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回 蝴蝶

到瞭三月下旬,紫姬所居春殿的庭院中,春景比往年更為濃艷,花色鮮明,鳥聲清脆,在別處的人看來,隻有此地還是盛春,覺得有些不可思議。小山上樹色蔥蘢,浮島上苔色濃綠,許多青年女子僅乎遠眺此景,覺得不夠味兒。源氏便命將預先造好的中國式遊船趕快裝飾。初次下水的一天,從雅樂寮宣召些樂人來,叫他們在船中奏樂。當天諸親王及公卿都來參與。秋好皇後此時也正乞假歸裡。去年秋天,秋好皇後譏諷紫姬的詩中有“盼待春光到小園”之句,紫姬覺得現在正是報復的時候瞭。源氏也想勸請秋好皇後來此看花,然而沒有機會。況且皇後身份高貴,不便輕易出來賞花。他就叫秋殿中愛好此種情趣的青年侍女都來乘船。皇後院中的南湖與這裡的湖水相通,其間隔著一座小山,好比一個關口。但可從山腳上繞道通船。紫姬身邊的青年侍女都集中在這裡東邊的釣殿裡。

龍頭鷁首的遊船都用中國風格的裝飾。把舵操棹的童子,頭發一概結成總角,身穿中國式的服裝。不曾見慣此種情景的侍女,在這等寬闊的湖中乘船,似覺真個是泛海遠赴異國,大傢懷著無窮的興趣。遊船進入浮島港灣中巖陰之下,但見其中小小的巖石,也都像畫中景物。各處樹木上春雲靉靆,猶如蒙著錦繡帳幕。其間遙遙望見紫姬的春殿。這春殿裡柳色增濃,長條垂地;花氣襲人,芬芳無比。別處櫻花已過盛期,此間正在盛開。繞廊的紫藤,也漸次開花,鮮麗奪目。棣棠花尤為繁茂,倒影映入池中,枝葉又從岸上掛到水裡。各種水鳥,有的雌雄成對,雙雙遊泳,有的口銜細枝,來往飛翔。鴛鴦浮在羅紋一般的春波上,竟是美麗的圖案紋樣。遨遊其間,正像身入爛柯山[2]中,年月都忘記瞭。諸侍女各賦新詩:

“風起浪中花影美,

恍疑身在棣棠崎[3]。”

“棣棠花映春池底,

此水應通井手川[4]。”

“無須遠訪蓬萊島,

不老仙鄉即此船。”

“日麗風和舟蕩漾,

蘭篙水滴似飛花。”

她們各自抒情,隨意吟詠。仿佛身在夢中,不問此去何方,亦忘記瞭傢歸何處。隻因水面風光異常美麗,足以牽惹青春少女之心情也。

天色將暮,樂人奏出《皇麞》之曲,音節非常美麗。大傢舍不得離船,然而遊船已經駛近釣殿,隻得舍舟登陸。釣殿的裝飾甚是樸素,卻富有優雅之趣。紫姬身邊的許多青年侍女在此等候。她們競誇新裝,個個打扮得齊齊整整,望去隻見花團錦簇。此時樂人奏出世間難得聽到的名曲。選用的舞人也都是特別優秀的能手。他們盡力獻技,以博紫夫人的歡心。

入夜,諸人都覺尚未盡興。於是在庭中點起篝火來,宣召樂人到階前青苔地上,重新飲酒作樂。親王及公卿都來參與,或彈琴箏,或吹簫管。樂人盡是特別優秀的專傢,他們用簫管吹出雙調。此時堂上的親王及公卿便用絲弦和他們合奏。繁弦急管,華麗無比。奏出催馬樂《安名尊》之時,不解情趣的仆役也都攢聚在門前幾無隙地的車馬之間,帶著笑容聽賞,覺得此種生涯真正富有意趣啊!在春日的天空之下演奏春日的曲調,音樂的效果比其他季節更為優越,這差別人人都體會到。

