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江松陽縣,一樵夫進山砍柴,日暮而歸,忽逢二虎,情急之下,上樹避險,一虎對另一虎說:“假如朱都事在,此人斷是難逃瞭。”
隨後,一虎守在樹下,另一虎走瞭。
不一會兒,第三隻虎出現,其身細長,善躥躍,幾乎要抓到樵夫瞭。
樵夫腰下有刀,危急中,抽刀砍其前爪,那虎疼得大吼,遂與二虎逃逸。樵夫未敢輕易下樹,挨到轉天天亮,才落地還傢。
後有村人問其遭遇,樵夫把事情經過說瞭一遍。村人說:“我縣衙內,有負責文書收發的朱都事,昨夜傷手,正在臥床。”遂密報縣令,縣令很是吃驚,派人圍剿朱都事,欲用火攻之,“朱都事忽起,奮迅成虎,突人而出,不知所之……”
唐朝時代,華夏大地的山林中,有眾多老虎出沒。不但虎會變成人,人有時也會變成虎。《宣室志》中李征化虎的故事最著名,這個故事被日本天才作傢中島敦重寫為《山月記》。
隴西李征,博學善文,天寶十年春中進士,但仕途坎坷,幾年後才調補江南尉。李征“性疏逸,恃才倨傲”,不能屈居此職,鬱鬱不樂,指同事道:“我怎麼會跟你們為伍?”
李征得罪瞭同事,也就混不下去瞭。他曾一度遊蕩於吳楚間,後又西歸故鄉,行至途中,忽發狂疾,跳入山林,從此杳無音訊。
一年後,與李征同時中進士的陳郡袁傪以監察禦史的身份奉詔出使嶺南,至一驛站,驛卒稱:“道有暴虎食人,大人小心啊。”
袁傪不以為然,行至草莽,果有虎暴起傷人,但隨即又藏回草中,發出人語:“幾乎傷瞭我的故人!”
袁傪大驚,因為他聽到的聲音很像多年前失蹤的老友,遂試探著問:“誰?真的是故人隴西李征嗎?”
草中老虎發出數聲呻吟:“正是李征。老友少留,跟我說幾句話。”
袁傪問:“李君,李君!”
李征說:“自與足下分別,音訊相隔,你這是要去哪裡?我看你的威儀,像是已做瞭監察禦史。祝賀賢弟,祝賀賢弟!”
袁傪問他為什麼藏在草莽中而不出來相見,李征如實相告,說自己已化身為虎:“我與君同年登第,但今日你為高官,而我行於草莽。老友,現在,我有所托,請不要推辭。”
袁傪唏噓不已:“你我相交多年,但說無妨。”
李征說:“我化虎經年,但老傢尚有妻兒,若君北歸,請為我傳信,就說我已死,不要再提今日之事。我沒任何資產,但孩子尚小,他們母子謀生甚難,今見賢弟仕途順暢,若念昔日友情,望能扶助一把,不要使他們餓死道途。”言罷,李征潸然淚下。
袁傪亦淚流,說:“我與足下情同兄弟,你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
李征說:“賢弟知我愛文,現已作數十篇,雖有遺稿,但皆散落,望君現在為我傳錄,使之留於後世。”
袁傪叫手下準備筆墨紙硯,李征口述,均是高妙之文。袁傪閱後,慨嘆再三:“我兄才華如此,竟落得如此地步,上天不公啊。”
李征收淚,說:“我已釋然,現與君永訣,望賢弟莫忘囑托。賢弟,請上路吧,快行,快行。”
袁傪淚如雨下,上路回望,不見李征身影,久久,草莽山林中傳出一聲虎嘯。
這幾乎是唐代志怪傳奇中最感人的一篇瞭。懷才不遇者的人生、命運與悲情,無論是在千年前的唐朝,還是在當下的世界,都沒什麼不同。隻是,我們不知道李征最後去瞭哪裡。但作為一隻老虎,它還能去哪裡?又有誰知道,林莽間的一隻老虎默默忍受著那日日夜夜的孤獨。
關於老虎的故事還有很多。唐人之所以喜歡寫老虎,是因為那時候南方、北方的很多地方都有老虎出沒,比如當時江蘇地區發生瞭這樣一件事。
海陵即江蘇泰州,當地有人叫王太,這天晚上王太跟十四個同伴穿越山野。當地多虎,所以人們都拎著木棒防身。
結果,真的遇見瞭老虎。
老虎異常巨大。王太等人雖帶瞭木棒,但多半是用來壯膽的,一旦遇見老虎,大傢還是非常恐懼。
其中一人說:“聽說遇見老虎後,脫下衣服搖晃,就可以迷惑它。”
大傢脫下上衣晃動起來。王太也把上衣脫瞭,沖著老虎晃動。老虎大吼,連續四次伸展身子,想要撲向王太。王太手握木棒,赫然而立,對身邊夥伴說:“你們快跑,我殿後。”夥伴們或隱於夜色中的叢林間,或直接跑掉瞭。
王太看夥伴們都跑瞭,於是自己很悲壯地站在老虎面前。
他一咬牙,持棒上前,猛地一棒,正中老虎耳朵。老虎怪叫一聲,倒在地上。過瞭一會兒,它晃晃悠悠地又起來瞭。王太一路狂奔,鉆進瞭山神廟,三爬兩爬,上到房梁,這才感覺安全瞭許多。
但他剛閉上眼休息瞭一會兒,就聽到外面有老虎的腳步聲傳來。
王太大驚,正琢磨著,廟門開瞭,剛才攔路的巨虎鉆瞭進來,隨後站起身,變成山神模樣。這時,廟中傳出第三者的聲音,問巨虎:“今天您怎麼顯得這樣疲憊?”
