷一隻金剛鉆,再一松手,金剛鉆木柄和老虎鉗落入江水,連個水花都沒來得及濺起來,兩樣物事就消失不見,他仔細再整瞭整手指的紗佈,抬步朝長青藥店去。

田丹看見徐天在門外街面上向她招手,趕緊拿瞭手包出來,與徐天一起走出巷子。

“酒精紗佈都拿瞭?”

田丹拍瞭拍手包,又看瞭看徐天手裡的東西,“你拿的是什麼呀?”

徐天把拿著的鞋盒給她看瞭,“……知道我剛才去看什麼瞭?”

田丹搖瞭搖頭,徐天抿著嘴笑望她,“戒指。”

田丹眼中掠過一抹驚喜,旋即又低下頭,“算瞭,肯定很貴。”

“是貴,但也要買。”

田丹的表情徐天盡收眼底,他抬手把田丹的一縷碎發別到耳後。

“省省鈔票,戴不戴都一樣。”

田丹感覺到徐天細碎的動作,他的指尖碰觸到瞭自己的耳廓,麻麻癢癢的。

“不一樣,我記得第一次看見你的時候,你手上有一個戒指。”

“你眼睛這樣尖……”

她看著徐天,有些驚詫,復又把頭低下,“後來不是不戴瞭。”

“所以現在要重新戴一隻。”

“要多少錢?”

“你不要管錢,應該是我買的。”

“現在去哪裡?”

“到亨得利修表。”

兩個人說著話就到瞭亨得利,老板把懷表拿回後櫃研究,徐天和田丹等在櫃臺前。過瞭半晌,老板才把懷表拿回來,跟兩人開價六十塊。

“啥?新的都買兩隻瞭。”

田丹以為是遇見瞭黑店。

老板戴著金絲邊眼鏡,花白頭發梳得一絲不茍,“小姐儂這隻金表老高級,上海也沒幾隻,就是發條用舊要壞特,發條壞特一定要跑到我們店修,其他店沒辦法咯。”

徐天袖著手站在櫃臺前,“六十也太貴瞭。”

“發條從瑞士進貨咯,全上海隻有我們店裡進瞭五隻發條,拿到其他地方修也要送這裡來,要修就修,不修賣給我。”

徐天一口回絕瞭,老板跟徐天討價還價,“考慮考慮,一百五十塊不還價,儂好再去買隻新的。”

“三十塊。”

“先生,發條從瑞士訂過來的。”

“三十五塊,不修算瞭。”

“五十塊。”

“三十五塊最多瞭。”

“四十六。”

“發條多少錢進的?”

“八塊……”

老板突然意識自己說漏瞭嘴,趕緊往回圓,“不好這麼算,別人訂不到,還要路費手工費。”

“給你十塊,賣我一根發條,五塊錢再買一套修表小起子,拿回去我自己修。”

老板被他殺價殺得臉都白瞭,“啊呀儂這位先生真是精明,算瞭算瞭,給你拿發條,弄不好不要再拿回來。”

田丹笑著看徐天,“你真會算。”

徐天朝她眨瞭眨眼睛,“我出錢幫你修表,你也送我一樣東西。”

“啥東西?”

“田先生留下來那本冊子,搬傢的時候我看到過。”

“紅色那本?”

“……紅色的。”

“為啥要?”

田丹奇怪地看著他。

老板從後櫃回來,打開一個盒子,盒子裡有一個扁圓形的玻璃密封容器,細小的發條密封在裡面,“看好瞭,瑞士過來的東西金貴得很,沾上一點點灰塵,裝上去以後走起來一天也要差幾秒鐘,裝之前不要把玻璃弄破。”

“謝謝。”

“謝謝先生惠顧。”

兩個人一起用力推開亨得利的玻璃大門,已是黃昏時分,街上行人三兩,大都匆匆忙忙,唯有徐天和田丹兩個人悠悠閑閑地逛著馬路。今日無風,唯有夕陽餘暉落在街頭,田丹迎著落日瞇瞭瞇眼,挽住徐天的胳膊,“那本紅冊子上除瞭七個名字,其他啥也沒有。”

“我就要那七個名字。”

“……是你運藥的那些朋友?”

徐天據實以告,“是,我一個姓向的朋友當時交給你爸爸保管的,這也是我去你傢的原因。”

“冊子很要緊?”

