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舞杖飛鏢黃昏戰古堡 安弓設網深夜禦奇人

立時,蔡九和玉宅的仆人們全都驚慌著跑過去。劉泰保的心中也咚咚亂跳,趕緊上前,就見蔡湘妹身上雖沒有傷,可是摔著瞭後腦。她閉著眼,緊著眉,面色蒼白,如同死瞭一般。她的爸爸蔡九就頓腳放聲大哭,說:“這可真坑瞭我,我就指著這個女兒吃飯瞭啊!”

忽然劉泰保喊叫說:“不要緊啦!眼珠兒活動啦!還能有救!”眾人一看,果見蔡湘妹睜開瞭眼睛,可是她眼淚直流,哭泣起來。

蔡九就唉聲嘆氣向官人和玉宅的仆人作揖,請求著說:“我的閨女受瞭這麼重的傷,住傢又離此太遠,在街上躺臥著也不行。想把我閨女抬進宅裡,馬棚下也行,叫她歇一歇,緩過氣兒來我好帶著她走。"

玉宅的仆人都說:“這好辦,這好辦!我們替你向小姐請求請求,一定可以許你女兒進宅裡歇一歇。灌點兒薑湯,在屋裡暖一暖也就好瞭!你別著急。”

此時坡上的玉嬌龍早已進到宅內去瞭。仆人進去請示,半天才托著一個紙包兒出來,下瞭坡,就向蔡九說:“宅裡小姐說,你女兒由繩上摔下來受瞭傷是可憐!可是小姐又說宅裡不能容許閑人進去,賞給你們二十兩銀子,我們這兒套車,你住在哪兒,我們把你的女兒送去。給你這銀子,你拿著給你女兒養傷去吧!”

劉泰保一聽,不由得十分不平,就忍不住說:“為給小姐開心她才練,因為練才受瞭傷,一個小姑娘抬進你們宅裡歇會兒也不算要緊,怎麼那位小姐的心就這麼狠!”

那蔡九又連連作揖,哀求說:“馬棚下就行!因為我們住的店是在前門外呢,太遠!拿車把她拉回去她可就死啦!”劉泰保聽瞭這話,卻覺得十分可疑,心說:明明他們就住在西邊不遠的積水潭,怎麼會是在前門外?這蔡九一定要叫他的女兒進宅子去養傷,是什麼意思呢?奇怪!

那玉宅的仆人卻連連搖頭說:“不行!不行!小姐不許你們進門,就沒有法子通融!”

蔡九的臉上卻現出怒色,點頭說:“那好啦!既然小姐不心疼苦人,我也沒法子。我可不能叫我閨女傷得這麼重又讓車去顛,也不勞諸位送,我把她背回去就得瞭!”說著,他接過瞭那包銀子,把流星跟銅鑼全都用搭包系在腰上,由地上背起來他的女兒,憤憤地向西就走。他的左臂還得夾著那兩桿槍,差不多完全仗著右臂背他的女兒,可是走得卻非常之快。那蔡湘妹垂著頭趴在她父親的背上,那後影兒真是可憐,剛才她還在繩上跳躍如飛,現在竟連動彈一下都不能瞭。

這裡許多的人都談說著,惋惜著,說那姑娘摔得真不輕,以後怕是再也不能踏繩瞭。又有人說玉三小姐也未免太無情,一個女孩兒傢,叫她到宅裡老媽子住的屋裡養養傷也不算要緊呀!劉泰保剛才是很吃驚,很難過,此時卻隻有驚疑,因為低頭看地面上沒有一點兒血,既然連血都沒流,怎麼把人摔暈瞭?扭頭一看,見蔡九已然背著湘妹走遠瞭,他便也向西去走,直跟隨到積水潭。

這時天色已黃昏,四周又是寥寥無人,忽然見蔡九把他的女兒放下來瞭,劉泰保就趕緊藏在一株大柳樹後,偷眼去看。隻見湘妹先是坐在地下,後來父女回頭向後一看,見沒有人跟著,那湘妹就站起來瞭。她接過瞭雙槍跟著她的父親走,還是走得很快,一會兒就回到那破墻裡去瞭。劉泰保不由得笑瞭,說:“好!真會冤人!我就在這兒等著她,說不定回頭她又要去買醬油。”於是劉泰保就在這裡來回走著,又到那破房子前隔著墻往裡去偷看,見那東屋已點上瞭燈,可是側耳聽瞭一聽,卻聽不見那父女談話。

劉泰保等瞭半天,天已昏黑,仍不見湘妹出來,也不見蔡九出門。他拍瞭兩下巴掌,裡面也無人應聲,更不見有小磚頭打來。劉泰保的心中有些惆悵,腹中也餓瞭,就想:先吃飯去,有什麼話回頭再說!於是他就回身走瞭。

走到德勝橋,又進瞭昨天喝酒的那傢小鋪,他就喝瞭一壺酒。隔壁就是個賣面飯帶清茶並且有人說評書的地方。劉泰保叫來瞭半斤蔥花餅吃瞭,然後又到那書場裡轉瞭個圈子。說評書的說的是《彭公案》,座間有二十多個面孔,劉泰保都仔細看過瞭,卻不見有那耍流星的蔡九。

出瞭書場,他又信步走到瞭湖濱,這時遠處傳來瞭更鑼兩下,天色異常地黑,寒風格外地緊。劉泰保又走到那破房子前,扒著磚頭往裡再看,隻見東屋的燈光已熄。劉泰保又清脆地啪啪拍瞭兩下巴掌,裡面還是沒有回聲。他退後瞭幾步,又扯開嗓子唱道:“嘩啦啦又把門兒來開……”才唱瞭一聲,趕緊攔住瞭自己,心說:別叫他們註意瞭我。我索性等到夜裡,跳進墻去探聽探聽他們父女的行動。於是他就走遠瞭幾步,蹲一會兒,站一會兒,又走一會兒。這湖的四周,冰寒風緊,樹木蕭蕭,簡直如同一個死世界一般,隻有劉泰保還在此活動著。

又過瞭許多時,忽見那荊棘的門扉啟開瞭,劉泰保趕緊躲在一株樹後,就見門裡走出黑乎乎的一個人影。看這人的身材,不是蔡湘妹,卻是湘妹的爸爸蔡九,他出瞭門就往東去瞭。劉泰保心說:奇怪!現在已過瞭三更,這老傢夥又出門是想往哪裡去呢?於是等蔡九向東走瞭幾十步,劉泰保就在後邊暗暗跟隨。蔡九走得很快,他也跟得很快。離瞭湖邊,到瞭德勝門大街,往北,再往東,這條街就是鼓樓西街,劉泰保就明白瞭,就跟隨得蔡九愈近。又走瞭一會兒,就見蔡九上瞭高坡。劉泰保心中好笑,說:好傢夥,果然我沒猜錯!遂也伏著身走上坡去。

這坡上就是玉正堂的宅院,此時大門早已閉得很嚴,門前連一條狗也沒有,隻有八株槐樹,枯枝被寒風吹得沙沙地亂響。那蔡九的身上本來是穿著一件大棉襖,到此時他就把棉襖脫下,卷瞭一卷,放在一株樹的枝幹上,然後轉著頭向四下看瞭一看,劉泰保忙伏在地下。那蔡九看得四下無人,便一聳身躥上瞭玉宅的瓦房,霎時就沒有瞭蹤影。

劉泰保心說:不知這傢夥是安著什麼心?多半是要偷盜什麼寶物。自己原想也躥上房去,看看蔡九的動作,但又覺著不大好,自己若幫助玉宅把賊捉住,那於自己並無好處,未必就能因此洗刷瞭自己偷竊寶劍的嫌疑,而且徒然與蔡九結仇,徒然令湘妹傷心;若是不幫助玉宅,隻上房去看看,萬一被玉宅的人捉住,自己可又要與賊人同罪。

當下他在地下蹲瞭一會兒,忽然想出一個主意,就暗道:先別叫他去偷人,我且偷一偷他吧!於是就站起身來,跑過去,把樹上放著的那件大棉襖取下來,披在自己的身上,跑下瞭高坡,蹲在一個墻角,往坡上去望,心中倒很擔心,恐怕蔡九的夜行術不高。他想玉正堂傢的官人一定不少,而且這兩天也必加緊防衛,萬一真把蔡九捉住,那湘妹可就成瞭個孤女瞭。

他兩眼直直地向坡上去看,過瞭許多時也不見那裡邊發生什麼動靜。忽然有一條黑影,又從房上飄然而下,正是那蔡九。蔡九的手中也仿佛並沒偷來什麼箱籠包裹。腳落實地之後,他就到那株樹上去取他寄存的大棉襖。立時他就發瞭怔,四下轉頭,又跑下瞭高坡。劉泰保卻一聳身上瞭南墻,趴在墻頭向下笑著,暗暗地說:老小子!你別納悶兒,你的棉襖披在我的身上瞭!

此時蔡九在下邊各處找瞭半天,並且微微笑著,口中說出瞭幾句江湖間所用的黑話。劉泰保完全聽得懂,他卻隻是暗笑著,一句話也不回答。蔡九所說的意思就是:“朋友,你別鬧著玩呀,露出面兒來,咱們敘敘交情!我今天沒得著手,不信你翻翻我的身上,翻出來就全是你的。天冷,沒皮不行,把棉襖還給我,明天我請你喝酒!”他自言自語地說瞭幾句話,並沒人答言,就氣瞭,罵瞭兩聲;但他也不敢在此多加停留,就往西去瞭。劉泰保跳下瞭墻,再跟隨著往西走去。前面的蔡九還時時向後去看,可是因為天色太黑瞭,星月之光又極為模糊,劉泰保又隨得很遠,並且躲躲藏藏,所以他無法看得見。

少時回到瞭積水潭,蔡九越過瞭破墻回傢去瞭。劉泰保在湖邊站立瞭半天,才走近那破墻前,向裡看瞭看。東面屋裡並無燈光,他就把棉襖脫瞭,挾在臂下,一聳身跳過瞭破墻,腳落平地後,並無聲音。他壓著腳步走到窗前,向裡去偷聽,窗裡隻有微微的鼾聲,卻無人說話。劉泰保就蹲下身去,想待一會兒屋中的人睡熟之後,再進去盜他們那隻木箱子。不料他正在這兒蹲著,忽覺得後腰有一下疼,原來是有人用小腳兒踹瞭他一下。他趕緊挺腰站起,同時回身,就見身後正是蔡湘妹那窈窕的身影。他剛要說笑,蔡湘妹就拉瞭他一下,於是二人就先後越墻而出。

湘妹往西就跑,劉泰保在後追隨,走到西邊的湖畔,劉泰保就笑著說:“妹子你站住吧!今天你玩的把戲可比哪天玩得都好,不但踏軟繩,你還會躺在地上裝死,可惜你蒙不瞭我的眼睛。你這事兒也辦錯瞭,要想混進玉宅,還是得托我的人情。昨晚上你要是對我說實話,我今天不至於叫你白摔瞭一下,結果還是進不瞭玉宅的大門!”說著,他得意地笑著。

蔡湘妹便拿小拳頭擂瞭他一下,說:“算是你能,還不行?我問你,你現在幹嗎又來啦?”

劉泰保笑著說:“我給你爸爸送棉襖來瞭。”

蔡湘妹說:“我爸爸剛才回來真生氣,他也猜出來是你。你不是什麼正堂的朋友,我們看出來瞭,你也跟我們是一條線上的人!”

劉泰保說:“那你可看錯瞭!”

湘妹又說:“我一半求你,一半勸你,以後你別攪我們,行不行?攪瞭我們,可沒有你什麼好!”

劉泰保說:“你先別嚇我!你們放心,我要安心攪你們,剛才就叫你爸爸回不來。”

蔡湘妹冷笑一聲,說:“我爸爸才不怕呢!”

劉泰保說:“咱們今天索性把話說開瞭,你們的來歷我既然知道瞭,不妨我也把我的來歷告訴你們。我並不是無來由,我是鐵貝勒府中的教拳師傅一朵蓮花劉泰保,我的來意你大概也明白,就是你快把那口寶劍給我交出來!”

蔡湘妹聽瞭這話,不禁一怔,著急地說:“什麼話?我哪兒知道你有什麼寶劍!”

劉泰保笑著說:“別裝癡!”

湘妹頓腳說:“我們跟你裝癡幹什麼?你可別疑惑我們是賊!”

劉泰保說:“你們是賊不是賊我管不著,交出來那口斬銅截鐵的寶劍就算沒事!”

蔡湘妹急得直頓她那一雙蓮足,說:“胡說八道!寶劍還能有什麼斬銅截鐵的?你別訛人。當著星星月亮我敢起誓,我們要偷過你的寶劍,就叫我們父女都不得好死!”說到這裡,蔡湘妹就趴在一株柳樹上嗚嗚地哭瞭起來。

劉泰保也不由得呆瞭,便過去勸解說:“你別哭!風冷,你穿的衣裳又少,小心哭壞瞭身子!”

蔡湘妹頓腳說:“因為你冤屈我嘛!”

劉泰保嘆氣道:“我也沒拿準是你們盜去的,可是那口劍真使我受瞭冤屈。現在天這麼晚,地方又這麼冷,我也不必跟你細談,明天白日我再來,咱們再細細說。今天既然說開瞭,以後你們的事情我絕不攪,可是我勸你們別凈跟玉傢想法子,他們不好惹!好啦,你也別哭啦!回去吧,明天見!”說著就把棉襖交給湘妹。

湘妹這時也不哭瞭,反倒笑著說:“原來你就是一朵蓮花劉泰保呀?我早聽人說過你的名字,還聽人說你的武藝比李慕白還高呢!”