巨虎道:“剛才遇見一人,沒想到那人膽子很大,我被他打瞭一悶棒,差點送命。到現在我的腦袋還嗡嗡作響。”說罷,老虎跳上廟中的神龕。
梁上的王太大氣也不敢出,但還是被巨虎抬頭發現:“您是哪位?”
王太一害怕,掉瞭下來。跑是跑不瞭瞭,王太隻好坦白身份。巨虎沉吟良久:“說起來,你本是我的食物,按天命,應在十多天後被我吃掉,而我今天提前去捕捉你,所以才被你打瞭一棒。既然我們再次相遇,說明你我有緣,那我就放過你這次,並保護你安然度過此劫吧!”
王太驚喜而拜。
巨虎說:“十幾天後,帶一頭豬來,用自己的血塗它的頭,將其拴在庭中大樹下,你則上樹躲避。按我說的做,可保平安。”
十多天後,王太帶著豬來瞭。
巨虎多少有點意外:“誠信如此,真君子,我更沒理由欺騙你瞭。”
抹有王太血的豬被拴在樹下,王太則爬上樹。安排妥當後,巨虎從廟中跳出,在樹下一邊吼叫,一邊跳躍做撲食狀。最後,掉頭將豬吞噬,然後鉆回廟裡,等再出來時,又已化為人形:“你可以下來瞭。”
王太來到地上,再拜虎神。
這確實是一隻不錯的老虎,有誠信,事情想得也周到。
故事中,有一點值得註意:老虎為虎神時,是人的思維;化為原形後,則完全是虎的思維瞭,如果王太不上樹,定為其所食。下面的故事亦可以佐證這一點。
位於黔地的費州,在唐時,境內多虎,有個叫費忠的人,夜宿山林,聚火取暖後,自己上瞭樹。夜有虎來,不見人跡,便脫去虎皮,變為一老者,在柴火邊枕手而睡。費忠見此情景,持刀而下,取瞭虎皮,橫刀逼問。
老者說:“我是北村的費老,因做錯事,被罰為虎,依上天所定,我要吃一個叫費忠的人,才可托生。”
費忠問:“天命如此,有什麼辦法嗎?”
“可以以同名同姓者代替。”
“南村有個人,也叫費忠,那就讓他代替我吧。”
老者叫費忠上樹,從樹上將自己所脫的虎皮扔下來。費忠問其緣故,老者說:“我若入皮,則不相識。你若落地,必當被食。事理則然,非負約也。”也就是說,化為虎後,就完全不再認識費忠瞭,那樣就會誤食。
老者得虎皮後,從後腳一點點鉆入,遂化為虎。
南村還真有一個人叫費忠,這天他正在鋤地,一抬頭,見一隻老虎正瞪著自己,還沒反應過來,就被吃瞭。
王太的故事中,主人公在巨虎的指點下,躲過瞭災禍;但費忠的故事中,老虎和主人公就不太地道瞭,他們把兇險偷偷地轉移到他人身上,叫人想到冥界某些受賄小鬼的做法。相比之下,下面的老虎就渺小瞭許多。
老虎已是獸中之王瞭。不過,按照某些記載,它們卻懼怕另一種動物。那就是山魈。
唐玄宗天寶末年,劉薦到嶺南做判官,行進在茫茫大山中,一抬頭,見古樹的藤蔓間有一隻山魈正在蕩來蕩去。
劉判官大喊:“遇妖鬼矣!”
