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時,天色已黑,此時鼓樓西坡上的玉正堂公館,戒備得十分嚴密。玉大人已返回玉宅,他本來已是六十多歲的人瞭,曾做過很多顯赫的官職,建立過許多功勛,兩位公子又都在外省做知府,所以他是世代的簪纓、當時的顯貴。今天竟為一個市井無賴劉泰保所辱,他的心中實在不大痛快。他帶著仆從回到宅門前,就見宅前的高坡上有五六名官人,大門前也站著兩個,全都亮出來腰刀,在手中捧著,一見大人回來瞭,都一齊肅立。玉大人下瞭馬,走進瞭門,跟班的兩個仆人貴來和祿來,都在身後緊隨。
向來玉大人下瞭衙門便先到內宅去更衣,今天可不然瞭,他順著穿廊先到瞭客廳之內。客廳內此時是空寂無人,廳中陳設的又都是些花梨紫檀的器具和古瓶銅鼎等等,十分黑暗,什麼東西也看不清。貴來趕緊點上兩支蠟燭,燭臺也是古銅的,燭光搖搖燃起,這大廳內的一個角落就有瞭光明。玉大人走到東壁,吩咐道:“拿燈來!”貴來、祿來二人就每人捧著一隻燭臺,趕緊走到東壁,分別站在大人的左右。玉大人卻仰面向壁間去看,壁間懸掛著一副對聯,對聯上寫的是:“朗月麟門德慈永庇,春風虎帳功業長垂。”上款是“麟軒姻伯大人鈞賞”,下款是“姻愚侄魯君佩謹書”。下面蓋著兩顆朱紅的方形圖章,陽文的是名戳,陰文的卻是某科的“探花”。這對聯的筆法寫得極為渾厚,字體是“八分”的隸書。
玉大人從身邊取出來一張紙片來,這紙片就是今天在大堂上那市井無賴劉泰保交出來的字柬,上面也是隸書,寫著是“三天之內,汝二人如不離京,必有大難。”玉大人看看這字柬,又看看那對聯,簡直覺著字體毫無兩樣,分明為一人所書。玉大人臉上立時現出驚訝的樣子,他捻著花白的胡子發怔瞭半天,心說:怪事事!魯君佩是我最喜愛的人,他常到我宅中來,我早就有意將女兒嬌龍許配於他。他是新中的進士第三名,翰林院的編修,是位少年才子,他父親也做過工部侍郎,難道他還會做飛賊嗎?豈有此理!豈有此理!玉大人把紙片收起來,微皺著眉,又出瞭客廳,順著廊子慢慢地走,直往內宅去。早有仆人站在屏門向內傳達瞭,說:“大人回來啦!”
此時內宅裡各屋中都已點上瞭燈,那北房玉太太的屋中早有人推開瞭門,挑起瞭軟簾。兩個仆婦迎出來,都說:“大人回來瞭!”平日玉大人從未正眼看過仆婦,所以他宅裡的十幾個仆婦的面貌他全都認不清。今天他卻與往日不同,見瞭這兩個仆婦,他就用眼去盯。
走進屋裡,太太由裡間迎出來,也問說:“大人回來瞭?”玉大人點瞭點頭,便到裡間的木床上坐下。一個仆婦獻上茶來,另一個仆婦送來水煙袋。玉太太就問:“大人用過飯瞭嗎?”
玉大人點點頭,說:“我在鐵府用過瞭。”
玉太太已看出大人臉上的憂煩之色,但是不敢多問。玉大人抽瞭兩口水煙,便微微一使眼色,旁邊的仆婦趕緊退出。這屋中的燈光照著老夫婦的影子,玉大人就向他的夫人低聲說瞭今天那件怪案,並取出那張紙片給夫人看。
玉太太也很為驚訝,說:“魯君佩絕不能與此案有關吧?”
玉大人說:“當然不能有關。他是一位翰林,身體又那麼胖,怎能做飛賊?”喝瞭一口茶,又悄聲說:“隻是那劉泰保說,他已探出賊人碧眼狐貍耿六娘是藏在我傢做仆婦,年紀有五十多歲,貓著腰。還有她的徒弟,是個二十來歲的小廝,身材很細,大概也是咱們傢裡用的人。你想,咱們傢裡用的人太多,萬一真有什麼人潛伏其中,那豈不可怕?所以,今天我就派人看守瞭宅子,不許人擅自出入。我想即時就把內外宅所有的男女仆人叫齊,隻要稍有可疑,便給他們兩個月的工錢,叫他們立時走開!”
