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回 習字

此時[1]比叡山橫川地方住著某僧都,是個道行高深的法師。他有一個八十多歲的老母和一個五十歲左右的妹妹,都是尼僧。這母親和妹妹很早以前許下願心,此時要到初瀨的觀世音菩薩那裡去還願。僧都叫一個他所親信而重視的弟子阿阇梨陪去,辦理佛經供養等事。在那裡做瞭許多功德,歸途上經過一個叫作奈良坂的山的時候,那母親生起病來。年高的人生瞭病,怎麼能再走餘下的路程而安抵傢中呢?大傢都很擔心。幸而宇治那邊有一傢向來相識的人傢,就向這人傢投宿。那老尼姑休養瞭一天,病還是很重,隻得派人到橫川去通知僧都。僧都正閉居在山中修道,曾經立下誓願:今年決不下山。但他聞此消息,深恐老母風燭殘年,亡身於旅途,非常擔心,連忙下山到宇治來探視。雖然高壽之人死不足惜,但僧都還是親自同幾個道行高深的弟子舉行祈禱,騷擾起來。這人傢的主人聞知瞭,說道:“我們要到吉野禦嶽去進香,正在這裡齋戒。這樣年老的人在這裡生重病,倘有三長兩短呢?”他深恐傢裡死瞭人不吉,有妨齋戒。僧都聞之,覺得此事確也難怪,實甚對他不起。又嫌此地狹窄而且骯臟,想帶老母回傢去。無奈此時回傢方向不利,不宜出行。忽然想起已故朱雀院的領地中有一所屋子名叫宇治院,就在這附近,那守院人是和僧都相識的,便派一使者前往,要求借宿一兩天。使者回來報道:“守院人全傢都到初瀨去進香瞭。”他帶瞭一個形容很古怪的看傢老翁來。這老翁說:“如果你們要來住,請早點來。院中的正屋都空著呢。到這邊來進香的人常常來投宿的。”僧都說道:“這便好極瞭。這屋子雖然是皇傢的,但無人居住,倒很舒服。”便先派人去看看。因為常有人來投宿,這老翁慣於招待,雖然設備簡陋,也整飭得很清楚。

僧都帶瞭數人先到宇治院,環顧四周,這地方實在荒涼可怕!他就吩咐:“各位法師,請誦經吧!”陪赴初瀨進香的阿阇梨和另一同等職位的僧人,想知道環境如何,叫一個能幹的下級僧侶點起燈火,帶他們到正屋後面人跡不到的地方去看看。但見樹木叢茂,似乎是個森林,陰慘之氣逼人。再向樹林裡面探望,看見地上放著一團白色的東西。這是什麼呢?大傢走近去,把燈火添亮些,站定瞭細看,好像是一個什麼東西坐著的樣子。一個僧人說:“大概是狐貍精化身吧?討厭的東西,要它顯出原形來!”便再走近一點。另一僧人說:“喂,不要走近去吧,怕是個妖怪。”就舉手結起退治妖魔的印來[2],眼睛還是註視這東西。倘是有頭發的人,一定嚇得根根豎起,幸而拿著燈火的是個光頭和尚。他毫不懼怕,毅然決然地走近去。但見這東西長著很長而很有光澤的頭發,靠在一株大樹根上高低不平的地方,正在吞聲飲泣。這僧人說:“這真是稀奇瞭!去請僧都來看看吧。”他覺得非常奇怪,連忙去見僧都,把所見情況告訴瞭他。僧都說:“狐貍精變作人形,古來曾有這話。然而從未看見過。”就特地走出去看。此時因為老尼僧即將遷過來住,那些仆役之中能幹的人,都在廚房等處忙著應有的種種準備,所以僧都身邊人數甚少,他隻帶瞭四五個人同去。一看,這東西並無什麼變化。他很奇怪,姑且站著守候一下。他希望天早點亮,可以看個分明,究竟是人還是什麼。一面在心中念動退治妖魔的真言咒,並且試結手印。大概後來被他看清楚瞭,說道:“這是個女人,並不是什麼稀奇的怪物。走近去問問她吧。看來不是一個死人。也許是已經死瞭,被人丟在這裡,又蘇醒過來的。”僧人說:“怎麼可以把死人丟在這院子裡呢?即使真個是人,恐怕也是被狐貍、林妖之類的東西所欺騙,帶到這裡來的。這對於病人很不相宜,生怕這是一個不吉的地方吧。”便呼喚那個看傢老翁。呼喚時那邊傳來的回聲非常可怕。那老翁的打扮很古怪,帽子掀在後腦上,從屋裡出來瞭。僧人問他:“這裡有年輕的女人住著麼?怎麼有這等怪事!”便指給他看。老翁答道:“這是狐貍精耍的花樣。這林子裡有狐貍精,常常做出奇怪的事情來。前年秋天,住在這裡的一個人的孩子,還隻兩歲,被狐貍精抓瞭去。我到這裡來找,那狐貍精不慌不忙,若無其事。”僧人問:“這孩子死瞭麼?”老翁答道:“不死,照樣活著。狐貍精不過嚇嚇人罷瞭。這傢夥不會真個鬧出大事情來的。”他說時仿佛表示這是很尋常的事。大概他正在關心夜深時分招待客人的飲食吧。僧都說道:“如此說來,這是狐貍精之類的東西所做的事吧?還得仔細看看。”便叫那個毫不懼怕的僧人走近去。那僧人上前去喝道:“你是鬼,是神,是狐貍精,還是林妖?天下聞名的得道高僧在這裡,你能隱藏麼?快快自己說出名目來!”便伸手扯她身上的衣服。這女人用衣袖遮住瞭臉,哭得更加厲害瞭。僧人又說:“喂!可惡的林妖!你想隱藏?看你隱藏得瞭!”他想看她的面貌。又想這說不定是從前比叡山文殊樓中所見的那個無目無鼻的女鬼[3],覺得有些嫌惡。然而他要在人前逞強,竟想剝她的衣服。這女子便俯伏在地,揚聲號哭起來。僧人說:“不管如何,世間不會有這等奇怪的事。”定要看個究竟。此時雨下得很大,有一人說:“讓她放在這裡,怕要死瞭。把她拖到墻腳下去吧。”僧都說道:“這確是一個人的模樣。眼看著她尚未絕命而拋棄她在這裡,太不慈悲瞭。即使是池中的遊魚、山間的鳴鹿,眼見被人捉去,將要就死,而不設法救援,也是很可悲傷的事。人命原是不久長,即使壽命隻剩一二天,也非珍惜不可。無論她是被鬼神所祟,或者被人驅逐,或者被人誘騙,總是逢到瞭死於非命的遭遇。這種人必然蒙佛菩薩救援。且給她喝些湯菜,試試看是否可救。如果終於救不活來,那就沒有辦法瞭。”便吩咐這僧人把她抱進裡面去。僧都的徒弟中也有人反對,說道:“此事太不妥當瞭!室內有人正患重病,送進這怪物去,必然會發生不吉利的事情。”但也有人說:“不管她是否鬼怪化身,眼見是一個活的人,而任憑她淋在雨中死去,到底是殘忍的事。”如此各人各說。那些仆役最愛多嘴,往往歪曲事實。因此就讓這女子躺臥在僻靜而隱藏的地方,不教他們看見。

母尼僧遷居宇治院,下車的時候病勢又重起來。大傢都很擔心,奔走忙亂瞭一會。等到病人稍稍安靜之後,僧都問徒弟:“剛才那個人現在怎麼樣瞭?”徒弟答道:“還是昏昏沉沉,一句話也不說,生氣全無,定然是被鬼怪迷住瞭。”那妹尼僧聽見瞭,問道:“什麼事?”僧都答道:“是這麼這麼一回事。我活瞭六十多歲,今天看到瞭一件怪事。”妹尼僧聽瞭這話哭起來,說道:“我在初瀨寺中做瞭一個夢呢。是怎樣的一個人?快讓我看一看。”徒弟說:“就在這東面的邊門旁邊,請快去看吧。”妹尼僧立刻跑過去看,但見其人身旁並無一人,被拋棄在那裡。這是一個非常年輕貌美的女子,身穿一件白綾衫子,系著一條紅裙,衣香非常芬芳,氣品高雅無限。她說:“這正是我所悲傷悼惜的女兒回來瞭!”一面哭泣,一面呼喚侍女,叫她們把這女子抱進室內去。侍女們不曾看見過她在樹林中時的模樣,所以並不害怕,就抱她進室內去瞭。這女子雖然全無生氣,卻還能略微睜開眼睛來望望。妹尼僧對她說道:“你說話吧。你到底是誰?為什麼來到這地方?”但她似乎沒有知覺。妹尼僧便拿些湯來,親手喂她喝。但她一味昏迷,似乎就要斷氣的樣子。妹尼僧想:“我已認領她,如果她死瞭,反而增添我的悲傷。”便對同來那個有法術的阿阇梨說:“這個人似乎要死瞭。請你快快替她祈禱。”阿阇梨說:“我早就說過不中用瞭。這是枉費心機。”但他還是向諸神誦般若心經,又做祈禱。僧都也走過來探視,問道:“怎麼樣瞭?她究竟是被什麼東西作祟?快制服瞭妖怪,問個明白。”這女子還是昏迷不醒,似乎即將消逝的樣子。僧都的徒弟們便相與議論:“這人不會活瞭。我等無端地遭逢這種不祥之事而耽擱在這裡,實在倒黴。然而這女子看來是個身份高貴的人。即使死瞭,也不能隨隨便便地拋棄在這裡。這真是為難瞭。”妹尼僧阻止他們,說道:“輕些兒吧!不要讓人聽見。深恐引起麻煩。”她憐惜這個人,定要把她救活過來,對她竟比對患病的老母更重視,不顧一切地悉心看護她。這個女子雖然不知來歷,然而相貌生得異常美麗。因此所有的侍女都希望她不要死,盡力地服侍她。這女子有時也睜開眼睛來,眼淚淌個不住。妹尼僧看瞭,對她說道:“唉,真傷心啊!我知道你是佛菩薩引導到此,來代替我所痛惜的女兒的。你如果死去,我反而更添悲傷瞭!我和你能在此相遇,定有宿世因緣。你總得對我說幾句話才好。”那女子好容易才開口說道:“我即使能活過來,也是個無用的廢物瞭。請你不要讓人看見,夜間把我扔進這條河裡去吧。”那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妹尼僧說:“你好容易說話瞭,我正高興呢。想不到你說出這難聽的話來。你為什麼要說這可怕的話呢?你究竟是什麼原因來到這地方的?”但她不再說話瞭。妹尼僧猜想她身上或許有傷殘,所以不想活下去。但仔細察看,毫無缺陷,全身長得非常美麗。她就疑心:難道真是出來誘惑人心的妖魔化身?