沒想到山魈大怒,作人語:“劉判官,我自己正在這玩遊戲,礙你什麼事瞭?為什麼要罵我?”說完,它大聲呼喊“斑子”。
很快來瞭幾隻老虎。原來,斑子就是老虎。
老虎先拜瞭山魈,山魈叫它們去捕劉判官。劉判官慌亂中打馬逃跑,但很快被老虎劫回,叼到山魈面前。
山魈“嘿嘿”一笑:“劉判官,還罵我嗎?”這讓劉判官哭笑不得,無奈,隻有拜求饒命。
山魈也無意加害劉判官,折騰瞭一會兒,說:“行瞭,你可以走啦!”話音落後,一旁圍著的老虎才將我們的劉判官放瞭。
從這個故事中可以知道,老虎在山魈面前是很乖的。這種觀點在唐朝達成瞭共識。
山魈是猿猴的一種,狒狒的近親,又稱鬼狒,因其面目猙獰,一如鬼怪。這種猙獰借助於其面部極為鮮明的顏色(棕、綠、白、紅、橙)而更令人恐懼。現代的人們認為這種動物性情暴戾,富有攻擊性,但古人不這樣認為。在他們的經驗裡,它們還是蠻不錯的,比如那隻懷疑自己被侮辱的山魈,出完氣後,就放走瞭劉判官。
《廣異記》中還有一條山魈指使老虎的故事,在這裡先介紹瞭山魈的特點:“獨足反踵,手足三歧。”說它隻有一隻腳,且腳跟沖前,手腳都隻有三根指頭,並進一步講到母山魈好脂粉,公山魈喜金錢,人若給瞭它們這些東西,入山後便會被保護。
同在天寶年間,一人負囊於夜間山行,擔心遇到老虎,想上樹休息,卻遇見一隻母山魈。
母山魈意味深長地問:“囊中有何物?”
行人知其性情,即以脂粉相贈。
母山魈很高興,說:“不必上樹瞭,你安心地在樹下睡覺吧,沒有誰敢把你怎麼樣。”
於是,行人就宿於樹下。
夜半過後,有老虎來瞭,於是母山魈下樹,“以手撫虎頭曰:‘斑子,我客在,宜速去也。’”母山魈像對待自己的晚輩那樣,摸摸老虎頭說:“老虎啊老虎,這是我的客人,你們快走吧,別把人傢嚇著!”於是,那隻老虎就乖乖地走瞭。
不但老虎時常出現在唐人的世界裡,就連傳說中的倀也是這樣。
我們熟悉一個成語:為虎作倀。何為倀?倀是鬼,且不是一般的鬼,它們是被老虎吃的人所化成的。變成鬼後,他們又會幫老虎害人。
開元末,渝州多虎暴,設機阱,恒未得之。月夕,人有登樹候望,見一倀鬼如七八歲小兒,無衣輕行,通身碧色,來發其機。及過,人又下樹正之。須臾,一虎徑來,為陷機所中而死。久之,小兒行哭而返,因入虎口。及明開視,有碧石大如雞子在虎喉焉。(《廣異記》)
這裡就講到倀鬼的故事。
該倀鬼出現在唐玄宗開元末年的四川渝州之夜。
蜀地林密,老虎成群,渝州一帶,多為虎患所擾,當地居民為消除虎災,遍置陷阱或機關,但收效不大。
此夜,渝州界內有村民在樹下設機關捕虎,自己攀樹而窺。到瞭夜半,見一渾身碧綠色的小兒,有七八歲的樣子,輕步而來,在樹下轉悠瞭一圈,將捕虎的機關破壞掉,隨後又飄然而去。
等那小兒走後,樹上的村民急忙下樹,又將機關恢復,隨即再次攀緣上樹。
剛到樹上,一頭斑斕猛虎即漫步而來,行至樹下,中機關而死。村民沒敢馬上下樹,因擔心還有虎來。他在樹上又隱藏瞭一會兒,看到先前來的那個碧綠小兒哭號而返,隨後鉆進虎口。
這小兒何以對虎如此忠貞?
