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雲飄過來,擋住瞭太陽,瞬間天氣突變,陰沉沉的,空氣中的水汽蒙蒙,一切變得濕漉漉的,仙樂斯的高大立柱擋去瞭大部分光線,顯得整個大廳有幾分陰冷。
小白相站在仙樂斯的辦公室裡一臉忐忑,金爺用刀子一刀又一刀地劃大班臺,眼中萌生恨意,喃喃著:“……不怪你,不怪你,跟你沒關系,跟大傢都沒關系,沒死就好,沒死也同死掉差不多……”
“是徐先生帶人做的。”
大班臺上的牛皮已經被劃爛,金爺索性改削為紮,一刀下去,木屑濺起,“他弄死我,我也弄死他!”
金爺雙目盡赤,像一個瘋子。
“金剛哥咋辦?”
“找個能看得到黃浦江的地方埋瞭。”
小白相諾諾地點著頭,金爺猛地將匕首拔出,手指緊緊攥著刀柄,“走,先找柳如絲要利息,再到同福裡討債!”
鐵林同往常一樣騎車到捕房,從門口到裡面半屋子巡捕,見到鐵林一一立正神情肅穆。待走到裡面見到兩個法國警官,鐵林知道怎麼回事瞭,兩位法警敬瞭禮,“鐵巡長。”
鐵林猶豫瞭一下,還是舉手還瞭禮。
法警用中文念著一張公函:“法領事館、公董局和總捕房派我們來宣佈對你的決定。解除麥蘭捕房鐵林巡長職務,同時銷去鐵林法租界警籍……”
“能把那張紙,留給我做個紀念嗎?”
法警遞過去,將領徽帽徽一應自鐵林的制服上摘下來,鐵林很平靜,這結果他早已預知瞭,心裡沒有一點後悔,他對著大頭說:“也沒啥好移交的,就一根警棍一串鑰匙,鑰匙在抽屜裡,押房門槍櫃子一隻都不少,大頭你看看。”
大頭拉開抽屜取出鑰匙看著鐵林五味雜陳,鐵林苦笑瞭下,“好瞭,你們先走還是現在就要我走?”
“……我們還想和鐵公子說說話。”
兩個法警離去,鐵林看著眾巡捕,又笑瞭,“……也沒啥話同你們說,大頭心裡頭不曉得多高興。”
麻桿艱澀地笑瞭,“對天發誓,大傢都不舍得鐵公子。”
“開玩笑的,樓下那輛破單車,法國人忘管我要瞭,以後我就騎著瞭。”
“以後麥蘭捕房所有兄弟還是你的兄弟,鐵公子有啥事情一句閑話!”
鐵林傷感起來,“……一定要講兩句這種話,弄得心裡頭不舒服……走瞭。”
眾巡捕自動列成瞭兩隊,看著鐵林掉頭往外走去,他走瞭幾步看見廳裡掛著懲惡揚善的條幅,一時間百感交集,他慶幸他守住瞭自己的底線,當生存與底線相悖時,他寧願選擇底線。
鐵林轉身又一次地同這個他效力多年的麥蘭捕房告別,大頭麻桿帶頭向他敬瞭禮,鐵林面對這些敬著禮的巡捕,鼻子一酸,脊背挺直,腳跟一並,端端正正地行瞭最後一個禮。
金爺的車停在柳如絲傢門口,小白相和兩個混混在車邊,看著金爺從摁門鈴到拍門,到踹門,然後看著柳傢的門被踹開。
金爺的樣子很頹喪,但手腳一點也不頹喪,柳如絲正在傢收拾最後的傢當,見金爺破門而入,警惕地道:“你想幹啥!”
金爺一把將柳如絲推到墻上,“老子今天來找你算賬的!”
柳如絲反唇相譏,“我什麼都不欠你的算什麼賬啊!”
柳如絲掙開手腳,萍萍沖上來擋住金爺,嘶聲喊著:“小姐快跑!”
金爺一巴掌扇開萍萍,眼裡殺機迸現,“你不欠我的?你這個臭婊子,老子今天連本帶利給你拿回來!”
柳如絲見萍萍被打昏在地,抄起桌上花瓶朝金爺盡力砸過去,被他輕巧躲開,鎏金白瓷花瓶摔瞭一地。
這更加激起瞭金爺的怒火,他撲過去一把拽倒柳如絲,將她壓在地上動彈不得,雙手鐵鉗似的掐住她的脖子,柳如絲頓時臉色發白,白皙的脖頸上紅痕立現,她的雙腿不停地蹬動反抗,卻隻能更讓金爺火起。
鐵林騎車過來,守在門口的小白相見到鐵林表情怪異,鐵林看見那扇在寒風中伶仃飄搖的破門,扔下車沖進去。
鐵林跑進大廳看見的情景讓他一股火沖上頭頂,他一把抓住金爺後脖領扯過來,金爺一個踉蹌被甩進裡屋,鐵林趕緊將已經昏過去的柳如絲抱在懷裡。
柳如絲的耳朵嗡嗡作響,渾身癱軟著,繚亂光暈在眼前縈繞,周圍聲響忽遠忽近。她的眼角有一滴搖搖欲墜的眼淚,在鐵林把她擁住的時候終於落下,滴在地毯的長絨裡悄無聲息。
鐵林看著她雙眼緊閉,面孔煞白,嚇得魂飛魄散心臟狂跳,他屏住呼吸,死死地盯著,生怕錯過瞭柳如絲的一點細微的變化,這幾秒鐘猶如過瞭幾個世紀那麼長,柳如絲猛咳瞭一聲,睜開眼睛,幽幽地看著他,鐵林這才徐徐地出瞭一口氣。柳如絲在鐵林懷裡簌簌發著抖,呼吸仍舊不暢,脆弱得好像瓷娃娃,看起來隨時會再昏迷過去。
鐵林方才放下心,將她從地上扶起,擋在身後,看著從地上爬起來的金爺,示意柳如絲躲起來,柳如絲撲到昏倒在地的萍萍身邊,將她搖晃醒,兩個人攙扶著離開大廳。
金爺面無表情,整瞭整衣服,從腰間拔出一把匕首,一言不發朝鐵林刺去,鐵林左手捏住他的手腕,反手一掰,右手屈指成拳打到金爺胸口,金爺連連後退幾步方才停住。
金爺站定,兇相畢現,握緊匕首再度朝鐵林刺去,這次刀刀迫近要害,下手無情,皆被鐵林躲過。鐵林瞅準機會,奪過匕首,朝金爺當胸便是一腳,金爺整個人飛脫出去,落在裡屋的床腳,正欲反撲時,鐵林將匕首一甩,堪堪擦過金爺的額頭,釘在床腳,刀柄還在輕微顫動著。
金爺愣住不動瞭,鐵林本想沖過去,卻又剎住瞭腳,一腔怒火最終隻是冷聲說:“……要不是插過香就弄死你。”
金爺在此刻將全部偽裝都卸下,“插支破香小孩子的把戲你也當真。”
“說啥!”