僧都等一行人在宇治院閉居瞭兩天,替母尼僧和這個女子祈禱,誦念之聲不絕。同時人們紛紛議論這件怪事。住在這附近的鄉人之中,有幾個人從前曾在僧都處當過差,聞知僧都到此,都來訪問,談瞭許多話。他們說:“已故八親王傢的女公子,和薰大將結瞭因緣,最近並無大病,突然亡故,大傢都很驚駭。我等要幫他們辦理殯葬中的雜務,因此昨天不曾前來參見。”妹尼僧聞之,想道:“如此說來,是鬼怪取瞭那女公子的靈魂而化作這個人的吧?”便覺眼前這個人不是實體,是會消失的,心中不勝恐懼。侍女們說道:“昨夜這裡也望見火光,這火葬儀式似乎並不隆重呢。”鄉人答道:“是啊,他們故意從簡,辦得不很隆重。”鄉人因為參與葬事,身子不潔,所以並不入內,交談一會就回去瞭。侍女們說:“薰大將愛上八親王傢大女公子,但大女公子多年前早已死瞭。剛才他們所說的女公子是誰呢?薰大將已經娶瞭二公主,決不會另外愛上別的女子吧。”

後來母尼僧的病痊愈瞭。方向不利的時期也已過去。久居在這荒僻的地方也很乏味,便準備回傢。侍女們說:“這個人還是非常衰弱,怎麼可以上道?很可擔心呢。”於是備辦二輛車子,老人乘的車子裡派兩個尼僧服侍。妹尼僧乘的車子裡帶著這個人,叫她躺臥著,由另一侍女服侍。一路上車子不能迅速前行,常常要停下來,給這個人服湯藥。她們的傢住在比叡山西坂本的小野地方,此去路程很遠。大傢說,中途應該宿一夜。到瞭夜深時分,總算抵達瞭。僧都照料母親,妹尼僧照料這個來歷不明的人,都從車上抱下來休息。母尼僧是老病,平日也時常發作。此次經過路途風霜之後,又發作瞭幾天。然而不久也就痊愈。僧都依舊上山去修道瞭。

僧都深恐外人傳說他帶瞭這樣一個美人來,於他的身份不利,因此凡不曾親見此事的徒眾,他都不告訴他們。妹尼僧也叮囑大傢勿說出去。她深恐有人來尋找,很不放心。她詫怪這樣高貴的人物,怎麼會落魄在這種田舍人所居的地方。又疑心是入山進香的人在途中患瞭病,被後母之類的人偷偷地拋棄在那裡的。這人除瞭“把我扔進這條河裡去吧”一語之外,並不曾說過別的話。因此妹尼僧非常擔心,一心希望她早點恢復健康。然而這人老是昏昏沉沉,全無起色。她覺得很奇怪,疑心她終無生望。但又不忍拋棄不管。她就把在初瀨寺做的夢對人宣說,並請以前曾為這女子祈禱的阿阇梨悄悄地替她焚芥子[4]做祈禱。

妹尼僧如此悉心看護這女子,不覺過瞭四五個月,然而並不見效。她很煩惱,便寫一封長長的信,派人送到山上去給僧都。信中有言道:“我想請兄長下山來,救救這個人。她既能挨到今日,足見是不會死的人。定是頑強的鬼怪隻管纏著她不去。佛一般慈悲的兄長!若要你入京,當然不便。但到這山麓上總是無妨的吧。”言詞十分懇切。僧都答書道:“此事實甚奇怪!其人竟能延命至今,當時若拋棄不顧,何等可惜!我能尋著她,亦定有前世緣分。今我定當試行救助。如果救助無效,那是她前世命定瞭。”不久他就下山。妹尼僧歡喜拜謝,把幾個月以來的情況告訴僧都。她說:“病得這樣長久的人,形容總是憔悴的。豈知此人姿色一點也不衰減,一直非常清秀,絕無難看之處。我以為總要完結瞭,卻想不到竟能活到現在。”她懷著滿腔熱愛之情,啼啼哭哭地說這番話。僧都說:“我最初找到她時,就覺得相貌異常秀美!且讓我看一看吧。”便走過去窺探一下,說道:“容貌的確優越非凡!這是前世積德的善報,故能長得如此美貌。大概是犯瞭某種過錯,因而遭逢此種災厄吧。你曾聽到什麼消息麼?”妹尼僧說:“沒有,一點也不曾聽到。總之,這人是初瀨的觀世音菩薩賜給我的。”僧都說:“總是具有某種因緣,所以賜給你。沒有因緣,怎麼能成事呢?”他認為此事奇特,便開始替她祈禱。

這僧都閉居深山,朝廷召喚也不接受,現在輕易下山來替這樣的一個人大辦祈禱,倘被世人紛紛議論起來,實在很不好聽。他自己這樣想,他的徒弟們也這樣說。因此秘密舉辦,不使外人聞知。他對眾徒弟說:“各位請不要聲張!我是一個不知羞慚的僧人,多次違反瞭佛戒。然而關於女人之事,從來不曾犯什麼過錯,亦從來不曾受人譏評。如今年屆六十餘齡,若再受人非難,也是前世命定的瞭。”徒弟們說:“若有不良之人亂造謠言,這便成瞭佛法上的瑕疵。”他們都不以為然。但僧都不管,立下種種嚴肅的誓言,說:“此次祈禱若不見效,死不罷休!”便通夜祈禱,直到天明,定要把這鬼魂移到巫婆身上,然後叫它說出來:是何種妖魔?為何如此使人受苦?又叫他的弟子阿阇梨來合力祈禱。於是幾個月來絕不顯露的鬼魂,終於被制服瞭。這鬼魂借巫婆之口大聲叫道:“我本來是不會到這裡來被你們如此制服的。我昔在世之時,是個修行有素的法師。隻因死時在人世留有遺恨,便徬徨於鬼途,不得超生。這期間我住在許多美女所居的宇治山莊中,前年已曾制死瞭其中一人[5]。現在這個人自己真心厭世,日日夜夜地說‘我要尋死’,我就得其所哉。有一天深黑之夜,她獨自徬徨,我就取瞭她去。然而觀世音菩薩多方保護她,我終於被這僧都制服瞭。現在我就走吧!”僧都便問:“那麼你叫什麼名字?”大約是這巫婆怯弱之故,並不清楚地說出名字來。

鬼魂去後,這女子浮舟頓覺心頭清爽,知覺也稍稍恢復瞭些。她環顧四周,一個認識的人也沒有,隻見許多衰老醜陋的僧人。她覺得仿佛來到瞭陌生的外國,心中非常悲傷。她回憶過去的情況,然而連自己住在哪裡、叫什麼名字也不大記得清楚。她隻記得自己不要再活,決心投身河中。但現在來到瞭什麼地方呢?她努力思索,漸漸地記起來:“有一天晚上,我痛感自身命苦,不堪悲傷,於侍女等睡靜之後,偷開邊門,走瞭出去。其時風勢猛烈,水聲淒厲。我孤身獨行,恐怖之極,前前後後都不省得,隻管沿著廊簷走下去,方向也迷失瞭。此時欲回傢也回不去,欲前行也不能,口中念著:‘我堅決要離開這人世瞭!我生怕求死不得而被人看見。鬼也好,怪也好,請你們快來把我吃掉吧!’正在迷離恍惚之時,忽見一個相貌非常清秀的男子走近我來,對我說道:‘來,到我那裡去吧!’我似覺被他抱走,心想這大約是匂親王吧。從此以後我就昏昏沉沉,隻覺得這男子把我放在一個不知什麼地方,他便無影無蹤瞭。我想起不能成遂求死的本願,非常悲傷,哭個不住。此後就完全失卻知覺,無論如何也記不起瞭。現在聽這裡的人說,我在這裡已經過瞭許多日子。受這些素不相識的人照顧,我的醜態全被他們看到瞭。”她覺得很可恥。想起求死不得,終於復蘇,覺得非常遺憾,反比昏迷不醒之時更加消沉瞭。過去失卻知覺的時候,有時也還糊裡糊塗地吃些東西;如今清醒瞭,反而連一點湯藥也不要喝。妹尼僧哭著對她說道:“你怎麼生瞭這麼久的重病?長時間的熱度現已退盡,心情也爽朗瞭,我看瞭心中正要替你高興呢。”她時刻不離地看護她。傢裡的人看見這女子容貌如此美麗,大傢憐愛她,盡心地照顧。她心中雖然還是想尋死,但她能忍受如此長期的重病,可知抵抗力甚強。後來漸漸能坐起身,飲食也漸進瞭,面龐卻反而消瘦瞭些。妹尼僧不勝歡喜,一心希望她早早痊愈。有一天她對妹尼僧說道:“請允許我落發為尼。不然我就不願活在世間。”妹尼僧說:“你這般美麗的相貌,怎麼舍得讓你當尼姑呢?”便把她頂上的頭發略微剪落幾根,給她受瞭五戒[6]。浮舟心中還不滿足,但她本來是個性情溫順的人,所以也不強請。僧都對妹尼僧說:“今已大致無妨瞭。以後還得好好療養,求其痊愈。”說罷就上山去瞭。

妹尼僧得到瞭這樣一個美人,覺得仿佛做夢,心中不勝歡喜,便強要她坐起來,親自替她梳頭。浮舟病中全然不顧頭發,隻是把它束好瞭堆著。然而一絲不亂,解開來一看,光彩艷艷,非常美好。這地方“百年缺一歲”[7]的老女甚多,她們看看浮舟,覺得容光眩目,好比天上降下來的仙子,隻怕她插翅飛去呢。她們對她說道:“你為什麼隻管愁眉不展?我們大傢如此疼愛你,你為什麼總是不肯親近我們呢?你究竟是誰?傢住哪裡?為什麼來到這個地方?”她們定要問她。浮舟覺得非常可恥,答道:“想必是在長期昏迷之中遺忘瞭一切吧,從前的情況我竟記不起瞭。所能隱約回憶的隻有這一點:我一心想要離去這人世,每天夕暮走到簷前來沉思悵望。有一天,庭前一株大樹背後走出一個人來,突然把我帶走。除此以外,連我自己是誰也記不起來瞭。”她說時神情非常可憐。後來又說道:“務請勿使外人知道我還活著。如果有人知道瞭,非常麻煩。”說罷嚶嚶啜泣。妹尼僧覺得過分盤問得緊,使她痛苦,便不再問瞭。妹尼僧疼愛浮舟,比竹取翁疼愛赫映姬更甚,常恐她化陣青煙,從隙縫中消失瞭,因此很不安心。

這人傢的主人母尼僧,也是品質高尚的人。妹尼僧原是一位高貴官員的夫人,後來這官員死瞭。她隻生一個女兒,非常疼愛,贅瞭一位貴公子為婿,悉心照料他們。豈知這女兒又死瞭。她悲傷之極,便削發被緇,做瞭尼僧,從此隱居在這山鄉中。寂寞無聊之時,常常憂傷悲嘆,總想找到一個相似之人,作為她所朝夕思慕的亡女的遺念。這回果然得到瞭這個意想不到的女子,而且相貌姿態比她的女兒優越得多。她覺得很奇怪,仿佛是做夢,心中不勝欣喜。這妹尼僧年紀雖然大瞭,容姿卻很清秀,舉止態度也很文雅。她們所住的小野地方,比浮舟從前所居的宇治山鄉好很多,水聲也很幽靜。房屋建造式樣別具風格,庭前樹木姿態優美,花草也很可愛,是個極有趣致的住處。

漸漸到瞭秋季,天色清幽,催人感慨。附近的田裡正在刈稻,許多青年女子依照當地農傢姑娘的習慣,高聲唱歌,歡笑自得。驅鳥板[8]的鳴聲也很有趣味。這使得浮舟回憶起當年住在常陸國時的情景。這地方比夕霧左大臣傢落葉公主的母親所居的山鄉更進深一些,所以松樹非常繁茂,起風的時候,松濤之聲異常淒涼。浮舟空閑無事,每日隻是誦經念佛,悄然度送歲月。月明之夜,妹尼僧亦常彈琴作樂。她的徒弟名叫少將的小尼僧彈琵琶,和她合奏。她對浮舟說:“你也玩音樂麼?空閑無事的時候,玩玩也好。”浮舟想道:“我從小命苦,不曾享過玩弄弦管的清福。自幼以至成人,一向不識風雅之趣,實甚可憐!”她每次看見這些年事已長的婦人玩弄絲竹排遣寂寥,總是不勝感慨,覺得此身實在毫無意趣,自己亦深為憐惜。習字的時候便寫詩一首:

“我欲投身隨激浪,

誰將木柵阻川流?”