現在我們知道瞭,那小兒,正是倀鬼。
到瞭轉天,村民打開虎口,發現裡面有一塊碧石。
按唐人的理解,若捕虎,必先制倀。倀鬼是有弱點的,比如說眼神不好,尤其是吃瞭酸的東西後(尤好吃楊梅),幾乎就相當於盲人瞭。
一般來說,倀鬼對老虎是很忠貞的,不過也有反例。
唐時有人叫石井崖,自小舞槍弄棒,身手不凡,成為村子的裡正,也就是村官。他有點文化,所以並不甘心一輩子窩在這小村子裡,想走另一條路,於是開始讀經學儒,自號“書生”。
這天上午,石井崖起身去縣城買衣服。
從村子到縣城,路不近,得翻一座大山,山中有猛獸、強盜,石井崖隨身帶瞭刀槍,以作防備。
鉆進大山,走瞭一段,看到前面有溪流清澈見底,水流湍湍,石井崖正欲渡過,發現旁邊巨巖上似乎站著幾個人。
中間一人,道士打扮,身著紅衣,但面色甚黃。兩個青衣童子站在兩側。
道士說:“明天中午,我要吃石井崖充饑。但此人陽氣正旺,又擅武藝,不可掉以輕心。我當作法,使你們幻化形狀,前去收繳他身上攜帶的兵器。”
青衣童子齊聲道:“遵命。”
石井崖心生恐懼,不知道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他拔腿就跑。跑瞭幾步,發現身後沒什麼反應。他回過身,發現道士與童子似乎並沒留意他。這怎麼可能?他就在巨巖下啊。他試探著在巖石下走瞭一圈,道士與童子仍然沒有任何反應。石井崖認為自己遇見瞭怪事。
石井崖越過溪流與密林,出瞭大山後,天色已經暗下來。
前面有傢客棧,石井崖投宿其中。由於心神不寧,他再沒什麼興趣去縣城買衣服瞭,而是在這傢荒村客棧住瞭下來。
一天晚上,突然有兩名陌生軍人來客棧投宿。
石井崖在窗戶後看到他們在昏暗的燈光下的剪影。遲疑時,自己所在房間的門開瞭,兩名軍人出現在面前:“你就是石井崖?”
“正是。”
“據我們所知,你私自攜帶有兵器,把它交出來。”
石井崖欲交出兵器,但突然想到那個紅衣道士的話,所以偷偷把所帶長槍的槍頭拔下,暗揣於懷中,隻是將槍桿與腰刀交出。
收瞭兵器,軍人微笑而去。
石井崖仍然未離開客棧,他怕一旦走出客棧,會有什麼噩運降臨在自己身上。
由於盤纏用盡,店主屢次想趕走他。無奈之下,石井崖隻好離開客棧。走瞭沒多遠,來到一個三岔口,四周叢林甚密,石井崖感到有些不妙。正在躊躇時,一猛虎出現在眼前,它張開血盆大口向石井崖撲過來。石井崖恐懼到極點時,突然什麼都不怕瞭,他鎮定下來,從容施展武藝,從懷中取出槍頭,直刺老虎疏於防備的腹部,正中其要害,那虎輾轉而死。
石井崖者初為裡正,不之好也,遂服儒,號書生。因向郭買衣,至一溪,溪南石上有一道士,衣朱衣,有二青衣童子侍側。道士曰:“我明日日中得書生石井崖充食,可令其除去刀杖,勿有損傷。”二童子曰:“去訖。”石井崖見道士,道士不見石井崖。井崖聞此言驚駭,行至店宿,流連數宿,忽有軍人來問井崖:“莫要攜軍器去否?”井崖素聞道士言,乃出刀,拔槍頭,懷中藏之。軍人將刀去。井崖盤桓未行,店主屢逐之。井崖不得已,遂以竹盛卻槍頭而行,至路口,見一虎當路,徑前躩取井崖,井崖遂以槍刺,適中其心,遂斃。二童子審觀虎死,乃謌喜躍。(《廣異記》)
老虎死後,青衣二童子現身左右,察其已死,歡呼雀躍。這就怪瞭,因為按描述,那兩青衣童子是倀鬼無疑。
老虎跟倀鬼的關系顯然是復雜的。
有人認為,老虎可以驅使倀鬼;有人則認為,一旦被老虎吃的人化為倀鬼後,就可以隨意驅使老虎瞭。發生在荊州的故事,為後一個觀點做瞭證明。
當時有人山行,遇倀鬼,倀鬼將虎皮披在那人身上,於是那人就變成老虎,為其所驅馳。過瞭幾年,他不堪忍受這種生活,趁路過一寺院時,鉆進去,伏在僧床下,為僧所養,半年後,虎皮脫落,變為人形。那人怕被倀鬼發現,在寺院中一住就住瞭兩年。
這一天,他實在憋不住瞭,想出寺院透透氣瞭。誰知他剛一出門,就被守在門口的倀鬼發現瞭,倀鬼抓起虎皮向那人扔過來,他慌忙逃進寺內,但還是慢瞭一步,腰以下變成老虎的樣子。有瞭這一次教訓,那人終於死心瞭,直到去世,他也不未曾踏出寺院門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