劉泰保笑著說:“我要是李慕白,你就是俞秀蓮。今天咱們兩人既說開瞭,那以後就是一傢人,得多親近一點,得彼此幫忙。好啦,話別多說,風太冷,你回去吧!明天見。”說著就往東去走。蔡湘妹在後跟隨,笑著叮嚀說:“明兒你要來,還是晚一點兒才好。”劉泰保就答應瞭一聲。走到那間破房子前,湘妹又踢瞭劉泰保一腳,就笑著跳墻進去瞭。

劉泰保這時倒不禁垂頭喪氣,心說:瞎費瞭半天的牛力,不過探出練把式的父女確實是賊,可是寶劍的事仍然毫無線索,這可怎麼辦?他慢慢地走到鐵貝勒府,這時都快到五更天瞭。劉泰保本想要跳墻進去,又一想:別那麼辦,倘若被人一眼看見,那口寶劍更得是我偷的瞭!他隨轉身走去,穿著寂靜無人的胡同,摸著黑走去,直走到天色黎明,原來已然走到瞭前門。這前門旁邊有不少人都在等著開城,他也蹲在人群裡,等瞭半天,城門就開瞭。他出瞭城,找瞭一個澡堂子,洗瞭澡就睡覺。一直睡到下午兩點,醒來叫菜飯吃過,便出瞭澡堂到全興鏢店。楊健堂也沒在櫃上,因為今天是臘月初一,楊健堂好佛,每逢初一、十五,他必要費一整天的工夫,到各廟裡去燒香。劉泰保在這裡跟幾個鏢頭閑談瞭一會兒,就進城回到貝勒府。

他的心裡非常煩悶,他同屋子住的那李長壽又不住地和他開玩笑,說他昨夜沒回來,一定是宿娼去瞭。劉泰保也不辯白,隻是悶悶地坐著。寶劍的事他是尋不出一點兒線索,他隻好想蔡湘妹。昨夜裡蔡湘妹那種嬌啼婉轉真讓他覺得可愛,又想到她昨天裝作摔死,想要混進玉宅,卻又覺得極為可疑,到底是為什麼事,他們要下那麼大的決心呀?恐怕絕不是隻為盜些錢財吧?又想起昨天的那位玉小姐,她無論如何也不許湘妹進她的宅門,這也真奇怪!莫非那位玉小姐昨天已然看破,也知道蔡湘妹是假裝摔傷?……哎呀,這可真奇怪!莫非玉小姐也是一位心明眼快、瞭不得的人物嗎?哈哈!這件事倒很有意思。誰管她與盜劍的事有無相幹,我倒要設法去探一探。

此時,劉泰保的腦子裡忽然像開瞭一扇窗,辟瞭一條道路。他立時嚯地站起,精神倍增,等到李長壽出屋之際,就取出瞭他的百寶囊。這百寶囊是他十來年走江湖所用的東西,裡邊有萬能的鑰匙,無論什麼堅固的鎖頭也能開得瞭;還有火折子,無論多大的風,也能取火照人照物。此外還有小刀子、小鉤子、寫字用的炭塊、塗臉用的白灰等等。當下一朵蓮花劉泰保就帶上他那把萬能鑰匙,又由車門出府,一直往積水潭走去。

此時天色約在下午四點鐘,還不算太晚。到瞭積水潭,見冰上有許多小孩子正在溜冰嬉戲。他一直走到瞭破房子前,推開荊棘的門扉,正想走進去,一看,見東屋門上掛著鎖頭,心說:怎麼,這父女二人又都出去賣藝去瞭?昨天假裝摔得那麼重,今天就好瞭傷,又出去踏軟繩,那可真叫人疑惑瞭。

劉泰保掏出萬能鑰匙,上前開鎖,卻見北屋中出來個貧婆子,很不客氣地喊著說:“喂!喂!別開人傢的鎖呀!人傢爺兒倆全沒在傢!”

劉泰保轉臉笑瞭笑,說:“不要緊,我是蔡姑娘的舅舅。”說話時,他已把鎖開開瞭。

進到屋中,就見那兩桿槍和流星、銅鑼等等全都在炕上,木箱依然靠在炕裡。劉泰保就跳到炕上,用手中的鑰匙將木箱的鎖開開。打開箱蓋一看,自己倒很失望,原來沒有什麼,隻有兩三件女人的衣裙、幾件首飾和二三十兩白銀。劉泰保就細細地翻查,卻由一條青緞裙子的中間抽出一個大信封,上面是印的藍色的宋體字,寫著“會寧縣公文”。劉泰保十分納悶,抽出裡面的文件再看,就見大意是:

今有本縣捕役蔡德綱,為緝拿大盜碧眼狐貍耿六娘歸案治罪,所過州郡府縣,請盡力予以協助是荷!

公文上還蓋著印,開列著蔡德綱的年貌,正與耍流星的蔡九無異。劉泰保不禁驚訝,心想:哎呀!我做偵探不料竟探到偵探的身上瞭!原來蔡九是個官人,蔡湘妹踏軟繩是幫助她的爸爸辦案呀!可是……瞭不得!劉泰保一回想,蔡德綱父女隱身江湖,千方百計想要混進玉宅,以及昨夜蔡德綱私入玉宅之事,就明白瞭,暗道:不必說啦!那大盜碧眼狐貍耿六娘現在一定是藏匿在玉宅之內,他們尋不著犯人的證據,又懼怕玉正堂的威嚴,所以才不敢下手緝捕!

他一邊想,一邊將箱子蓋好,剛要照舊鎖上,不料門一開,蔡湘妹就進到屋中。她看出來劉泰保是偷開瞭他們的箱子,顏色改變,直著眼看劉泰保。劉泰保卻坐在炕上微微地笑著,說:“現在好瞭,你們知道瞭我的真姓名,我也知道你們的來歷瞭。咱們真是一條線上的人瞭,應當多親近親近!”

蔡湘妹卻瞪著眼,仿佛驚恐似的悄聲說:“你既知道瞭,我們也沒法子,就求你別跟外人去說,別攪我們,就得瞭!”

劉泰保說:“我自然不能攪你們,你們辦的是公事。再說你們父女千裡迢迢,來到北京,費這麼大的事辦案,真不容易。可是我的心裡悶得慌,提督玉大人是專管拿賊的,莫非他們的宅子裡還窩藏著什麼強盜兇犯嗎?請你告訴我,我心裡明白瞭,我就走。”

蔡湘妹仍然急急地說:“你快走吧!待會兒我爸爸就回來瞭。他不許我把實在的來歷告訴瞭人,就怕的是攪瞭他辦案。他也知道我認識瞭你,昨夜裡我把你的來歷也告訴他瞭,他可是說,一朵蓮花劉泰保是神槍楊健堂的表弟,跟李慕白是一夥,李慕白又跟耿六娘都是一傢人。”

劉泰保詫異著說:“李慕白跟你們現在所要捉的犯人都是一傢子?”

蔡湘妹點頭說:“他們全是武當派。”

劉泰保說:“奇怪!你幹脆據實告訴我吧!碧眼狐貍耿六娘到底是玉宅的仆傭,還是玉宅的戚屬?你告訴我,我能幫助你們辦案!”

蔡湘妹卻推他說:“你快走!你明天晚間再來,我一定詳細告訴你!”說著,連推帶央求,把劉泰保推出瞭屋子。

劉泰保站著發瞭會子怔,笑瞭笑,向屋裡說:“好,明天見吧!”

蔡湘妹在屋裡說:“明天你二更天來,就在門外等著我,別拍手也別唱戲!”劉泰保笑瞭笑,出瞭門,順著湖邊走去。

他並不走開,走到東岸,站在一株大柳樹後,向這邊看著。看瞭半天,就見那蔡九蔡德綱回來瞭,走得很急,好像是有什麼急事似的,推開那荊棘的門扉就進去瞭。劉泰保依然站在柳樹後向那邊去望。又待瞭一會兒,忽見那扇門又啟開瞭,蔡德綱在前,湘妹在後,先後走瞭出來,湘妹的手中還提著那一對雙槍。

劉泰保看瞭,更覺得十分驚異,因為這時天色已然晚瞭,滿天都是燦爛的霞光,可是這父女二人竟像是要出去賣藝的樣子。劉泰保也挪動瞭身子,跟在他們的後面就一直走到大街,就往北去走,往德勝門那邊去瞭。少時就出瞭德勝門,劉泰保心中非常詫異,暗想:他們提著雙槍,天這麼晚出城去,是要做什麼呀?隨也就跟著出瞭城。此時有許多客商鄉民都紛紛往城外去走,人是非常的雜亂,前面那蔡傢父女隨走著隨回頭向後來望,但劉泰保摻在人群裡,竟沒有被他們看出。

少時走出瞭關廂,仍然往北,走瞭二三裡,面前就有五六丈高的黃土高坡。這在北京人叫它“土城”,乃是遼金時代的城垣遺跡,上面樹木叢生,輕易也沒有人走上去。隻見那蔡傢父女就提槍順著梯級向上走去。那父女一到高處,劉泰保在後面就無法藏匿瞭。蔡湘妹頭一個向下看見瞭劉泰保,就趕緊告訴瞭她的父親。那蔡德綱就又走瞭下來,迎著劉泰保,把拳一抱,說:“劉爺!今天跟瞭我們前來,是要看看熱鬧嗎?”

劉泰保也拱拱手,帶笑說:“今天我是特來看看蔡班頭你大展其才,捉拿巨盜!”

蔡德綱說:“不敢當!劉爺的大名我早已曉得,現在是貝勒府中的教拳老師,就是一位貴人瞭。兄弟的來歷既已被劉爺探知,我也不必再隱瞞瞭。兄弟在甘肅會寧縣當差二十多年,也破獲瞭不少重案,但都沒有像這次這樣棘手,因為現在這賊人是隱藏在一處富貴人傢內,我們就是看見瞭她,也不敢下手緝拿。此賊的武藝精絕,飛簷走壁無所不能,如今若拿她不成,反縱她逃去,她傢的主人一定要翻臉,反要說我有意誣賴她。她傢的主人權勢極大,我若招惹瞭他,我的性命便要不保。所以我費瞭許多的力,才與那賊人約定,今天在此見面比武。少時她就來到,交起手來,她若敗瞭,她情願束手就擒;我若是敗瞭,我們便回到本縣去見縣官認罪,辭掉瞭差使,再也不與她作對。”

劉泰保向四下看瞭一看,見並無別人,遂就悄聲問說:“蔡老班頭你當初就把事辦錯瞭,你來到北京沒到衙門去投遞公文嗎?”

蔡德綱說:“我隻在宛平縣投瞭公文,可是那沒用,賊人現在是藏在提督正堂大人的私宅中,宛平縣也不敢派人去抄!”

劉泰保又問:“犯人是男是女?他藏在玉宅做什麼?”

蔡德綱說:“犯人碧眼狐貍耿六娘,是年有五十多歲的婦人。她是三十年來陜甘之間有名的大盜。她的武藝是武當派,善於點穴,武藝與江南鶴原是一傢傳來。”

劉泰保吃瞭一驚,又聽蔡德綱說:“本來近十年來,她已銷聲匿跡不知去向;可是在六年之前,我們縣裡突然來瞭一個老婦人,專會紮針給人治病。自從這老婦人一來到我們縣裡,縣中就接二連三地出瞭幾條命案,有兩個大紳士全都被殺。經我多方探查,才知是那老婦人所為,那老婦人便是碧眼狐貍耿六娘。我就設法去拿她,費瞭千方百計,並有我的妻子幫助我,沒想到我們不是她的對手,我妻子就死在瞭她的鋼刀之下;我也中瞭她的點穴,讓她從容逃去!”

劉泰保又問:“那麼她是一個賊人,怎會又混進瞭玉宅呢?你們又是怎麼探出來的呢?”

蔡德綱說:“詳細情形就難以知道瞭,碧眼狐貍自逃走後,便無下落。我受瞭點穴,調養瞭半年多才好。我妻子已死,沒人幫助我瞭,我就將武藝傳授給瞭我的女兒湘妹,但我時時未忘捕盜緝兇,並想替我的亡妻報仇。前年冬天我在縣裡領瞭公文,出外來尋賊,帶著我的女兒到處賣藝,州郡府縣全都走遍,可也沒有那碧眼狐貍的下落。直到上月,我們父女到瞭北京,這才探出碧眼狐貍是藏在玉大人的內宅做仆婦,而且是個很有權勢的仆婦,玉正堂的太太和小姐全都極為信任她。你想,我們可怎能下手呢?”

劉泰保又說:“你們既不能進到玉宅去捉她,可是把她叫到這裡來比武,你們準能得勝嗎?”

蔡德綱說:“不是我約她的,是她約我的。昨天我女兒在玉宅門前詐傷,意圖混進玉宅,好當眾把她捉住,她已然明白瞭,所以她叫那小姐無論如何也不準我女兒進門。昨夜我私入玉宅,她也曉得。她怕我們這樣苦苦與她糾纏,她的隱私終要敗露,所以她今早就買瞭個小叫花子在街上找著我,給我送瞭一封信……”

劉泰保聽瞭這話不禁吃瞭一驚,又聽蔡德綱往下說:“她那信上就寫著是今天下午二時在這裡見面,與她比武。我們如時前來,可是等瞭半天,她並沒到。我們隻好進城,可是才到德勝門大街,又遇見瞭那個小乞丐,他說他又遇見瞭那位老婆婆,那老婆婆又說是改到晚間,在這土城……”

劉泰保趕緊問說:“碧眼狐貍的信在你身邊沒有?可以拿出來給我看看她的筆跡嗎?”