她意外得救,反增憂傷。思量今後如何度日,覺得此身實甚可嫌。每逢月明之夜,老尼僧等總是吟詠艷歌,回憶往昔,講種種故事。但浮舟無法應對,隻是獨自沉思。又寫詩雲:

“我身流落風塵裡,

都下親朋總不知。”

她常常想:“我決心赴死之時,覺得可戀之人甚多。但現在並不十分想念其他的人,隻是記掛母親,不知她何等悲傷!還有乳母,她一心希望我同別人一樣榮華富貴,自我失蹤以後,不知她何等失望,又不知她現在何處。她們怎麼會知道我還活在世間呢?我現在一個知心的人也沒有。從前時刻不離、無話不談的右近等人,不知又如何瞭。”

青年女子要從今隔絕紅塵而閉居在這荒寂的山鄉中,是難能之事。因此常住在這裡的,隻有七八個年紀很大的老尼姑。她們的女兒及孫輩,有在京都宮中服役的,有住在別處的,常常到這裡來訪問。浮舟擔心:“這些來客之中,倘有人出入於和我有關的人傢,則我尚在世間的消息,自會傳入什麼人的耳中,這便使我羞死瞭。他們將推想我做瞭何等不端之事,以致淪落在此,便會把我看作世間少有的下流女子。”因此她絕不和這些來客見面。隻有妹尼僧自己身邊的兩個侍女,一個也叫作侍從,一個叫作可莫姬的,派在浮舟房中服侍。這兩個人的容貌與性情,自然比不上她從前所見的京都女子。因此每有所感,總想起她從前詠的詩句“但得遠離浮世苦”,恍悟這裡便是遠離浮世的地方。浮舟一直悄悄地躲在這裡。妹尼僧也恐防這個人被人知道瞭真會發生事端,故對這裡所有的人都不詳細說明。

且說妹尼僧從前贅的女婿,現已升任中將。他的弟弟是個禪師,拜僧都為師父,此時隨師父閉居在山中修道。諸兄弟常常上山去訪問他。從京都到橫川,必須道經小野,這一天中將便順路來此訪問。聽見開路喝道之聲,浮舟遠遠望見一個相貌堂堂的男子走進山莊來。她就回想起從前薰大將悄悄地來訪宇治山莊時的情景,歷歷如在目前。這小野山莊也是一個非常荒涼寂寞的住處。然而在這裡住慣的人,也安排得非常雅潔。墻根的瞿麥花開得很美麗,女郎花和桔梗也開始開花瞭。中將帶瞭許多穿各種各樣旅行服裝的青年男子,自己也穿旅裝,走進這院子裡來。侍女請他在南面就坐。中將坐在那裡眺望一下庭院景色。他的年紀大約二十七八,看來是個老成持重、深通世故的人。妹尼僧在紙隔扇旁邊立一個帷屏,和他會面。未語先就哭泣,後來說道:“年月易積,往日情景愈覺隔遠瞭。賢婿不忘舊誼,至今猶蒙枉顧,實為山鄉增光,至深欣感。卻又覺得此乃一段奇緣。”中將同情這尼僧嶽母的苦心,答道:“往日情景,無時不在思念之中。隻因尊處隔離塵俗,故爾未敢常來叨擾。舍弟入山修道,私心實甚羨慕,故常前往探視。然每次入山,往往有人請求挈帶同行,以致未便造訪。今日一概謝絕,故能前來晉謁也。”尼僧嶽母說:“你說羨慕入山修道,反而蹈襲瞭時下流行之語。若言不忘昔日之舊誼,不隨澆薄之世俗,則感謝不盡矣。”便用泡飯等物招待隨從人等,請中將吃的是蓮子之類的東西。中將也因這是從前慣住的地方,覺得受此招待不須客氣。忽然天上降下陣雨,把客人留住,嶽母女婿兩人便從容敘談。

嶽母想道:“我的女兒已死,悲傷也是枉然。倒是這個女婿,人品如此十全其美,而為他人所有,實甚可悲。我的女兒為什麼連一點遺念也不留呢?”她私心憐愛這女婿,覺得他雖然難得來訪,也很可欣慰,便不待探問,把心事都說出來。至於那浮舟呢,也有她自己的許多回憶,那沉思冥想之態,異常可憐。她身穿一件毫無風趣的尋常白色衫子。裙子也是黑沉沉的,毫無光彩,大約是模仿這裡的人常穿的檜皮色[9]裙子吧。她自己覺得:連服裝也大異於往昔,樣子多難看啊!然而她穿這種粗劣的佈衣草裳,姿態反而更美。妹尼僧身邊的侍女說:“近來我們似乎都覺得已故的小姐復活瞭。今天竟又看到中將大人來訪,真叫人不勝感慨!反正都要婚嫁的,何妨就叫他娶瞭現在這位小姐?兩人真是一對天生佳偶呢。”浮舟聽到這話,想道:“哎呀,不好瞭!我在這世間活下來,如果嫁瞭人,不管其人如何,總要使我回想起過去的恨事。今後我定要完全忘卻此種事情。”

妹尼僧回內室去瞭。客人等待雨晴,不免心煩。聽見一個名叫少將君的尼僧的聲音,知是舊人,便呼喚她,對她說道:“我推想從前的舊人都已散去,所以懶得來訪。你們會怪我薄情麼?”少將君曾多年服侍已故的小姐,是個親信的侍女,便回憶往事,對他說瞭許多可悲的話。中將問道:“適才我從回廊一端走進來的時候,正值一陣大風把簾子吹起,我從簾隙望見一個人,垂發長長的,模樣和普通人不同。出傢人的居處怎麼會有這樣的人?此人是誰?我正驚詫呢。”少將君知道他已經看見浮舟的後影瞭,想道:“如果給他仔細看看,更要牽惹他的心呢。從前的小姐相貌比現在這人差得多,尚且使他至今不能忘懷。”她心中盤算著,答道:“太太思念小姐,時刻不忘。正在無可自慰之時,忽然獲得瞭這意想不到的人。近來朝夕相伴,以慰岑寂。大人不妨和她從從容容地見一次面。”中將想不到有這種事情,心中納罕。但不知道是怎樣的一個人,想必是非常美貌的。這偶然的一瞥,反而使他心神不定。他想探問詳情,但少將君始終不肯直告,她隻是說:“過幾時自然會明白的。”中將覺得:這樣不客氣地追問下去,也不成體統。此時隨從人等叫道:“雨停息瞭!天色也不早瞭!”中將被催促,隻得動身返京。他走過庭前,折取一枝女郎花,站著信口獨吟道:“緇衣修道處,何用女郎花?……”[10]

中將去後,幾個老尼僧相與稱贊道:“他顧慮到‘人世多謠諑’[11],到底是個規矩人。”妹尼僧也說道:“此人相貌堂堂,老成持重,真是個好男子啊!我反正總要招婿,就同從前一樣招瞭他吧。”又說:“他贅在藤中納言傢,雖然常常到那邊去,但和那女子感情不洽,大都是宿在他父親那裡的。”她就對浮舟說:“你一直憂愁苦悶,不肯和我們開誠實說,叫我好傷心啊!這五六年來,我時刻不忘地悼念我那死去的女兒。但自從找到你之後,我竟全然把她忘記瞭。世間原有掛念著你的人。但現在他們都以為你已亡故,對你漸漸忘懷瞭。世間無論何事,當時的心情總不會長久持續的。”浮舟聽瞭這話,越發悲傷起來,含淚答道:“我對媽媽絕不存心隱瞞。隻因身逢奇遇,死而復生,便覺萬事都像做夢,自己仿佛已是生在另一世界裡的人,竟記不起世間還有曾經照拂過我的人。現在我所親愛的,就隻有你媽媽一人瞭。”她說時態度天真可愛,做媽媽的隻是滿面笑容地看著她。

中將辭瞭小野草庵,便上山去訪問僧都。僧都奉他為稀客,和他暢談世事。這天晚上他就在那裡宿夜,請幾位聲音莊嚴的法師誦經,又共奏弦管,直至天明。他和那個當禪師的弟弟詳細談論種種事情,便中說道:“此次途經小野,曾赴草庵訪問,心中無限感慨。出傢離世之人,猶有這等風雅情懷,真是難得的啊!”後來又說:“那時刮起一陣風來,把簾子吹開,我從簾隙窺見一個長發美人。大概她怕外面有人看見吧,立刻回身入內,照那後影看來,決不是一個普通侍女。這等地方養著美貌女郎,很不相宜。她朝夕見慣的都是尼僧,久後自然和她們同化,這實在是不好的事。”禪師答道:“聽說這人是她們今春赴初瀨進香時由於某種奇緣而找到的。”這禪師並未親自目擊此事,所以不能詳述情狀。中將說道:“這真是可悲的事。不知她是怎樣的一個人。想必是身逢憂患,心懷厭世,因而隱身在那荒僻之處的吧。倒很像是古代小說中的人物呢。”

次日,中將下山返京。道經小野,他說:“不可過門不入。”便又進草庵訪問。妹尼僧料得他要再來的,同女兒在世時一樣地招待他。奔走伺候的小尼僧少將君等,雖然換瞭服裝,風韻仍是優美。妹尼僧今天更是悲傷欲泣。談話之中,中將乘便問道:“聽說有一女子躲避在這裡,究竟是誰?”妹尼僧頗感為難,但念中將或已隱約窺見,瞞過他反而不好,便答道:“我時刻不忘亡女,深恐更增罪孽,因此最近撫養瞭這女子,聊以慰情。但此女不知有何傷心之事,一直愁眉不展。她深恐有人知道她還活在世間,所以躲藏在這谷底一般的地方,使外人無法找到。但不知你何由聞知此事?”中將說道:“即使是懷著輕浮之心來訪,也能以深山跋涉之勞為由而蒙原諒。何況我是將她比擬我的亡妻,豈可把我看作外人而遠拒?她究竟為瞭何事而厭棄人世?我想安慰她一番呢。”他表示願得一見。臨行時在便條上寫瞭一首詩:

“女郎花艷艷,切勿向他人!