鐵林隻覺得被人愚弄,從齒間磨出兩字。
“還兇?你以為你還是巡捕啊,平頭老百姓一個,誰弄死誰?”
鐵林的拳頭捏得作響,他努力克制著,“從今天起,我倆恩斷義絕!”
金爺從地上站起來,搖搖晃晃地走到鐵林身邊,故意用肩膀撞瞭他一下,挑釁地看著鐵林,鐵林別過頭去,隻當沒有看到,金爺走出柳傢,上車離開。柳如絲坐在床邊上,驚魂未定地看著鐵林,頸上指痕赫赫在目,落在鐵林眼裡又是一陣心驚肉跳。
“萍萍收拾東西,我們走。”
柳如絲的嗓音沙啞破碎。
“這裡不住瞭?”
“姐要嫁人瞭,你跟姐走,叫姐夫。”
柳如絲微弱卻堅定地說著,萍萍瞧著鐵林,小聲地喚:“……姐夫。”
鐵林牽瞭牽嘴角,眼睛裡隻有柳如絲,“叫早瞭。”
柳如絲笑得繾綣溫然,她望定幾步之外站著的英挺男子,心裡的惶恐不安漸漸化為烏有,“先叫著,去吧。”
萍萍無聲地離開房間,鐵林慢慢走近柳如絲,“你一點也不害怕?”
柳如絲笑著搖頭,“怕姓金的?心裡還惦記不屬於我的東西才怕,心定瞭就什麼也不怕瞭。”
鐵林一把將她抱進懷裡,緊按在胸口,柳如絲聽見鐵林激越的心跳聲,她的身子又軟又輕,在鐵林的臂彎裡逐漸安靜下來不再顫抖。一直晦暗著的天氣,此時卻放瞭日光,透過玻璃窗子,把兩個人互相倚靠著的身影投在地上。
柳如絲眼圈裡蘊著的淚終於控制不住,她輕輕地笑開,任由自己的眼淚落在鐵林沒有肩章的制服上。
影佐的辦公室裡,山本和昨晚跟蹤徐天的便衣都挺著身子,影佐挨個兒耳光抽過去,直到把自己抽累,“……一個人在你們眼前換車炸車,白癡!現在他關在我的牢房裡,卻告訴我可以殺掉王擎漢,可以嗎?”
“不可能!”
影佐震怒地說:“別人不可能,徐天可能!王擎漢將在汪先生的新政府公佈會上發言,他如果死在共產黨或者國民黨手裡……你們,還有我,將成為帝國軍部的恥辱!”
“是!”
“今天中午有一個讓你們雪恥的機會,王擎漢要出席他學生劉唐的訂婚儀式,范圍很小的儀式,替女方出席的叫方長青,很有可能就是徐天所安排的殺手,各種跡象表明方長青身份復雜,不是一個簡單的生意人!”
“影佐先生,可以直接抓捕方長青!”
影佐冷笑著睨他,“你碰到過對手嗎?徐天是一個真正的對手。下棋隻要開始博弈每步都有後著,步步殺機,制勝的辦法是要看清對手第一記殺著,才能步步拆解得到我想要東西!掐斷線索,之後就像蒙住瞭自己的眼睛。”
山本屏息肅立,影佐說,“高度戒備,用我們的車、我們的人接送王擎漢。”
“是!”
“我也會去這個有意思的訂婚宴席……”
影佐的臉上帶著玩味的笑,他轉過頭看向田丹的窗口。
劉唐走進田丹的房間,志得意滿地笑著,“走瞭,今天是我們的大日子,喲還打扮過瞭?”
“影佐來嗎?”
劉唐更得意地對著屋裡的鏡子整瞭整衣服,“我的面子大,影佐先生和老師都來,還有你的老板和老板娘。”
“……他們真來?”
田丹微微皺眉,有瞭不好的預感。
“那還有假,算你娘傢人。”
田丹咬牙切齒地扭過頭說:“你真無恥。”
劉唐虎起臉,“啥意思?”
田丹一言不發地走出去,日本便衣站在車邊,等田丹到跟前,準備搜身。
田丹往後閃躲著,抗拒著憲兵不讓碰,日本便衣看著劉唐,劉唐嘿嘿笑著湊近田丹,“我搜,我的女人我自己摸。”
田丹還是往後躲,眼神倔強,恨恨地看著劉唐,劉唐咬著牙低聲說:“再躲一下,他們一個耳光打過來。”
田丹閉上眼睛,劉唐從田丹身上搜出螺絲起子,劉唐瞟瞭眼日本便衣,把螺絲起子扔到車子底下,沖田丹低聲吼著:“想死啊你!想死不要把我拉進去。”
便衣打開車門,田丹被劉唐拉上車。
方長青衣戴整齊,從衣櫃裡取出手槍,塞入衣服裡下樓,路過後庫,卻沒見到方嫂的身影,他四下喚著,見方嫂從前面拎瞭一隻空藥箱過來。
“還弄這些做啥,不要弄瞭。”
方長青趕緊把空藥箱奪過來隨手擱在一邊,不停地催促道。
方嫂看也不看他,把藥箱拎起來嘀咕著:“我得把前頭缺的藥補上櫃子。”
“還管這些。”
“去瞭就不回來瞭?”