蔡德綱說:“你不用看,那封信是用香火頭兒寫的,筆跡極為模糊不清。耿六娘真是個慣賊,她辦事處處細密,不露痕跡,就是那送信的小叫花子,也隻是在街上花幾個錢買來給她辦事的,那小叫花子也不知她的來歷和住處。”

劉泰保發瞭一會兒呆,又說:“蔡班頭,不瞞你說,咱們是同行,我現在是正在尋訪那鐵府盜劍的賊人。剛才聽你這麼一說,咱們兩人辦的案,就許是一案。好瞭,今天我們彼此幫助,隻要碧眼狐貍來到,咱們就設法把她捉住,然後,我把寶劍追回,你把犯人解走。等她來瞭,大傢都要賣點兒力氣才行!”

他們二人說話之時,蔡湘妹也下瞭土城,就站在她父親的身後。蔡德綱這時見有瞭幫手,也甚為高興,就從他女兒的手中要過一桿槍來,交給劉泰保,說:“劉兄,你也沒帶來兵刃,把這桿槍交給你使用吧!那碧眼狐貍確是兇悍異常,到時你千萬要小心應付,並提防著她的點穴法!”

劉泰保笑著說:“點穴我倒不怕,因為我的身上無穴可點。隻是我跟你姑娘每人用一桿槍,到時你老哥可使用什麼呀?正差事還是要你去當,我們不過是幫手,難道到時候你空著手拿賊嗎?”

蔡德綱卻由腰間解下瞭流星錘,說:“我有這傢夥,足可以敵她。我和我女兒每人身邊還帶著五支飛鏢。”

劉泰保說:“飛鏢我不會打,紮槍我又嫌它太笨,不如把流星錘給我使用。不瞞你說,咱們真是同行,不但現在同辦一案,早先我也賣過藝,也耍過流星錘。”蔡湘妹跟在後面不禁一笑。劉泰保就接過來流星錘。蔡德綱父女每人使用一桿槍,並把懷中的飛鏢都預備好瞭,以便到時說掏就能掏出,說打就能打出。

三個人的精神全都十分緊張,一同上瞭土城向南瞭望。這時天已薄暮,郊外的大道上已沒有瞭行人。瞭望一會兒,劉泰保就跑下土城,迎著往南走瞭幾步。忽然他看見對面來瞭一個人,這人是彎著腰,拄著一根拐杖,蹣跚著,走得很慢,好像是個老婦人。劉泰保趕緊伏身趴在地下,手中緊握著瞭流星錘。少時對面的人來到近前,雖然因為天色黑瞭,面目看不大清楚,可是那龍鐘老態,未免令劉泰保的心中生疑,心說:別弄錯瞭!倘若一錘誤把人傢鄉下的老太婆打死,那可真糟糕!所以這拄拐杖的老婦人從他身旁經過之時,他就沒敢下手。

此時蔡德綱、蔡湘妹也都由土城上跑瞭下來,每人一桿雙頭兒的紮槍就把大道攔住。蔡德綱大喝一聲,說:“碧眼狐貍,你今天還想逃走嗎?趁早過來就捕!”蔡湘妹也恨恨地說:“今天我非得替我娘報仇不可!”

隻見那老婦人忽然把腰直起,身材原來很高。她把手中的拐杖一舉,此時劉泰保也從後面慢慢地爬過來,“鐺”地向地下一擊,原來她這根拐杖是鐵的。隻聽她發出一種怪厲的聲音,說:“蔡九,你真太欺負我瞭!當初我是行俠仗義,才殺瞭幾個人,你就逼得我無處容身。我投到玉宅已有五年,我安分守己。不再與人爭氣,你何必要從甘肅到此來逼我?昨天你的女兒幾乎就要混進玉宅,要揭穿瞭我的底,你好狠毒!現在沒有別的話說瞭,我就是要你們父女的性命!”

她的話才說到這裡,蔡湘妹早已一槍刺來,鐺的一聲,就被碧眼狐貍的鐵拐杖架開。蔡德綱的槍也同時刺到,碧眼狐貍也用杖相迎。那父女的兩桿槍如飛蛇似的嗖嗖緊刺,忽上忽下,向前進逼。碧眼狐貍的鐵杖飛舞,如同一朵黑雲護身,使對面的雙槍無法得手。就聽嗖嗖嗖,呼呼呼,雙槍單杖交戰瞭十餘回合,不相上下。

此時碧眼狐貍隻顧瞭眼前,卻不料嘣的一聲,不知是誰,一流星錘正打在瞭她的後腰上,碧眼狐貍趕緊忍痛躥身跳到瞭路旁。劉泰保就像個猴子,舞著流星錘又奔上來打。碧眼狐貍一進步,鐵拐杖正戳在劉泰保的左肋,劉泰保覺著上身一發麻,趕緊躺在地下,就地一滾,骨碌碌像個球似的滾出瞭很遠,這手武藝名叫“就地十八滾”,專破點穴。

此時嗖嗖蔡湘妹連打瞭兩隻飛鏢,全被碧眼狐貍躲開。父女又雙槍齊上,緊紮急搠。可是碧眼狐貍的身軀躲閃得太靈活瞭,同時她的鐵拐杖真是神出鬼沒,使蔡傢父女無法得手。碧眼狐貍一邊舞杖,一邊警告道:“小心些!我要點穴瞭!”正在說著,就聽嘣的一聲,後邊又是一流星錘,正打在她的脖子上,差一點兒就是後腦。她大怒,翻身掄杖,劉泰保卻又滾跑瞭。

此時,碧眼狐貍暴跳如雷,波口大罵,一面舞杖護身,一面回身就走,因為她覺著後腰與脖子全都十分疼痛。她自知對方的人多,不易取勝,隻好設法脫身。此時嗖嗖兩隻飛鏢又打來,雖然都被她躲開,但蔡傢父女的雙槍又緊緊逼上,同時劉泰保忽出忽沒的,總在她的身後以流星錘攪亂她的棍法。

碧眼狐貍憤怒極瞭,忍著錘傷,前敵後護,舞杖如飛,並時時以點穴的招數,想要點倒一兩個人。但蔡傢父女早已提防著她點穴,所以處處躲開,兩桿槍聯絡在一起左右應合,使碧眼狐貍的鐵杖無隙可乘。那劉泰保又會“就地十八滾”,即或鐵杖點在他的穴道上,至多瞭他疼一下,在地下一滾,便能夠穴道自開,所以碧眼狐貍是毫無辦法,被三個人包圍住瞭,縱使武藝高強,也難以取勝,難以逃脫。

蔡德綱一面把槍法變新,一面高興地喊道:“女兒!劉大哥!快賣點兒力氣,今天非把她捉住不可!”

碧眼狐貍也波口大罵,杖舞如飛。如此戰瞭四五十回合,碧眼狐貍趁空就往土城上跑。蔡德綱當前,湘妹和劉泰保在後,一步也不放松地向上去追。

這時,忽聽嘚嘚的一陣蹄聲,從南邊飛馳而來一匹馬。碧眼狐貍從城上往下就跳,一直迎著馬跑去,口中喊道:“徒弟,徒弟,快來幫我!”

劉泰保不由得驚訝說:“哎呀!這賊婆原來還有個徒弟!”蔡德綱說:“管他是誰,一齊捉來!”於是三個人又跑下瞭城坡,各持兵刃追瞭過去。

此時馬已來到,借著星月的微光,可以略略看出,是一匹青馬,馬上的人也穿著青衣。蔡湘妹一鏢打去,卻被馬上的人接住瞭,嗖地又打瞭回來,正從劉泰保的耳邊飛過去,把劉泰保嚇得哎喲瞭一聲。馬上的青衣人抽劍跳下,飛奔過來迎敵。

蔡德綱說:“快給我流星錘!”便與劉泰保換瞭兵器。劉泰保就挺槍上前,罵聲:“小子你是什麼人,快通名姓!”那青衣人卻不還言。劉泰保擰槍就刺,青衣人以劍輕輕一撥,就聽咔嚓一聲,劉泰保手中的槍便被削成兩截。他這一驚真非同小可,回身便跑,說道:“哎呀!寶劍原來是被你盜去瞭?”

青衣人縱步向前去追,蔡湘妹擰槍向前,喀的一聲,槍又兩段。蔡湘妹趕緊一鏢打去,卻又被青衣人接住。寶劍在蔡湘妹的頭上一晃,湘妹趕緊伏身,青衣人趁勢一腳,就將湘妹踢到一旁。蔡德綱舞動著流星錘奔瞭過來,那青衣人躲開瞭錘,將劍斜斫。蔡德綱趕緊閃身躲開,緊跑幾步,嗖嗖嗖嗖四隻鋼鏢一連串打來,全都被青衣人以劍磕落在地。

蔡德綱大驚,問瞭聲:“你是誰?”一言未瞭,青衣人卻將手中接到的一隻鏢打回,蔡德綱哎喲一聲就仰臥在地。

此時劉泰保已跑到高處,把一些磚頭土塊向下亂打,但全都被青衣人避開。蔡湘妹由地上撿起斷槍,又撲過來與青衣人拼命,青衣人隻把寶劍向湘妹的頭上一晃,一腳又將湘妹踹倒。此時那碧眼狐貍耿六娘在一旁喘過瞭氣,掄著鐵杖又跑過來,說:“非得把他們全都打死才能除根!”卻被青衣人攔住瞭。青衣人拉著她走開,並把她抱上馬去,從容地收瞭寶劍,就揮鞭縱馬向南飛馳而去。

劉泰保在後緊追,眼看著快將馬追上來,他便喊瞭一聲:“小子,趁早將劍送回貝勒府!不然,一朵蓮花早晚要你的命!”馬上的兩個人一句話也沒說,就一直向南馳去。劉泰保還想再追,但腳下已然沒有瞭力氣。他站住身,喘瞭喘氣,隻好往回走,心中掛念著:老蔡的傷大概受得不輕!不知湘妹可有什麼閃失沒有?

他一步一步走回到土城下,卻聽得一陣哀啼,是蔡湘妹聲音哭喊著:“爸爸呀!爸爸呀!……”劉泰保大吃一驚,趕緊跑到近前,就見湘妹伏在她父親的身上,放聲號哭。

劉泰保驚訝著問道:“怎麼樣啦?”上前蹲下身,摸住瞭蔡德綱的手,覺得已然冰涼;又按瞭按脈,脈已停瞭。劉泰保就憤憤地說:“這也很好!他玉正堂府裡的人把外縣來此辦案的捕役殺死,這場官司咱們可是非打不可瞭!”

蔡湘妹止住瞭哭聲,哽咽著說:“打什麼官司?就是衙門來問賊人的真情,咱們也是不敢說呀!說出來,宛平縣的知縣也不敢據實稟報。賊人捉不著,玉正堂一生氣,倒許辦咱們一個誣賴的罪名!”

劉泰保咬著牙發瞭一會兒呆,便點頭說:“你想得也很周到,不愧是班頭之女。現在你爸爸既已死瞭,你哭也是無用,以後咱們再設法替他報仇,緝兇捕盜就是瞭。你們現在帶著公文沒有?”

蔡湘妹說:“公文在我的身邊帶著瞭。”

劉泰保說:“好啦!那麼咱們就趕快把你爸爸的屍體送到關廂,報官檢驗。到時你不要多說話,誰要向你問我是什麼人,你就說我是你的舅舅。”

蔡湘妹說:“舅舅不好,就說你是我們的朋友好瞭!”

劉泰保點頭說:“怎麼說全行,你就把地下的破槍拾起來吧!那也算是個證據。”

蔡湘妹淒慘地答應瞭一聲,從地下摸著瞭兩根斷槍。當下劉泰保就把蔡德綱的屍體背起來,他在前,湘妹在後,一同離瞭土城往南去走。劉泰保隨走隨說話,勸解湘妹,湘妹卻一路上不住地啼哭。

這時天色已然昏黑,郊外的風又吹得很猛很寒,四下全是黑茫茫的,連一盞燈光也看不見。及至來到德勝門關廂裡,就聽已經敲到二更,兩旁的鋪戶多半已關上瞭門。來到一所官廳的前面,劉泰保把蔡德綱的屍體放在地下,就走進去,喊著說:“老爺們,快來看看!現在出瞭人命案啦!”