我寓雖遙遠,設防守護君。”

叫少將君將紙條送與浮舟。妹尼僧也看到瞭這詩,便勸浮舟:“這詩你應該答復。此人非常文雅,你可不須顧慮。”浮舟答道:“我的字實在拙劣,怎麼可以寫復詩呢?”她決不肯寫。妹尼僧說:“這是失禮的事!”便代她寫道:“適才我曾對你說過:此人厭惡人世,實非常人可比。

女郎花厭世,移植草庵中。

不肯隨人意,憂思亂我胸。”

中將心念此乃初次,不復亦自難怪,便原諒她,告辭歸京都去瞭。

中將回京之後,想特地寫信給這女子,但又覺得唐突。那時隱約的一瞥,一直不能忘懷。此女所憂慮的是何事,雖然不得而知,但總覺得非常可憐。於是在八月十日過後,入山狩獵小鳥時,乘便又來訪問小野草庵。照例呼喚小尼僧少將君出來,叫她傳言:“自從那天瞥見芳姿之後,至今心緒不得安寧……”妹尼僧知道浮舟是不肯應對的,便代答道:“看來這孩子好似待乳山上的女郎花,另有意中人[12]吧。”中將和妹尼僧會面之後,告道:“前日聞知這位小姐有傷心之事,不知其人身世如何,頗思詳悉一二。我也常恨萬事不能稱心,有心入山遁世,隻因父母不許,以致身受阻礙,因循度日至今。恐是自己心情鬱結之故,覺得樂天享福之人,性情與我不合。卻想找個傷心飲恨之人,向她訴說衷情呢。”這話表示對浮舟戀慕之心甚切。妹尼僧答道:“你要尋找傷心飲恨之人,此女確甚適當。然而其人厭世之心異常深切,不願像普通女子一般婚嫁,而隻想出傢為尼……即使是餘齡已少的老人,到瞭即將落發被緇之時,亦不免淒然傷懷。何況妙齡少女,出傢之後結局如何,實在很可擔心。”這是做母親者的口氣。她就走進內室,對浮舟說道:“這樣太無情瞭。你總得略微應酬一下才好。幽居寂處的人,對些些小事寄予情趣,也是世之常事。”她雖然多方勸說,但浮舟非常冷淡地答道:“我連對人說話的方法也不懂得,完全是個不中用的人瞭。”說罷就躺臥下來。外邊客人說道:“怎麼沒有回音?太無情瞭!‘約會在秋天’這話定然是騙我。”他不勝苦恨,遂吟詩曰:

“為有幽人待,尋芳到草庵。

衣沾原上露,惆悵空停驂。”

妹尼僧聽見瞭,對浮舟說道:“啊呀,真對他不起瞭。至少這一首你總得答復他。”她力勸浮舟和唱。但浮舟實在不願意作這種動情的詩。又念今天倘和瞭一首,以後勢必每次要求和詩,將不勝其煩,因此默不作答。妹尼僧等都覺得太掃興瞭。這妹尼僧年輕時原是個風流人物,今雖年老,情思猶存,就代答一詩雲:

“秋郊征途遠,冷露滿雙驂。

沾濕君衫袖,非關我草庵。

此詩將使你掃興瞭。”

簾內眾女子,都不省得浮舟真心不欲使外人知道她還意外地活在世間,又回想過去,覺得這男子和已故的小姐一樣可惜可戀,便對浮舟說道:“今天偶爾逢此機會,和這中將說幾句話,決不會有意外的後患。你可全然不動風情之念,隻作知情識趣的樣子,講幾句普通應酬話就是瞭。”她們想打動浮舟的心。這些女子雖然當瞭尼姑,畢竟沒有老成持重之心,都愛好時髦,有時還唱唱粗劣的戀歌,裝作少女模樣。因此浮舟很擔心,深恐她們會放進那男子來。她想:“我已命裡註定是個最苦惱的人,又不幸而茍延殘喘,將來會淪落到什麼地步呢!我但願別人都看不見我,聽不到我,完全把我遺棄吧。”她便倒身橫臥著。那中將大約另有傷心之事,沉痛地嘆息,低聲地吹笛,又獨吟“鹿鳴淒戚”[13]之歌,確是很有風趣的人。後來恨恨地說:“我因思念故人而來此,卻不道來瞭反而傷心。今已無法找到可慰我情的新歡,可知這裡不是‘無憂山路’[14]!”說罷就想回去。妹尼僧說:“何不在此欣賞這‘良宵花月’[15]?”便膝行而出。中將沒精打采地答道:“有什麼可欣賞呢?我知道這裡不是可慰我情的地方。”他想:“過分留戀女色,畢竟不成體統。我隻是因為曾經瞥見那女子的姿態,想借此慰我悼亡之情。但這女子過分拒遠我,好像是深閨裡的千金小姐,和這草庵生涯甚不相稱,也很乏味。”就準備回去。妹尼僧十分惋惜,想起他的笛聲也覺得可戀,便贈詩曰:

於是在八月十日過後,入山狩獵小鳥時,乘便又來訪問小野草庵。照例呼喚小尼僧少將君出來,叫她傳言:『自從那天瞥見芳姿之後,至今心緒不得安寧……』

“望月山邊近,何妨一宿停?

清光深夜好,君豈不知情?”

她作瞭這首淺率的詩,卻對中將說:“這是我傢小姐所詠。”中將又興奮起來,答詩曰:

“蒙君留我住,坐待月西沉。

若得窺香閣,不虛此一行。”

那個八十多歲的母尼僧隱約聽見瞭笛聲,也很想欣賞,便從裡面走出來。她的話聲顫抖得厲害,又不斷地咳嗽。她並不談起往事,大約沒有認清楚這是她的外孫女婿吧。她對女兒說道:“喂喂,來彈七弦琴吧。月夜吹橫笛實在很有情趣。怎麼樣?侍女們!拿七弦琴來!”中將在簾外推想這是那母尼僧。他想:“這樣年老的人不知一向住在什麼地方,怎麼會活到今天的?她的外孫女反而先死。人世夭壽無定,真乃可悲之事。”便在笛上用盤涉調吹出一個美妙的樂曲。曲罷說道:“怎麼樣?現在請彈七弦琴吧。”妹尼僧本來是個頗愛風流的人,說道:“你的笛聲比我以前聽到的美妙得多,想是我的耳朵聽慣瞭山風之聲的緣故吧。”又說:“啊呀,我的琴怕彈得不入調呢。”說罷就彈。時下的習俗,一般人愛彈七弦琴的日漸稀少,因此倒覺得她的琴聲新穎可喜。松風之聲與琴聲相和合。月亮似乎也跟著琴聲而清澄起來。那老尼僧越發感動,深夜也不想睡,隻管坐著聽賞。她說:“我這老太婆年輕時也曾好好地彈過和琴。但恐現世此琴的彈法已經改變,所以我傢那僧都阻止我,他說:‘母親的和琴彈得真難聽!老年人除瞭念佛之外,不要幹這些無聊的事吧!’我被他這麼一說,就不彈瞭。但我藏著一張聲音極美的和琴呢。”看她的樣子很想一試其技。中將在簾外偷偷地笑,對她說道:“僧都阻止你,太沒道理瞭!所謂極樂凈土之中,菩薩們也都演奏音樂,天人也表演舞蹈,都是很莊嚴的。這怎麼會妨礙修行,獲得罪障呢?今夜定要聽一聽嶽祖母的妙技!”老尼僧被他這麼一捧,更加興致勃勃,叫道:“喂,主殿[16]!把我的和琴拿來!”說時咳嗽不絕。旁人都覺得難堪,但念僧都阻止她彈和琴,她尚且要痛恨而向人訴苦,這老婦實甚可憐,便聽其所為。和琴取到之後,她也不配合剛才的笛聲的調子,隻管任意在和琴上撥弄曲調。此時別的樂器都停止瞭,她自以為他們是要單獨欣賞她的和琴之故,便得意揚揚地用迅速的拍子反復彈奏幾句歌詞的曲調:“塔裡當那,契裡契裡塔裡當那……”真是奇怪的古風。中將贊道:“彈得好極瞭!這是現今世人不曾聽到過的歌調。”她的耳朵重聽,問瞭旁人才明白,便說道:“現今年輕人都不喜歡這種音樂吧。幾個月之前來到這裡的那位小姐,相貌生得非常漂亮,然而完全不懂得這種風雅之事,隻是一天到晚躲在房間裡呢。”她自以為賢明,在中將面前非笑浮舟,妹尼僧等都覺得難堪。老尼僧彈和琴盡興之後,中將就告辭返京。他一路上吹笛,山風把笛聲送到草庵裡來,聞者無不贊嘆,竟徹夜未眠,坐以待旦。

次日,中將派人送信來。信中言道:“昨夜為瞭悼念舊侶,戀慕新人,隻覺心緒煩亂,匆匆告別而歸。

舊歡終不忘,新友苦難求。

徹夜高聲哭,難消萬斛愁。

還望教導小姐,使她稍稍諒解我心。倘若我能忍耐,何必以此種風情之事相托?”妹尼僧讀瞭來書,比中將更覺難過,眼淚流個不住,便寫回信:

“聞君吹玉笛,猛憶舊時情。

目送君行後,青衫涕淚零。

我傢小姐竟像是不知情趣的人。此事昨夜老太太向你不問自告,想你已聞悉瞭吧。”中將覺得此信平凡,毫不足觀,看罷就丟在一旁瞭。

中將的情書像風吹荻葉一般不斷地飛來,浮舟非常討厭。她覺得男人的用心都是荒唐可惡的。這便使她漸漸回憶起與匂親王初見面時的情況來,她對人說:“還是快快讓我出傢,好叫人斷絕瞭這種念頭。”於是學習經文,時時誦讀,又在心中念佛。她對世間萬事盡行拋舍。因此雖然是個少女,卻全無風流之趣。妹尼僧等設想此人是本性生成陰鬱的。但其容貌之美,實在使人越看越愛。因此妹尼僧原諒她的一切缺陷,朝夜守視著她,借以慰情。每逢浮舟微露笑容,她便如獲至寶,歡喜無量。

到瞭九月裡,妹尼僧又要赴初瀨進香瞭。她多年以來寂寞無聊,思念愛女無時或忘。如今得到瞭這個與親生女兒無異的美人,以慰暮年,她認為是初瀨觀世音菩薩保佑之故,不勝欣喜。為此再去進香,表示答謝。她對浮舟說道:“你和我同去吧。不會有人知道的。各處佛菩薩雖然同一,但到初瀨進香,特別靈驗。實例多得很呢。”她力勸浮舟同行。但浮舟想道:“從前母親與乳母也這樣說,常常帶我到初瀨去進香。然而並無效驗,連求死也不能如意,卻遭逢瞭世無其例的苦難,真使我異常痛心。如今跟著這些素不相識的人登此旅途,有何意義呢?”她心中恐懼,不肯隨行,但口上並不堅拒,隻是答道:“我總覺心緒惡劣。遠道旅行,深恐途中不便,為此有所顧慮。”妹尼僧知道她是個非常膽小的人,也不勉強她同行。浮舟的習字紙中夾著一首詩:

“身生此世渾如夢,

不赴古川看二杉。”[17]

妹尼僧看見瞭,戲言道:“你說起‘二杉’,大概是有希望‘再相見’[18]的人吧。”這話觸及瞭浮舟的心事,她心驚肉跳,臉色立刻變紅瞭。那模樣實在非常嬌美。妹尼僧也吟詩曰:

“杉木根源雖不識,

也應看作舊時人。”