方嫂執拗地看著方長青,方長青泄瞭口氣,“……我沒說,上樓換衣服。”
方嫂看瞭他一眼,滿臉悲戚,緩步上樓。方長青環顧一圈藥店,心裡也千般不舍,返身又上樓去,看到方嫂正在鋪床墊被子。
“叫你換衣服,怎麼又整理床鋪瞭。”
方嫂隻沉默著,手下動作未停,方長青站在一邊看著她忙碌,小聲說,“……每次行動你都是這樣。”
“說實話,田丹在的時候行動心裡有底,現在又像從前一樣,出去就不知道能不能回來。”
“那麼惦記田丹,一會兒就見著瞭。”
方嫂的眼皮一直在跳,她揉瞭揉額角,“我有不好的預感。”
“越想越做不好事,吃飯肯定在包間裡,在場一共五個人,你我田丹劉唐王擎漢,看好地形,一槍打死他,沖出去就是瞭。”
“即使脫身,也不能回藥店瞭。”
“……可能是。”
“在這裡待瞭六七年,真不舍得。”
方嫂的淚流得無聲,方長青看著她的神情心下不忍,“要麼你別去瞭,我一個人也行。”
“我在這裡到天黑等人來抓我,還是過瞭中午坐船自己走?”
方嫂定定地看著方長青,方長青不假思索,“當然是你走。”
方嫂的笑容無力又蒼白,“下去吧,我換衣服……槍帶好瞭。”
方長青擔憂地看著方嫂,自己先下瞭樓。方嫂打開衣櫃取衣服,衣櫃角落還有一個子彈匣,方嫂拿起裝進坤包。
方嫂和方長青都穿著最正式的衣服,兩個人一起從藥店裡出來,“等等。”
方嫂將那盆花搬進去,出來把門妥帖地鎖上。
方長青握住方嫂的手,方嫂緩緩向他綻開笑容,方長青有些恍惚,感覺又回到瞭許多年前兩個人第一次見時的情景……這麼多年瞭,他們一起戰鬥一起生活,他知道她心裡都盼望著過尋常日子,自己也因此覺得歉然,可是沒有國,便沒有傢,當他們一起宣誓的那一刻起,一切都是不歸路。他知道,她也知道,所以即使抱怨即使消極,該面對的總要面對,這便是傢國,是責任。
方長青仔細地看著她的笑,她的五官,她的皺紋,她比那個時候滄桑瞭許多,可是笑起來,還帶著當年的明麗。
方長青也笑瞭,兩人挽手出巷子,方嫂邊走邊替方長青整理大衣領子。他們的背影匆匆而堅定,走進瞭巷子外的陽光。
掛著憲兵司令部車牌的小車沿著路疾馳,前座坐著兩個便衣,田丹被劉唐和一個便衣夾在中間坐在後座。
劉唐青著臉,“剛剛說我無恥啥意思?”
田丹別過臉去不作理會,劉唐急瞭,“同你說話!”
“既然長青哥方嫂做我的娘傢人,那麼你就應該知道我父母死在影佐手上,他和王擎漢是你的傢裡人?”
“那又怎麼樣?”
田丹輕哼一聲,眼中輕蔑鄙視毫不掩飾,“無恥。”
“不想訂就不要訂,停車,停車!”
劉唐拍打著前面的椅背,前面的便衣瞟瞭劉唐一眼,轉回頭去不搭理。
“你以為由得瞭你?”
田丹挑釁地看著劉唐,笑容恣意甜美,劉唐咬著牙說:“……不要逼我。”
金爺的車停在同福裡外的路口,他掖瞭匕首下車,小白相勸道:“金爺……想想好,徐先生不是一般人,再說弄出事體以後怎麼辦?”
金爺斜瞭他一眼,“還有以後?”
金爺往裡走,小白相和兩個混混隻有跟著。進入弄堂,五個便衣就盯上來,在徐傢門口攏住金爺四個,金爺使勁拍門,右手從後腰拔出刀子。便衣罵瞭一句,一把揪過金爺。
金爺正在氣頭上,火道:“啥人!”
“你是什麼人?”
一聽口音是日本人,金爺氣焰落瞭半截,小翠打開門,看見金爺拎著刀,嚇得進退不是。
小白相趕緊賠著笑臉,“我們是影佐先生的朋友,來找徐天先生。”
“他不在。”
日本便衣上下打量著金爺一行四人,金爺緩瞭緩面色,“……在哪裡?”
“你們不是影佐先生的朋友嗎?”
小白相趕緊把金爺請走,“金爺,咱們回去再說。”
金爺往屋裡掃瞭一圈,轉身就走,小翠慢慢將門關上。
金爺一直走到弄口車邊。小白相提議道:“不如找找影佐先生,日本人出面可能白老板那邊都好說瞭。”
金爺進瞭車內,勁兒全泄瞭下來。
侍者引劉唐和田丹進到包間裡來,有便衣四處檢查瞭一遍,席間一共六個位置,頭尾首座空著是給影佐和王擎漢的。
劉唐警告著田丹,“你要是讓我在老師和影佐先生前頭沒面子,當心一點。”
田丹被搜去瞭螺絲起子,正在懊惱時,目光落在桌上鋥亮的刀叉上,心裡再度有瞭主意。
王擎漢傢門口停著日本便衣的小車,一名郵遞員騎車過來,將一隻盒子交給門房簽收,王擎漢的車子出來,被山本攔下。
王擎漢鼻梁上架著一副墨鏡,伸出腦袋不耐煩地看著山本,山本手一伸,“請王先生上我們的車。”
“為啥?”
“這是影佐先生的安排,保證王先生安全。”
王擎漢下車,嘴裡嘟囔著:“你們的車也沒有安全多少……”
門房將包裹遞過來,“王先生,亨得利給你寄過來的。”
“……我的懷表。”
王擎漢接過盒子,進入日本人的小車。車子在朝飯店進發,王擎漢夾在兩個便衣中間坐在後座,他打開包裹看瞭一眼,又看瞭看車裡如臨大敵的幾個便衣,問道,“……為什麼這麼緊張?”
山本轉過頭來說:“今天中午有人要行刺王先生。”
王擎漢驟然提高聲調,“誰!”
“徐天。”
王擎漢稍微放松瞭些,短促地笑瞭,“他不是關在憲兵司令部?”