官廳裡隻有一位值班的老爺,帶著兩個官兵,一聽說出瞭人命案,全都嚇瞭一跳。

劉泰保向那哭哭啼啼的蔡湘妹要過來會寧縣的公文,說:“死的是甘肅會寧縣派到京城來捉拿大盜碧眼狐貍耿六娘的班頭蔡德綱,這是他的女兒蔡湘妹,我是他的朋友一朵蓮花劉泰保。我是在鐵小貝勒府做教拳的師傅,前門外全興鏢店的大掌櫃神槍楊健堂是我的表兄,東城鐵掌德五爺他是我的好友。因為蔡班頭知道大盜碧眼狐貍藏匿在某巨宅之內——到底是什麼宅門,我可也弄不清楚——今天我和他恰巧在街頭相遇,蔡班頭知道碧眼狐貍出瞭德勝門,他就請我幫忙,於是帶著他女兒,我們一共三人,出瞭城直追到土城,就追上瞭碧眼狐貍。我們剛要下手逮捕,不料那女賊竟敢拒抗官差。我們與她交手,堪堪就要把她拿住,不料就又來瞭一個騎著黑馬的強盜。這人是碧眼狐貍的徒弟,因為天色黑瞭,他的模樣兒我們可沒看清,不過大概他年紀不大,也是在那某巨宅內匿藏著的賊人。他手使一口寶劍,……老爺你可記住瞭!他那口寶劍正是前幾天我們貝勒府中所失,提督玉正堂正在督人尋查的那口斬銅截鐵的寶劍,所以我們的刀槍全都被削折啦!”說著,叫湘妹把手中的斷槍扔在地下。

劉泰保就又說:“我們手裡沒有傢夥兒啦,隻好用飛鏢打他。不想那個人手中也有鏢,他啪的一鏢,蔡班頭就受傷倒地瞭。及至兩賊騎馬逃走之後,我們再看蔡班頭,他就已然斷瞭氣,我們才把屍體背瞭來,請老爺們檢驗。至於那兩個賊人,此時大概還未混進城去,請老爺們就快些搜索。還有,驗畢之後,趕緊請老爺替我們稟報提督衙門,請玉大人替我們緝兇。那個賊人藏匿在貴人的宅門裡,那宅門是哪傢我雖說不清,可是一定在鼓樓附近。”

劉泰保的話如同連珠一般的說瞭出來,那位老爺聽瞭,臉色都嚇白瞭,因為這案情實在不小,隨就命人打著燈籠出去看瞭看死屍。隻見致命的傷是在前胸,血流得很多,那隻鏢還深深地插在肉裡。蔡湘妹又趴在她父親的身上啼哭瞭一陣。

此時又來瞭十幾位巡街的官人,其中有的認識劉泰保,就說:“劉二爺,您怎麼在這兒啦?”劉泰保又指手畫腳地把案情說瞭半天。官人就請他跟蔡湘妹先找傢店房歇息,等到明天天亮瞭,再驗屍辦案。

於是劉泰保就在官廳的對面找瞭一傢店房,與湘妹分屋住下。那蔡湘妹悲痛她父親的慘死,直直哭泣瞭一夜。劉泰保也一夜未得安眠,因為事到現在,寶劍雖已有瞭下落,可是那兩個賊人仍難捉獲;碧眼狐貍既是兇悍異常,她那個徒弟尤為厲害,說不定趁夜就能來殺害自己和湘妹,於是劉泰保一夜提防著,直到天明,方才睡瞭一會兒覺。

次日,這德勝門關廂就比往日特別熱鬧,有許多人趕來看驗屍。劉泰保代表蔡湘妹到宛平縣和提督衙門去回話,這一天他是大出風頭。各城的人都曉得瞭那賣藝的父女原是拿賊的捕頭,賊人是藏在什麼府裡,於是就有些人在私下亂猜,並有些好事的人各處去找劉泰保,打算詢問詳情。劉泰保這一天真是忙極瞭,在衙門裡回過話,又同著蔡湘妹領屍備棺,將蔡德綱暫厝在甘肅義地裡。

晚間,劉泰保覺著湘妹獨自在積水潭居住有些不妥,便送湘妹到前門外煤市街找瞭一所店房去住,他卻在全興鏢店裡。一更之後,劉泰保就向楊健堂說:“天不早瞭!我有點兒心跳,蔡湘妹一個人住在那兒真有點兒不妥!”

楊健堂說:“你也是太愛過慮,那店房就在咱們斜對門,又是一座大店,還能有什麼人到那兒去殺害她嗎?”

劉泰保卻搖瞭搖頭,說:“那可說不定!越是大店房,人才越雜呢!總而言之,我想那碧眼狐貍跟她的徒弟,絕不肯善罷甘休,因為今天已然鬧得滿城風雨,她們在那大宅門裡,必定心神不安。倘若一朝事情敗露,她們便全是死罪。我想她們縱不能立時逃命,可也一定要設法把湘妹剪除。現在連我一朵蓮花劉泰保都有性命之虞,你是我的表兄,你也得當心些!”

楊健堂說:“我倒不怕她什麼碧眼狐貍,不過京城中竟有此等的大盜,真是可恨!我想明天去見德五,叫他去見鐵貝勒、邱廣超、玉正堂,由我們幫助官人,總要急速把犯人捉住才行!隻是,你們說那兩個賊人都藏在某大宅門中,你們這話可有什麼根據?”

劉泰保便說:“根據全有。事情也是千真萬確,可是此時我不敢說。因為聽說這兩個賊都是武當派,武藝與江南鶴、李慕白原是一傢,說不定他們還彼此相識呢。”

楊健堂卻說:“豈有此理!我知道江南鶴並無徒弟,李慕白也沒有什麼師兄弟,這一定是賊人拿江南鶴、李慕白二人的名氣來嚇人!”

劉泰保說:“真假不說,不過我昨天與她們一交手,就看出她們的武藝全是武當派。武當派的劍法我不怕,我頂怕的是……”說話時用手向窗外一指,說:“咱們此時在屋中說話,她們就許正在窗外竊聽,假若我對你說出瞭她們的底細,立時就許一口劍飛進來要瞭我的小命!”

楊健堂也面色立變,從身後抄起瞭紮槍,站起身來,目瞪著窗外,就像窗外真有什麼人似的。他憤憤地說:“泰保,你自管說,說出來那賊人藏匿的地點,明天我自然就有辦法!”

劉泰保卻笑著說:“大哥,你就別管閑事兒瞭!你一個人開著兩傢鏢店,是有身份的人,同不得我。我劉泰保卻是光蛋流氓,毫無顧慮。如今雖然死瞭蔡德綱,可是我已探出瞭寶劍的下落。現在無論是誰都已知寶劍不是被我所盜,雖然賊人沒拿住,可是我成功瞭。我要和賊人鬥到底!非得五花大綁把兩個賊人捆上交官,我姓劉的才算罷休!”說時,劉泰保傲氣十足,請楊健堂去放心休息。

他等到三更,就提瞭一口單刀出外巡查。此時夜靜無人,各鋪戶和各客棧住的人全都熟睡瞭。劉泰保跳墻進瞭蔡湘妹住的那傢店房,站在湘妹的窗前,偷聽瞭一會兒,聽窗裡湘妹雖在夢中,可仍有抽噎哭泣之聲。劉泰保覺得很可憐,心裡有點難受,便躥上房去,趴在房上保護下面房裡的人。長夜沉沉,直到五更,天上的黑色漸漸淡瞭,劉泰保才跳出墻去,偷偷回到全興鏢店裡,略略睡瞭一會兒,天光就已大亮。起床匆匆漱洗畢,他便到對門店房裡去看湘妹。

此時湘妹已然起床,雙抓髻改瞭一條長辮,並且換上瞭白頭繩。紅衣服已然脫下,換瞭青佈短襖青佈褲,鞋上也釘瞭白佈。臉上的脂粉也沒搽,越顯得黑,可越顯得俏。

一見劉泰保進屋來,她就驚慌慌地說:“你知道嗎?昨天半夜裡,這店房裡進來瞭人!”

劉泰保笑著悄聲說:“那是我。因為我不放心你,所以我保護瞭你一夜。”

湘妹卻仍納悶,說:“你在我枕旁留下那些銀子,是什麼意思呢?”說時有點兒臉紅。

劉泰保驚訝得不禁失聲,說:“什麼?銀子?”

蔡湘妹就由她那木箱裡拿出一封銀子來,說:“這不是!昨天晚上我把屋門關得很嚴,可是今天早晨我睜眼一看,屋門叫人托開瞭,我的枕旁卻發現瞭這一封銀子!”

劉泰保驚訝得臉色發白,心說:這還瞭得!昨晚我在房上趴瞭半夜,兩眼時時往下看著,居然還有人能從容進屋,是我的眼睛瞎瞭?還是屋裡進瞭鬼呢?遂就勉強笑瞭笑,說:“嚇瞭你一跳吧?是我跟你鬧著玩呢!因為我的銀子沒有地方放,才送來叫你替我收著,……可是,這兒住著還是不大妥,今天咱們還得搬傢!”

蔡湘妹的臉上此時雖無胭脂,可是顯出一些桃紅色。她忸怩著,斜眼瞧著劉泰保,含情說道:“以後你別再弄這事,再想拿銀子來買我,我可就要惱瞭!反正我的爹媽是全都死瞭,我無依無靠,你又對我這樣幫忙,我還有什麼話可說?我隻好就跟著你吧!可是我爸爸才死,就是孝服成親吧,也得過瞭這個月。這些銀子先留在我這裡,等到時候好請客人吃喜酒!”

劉泰保喜歡得笑瞭,連連點頭,可是心裡還不禁打冷戰,暗想:那位半夜裡來送銀子的先生,絕不是為叫我們辦喜事吧?多半這是碧眼狐貍的徒弟所為。他昨夜攔阻瞭他的師傅,不叫斬盡殺絕,可見他還有點兒慈心,鏢殺蔡德綱也一定非他所願。昨天見我們沒揭穿他的底,他倒有點兒不好意思瞭,所以才送銀兩,叫湘妹給她爸爸辦喪事倒許是真的!

當下劉泰保發瞭半天呆,隻好將錯就錯,又勸慰瞭湘妹一會兒,方回到全興鏢店。見瞭楊健堂,沒提說昨晚有人到湘妹的枕旁去送銀兩之事,隻說湘妹要嫁他。

楊健堂卻說:“你跟人傢的姑娘混得這麼熟,隻好娶人傢瞭,我隻盼你以後務些正業。”

劉泰保就說:“不久我必把兩個賊人全都捉獲,提督衙門至少也得派我個差使,叫我管轄幾十名馬步班頭。”

鏢店裡的幾名鏢頭,一聽說劉泰保快要娶媳婦瞭,都說:“你得請我們喝酒!還得立時就帶我們見見新嫂子去!”

劉泰保說:“我還沒娶過來呢!姑娘害羞,你們還是不要去見她才好,反正早晚準叫你們都見得著。現在我先請你們去喝酒去!”

眾人齊說:“好!好!現在咱們就走!”

當下劉泰保就從櫃上拿瞭幾兩銀子,帶著眾人喝酒去瞭。這幾個鏢頭是瞪眼薛八、歪頭彭九、花牛兒李成、鐵駱駝梁七、跛腿金剛高勇,都是些久走江湖的鏢頭,常在街頭生事的無賴漢。他們到大街上找瞭一傢酒樓,大吃大喝瞭一頓,便由劉泰保付瞭錢,各自下樓分手。

那些人都帶著些醉意,跑往花街柳巷胡鬧去瞭。劉泰保卻悶悶地在街上行走,心裡想著今晚怎樣應付賊人,怎樣才能進玉宅破案;可是他越想越煩,簡直沒有一點兒辦法。

正在低頭走著,忽聽面前有人問道:“上哪裡去?”這聲音真跟霹靂一樣,把劉泰保嚇瞭一大跳,趕緊抬頭一看,隻見此人年紀四十上下,身高體大,面色紫黑,穿著大皮襖,上套皮馬褂,頭戴皮帽子,好像是個由口外來的喇嘛僧。劉泰保趕緊作揖,笑著說:“孫大哥,多日沒見哪!”

這位大漢原是現在京城最有名的鏢頭,俠女俞秀蓮的師兄,人稱五爪鷹孫正禮。他跟劉泰保也很相熟,當下就問說:“劉泰保,我聽說你前天做瞭一案?”

劉泰保卻笑著說:“大哥,你弄錯瞭!我沒做案,我是辦瞭一案。可是到現在還沒辦出頭緒來!”

孫正禮氣憤憤地說:“你快去探聽,隻要探出那碧眼狐貍的下落,無論她是藏在誰的府裡,你告訴我,我就去捉她。北京城有五爪鷹在此,不能容這等賊人橫行!”

劉泰保笑著說:“這倒很對路,你老哥是隻神鷹,專能捉拿妖狐!”

孫正禮笑瞭,說:“真的!你快探去,到時我替你捉賊!”

劉泰保點頭說:“好好!”

孫正禮又說:“我師妹快來瞭,你知道不?”

劉泰保聽瞭這話,倒吃瞭一驚,又很是喜歡,說:“真的嗎?俞秀蓮小姐要來瞭嗎?那麼李慕白怎麼樣?也一塊兒來嗎?”

孫正禮說:“她跟他不是一傢子,怎會一同來?前幾天有由巨鹿來的老鄉,說我師妹已由江南回傢,大概不久就要來京。咱們別等她來,就把狐貍捉住才好!”

劉泰保說:“那是自然!咱們這樣的大漢子連個狐貍都捉不住,都要等著人傢姑娘來才能下手,那咱們以後還怎能向人前稱英雄?”

孫正禮聽瞭這話很高興,遂點點頭,說:“你快去探!探出消息來就找我,我有辦法。”

劉泰保連說:“好好!”

當下二人分手,孫正禮大踏步往南去瞭。劉泰保往北走瞭幾步,就進瞭煤市街,先到全興鏢店裡借瞭兩口鋼刀,然後就急急忙忙到客棧裡去見蔡湘妹。此時蔡湘妹正在低頭愁坐,臉上掛著淚痕,旁邊桌上放著的菜飯她都沒有動。

劉泰保就說:“事到如今,你光傷會子心,又頂得瞭什麼用?咱們還得把飯吃得飽飽的,打起精神來報仇捉賊。剛才我在街上遇見瞭俞秀蓮的師兄五爪鷹孫正禮,他說他師妹就要到北京來瞭,他願意幫助咱們探案。那傢夥太怔,一時我還不敢領教,可是俞秀蓮若來到,那可真是咱們的好幫手。三年以來,她在江南闖蕩,聽說武藝較前更高。她若來到,十個碧眼狐貍也不是對手。現在最要緊的就是咱們得設法把賊人穩住,千萬別打草驚蛇,盼著咱們的幫手快些來到,那時再……”

蔡湘妹卻皺瞭皺眉,說:“你凈指著人傢還行?”