玉太太趕緊擺手說:“那使不得!劉泰保既是個市井無賴,就許是他倚仗鐵貝勒的勢力,有意向我們傢裡訛詐。”
玉大人搖頭說:“不是訛詐!前夜德勝門外土城確實死瞭一個外縣的捕役,那捕役帶著女兒以賣藝為名,暗中訪賊。聽說他們常在咱們的門前賣藝,龍兒也常出去看。”
玉太太沉思瞭一會兒,就說:“咱們傢裡用的人雖多,可也是數得出來的。女仆中四個丫鬟都還很小。老媽子,我這屋中用的錢媽、史媽、薛媽,都已跟隨我多年,在新疆時她們就是伺候我,還有慶媽、張媽,雖是新雇來的,可都是有來歷,而且她們也都不老。伺候龍兒的胡媽、高師娘,你又都知道,跟咱們也都有五六年瞭,都是一點兒過錯也沒有。若說到貓著腰的老仆婦,隻有馮媽,她的頭發都白瞭,還有痰喘的毛病,她又是咱們大少爺的奶媽,自我嫁過來一年後,就雇瞭她來,她還能有什麼靠不住的嗎?”
玉大人默默不語,忽然想起瞭那個高師娘,五年以前的事情就在他的腦中翻起。在新疆時,他做過十多年赫赫的武職,那時隻有女兒嬌龍隨侍。嬌龍在六歲時便能讀書寫字,那時請瞭一位教書的老師,是雲南的一個不第才子,名叫高雲雁。這個人真是奇才,不但經史皆通,而且能書善畫,對於兵書戰術,尤為嫻熟。他(玉大人)曾經過幾次大戰,全是因向那高雲雁討教,才得瞭大勝,建瞭奇功。所以高雲雁不但是他傢的教書先生,而且是營中的一位師爺。
那高雲雁孤身一人,從不向人講述他的傢世,平生專好遊覽山水,每三年必要出遊一次,每次須半年始歸。在五年之前,忽然高雲雁領來瞭一個婦人,說是他的妻子,夫妻就同住在衙門內。兩年之後,忽然高雲雁得病死瞭,遺下妻室,無傢可歸,便也在內宅幫助做些針線活計,一半是傭仆,一半是客,無論上下都呼她為“高師娘”。
當下玉大人想,隻有這個高師娘有點可疑,但是可疑的應是她的丈夫。她本人雖是已有五十歲上下,但不貓腰,而且為人沉默寡言,規矩謹慎,四五年來終日在屋中剪裁縫紉,從未做過一件錯事。
玉大人捻著胡子細想瞭想,覺得自己的宅中實在沒有什麼碧眼狐貍,而且外院的年輕仆人也全是些老仆人的子弟,沒有外人,真叫他茫然,無從去尋找線索。
此時玉太太又在旁邊進言說:“我勸大人對此事也不必動聲色,門前宅內雖應當防范,可是也不應露出形跡來。一來,免得使賊人心虛,逼出來什麼歹心;二來,倘若咱們傢中本來沒有什麼歹人,自己先弄得風聲鶴唳,叫外邊的人知道瞭,必定要恥笑!”
玉大人點瞭點頭,覺得太太說的話很對,抽瞭兩口水煙,又說:“明天先把君佩叫來,拿這張字帖給他看看。”
玉太太笑著說:“依我看,何必叫他知道瞭此事又生氣?古今天下還有過翰林做賊的嗎?”
玉大人說:“他的字雖寫得好,可又不是什麼有名的書傢,他的筆跡落在外面的又不多,怎會這賊人把他的字模仿得是一般不二?”
玉太太也有些驚疑,但又見大人是太興奮瞭,遂又笑著說:“我們幸虧沒把龍兒許配給他!”
玉太太一提到女兒的婚事,玉大人也就想到瞭另一件事情上,就贊嘆說:“要說起來,魯君佩真是一位少年才子,二十四歲就中探花,入翰林院,還真是少有。自從他傢老太太拒瞭陳中堂的小姐,就屬意在龍兒的身上。我想隻要他們再來提說,咱們就答應瞭他。本來兩傢就是老親,以後做瞭新親,就來往得更近瞭。龍兒今年也十八歲瞭,難道還耽誤著她嗎?”