是夜奏樂,直到天明。後來從呂調移到律調,添奏中國傳來的《喜春樂》。此時兵部卿親王[5]便唱催馬樂《青柳》[6],反復唱瞭兩遍,歌喉美妙動人。主人源氏也和著他唱。天亮瞭。樂聲猶如報曉的鳥聲,一直奏到天明。秋好皇後隔墻聽到鄰院作樂之聲,心中不免妒羨。

這春殿中繁華熱鬧,四時常春。然而以前沒有可以牽引人心的美人兒,來訪的貴公子等都覺得美中不足。但現在已經來瞭一個玉鬘,其人長得美玉無瑕,源氏對她的關懷也優渥無比,此種消息外間早已聞知。果然不出源氏所料,傾慕她的人不計其數。就中有幾個人自知身份高貴,配做乘龍佳婿,便巧覓良機,表示心願,或者直率陳言,正式求婚。然而也有幾個青年公子,不便啟口,獨自在心中煎熬。其中例如內大臣的公子柏木[7],因為不知實情,也傾心於玉鬘。又如兵部卿親王,因為多年相伴的夫人死去,獨居三年,孤寂不堪,現在就不顧一切地寄予相思[8]。今天他喝得爛醉,頭上插著藤花,油腔滑調地胡鬧著,樣子實甚可笑。源氏心中早已料到,臉上裝作不知。正在飛觴勸酒之時,兵部卿親王煩悶之極,不思再飲,拒絕瞭酒杯,說道:“我但教沒有心事,早已離座逃走瞭。實在受不瞭啊!”又吟詩道:

“血緣太近相思苦,

願赴深淵不惜身。”

便從頭上摘下一枝藤花來,連同酒杯敬奉源氏,口中唱道:“共插鮮花!”[9]源氏笑容可掬地答道:

“莫非值得報淵死?

春在枝頭請細看!”

又懇切地挽留他。親王便不好意思離座。次日白晝繼續作樂,音調更加悠揚悅耳。

是日秋好皇後開始舉行春季講經[10]。有許多女眷昨夜不曾回傢,就在六條院歇息。今天大傢換上晝用服裝,準備前往聽經。其他傢中有事之人,都回去瞭。正午時分,大傢聚集在秋殿。自源氏以下,無不參與其會。殿上人等也全體出席。這多半是源氏的威勢所使然。因此這法會隆重莊嚴無比。春殿的紫夫人發心向佛獻花。她選擇八個相貌端正的女童,分為兩班,四個扮作鳥,四個扮作蝶。令鳥裝的女童手持銀瓶,內插櫻花;蝶裝的女童手持金瓶,內插棣棠花。同是櫻花與棣棠花,但她所選的是最美的花枝。八個女童乘瞭船,從殿前的小山腳上出發,向皇後的秋殿前進。春風拂拂,瓶中的櫻花飛落數片。天色晴明,日麗風和。女童的船從春雲靉靆之間款款而來,這情景美麗可愛!秋殿的院內沒有特地搭起帳棚來,就在殿旁的廊房裡設置臨時凳椅,作為樂池。八個女童舍舟登陸,從正面石階上拾級升殿,奉獻鮮花。香火師便接瞭花瓶,供在凈水旁邊。紫夫人致秋好皇後的信,由夕霧中將呈上。其中有詩雲:

“君愛秋光不喜春,香閨靜待草蟲鳴。

春園蝴蝶翩翩舞,隻恐幽人不賞心。”

秋好皇後讀瞭,知道這是去年所贈紅葉詩的答復,臉上顯出笑容。昨日被紫姬邀去遊船的眾侍女,真心贊佩春花,互相告道:“原來春色如此美麗,隻怕娘娘也不得不贊賞呢。”