“對別人沒啥用,對我和你爸爸的朋友來講很要緊。”

田丹“哦”

瞭一聲,“那我晚上拿下去給你好瞭。”

“對瞭,姆媽要你的生辰八字算結婚日子。”

徐天很感激田丹此刻沒有多問,這件事情早晚是要讓她知道的,但是現在看來,她知道得越多就越危險,不僅會把她自己牽扯進去,也許,還會把向老師一行人牽扯進去。

“晚上我跟她說好瞭。”

鐵林出來跨上自行車,金爺的小車在對街摁喇叭,金爺在車裡沖鐵林招手,鐵林轉瞭一圈騎到小車邊。金爺示意鐵林上車,鐵林同往常一樣拒絕瞭,“你說吧……到哪裡去?”

“現場撤瞭,找個地方喝酒。”

“不喝,我喝就醉。”

“就我們倆,跟你說說柳如絲的事。”

鐵林莫名想起瞭上次在大三元吃過飯之後徐天那句有些奇怪的告誡,想瞭想,說道:“……大三元不去。”

“那就小樂會,馬路旁邊坐坐。”

“你前頭,我騎腳踏車。”

金爺嘴裡嘟囔著:“杠頭。”

“就我們兩個,排場不要太大啊!”

鐵林率先騎著車沖瞭出去。

等鐵林到瞭那傢檔子,金爺面前已經坐下瞭,桌上一盤牛肉,一壺酒,金爺給自己倒瞭酒,“你不喝,我喝。”

鐵林支好車子,過來便拈起塊肉塞到嘴裡,不著四六地說瞭句:“小檔子還有這麼好的牛肉賣。”

“下面兄弟看的檔子,我過來瞭,專門去買的。”

鐵林手肘搭在桌沿,看著金爺,“金哥,上海灘你現在一隻鼎瞭是?”

“上海灘不敢說,租界裡面都好說話。”

“不要欺行霸市。”

金爺嘴巴一咂,上下嘴唇一碰,“我像那種人嗎?我這麼好說話,混碼頭最重要靠啥。”

“義氣。”

“你最懂我。”

鐵林拿過酒壺,“我們是兄弟,我少喝一點好?”

“隨便,反正我不勸你。”

金剛帶著幾個混混過來,混混拎著食盒,金剛打開食盒一樣一樣擺瞭一桌。鐵林埋怨著金爺:“同你講排場不要太大。”

“去去,拿幾隻下去你們吃,桌子都放不下。”

兩人東扯西扯瞭好長時間,眼瞅著鐵林吃飽喝足馬上要放下筷子,金爺貌似無意地說瞭一嘴徐天讓他幫忙弄藥的事情,鐵林先是沒說話,過瞭半晌才冒出一句:“他怎麼不跟我說?”

金爺替他把酒倒上,“曉得這種事你不會做。”

鐵林瞅著他,“那麼你想做啥?”

“……不說這個。今天叫你出來主要想問問,你不會對我有啥看法吧?”

鐵林有些莫名其妙,“我?啥看法?”

“料總死在仙樂斯,查案不要查到我頭上。”

“查起來看,也說不定。”

“天哥沒有對你說啥?”

“沒有。”

“以前也沒說過?”

“沒有啊……以前說你啥?”

“那仙樂斯出事,你管都不管,還要天哥請才請得動。”

鐵林放下筷子,覺得金爺今天特別奇怪,語氣加重,“金哥,問東問西的你到底想問天哥啥?以後有事情你就直接問好不好。”

“……你看看一說到他,你就發脾氣。”

“他最近要結婚瞭,哪有心思管別的事情。”

“真的!和田丹?”

“這種事還騙你?”

“……那啥辰光吃你和柳如絲的喜酒?”

鐵林震瞭震,感覺這個詞離自己似乎很遙遠,“喜酒!”

金爺盯著他,嚴肅地說:“喜酒。”

鐵林打瞭個哈哈,“……開啥玩笑,金哥以前你跟我說,柳小姐和你蠻要好,你還把仙樂斯一半股份給她。”

“我說過?”

“肯定說過。”

金爺假裝恍然道:“所以你心裡難過上瞭,明明喜歡又不好下手?”

鐵林有些不自然,“誰喜歡她?”

“不要裝,在哥哥面前說實話。”

鐵林就是啥話也說不出來,喉頭一滾,隻能瞪著一雙大眼睛看著金爺,金爺看著他的反應,心裡早有瞭數,“嘿嘿嘿……那些話我是說過,為啥說曉得?柳如絲叫我來跟你說的,試試你,你還當真瞭。”

鐵林給自己倒瞭杯酒喝掉,掩去尷尬,“以後不要開這種玩笑。”

“問她去,誰知道柳如絲腦子想的啥。”

鐵林一時覺得有些無趣,隨意找瞭個借口跟金爺告辭,騎著自行車在路上混到很晚才回傢。

一傢人聚在一起親親熱熱地吃過晚飯,便各回房間休息,徐天擰開桌上的小臺燈,用一把小刀子掏新皮鞋的鞋底,幾下就掏出瞭個方形的孔,徐天將金剛鉆頭塞進去試瞭試,又修瞭幾刀。

敲門聲突然響起,徐天趕緊將東西都歸入鞋盒,推入床下拉開門。田丹將那本紅冊子遞進來,“是這本?”