玉太太微微皺眉說:“龍兒她仿佛已知道瞭,可是我看她是不大樂意似的。本來,魯君佩是個少年才子,可是長得相貌也太蠢!”
玉大人臉上現出怒色來,說:“女兒的婚事豈能由她自己做主!我想把她的婚姻訂瞭,以後就不能叫她常出門,站在門前看踏軟繩的,那成什麼體統?”玉太太聽瞭也不敢多言。玉大人又抽瞭一袋水煙,便走往自己的臥室更衣休息去瞭。
少時天將二鼓,玉宅的規矩,無論上下,除瞭值班守夜的人之外,一到二更天便都要熄燈休息。玉太太抽著短桿旱煙,在屋中坐著悶悶地思索,忽然旁邊伺候的仆婦薛媽就說:“小姐來啦!”
旗人傢的規矩,凡是小姐、少爺、兒媳,每天晨昏必要到父母的房中請安兩次。玉嬌龍小姐的父親是位武將,在早先戎馬倥傯時便已免去瞭這項禮節。可是她一早起來晨妝甫畢和每晚臨睡之前,還必須來給母親問安行禮。
當下她見瞭母親,行禮已畢,就笑著問說:“母親!咱們傢裡今天是有什麼事呀?高師娘要到菩薩廟去燒香,門前全都不叫她出去!”問完瞭話,就像小孩兒一般,扭著頭笑著看她的母親。她烏黑的發上戴著個珠子穿成的蝴蝶,在燈影裡不住顫動著。她細條的身子上穿著蔥心綠的上面繡著紅花的緞子旗袍,袖頭露出點兒銀鼠裡子,大襟上的第一個紐扣上佩著一串珠子,是翠玉琢成,垂著金穗子;兩個金耳墜也在燈下發光。這位小姐真似一條美麗而神秘的金龍一般。玉太太便把仆婦屏去,低聲把玉大人剛才所說的話,向女兒重述瞭一番。
玉嬌龍小姐聽瞭並不驚訝,隻是微微凝著秀麗的雙目,閉著櫻桃一般的嘴唇,納悶瞭一會兒,就說:“咱們傢裡沒有什麼可疑的人呀?”
玉太太點頭說:“我也不信是咱們傢裡藏著什麼歹人,可是,你父親拿著一張賊人寫的字帖,據說是魯君佩的筆跡。”
玉嬌龍小姐說:“魯君佩本來就不是好人,父親偏叫他常到咱們傢裡來!”
玉太太嘆瞭一聲,就說:“唉!你怎麼這樣說話?魯傢是咱們的老親,君佩又是一位少年探花、翰林院學士。”
玉嬌龍似乎生氣地說:“那為什麼他又當賊殺人呢?”
玉太太又嘆息說:“他怎能是賊?人傢的傢世比咱們還好!這一定是賊人故意模仿他的筆跡。”
玉嬌龍小姐暗暗地哼哼冷笑,說:“當賊的還用得著模仿別人的筆跡嗎?”
玉太太皺瞭皺眉,又親密地對女兒說:“我看你父親的意思是決定瞭,魯傢若再提親,他就要答應。據我看,魯君佩雖然相貌差些,可是才真好……”
玉嬌龍小姐不待她母親把話說完,她那嬌艷如花的臉兒上就突然升起瞭一種慘白的顏色,珠子般的眼淚在睫毛上沾著,她悲戚地搖瞭搖頭。
玉太太見女兒這般情形,又不禁嘆瞭一聲,說:“事情可也不能立時就定規,你父親這兩天很是煩惱,也無心去辦理這事,你就放心吧!別凈為此事煩悶,慢慢地我想法子再勸阻你父親,現在你歇著去吧!”
