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天穿好外套,將那枚八音盒裝置帶上。他站在屋子裡,環視著這個他住瞭許多年的臥室,一切都值得眷戀。他將抽屜裡那串用麻繩串著的鑰匙拿出來擱在花盆邊上,慢慢地拿著水杯再次給屋裡的蘭花澆瞭些水,又細心地把床鋪上每一個皺褶都整理好,最後拿起小鏡子,梳瞭梳自己的頭發,拿上田丹織的圍巾。沒有想象中的忐忑,反而是出人意料的平靜,徐天就像是要去參加一次志在必得的賭局,他的籌碼比任何人都大,因為他是用生命去赴約。徐天不可避免地再次想起他的父親,他曾經發誓,不會做一個像他父親那樣不負責任的人,可是他現在明白瞭,父親身上背負的是更大的責任。以身犯險,捐軀赴難,這些詞語一直埋藏在徐天的心裡面,如今這念頭重新破土而出,自己同父親終究是殊途同歸。
弄頭弄尾分別有兩個便衣,弄堂裡有一個便衣踱來踱去。小翠從自己傢出來,往陸寶榮的鋪子走,擦過那個便衣,便衣對她不懷好意地笑。小翠隻覺得毛骨悚然起來,嫌惡地嘟囔瞭一句:“……惡心。”
小翠一路小跑跑到陸寶榮的鋪子裡,扁瞭扁嘴委屈道,“寶榮哥!剛剛過來那個日本人又想擦我油。”
陸寶榮一瞪眼睛,“他敢!”
小翠趕緊挽住陸寶榮的胳膊,一副小鳥依人的樣子,“那等下你要送我過去的呀。”
陸寶榮頓時瞭,壓低瞭聲音,“那個小翠啊,我們現在不要惹事啊,現在這個,這個不太平的啊。”
小翠恨鐵不成鋼地甩下陸寶榮的胳膊,“那讓他們擦我油好瞭……”
鐵林將徐媽媽收拾的東西都裝入大皮箱扣好,“這樣多少方便些,大包小包不方便。”
“你力氣大,要我們天兒,拎都拎不動。”
徐天從屋裡出來,神色如常,甚至還帶著居傢的笑意,“拎得動,我試試。”
徐天走過去試瞭一下,齜牙咧嘴的果然提不動,鐵林過去一提就起來瞭,“你就看他裝吧,這也沒多沉,我拎包,一直送你們到船上。”
徐天假意瞪瞭鐵林一眼,把田丹織的圍巾交給姆媽,“姆媽,這個記得幫我帶上啊。”
徐媽媽接過圍巾抱在懷裡,“我說呀,要麼一起走,你們兩個這麼好。”
徐天也看著鐵林,順手捶瞭他一拳,鐵林還有點扭捏,“那……我回去問問爸爸和柳如絲。”
徐天“哦喲”
瞭一聲,在旁邊瞎起哄,徐媽媽疑惑地說:“問柳如絲做啥?她是你什麼人哪還問她……”
鐵林復坐下來,嘻嘻地笑著,“她是我老婆。”
徐媽媽睜大瞭眼睛,“啥辰光的事!都沒聽天兒說。”
鐵林說起來還有點羞澀,“昨天下午的事情,哎呀,這種小事有啥好說的。”
“小事,到你身上就沒大事……”
“姆媽你們兩個人先聊著,我出去一下。”
徐天看瞭看表,時間已經快遲瞭,他即使再不舍也終將要別離。
“噢……啊?有啥事體!”
徐天的語氣稀松平常,似乎他隻是要去裡弄裡轉一圈,“給朋友送點東西。”
鐵林在一邊扭過頭去,他笨拙地遮掩著將紅的眼眶。
徐媽媽的情緒一下就低落瞭,“回來遲不遲?”
“……如果要是晚的話,你一個人先睡,啊。”
徐天像哄孩子一樣哄著提心吊膽的母親,尾音帶著一點軟糯,散在徐傢的堂屋裡。
徐媽媽撇瞭撇嘴,不放心地說:“鐵林你陪他一起去好瞭,還有日本人在外面弄堂裡呢!我真的不放心!”
“我又不跟他們搭界,你放心吧。”
“我去看看日本人還在不在,說不定不在瞭。”
徐媽媽說著話就要起身往外去,鐵林趕緊起身攔著,“天哥,要不我還是跟你一起去吧。”
徐天用眼神警告瞭鐵林一記,“坐著,你到哪裡去,難得陪姆媽講兩句話,過兩天我們就要走瞭。”
鐵林的擔憂全寫在臉上,徐天朝他使瞭個眼色,笑嘻嘻地說,“姆媽,走瞭。”
“外面日本人還在不在?”
徐天拉開門,“我看。”
鐵林扭過頭去,不忍心再看徐天強顏歡笑,徐媽媽關切地問:“在不在?”
徐天動作誇張地伸出頭看瞭看,回頭朝姆媽笑著,“……不在瞭,走瞭。”
徐媽媽點瞭點頭,不知道為什麼鼻子一酸,就這麼紅瞭眼眶。
徐天拉上門,眼淚就出來瞭,他一隻手死死攥著門環,另一隻手捂著嘴,不讓自己的嗚咽之聲被屋裡的人聽見。很長一段時間內,他就保持著起初的姿勢,握著門環的手指已經有些發疼,手背上的青色血管開始微微凸起,他渾身顫抖著,努力克制住哭聲,溫熱的眼淚掉落在門口的水泥地上,瞬間不見,徐天定瞭一會兒神,轉身朝裡弄裡走。
對面裁縫鋪子打開,陸寶榮送小翠出來,徐天停下腳步,認真地點頭打著招呼:“寶榮叔再會啊。”
“要,要走啊?”