“影佐先生說要加倍小心。”
王擎漢不可思議地笑瞭。
方長青和方嫂也到瞭包間外的走廊,方長青瞥見樓道有便衣,便借口去衛生間離開,方嫂獨自站在走廊裡默默觀察著。
方長青閃身進入衛生間,將格間的門都拉開看瞭看,找瞭其中一個,將手槍用油紙包好藏到瞭水箱後面。方長青剛離開格間,迎面劉唐便踱進來。
劉唐熱絡地笑著,“長青兄,來瞭!”
“……剛剛進來。”
方長青臉上掠過一絲慌張,劉唐呵呵笑著,“剛才看到方太太瞭,你們先進去,田丹在包間裡。”
方長青頷首離開,劉唐在洗手池下摸瞭一圈,毫無所獲,又洗瞭洗手,他從鏡子裡看到格間裡高高掛著的水箱,走到方長青剛剛進過的那個格間上下看著,將手槍從水箱裡撈出來,小人得志地笑瞭,又對著鏡子弄瞭弄頭發。
方嫂等著方長青出來,二人一起走到包間門口,便衣示意搜身,方嫂緊張起來,方長青同她對視一眼展開雙手。正在這時劉唐從後面過來,“不要搜瞭,都是我的朋友,剛才搜過瞭。”
便衣打開包間門,田丹怔愣愣地看著方氏夫婦進來,多日來的委屈一時都湧上心頭,哽咽著,“長青哥……方嫂。”
劉唐得意揚揚地說:“要不是我,你們都難見面是?”
“是,田丹在店裡一年多,我們也沒想到還是和你訂婚。”
“她不跟我還跟鬼去?坐,你們坐這邊,我和田丹坐這邊,兩頭的位置是我老師和影佐先生的。”
劉唐指揮著眾人。“影佐?”
方嫂眉毛一挑。
“影佐先生也來,面子大?”
“……就是不知道田丹願不願意。”
田丹在一邊紅著眼圈垂頭不語,劉唐瞥看她一眼,“她不願意也沒辦法的事情,你們說說話,肯定有好多話,我到下面接老師。”
劉唐起身出去,方嫂看著消瘦的田丹憐惜地說:“……你怎麼答應和他訂婚?”
“我不答應跟他訂婚,你們怎麼會來這裡。”
“給你出面……”
田丹阻斷瞭方長青的話,抬起眼睛來,冷靜沉穩地說:“長青哥,在店裡這麼長時間,聽到你們要來我就知道要做啥。”
方嫂失聲道:“你不要亂來!”
田丹的眸子裡燃起瞭復仇的火焰,“我都想好瞭,最多同歸於盡給爸媽報仇。”
“那徐先生怎麼辦?”
聽見他們說起徐天,田丹心裡愈發寥落,眼圈剎那含淚,“我不在,他才會好。”
“胡說,他急也要急死。”
田丹咬著下唇,將眼淚收回去,定定地說:“影佐是我的,你們不要動。”
方長青和方嫂對視瞭一眼,田丹又說,“……王擎漢是嗎?你們殺王擎漢,我殺影佐。”
“你一個姑娘傢殺得瞭人?隻會壞事。”
“我殺過日本人。”
方嫂皺著眉頭說:“今天情況不太對,不能動手。”
“一定要動,我也看出來瞭,反正橫豎出不瞭這間房。”
方長青急急地說。
“……槍呢?”
“藏到衛生間中間格子的水箱後面。”
方嫂眼眶紅起來,小聲啜泣著,方長青握住她的手,安慰著,“哭什麼,總有這麼一天。”
“……田丹你不要動,聽嫂子的千萬不要動,徐先生一定在想辦法幫你。”
“他什麼辦法都不要想才好……”
田丹搖頭嘆息一聲,小心地將情緒藏好。
王擎漢和影佐同時到達飯店門外,那隻表盒留在瞭王擎漢的車座上。劉唐迎上來,王擎漢威嚴地問:“人都到瞭?檢查瞭沒有?”
“包房裡面都檢查瞭。”
“方長青在衛生間藏瞭一支手槍。”
劉唐得意地掏出手槍,“我進去看到他從馬桶上面下來,就曉得有鬼。”
王擎漢接過手槍,轉向影佐,似笑非笑,“……他們就是徐天派來殺我的人?”
“應該就是瞭。”
劉唐臉色一變,“來殺老師的?”
影佐聞言隻覺得可笑,“你以為真來給你訂婚?”
“進去就抓起來!”
王擎漢將槍遞給劉唐,“卸掉子彈,放回去。”
“還放回去?老師……”
王擎漢的笑容玩味,“讓他們把戲做出來,死也死個明白。”
影佐點頭示意劉唐可以把手槍放回,三人一起往飯店走。
徐天看著小窗外的天光,將眼睛深深地閉上,忽然身後門開,便衣送飯進來。
“幾點瞭?”
徐天出聲問道,那便衣說道:“影佐先生專門轉告,田丹小姐和劉唐先生此時正在訂婚。”
“那王擎漢一定在場。”
“吃吧!”
徐天看瞭看他送進來的食物說:“到法租界紅寶石西餐廳買一份黑森林蛋糕。”
便衣莫名其妙看著徐天,徐天笑道,“等田小姐回來送過去,她喜歡。”
“可笑。”
“早點買,不然到時候影佐先生會著急的。”
便衣重重關上門。
影佐和王擎漢落座,劉唐向方氏夫婦二人一一介紹著,影佐將他打斷,“方長青和方太太,早聽說瞭,怪我疏忽,一直沒有註意兩位。王先生,這位是田丹小姐,聽說原來和徐天訂瞭婚,不對,更早是和劉唐訂婚的……田丹小姐對刀叉感興趣?”
田丹目光從刀叉收回來,影佐已經叫來侍應生吩咐道,“刀叉撤下去,萬一田小姐發起怒來很危險,我跟她有殺父母之仇,劉唐對吧?”
侍應生將刀叉收走,田丹眼中劃過一陣氣餒焦灼,劉唐忙不迭地答應著。
“今天是個奇怪的飯局,田小姐真的願意嫁給劉唐嗎?”
影佐的眼光一直沒離開過田丹,田丹冷冷地說:“不願意。”
劉唐咬著牙盯著田丹,田丹熟視無睹,影佐誇張地笑著,“反悔瞭?要早不同意,大傢也沒必要在這裡。王先生,你的學生很沒面子。”
“既然來瞭就不要走瞭,是不是方先生方太太?”