徐天含笑接過來,“是。”

田丹往堂屋那裡看瞭看,“那我上去瞭。”

“好。”

田丹轉瞭身,又轉回來,看見徐天還開著門看著自己,笑得幸福,“你在做啥?”

“……剛剛準備給手指酒精消毒。”

“我幫你。”

“不用,我自己慢慢弄。”

“看到血行不行?”

田丹擔憂地看著她。

“沒血瞭,有血也早就幹瞭。”

“那我上去瞭。”

田丹一步三回頭地上瞭樓,直到看見她把門合上,徐天才回瞭屋插上瞭門。

徐天翻開冊子,這本紅色的冊子終於到瞭徐天手中,裡面有沉甸甸的七個人的名字,向老師來信瞭,徐天期待與他的會面,期待自己的名字將來會寫在與此相似的另一本冊子上。該做的事情要一樣樣地繼續,他拉出鞋盒,打開從老胡那兒要的一小瓶鞋膠,給鞋底的孔和金剛鉆頭都抹上,再將金剛鉆頭鑲進去。

又有敲門聲。徐天迅速把東西歸入鞋盒去開門。這次門口站著姆媽,“睡覺瞭?”

徐天點瞭點頭,徐媽媽睨他一眼,“嗯啥!田丹剛剛下來過我都聽到瞭,拿去。”

徐天無奈,把姆媽讓進房裡,自己盤著腿坐在床上,他的手裡被塞進一個絲絨小盒子。徐媽媽看著徐天,想起兒子終於要娶田丹,心裡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滋味,“嫁給你爸爸的時候,你外婆給我戴到手上的,你們年輕人作興訂婚戒指,要喜歡明天給田丹,省得再花鈔票。”

“你怎麼曉得?”

徐媽媽得意地笑著,“田丹啥事情都同我講,你以為瞞得住?生辰八字也有瞭,明天再去算日子。”

徐天嘴角一翹,笑得溫暖。父親離開之後,自己便同姆媽相依為命,除卻田丹,姆媽便是他在世上最牽掛的人。父親為國赴難,自己隻能將胸中志願封存藏匿,曾以為這樣會安安穩穩過上一輩子,可是看眼下境況,一切都如懸在鋼絲上般搖搖欲墜。

徐天合上門,坐到床上,打開母親送進來的盒子,取出一枚戒指。姆媽出身殷實,這枚戒指看上去亦是做工精致,寶石並不張揚,卻也觸手溫潤,田丹一定會喜歡這枚戒指。徐天把戒指舉起來放在燈光下,看起來不大不小剛剛好,徐天又將戒指放在紅色的冊子上,拿出紗佈酒精,開始仔細拆手指頭的紗佈。

徐天把戒指和紅冊子放在枕邊,一夜好眠。同福裡炊煙漫起,貨郎擔子敲梆子穿弄堂而過,又迎來瞭新的一天。

臨到早上,徐天卻被噩夢驚醒,夢裡長谷沖入同福裡,抓住姆媽和田丹,一把槍對準徐天,正要開槍時,徐天猛地睜眼坐起,他掀開被子跳下床到外面看,高聲喚著姆媽和田丹,卻沒人應聲。他的心臟狂跳,看著桌上罩著早餐,還擺著一張字條,上面是田丹的字跡,告訴他自己同姆媽出去辦事。徐天方才放下一顆心,冷汗佈滿全身,他轉回自己房間,穿好外衣,從床下拖出鞋盒,將鞋底的金剛鉆頭撬出來,再將同時買的另一隻完好的金剛鉆放入口袋。

徐天沒吃早飯,匆匆走過同福裡,路過下水道口時一松手,金剛鉆頭落入下水道。繼續走瞭幾步,看到一個垃圾筒,他將那雙新鞋取出來,鞋盒丟進去,徑直往那傢擦皮鞋店去。

推開大門,老板不在,隻有小夥計在打掃衛生。徐天手裡拎著那雙新鞋走進去,“夥計,幫忙到外搬東西。”

“啥東西……”

徐天不容分說地指瞭指外面,“三輪車裡十雙鞋子。”

小夥計跑出去,店裡隻剩下徐天一人。他找到墻邊鞋架上金剛那雙鞋,取下名牌夾子,夾在手中那雙鞋上,調換瞭架子上金剛的那雙鞋。

這一切都天衣無縫地完成,徐天推開大門,小夥計還在張望,正好不遠處有一輛停著的三輪車,小夥計跑過去。徐天拎著鞋從店裡出來,往相反方向而去。

武藤之死被重新翻出來徹查,長谷已經拿到瞭很多先前被忽略的信息,武藤死亡的真相正在漸漸浮出水面,而長谷,也在方長青的密切跟蹤之下,離死亡越來越近。

方長青剛剛出門,大頭麻桿就晃進來,一看就來者不善。方嫂暗暗在心裡盤算著,同田丹對視一眼,以為又是為瞭麻醉藥的事情找上來,客套地問:“……配藥?”