“是,小翠,再會啊。”
徐天往外走,陸寶榮和小翠都覺得徐天今天的神情奇怪得很,語氣也比平常鄭重,兩個人不自覺地跟在他後面。
那個日本便衣讓過徐天,小翠經過的時候,他伸手捏瞭一下她屁股,小翠“吱哇”
一聲跳起來。陸寶榮也急瞭,“耍流氓啊儂,介不要臉的人都有啊?”
日本便衣樂著又摸瞭小翠一屁股,小翠尖叫道:“還摸啊!陸寶榮你是不是男人!”
陸寶榮奮起撕扯,被日本便衣一拳揍倒,陸寶榮和小翠都沒聲兒瞭,小翠扶著昏迷的陸寶榮小聲抽泣,抱又抱不動,那個便衣無事一樣,又在弄裡踱起瞭步。
徐天聽著後面的聲音,走出弄口,弄口兩個便衣跟上他。徐天走瞭幾步停住,返身往弄裡走,兩個便衣也跟著。徐天走到弄堂裡那個便衣前,迅速出手。先擊倒耍流氓的便衣,再擊倒跟著的兩個便衣,然後等到弄尾兩個便衣趕到眼前,再度出拳,每一拳都直中要害,幹凈利落,三十秒內一一擊倒。
鐵林在傢裡聽見動靜,開門探出腦袋,隻看見地上倒著五個人,徐天向鐵林揮瞭揮手,示意他關門回去。
小翠看呆瞭,徐天過去幫忙扶起陸寶榮,“回鋪子去吧。”
陸寶榮已經緩過瞭一點神,小翠眼睛盯著徐天還是呆呆的樣子。
徐天走出同福裡,他行走著,踢到一個翹起的井蓋。他繞開,又退回去,試圖把井蓋合上。
合瞭一半,徐天反而把井蓋打開,從兜裡掏出火柴劃著往裡看,又松手讓火柴掉下去。然後他把井蓋推回去,用腳踩瞭踩,依舊讓它保持著翻開來的角度。
老向和接應的同志老章到達瞭三番街,兩人前後察看瞭一圈,路邊有一些枕木堆,老向往街頭看著,等待著徐天的出現。
“是不是該把木頭搬到路中間?”
老章問道。
老向看瞭看手表,“還不到時候。”
徐天看著表走到菜場冷庫後門。街面靜悄悄的,連月亮也不見蹤影,隱隱有犬吠聲,街角有人影晃動,徐天沒理會,他心知那些都是影佐派來監視自己的人,自顧自掏鑰匙開後門進入。
山本眼見著徐天進瞭冷庫,他指揮人手分散,自己往稍遠一點停著的小車過去,進入車內。
八仙樓的包間裡,金爺正在跟白老板搓麻將,金爺一直在心神不寧地看表,白老板一直優哉遊哉的,“留點神啊,我又上聽瞭。”
“到時間好接貨瞭啊。”
金爺的眼皮正在狂跳。
“頭一次做都這樣,多做幾次就不看表瞭,我出貨給通路證,日本人發的通路證,在上海到哪兒都沒出過紕漏。”
金爺手裡無意識地用牌磕著麻將桌,泄露出瞭內心的緊張,“白哥路子廣啊,以後靠你發財。”
“我那妹妹怎麼樣瞭?”
“你是說柳小姐?”
“嗯,聽說她男人是個小巡捕。”
“……賤貨。”
白老板面色一沉,“不愛聽,我都叫妹妹瞭,怎麼到你這兒還是賤貨呢?”
金爺自覺言語有失,沉默不語。
金剛和小白相的車子停在白渡橋邊,兩個人坐駕駛室裡已經等瞭大半個晚上,碼頭上還沒有動靜。金剛煩躁不安地問:“怎麼還沒人?”
小白相臉上永遠帶著笑,“還沒到時間。”
“早點送來早點拉到滬西好吃夜宵。”
小白相看著金剛,手指輕松地搭在方向盤上,“金哥,這種事說幾點就是幾點,咱們又不是來拉大米。”
“我哥瞎緊張。”
金剛不以為然地說。
“這種事情還是小心一點好。”
“我們是有煙館牌照的,貨上來還有通路證,天王老子也管不著。”
“金哥,你不曉得,煙館的煙土是走過稅的,從白老板這邊過來的是私煙。”
“那日本人還發通路證?”
“大傢面子上要過得去才好。”
金剛不耐煩地抓著頭發。
幾個搬運工拍著冷庫的門,徐天開門出來,一邊不動聲色地掃視四周一邊跟大傢打招呼,歡哥招呼手下的小兄弟,“出貨,徐先生要多給我們算加班費。”
“賬都做過瞭,下個月結在一起。”
“好嘞,謝謝徐先生。”
搬運工們魚貫進入冷庫,徐天上車坐到駕駛室裡,看著後視鏡,街面上看不到人。徐天看瞭看手表,指針指向瞭九點零三分。
這幾天發生的事情令鐵林應接不暇,身心皆疲,不一會兒就仰在椅子上睡著瞭。徐媽媽從徐天的屋子裡出來,看見鐵林打起瞭呼嚕,無奈地輕輕推他,鐵林轟地跳起來,見自己還在徐傢,泄瞭口氣,“……徐姆媽!”