玉嬌龍小姐雖然沒說話,可是悲戚之色並不稍減。她就慢慢退身出瞭裡間,轉過身來,仆婦們齊都說:“小姐您歇著去吧!”玉嬌龍小姐微微點瞭點頭,輕移繡履,屋裡的仆婦持著燈燭送出來,玉嬌龍小姐就帶著丫鬟繡香踏著畫廊往西邊那閨閣走去。
這時墻外的更聲正交兩下,天黑如墨,黯然無星,似將落雪。北風吹得甚緊,將那邊仆婦手中的燈燭都刮滅瞭。玉嬌龍小姐回到屋內,此時另一個丫鬟名叫吟絮的已將床上的香衾鋪好,銅盆中的木炭埋上。繡香烘暖瞭手,才過來替小姐摘下耳邊的墜子,摘下頭上的花朵。吟絮捧著一碗茶獻上來,細瓷的小茶碗放在個銀碟子裡,放在那嵌石的紅木桌上。玉嬌龍小姐仍然是纖眉不展,珠淚未幹,低著頭不語。一隻雪白的長毛貓跳到小姐的身上,揚著頭咪叫瞭一聲。玉嬌龍伸出那柔荑一般戴著金翠戒指的纖手,輕輕地撫摸著貓身上的白絨似的長毛,芳容才漸漸現出些喜悅,唇邊也露出一個淺淺的笑窩。
兩個一般兒高、年歲都在十四五、穿著一樣的緞子衣裳的俏皮丫鬟吟絮、繡香也一齊笑瞭。繡香就說:“小姐,您可天天的愁什麼呀?”吟絮說:“再有幾天就到年下啦,今年小姐還帶我們逛花燈去嗎?”玉嬌龍小姐說:“到時再說,我還未必活到瞭過年!”兩個丫鬟一聽這話,齊都咬住瞭下嘴唇,吧嗒嗒落下眼淚來。玉嬌龍反倒噗哧笑瞭,說:“你們替我難受什麼?我還沒哭呢。你們睡去吧!”
兩個丫鬟拭拭眼淚,剛要轉身,忽聽外屋有人問說:“小姐歇下瞭嗎?”繡香趕緊打開軟簾,向外邊說:“還沒睡呢,高師娘請進來吧!”外面那高師娘進來。
這是一個五十歲上下的婦人,身材很高,長的是一張長臉,臉上已有瞭些皺紋,頭發也有許多根全都蒼白瞭。她穿的是灰佈的棉衣褲,鑲著白邊,可知是個寡婦。手裡卻拿著一塊紅綢面兒白綢裡子的東西,上面還繡著花朵。她含笑走進來,把這東西拿給玉嬌龍看,問說:“這是小姐叫我做的兜肚,我看是裁長啦,應當去下一塊。”
玉嬌龍把那兜肚接到手裡,略微看瞭看,就說:“不必去啦!高師娘你也去睡吧,我又不忙著要穿,明天再做吧!”高師娘點點頭,就拿著兜肚走瞭。
這裡玉嬌龍微微笑著,用手撫摸著她的愛貓,向兩個丫鬟努努嘴。兩個丫鬟就都退出屋去,把房門關好,便一齊回她們的寢室睡覺去瞭。
小姐這閨閣一共是三間房子,靠北墻有一扇木門,裡邊還有個小小的套間,那是兩個丫鬟住的地方,因為小姐好靜,晚間不願別人在她的屋裡睡。她是最討厭別人的鼾聲和囈語的。這三間房子是兩明一暗,外屋擺的是琴、棋、書、畫。有個很大的後窗,臨窗一張紅木桌子,那是小姐每天讀書習字之處。有時啟開後窗,冬天可以看見一片雪景、茅亭假山;春天就可以看見十多株海棠樹,並蒔著幾畦芍藥。右邊是個榆木的隔扇,上面嵌著滿月形的玻璃窗,懸著紅綢的夾軟簾。裡面還有兩扇很嚴密的屋門,這就是小姐的臥室。