此答詩隨口吟出,並不足觀。妹尼僧本擬輕裝簡從,悄悄前往,但這裡的人都希望隨行。因此留在傢裡的人甚少。她怕浮舟寂寞,派能幹的尼僧少將和另一名叫左衛門的年長侍女留著陪伴她,此外隻有幾個女童。

浮舟送諸人出門後,寂寞地回到房內,想道:“我身世飄零,除瞭依靠此人之外,毫無辦法。現在此人也不在傢,叫我好孤單啊!”正在寂寞無聊之時,中將派人送信來瞭。少將說:“請小姐拆看。”但浮舟睬也不睬。此後她更少與人見面,隻是茫然地思前想後。少將對她說道:“小姐如此愁悶,連我也覺痛苦。我們來下棋吧。”浮舟答道:“下棋我也很笨拙。”嘴上雖這麼說,然而好像有意一試。少將便把棋盤取來。她自以為能幹,讓浮舟先下。豈知浮舟手段非常高明。於是第二次她自己先下瞭。她說:“我希望師父早日回來看看小姐的棋。師父下棋真能幹呢!僧都年輕時非常喜歡下棋,自以為手段高明,不亞於棋聖大德[19]。有一次對他妹妹說道:‘我雖不以棋道著名於世,但你的棋總贏不過我。’兩人便下起來,結果僧都輸瞭二子。如此看來,師父的棋比棋聖大德還高明呢!唉,真瞭不起啊!”她說得興致勃勃。此人年紀已大,尼僧的額發又很難看,玩這種技藝實不相稱。浮舟覺得今天開瞭這個例是自找麻煩,下瞭一會之後,就推說精神不好,躺下來休息瞭。少將說:“小姐應當常常找些樂趣,開開胸懷。這樣花容月貌的人,隻管消沉度日,豈不可惜!這正好比是美玉之瑕呢。”秋夜風聲淒厲,浮舟百感交集,獨吟雲:

“心雖不識秋宵苦,

冥想沉思淚自流。”

月亮出來瞭,天色清麗可愛。正在此時,晝間寄信來的中將到草庵來訪問瞭。浮舟想道:“啊呀,不好瞭,怎麼辦呢?”立刻躲進最深的內室裡去。少將對她說道:“這未免太不近人情瞭。月白風清之夜特地造訪,此心也應體諒。還請小姐約略聽聽他說的話吧。不要以為聽聽男人講話就會玷污身體的。”浮舟聽瞭這話,深恐她帶那男人進來,很是擔心。她想推說出門去瞭,然而晝間那個使者曾經問明浮舟一人留在傢中,早已回去報告瞭。因此中將說瞭許多怨恨的話。他說:“我並不想聽見小姐親口說話的聲音,隻希望她稍稍接近我些,聽聽我的訴說,說得對不對請她指教。”他說得舌疲唇焦,始終不得答復,便口出恨言道:“氣死我也!住在這風雅的山鄉,應該更加懂得情趣。如此絕不理睬,太冷酷瞭!”隨即賦詩曰:

“山鄉秋色厲,深夜更淒清。

惟有多愁者,真心知此情。

小姐心中應有共通之感。”少將就責備浮舟:“師父不在傢,出去應酬的人也沒有。一直置之不理,太不通人情世故瞭!”浮舟迫不得已,隻得低聲吟誦兩句詩:

“不識憂思虛度日,

時人誤解作愁人。”

這不是特地答復的口氣。少將將此詩傳告中將,中將深為感動,說道:“還望你們勸勸她,請她稍稍走出來些。”他對這些侍女也很怨恨。少將答道:“我傢小姐原是異常冷淡的。”她走進裡面去一看,浮舟已經逃進她從來不曾窺探過一下的老尼僧房間裡去瞭。她不勝驚詫,隻得出來向中將如實報告。中將說道:“閉居在這山鄉裡沉思冥想的人,心情定多哀愁。但照大體看來,她並不是不識情趣的人。為什麼她對我比不識情趣的人更冷淡呢?也許她在戀愛上有過痛苦的經歷吧?究竟她為什麼如此厭世而一直如此消沉?還望你告訴我。”他很想知道底細,懇切地探問。但少將怎能把真情告訴他呢?她隻答道:“這是我們師父所應該撫養的人。多年以來疏遠瞭,上次赴初瀨進香時忽然相遇,就領瞭回來。”

浮舟走進向來認為可怕的老尼僧房中,躺在她旁邊,想睡也睡不著。老尼僧晚上睡著瞭,眠鼾聲響得可怕。前面睡著兩個年紀很大的尼僧,其眠鼾聲之響不讓於老尼僧。浮舟聽瞭非常恐怖,擔心今夜將被這些人吃掉。她雖然早已不惜生命,但因向來膽小,猶如赴水的人怕走獨木橋而折回來一樣[20],心中惶惑萬狀。她是帶瞭女童可莫姬到這裡來的。但可莫姬生性輕狂,看見這難得來的男子在那裡說戀情,便逃回那邊去瞭。浮舟左等也不來,右等也不來,這真是個不可靠的使女。中將無可奈何,隻得起身回京去。少將等都譏評浮舟:“真是一個不通情理的畏畏縮縮的人!糟蹋瞭這美麗的相貌!”大傢都去睡覺瞭。

大約是半夜裡吧,老尼僧咳嗽得厲害,醒過來瞭。浮舟在燈光中看見她臉色蒼白,身上卻披著一件黑衣。她發現浮舟睡在旁邊,甚是詫怪,就像鼬鼠之類的動作[21]一樣,以手加額,叫道:“真奇怪瞭,這是誰呀?”說時聲音淒厲,眼光凝註,仿佛立刻要來吞食她的模樣。浮舟想道:“從前我在宇治山莊被鬼怪捉去的時候,因為失卻知覺,反而毫無痛苦;如今這個鬼不知道將怎樣對付我,實甚可怕!我由於奇怪的遭遇,死而復生,重新做瞭人。回想起從前種種痛苦的事,心情惱亂,且又逢可厭可怕之事,何其命苦!然而我倘真個死去,也許會逢到比這更加可怕的厲鬼呢。”她躺著不能成眠,比平常更多地追思往事,便更覺此身之可悲。她想:“我也有個父親,但我不曾見過一面,一向在遠東的常陸國度送歲月。後來在京中偶然找到瞭一個姐姐,正在慶幸有所依靠,卻不道遭逢瞭意外之變,同她斷絕瞭交往。薰大將和我定瞭終身,我這苦命人漸漸有瞭幸福的希望,豈知又發生瞭可恨之事,斷送瞭我這一生。思想起來,我當時對匂親王略微感到一點戀慕之情,實在太不應該!全是為瞭此人的關系,使我成瞭飄零之身。如此想來,那時他以‘橘島常青樹’為比喻而和我‘結契’,我為什麼竟會相信他呢?這匂親王實在可惡之極!薰大將起初對我淡然,後來愛我之心恒常不變,回想起他的種種情況,實在深可戀慕。如今我還活著,如果被他聞知,我覺得比被別人聞知更加可恥。隻要我活在世上,也許還能從旁窺見他昔日的風采吧。哎呀!我這念頭還是不行!這種事也是不應該想的。”她獨自在心中反復思量。好容易聽到瞭雞鳴聲,她非常歡喜,設想如果能聽到母親的聲音[22],更是何等歡喜!她想到瞭天明,覺得心情非常惡劣。陪她來此的可莫姬還是不來,她隻得依舊躺著。幾個打眠鼾的老尼僧很早就起身瞭,要粥啦,要什麼啦,一時羅唣不清。她們對浮舟說:“你也快來吃一點吧。”說著,送到她身邊來。浮舟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笨拙的伺候,感到情緒十分惡劣,便說:“心情不好……”委婉地拒絕瞭。豈知她們硬要勸食,實在太不識相。正在這時候,許多身份較低的僧人從山上下來,報道:“僧都今天下山。”這裡的尼僧問:“為什麼忽然下山?”僧人答道:“一品公主[23]遭鬼怪作祟,宣召山上座主往宮中舉行祈禱,但沒有僧都參加,不能奏效。所以昨天兩次遣使來召。左大臣傢的四位少將於昨夜夜深時分上山;明石皇後也派人送信來。因此僧都今天下山來瞭。”這話說得神氣活現。浮舟想道:“我不怕難為情,去拜見僧都,請求他替我削發為尼吧。現在傢裡人少,沒有人攔阻我,正是絕好機會。”她就起身,對老尼僧說:“我心情異常惡劣,想趁僧都下山之便,請他給我落發受戒。請您老人傢代為要求。”老尼僧糊裡糊塗地答應瞭。浮舟便回到自己房中。她的頭發一向是妹尼僧替她梳的,現在也不肯讓他人觸碰,自己梳又很不便,於是隻將發端略微解開一點。她想起現在這姿態不能叫母親再見一面,覺得雖是自己決心出傢,實在也很可悲。想是由於久病之故,她的頭發略有脫落,然而並不稀疏,還是非常濃密,長達六尺左右,發端特別豐麗,根根毛發都有光彩,實在非常美觀。她獨自吟唱“我母預期我披”[24]之歌。

傍晚時分,僧都到小野草庵來瞭。侍女們早已把南面的屋子打掃佈置,請他入坐。但見許多光頭和尚亂哄哄地走來走去,樣子與平日大異,似乎覺得可怕。僧都走到母親室中,問道:“母親近來好麼?”又問:“妹妹到初瀨進香去瞭麼?找到的那個人還住在這裡吧?”母尼僧答道:“正是,她留在這裡。她說心情惡劣,想請你給她剃度受戒呢。”僧都便走到浮舟房間門口,問道:“小姐住在這裡麼?”說著,便在帷屏外面坐下。浮舟雖然難以為情,隻得膝行而前,親自應對。僧都對她說道:“我等於無意中相遇,定有前世宿緣,故此次我為小姐禳解,甚是虔誠。惟我乃法師之身,若無要事,未便致書問候。因此自成疏闊。此間盡是拙陋之出傢人,不知小姐居之,能慣適否?”浮舟答道:“我已決心不欲生存於世,由於奇特之遭遇,至今猶自茍延殘喘,實甚傷心。承蒙多方照拂,我雖不敏,亦知感謝盛情。但我仍是痛感厭世之情,終不能與俗人為伍,懇求僧都為我剃度授戒,讓我出傢為尼。此身即使生在俗世,亦不能效尋常女子之為人也。”僧都說:“你年紀輕輕,來日方長,為什麼決心要出傢呢?此事反會使你身蒙罪障。因為發心出傢之時,固然自覺道心堅強,然而經過若幹年月之後,為女子者不免意志懈怠。”浮舟答道:“我從小就是個多愁多恨的苦命人。母親等也曾說過:‘不如讓她出傢為尼吧。’到瞭知識稍開之後,更是厭惡世俗生活,一心隻想為後世修福。恐是我的死期漸漸迫近之故,近來常覺精神非常衰弱。還望僧都慨允所請。”她啼哭著請求。僧都想道:“真奇怪!如此容貌美麗的一個少女,為什麼懷著厭世之心?那天我所鎮伏的鬼怪,也曾說她厭世。如此想來,此人確有出傢的因緣吧。此人若非禳解,恐怕活不到今天。一度被鬼怪所纏的人,若不出傢,深恐以後更有可怕可危之事。”便對她說:“不論情由如何,凡決心出傢,皈依三寶[25],總是諸佛菩薩所贊善的事。我乃法師之身,當然絕不反對。惟授戒之事,必須從容舉行。我今夜須赴一品公主處,明日在宮中開始祈禱,七天期滿退出之後,再與你授戒可也。”浮舟一想,如果那時妹尼僧已回傢,勢必阻止她出傢,這就遺憾無窮瞭。她因心情非常惡劣,定欲立刻出傢,便再度請求:“我非常痛苦。如果以後病勢日重,即使受戒亦恐無效瞭。且喜今日拜見,正是絕好機會。”僧都慈悲為心,很可憐她,答道:“夜已很深瞭。我從山上下來,從前年輕時不當一回事。現在年紀漸老,實在不堪其勞,正想略微休息一下,再進宮去。但你既如此性急,我就今夜與你授戒吧。”浮舟不勝欣喜,便取一把剪刀,放在梳櫛箱的蓋子裡,呈送出來。僧都叫道:“來,法師們到這裡來!”最初在宇治找到浮舟的兩個和尚,今天跟僧都同來這裡。僧都叫進來的便是這兩人。他對其中一個阿阇梨說:“請你給小姐落發吧。”這阿阇梨想道:“此人的確身世飄零,在這世間做俗傢人定多痛苦。”他認為她應該出傢。浮舟把頭發從帷屏垂佈的隙縫裡送出來。這頭發非常美麗可愛,因此阿阇梨拿著剪刀,一時不忍下手。