這一下把徐媽媽也嚇得不輕,她捂著胸口,結結巴巴的,“鐵,鐵林哪,你還說陪我說話,到房裡轉一圈你呼嚕都打起來瞭。”
鐵林也捂著胸口,喘著粗氣,“哎呀我睡著瞭,我睡瞭多久?”
“半小時。”
鐵林一臉茫然地四下找著徐天的身影,“天哥回來瞭?”
“沒有,他介麼晚瞭還沒回來,也不曉得做啥去瞭。”
徐媽媽面上又浮上瞭擔憂之色。
鐵林回瞭回神,坐回椅子裡去,“那,你先睡好瞭。”
“我擔心啊,你曉不曉得他做啥去瞭?”
鐵林神色有些不自然,他抱著頭,胳膊撐在膝蓋上,不敢看徐媽媽的臉色,“啊……曉得曉得我曉得。”
“也不曉得鑰匙帶沒帶,”
徐媽媽把徐天放在花盆邊上的鑰匙拿出來放在鐵林手心裡,“你拿一隻看到交給他,一定哦。”
鐵林嘴裡胡亂答應著:“……對瞭,天哥還叫我帶東西,到他房裡拿。”
“啥東西啊?”
鐵林躥進徐天的房間,從床腳下面摸出一個盒子。打開一看,裡面是一個做好的炸彈,還有一張寫好的紙條,他把紙條展開來看,上面寫著“極司菲爾路76號”
,鐵林又把紙條疊好合上,夾著紙盒出去。
“走瞭徐姆媽。”
鐵林走到桌子邊,把腰帶系上,徐媽媽趕緊過去幫他拽住衣角,“那你路上要小心啊!”
“我明天過來,徐姆媽要把門鎖好啊!”
徐媽媽看著鐵林出瞭傢門,傢裡頓時又剩下她一個人,整棟房子裡都悄無聲息,隻有水管偶爾發出滴答的響聲,徐媽媽的擔心憂慮在這樣安靜的環境裡被更加放大,她幽幽地嘆著氣。
鐵林跨上自行車搖搖晃晃騎出去,沿弄堂看鼻青臉腫的日本便衣,他咧嘴直樂。
搬運工蓋好帆佈,系好最後一個繩扣,徐天檢查瞭一遍,“好瞭,謝謝啊歡哥。”
“徐先生自己開汽車?”
“我在這兒等人,你們走吧!”
歡哥一行人離開,徐天重新坐進駕駛室看表,已經是九點十五分。徐天再次通過後視鏡往後看,同他判斷的一樣,影佐為瞭查出接收藥品的組織,會派人遠遠跟著,不會讓自己發現。
白老板又和瞭,他身邊的籌碼摞得高高的。金爺長長嘆息瞭一聲,“你這個手氣太旺瞭。”
“金老板錢輸光瞭?”
金爺一晚上都掛心那批煙土,根本無心打牌,“真的沒帶錢,都輸瞭,光腳板瞭。”
“我借你一點。”
“白哥已經借我大錢瞭。”
白老板深深看瞭他一眼,“不敢賭啊。”
“這回把傢底都押上,還不敢賭?”
白老板話裡有話地說:“要賭賠瞭沒錢還,我可是要翻臉的。”
“穩贏的生意,怎麼可能賠。”
“這世道沒有穩贏的事。”
“剛剛白哥還說跟你發財從來不會出紕漏。”
“各人有各人運道,我不出紕漏不等於你不出紕漏。”
金爺臉上的笑容一滯,“……白哥你這話說得我心慌。”
“不要慌,說著玩兒的。”
洗牌聲又起,金爺想瞭想,“我我我我還是到煙館接貨。”
“要不要豹哥陪你一起,他滬西地頭熟。”
“那最好瞭。”
遠處的河面上有燈光掃來,一直註視著動靜的小白相趕緊推瞭推已經快要睡著的金剛,兩人趕緊跳下車,河面上過來一條機船,搭跳板上來一個人,打量著他們,“金爺的人?”
“是。”
“上貨!”