王擎漢盯著方長青,探究著看他,方長青迎上目光點瞭點頭,“是,說說話也好的。”
“聽劉唐說方先生做生意之前在調查局訓練班待過?”
“年輕的時候,我都忘瞭。”
“這種事情很難忘的,說起來我們可能還是同事呢!”
王擎漢沒有放過方長青的任何一絲表情,方長青頓瞭頓,故意說道:“王先生也是做藥店的?”
“方先生開玩笑?戰前我算是調查局一處的人。”
“戰前戰後我都是平頭百姓。”
氣氛一時有些膠著,方嫂站起來,王擎漢調轉目光看著她問道:“方太太去哪裡?”
方嫂拿起自己的坤包,笑容自然,“我去洗手間。”
“快去快回,熱菜馬上就來。”
方嫂含笑離開,進入衛生間洗手,看著鏡中的自己,鎮定瞭一下,她轉身進入男衛生間,“有人嗎,打掃衛生瞭。”
無人應答,在中間格間的水箱,她摸到瞭手槍。她取出來拉槍栓欲放入坤包,發覺剛才拉栓裡面沒有子彈,方嫂退下彈匣,彈匣是空的。愣瞭片刻,方嫂想起自己坤包裡有個帶出來的彈匣,將新彈匣匆忙壓入手槍。
影佐舉起紅酒杯,“不等方太太,先碰一碰杯子。”
大傢都舉起杯子叮當碰瞭一陣,隻有田丹沒有舉杯,她看著薄薄的紅酒杯口相互碰撞又生一計。
影佐舉杯等著,看著田丹,嘴角掛笑,“……劉唐,我和王先生可是為你來的。”
劉唐漲紅瞭臉,怒視著田丹,“你是不是想死?”
田丹瞟瞭一眼影佐說話時凸顯的頸動脈,拿起自己面前的酒杯,劉唐小聲地罵她:“不罵兩句不曉得輕重。”
田丹看也不看他,“你就是個小醜。”
影佐看著他們二人,忍不住笑起來,“碰杯!”
田丹和影佐碰瞭一下,影佐仰頭喝酒,露出脖子,一聲脆響,田丹磕破手裡的酒杯,往影佐脖子劃去。
影佐迅速閃躲,還是劃傷臉頰。田丹合身撲出,希望再擊劃第二次,影佐退閃,順勢將田丹帶倒地上。
王擎漢和方長青都坐著沒動,劉唐沖到田丹跟前,一巴掌揮到她臉上,“叫你動影佐先生,叫你動!我叫你想死……”
剛站起的田丹被劉唐擊打,踉蹌倒回地板上,劉唐還不依不饒。方長青突然跳起,拎起劉唐施以拳頭,劉唐哪裡是方長青的對手,撕扯瞭幾下就處於下風。
劉唐嘴裡胡亂叫嚷著:“影佐先生,老師打死他……”
影佐近在咫尺站著不動,用手絹摁住臉頰。
王擎漢站起身,方嫂將一名守在門口的便衣打倒,扔到門上,包間門霍然被撞開,方嫂步步逼近,舉起槍對準王擎漢,其餘的便衣隨後沖進,槍對準方嫂。
方嫂扣動扳機,王擎漢一閉眼,槍沒有響。影佐的眼睛裡閃著嗜血的光芒,“……熱鬧開場瞭。”
方長青向妻子吼道:“開槍!”
王擎漢又一閉眼,聽到一聲槍響,睜開眼,是影佐開槍擊倒方嫂。一眾人都愣住瞭,影佐連連開槍,方嫂慢慢地倒地,眼睛還望著方長青,方長青怔愣愣地松開劉唐,撲到方嫂身邊用自己的身體接住妻子下落的身體。
田丹聲嘶力竭地哭著,劉唐從地上爬起來,笑得囂張狂放,“我早把子彈卸掉瞭,看誰狠!敢殺我老師,敢打我……”
“你給我閉嘴!”
方長青狂怒道,他將耳朵附向垂死的妻子,方嫂聲音輕微地說:“……有子彈,剛換上去太急,卡住瞭……”
方長青看向方嫂手裡的槍,方嫂艱難地揚瞭個笑,眼前已經開始模糊,“我死在你前頭最好,省得看到你死……難受……”
方嫂緩緩地吐出最後一口氣,田丹泣不成聲,方長青兩眼血紅,劉唐從便衣手裡搶過一支槍,“打死他?影佐先生?”
影佐收起自己的槍,“……聽王先生的。”
王擎漢到底也是見過世面的人,他回過神來,嘴角噙著冷笑,“方先生現在你還是開藥店的嗎?”
方長青一手攬著漸漸冰涼的方嫂,一手穩穩地舉著槍,一字一句地說:“軍統二處方長青,奉命處決漢奸王擎漢。”
“你我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你我同根不同果,你賣國我除奸。”
“田丹是你們的人?”
方長青對著劉唐輕蔑地說:“……傻子,田丹是徐先生的人,你怎麼配得上她?”
“徐天是你的人?或者你是徐天的人?”
“我跟他兩路人。”
“殺我是他的安排?”
“跟他有狗屁關系,是黨國的安排!”
方長青撿起方嫂手裡的槍,對準王擎漢開槍未響,收回來拉槍栓,劉唐槍響,擊中方長青,方長青帶傷回擊,劉唐連中數槍,便衣開槍,一時間包間裡槍聲四起木渣四濺,待到槍聲過後,地上躺著方長青、方嫂和劉唐三具屍體。
田丹完全蒙瞭,王擎漢也驚魂不定的樣子。影佐最先反應過來,向田丹陰森地笑著,“你是個不祥的女人,和你訂婚的兩個男人,一個死瞭,一個在我的牢房裡,曾經的雇主也死在你面前。”
田丹克制住顫抖的身體,“……徐天在哪裡?”
“憲兵司令部。我們約定如果中午之前他成功刺殺王擎漢先生,我將滿足他的要求,讓他見到你。”
王擎漢氣急敗壞地說:“影佐你早知道?我的命是你可以拿來賭的?!”