這時候少將因為她那當阿阇梨的哥哥跟僧都同來,她正在自己房間裡和他談話。左衛門也在招待一個相識的人。住在這山鄉裡的人,難得遇見熟人來到,所以都很興奮,正在熱心地同他們共談傢常瑣事。浮舟身邊隻有可莫姬一人。她跑到少將那裡,將此事報告瞭她。少將吃瞭一驚,連忙跑過來看,但見僧都正在脫下自己的袈裟來,披在浮舟身上,說道:“以此略表儀式。”又對浮舟說道:“請小姐對著父母所在的方向三拜!”浮舟不知道母親所在之處是哪一個方向,悲痛難忍,竟自哭泣起來。少將說:“哎呀!真想不到啊!怎麼幹這沒道理的事呀!師父回傢時定要大罵瞭!”僧都認為事已至此,這種話反而使她心迷意亂,甚不應該,便斥責少將。少將終於不敢走過來幹涉。僧都念偈語道:“流轉三界中,恩愛不能斷。棄恩入無為,真實報恩者。”[26]浮舟聽瞭,想起我今已斷恩愛,畢竟不勝悲傷。阿阇梨替她剪發,很費手續。剪罷,他說:“以後請尼僧們慢慢地修整吧。”額發則由僧都親自剪落。落發既畢,他對浮舟說道:“你這美麗的容貌,今已改變,千萬不可後悔啊!”便向她述說尊貴的教義。浮舟想道:“這件不易辦到的事,大傢都阻止我,今天幸得辦成,實甚可喜。”她覺得隻要能夠如此,今後便有做人的意義瞭。

僧都等去後,草庵中靜悄悄的。夜風淒咽之時,少將等說道:“小姐在此生涯孤寂,此乃暫時之事。榮華富貴之時,指日可待。如今當瞭尼姑,來日方長,將如何度日?即使是衰老之人,到瞭離塵絕俗之時,也是非常悲痛的。”浮舟聽見瞭想道:“現在我真是安心樂意瞭。不必考慮為人處世之事,正是莫大之幸福呢。”她隻覺胸懷開朗。次日,浮舟想道:“我削發為尼之事,畢竟是別人所不贊許的。今日我改瞭尼裝,被人見瞭很難為情。頭發剪後,末端忽然松散,且又剪得不齊,安得一個不反對我的人,來替我修一修齊呢?”她處處有所顧慮,便把窗子關好,躲在幽暗的房間裡。她素性沉默寡言,即使在從前,也不肯把自己所思之事一一告訴別人。何況現在,連親睦商談的人也沒有。因此每逢心中困惑之時,隻有對著硯臺信手書寫。其中有詩雲:

“不分人與我,都作子虛看。

此世曾捐棄,今朝又棄捐。

如今一切都完瞭。”話雖如此,心中總是自傷的。又有詩曰:

“曾逢大限辭人世,

今日重新背世人。”

她把同一意義隨意寫成不同的詩。正在此時,中將派人送信來瞭。這裡的人正在為浮舟之事喧嘩議論,不知所措,便把事情告訴瞭來使。來使回去報告瞭中將,中將大失所望,想道:“此人意志如此堅決,所以連無關緊要的回信也不肯寫一封,一直疏遠我。現在這樣一來,畢竟使我掃興。前天晚上我還同少將商談,想仔細看一看她那非常美麗的頭發。少將曾回答我說‘且候適當機會’呢。”他覺得非常可惜。便再派使者送一信來,信中說道:“事已如此,夫復何言!

輕舟遠向蓮臺去,

我欲追隨步後塵。”

此次浮舟竟破例地拿起信來看瞭。她正當感傷之時,看到中將絕望的語氣,更添哀憐之情。此時她不知怎麼一想,就在一小片紙的一端寫道:

“心已遠離浮世岸,

輕舟猶未辨去向。”

她就同平日習字那樣隨意寫出,叫少將另用紙張包好,送給中將。少將說:“要送給他,總得抄一抄清楚。”浮舟答道:“抄一遍反而會寫壞。”少將就這樣送給瞭中將。中將得到瞭答詩,非常珍視,然而已經無可如何,隻是悲傷而已。

赴初瀨進香的妹尼僧回來瞭,看見浮舟已經出傢,不勝痛惜,對她說道:“我身為尼僧,應該勸你出傢。但你年紀很輕,來日方長,今後如何度送歲月呢?我世壽幾何,今日明日殊難預知。因此我多方考慮,向佛祈禱,保佑你終身平安無事。”說罷伏地痛哭,悲傷不已。浮舟推想:自己的生身母親聞知她的死耗而又不見遺骸之時,也是如此悲傷的吧?便覺心如刀割,照例背轉瞭身子,一言不答,那姿態非常嬌美。妹尼僧又說:“你此舉太孟浪瞭,好忍心啊!”便啼啼哭哭地替她準備尼裝。淡墨色法衣是她裁剪慣瞭的,其他褂子、袈裟則另央人縫制。別的尼僧也都來替她縫法衣,教她穿著。她們說:“小姐來瞭,這山鄉添瞭光彩,我們喜出望外。正想朝夕對晤,以慰岑寂。豈知也當瞭出世之人,真乃遺憾之事啊!”她們覺得可惜,大傢埋怨僧都不該替她落發。

且說一品公主患病,僧都的禳解果如他的徒弟們所稱頌的那樣靈驗,不久就痊愈瞭。於是世人越發贊佩僧都法力之尊嚴。猶恐病後復發,特將祈禱日子延長。因此僧都並不立刻回山,依舊留住宮中。岑寂的雨夜,明石皇後宣召僧都到公主寢處近旁做通夜祈禱。侍女們值宿看護瞭多天,都很疲勞,大都回房休息去瞭,故禦前侍女甚少,隨侍身旁的人也不多。明石皇後便也進入一品公主帳內,對僧都說:“皇上以前就信任你,而此次的效驗尤為顯著。我越發想把後世之事仰仗你瞭。”僧都啟稟:“貧僧世壽已不久長,曾蒙佛菩薩屢次預示。就中今年明年,尤難度過。因此近來閉居深山,專心修持。此次因蒙宣召,故特破例下山。”以下又談及此次作祟的鬼怪如何頑強、曾招出種種姓名……等可怕的事。便中又說:“貧僧最近曾經遇到一件非常奇怪、世間稀有的事情呢。今年三月間,老母赴初瀨觀音寺還願,歸途中患病,借宿在一個名叫宇治院的宅中,以便休養。這是一座經年沒有人住的廣大宅院,貧僧等深恐有不良之物棲息其中,為重病人作祟,豈知果然……”便把找到一個女子的情形如實說出。明石皇後說:“這確是一件稀奇的事!”她覺得害怕,便把近旁睡著瞭的侍女都叫醒。薰大將所憐愛的侍女小宰相君不曾睡覺,也聽到僧都這話。其他被叫醒來的人則全都不曾聽到。僧都覺察到明石皇後害怕,自悔不該說這件事,便不再詳敘當時情況,隻談後來的事:“此次貧僧下山之時,順路訪問住在小野草庵中的尼僧。進瞭庵室,這女子啼啼哭哭地向貧僧訴說出傢的決心,誠懇地請求替她授戒,貧僧就給她剃度瞭。那尼僧是貧僧的妹妹,已故衛門督之妻,她有一個女兒,已經死瞭,獲得瞭這女子非常歡喜,想拿她來代替她的女兒,全心全意地撫養她。貧僧給她剃度瞭,她就埋怨貧僧。這原是難怪她的,因為這女子相貌生得非常美麗,為瞭修行而瘦損芳容,實甚可惜。但不知此女究系何等樣人。”這僧都能言善辯,滔滔不絕地講。小宰相君問道:“這種荒涼的地方,怎麼會弄來瞭這樣一個美人呢?她究竟是誰?現在想已知道瞭吧。”僧都答道:“不知道。但現在或許她已經說出瞭。倘真是個身份高貴的人,總不能隱瞞到底。但田舍人傢的女兒,也有生得這樣美麗的。龍中不是會生出佛來的麼?[27]這女子倘是身份低微的人,定然是前世罪孽輕微,故能得此美貌。”明石皇後便想起瞭以前宇治那邊失蹤瞭的浮舟。小宰相君也曾從匂親王夫人那裡聽說過此人死得非常奇怪,料想僧都所說的或許正是此人,但也不能確定。僧都又說:“這女子曾經說過:不要讓別人知道她還活在世間。看來她似乎有兇惡的敵人,所以要躲藏吧。因為事情稀奇,所以乘便稟告。”明石皇後對小宰相君說:“正是這個人瞭。你可告訴薰大將。”但她不曾確知這是否薰大將和浮舟雙方都要隱瞞的事,覺得未便告訴這個斯文一脈的薰大將,故終於不曾叫小宰相君去說。