臥室靠後墻是裝著楠木隔扇的臥榻,隔扇上嵌著許多小幅的字畫。字是正、草、隸、篆皆有,畫是工筆、寫意俱全,並有“意雲軒主人”的很小的圖章。丫鬟們都曉得,這全是小姐自己書畫的。左邊靠隔扇是一張小書案,上面陳設著端硯、徽墨、古瓷的筆架和水盂,並有一兩件精致的小擺設。書案上還放著兩卷書,是《史記》和《唐詩》,這是為小姐隨時翻閱解悶的。此外並有一匣“朱絲欄”的信箋,小姐有時微微有些感觸,就常常命丫鬟磨墨,她玉手執筆,填一闕詞或做幾首詩。右邊是妝臺,有檀木鑲翡翠的鏡奩,並擺著兩隻白銀鏤花的燈臺。靠窗是紅木的茶幾和兩把小椅子,茶幾上並無什麼茶具,隻有一隻玉瓶,裡邊插著一枝正在開的梅花。窗上是兩扇大玻璃,裡面掛著碧羅窗帷,外面遮著木板,這是下窗;上面還有窗欞,卻是用白綾裱糊著。窗外就是走廊瞭。
此時窗外的寒風吹得那白綾不住顫動,屋裡卻很是靜默的,隻有玉嬌龍小姐在小書案之旁坐著,纖手撫摸著在她的膝上熟睡瞭、渾身長白毛、隻有鼻梁上有一塊黑點兒的愛貓。半天,她才把貓抱起,親瞭一下,叫著貓的名字小聲說:“雪虎!”貓兒柔順地叫她放在地下,咪咪叫瞭兩聲,跳到一個有棉墊子的椅上睡去瞭。
玉嬌龍小姐懶懶地站起身來,走到妝臺旁,向鏡裡看瞭看自己的芳顏,不禁又泛著一陣愁色,又向鏡裡微微一笑,這是一種冷笑。她俊秀的眼裡冒出一股劍似的令人凜懼的寒光,但旋又恢復原狀。她依然嬌懶地拉開抽鬥,取出一個很小很矮的銀燭臺,拿瞭一支小蠟,燃著瞭,便吹滅瞭那兩支高燭。屋中立時發暗瞭,隻有小燭臺搖動著微光。她就手執燭臺,輕輕走到外屋,將門戶窗欞仔細檢查瞭一遍,又回到屋裡來,關上裡間的屋門,將燈放在床裡的一隻小炕桌之上。
當她揭起幔帳時,一種麝香和溫暖之氣就溢散出來。她自己更換瞭寢衣,上瞭床,蓋上閃緞的絲棉被,將烏雲似的發辮掠在繡枕旁,伸著她那戴著翡翠鐲子的皓腕,取出來一本書。這本書很小,可是很厚。書皮上有一行字,其中有個字是“啞”字,仿佛是一本很神秘的書。小燭臺的光焰雖小,可是將這床幔以內照得通明。這位玉嬌龍小姐就擁著香衾,將這本神秘的小書細細翻。
此時,更鼓連敲瞭三下,由前院敲到後院,由後院又敲往花園去瞭。這一夜,玉宅裡有許多人巡邏防夜,一點驚擾也沒有。而在很遠之處,一朵蓮花劉泰保那裡也是無事發生。劉泰保夫婦跟孫正禮、薛八、彭九、李成、梁七,全都一夜沒有睡覺,鋼刀都沒離手。一到雞鳴瞭,天亮瞭,孫正禮就把手中的鋼刀當啷往地上一摔,打瞭劉泰保一拳,說:“你這小子騙我,他娘的哪裡看見一根賊毛?”
劉泰保趕緊賠笑說:“大哥你別生氣,這幾天要是真沒有賊,是我瞎造謠言,那我一朵蓮花算是個什麼東西啦?這不用說,一來是玉正堂把傢宅看得太緊,二來是孫大哥的威名把賊給鎮住瞭,所以賊才不敢來。我謝謝大哥跟眾位啦!”遂向眾人抱瞭抱拳。
薛八、彭九等人齊說:“沒有什麼的,今天晚間我們還來,省得我們在鏢局聚賭瞭。隻要你不嫌騷擾,我們替你防守半個月,管保賊人得自己逃開北京!”
劉泰保笑著說:“這不過是暫時的辦法,我們凈躲在傢裡求諸位來保護著,也不像話。雖然鐵貝勒昨天已囑咐我,不叫我再管閑事,可是你們的弟妹在會寧縣的官差還沒交代呢,她爸爸也不能白死。我再等五天,玉正堂如對此案仍舊沒有辦法,他傢裡還養著那大狐精與小狐精,那我就要另出妙計……可是現在我那條妙計還沒有想出來。幹脆吧,憑我劉泰保的計謀,再仰仗諸位的武藝,我非得有一天,叫兩個狐精現露瞭原形,把那口寶劍放在桌上,咱們大傢細看一遍,然後交還鐵府,那時我才能甘心!”