劉泰保說:“我也不是指著人傢。自從前天土城交手,我才知道碧眼狐貍實在武藝高強,咱們三個人尚且不能把她捉住,如今隻剩瞭兩個人,又怎能成?再說她那個徒弟,我看武藝還在她以上。尤其是那口寶劍,無論你手中有什麼兵刃,碰上它就折;你縱有天大的本領,也是沒辦法。再說……你可別害怕!從昨天到現在,我時常見有形跡可疑的人在身後跟著我。”蔡湘妹一聽,就嚇得顏色變白。

劉泰保又說:“有咱在此,碧眼狐貍時刻不能安心,因為隻有咱們知道她的底細,她哪能不設法剪除咱們呢?現在這裡住著也不妥,咱們還得趕快遷往別處。這兩天咱們先守,莫攻,俗語說‘未曾打仗先學守’,咱們且時時防備,別叫賊人要瞭咱們倆的命。等到三五天之後,那時賊人也就懶怠瞭,同時也許衙門已經探出些線索,咱們的幫手也就來瞭。到那時咱們再下手,給她個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段,叫那狐貍師徒全都不能逃脫!”

他說瞭這番話,蔡湘妹也隻好依著他,當下二人就秘密地搬傢。劉泰保扛著那隻木箱和被褥,拿著蔡湘妹賣藝時的那隻銅鑼,湘妹拿著兩口刀,他們就悄悄地搬到瞭東邊名叫上頭條胡同的一傢店房內。到瞭這店裡,找瞭個房間,劉泰保一看,屋門倒很嚴緊,是二層門,外層是跟窗戶一樣的糊著紙的風門,裡邊卻是二扉木板門,上下插關也都完備。屋中有一把沉重的椅子和兩條板凳,還有洗臉盆,劉泰保心中就暗暗盤算著。

待瞭會兒,店掌櫃進來,就向劉泰保拱手問說:“這位爺是從哪兒來的?”

劉泰保操著江南的口音,說:“吾從杭州府來。”

店掌櫃出屋之後,劉泰保就悄聲囑咐湘妹說:“你可別開口!咱們在此隱藏幾日,人不知鬼不覺,看她碧眼狐貍還有什麼辦法?”

湘妹見劉泰保這樣鬼鬼祟祟,就非常不高興,說:“怎麼會把你嚇成這樣呀?自己先藏在屋裡,還辦什麼案?你別管行不行?我爸爸死瞭,我自己會去捉賊!”

劉泰保連連擺手說:“俗語說:‘知己知彼,百戰百勝。’你一個人去拿賊,不但賊拿不到,還得白送死。現在我不怕碧眼狐貍,卻怕她那個徒弟,那個人的武藝咱們想也想不出。寶劍斬銅斷鐵還不算,他能夠在咱們眼前走過去,咱們大睜兩眼全看不見他!”

蔡湘妹氣得把拳頭向炕上一擊,鐺的一聲正擊在瞭銅鑼上。她生氣地說:“我看你是叫那賊人給嚇糊塗啦!幹脆,你別管啦!”

劉泰保連連擺手,說:“你先聽我幾天話,這幾天內晚上睡覺警醒些,白天我出去替你探聽,你先別出門。因為你一個女人傢,又在街上賣過那些日子的藝,差不多的人全都認識你。”湘妹便皺著眉不再言語。

當日劉泰保連屋子也沒出,到瞭晚間,湘妹就說:“你帶我藏在這兒,難道你就不到府裡教拳去瞭嗎?”

劉泰保笑著說:“府裡的事不要緊,我教拳不過是個名目,是貝勒爺賞我一碗閑飯吃。其實我自從進府門,連一套拳也沒教過,有時我一個人打拳,也沒人理我。”

吃過晚飯,屋中點上瞭燈,劉泰保將兩口鋼刀預備在手下,房門虛掩著,他就與湘妹對坐著,彼此談說閑話。先談江湖雜事,後來漸漸談到二人彼此的身世。他們二人說話的聲音都很低微,蔡湘妹是有時擦擦眼角,露出很難過的樣子,有時又微微地笑著。劉泰保是一邊說著話,一邊註意著門,並且隻要院中有人喊著找房間,他必要推開門出去,站在背燈之處看看進來的是什麼人。蔡湘妹這時的神情也帶出些凜懼。

二更之後,劉泰保就說:“我們得防備一下,你在屋裡,我在屋外,看看有什麼事情發生沒有?如若沒事兒,就算賊人不註意咱們瞭;若是有事兒,明天咱們還得搬傢。你困不困?”

蔡湘妹搖頭說:“我不困,幹脆你在屋裡我在屋外好瞭,我看我的夜行功夫比你還高明一點兒。”

劉泰保想瞭想,就說:“好吧!可是你帶著飛鏢,到動手時要小心些!”

蔡湘妹說:“你放心,我比你強!”

劉泰保笑瞭笑,又找出個小刀,把窗子啟開,然後又關上。他便把屋門關上,插上插關,又頂上板凳和大椅子。

蔡湘妹捶瞭他一下,悄聲說:“你這是什麼意思呀?門關得這麼嚴,可把窗子又弄得活動瞭,難道賊人隻由門走,不會鉆窗子?”

劉泰保擺瞭擺手,悄聲說:“這種房子的窗子多半是不常開的,賊人來瞭一定先用刀啟門。他啟門時不能沒有一點兒響聲,那時我就推開窗子伸出手去給他一刀。”

蔡湘妹卻說:“不容你用刀去砍他,我早就用飛鏢打他瞭。”

兩人輕聲說話,起先各房中還都有客人的說話聲和唱戲聲,現在全都寧靜瞭。外面的風刮得很緊,遠處的更鑼仿佛已敲瞭三下,劉泰保回身吹滅瞭燈,兩人每人手中握著一把刀,連大氣兒都不敢喘。待瞭半天,外面毫無動靜,蔡湘妹就悄聲說:“你是瞎疑心吧?不能有賊人前來吧?”

劉泰保啞著聲兒回答道:“賊要是不來,自然更好,可是萬一要來瞭呢?”

正在說著,忽聽房上一陣瓦響,劉泰保趕緊止聲,推瞭湘妹一下。他手中的刀挨近窗子,身子蹲在炕上;蔡湘妹就蹲在他的身後,一手持刀,一手摸著鏢。這時,房上骨碌碌的一陣亂響,湘妹就要推窗跳出屋去,劉泰保卻一手把她攔住,趴在她的耳邊悄聲說:“別慌張!這不定是怎麼回事兒呢,不像賊,天下沒有這麼笨的賊!”接著就聽“嗷嗷”一陣小孩子哭似的聲音,仿佛是發自房上,原來是貓兒打架。湘妹就悄聲罵道:“討厭的貓!”

二人屏息瞭一會兒,房上的幾隻貓就跑到別處打架去瞭。這裡隻是呼呼的風聲,吹得窗上的紙沙沙作響,湘妹就說:“我出去吧!”

剛要啟窗出屋,忽聽隔壁的屋裡有人大聲嘶叫,聲音極為可怖。劉泰保與湘妹全都大吃一驚,接著又聽有人喚叫:“二哥!二哥!醒一醒!你是怎麼啦?’”嘶叫之聲停止瞭,那個人由夢中醒來,跟他的夥伴說:“我夢見我掉在井裡頭瞭!”接著又是笑聲和談話聲。湘妹又輕聲罵說:“討厭!”因為隔壁屋中的客人醒瞭,談上瞭話沒完,所以湘妹也不能出屋查賊去瞭。她就靠墻一躺,打瞭個哈欠;劉泰保仍然在窗裡持刀伺伏。

過瞭許多時,鄰屋中又發出瞭沉重的鼾聲。劉泰保就回手推瞭湘妹一下,說:“你可別睡!我出屋去瞧瞧。”於是他輕輕啟窗鉆瞭出去,掄刀飛身上房。一陣猛烈的北風幾乎將他刮倒,他四下觀看,隻見黑沉沉的,星繁月暗,下面沒有一盞燈光,各房上沒有一點兒黑影,連更聲此時也全聽不見瞭。在房上站立瞭半天,他就漸漸地灰心,暗想:是我太多疑瞭!今天我們把傢搬得這麼嚴密,哪能還被賊人知道呢?

正在想著,忽見有一條黑影躥上房來,劉泰保趕緊退瞭一步,舉起刀來。上房來的這人卻發著細聲說:“是我!”

劉泰保說:“你在屋裡。我在屋外,待會兒咱們倆再換班。”

湘妹卻悄聲發著怒說:“算瞭吧!別在這兒受窮風啦!半夜不睡覺,可瞎拿賊,哪兒來的賊?連個賊影賊屁也沒有呀!”

劉泰保搖頭說:“你別管我,你先回屋裡去,我在這兒再站一會兒!”

湘妹卻驀然把他的身子向下一推,咕咚一聲,劉泰保就摔瞭下去。湘妹隨之一躍而下,笑著推開瞭窗子,二人鉆進屋去。這時別的屋裡就有客人使著聲兒咳嗽。湘妹掩著嘴笑,劉泰保揉瞭揉胯骨,並故意驚詫地大聲說:“有賊!”放下刀,隨手點上燈,湘妹笑得都接不上瞭氣。

忽然劉泰保哎呀一聲,湘妹也嚇瞭一跳,原來燈光照著桌上放著一張字柬。劉泰保雙手發顫,將字柬拿起來去看。蔡湘妹也頗認識幾個字,她趴在劉泰保的身後,發著怔,往字柬上去瞧,隻見上面寫著很整齊的隸字,是:

昨送銀若幹,諒已收到,該銀系贈二君之路費也,請二君即日離京,庶免殺身之禍!

劉泰保持著信柬發呆,蔡湘妹卻提刀推窗出屋。劉泰保不放心湘妹,也趕緊提刀鉆出窗去,上瞭房一看,湘妹已然沒有瞭蹤影。劉泰保就啞著嗓音向四下叫道:“湘妹!回來吧!回來吧!”也不見有人應聲。他的心裡很著急,又不放心屋裡,便跳下房去,悄悄走到窗前,用刀將窗支開。看瞭看屋中無人,這才鉆身進去,又在屋中各處尋找瞭一番,就再也沒發現什麼可疑之物。

待瞭會兒,窗子又一響,劉泰保疾忙回身舉刀,卻見進屋來的是湘妹。劉泰保就悄聲問說:“你上哪兒去啦?”

蔡湘妹氣得臉紅,說:“我追到大街上瞭!”

劉泰保隨說:“你見瞭什麼沒有?”

蔡湘妹說:“我就看見一傢鋪子門前蹲著兩個小叫花子。”

劉泰保吃瞭一驚,說:“你沒上前問問嗎?”

蔡湘妹說:“我持刀向兩個小乞丐逼問,小乞丐什麼話也沒說出來!”

劉泰保說:“好啦!有什麼話明天再說吧!總算這個賊的本領高強就是瞭!”

湘妹又把那張字柬要過來看瞭一看,抬頭看瞭劉泰保一眼,說:“昨天晚上,我枕邊那些銀子也是這個人給送來的吧!”

劉泰保臉上不禁紅瞭紅,點頭說:“對瞭,我一聽你說枕邊發現瞭銀子,我就知道是那人所為,可是我又不願意叫你害怕,所以我才說是跟你鬧著玩瞭。我為什麼要這樣加緊防備,現在你明白瞭吧?我看這人有意思,還不錯,他還送咱們路費,勸咱們離開京城,以免給他泄露瞭事情,可是……”

蔡湘妹說:“無論如何也不能罷休,我非得給我爹娘報仇不可!”

劉泰保忙擺手說:“小聲說話!”又趴在湘妹的耳邊說:“你別著急!明天我一定有辦法。無論他們的行蹤怎樣詭秘,我……”說到這裡,他便不再往下說瞭,隨就燈也不熄,與湘妹瞪著眼不睡覺,如此就挨到瞭次日天明。幸虧沒有什麼驚人的事情再度發生。

湘妹因為這兩日憂傷過度,昨天又一夜未睡,所以天一亮,店房裡的人一起來,她就在炕上蓋好瞭被睡去瞭。劉泰保掙紮著精神,洗瞭洗臉,就出去瞭。一出門,就看見店門前蹲著個小乞丐,很長的頭發,身上披著個麻佈片,手裡拿著個破瓦盆。劉泰保出瞭胡同往北走,那小乞丐也在後面跟著往北走,劉泰保心中就暗笑。直到前門,順著城墻往西,走瞭不遠,回頭一看,那個小乞丐仍然在自己身後三四十步之遠的地方跟隨著。劉泰保倒背著手兒,仰面望著天邊的朝陽,從從容容地轉身,又往東走。那小乞丐就在城根向陽之處坐下瞭。劉泰保來到臨近忽然變臉,過去就是一腳,將小乞丐踢得哎喲一聲躺在瞭地下。他一腳踏住小乞丐的前胸,罵道:“小子!你敢給賊人當探子,替賊人隨著你劉太爺?走!我把你送到衙門,砍你的泥頭!”

小乞丐叫著說:“老爺!我沒跟著你。我是要在這個城根曬曬暖兒!”

劉泰保打瞭小乞丐兩個嘴巴,罵道:“你快說實話,劉太爺還許能饒你的性命,不然你看!”他掀掀衣襟,露出瞭褲帶上插著的一把尖刀,瞪著眼說:“快些實招!劉太爺的眼裡可揉不進沙子去,是什麼賊人指使你的?給瞭你什麼便宜?快些說!”