一品公主的病痊愈瞭。僧都也告辭歸山。途中到小野草庵一轉,妹尼僧大大地埋怨他:“這樣一個妙齡美女,你給她出瞭傢反而會使她獲得罪障呢!你商量也不同我商量一下,擅自行事,實在太不講理瞭!”但這都是徒然的瞭。僧都說道:“事已如此,現在隻管念佛修行吧。世人不論老少,夭壽都無一定。她痛感人生無常,也是確有道理的。”浮舟聽瞭這話,回思往事,頗覺可恥。僧都說:“替她新制法服吧。”便拿出些綾、羅、絹來送給她。又對她說:“我在存命期間,一定隨時照顧你,你不須擔憂。凡是生在這無常的世間而醉心於榮華富貴的人,無論是誰,都覺得這人世戀戀難舍。但你在這山林之中念佛修行,有何可恨,有何可恥呢?人生原是‘命如葉薄’[28]的啊!”說罷又詠下面的詩句:“松門到曉月徘徊……”他雖是法師之身,卻也富有優雅之趣。浮舟想道:“這真是我所願聞的話瞭。”今天盡日刮風,聲甚淒咽。僧都說道:“這種風聲‘蕭瑟’的日子,伏處山林的人每易墮淚。”浮舟想道:“我也是伏處山林的人,流淚不止正是理之當然。”便走近窗前,向外眺望,遙見山谷之間有許多穿各種旅裝的人,向這邊走來。欲上比叡山而經過這條路的人,甚是稀有。隻有從名叫黑谷的山寺方面步行而來的僧人,有時偶然看到。今天看到這些穿旅裝的俗人,浮舟覺得很奇怪。原來這是為瞭她而愁恨的中將。他是想為這不可挽回之事發些牢騷而來此的。看見這裡的紅葉非常美麗,比別處的紅葉色彩更鮮,一進門來便覺意趣盎然,設想在這裡倘能找到性情爽朗的女子,何等可喜!便對妹尼僧說:“我因寂寞無聊,想來看看這裡的紅葉長得如何。總覺難忘舊情,想在這裡托庇一宿。”便坐著欣賞紅葉。妹尼僧照例容易流淚,泣著贈詩雲:

“山麓寒風吹木落,

遊人欲憩樹無陰。”[29]

中將答道:

“山鄉無復幽人待,

不忍行過坐看林。”

關於那個莫可挽回的浮舟,他還是不能忘懷,對少將說道:“請讓我約略窺看一下她改裝後的姿態。”又責備她道:“這是你以前答應我的,總得踐約才是。”少將走進去一看,但見浮舟打扮得端端正正,似乎故意想叫人窺看。她身穿淡墨色綾衫,內襯暗淡的萱草色衣服。身材十分小巧,體態玲瓏可愛,打扮新穎入時。頭發末端異常豐麗,好像一把展開的折扇。那端正秀麗的臉龐,化妝得恰到好處,兩頰略現紅暈。在佛前做功課時,念珠並不拿在手裡,還掛在近旁的帷屏上。那一心不亂地誦經的模樣,簡直可以入畫。少將每次看到她這模樣,總是十分替她惋惜,眼淚流個不住。設想對她懷著戀慕之心的中將看見瞭,更不知何等感慨。大約此時正是適當機會,少將便把紙隔扇鉤子旁邊的一個洞指給中將看,又將阻礙視線的帷屏等拉開。中將向洞中窺探瞭一會,想道:“如此美貌,出我意料之外。這真是一個絕代佳人啊!”便認為浮舟的出傢乃由於他自己的過失,既覺可惜,又覺悔恨,終於不勝悲痛。忍無可忍之時,竟像發瞭瘋似的。深恐裡面聽見,立即退出。他想:“走失瞭如此美貌的一個女子,難道沒有人來尋找?例如,某人的女兒逃隱不知去向,某人的女兒厭世出傢為尼等等,世間自會紛紛傳說……”他反復考慮,莫名其妙。又想:“如此美貌之人,穿瞭尼裝也並不難看,卻反而增添清麗,令人銷魂。我還是要設法偷偷地取得此人。”便誠懇地請求妹尼僧,對她說道:“小姐在俗之時,未便與我會面。今已出傢為尼,盡可放心地與我明談瞭。務請如此向她勸導。我屢次來訪,本來隻為不忘令嬡舊誼,今後又添一種新情瞭。”妹尼僧答道:“此子孤苦伶仃,我正擔心她的將來。你能真心不忘舊誼,時時來訪,我心不勝欣慰。一旦我身亡故,此子實甚可憐呢!”中將聽瞭這話,想見此女對妹尼僧必有密切關系,但不知究竟是誰,還是不得要領。便說道:“要當小姐終身的保護人,則我身壽命修短難知,殊不可靠。但既蒙如此叮囑,今後我決不變心。來此找尋而欲認領的人,果真沒有麼?不明底細雖然無須顧慮,但總覺得有些隔閡。”妹尼僧答道:“如果她當俗傢人而生活在世間,外人都知道有這個人,那麼或許如你所說,有人會來尋找。但她現已出傢為尼,和俗世完全隔絕瞭。她本人的志望正是如此。”中將又作一首詩,叫人轉達浮舟:

“君因厭世離塵俗,

我被疏嫌抱恨長。”

少將便把中將深切懇摯之情詳細向浮舟傳達。又向她轉述中將的話:“請視我為兄妹關系的人,互相談談人世無常的瑣事,亦可聊以慰情。”浮舟答道:“你所謂深切懇摯之情,我聽也聽不懂,實甚遺憾。”她對這“我被疏嫌”的詩並不作答。她想:“我身遭逢意外之憂患,人事早已置之度外。但願身心皆如朽木,見棄於世,以此長終。”她的態度如此。因此多時以來異常鬱悶,憂患頻仍。但自從成遂瞭出傢本意之後,心情也舒暢起來,有時和妹尼僧戲詠詩歌,或者圍一局棋,愉悅地度送晨昏。修行也非常用功,《法華經》自不必說,其他佛經也讀瞭不少。不久到瞭冬天,積雪甚深,行人絕跡之時,這小野草庵的環境實甚寂寥。

新年到瞭,但小野草庵中並不見春的影跡。溪流尚未解冰,不聞流水之聲,亦甚寂寥。那個詠“為汝卻迷心”的人,浮舟早已深惡痛疾,但當時的情景,她還是不忘。念佛誦經之暇,她常隨意習字,其中有詩雲:

“彤雲蔽白日,山野雪花飄。

對景思前事,舊愁今未消。”

她想:“我從這世上消失已有一年瞭,但恐還有人在思念我吧。”如此回憶往昔之時亦多。有一天,有一個人用一隻尋常的籃盛瞭些新出的嫩菜,送來給妹尼僧。妹尼僧以此轉贈浮舟,附一詩曰:

“山鄉新菜嫩,帶雪摘來初。

願汝長安樂,青青似此蔬。”

浮舟答詩曰:

“山野深深雪,新蔬寂寂青。

從今延歲月,隻為慰君情。”

妹尼僧覺得確是如此,心中十分感動,說道:“若得身穿常人服裝,前途有望,這才好呢!”說罷真心地哭起來。浮舟的房間簷前的紅梅已經開花,色香與往年無異,使她想起“春猶昔日春”的古歌。她對紅梅比對別的花更加愛好,難道是為瞭戀念“遺恨不能親”[30]的衣香麼?後夜做功課時,在佛前供凈水,喚一年輕下級尼僧到庭前去折取一枝紅梅。那紅梅懷恨似的散落瞭幾片花瓣。浮舟獨自吟詩曰:

“誰將衫袖拂?人影已茫茫。

著意憐春曉,梅香似袖香。”

且說母尼僧有一個孫子,是在紀伊國當國守的,此次從任地回到京都。其人年約三十歲左右,相貌端整,意氣軒昂。他向祖母問候:“孫兒離京已有兩年,這期間祖母安好麼?”老祖母年已老耄,回答不清。他就去訪問姑母,即妹尼僧,對她說道:“老祖母竟全然昏聵瞭,真可憐啊!看來餘命無多瞭。我不能侍奉在側而長年遠遊他鄉,實甚不該!我自父母雙亡之後,一直把這老祖母當作父母看待呢。常陸守夫人[31]常來訪問麼?”所謂常陸守夫人,大概是這紀伊守的妹妹吧。妹尼僧答道:“這裡一年一年地過去,總是冷冷清清,越來越寂寥。常陸守夫人久無音信瞭。生怕你祖母等不到她回來呢。”浮舟聽見他說起“常陸守夫人”,以為是她的母親,不知不覺地傾耳而聽。紀伊守又說:“我返京已有好多天瞭。隻因公事繁忙,一直不得脫身。昨天本想到這裡來的,又因薰大將赴宇治,我須奉陪,以致未果。他在已故八親王的山莊裡耽擱瞭一天。這是因為:薰大將和八親王傢大女公子通好,大女公子於前年亡故瞭。後來他又愛上瞭她的妹妹,悄悄地將她安頓在這山莊裡,豈知這妹妹又在去年春天亡故瞭。這回他是為瞭替她辦周年忌辰的佛事,去找那山寺裡的律師,吩咐應有事宜。我也想奉贈一套女子服裝,作為佈施品。可否在你這裡縫制?衣料可叫他們趕緊織起來。”浮舟聽瞭這話,安得不感慨呢!她怕別人看見,背轉身子,朝裡面坐瞭。妹尼僧問道:“聽說這位得道的八親王有兩位女公子,匂親王夫人不知道是哪一位?”但紀伊守隻管繼續說:“薰大將後來愛上的那一位,是身份低微的人所生的。大將沒有十分重視她,如今後悔莫及,非常悲傷。起初那一位死的時候,他也非常悲傷,幾乎為此出傢呢。”浮舟推想這紀伊守是薰大將所親信的人,不覺害怕起來。但聞紀伊守繼續說道:“奇怪得很,兩位女公子都是在宇治亡故的。我看大將昨天的神色,還是非常悲戚呢。他走到宇治川岸邊,向水上望望,十分傷心地哭泣。後來回到室中,在柱子上題一首詩:

浮舟的房間簷前的紅梅已經開花,色香與往年無異,使她想起『春猶昔日春』的古歌。她對紅梅比對別的花更加愛好,難道是為瞭戀念『遺恨不能親』的衣香麼?後夜做功課時,在佛前供凈水,喚一年輕下級尼僧到庭前去折曲一枝紅梅。

湛湛荒江水,佳人影不留。

傷心江上客,淚落更難收。

他很少說話,隻是神情異常悲傷。這種風流男子,女人看見瞭一定心移神往。便是我,也從小就真心崇仰這位優秀人物。一品當朝的大官,我也絕不企慕。我一向隻是追隨這位大將,直到今天。”浮舟想道:“這個並無何等高深修養的人,竟也能理解薰大將的人品。”又聽見妹尼僧說:“這薰大將雖然不能和稱為光君的六條院主相並比,但在現今世間,他們這一族聲望最盛。那位夕霧左大臣怎麼樣?”紀伊守答道:“這位大臣相貌也非常清麗,才德又高,的確與眾不同。還有那位匂親王,容姿實在非常優美!我倘是女子,很想到他身邊去當侍女呢。”這些話好像是有人教他故意說給浮舟聽的。浮舟聽瞭這話,既感悲傷,又很關心。雖與自身有關,似覺不是世間真有的事。紀伊守滔滔不絕地講瞭一會,便回去瞭。

浮舟聞知薰大將至今還不曾忘記她,便掛念她的母親,料想她一定也還在傷心吧。但現在她已經當瞭尼僧,即使能夠見面,也是很掃興瞭。妹尼僧等受紀伊守的請托,匆忙地料理染織,縫制女裝。浮舟看見她們為她自己的周年忌辰辦佈施品,覺得非常怪異,但口上絕不說出。她看看她們的縫紉,妹尼僧對她說道:“你也來幫忙吧。你的針線手段是很高明的。”便把一件單衫遞給她。浮舟頗感不快,手也不肯接觸,答道:“我心情不佳。”就躺臥下來。妹尼僧立刻放下縫紉活兒,走來問她:“你怎麼瞭?”她非常擔心。另有一尼僧把一件表白裡紅的褂子套在紅色的衫子上,對浮舟說道:“你須穿這樣的衣服才好,那淡墨色的太乏味瞭。”浮舟便寫一首詩:

“身有袈裟護,無心著繡裳。

著時懷往昔,空自惱人腸。”

她想:“可憐我身死之後,世事終不能隱瞞到底,她們自會探悉我的真名實姓。那時她們將恨我冷淡,怨我隱瞞吧。”她左思右想瞭一會,從容說道:“過去之事我全都忘記瞭。惟有看到你們縫制這種女裝時,才隱約地想起往事,不勝感傷。”妹尼僧說:“你雖說忘記,記得起的事一定甚多。永遠對我隱瞞,叫我好生怨恨!這種世俗服裝的配色,我久已忘記,針線手段又很拙劣,看見瞭隻是使我想起已故的女兒。你也有如此關懷你的母親在世間麼?像我,雖然明知女兒已經亡故,還是疑心她住在某地方,希望至少要找到這個地方才好。何況你去向不明,定然有許多人在思念你吧。”浮舟答道:“我在俗世之時,原有一個母親。但現在恐怕已經亡故瞭吧。”說罷流下淚來。為欲排遣哀情,又說:“回憶往事,反會引起悲傷,所以我不對你說。決不是想隱瞞你。”她總是很少說話。

且說薰大將替浮舟辦瞭周年忌辰法事,想起對浮舟的因緣已成空花泡影,不勝感傷,便盡力照顧浮舟的異父兄弟,即常陸守的兒子。其成年者擢升為藏人,或者到他自己的大將府裡去當將監。其未成年的童子,則擬擇其中面貌清秀者作為隨從,以供使喚。有一個閑靜的雨夜,薰大將去拜訪明石皇後。此時皇後身邊侍女甚少,兩人就隨意閑談。便中薰大將說:“前年我愛上瞭荒僻的宇治山鄉中的一個女子,外人都譏議我。但我認為此乃前世因緣,無論何人,心之所愛便是有緣。我相信此理,管自常去訪問。想是那地方不吉之故,遭到瞭傷心之事。此後便覺這地方道裡遼遠,長久不去訪問瞭。前幾天乘便又去瞭一次,由於屢次在那裡痛感無常之故,覺得這聖僧的山莊是特地為欲引起人的道心而建造的。”明石皇後便想起瞭那僧都所說之事,覺得薰大將很可憐。便問:“那地方有可怕的鬼怪棲居著吧?那女子是怎樣死亡的?”薰大將推想,她大約覺得兩人相繼死亡之事很奇怪,所以這樣問吧。便答道:“也許是如此。那樣荒僻的地方,必然有惡劣的東西棲居著。剛才我所說的那女子,死得非常奇怪。”但他並不詳說。明石皇後想見此事畢竟是他所隱諱的。如果叫他知道別人已經聞悉,定然使他不快。她又想起匂親王當時曾為此事憂愁甚至生病,雖屬不該,亦甚可憐。可知兩人都諱言這女子。因此明石皇後也不好意思再問。她隻悄悄地對小宰相君說:“聽大將的口氣,他為瞭那女子的事非常傷心呢。我很可憐他,想把僧都所說的話告訴他。但恐也許不是這個人,因此未便說出。僧都所說的話你全都聽到,你可把其中不好聽的話隱去,在談話中乘便告訴他:僧都曾經說起這樣的一件事。”小宰相君答道:“此事皇後都不便對他說,我怎麼可以對他說呢?”明石皇後說道:“這須得因人因時而定,不可一概而論。且我另外還有不便說的原因。”小宰相君理會得是匂親王之事,覺得可笑。

她就在薰大將到她房中來談話時,乘便把僧都的話告訴瞭他。薰大將覺得此事離奇古怪,安得不大吃一驚呢?他想:“前天皇後問我浮舟的情況,大概也已約略聞知此事瞭吧。她為什麼不詳細告訴我呢?未免可恨。但我也不曾把浮舟之事對她從頭細說,卻也難怪她瞭。我當時聽見浮舟失蹤之後,覺得此事難聽,所以絕不透露出去。豈知外面反而紛紛傳說瞭。這世間即使是活著的人有瞭秘密之事,也難於隱瞞。何況已死之人的事,人傢當然更無所顧忌地傳說瞭。”他覺得對這小宰相君,也不好意思把所有的情況全部告知,隻是說道:“照這話看來,這人的模樣和我所認為死得奇怪的人非常相像呢。現在這人還住在那邊麼?”小宰相君答道:“那僧都下山那一天,已經給她剃度為尼瞭。她以前患重病之時,早就想出傢,旁人認為可惜,勸阻瞭她。但她本人學道之心非常堅決,終於出瞭傢。”薰大將想道:“地方同是宇治。想想前後情狀,此人與浮舟更無不同之點。如果把她找到,認明確是本人,真是意想不到的怪事瞭!惟聽人傳說,豈可確信?但倘由我親自特地去尋找,深恐外人將譏笑我乖戾。還有,匂親王倘亦已聞知,勢必想起往事,去妨礙她求道的誠心。也許他已有計劃,特地關照明石皇後勿對我說,所以明石皇後聽到瞭這等稀奇的事,在我面前絕不談起。如果明石皇後也已參與他的計劃,那麼我雖然非常憐愛浮舟,還不如隻當她已經死去,從此斷絕吧。隻要她還活著,那麼將來到瞭黃泉路上,也許自有相逢的機會。但那時我決不會再動念頭要把她據為己有瞭。”他左思右想,心緒繚亂。他料想明石皇後不會把此事告訴他,但想探察她的神色,便找個機會,對明石皇後說道:“有人告訴我:我所認為死得奇怪的那女子,並不曾死,流落在世間呢!我很詫異,怎麼會有這種事?然而我也一直在想:此女素性怯弱,似乎不會自己下決心幹這種可怕的投河自盡、拋棄人世之事。照那人所說的模樣,她似乎是被鬼怪攝去的。也許確是如此吧。”便把浮舟的情況稍稍詳細地告訴她。關於匂親王之事,他說得很客氣,並不表示怨恨:“匂親王如果聞知我又探悉瞭這女子的下落,將以我為頑劣的好色之徒吧。所以我要裝作並不知道此事。”明石皇後說道:“那僧都說起此事之時,正是陰暗可怕的夜間,所以我沒有仔細聽他說。匂親王怎麼會聞知呢!我聽瞭別人所說,覺得匂親王習性實在不好。此事如果被他得知,那就更多麻煩瞭。世人都說他在男女戀情方面行為輕率可厭。我實在很替他擔心呢。”薰大將覺得明石皇後性行實甚穩重,無論什麼秘密事情,人傢私下告訴她的,她決不泄露出去,他就放心瞭。

他想:“她所居的山鄉在哪裡呢?我總要想個巧妙的辦法到那裡去看一看。首先要見到那僧都,才可知道確實情況。我必須去訪問僧都。”他朝朝夜夜隻是考慮此事。每月初八日,規定舉辦法事,並上比叡山供養藥師佛,有時參拜山上的根本中堂。此次他準備下山後即赴橫川,再由橫川返京。並且隨帶浮舟的弟弟小君同行。至於浮舟傢中其他的人,他現在並不立刻通知,且看將來情形再說。他之所以隨帶小君,大約是想使這做夢一般的情景增添些哀趣吧。他在一路上做種種猜想:“如果認明瞭確是浮舟,而其人已經變裝,夾雜在許多尼僧之中,或者,聞到瞭她另有情夫等不快之事,這便叫我何等傷心啊!”他的心情非常不安。

[1] 本回緊接第五十一回《浮舟》,寫薰大將二十七歲三月至二十八歲夏天期間所發生的事。第五十二回《蜉蝣》亦緊接第五十一回,但單敘薰大將與匂親王方面之事。本回則敘另一方面的事。這裡的“此時”是指浮舟失蹤前數日。

[2] 手指裝出各種姿勢,叫作結印,是佛教真言宗的一種法術。

[3] 據《河海抄》說,此事載在繪畫物語《朱盤》中。但《朱盤》這書今已失傳。

[4] 祈禱時焚芥子,是佛教密宗的做法。

[5] 指大女公子。下文說“現在這個人”,便是浮舟。

[6] 五戒是:殺、盜、淫、妄、酒。

[7] 古歌:“有女戀慕我,我見其白首。百年缺一歲,芳齡九十九。”見《伊勢物語》。百年缺一歲,乃誇張其年老。

[8] 是驅逐鳥雀的設備。拉動繩子,木板敲打發聲,可以驚散鳥雀。

[9] 檜皮色是帶黑的紅色。

[10] 古歌:“緇衣修道處,何用女郎花?人世多謠諑,傳聞殊不佳。”見《後撰集》。

[11] 古歌:“緇衣修道處,何用女郎花?人世多謠諑,傳聞殊不佳。”見《後撰集》。

[12] 古歌:“好似女郎花,生在待乳山,另有意中人,約會在秋天。”見《新古今和歌集》。

[13] 古歌:“秋到荒山添寂寞,鹿鳴淒戚擾人眠。”見《古今和歌集》。

[14] 古歌:“欲向無憂山路去,礙難舍棄意中人。”見《古今和歌集》。

[15] 古歌:“良宵花月清如此,欲與知心人共看。”見《後撰集》。

[16] 主殿是一個侍女的名字。

[17] 此詩根據古歌:“初瀨古川邊,二杉相對生。經年再相見,二杉依舊青。”見《古今和歌集》旋頭歌。

[18] 此詩根據古歌:“初瀨古川邊,二杉相對生。經年再相見,二杉依舊青。”見《古今和歌集》旋頭歌。

[19] 延喜年間(即公元901—922年)日本有個棋道名人,名橘貞利,後來出傢,法名寬蓮,人稱之為棋聖大德。大德即法師也。

[20] 當時傳說的故事:有一人欲赴海邊投水,行過獨木橋時,覺得害怕,便折回來。

[21] 鼬鼠疑惑時,以足加額而註視。

[22] 此語根據行基詩:“山鳥吱吱鳴,聞聲憶遠人。思念我老父,思念我母親。”

[23] 一品公主即大公主。

[24] 古歌:“我母預期我披,自幼不撫我黑發。”是素性法師剃度時他的父親遍照僧正所詠的歌。見《後撰集》。

[25] 三寶是佛寶、僧寶、法寶。

[26] 出傢落發之前,須向父母、氏神、國王三拜。其時法師念此偈語。

[27] 龍女成佛,事見《法華經》。

[28] 白居易新樂府《陵園妾》詩中有雲:“陵園妾,顏色如花命如葉。命如葉薄將奈何……”下文又雲:“松門到曉月徘徊,柏城盡日風蕭瑟。……”

[29] 暗指浮舟已出傢,中將在此泊宿已無風趣。

[30] 古歌:“君衣香可戀,遺恨不能親。隻為梅香似,折來聊慰情。”見《拾遺集》。引此歌,指匂親王的衣香。

[31] 這常陸守夫人是當時的國守夫人,非浮舟之母。多數註釋傢皆如此說,惟《花鳥餘情》說是浮舟之母。又,這常陸守夫人是紀伊守之妹,但一說是妹尼僧之妹。

《源氏物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