眾人輕手輕腳地開始搬運。
徐天和山本都在看表,已經是九點二十五分瞭。老向也看瞭看表,示意開始搬枕木,老章和老向將木頭橫到路中間。
徐天在菜場後門發動車子,一時還不太熟練,熄瞭一次火,重新發動開出去。街拐角,便衣分奔跑和小車兩路,訓練有素地跟上。
白渡橋頭,混混蓋好帆佈,系好最後一個繩扣,小白相接過通路證,來來回回地查看,隨後金剛和小白相進到駕駛室,三個混混上瞭車頂。
老章掏出兩支匣子槍,老向也持槍在手,“逼停就好,盡量不要開槍。”
徐天的藥車在行進,車開得越來越慢,後面的便衣跟得太緊,山本示意便衣們減慢速度。
徐天的車竟然停瞭下來,像是熄火瞭,徐天下來到車頭搖瞭一陣手柄,車重新打著。所有的便衣都屏息在拐角,徐天繞過車頭,看路面仿佛安靜無人。
車子重新啟動,徐天透過後視鏡看到街面上玻璃櫥窗反射出來的光,嘴角笑意不易察覺。
金剛的煙土車先開到瞭三番街,在枕木前停住,金剛伸頭出來看,暴躁地指揮小白相下車把木頭搬開。
小白相和車上三個混混跳下去搬枕木,老向從後繞過來,進入駕駛室,槍頂住金剛的腰,金剛愣瞭愣,剛要反抗,老章從另一側敲瞭他的後脖頸,金剛暈瞭過去。搬木頭的聽到響動,迎著車燈瞇眼睛看,小白相看到槍口,臉更白瞭,趕緊雙手舉過頭頂,雙眼緊閉,屈膝繼而臉朝下完全趴在地上,手抱著頭一動也不敢動。
徐天的藥車在行進,時有停頓熄火的跡象,後面小車裡的山本皺著眉頭吩咐後面的車不許太過接近,附著車門的便衣跳下去通知,徐天的車慢慢轉入三番街。
徐天的藥車開到與老向的煙土車呈九十度的拐角處又熄火瞭,徐天跳下駕駛室,拿著搖柄。便衣在後面的街口探頭,窄巷子上空無一人,隻有徐天的車,從徐天車頭的角度,能看到老向的車就在旁邊的通道。
徐天下瞭車,指瞭指被塞著嘴的小白相,“就他一個人?別往前走瞭,後面有尾巴。”
老向退回拐角,示意他還有四個綁在木頭堆後面,徐天頷首道,“一起發動車子,我拐過彎就換車。”
“明白。”
老章利索地跳上煙土車駕駛室。
徐天搖手柄,老章點火,兩輛車同時啟動發動機,在安靜的街上發出轟鳴聲。遠處街角便衣探瞭一下頭,看到車停著,徐天繞過車頭進駕駛室一切正常。
徐天慢悠悠將車右拐,老向和老章拖著小白相上車,徐天跳下藥車,上煙土車駕駛室。
徐天揮手示意老向趕快過去,老向低聲說:“車底放瞭個炸彈,十分鐘炸,找個地方跳車,曹傢渡會合。”
徐天將車前的通路證摘下遞過去,老向接過,車擦過徐天,開到下一個拐彎消失。
徐天同時慢悠悠將煙土車開起來,他看瞭看表。
後面那條巷子裡,便衣們無聲疾奔至拐角,探頭看著徐天的車正開到下一個街口,朝與老向相反的方向拐彎,眾便衣疾奔,山本那輛小車加速,當先跟上。
枕木堆後面,金剛在掙紮,他用腳踹那三個同樣綁著的混混,示意相互松綁。
金爺帶著幾個混混和豹哥坐在滬西的小巷子裡等著接貨,豹哥面無表情地說:“金老板把煙館開到這裡來有本事啊!”
“都是日本人幫忙。”
豹哥撣瞭撣長袍下擺,“一口氣吃二百包,沒日本人撐著一般人也沒這麼大膽子。”
“白哥膽子更大,二百包到他那裡是小生意。”
“不小,白哥也是跟你賭一把。”
金爺聽瞭這話,更覺得心裡不安,“……怎麼還不到!”
金爺隻覺得火燒火燎的已經快要坐不住瞭,豹哥閑閑地說:“急啥?”
“我急,你們拿到錢瞭,我二百包煙土還沒見到呢!”
金爺索性站起來不斷溜達著。
徐天開著車看表,已經是十點零三分瞭,車廂裡的定時炸彈指針嚓嚓在走,徐天踩油門將車開得更快。
山本的小車出現在路面上,一路緊跟。
老向的藥車被日本憲兵檢查站攔下,駕駛室裡三個人,小白相夾在中間。老向槍頂著小白相,“想活命?”
小白相抖抖索索的,臉上擠出笑,“活命最要緊。”
下面的日本翻譯問車上是什麼,小白相努力裝作無事的樣子,“……白老板的貨。”
“哪個白老板?”
老向降下車窗把通路證遞下去,日本人看瞭看,將通路證收瞭,揮揮手,藥車通過檢查站,車內三人俱松瞭一口氣。
徐天再度看表,又過瞭五分鐘,車廂裡的定時炸彈節奏均勻,炸彈就快炸瞭,徐天果斷右拐全速前進。後面的便衣已經無法隱藏行蹤,小車也全速疾駛。
便衣發現這裡是虹口,已經快到司令部瞭,山本趕緊追上去,將徐天的車子攔下來。
金剛脫縛,躍出疾奔,一路奔到滬西的小巷子裡,金爺沒看見車,卻看見瞭金剛。金剛扶墻喘息不止,金爺預感出事瞭,他迎過去。
“哥……”
“……小白相呢?”
“綁走瞭。”
金剛氣喘籲籲地說。
“煙土呢?”
金爺的聲音立馬提高瞭兩個調,金剛欲哭無淚,“劫走瞭。”
金爺登時心口一梗,“誰做的!”
“徐先生。”
“……徐天?”