那小乞丐戰戰兢兢地說:“老爺!不是我要跟著你,是長蟲小二他派我們跟著你。”

劉泰保說:“長蟲小二是誰?”

小乞丐說:“是我們的頭兒。他叫我們八個人跟著你,你住在哪兒,一天都幹瞭什麼事,晚上他來向我們問,一天給我們一個人二百錢。我們誰要是不聽他的話,或是胡說,他就打死我們!”

劉泰保曉得京城的乞丐都有頭目,那頭目的話,乞丐們不敢不聽。這一定是那碧眼狐貍買通瞭乞丐頭目,所以自己的一切行動全都瞞不瞭他們,他們探瞭出來就全去報告碧眼狐貍師徒。當下劉泰保憤憤地又逼問說:“那長蟲小二現在在什麼地方?你領我去找他!”

小乞丐說:“他在桂傢祠堂住著,我可不敢帶老爺去,我帶瞭你去,他一定要我的命!”說著,這小乞丐不住哭泣,並且跪下叩頭求饒,弄得劉泰保倒有些不忍,遂就問說:“桂傢祠堂在什麼地方?”

小乞丐說:“在後門裡,那兒住著不少要飯的,可是長蟲小二他不要飯,別人要來的飯他挑好的吃。他又有錢,各城的要飯的全都怕他,都不敢不聽他的話,待會兒他就許到南城來。”

劉泰保又問說:“他長的是什麼模樣?”

小乞丐說:“他是小腦袋,細脖子,跟一條長蟲似的;可是有力氣,誰都打不過他。”

劉泰保氣憤憤地說:“告訴他,小心一點兒劉太爺,早晚我要抓住他打個半死!還告訴你們那些同伴,誰要是敢再跟隨著我,誰可就是不要命瞭!”說畢,又踹瞭這小乞丐一腳,就轉身走去。

回到店房裡,劉泰保就向湘妹說:“收拾東西,咱們還得搬傢!”

蔡湘妹是才睡醒,正在對鏡梳辮子,她憤憤地說:“我不搬!我是辦案的人,我爸爸死瞭,會寧縣的差事就算是叫我當瞭!人傢做捕役的捉賊還捉不到,咱們反倒躲賊,這要是傳瞭出去,多叫人笑話呀!你要是害怕你走吧,丟人丟你一朵蓮花,丟不著我姓蔡的!”

劉泰保哼瞭一聲,說:“你別以為我是真怕,我要怕,我不會離開北京走嗎?不過,光棍不吃眼前虧,賊人的夜行功夫那麼好,隨時都可以取咱們的首級。咱們要是那樣死瞭,可有多麼冤。現在我的辦法就是一方面藏將起來,叫他們抓不著咱們,一方面去搜索賊人的證據,隻要是叫咱們抓住一點兒證據,那我就挺身去見玉正堂,叫他清一清他們的宅子!”

湘妹冷笑著說:“證據哪能那麼容易抓住?一輩子抓不著證據,一輩子也別拿賊瞭?我瞧要像你這樣慢慢兒地辦案,有一百個賊也早就跑瞭!”

劉泰保臉紅著,一頓腳說:“別管怎樣,三天之內我要把賊捉住。捉不著賊,我這輩子也不見你!”

蔡湘妹手編著發辮,又瞪瞭劉泰保一眼,說:“你一朵蓮花究竟有多麼聰明?捉不著賊你走,你走怕什麼?到別處你照樣可以去吹牛,去混飯,也不過是我倒黴,把我拋下就完瞭!”

劉泰保笑瞭笑,又嘆瞭口氣說:“你不知道,今天我就可以下手。剛才我抓瞭一個叫花子,我已追問出他們是受他們的頭兒指使,專門追隨咱們,探出咱們的行蹤,就去報告賊人。他們的頭兒名叫長蟲小二,我想那人多半就是碧眼狐貍的徒弟。”

蔡湘妹說:“她那徒弟是個騎著馬的,又有許多銀子,哪能是個乞丐頭兒呀?”

劉泰保搖頭說:“那可說不定!北京這地方是藏龍臥虎,許你蔡湘妹假裝賣藝去探案,就許人傢隱身乞丐去做賊。我今天就非把那長蟲小二抓住不可,可是抓住瞭他,卻抓不住碧眼狐貍,碧眼狐貍不但被驚跑瞭,她還得來要咱們的性命。咱們在這兒住著,她們已知道瞭,要想下手還不容易?”

湘妹怔瞭一怔,就問說:“那麼,今天晚上咱們可上哪兒住去?你能想得出穩妥的地方嗎?”

劉泰保說:“我想先帶你回鐵貝勒府,那府裡的人多,這幾天晚上又都有防備。咱們到那兒去住,賊人就是知道瞭,也未必敢去下手!”

蔡湘妹說:“人傢府裡能容許我住?”

劉泰保說:“那有什麼不能?咱們又不是去住正房,去住大廳,不過是在馬圈的小屋子裡借住一二天。案子一破瞭,咱們就去租房子。”

蔡湘妹說:“我算是你的什麼人呀?你兩三天沒到府裡去,忽然又帶回一個女的,不叫別人說閑話嗎?”

劉泰保笑著說:“說什麼閑話,還不許我娶媳婦嗎?”湘妹臉紅著,又捶瞭劉泰保一下。劉泰保就說:“現在咱們既在一塊兒瞭。雖然尚未辦喜事成親,可是也得叫人看著像那麼一回事兒。趁著你辮子還沒梳好,趕緊改個頭,衣服也得換上一件鮮艷的。咱們成親全為的是合起夥來給你爸爸報仇,隻要捉住瞭碧眼狐貍,給你爸爸報瞭仇,他老人傢也就瞑目瞭,穿孝不穿孝那倒不要緊。”

蔡湘妹聽瞭,臉上又現出一陣悲戚之色,隨就改換瞭頭樣;劉泰保就出去雇車。他雇來瞭一輛騾車,回來見湘妹已把頭改好,仍然是兩個抓髻。湘妹又叫他暫時出屋去,待瞭一會兒又叫他進屋,劉泰保就見湘妹已換上瞭一件銀灰色的小棉襖,緞子的,上面繡著花;臉上也塗瞭一些胭脂,相當的嬌艷,有七八分像是新娘瞭。湘妹卻低著眼皮兒坐在炕上,劉泰保樂得閉不上嘴。劉泰保把兩口刀、銅鑼、軟繩全都裹在包裹裡捆好,就叫來店夥,算清瞭賬,由店夥幫助,把鋪蓋和木箱全都搬瞭出去。蔡湘妹輕移蓮步,隨著劉泰保出瞭店門。她先上瞭車,劉泰保就把棉車簾子放下,叫趕車的往北去趕,他在車後邊跟隨著。

走出胡同,就有兩個小乞丐靠墻站著,一看見瞭劉泰保,他們就向東跑去。劉泰保押著車進瞭前門,又看見身後遠遠有個小乞丐,仿佛在暗中跟隨著。劉泰保假作拾鞋,順手由地下撿起來一塊碎瓦,故意慢慢地走。等著那個小乞丐走得離著他不遠瞭,他就驀然回身,一瓦飛去,打得那小乞丐捧著頭回身就跑。劉泰保罵瞭幾聲,依舊跟著車走。岔岔道地兩眼向左右張望,並且時時回頭。

直走到安定門大街,他就看見瞭兩個街頭上的閑漢,這兩個閑漢見瞭劉泰保全都恭恭敬敬地點頭彎腰,劉泰保就說:“老弟們快些找禿頭鷹去!叫他到府裡找我,我有點事兒,要吩咐他給做!”那兩個閑漢一齊答應著。劉泰保就叫騾車趕到瞭鐵小貝勒府,在車門前停住瞭。

劉泰保開發瞭車錢,就一手提著鋪蓋卷兒,一手提著木箱,帶著湘妹進瞭車門,到瞭馬圈。有幾個鐵府的仆人看見劉泰保帶著個媳婦回來瞭,都一齊笑著追過來看。劉泰保是滿面喜色,帶著湘妹進到屋裡。李長壽正躺在炕上看著一本小書,嘴裡唱著,一見劉泰保帶來瞭個標致的女子,便驚愕地直著眼爬下炕來,穿上鞋。劉泰保請外面的人也進屋來,他給湘妹一一介紹,然後指著湘妹說:“這是你們的嫂子。”又向李長壽笑著說:“沒有別的話,今天你得讓位,搬到別處去住。這裡要做我們的新房。”

李長壽說:“我搬到哪兒去呀?”旁邊的人全都大笑。湘妹本來是芳顏通紅,低著頭不語,到這時她也不禁笑瞭。

旁邊的人就有的向劉泰保說:“你硬把傢眷搬到這兒住可不一定行,府裡向來沒有這個規矩,你得找得祿去商量商量。”

劉泰保說:“等一會兒我就去。這幾天我真疲乏。匆忙著成瞭傢,可又一時租不出房子來,我隻好把她帶到這裡。得祿要是不許我們在這兒住,就叫他給我們找房子去。天氣這麼冷,眼看快到年底瞭,難道我們兩人在露天過日子?”

又有人向他詢問那土城捉賊、蔡捕頭身死之事。原來大傢都已知道劉泰保這兩天是替人打官司,並且猜出他這媳婦就是捕頭之女、踏軟繩的姑娘。

此時裡面的得祿已經知道劉泰保回來瞭,就來到這屋裡,說:“劉師傅!這兩天你跑到哪兒去啦?爺叫你進去,有話要問你!”劉泰保趕緊找出瞭長袍子穿上,隨得祿出屋,到裡院去見鐵小貝勒。劉泰保自去年來此教拳,鐵小貝勒也沒傳喚過他一回,如今他感到這真是特別的榮幸,打起瞭精神,躡著腳步,隨得祿進到第四重院落內的北屋。

此時鐵小貝勒是剛下朝,才更換瞭便衣,坐在太師椅上。手裡托著水煙袋,態度非常和藹,向劉泰保詢問道:“那個賊人藏在什麼所在,你已探出來瞭嗎?”

劉泰保說:“我還沒探出來!”鐵小貝勒又說:“那麼你們怎知道那賊人是藏在大府裡呢?”

劉泰保說:“因為蔡班頭父女曾見那女賊坐在一輛大鞍車上,她像是個女仆,車裡邊還坐著官眷。他們要追車,卻沒有追著。”

鐵小貝勒又問:“是在哪裡看見的車輛?”

劉泰保不假思索地說:“是在鼓樓。”

鐵小貝勒一怔,笑著說:“莫非賊人是藏在我這裡?”

劉泰保連連搖頭說:“本府用的人都是有來歷的,賊人絕不能混在這裡。現在我求爺說一句話,命我探訪此案,因為那蔡捕役的閨女孤苦無依,她已然跟瞭我。我立志要捉獲賊人,第一為爺追回寶劍,第二為我的嶽父報仇。”

鐵小貝勒笑瞭笑,就說:“好吧!我就派你去辦吧!隻要探出賊人的下落,不必用你下手緝捕,我自會通知提督玉大人。可是你千萬要仔細些,若沒得著真憑實據,可是不準胡說,不然你誣賴瞭名門大府,人傢不依,要辦你的罪,那時可連我也不能維護你!”

劉泰保連聲答應,又趁勢請求說:“那蔡姑娘跟瞭我,我們可沒地方居住。我帶瞭她來,打算就在馬圈那兩間房裡暫住幾天,求爺準許!”

鐵小貝勒又笑瞭笑,並不還言,隻問旁邊的得祿說:“你傢裡有富餘的房屋嗎?”

得祿回答說:“有幾間,可是都太窄小。”

鐵小貝勒就向劉泰保說:“府中的規矩,是不準下邊的人帶傢眷進屋住的,不能為你開瞭例。得祿的傢中有房子,你今天就可以搬到他那裡去住。”

劉泰保隻好答應,退瞭出來。回到馬圈,一進屋,見屋中隻是湘妹一人,劉泰保就揚眉吐氣地說:“咱們有瞭後臺老板啦。貝勒爺命咱們探案,隻要探出賊人的窩處,獲得準確的證據,貝勒爺就能夠給咱們想辦法。可是有一樣咱們不能在此居住,回頭還得搬走,搬到得祿那裡去。得祿是這府裡的管傢,他的宅門一定不小,賊人也未必敢去。”

正在說著,得祿就進來瞭,劉泰保趕緊笑著說:“祿爺,以後咱們可就是街坊瞭,您多關照著!”

得祿說:“沒法子,既然爺吩咐瞭嘛。可是劉師傅,你住在我那兒可要老實一點兒!”

劉泰保點頭說:“一定老實。你看我這媳婦也是很老實的,到瞭你宅裡,準保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

得祿點頭說:“好,好,我已派人回去收拾房子去瞭,待會兒那人回來,就可領你們夫婦去。”說著又把手中的兩個元寶放在桌上,說:“這是貝勒爺給你們賀喜的,我的禮物等我回去再辦。”

劉泰保說:“那可真不敢當。我們兩個還用進裡院道謝去嗎?”

得祿擺手說:“不用瞭,我替你們謝瞭吧!我傢裡什麼傢具都有,都借給你們,你們就不必另置瞭,隻把鋪蓋帶過去就行瞭!”

劉泰保笑著說:“好啦!”又說:“我們的鋪蓋也很簡單!”他笑著,把得祿送出屋去,就見有個刷馬的小廝點手叫他。劉泰保走近前,那小廝就說:“禿頭鷹在外邊等著你呢!”劉泰保趕緊出瞭車門,就見禿頭鷹手裡提著三個鳥籠子,站在府門西邊的墻角,劉泰保趕緊走過去。禿頭鷹就笑著說:“劉爺你大喜!”