在悠閑的鶯聲中,鳥裝女童開始舞蹈。伴奏舞蹈的樂師奏出《迦陵頻伽》[11]之曲,音調非常優美,湖中的水鳥也被感動,在不知什麼地方鳴囀起來。舞樂將終,曲調轉急,情趣越發優美,可惜舞樂告終瞭。蝶裝女童的舞蹈比飛鳥更為輕快,漸漸舞近棣棠籬邊,飛進瞭繁密的花陰中。皇後的次官以及身份相當的殿上人,都向皇後領取賜品來犒賞女童。賜鳥裝女童的是白面深紅裡子的常禮服每人一件,賜蝶裝女童的是棣棠色襯袍每人一件。賜品都是按照情況而預先準備好的。賜樂師的是每人白色衣衫一襲,或綢緞一卷,各有等差。賜夕霧中將的是女裝一襲,外加淡紫面綠裡的常禮服一件。秋好皇後復紫夫人的信中有雲:“昨日船遊之樂,令人艷羨欲泣。

但得君心無歧見,

我將隨蝶訪春園。”

其答詩如此。皇後與紫姬才華均甚優越。但恐皇後於詩道不甚擅長,此贈答之詩,未得稱為佳作也。

自不必說,昨日參與船遊的侍女之中,凡皇後身邊的侍女,紫姬都賜與優美的賞品,為免煩冗,概不詳述。在這六條院中,此種遊宴歌舞之事,幾乎晝夜不絕。人人歡笑度日,諸侍女自然也都無憂無慮,恣意享樂。各殿女眷,時時互通音問。

且說玉鬘自從踏歌會時與紫姬等見面之後,常常對諸人通訊問候。玉鬘教養深淺如何,紫姬等未能深悉。但覺其人富有才氣,而又溫柔恭謹,對人一見如故。因此大傢對她懷有好感。戀慕她的人很多。然而源氏認為此事不可草草決定。而他自己心中,恐怕也覺得不願長此做她的父親,所以有時竟想通知她的真父親內大臣,揭穿實情,以便公然娶她。夕霧中將對玉鬘較為親近,常常走近她的簾幕旁邊。玉鬘也親自與他答話。此時玉鬘總是羞人答答。夕霧則確信人人知道他們是姐弟關系,所以對她一本正經,絕不發生愛欲。內大臣傢諸公子不知道玉鬘是他們的異母妹,常假手夕霧,對她表示萬般想思。玉鬘對他們全不動情,隻是私下感到兄妹之愛,心中懷著說不出的痛苦。她獨自思量:總得教真的父親知道我在這裡才好。然而並不向源氏說出,隻裝作全心全意地依賴他,像個天真爛漫的孩子。她並不酷肖母親,然而也有幾分相似,才氣則比夕顏更勝。

四月朔日更衣,始穿夏服。此時人心頓感輕快,天色也不知不覺地變得異常明朗。源氏閑暇無事,常常飲酒作樂,悠遊度日。玉鬘收到各方情書,越來越多。源氏看見此事果然不出所料,頗感興趣,常常到玉鬘那裡去,查看她的情書。見有應該答復的,勸她答復。玉鬘則含情不語,頗有難色。兵部卿親王求愛未久,便已焦灼不堪,在情書中申恨訴怨,源氏看瞭吃吃地笑個不住。後來對玉鬘說:“在許多親王之中,我對這位皇弟早就格外親昵。隻是風流之事,一向絕不談起。如今已入中年,卻給我看到瞭如此熱烈的情書,倒很有趣,但也怪可憐的。你總得回他一信才是。凡是略解風情的女子,都知道除瞭這位親王之外,世間更無可與交談之人。他確是個風流公子。”他想用這話來打動這青年女子的心,然而玉鬘隻覺得難以為情。

承香殿女禦[12]的哥哥髭黑右大將,本來裝得道貌岸然,一本正經,現在也學諺語所謂“爬上戀愛山,孔子也跌倒”,苦苦地向玉鬘求愛瞭。源氏覺得此事另有一種趣味。他查看一切情書,發現有一封信,寫在寶藍色中國紙上,香氣濃烈,沁人心肺,摺疊得非常小巧,怪道:“這封信為何摺疊得這樣好?”便把信打開,但見筆跡非常秀美,內有詩雲:

“思君君不知,我心常惻惻,

猶似巖中水,奔騰而無色。”

字體瀟灑而時髦。源氏問道:“這是誰的信?”玉鬘不能爽快地回答。於是把右近叫來,對她言道:“凡遇寫此種情書的人,務須仔細探究其人來歷,好好地答復。好色愛玩的時髦小夥子為非作惡,不能完全歸咎於男子。據我親身經歷看來,女子不答復男子,男子痛恨她冷酷無情,此時難免做出違心之事。女子若是身份低微之人,而不理睬男子,男子便怪她無禮,亦不免做出非禮之行。男子若是並無深情,來信隻是吟花詠蝶,而女子也用風雅態度對付他,則反而煽動瞭他的熱情。此時可以不睬,就此絕交,女子亦不任其咎。倘男子隻是逢場作戲,偶爾寄書,則女子切不可立刻作復,否則後患無窮。總之,凡女子不知謹慎,任心而動,自以為知情識趣,所有興會都不放過,其結果必然不佳。但兵部卿親王與髭黑大將,謙恭有禮,決非胡言亂道之人。倘不辨是非,置之不理,便有失體統。至於比他們身份低微的人,則可依照其志趣,辨別其情感,觀察其誠意之深淺,而作適當之應付。”

此時玉鬘怕羞,把頭轉向一旁,其側影非常美麗。她身穿紅面藍裡的常禮服,內襯白面藍裡衫子,色彩配合十分調和,富有新穎艷麗之感。她的舉止態度,本來未免還留著些鄉下人習氣,但也落落大方,處處富有優雅之趣;現在漸漸學會瞭京都人模樣,更加端詳可愛。加之化妝十分講究,所以毫無缺陷,隻覺花容玉貌,艷麗無比。源氏看瞭,心念將此人送與他人,實甚可惜。右近帶笑看著這兩個人,心中也在想:“源氏主君年紀很輕,不配做她父親,還不如雙雙配合,倒是一對天生佳偶。”便對源氏說:“我從來不曾把別人來信傳送給小姐。大人以前看過的三四封信,我深恐使對方受辱,未便立即退回,所以暫時把信收下。至於復信,必須等候大人吩咐後再說。如此對付,小姐還嫌麻煩呢。”源氏問她:“那封摺疊得很精致的信,是誰寄來的?筆跡非常秀麗呢。”他帶笑看著那封信。右近答道:“這封信麼,那送信人不問我們受與不受,放著管自走瞭。這是內大臣傢大公子柏木中將寫來的,他和這裡的小侍女見子以前就相識,是交她收轉的。除瞭見子以外,這裡並無幫他忙的人。”源氏說:“這倒很有意思瞭。他的官位雖然不高,但對這種人你們豈可怠慢?公卿們官位雖高,但有許多人聲望未必能與柏木並比。在諸公子中,這位大公子也最為穩重。他和小姐是兄妹,這實情他將來自有知道的一天。目前你們暫勿揭穿,姑且敷衍他一下吧。這封信寫得真漂亮。”他拿著信,一時不忍釋手。又對玉鬘說:“我這般那般地對你說,不知你心作何感想,我很掛念。即使要告知內大臣,亦必須考慮:你現在態度如此稚氣,身份尚未有定,立刻參與素不相識的諸異母兄弟姐妹之列,是否妥便?還不如先有瞭丈夫,決定瞭身份,然後自有父女相見的機會。兵部卿親王雖是獨身之人,然而秉性浮薄,結識情婦甚多,傢中還有不少名聲不佳的婢妾。若要做他的夫人,除非其人寬大為懷,心無憎恨,方可安然無事。如果其人略有嫉妒之心,則反目失歡之事,自然難於避免,此點必須顧慮。髭黑大將呢,討厭他那個長年相處的夫人年紀太大,正在多方物色少女。然而這也是世間女子所不樂就的。此乃當然之事,所以我也獨自在心中左顧右慮,苦無定見。關於姻緣之事,即使在父母面前,也難於分明說出自己的願望。但你現在已非童稚之年,應該對萬事都能自己辨別是非瞭。你可把我看作昔年逝世的母親,有事和我商量。凡是不能使你稱心的事,我都舍不得做。”