影佐不屑地看著王擎漢,“說話客氣點,我是在保護你。”
“我完全可以保護自己!”
王擎漢還在歇斯底裡地喊著,影佐皺著眉頭,示意山本將王擎漢送下去,山本扶著王擎漢走出包房。
“走。”
影佐對田丹說,田丹沒有動,影佐的聲音帶著興奮,“今天你來也是想以死報傢仇的?你死徐天怎麼辦?我手裡也沒有讓他擔心的東西瞭。”
田丹的憤怒替代瞭恐懼,她兩頰的肌肉繃緊瞭說道:“讓我見他。”
影佐輕飄飄地說道:“王擎漢毫發未傷,他沒有做到,不過現在我倒是很想回去看看他的樣子。”
王擎漢到車前甩開便衣,氣憤地說:“放手,我自己又不是不會走路!”
山本給王擎漢拉開車門,王擎漢坐進去,屁股硌到瞭那隻表盒,“回極司菲爾路。”
車邊的日本便衣並沒搭理,山本說:“王先生,影佐先生隻說送你下來,沒有說送你回去。”
王擎漢恨恨地拉上車門,打開那隻表盒取出懷表。他兩眼看車窗外,手指使勁地擰動發條鈕。車外,是便衣圍著一臉木然的田丹和影佐出來。
影佐看到瞭車內冒起瞭白煙,王擎漢在白煙裡掙紮,試圖開車門。山本轉身才看見,拉車門卻拉不開,忙乎瞭半天,王擎漢在裡面痛苦萬狀地拍打著玻璃。
影佐砸破瞭車窗玻璃,打開車門,王擎漢從車裡滾瞭出來,他的一隻手被硫酸腐蝕得沒瞭樣子,腿部和肚子上的衣服以及車門都不有同程度腐蝕。
影佐派人將王擎漢送到陸軍醫院,田丹看見車下面分成兩半的變形懷表,瞭然地笑瞭,她知道這一定是徐天的安排。
鐵林騎車進入同福裡,昔日吵嚷嘈雜的同福裡寂靜無聲,連天天在裡弄揮舞紙刀的小孩子也被母親領回傢瞭。整個同福裡隻有目光陰鬱的日本便衣來回徘徊,鐵林從他們面前騎過,咣咣地敲門,半天小翠才把門拉開瞭一條縫,透過門縫覷著門外的人,見是鐵林,才把門拉開,“鐵巡捕,快點進來。”
“打麻將啊?怎麼半天才開門?”
鐵林故作輕松地說。屋裡的一眾人等看見是鐵林進來,明顯都松瞭口氣,小翠說:“嚇得麻將也不打瞭,剛才仙樂斯的金老板來砸門,帶好幾個人來手裡還有刀。”
“……走瞭?”
“走瞭。”
金爺為什麼來到同福裡,鐵林心知肚明,他裝作一切都安好的樣子安慰大傢:“走瞭就走瞭吧,不要怕,現在我來瞭,你們開開心心打麻將。”
“鐵林,金老板和你是把兄弟,到底為啥介兇?”
“真的沒事,他可能是看到外面的日本人發火不高興。打麻將打麻將,你們也教教我,等嫂子回來,一起送你們走。”
“嫂子是田小姐?等下回來?”
“對啊,下午就回來。”
“那好的呀,徐媽媽,田小姐下午就回來瞭。”
徐媽媽仍是六神無主地坐在那兒,鐵林索性上瞭手幫著洗牌,一時間麻將牌聲音再起,“打麻將打麻將……”
徐媽媽探究地看著鐵林,終究無話一嘆。
徐天正在牢房裡用麻佈賣力地擦著自己的皮鞋,他看著小窗外的陽光估算著時間,隨後閉上眼睛有規律地吐納著。他閑適地感受著牢房內潮濕的氣息,仿佛並不是處在牢房裡,而是在山坡上曬太陽。日光透過柵欄照在徐天身上,同牢房裡的昏暗混在一起,讓徐天看起來也是半明半暗的。高挺的鼻梁將一半臉龐籠在陽光下,勾勒出毛茸茸的曲線,另一半臉陷入昏暗,線條剛硬筆直宛如雕塑。
徐天依舊閉著眼睛,他聽見牢門打開,有兩個人的腳步聲靠近,他聽出瞭是影佐和山本,他懶懶地睜開眼睛,“幾點瞭?”
影佐看著徐天,得意地笑瞭,“王擎漢沒有死。”
“我問你現在幾點?”
影佐頓瞭頓,掏出懷表,“……十一點四十。”
“王擎漢被一隻懷表裡的硫酸廢瞭手對吧?我曉得他沒有死,我們約定也隻是弄傷他,然後我看見我的未婚妻。”
影佐立即氣急敗壞起來,“你見不到她!”
徐天依舊淡淡的,“我想到會這樣,你現在很生氣,所以我把要求降低,王擎漢受傷換一份黑森林蛋糕,對瞭蛋糕送過去的時候要告訴田丹,是我送的,叫她安安心心地吃。二十分鐘沒有到,我保證你會比現在更加生氣。”
影佐一把提起徐天的衣領,將他從床上拖起來,“二十分鐘?!”
徐天的眼裡平靜如波,他看著眼前氣惱的影佐,便知道自己贏瞭,“影佐,我記得你教過我,不要讓憤怒影響你的判斷,第一步你親眼看到瞭。”
影佐恨恨地將手松開,憋瞭一肚子火地怒瞪著徐天,徐天不慌不忙地整理瞭下被影佐弄皺的衣領,坐回床上,“可以提示一下,就在司令部,不要晚於二十分鐘。”
徐天再度閉上眼睛,他聽到瞭影佐在走廊裡發泄著怒氣,挑眉笑開。
影佐咆哮著對山本命令:“去買他叫你們買的蛋糕,要親眼看到是新鮮的,二十分鐘!”
山本匆匆跑開,影佐看著牢房裡平靜躺著的徐天,更是怒火中燒,奔出大樓,下令搜索司令部的每一個角落,院裡再次亂作一團。
徐天躺在牢房的床上,手指有規律地彈動著,他在暗暗計算著時間。
王擎漢正在醫院鬼哭狼嚎地處理傷口,“電話,哪裡能打電話!”