劉泰保說:“有什麼可喜!這兩天跟賊人鬥,腦袋差點兒就鬥掉瞭!”遂把這兩天兩夜的事情大概說瞭一遍,然後就說:“現在我托你給辦一件事兒,就是無論如何,今天也得把那長蟲小二抓來見我!”

禿頭鷹說:“抓長蟲小二還不容易,抓來把他送到哪兒呢?”

劉泰保說:“下午三點鐘我一定到西大院,你就把他抓到那兒去等我開審好瞭。”禿頭鷹答應瞭一聲,就提著鳥籠走瞭。劉泰保又進車門回到屋裡,待瞭一會兒,得祿派往傢裡去的那個小廝就回來瞭,向劉泰保說:“劉師傅,房子都收拾好瞭,您這就搬瞭去嗎?”

劉泰保問說:“離這裡遠不遠?”

小廝說:“不遠,就在北邊,那地方名叫花園大院。”

劉泰保說:“好,這就搬瞭去。”遂叫這小廝幫他搬鋪蓋。他自己拿著木箱,湘妹在後面跟著,就這樣連車也沒坐,由貝勒府搬到得祿的傢中瞭。

得祿的傢是新蓋的小房,總共不過十間,分內外兩院。得祿的母親、妻子和一個用人是住在裡院,外院兩間南屋、兩間北屋,全都借給瞭劉泰保。劉泰保一看房子很結實,人躥瞭上去不至於蹬碎瞭瓦。房門和窗子也全很嚴密,賊人也不至於鉆進來。他將鋪蓋、箱子全都拿進北屋內,就見屋內也有幾件傢具,很夠用。劉泰保就打發那小廝出去打酒叫飯。

小廝走後,他就向湘妹笑著說:“咱們在這兒過日子倒很好。案子慢慢辦,別愁,今天把那長蟲小二抓來,就可以得到點兒頭緒。咱們在這兒住著,但願賊人不知道,可是晚上也得提防著一點兒。”

湘妹見屋中很幹凈,她也很高興,就鋪炕,擦玻璃,拂桌子,生火,居然真做起瞭主婦。少時那小廝叫來瞭酒菜飯食,兩人用畢,劉泰保就把那小廝打發走瞭。他同湘妹又談瞭會兒閑話,就躺在炕上睡瞭個覺。

一覺醒來,已是下午三點多鐘,劉泰保就披上瞭老羊皮襖,暗帶短刀,出瞭門。四顧沒看見什麼小乞丐,也沒有什麼可疑的人,他就揚眉吐氣地走到瞭西大院茶館。隻見茶館門首蹲著個乞丐,身穿破爛棉襖棉褲,長的是小腦袋細脖子,年紀有十七八歲,滿臉是污泥,並有不少眼淚和鮮血,可見是剛才挨瞭一頓打。旁邊就有兩個人,都是禿頭鷹的手下,在那裡看守著這個乞丐。一見劉泰保來到,這兩個人就齊說:“劉爺!我們把長蟲小二抓來啦!”

劉泰保低頭一看,就問說:“原來你就是長蟲小二呀?你給碧眼狐貍當探子,也應該闊啦,怎麼還是穿得這麼破爛呀?”

長蟲小二跪下叩頭說:“我真不知道那老婆子是賊,我住在祠堂的破墻裡,天天討飯,沒偷過人傢的東西。前幾天才有那老婆子跟一個穿青衣裳的人來找我,給我錢,叫我給貝勒府送過一封信,也找過那賣藝的人兩回。前天、昨天,他們又叫我們到處跟著劉二爺,把劉二爺住的地方天天告訴她。”

劉泰保臉色一變,趕緊問說:“那穿青衣的人是年輕的還是年老的?長的是什麼模樣?譬如現在街上見瞭面,你能認出他來嗎?”

長蟲小二搖頭說:“認不清!他們去到祠堂找我的時候,都是在半夜裡,那穿青衣裳的人又站得很遠,沒跟我說過一句話。他們的臉全用東西圍著,我看不清。”

劉泰保又問:“辦一回事兒,他們給你多少錢?”

長蟲小二說:“一天給我二吊錢,我還得分給別人!”

正說話時,那禿頭鷹由茶館裡走出。見瞭劉泰保,他就說:“在這兒說話不便,有話他也必不肯實說。來!把他押出城去,先把他收拾一頓,然後再問他!”

長蟲小二趕緊又哭著叩頭,說:“我說的全是實話呀!”

劉泰保向禿頭鷹擺瞭擺手,和顏悅色地向長蟲小二說:“別怕!別怕!我知道你說的都是實話。你受那賊婆子的支使不過是為瞭錢,可是你卻不知道劉二爺更有錢。”說著,由身邊摸出一塊銀子,塞在長蟲小二的手裡,說:“先給你這塊銀子,叫你想法子認清瞭那賊婆子和青衣人的面目,記住他們說話的聲音。若再能探出他們的傢,我賞銀二兩;弄個小剪子把他們的衣服偷偷剪下塊兒來,或是偷來他們身邊的什麼東西交給我,我就賞銀十兩,並且以後時時照應你。”

旁邊禿頭鷹也說:“劉二爺是貝勒府的老師,你巴結上他這麼闊的人,你小子就不必要飯瞭!”長蟲小二連聲答應,並且跪在地下叩頭道謝。

劉泰保就說:“你走吧!辦瞭事告訴禿大爺,我就知道瞭。”說畢,他請禿頭鷹和兩個閑漢進去喝茶。

禿頭鷹又悄聲說:“劉爺,你剛才辦的事不錯,很漂亮,可是……為什麼不晚上去到那地方趴著,到時候那兩人一去,咱們就上手把他們扭住呢?”

劉泰保說:“你們能有多少人幫助我?”

禿頭鷹說:“要十個就來十個,要二十就來二十。”

劉泰保說:“頂好能有一百人。”

禿頭鷹說:“一百人我也找得來。可是那太多瞭,趴在地上都是一片黑,賊人看見瞭還能敢往近走?”

劉泰保笑著說:“不是說笑話,二百人、三百人也是梁山泊的軍師——吳(無)用。那倆賊武藝太高,夜行的功夫太好,我領教過兩三次,所以我真不敢跟他們碰頭瞭。現在我隻是想弄著點兒證據,再不然我就等過幾天,我有個朋友來到北京,叫她幫幫我。”

禿頭鷹問說:“你這朋友是怎樣的一個人物?武藝高嗎?”

劉泰保微笑說:“是個女的。”

禿頭鷹很詫異,說:“哪兒來的那麼些個女的,都叫你認識瞭?”

劉泰保微笑著站起身來,會過茶錢,說:“這位女的,非同小可!我也沒見過,可是久聞其名,武藝雖不見得比我高,可是也足以做我的幫手。有她幫助我,再有我的媳婦跟著出點兒力氣,我們一男二女,準叫賊人不能逃脫。現在先叫你們三位悶一會兒吧!”說畢,拱手走去。

他買瞭點兒米面,叫瞭點兒柴炭,回到傢裡,把剛才的事向湘妹談說瞭一番,隨著兩人就做晚飯。吃完瞭飯,天色還早,又有府裡的李長壽等人送來瞭禮,給他們賀喜,劉泰保、蔡湘妹又陪著這些人喝瞭半天酒,應酬瞭半天。打過瞭二更,這些人才走去,劉泰保與蔡湘妹又把鋼刀放在身畔,警備瞭半天,可是直到三更,並無事情發生。這兩三日來他們全都沒睡好覺,到此時精神真掙紮不住瞭,兩人對著面不住地打哈欠。劉泰保不禁笑瞭,就說:“今天把賊人的探子已全制服瞭,咱們搬到這兒來,賊人也一定不知道,別瞎提心啦!關上門睡吧!”於是劉泰保就去關門。

這時湘妹已然懶洋洋地躺在瞭炕上,劉泰保關上瞭門,又搬瞭一把椅子頂上。椅子剛剛頂上瞭門,卻聽沙沙地一陣響,由門縫外送進來一張紙帖。劉泰保嚇得趕緊伏身,爬到炕邊,揪瞭湘妹的腿一下。湘妹嚇瞭一跳,趕緊坐起。劉泰保指瞭指門,隻見那張紙片才由門縫進來,飄到門裡。

蔡湘妹抄起刀來向外怒聲罵道:“什麼東西!”憤憤地下地要去開門,劉泰保趕緊攔她。這時,就聽嗤的一聲,一種暗器穿透瞭紙窗飛進屋來。蔡湘妹趕緊伏身,可是不斜不偏,她右邊的抓髻上正正插瞭一支弩箭。這箭隻有三寸長,很細,就仿佛是個簪子似的插在瞭湘妹的發上,嚇得湘妹也不敢罵瞭。兩人在地下蹲著,足足有一個多鐘頭,方才站起身來,兩人的腳都蹲麻瞭。蔡湘妹由發上拔出來小弩箭,看箭頭子非常銳利。

劉泰保拾起那張紙片一看,又是整整齊齊的隸字,一共隻有十五個字,是:

三天之內,汝二人如不離京,必有大難!

劉泰保此時反倒不害怕瞭,隻氣得他面色煞白,瞪起來三角眼,連連點頭說:“好,好!這樣逼咱們,咱們可就跟她們拼出去瞭!”於是他生著氣又把門頂上瞭一張桌子,噗的一聲吹滅瞭燈,就與湘妹去睡瞭。後半夜隻有窗紙被風吹得刷刷地響,倒是沒有什麼事情發生。

次日清晨,劉泰保到貝勒府借瞭一匹快馬,騎著馬出南城,先到全興鏢店見瞭楊健堂,說明自己現已搬瞭傢,可是那傢也十分不平安,頭一天夜裡就鬧賊,請他今晚派人去幫助防夜。臨走時劉泰保又借走瞭兩桿紮槍,再到泰興鏢店去找孫正禮。孫正禮沒在鏢店中,說是出去到城根練拳去瞭。劉泰保也留下瞭話,說自己現已住在安定門內花園大院,今晚請孫鏢頭前去,有要事商量,並且叫他別忘瞭帶傢夥。然後劉泰保騎馬拿著兩桿紮槍進城。

回到傢中,他把槍交給湘妹,說明瞭今天他的主張。湘妹聽瞭也很高興,說:“你快把馬送回府去,咱們這就走。”

劉泰保說:“別忙,你先做飯,菜得多預備幾樣,今晚還有不少朋友要來呢!”

蔡湘妹高高興興地說:“你可快去快回來!”劉泰保笑著答應,出門上馬走瞭。

今天劉泰保特別興奮,他將馬匹送回鐵府,又去瞭西大院。見瞭禿頭鷹,他就高聲談論捉賊之事,氣憤憤地拍桌子摔板凳,再也不像前兩日那樣低聲談話、唯恐人知的樣子。

少時出瞭西大院,又回到傢裡,蔡湘妹已然做好瞭飯。兩人吃瞭,劉泰保擦擦嘴說:“咱們走吧!”於是湘妹拿起瞭軟繩和銅鑼,劉泰保拿著兩桿紮槍一把刀,兩人都穿著短衣出瞭屋。

才一出大門,迎面正遇見得祿。得祿驚訝著問說:“你們兩口子要上哪兒去呀?”

劉泰保笑著說:“賣藝去,掙幾個零錢花。”

得祿說:“你們可別去胡鬧!”

劉泰保說:“胡鬧?貝勒爺的命令叫我們去探案!”

得祿說:“貝勒爺昨天不過是一時高興,隨口說說。”

劉泰保說:“貝勒爺是金口玉言,隨便說的話,也跟旨意差不多。祿爺,我們今天去瞭,也許就探出案來,可也許就惹下大禍,你可掛念著我們一點兒。隻要我們一天不回來,你就派人去打聽我們!”說著笑著,便帶著湘妹走去。

兩人隨行隨談笑,很快便來到瞭鼓樓西大街玉宅的門前。他們的身後早已跟上瞭許多人,都說:“這可怪瞭!這姑娘不是那個捕頭的女兒嗎?捕頭被賊殺死瞭,她怎麼又跟著這男子出來賣藝呢?”又有人說:“你們不認識?這男子就是一朵蓮花劉泰保,他跟那女的大概是相上瞭。如今出來裝模作樣地來賣藝,不定打算的是什麼主意呢!”

此時日已傍午,劉泰保在玉宅門前的高坡下招瞭一大圈子人。他先把兩桿紮槍系好瞭繩子,插在地下,安上瞭軟繩的架子。蔡湘妹低身將紅緞弓鞋的鞋帶系緊,劉泰保就拿起鑼來,鐺鐺敲瞭幾下,昂首向眾人說道:“玩意兒擱瞭兩天,如同擱瞭兩年。前天夜裡土城鬧的那件事想諸位都已知道瞭,這幾天我葬丈人,娶媳婦,弄得沒有一點兒工夫,今天才帶著老婆出來,練幾手玩意兒給諸位解悶。好!閑話少說,咱們就敲起鑼來!”

隨著鐺鐺的鑼聲,蔡湘妹一躍上繩,兩手搖擺,如同燕子飛翔。劉泰保就敲鑼高聲唱道:“行行走走到京城,捉拿碧眼狐貍精!碧眼妖狐有幾個?”

他仰面看著繩上的湘妹,湘妹一邊跳躍,一邊伸著兩個手指,說:“有兩個!”