眾鏢頭齊都哈哈大笑,說:“好!我們幫著你露這次臉,出這口氣!我們幫到底!”
孫正禮卻說:“到臨完我再看。你這小子若是冤我,我就揪下你的頭!”
劉泰保笑著說:“好啦好啦,快到年底瞭,把我的頭揪下來給孫大哥,你去給財神爺上供!”大傢又一陣說笑。湘妹也一邊打哈欠,一邊嬌聲地笑著。
隨後,孫正禮和那四個鏢頭就都出去瞭。劉泰保夫婦把他們送出門外,回到屋來,把刀槍都放在一塊兒。兩人對臉打著哈欠,這才關上屋門開始睡覺。及至醒來已是三點多鐘,窗外卻密密地落起雪來。蔡湘妹做好瞭飯,兩人吃瞭。劉泰保又要到西大院去找禿頭鷹,蔡湘妹就叫他順便帶回來衣裳材料。傍晚劉泰保才回來,做瞭晚飯正在吃,孫正禮又來瞭。待瞭一會兒,薛八、彭九、李成、梁七也全都來到。薛八帶來瞭一副骨牌,他們就推瞭一夜牌九,這一夜,仍然沒有賊人的蹤影。
兩三日後,什麼事情也沒發生,可是來這裡幫助拿賊的人卻越來越多。禿頭鷹和李長壽他們連上房也不會,可是也都來瞭,因為這裡已變成瞭賭場,弄得房東得祿天天向劉泰保交涉。可是劉泰保隻是向他作大揖,說:“面子事兒!人傢都是好心來替我們防賊熬夜,推個小牌九兒也不算什麼,怎好把人傢趕出去呢?”
得祿說:“什麼叫替你我防賊?你不搬來,我們這兒什麼事兒也沒有!”
劉泰保笑著說:“那可不敢說!早先沒鬧過賊,以後可保不住不鬧。你不信我們就搬走,可是賊人要是再來,你預備下酒席請我們來防夜。我們可都不管!”得祿也就不敢再說什麼瞭。
劉泰保此時雖因案子沒破,心裡煩悶,可是別的事倒都很順心。在這裡住房不花錢,晚間他也加入賭團,憑他的精熟的賭術,簡直沒有一回不贏。而且蔡湘妹這個嬌滴滴的繩上女,已然做瞭他的媳婦,兩人是非常恩愛。
不過就是蔡湘妹的心裡還略微有點不痛快,因為她以前是連年漂泊江湖,幫助她父親探案,沒有一刻生活安定,而且她父親管束得她又嚴。如今父親死瞭,雖然她很悲傷,可是反倒覺著自由瞭。尤其現在是新婚,眼前又快到瞭新年,她真是非常的快樂。就是,賊人既是不來瞭,這些守夜的朋友連宵聚賭,丈夫的心又仿佛不專一在她的身上,所以她總有點不痛快。
幸是這外院是南北房,守夜聚賭的人都在南屋裡,她在北房還可以做做針線或睡覺;但是晚間睡瞭,白天又睡不著,可是白天她的丈夫一朵蓮花又非休息不可,所以她在屋中覺著悶,就常到門首去,穿著一身紅衣裳倚著新油漆的黑門兒。她看小孩兒們在雪地裡打架,看賣年貨的穿著胡同來來往往,都覺得很有趣味。並且附近的小門戶裡住的愛站門口的婦女,都漸漸與她熟識瞭,一見瞭面就彼此問:“您吃飯啦?”“您瞧今兒的天氣倒還不太冷?”於是她認識瞭張傢的三嬸子、李傢的二嫂子、馬傢的大姑娘、徐傢的老太太,那些人也都認識瞭這個新媳婦,並且都知道她的丈夫就是鐵府的教拳師傅,在街上出瞭名的一朵蓮花。
這天是臘月十五,再有半個月就是年。晚飯後,孫正禮和那些賭徒又都來瞭。蔡湘妹幫助丈夫應酬瞭一陣,就坐在炕頭發愁。劉泰保看出來瞭,見屋中沒有人,就安慰他的媳婦,小聲說:“你別發愁!過幾天他們鏢店裡就開瞭賭啦,他們也就不能再來啦!咱們辦點兒年貨,好好過個年,燈節以後再想辦法,那時俞秀蓮也就來啦。你現在要覺得悶得慌,可以到裡院找得祿的老太太聊天兒。”
蔡湘妹搖著身子說:“誰跟她們聊天?她們學來些府裡的習氣,我這樣兒的,跟你又不是明媒正娶,人傢從根兒上就看不上眼!”