“你的手還沒有處理好。”
“那就快一點!”
王擎漢急躁地看著日本大夫給他纏上繃帶,結還沒打上,就急急地跑出病房,“影佐,你和那個徐天做瞭什麼約定,他要幹什麼!”
“他要我釋放田丹。”
“放不放和我有什麼關系?”
“我的責任有一部分是保證你的安全,不放田丹,他要殺你。”
“……那就放,放瞭再抓!”
“人回租界比較難辦,而且我認為他並不能威脅到你的安全。”
王擎漢一時氣結,砸上電話,“去憲兵司令部。”
日本大夫用結結巴巴的中文說:“王先生……你的手還沒處理好。”
“待在這裡手也好不瞭,你們日本人在拿我的命和別人打賭!”
憲兵在司令部大院裡沒有頭緒地排查,那個迫擊炮管裡發出一聲輕響,有微弱的紅色閃亮,是徐天之前扔進去的定時炸彈在讀秒。
小車急駛進來,山本捧著蛋糕跑下車,影佐示意趕緊送到田丹房間去,山本掉頭向大樓跑去,影佐往牢房走。
牢門打開,影佐進來,徐天側躺在床上,“好像晚瞭五六分鐘,現在幾點?”
影佐抬腕看表,“對,晚瞭五分鐘,你故弄玄虛的行動呢!在哪裡?”
徐天從床上坐起來,一腿伸直一腿屈起,胳膊閑閑地搭在膝蓋上,笑得一如既往的溫和,“……先等她嘗一口。”
田丹看著送到面前的蛋糕十分愕然,山本掀開盒子,“紅寶石西餐廳的黑森林蛋糕,徐先生送的。”
田丹心中大震,防備地看著山本,山本切瞭一塊遞給她,“徐先生叫你安心吃。”
田丹猶豫瞭片刻,拿起來咬瞭一口,外頭傳來一聲悶響,旋即是幾聲連續的爆炸,憲兵司令部的大院瞬間成瞭一片火海。山本掉頭往外跑去,田丹忖瞭片刻,旋即燦爛一笑,仔仔細細地吃著蛋糕。
日本便衣開車送王擎漢進門,王擎漢下車,目瞪口呆看著院子後面煙灰沖天而起,憲兵亂哄哄地四處跑。影佐聽到聲音沖到牢房門口,徐天和影佐對視著,徐天帶著一副早有預料的笑容,“……先去看看發生瞭什麼,再把我的未婚妻帶來。”
影佐再次有瞭被愚弄的感覺,這種感覺幾欲讓他發狂,“我一定要殺死你!”
徐天絲毫不為所動,他笑得雲淡風輕,“我曉得的,我隻是想和我的未婚妻說幾句告別的話。”
山本奔到王擎漢面前,“武器庫爆炸!”
“徐天幹的?”
“是!”
影佐從樓裡出來跑出來問山本:“什麼地方?”
“武器庫!”
“不要驚慌!”
“你的麻煩大瞭。”
王擎漢冷哼一聲說道。
“你的手怎麼樣?”
“徐天關在哪裡?”
一個憲兵跑過來對影佐說:“影佐先生,土肥原將軍來電話詢問情況。”
“等一下我會回復。”
影佐壓抑著怒火,憲兵猶豫著說:“將軍在電話裡等。”
“我會回復!”
憲兵跑開。
“把田丹帶過去。”
“是。”
徐天和田丹的心都安定瞭,兩個人的臉上都不約而同帶著笑意。牢門再響,這次徐天看到瞭影佐和王擎漢。徐天笑著看著王擎漢惱怒的樣子,“王擎漢,看樣子手傷得不重。”
“……你完瞭。”
徐天似笑非笑地看著王擎漢,“既然來就沒想活,但我的朋友會殺死你,如果影佐不讓田丹走的話。”
“王先生的手,和武器庫爆炸是事先安排好的。”
徐天眨瞭眨眼睛。
“無論我放不放田丹,你都停不下來,都會發生爆炸。”
徐天默認瞭。
影佐彎下身子,逼視著徐天,“所以你沒有同夥,外面沒人幫助,你隻能做到現在這個樣子。”
“王擎漢的傢。”
徐天端詳著自己斷指上纏著的紗佈,笑瞇瞇地說。
“你說啥!”
“第一次讓田丹吃到蛋糕,第二次讓我和她告別,第三次讓她回傢,王擎漢你的傢是第三次,如果影佐還是不放人,就還會有第四次第五次第六次……你肯定比我死得早。”
徐天無比認真地看著王擎漢,淡淡的語氣竟讓他汗毛倒豎,“你,你要把我傢怎麼樣?!”
“聽清楚瞭,如果我的朋友十二點沒見到田丹,一點鐘你的傢,砰!我知道那個時候你不在,所以前三次都是警告,不然那隻懷表就可以要你的命你同意嗎?”
王擎漢立刻緊張起來,“……田丹呢?”
徐天看向門外,“應該馬上就能到瞭吧。”
門口響起高跟鞋聲,三個人一起看向牢房外,徐天的心在看到田丹的影子時就窒住瞭,田丹走到牢房門口,看著牢房裡的徐天怔住瞭。
徐天向田丹展顏笑瞭,田丹見狀就要沖進牢房,卻被山本攔下。徐天朝田丹眨眨眼,“等一下。”
“先生,土肥原將軍的電話。”
徐天抬眼看瞭看王擎漢,又看瞭看影佐,“現在王擎漢可以去通知傢人暫時躲避,影佐接上司電話,再有一次類似的事,你恐怕要面臨撤職或者調回東京瞭。”
影佐命令山本,“你留在這裡,不許他們接觸超過一分鐘。”
“我不需要太長時間說話,反正半個小時之後她要回到同福裡。”
徐天笑得胸有成竹,好像他不是身陷囹圄,而是在打一個小小的賭。
“這麼有把握?”
“手傷的是王擎漢,傢裡出事是王擎漢,下一個丟性命的也是王擎漢,有沒有把握,你問他。”
徐天眼睛一轉,看向王擎漢,隻見王擎漢額頭已經冒出瞭涔涔冷汗。
憲兵探頭進來,小聲催促著影佐,影佐怒瞪瞭徐天一眼奔出去,王擎漢還怔著。
徐天朝田丹促狹地擠瞭擠眼睛,又轉頭向王擎漢說:“還不去打電話?我本意不想傷你傢人,但我的朋友可顧不瞭那麼多。”
王擎漢不敢置信地說:“……你隻要放田丹?”