他這番話說得非常誠懇,玉鬘聽瞭心中為難,不知如何回答才好。像小孩一般默默不語,又覺得不好意思。終於答道:“女兒自從全無知識的襁褓時代直至今日,不曾見過雙親。未得身受庭訓,萬事都無主見。”她答話時神態非常柔馴可愛,源氏對她滿懷同情,說道:“如此說來,正如諺語所謂‘後母好作親娘看’,我對你無微不至的關懷,你已分明看到瞭麼?”又對她談瞭許多話。但心中一點隱情,終於未便出口,隻是時時在談話中隱射暗示。然而玉鬘裝作聽不懂的模樣。他隻得長嘆數聲,起身告辭。走到門口,但見庭前數枝淡竹,欣欣向榮,臨風拜舞,姿態窈窕可愛。便小立階前,即興賦詩,撩起瞭簾幕對玉鬘吟道:

“庭前生小竹,籬內托根深。

漸漸出墻去,青青向世人。

想起瞭教我好恨啊!”玉鬘膝行至簷前,答道:

“山中生小竹,移植在庭前。

從此承恩養,不思返故山。

此時若教生父知道,生怕反多不便。”源氏聽瞭這話,知道她故意將他的戀情解釋作父女之情,覺得此人很可憐愛。玉鬘雖然如此說,心中並不作如此想。她盼望源氏找個機會向她父親說穿,等候得很心焦。然而她又回心轉意:“這位太政大臣對我關懷之深,實在很可感激。現在我即使認到瞭父親,但因自幼不相熟悉,深恐父親對我的照拂不會如此周到吧。”她讀瞭些古代故事小說,漸漸懂得人情世故。因此行事小心謹慎,覺得未便自動前往尋親。

源氏覺得玉鬘越看越可愛瞭,有一次在紫姬面前贊譽她:“這個人的模樣異常討人喜歡。她那已故的母親,態度殊欠明朗;這女兒卻知情達理,溫柔可親。看來這人倒是很可信任的呢。”紫姬知道他的脾氣,逆料他不肯單把玉鬘當作幹女兒,因此正在擔心,便回答道:“既然知情達理,卻毫無顧慮,誠心誠意地信賴你,真是難為她瞭。”源氏問:“我有何不可信賴之處?”紫姬微笑著答道:“怎麼會沒有!便是我自己,為瞭你,不知嘗到瞭幾多次難於忍受的痛苦。至今不能忘記的事情正多呢!”源氏聽瞭這話,覺得這個人真敏感!便說道:“你這樣瞎猜,真討厭啊!我倘有野心,她不會不發覺的。”他覺得此事麻煩,就不再多談。心中卻很迷亂:人傢如此猜量我,我到底應該如何處理此事才好呢?一方面又自己反省:我到瞭這年紀,怎麼還要像少年人一般幹這些無聊勾當?然而他心中掛念玉鬘,因此時常前去看望,多方照拂。

有一天傍晚,久雨初晴,天清人靜。庭前幾株小楓和檞樹青青照眼,欣欣向榮。源氏自然而然地感到心曠神怡。仰望天空,閑吟白居易“四月天氣和且清”[13]之詩。此時他心中首先隱約地浮現出玉鬘的芳容來,便照例悄悄地來到她的屋子裡。玉鬘正在無拘無束地看書習字,忽見源氏進來,便肅然起立,紅暈滿頰,嬌艷之色,十分可愛。她那溫柔之相,使源氏驀地回想起當年的夕顏來。便情不自禁,對她言道:“我初見你時,並不覺得你肖似你母親,近來卻常常覺得異常肖似,簡直分毫不差。我心中不勝感慨呢。常見夕霧中將,全無他母親的面影,覺得他們母子是不肖似的。想不到世間原有像你這般酷肖母親的人。”說著流下淚來。他看見一隻盒子蓋裡盛著果子,其中有桔子,便撫弄著桔子,即興吟詩:

“桔子花開日,聞香憶故人。

玉顏何酷肖,宛似故人身。

這故人永遠保存在我心中,教我難於忘卻。我多年來孤苦度日,一無歡慰。如今你如此肖似故人,我每次看見瞭,總疑心是在夢中,更教我戀戀不舍,難於自制瞭。但願你也不要疏遠我!”說著,握住瞭玉鬘的手。玉鬘因為源氏向來不曾有過此種舉動,心中甚是困窘,然而也隻得乖乖地坐著,答詩雲:

“容顏既與故人似,

命短亦應似故人。”

她覺得有些狼狽,俯伏著身子,其嬌羞之態,嫵媚動人。那雙玉手像春筍一般圓肥,身材肌膚像水蔥一般鮮嫩。源氏看瞭,覺得反而惱人更甚。這一天他就稍稍明顯地向她求愛。玉鬘心甚痛苦,張惶不知所措,全身戰慄不已。源氏也分明看出她的心情,便對她說道:“你為什麼如此疏遠我呢?我一定巧妙地隱秘,決不會惹人譏議。你也該裝作若無其事,悄悄地愛我吧。我對你的情愛一向甚深,如今又加深瞭一層,真可謂世無其類的瞭。與寫情書給你的那些人比較之下,你總不會看輕我吧。像我這樣一往情深的人,世間實甚難得,所以將你嫁與他人,我很不放心呢。”此種父女之愛,真可謂太過分瞭。

雨停止瞭。微風敲竹,清音悅耳;雲破月來,銀光皎潔。似這般好天良夜,真有無限清幽之趣。眾侍女看見兩人促膝談心,有所顧忌,都回避瞭。兩人原是常常見面的,然而像今夜這種機會,也很難得。大約是言語一經出口,熱情便不可遏之故,此時源氏就用巧妙的手腕,把穿慣的那件上衣悄悄地脫去,橫臥在玉鬘身旁瞭。玉鬘心甚厭惡,生怕被侍女們看見瞭,成個什麼樣子,便覺異常痛苦。她想:如果在真的父親身邊,即使他對我漠不關心,總不會遭此蹂躪。因此十分悲傷。雖然竭力忍耐,終於兩淚奪眶而出,那模樣真是可憐。源氏便對她說:“你這樣討厭我,真使我傷心啊!離居兩地、素不相識之人,一經相愛,都容許如此,這是世間常規。何況我和你長年和睦相處,如此親近一下,有何不可呢?我決不會有越此限度的野心,隻是聊以慰藉難於忍受的萬種相思而已。”又說瞭許多親愛甜蜜的話。加之這個睡在身邊的人,模樣竟與故人完全肖似,真使他不勝感慨。源氏雖然有心為此,但也知道此乃唐突輕佻之行,因此立刻回心轉意。深恐侍女們詫怪,夜色未深之時就起身辭去。臨別對玉鬘說:“你倘為此而厭惡我,真使我傷心極瞭。別人決不會如此熱情地愛你。我對你的愛不可限量,無有底止,所以我決不做惹人譏評之事。我隻是為瞭要慰藉對故人的戀慕之情,今後亦將對你說些風流綺語。但願你體諒我心,好好地回答我。”這番話說得非常周至。然而玉鬘此時已經懊惱得不知死活,聽瞭他的話越發愁苦瞭。源氏又說:“我以為你不是十分無情的,想不到你如此討厭我。”他嘆息一聲,繼續說道:“今天的事情,切不可教外人知道啊!”說過就回去瞭。玉鬘雖然已屆青春年華[14],但對男女之事毫無經驗。連略知此道的人,她也少有接近。她不知道男女之間還有比共臥更甚的親昵關系。因此傷心悲嘆,以為今天遭逢瞭意外的不幸,臉上神色異常慘惡。眾侍女看見瞭,紛紛談論:“小姐今天身體不好呢!”大傢前來伺候。侍女兵部君[15]等悄悄地議論道:“源氏主君對小姐關懷周至,真教人感激不盡啊!即使是真的父親,也不會如此無微不至地照顧她吧。”玉鬘聽瞭這話,更加討厭源氏瞭,她想不到他懷著這不良之心。又慨嘆自己的身世,不勝悲傷。