大頭正瞭正帽子,“公事,配藥?見過巡捕找上門是配藥的?”

“麥蘭捕房的鐵林經常來我們店配藥。”

方嫂面上笑意不減,心裡頭卻已經拉響瞭警報。方嫂迅速打量著周圍的環境,硬拼肯定不行,但是金剛鉆和剃刀早掉落在仙樂斯,該如何向大頭和麻桿解釋呢?

麻桿看瞭大頭一眼,疑惑地問:“……我們鐵巡長?”

方嫂看到麻桿這個反應,知道事情有緩,笑瞭幾聲,換瞭副熱情的語氣,“是,她還是鐵林的嫂子呢!”

大頭一愣,頓時也換上笑臉,“我說這麼眼熟,田丹姐,怎麼成嫂子瞭?”

“和徐先生要結婚瞭,徐先生知道嗎?”

“曉得!徐天徐先生,和我們巡長最要好。”

麻桿點點頭,也帶上笑,“熟人。”

“熟人好說話瞭,二位配合一下捕房公事。”

方嫂兩手握在一起,緊緊地搓動瞭幾下,掩飾住心裡的緊張,“哎,二位吩咐。”

“一個星期前……麻桿,幾號?”

麻桿將紙展開來,“上面寫著。”

大頭將紙推到方嫂面前,“一個星期前,你們店裡到這傢買過一隻金剛鉆是?”

方嫂的心沉下去,笑弧更大,“……是。”

“金剛鉆買來做啥用?”

“後面的窗子好幾塊玻璃壞瞭,叫玻璃店來配不劃算,我男人就買瞭幾塊玻璃和金剛鉆自己劃出幾塊。”

田丹一臉緊張地看著他們說話,大頭的眼神掃過來,她趕緊扯瞭個笑。

“裝好瞭?”

“早裝好瞭。”

“麻桿,到後頭看看,公事公辦,再把金剛鉆拿出來看看。”

方嫂的腦子在飛速轉動,一時間卻想不出任何辦法。麻桿從方嫂身邊擠過去,方嫂示意田丹跟到後面看看。大頭抬瞭抬眼皮看她一眼,“不要打岔子,金剛鉆拿來看看。”

“不知道放到哪裡去瞭……”

“醜話說前頭,鐵巡長是熟人,他的脾氣你們應該曉得,他吩咐我們出來一傢傢查,拿不出金剛鉆,要帶回捕房去的。”

田丹跟著麻桿走到後庫,麻桿上上下下看著,田丹忐忑地聽著前面的說話聲。

方嫂的聲音傳來,“這種小東西真不好找,要麼等我男人回來問一下?”

“不好等的,拿不出來就跟我們走。”

後面有人敲門,田丹也不敢去開,“方嫂,後面來人瞭。”

方嫂正在焦頭爛額地跟大頭周旋,“你開一下。”

田丹打開門,是徐天。徐天看瞭看屋裡的架勢,邁步走進來,田丹問他:“這麼早就來瞭?”

徐天湊近她小聲地說:“試衣服。”

田丹沒聽明白,“啊?”

“跟方嫂說一聲。”

方嫂心急如焚地從前面過來,與徐天照瞭個面,徐天經過方嫂身邊時小聲地說:“花盆裡面。”

方嫂怔瞭怔,徐天停下腳步笑著同方嫂說:“方嫂,我帶田丹先出去一下好不好?試試衣服就回來。”

田丹緊張地看瞭看屋裡的巡捕,方嫂點瞭點頭,“……噢,去吧。”

“不用拿包,我們試瞭再回來。”

田丹木木地隨徐天出去,大頭從前櫃轉過來,“我們辦正事,金剛鉆拿出來看看,總不會用完扔掉吧?”

方嫂目光轉動,進門邊的花盆裡赫然有一隻完好的金剛鉆,方嫂心中一松,幾步邁過去,臉上帶著欣喜,“……用過可能隨手放瞭,在花盆裡。”

大頭過去拿起來看瞭看,不陰不陽地看她一眼,“早說,省得費工夫。”

《紅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