金剛點頭,豹哥搶上去一腳把金剛踹翻,金剛反身而上與其廝打,“你踢我!我哥還沒有踢我……”
金爺怔怔的完全蒙瞭,他跌坐在路邊,眼神空洞呆滯。
徐天疾駛過來,猛踩剎車將車停在瞭憲兵司令部的門口,徐天關上車門,往隨後跟上來的那輛小車過去。小車挨著徐天停住,徐天去拉開車門,“給我讓個位置。”
下來一個便衣,徐天坐進去關上車門,山本示意手下去檢查那輛車,日本便衣們往卡車過去。
徐天坐在後座上,氣定神閑地說:“如果是我,現在不會過去。”
山本愣瞭愣,縮回小車內,徐天抬手註視著手表的走動,他閉上眼睛在心中默數著。突然卡車起爆,黑煙滾滾,空氣中夾雜著一股嗆鼻的氣味,接近的便衣被炸飛出去。爆炸的同時,徐天將隨身帶的八音盒裝置,塞入小車車座底下,山本驚魂未定,扭頭看向徐天。
徐天仿若沒看到眼前燒起來的汽車一樣,從口袋裡拈出一枚扣子遞給山本,“……你的扣子掉瞭。”
山本低頭看瞭看衣襟,木然地接過自己的扣子,徐天笑瞭笑,“進去吧,叫影佐來見我,他在嗎?”
有很多憲兵從司令部裡出來,在火光周邊狂走,山本的小車繞過燃燒著的卡車,緩緩駛進司令部。
豹哥在奮力毆打金剛,金爺依舊是失魂落魄地癱著,沒有阻攔,幾個混混也站著看。
金剛揀瞭個空,奮起跑到一個混混身上拔出一把刀,嚎著沖過去刺豹哥,豹哥掏出槍指著金剛,金剛驟然停住,回頭看瞭看金爺。
金爺起身就要走,白老板拄著文明棍帶著一群人攔住他們的去路,“還要走哪兒去!我那車煙土剛剛在憲兵司令部門口炸瞭,燒成灰瞭,你手下人吃屎的,你他媽還想走?!”
“……是我的煙土燒成灰瞭,跟你沒關系。”
“你說沒關系就沒關系?”
金爺喪著一張臉,“我給錢瞭。”
白老板怒不可遏,“狗屁!給瞭點兒又跟我借瞭點兒,再押一個夜總會,現子兒到我手裡就是個零頭。”
“仙樂斯不是錢?”
“我他媽要夜總會幹啥?頂臺柱唱歌的也跑瞭,那他媽就是個殼兒,還不夠我喝酒呢!我要現錢,煙土燒瞭你怎麼還!”
金爺擺出瞭混碼頭的無賴樣子,“……燒就燒瞭,你想怎麼樣。”
“耍混瞭?”
“我現在火氣很大。”
“那看看咱們誰比誰撮火!收拾他們!”
金爺掏出槍,混混們亮出刀子,白老板帶來的人清一色亮出沖鋒槍,混混們都傻瞭,垂下刀子。
“數三下不扔槍,保證把你掃成馬蜂窩,上海灘再沒姓金這個人。”
金爺垂下槍,金剛大吼一聲突然發力,一刀刺向豹哥,又被豹哥擰住。
白老板走到跟前,奪下金剛手裡的刀,“……依我的脾氣全弄死得瞭,但誰他媽讓我還是個生意人呢?讓你走,三天之內把值二百包煙土的現錢拿到八仙樓,聽到嗎?到三天不見你人影兒,連姑表舅姥爺都算上,從你蘇北老傢開始殺,殺光九族,最後再扒你的皮。”
金剛在豹哥手裡還竭力喊道:“吹牛皮!”
白老板一刀刺入金剛小腹,眼睛都不眨,“他的命,是讓你再活三天的利息。”
金剛吃痛彎著腰,他的眼睛裡突然落下來一行淚,抬頭看著金爺,語氣漸弱,“哥,弄死他,哥……”
金爺不動,白老板淡淡地說:“事兒是他辦砸的,弄死沒意見吧?”
“……沒意見。”
金爺不敢看金剛的眼神,金剛哀哀地喊:“哥……”
白老板拔出刀又捅瞭幾下,“別叫哥瞭,三天沒錢,他現在的樣子就是你的樣子。”
金爺臉上的肌肉在不斷抽搐著,眼見著金剛兩眼大睜,似有淚光,跪倒在地,再無聲息。金爺怔愣在原地,白老板一行扔下金剛的屍體,大搖大擺地離開巷子消失。
山本的小車停在司令部的空場上,徐天坐在車裡,便衣圍車而立,另一輛車急駛進院,影佐和徐天同時下車。
“爆炸的卡車上是什麼?”
山本膽怯地回答道:“煙土。”
影佐轉向徐天,玩味地說:“煙土?”
徐天一副置身事外的樣子,“好像是。”
“藥品呢?”
徐天淡淡地說:“這時候應該已經下船,像一年前那樣,你又敗瞭。”
“……那就是說你不想活瞭?”
徐天靠在車上,嘖嘖道:“我想的。”
“你要看著田丹成為劉唐的人,然後她在你面前死去,然後你的母親在你面前死去。”
徐天笑得篤定,“你要讓田丹回傢,我母親和她要離開上海,然後我也離開。”
“這麼有自信?”
“因為我有你想要的,也有讓你害怕的東西。”
“我想要什麼?”
“田丹和我母親不過是平民百姓,她們的作用是威脅我,你想要屢屢讓你品嘗失敗的中共上海靜安支部。”
影佐沉默瞭半晌笑瞭,“為瞭田丹,你要把他們交出來?”