劉泰保點點頭,又來回走著敲鑼唱道:“是大狐精與小狐精。”接著恨恨地說:“捉住大狐猶可恕,捉住小狐我不容情,剝它的皮來吃它的肉,把它的骨頭我用火烘。它的肉我做麻辣醬,它的皮我做一條領子擋擋寒風。諸君若問我名和姓,”一拍胸脯,說:“我是一朵蓮花劉英雄!”又指指繩上的湘妹,說:“這是我的媳婦蔡傢女花容。鐺鐺鐺,鑼聲響,小狐大狐快出來,出來晚瞭我要……”

劉泰保不是在敲鑼賣藝,簡直是指著坡上的玉公館波口大罵瞭;旁邊圍觀的人一看要出事,有許多就趕緊避開瞭。此時有提督衙門的兩個官人手搖皮鞭走下瞭高坡,將眾人驅散。蔡湘妹就跳下繩子來,由地下抄起瞭鋼刀,劉泰保從容擺手說:“別莽撞!看我對付他們!”

此時兩個官人帶著五六個玉宅的仆人氣勢洶洶地走過來,其中一個人就舉著皮鞭向劉泰保發橫地問道:“誰叫你跑到這兒來賣藝?”

劉泰保昂然說:“當朝一品、鐵貝勒鐵二爺,叫我來此賣藝!”

兩個官人和玉宅的仆人全都嚇瞭一跳。那個官人又繃著臉問說:“你有什麼憑據?”

劉泰保說:“我是鐵府教拳的師傅,那就是憑據!”

官人又問:“你既是教拳師傅,可為什麼又來此賣藝?”

劉泰保笑瞭笑,說:“賣藝不過是為隱身,說實話,兄弟是為來探案。因為敝府中丟失瞭一口寶劍,貝勒爺命我來訪。我查來訪去,知道那賊人是隱藏在一個大宅門裡,所以無論哪個宅門,我都要走走訪訪!”

幾個仆人一齊瞪眼說:“你為什麼單單到我們這兒來呢?”

劉泰保笑著說:“別處我還沒得工夫去,因為你們這兒離著我的傢門近,所以我才先來給你們諸位耍玩意兒!”

兩個官人和眾仆人全都氣得臉色煞白。他們彼此談話,有的就說:“這小子是成心來搗亂,有意損傷大人的面子,把他抓走就是瞭。”卻又不敢上手。結果官人往東去瞭一個,這裡的幾個人就向劉泰保說:“你別走瞭,我們請示大人去瞭!”

劉泰保故意問道:“大人是誰?”

仆人們答道:“大人就是提督玉正堂,你小子留神腦袋就是啦!”

劉泰保冷笑道:“原來是他呀?他來瞭我們正好耍一趟玩意兒。跟他討些賞錢!”於是回首向湘妹說:“夥計別閑著,再練幾手玩意兒,給這幾位解解悶兒,他們給咱們請財神爺去瞭!”

湘妹聽瞭他這話,就噗哧一笑,又飛身上繩,宛轉跳躍。劉泰保又使力敲鑼唱道:“有緣來見玉正堂,正堂跟咱是老鄉!”

一個玉宅的仆人過來攔他,被劉泰保一腳踢翻。蔡湘妹一邊跳著,一邊咯咯地笑,並說:“你是正堂的把兄弟。”

劉泰保敲鑼說:“他傢的小姐是你的幹娘!”

玉宅仆人個個擦拳摩掌,指著劉泰保說:“這小子嘴裡胡說八道!”

劉泰保打瞭個飛腳,說:“諸位別上前來,碰瞭可是自討苦吃!”又敲鑼高聲唱說:“玉宅門裡養著幾條犬。”湘妹站在繩上,手指大門說:“還有兩條狐貍會上墻!”劉泰保笑一笑,一邊敲鑼一邊想詞兒。

這時由東邊來瞭十幾名雄赳赳的官人,個個拿著單刀鐵尺、繩子鎖鏈。劉泰保就向湘妹說:“夥計下來吧!收拾起來傢夥,玉大人要請咱們走堂會!”湘妹就跳下繩來。

那十幾名官人已然趕到,不容分說,就抖鎖鏈把劉泰保鎖上。劉泰保把鑼交給官人,說:“這倒不差,你們把我鎖起來幹什麼?是要拿我去當猴兒耍嗎?”

有個官人就抖手打瞭他一個嘴巴,劉泰保卻微微笑著,說:“打的聲兒真脆!可是你們哥兒幾個睜睜眼睛,看看劉泰保是誰?不是吹!今天到衙門,玉老頭兒放我便罷,若不放我,咱們就翻起大案來。我的腦袋不要緊,他的頂兒翎子可也保不住。”又回首向湘妹說:“夥計別害怕!壯起點膽兒來,這場官司一定是咱們贏!”

此時湘妹也被官人鎖上瞭,她隻是說:“喲!你們別揪我呀,再敢動手我可就要罵你們啦!別推我,我自己會走!兔崽子!”

劉泰保在前面洋洋得意,蔡湘妹在後,略略低著頭,十幾名官人押解著他們。街上的人都躲得遠遠的,連看也不敢看,劉泰保和蔡湘妹就被押到提督衙門。

此時玉大人正在坐堂,一聽說把擾亂傢宅的犯人捉到,立刻提上。劉泰保見瞭玉大人先請瞭個安,笑著說:“玉大人您一向好呀?”

玉大人把驚堂木一拍,喝道:“混賬!你敢上堂來無禮!”兩旁官人齊都喊喝恫嚇,把劉泰保和蔡湘妹按得跪倒。

玉大人氣得花白的胡子亂動,先向劉泰保說:“你叫什麼名字?”

劉泰保說:“姓劉名泰保,外號一朵蓮花,在鐵貝勒府當教拳師傅,頗蒙優待。如今是因為府中丟失瞭一口斬銅斷鐵的寶劍,貝勒爺命我探查。我怕露出形跡,這才帶著女人出來賣藝訪拿賊人。我這女人是會寧縣蔡班頭之女,於月前隨父來京探案,在宛平縣順天府投有公文可證。她的父親是前天在德勝門土城被賊殺死瞭,這也經官驗過屍。賊人碧眼狐貍耿六娘現在藏匿在一傢大宅門內做傭仆,她還有個徒弟幫助她,盜去瞭寶劍,殺死瞭官捕,並買通瞭乞丐長蟲小二探聽我們的行蹤,連日連夜到我們夫婦的寓所去投信恐嚇……”說著,由衣袋裡掏出昨晚由門縫裡送來的那張紙片,說:“這是賊人的筆跡,請大人過目。”

這張紙片由旁邊站的官人接過來,呈到當中坐著的大人手中。玉大人接過來一看,那威嚴的臉色卻顯出有點詫異的樣子,又向蔡湘妹審問瞭幾句話,便命衙役將劉泰保、蔡湘妹帶下去押起。玉大人隨又派瞭十名官人到自己的宅門,把大門監守住,無論宅中什麼人,也不許擅自出入。然後又命人備馬,就帶著四名官人往貝勒府謁見鐵小貝勒去瞭。

當日,九城的人都已傳遍,都說一朵蓮花劉泰保攜帶著那踏軟繩的女子,攪鬧玉大人的宅門,已被提督衙門捉拿瞭去。可是到瞭下午三點多鐘,劉泰保和蔡湘妹又被釋放出來瞭,賣藝的那些傢夥也全都沒被扣。劉泰保依然揚眉吐氣,蔡湘妹還是跟著他說說笑笑,夫妻倆就走回瞭花園大院。

這時天色還早得很呢,可是他的傢門前就見站著個大漢子。這人身穿短衣褲,手提著明晃晃的鋼刀,見瞭劉泰保就說:“小子你怎麼才回來啊?我等得都心急瞭!”

劉泰保笑著說:“我的孫大哥!您真是急性子,我是請您晚上來幫我防賊,您怎麼這麼早就來啦?”

孫正禮說:“我等不得!我早就吃完晚飯瞭。”

劉泰保說:“好!托您辦點什麼事,可倒真耽誤不瞭。”遂拉著湘妹向他引見,並請孫正禮進到自己傢裡。

劉泰保不敢把剛才的事情說出來,因為知道孫正禮的性情,聽說他早先同著俞秀蓮到過河南,沿路上不曉得給俞秀蓮惹瞭多少事。如今,倘若把玉宅門前罵賊的事情說出來,這個怔傢夥就真許提刀跑到玉宅硬闖進去捉賊。所以進到屋裡,他隻叫湘妹生火爐,燒水,倒茶,想法跟孫正禮說閑話。

孫正禮卻不耐煩聽,隻說:“你這小子不會辦事!那天在土城你要是先請上我,我早就把賊人捉住瞭,你的丈人也不至於死!”

劉泰保隻好點頭說:“是!所以我很後悔嘛!那時我也忘瞭請孫大哥瞭。”

正在說著話,忽聽得街門響,孫正禮立時抄刀出屋,劉泰保趕緊追出屋去,外面原來是得祿回來瞭。得祿看見瞭孫正禮手中的大刀,嚇得他臉都白瞭。幸虧孫正禮認識他,刀沒有掄起。劉泰保趕緊把孫正禮推回屋去,說:“大哥!您先別急!賊人也不能立刻就來,這是我們的房東。”孫正禮點瞭點頭。

得祿在外邊叫著說:“貝勒爺叫你立時就去!”

劉泰保答應瞭一聲,又向孫正禮說:“孫大哥您先坐!貝勒爺現在叫我,我去一會兒就回來,回頭還有我表兄楊健堂來到。今晚賊人多半準來,到時候全要仗大哥動手,現在先請你養養神!”

孫正禮點點頭,放下刀又說:“快回來!”

劉泰保答應瞭一聲,便出屋同著得祿走出街門。得祿愁眉不展地說:“您今天鬧的這是什麼事?若不是有貝勒爺替你說話,玉大人一定要重辦你!”

劉泰保笑著說:“沒有貝勒爺當後臺,我也不敢這麼辦。”

得祿說:“玉大人現在還在府中,他氣極瞭,要叫你指出那賊人是他們傢裡的什麼人?”

劉泰保笑著說:“我也沒說賊人是窩藏在他傢呀!今天我原是想著,凡是大宅門我就要訪一訪,不想頭一下就碰到玉老爺的傢門。”

得祿說:“你這是強辯,誰也不能相信你今天幹的事是毫無用意。本來這幾天你們就在外胡說什麼賊人藏在大宅子裡,今天你又去玉宅的門前大罵,這不是你已說明白瞭嗎?賊人就是藏在他的宅子裡。”

劉泰保矢口否認說:“我沒罵,我也沒說。”

二人來到貝勒府內,得祿先進裡面回稟,待瞭一會兒,就把劉泰保傳進裡院。鐵小貝勒今天的神色也不大和氣,問說:“你今天為什麼敢到玉大人的宅前攪鬧?”

劉泰保恭謹地回答說:“我沒敢去攪鬧,我是因為昨天聽瞭爺的吩咐,今天就設法去尋賊,為的是替爺追回來那口寶劍!”

旁邊坐的玉大人氣得不住地喘息,說:“劉泰保,你的意思一定以為那女賊碧眼狐貍是藏匿在我傢瞭?”

劉泰保說:“小人不敢說。不過蔡德綱臨死以前,曾告訴過他的女兒,說那女賊是藏在鼓樓附近的大宅門內。”

玉大人站起身來,說:“我帶著你去到我傢裡,上上下下由你認。隻要你認出瞭賊人,我必將賊人交官正法,然後我甘受朝廷的處分!”

劉泰保說:“我不敢去認!因為那天在德勝門外土城交手時,天色已然黑瞭,我沒看清楚賊人的面貌。我隻知道賊人是個老婆子,貓著腰,手拄著拐杖,拐杖是鐵打的,那就是她的兵器。她貓著腰也是假裝老態,她若是直起腰來,比我的身材還高。”玉大人仿佛吃瞭一驚。

劉泰保又說:“她還有一個徒弟,年有二十來歲,身材很細,穿著青衣裳。那個人才真正是盜劍的主犯、殺人的正兇。他天天夜裡去找我們攪鬧,在我媳婦的枕畔放銀兩,留下字柬,逼著叫我們離開北京。因為有我們夫婦在此,知曉他的底細,他們早晚一定要犯案。”說著,他又取出來前夜在店房中得到的那張字柬,交給鐵貝勒。

鐵小貝勒看著,就笑瞭笑,說:“這個賊倒真寫得一手好漢碑!”

玉大人此時神情十分不安,就說:“我的傢中上下也有百餘人,也許有什麼歹人潛伏其中。現在我已派人看守起來瞭,無論何人,不許私自出入。現在我就要回傢去親自搜查,倘若搜出瞭可疑之人,我就自請處分。”說畢,便向鐵小貝勒告辭,徑自走瞭。

這裡鐵小貝勒又囑咐劉泰保,說:“以後不可這樣冒昧行事。倘若再到誰傢的宅門前去吵鬧,出瞭事,我可無法再護你!”

劉泰保連聲答應,退瞭出來,喜不自勝。可是一看,天色已然不早瞭,他就趕緊回傢。

此時他的傢中已來瞭五位朋友,除瞭孫正禮之外,還來瞭瞪眼薛八、歪頭彭九、花牛兒李成、鐵駱駝梁七,這都是楊健堂派來的,各個帶來兵刃,預備到夜間替劉泰保夫婦捉賊。禿頭鷹也來報信,說是長蟲小二已被提督衙門捉去瞭。劉泰保就笑著說:“好瞭!咱們的手法今天使得已然差不多瞭,現在就看那兩個賊人的手段如何瞭,看她們能否逃得羅網!”

《臥虎藏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