次日,源氏的信一早就送來瞭。玉鬘因為心緒不佳,臥床未起。侍女們送過筆硯來,勸她快寫回信。玉鬘沒精打采地啟讀來書。但見用的是白紙,外表堂皇嚴肅,筆跡非常優美。信中說道:“昨夜你對待我,可謂冷淡無比。我雖傷心,但又不能忘卻。不知外人對此作何感想?

未解羅襦同枕席,

緣何嫩草嘆春殘?

你實在還是個小孩呢。”他盡力裝出父親的口氣,然而玉鬘看瞭非常厭惡。但倘置之不復,又恐別人疑訝,便在一張厚厚的陸奧紙上寫道:“賜示今已拜讀。隻因心緒惡劣,乞恕未能詳復。”源氏看瞭回信,微笑著想道:“照這態度看來,此人畢竟很有骨氣。”他覺得對此人申恨訴怨,雖然頗有意思,卻是很麻煩的。

源氏一經表明瞭戀慕之情以後,不像古歌中所詠那樣“決心啟口又遲疑”[16],便繼續向玉鬘求愛,纏繞不休。玉鬘越發周章狼狽,憂愁之極,似覺置身無地,後來竟生病瞭。她想:“知道實情的人很少。不論親疏,都相信他真是我的父親。如今此種事情倘使泄露出去,便成天下一大笑柄,而我從此身敗名裂瞭!父親內大臣一旦找到瞭我,本來不見得會當作親生女兒一般疼愛我,何況聽到此種消息,一定把我看作一個輕狂女子瞭。”她左思右想,心緒不寧。兵部卿親王和髭黑大將聽說源氏並不厭棄他們,便更加誠懇地向玉鬘求愛。以前詠“猶似巖中水”的柏木中將,從見子那裡隱約聞知源氏容許他,隻因不知實情,獨自歡喜雀躍,隻管向玉鬘申情訴恨,弄得迷離顛倒。

雨停止瞭。微風敲竹,清音悅耳;雲破月來,銀光皎潔。似這般好天良夜,真有無限清幽之趣。眾侍女看見兩人促膝談心,有所顧忌,都回避瞭。

[1] 本回與前回同一年,寫源氏三十六歲三四月之事。

[2] 參看第320頁註③。

[3] 棣棠崎即山吹崎,在近江國,以棣棠花著名。

[4] 井手川在山城國,亦以棣棠花著名。

[5] 源氏之弟,即帥皇子。

[6] 催馬樂《青柳》歌詞:“楊柳綠依依,條條新絲碧。黃鶯弄機杼,織成梅花笠。”

[7] 柏木即第370頁之左少將。與玉鬘是異母兄妹。

[8] 兵部卿親王是源氏之弟。源氏冒認玉鬘為親女,則兵部卿應是玉鬘之叔父,所以下面的詩中言“血緣太近”。

[9] 古歌:“倘來訪我吉野山,共插鮮花樂隱淪。”見《後撰集》。

[10] 按定例:每年春二月,秋八月,舉行法會,講演《大般若經》。

[11] 迦陵頻伽是佛經中一種鳥的名稱。此鳥鳴聲甚美。

[12] 是朱雀院的女禦,皇太子的生母。

[13] 白居易贈駕部吳郎中七兄詩中有句雲:“四月天氣和且清,綠槐陰合沙隄平。”見全集第十九卷。

[14] 此時二十二歲。

[15] 夕顏的乳母的女兒。

[16] 古歌:“苦戀伊人思約會,決心啟口又遲疑。”見《古今和歌六帖》。

《源氏物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