“我是第一個,已經在這裡瞭,田丹和我母親離開上海,再談下面的。”
影佐饒有興致地摸瞭摸下巴,“……很好奇,你有什麼讓我害怕的?”
“明天中午之前,我母親如果見不到田丹,你曉得她會怎樣?差不多會瘋瞭,這些天我說一半瞞一半,老人傢不敢問清全部,相信兒子會把所有事情辦好,當然會辦好,但今晚出門我又沒敢說不回去,所以田丹明天中午要回傢。”
“還是不明白,我有什麼可害怕的?”
“王擎漢。日本維新政府大漢奸,你主要的合作人,日本軍部利益的中方代言,他如果死瞭,好像比讓你死更難受。”
“你要殺他?”
徐天頷首不語,影佐笑起來,根本不相信徐天的話,“從現在開始你寸步難行,怎麼殺?”
徐天的身上再也看不到昔日那個菜場會計的唯諾,整個人像是一把即將出鞘的劍閃著隱隱的光,連眸子裡都時不時地劃過銳利,“影佐,別人說這個話都可以,你低估我就不對瞭。”
影佐有點恍然,那個十年前的徐天終究是再度出現瞭,影佐心裡有瞭棋逢對手的躍躍欲試,“……好,那我們看看明天中午會發生什麼。”
“把我關起來之前,我能見一見田丹嗎?”
“等我看你殺死王擎漢再說。”
“王擎漢一死,軍部要讓你剖腹瞭,別人我不認識的,隻同你熟悉,到時候你都死瞭,誰還會跟我商量事情?”
影佐被他的話激怒瞭,他抑制著怒火看著徐天,徐天笑得輕輕松松,“這樣好瞭,明天中午王擎漢受點傷,田丹見見我,然後我們再說下面的事情。”
影佐氣急敗壞地盯著徐天,下令將徐天鎖入重門黑牢,門外重重設崗。
老向和老章已經到瞭曹傢渡渡口,遠處有手電晃動,老向焦急地眺望著遠處,卻始終沒有等來徐天的身影,他長嘆一聲,“……不等瞭。”
“會不會沒有脫身?”
老章擔心地問。
“我相信他……”
“要不我們回去看看?”
“不行,這船藥出岔子,徐先生的努力全白費瞭。”
老章看著遠處的手電,壓低瞭聲音,“那邊是日本人嗎?”
“徐先生傢屬接應安排好瞭?”
“英國船都說好瞭,有人接。”
“我是說到西北之後?”
“一路都要安排人?”
“送到後方安頓妥當為止。”
“……不是說隻要我們送上船?”
老向心中愀然,想起瞭田魯寧,又是一嘆,“君子之托,應承當付全力,徐先生也是應瞭我們一句話,全力至今。”
“知道瞭!”
手電光晃過來,老章解開纜繩,彎下身子,“好像是日本人。”
“……走。”
船無聲地潛入黑夜,將曹傢渡渡口漸漸地拋在身後。
徐媽媽整夜都輾轉反側,因為擔心徐天,幾乎是一夜未眠,耳朵一直留神著堂屋裡的動靜,一大清早就從自己房裡出來。
她繞過地上亂七八糟的包和箱子,她看到徐天的房間半開著,走過去試圖輕輕關上,想想又輕輕推開。房裡沒人,燈還亮著,被子疊著,沒有展開的跡象,一切都與她昨晚看到的一樣。徐媽媽失神地走回堂前,一屁股坐落椅子裡。
她慢慢地冷靜下來,半晌她起身出傢門。
日本人依舊在弄堂裡轉悠著,老馬在店門口心不在焉地晾著毛巾,見到徐媽媽走出傢門趕緊迎上去,“徐姆媽。”
陸寶榮腫瞭半邊臉,走到她跟前,看見她的神情又把想說的話咽瞭回去,“徐姆媽……”
徐媽媽像沒聽見一樣,疾步往外,一個便衣堵上來,徐媽媽左繞右繞,大聲斥道:“讓開!”
便衣按住徐媽媽往回推,徐媽媽突然咬瞭便衣一口就往弄口奔,弄裡的人都出來看,徐媽媽在弄口被兩個便衣擋住。
徐媽媽平靜地說:“讓開!我兒子呢?”
便衣不為所動,墻似的堵在弄堂中央,徐媽媽突然朝他們撲過去,“讓開,畜生……我兒子呢!”
便衣搡著徐媽媽不讓她往外走,徐媽媽便抓住便衣的衣領和便衣撕扯起來。
徐媽媽的大衣被便衣扯掉,沖出瞭第一層重圍,緊接著越來越多的便衣沖過來按住徐媽媽,徐媽媽的身體重重地撞在小翠書店外面的櫃子上,小翠從自己鋪子跑出來,尖聲喊著:“打人瞭,快點來幫忙!”