“隻要她安全離開上海,你就暫時安全,否則你活得過今天也活不過明天。”
徐天的眼睛單純明凈,卻讓王擎漢感覺像不著寸縷立於寒風之中,他腳步不穩地走出牢房,經過田丹時,深深地看瞭她一眼,隻覺得田丹嬌俏可人的樣子仿佛催命羅剎。
憲兵隨後將門關上,徐天和田丹兩個人緊緊抱在一起,田丹被徐天牢牢圈在懷裡,肋骨都在隱隱作痛。田丹抽噎著,徐天望定田丹,看著她尖尖的下巴百般心疼地問:“蛋糕吃瞭?”
田丹點頭,她上下打量著徐天,看到沒有受傷才稍微放松,“……影佐到同福裡抓你的?姆媽呢!”
徐天細心地給她整理著散亂的鬢發,“是我自己來的,姆媽在傢等你一起走。”
田丹的眼淚磅礴而下,她搖著頭,再度撲到徐天的懷裡,“我不走。”
徐天被田丹倉皇失措的表情刺痛瞭,他柔聲說:“沒多少時間,聽我說,你信任我嗎?”
田丹慌亂地點著頭,徐天無比認真地看著田丹的眼睛,“隻有你和姆媽走,我才能脫身,不然顧不過來。”
“可是……”
“如果你們已經平安,我怎麼會把自己送上門關在這裡?”
田丹沉默地流著眼淚,徐天將她抱在懷裡,喃喃道:“傻瓜,你以為你說和劉唐結婚,我就不再管你?”
“我是想幹脆和影佐同歸於盡。”
“今天吃飯的時候想的嗎?”
“長青哥和方嫂都沒瞭……他們刺殺王擎漢。”
“……劉唐呢?”
“……也沒瞭。”
徐天將田丹抱得更緊,仿佛抱著失而復得的珍寶,“傍晚之前你就可以回傢,一刻也不要停,鐵林就在傢裡等著送你們走。”
田丹從徐天的懷裡抬起頭來,淚眼蒙矓,“你呢?”
“我隨後來找你們,你隻要想想,以後如果見不到你和姆媽我的日子有多難過?我肯定熬不住,說什麼也會來找你們。”
王擎漢小跑著四處尋找電話,他經過牢房辦公室,看見唯一的電話,影佐正在接聽。
“哪裡還有電話!”
王擎漢絕望地咆哮著。屋裡的影佐在聽電話,呈立正姿勢,“是,將軍!盡快解決這件事,立即,是!”
影佐砸上電話,往牢房過來。
徐傢的麻將依舊嘩啦啦地響著,鐵林將幾個包歸齊,看櫃子上的鐘。徐媽媽不住地回頭看鐵林,鐵林做出一副輕松的樣子向徐媽媽笑著。小翠提醒該徐媽媽出牌瞭,徐媽媽趕忙回過頭去。鐵林摸出懷裡那隻炸彈盒裡的紙片,將上面的地址牢記於心,又看著鐘,將地址紙條揉在掌心,起身出門,“你們打麻將,我出去一下就回來。”
“那我們也不打瞭,你去哪裡?”
鐵林摩挲著徐媽媽的後背讓她安心,“虹口。我去去就回。”
“……徐天,你為什麼對我這麼好,我真的不明白,從碰到起你什麼事都為我做,連命也不要……”
徐天將田丹的雙手攏在自己手心裡,將自己的體溫傳遞給她,“命要的,不要不是白做瞭。”
“你總說我給你帶來好運氣,我怎麼隻看到我給你帶來黴運。”
田丹哭得大腦一片空白,渾身顫抖。
徐天看著田丹的眼淚,心如刀絞,他在田丹的額頭上落下一吻,更加有力地攥緊她的雙手。兩個人的影子彼此糾纏,就像兩顆繾綣萬千的心靠在一起。如果有可能,徐天真想就這樣一直將田丹擁在懷裡,他希望時間就這樣靜止著,然而天不遂人願,影佐再度推門而入。
徐天看瞭看影佐,又低下頭註視著田丹,“……田丹,有件事我一直不敢說,正好影佐在,省得再說給他聽,你父親田魯寧先生是因我而死的。”
田丹不敢置信地搖著頭,不由得後退瞭一步,看著眼前的徐天,隻覺得不知所措,“一年前我們碰到那天,我把兩船貨安排出瞭上海,影佐找到田先生頭上,當時我在場,沒有勇氣承認是我幹的,這件事內疚至今。所以我為你做什麼都是應該的,我才是給你帶來黴運的人,那天如果說出來,田先生和田太太可能還在……”
“那樣你會和他們一起死!”
影佐冷冰冰地笑著,徐天看向影佐,“早下手豈不是省瞭現在這些麻煩。”
“這是你們最後一面。”
徐天的手撫在田丹臉上,田丹早已被他的一番話說蒙瞭,隻是緘默著流淚,“……這件事憋在心裡一年,說出來好過多瞭,不知道你會不會原諒,不原諒你也要平安,等下離開這裡就不要去同福裡瞭,也不必管姆媽,但是我很想得到你原諒,田先生的仇我來報……”
田丹木然著,眼睛空洞失神,就像一尊木偶。徐天走向影佐,眼中迸出凜冽鋒芒,擲地有聲地說:“我一定會殺瞭你。”
影佐仿佛聽到瞭天下最大的笑話,哈哈大笑起來,“你,殺我?”
“她現在可以走瞭嗎?”
影佐突然一記下勾拳,打得徐天蜷倒地上,田丹從震驚中緩過來,驚聲尖叫著要撲向徐天,山本一把捏住田丹的胳膊,影佐看著掙紮著起身的徐天,眼中閃爍著愉悅的快感,“……女的帶走,把刑具拿到這裡來!”
山本將田丹拉出去,徐天從地上抬起頭看著田丹哭泣著漸行漸遠,他一直在眼睛裡打轉的眼淚終於滴落在塵土飛揚的地面上……
“田丹,你要好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