陸寶榮見狀急瞭,喊著沖上去,又被彈開,老馬看不過瞭,也沖上去,同福裡的人都上去瞭,小翠抓住徐媽媽的手臂往回拉,同福裡的人將徐媽媽和幾個日本便衣隔開,整個弄堂裡廝打成瞭一團,小翠頭腦發熱,撲瞭上去,片刻被便衣彈到墻上。徐媽媽從後面被一個便衣擰住胳膊,陸寶榮趕緊去扯開他,被便衣揮倒,小翠又咬住便衣的胳膊,讓便衣推瞭個趔趄,老胡見狀也沖上去瞭,胡亂打著,徐媽媽擺脫瞭便衣的鉗制,一步步往裡弄外走著。
徐媽媽聽著同福裡嘈雜朝天,嘴唇翕動著,紅瞭眼圈,她的胸口劇烈起伏著,將眼淚生生逼瞭回去,徐媽媽快走兩步,抄起來一個銅臉盆猛地往地上一摜。
頓時,同福裡廝打著的鄰居和便衣都停下瞭手,俱都無聲。小翠心驚肉跳地看著徐媽媽,徐媽媽整瞭整衣服頭發,妝容狼狽,聲音哽咽,“……都不要動手瞭,謝謝,叫大傢回去,我傢裡的事不要連累一條弄堂隔壁鄰居,我不要這樣。”
徐媽媽微微抬著下巴往傢裡走,進瞭傢門,她像是虛脫一般靠在桌上,連喝瞭三杯涼水。
小翠和陸寶榮跟著進來,關切地問:“徐姆媽要不要緊?”
徐媽媽眼中帶淚,沒有說話,陸寶榮絮絮地說:“這幾天看不到你,大傢心裡都擔心。”
小翠問:“徐先生還沒有回來呀?”
“是不是找田小姐去瞭?報紙上她和劉唐今天……”
小翠瞪瞭陸寶榮一眼。
“……報紙上說啥?”
“沒啥。”
陸寶榮趕緊說道,小翠白瞭陸寶榮一眼,“報紙登田丹和劉唐今天訂婚。”
陸寶榮嘟囔著:“拿眼睛瞪我,自己又講。”
“我叫你不要講,都講一半瞭徐姆媽介聰明的人猜也猜得到。”
“你這張嘴巴遲早要壞事體。”
“好瞭好瞭,好人都是你做。”
陸寶榮小聲說著:“徐姆媽本來就心裡不舒服,讓你這樣一說更加……”
徐媽媽置若罔聞,“老玻璃。”
陸寶榮答得幹幹脆脆,“哎!”
“我連弄堂都出不去,幫我買兩根油條。”
“噢!”
“鈔票帶去。”
小翠按住徐媽媽的手,陸寶榮轉身就走,“我請客好瞭!”
“徐姆媽,你們傢到底出啥事體瞭,日本人天天在門口……”
徐媽媽跌坐在椅子裡,“我也想問我兒子。”
牢房有一眼小窗,太陽射進來,歪在角落裡的徐天睜開眼,他看著鐵欄窗外的太陽,忍不住抬手擋住陽光。日光照在他的皮膚上,更顯得他皮膚蒼白,甚至能看到血管,徐天的一雙眸子卻是熠熠的。計劃在有條不紊地實現著,田丹一會兒就能回到同福裡,如果幸運的話,自己也能走出這個地方。他現在很擔心姆媽,姆媽現在一定知道自己一夜未歸瞭,徐天不忍想象姆媽著急的樣子,他蜷起瘦長的雙腿,環住雙膝,將額頭抵在膝蓋上,深深地閉上眼睛嘆瞭口氣。
同樣的太陽,從封著的後窗縫隙射進來。田丹在房間裡翻找東西,她翻到瞭一支螺絲起子,她把起子藏入衣服,看著穿衣鏡,整理自己。田丹朝著鏡子裡的自己揚瞭個笑,先是生疏地笑著,繼而是甜美地笑著。她看著自己的笑恍若隔世,笑著笑著,眼角便滲出瞭眼淚,她靠著墻一點一點地滑坐下去,環住雙膝,也像徐天慣常的樣子,將額頭抵在膝蓋上,無聲地抽噎。
徐媽媽面無表情地大口吃著東西,小翠看著徐媽媽吃完最後一口松瞭口氣,“……胃口倒還好,身體第一要緊。徐姆媽你是沒看見,昨天徐先生出弄堂的時候老威風瞭,他一個人打五個,嚇得我口水都要流出來瞭,平時真的看不出來,文文靜靜打起架那麼兇。”
小翠揮舞著拳頭模仿著,“哎,就這麼一個拳頭,打出去日本人就暈倒瞭。”
徐媽媽打斷她的話,“你看見瞭?”
“我看到瞭呀,寶榮哥也看見瞭。”
“他沒說啥?”
“他說再會啊,然後就叫我把陸寶榮扶回去。”
“小翠你忙去吧。”
“我沒事,陪陪你,要不要喊寶榮哥?他臉上昨天叫日本人打瞭一拳,頭昏沉沉的反正也做不成衣服。”
“……要都沒啥事,陪我打打麻將。”
“好呀,他昏沉沉的正好贏他的錢。”
小翠把桌上的油條稀飯收走,轉身去招呼人進屋打麻將。
金剛的屍體被抬到瞭仙樂斯的大廳,放在瞭柳如絲平常唱歌的舞臺上,金爺先是緘默地站著,滿臉疲憊地示意站在一排的手下先出去,可是沒一個人動彈。
金爺暴怒著把他們都攆出去,獨自坐在金剛的屍體旁邊,“金剛啊,我也沒什麼話好說,雖然我們是兄弟啊,但是你死瞭活該,誰要你那麼沒有腦子,那麼沖動,什麼都靠蠻力!”
金爺越說越激動,他站起來看著金剛雙目緊閉,躁鬱得猶如困獸,“到上海混碼頭,我就是你這麼一個兄弟,可是害我的也是你。現在躺著舒服瞭吧,你不是喜歡躺在這個地方嗎,那你就一直躺在這裡好瞭!死瞭比活瞭好,你曉得我比你辛苦吧!好端端的本來就要發財瞭,你看,同你說你也聽不懂,你也不會聽。我告訴你啊,白老板這個仇我是不會給你報的,他不弄死你我還要弄死你呢。怪誰啊!怪你自己沒有福氣嘛!我是想帶著你一起享福的……”
金爺說到這兒,突然哽咽瞭,他嘆息瞭一聲,情緒低落下來,“要不要回蘇北去啊。”
金剛已經無法回答他瞭,金爺的眼裡似乎有渾濁的淚水閃動,終究還是沒有掉下來,“算瞭,反正你更喜歡上海,這裡什麼吃的都有的。”
金爺沉默地看著金剛,在仙樂斯的陽光裡孑孑離開。
麻將嘩啦啦響著,卻都沒什麼話,徐媽媽無聲地嘆息著,老馬瞟著地上的行包,“徐姆媽當真要搬傢啊?”
徐媽媽應瞭一聲,老馬問,“那以後我們房租交給啥人?”
陸寶榮忙不迭地說:“交給我。”
“憑啥交給你?”
“徐先生把這裡樓上樓下都交給我收房租瞭,所以你的也交給我。”
“徐姆媽是不是真的?”
“……大傢都想曉得怎麼回事對?”
徐媽媽終於開口說話瞭。
“對啊,到底怎麼回事?”
徐媽媽疲憊地說:“我兒子和日本人做對,同福裡住不下去瞭。”
“老馬你沒看見,昨天晚上徐先生一個人打五個日本人。”
“田小姐也同日本人做對?”
“……好像也是,要不然日本人不會不放她。”
“介麼報紙上登要結婚是假的?”
“田小姐那天回來當徐先生面親口說要和別人結婚,我們都聽到瞭。”
小翠氣不過,“天曉得,沒看出來她是那種人!”
徐媽媽的牌一頓,微微提瞭聲調,“我沒聽見!”
大傢不說話瞭,徐媽媽緩下語氣,“田丹是我兒子未婚妻,我兒媳婦,戒指已經戴到手指上瞭,她出門向我講最後一句,要同劉唐把話說說清楚。沒回來,就是還沒說完,說完肯定回傢。”
“……那也不一定,她要不回來,就算瞭,世事難預料啊,你真的要放寬心啊。”
徐媽媽十分認真地說:“我算我兒子不算,天兒跟我說好瞭,今天她回來,我們三個一起走。”
“徐先生話要相信的,十幾年瞭啥辰光聽他說過造話?”
“徐姆媽,三索打四張你還不和,再打沒三索瞭。”
老馬捏著一張牌,故意給徐媽媽放水,徐媽媽把牌一推,“……和。”
小翠撫掌笑著說:“一條龍清一色啊!付鈔票付鈔票。”
八隻手放在麻將桌上洗著牌,徐媽媽緩緩地說:“我曉你們為我好,我一把年紀啥沒見過?十一年前徐天他爸爸血淋淋從跑馬場都是我背回來的,當時就以為這同福裡待不住瞭,不是又住瞭十一年?”
“我們空擔心,人傢徐先生啥都安排好瞭,等田小姐回來曉得大傢亂說話要不高興瞭。”
“她當牢大傢說那種話……”
老馬在桌下踩小翠的腳,小翠“哎呀”
一聲,“老馬你又擦我油?!”
“擦你的油太貴,我是再也擦不起瞭。”
陸寶榮猜瞭猜徐媽媽的牌,扔出瞭一張東風,徐媽媽又推瞭牌。小翠趕緊張羅著,“又和瞭!付錢付錢。”
徐媽媽面前已經一堆錢,“……從前我老是贏,你們是故意的吧?”
三個人互相對視著,老馬趕緊打圓場,安慰徐媽媽:“你一輸說不定就要漲房租。”
“說實話,徐姆媽你房租收得不貴,輸給你一點也劃算的,就算有時候超過房租,想想也算瞭。”
“為啥?”
“到哪裡找這麼好的鄰居,不舍得搬。”
老馬有些意外,“……老玻璃,你頭一次說我好。”
陸寶榮睨瞭他一眼,“我說鄰居又不是說你。”
“我不住在同福裡啊?”
小翠覷著徐媽媽的神色,趕緊說:“不要吵瞭。”
徐媽媽眼眶濕紅地說:“我真是,我真是也舍不得你們,不過還要回同福裡來住的。”
“那是一定的,日本人總是要跑的。”
“我不在,你們的房租不收瞭。”
陸寶榮故意做出誇張的笑容,逗徐媽媽開心,“……不要光說說哦徐姆媽。”
老馬和小翠也跟著笑,“打牌打牌,今朝輸多少都開心……”
“千萬不要手軟,今天把老馬的理發店贏過來。”
“徐姆媽,你馬上就要轉運啦!”
“你沒看到徐姆媽今天全都是大牌啊!”
徐媽媽聽著他們哄自己高興,緊緊地抿著嘴以防自己落下淚來。徐媽媽笑著笑著便哭瞭,又趕緊抹抹眼淚,揚著笑繼續搓著麻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