劉泰保嘖嘖嘴兒,皺著眉說:“這可怎麼辦呢?我還得到那屋裡應酬那幾位大爺去。頂是孫大爺難應酬,他恨不得叫我做一回賊,叫他捉住才行!”
蔡湘妹說:“我要到李二嫂子傢裡去玩玩。”
劉泰保說:“那你就去吧!天還早,我跟你關門去。”
於是蔡湘妹站起身來,移近瞭燈,對著鏡子又梳瞭梳頭發,就很輕快地出瞭屋子。南屋裡燈光搖搖,窗上人頭亂動,有孫正禮的粗聲說:“我看著你們推!誰敢在牌上生瞭病,我就給他一刀!”劉泰保給他媳婦開瞭門,這時天已黑瞭,蔡湘妹就往隔壁李二嫂子傢裡去瞭。
李傢也隻是夫妻二人,連個孩子都沒有。李二是在鐵貝勒府打雜,非得二更天後他不能回傢。蔡湘妹今天也不是第一次來,李二嫂子對蔡湘妹、劉泰保和鐵府的寶劍,以及碧眼狐貍的事全知道,所以蔡湘妹一到她傢裡,兩人又把這件事談瞭半天。李二嫂子就說她有個娘傢哥哥,在西城魯侍郎傢當廚役。魯傢的少爺是位進士,現在要娶玉宅的三小姐做少奶奶瞭。可是魯傢少爺人才雖好,可太蠢,又高又胖,仿佛是廟裡塑的哼哈二將似的,長得一點兒也不清秀。聽說玉宅的三小姐又是個美人兒,大概不能夠樂意,可是親事就算定瞭,過年就要娶。蔡湘妹聽她提到瞭玉宅的小姐,就心中一動,暗道:哼!叫她美!叫她不準我進她那宅門!該嫁個蠢女婿叫她一輩子傷心!
談瞭一會兒閑話,同院住的婦女又來瞭一個,三個人就在一起抹紙牌。不知不覺李二就回來瞭,原來此時已將到三更時候瞭。蔡湘妹就笑著說:“二嫂子明天見吧!”李二嫂子把她送到門首,說:“慢慢兒走!”蔡湘妹很敏捷地走著,還回頭笑聲說:“您請回吧!”
此時天色昏暗,月光已被烏雲遮住。這個花園大院是個很寬敞的地方,隻稀稀的有幾戶人傢,李傢與劉泰保雖說是鄰居,其實相隔著還有數十步之遠。蔡湘妹邁動著蓮足,還沒有走到自傢門首,忽覺眼前有一條黑影一閃。她不禁打瞭個寒戰,就見那條黑影仿佛很高大,往自己住房的後面去瞭。蔡湘妹嚇得緊跑幾步,來到門前,她連叩門都顧不得瞭,就飛身上墻,飄然而下。南屋裡卻跳出來一條大漢,喊聲“有賊”,手掄鋼刀向她就砍。蔡湘妹疾忙躲開,驚叫著說:“孫大哥!是我!”
孫正禮這才收瞭刀。劉泰保也跑出屋來,一看是他的媳婦,就問說:“你怎麼不拍門,可跳墻呢?”
蔡湘妹驚慌地說:“我看見一條黑影跑到咱們屋後頭去啦!”
孫正禮說:“什麼?好呀!”說著便飛身上房,手提鋼刀四下張望。
劉泰保在下邊說:“大哥你下房來!也許不是賊!”此時屋中的那些賭徒,也全都扔下瞭手中的骨牌,提著傢夥出來瞭。
孫正禮順著房跑,跳到墻外,四下尋找,口中並罵著說:“碧眼狐貍!賊婆娘!你出來見見我五爪鷹!”話音剛落,就聽嗖的一聲風響。孫正禮趕緊低頭,掄刀回身,當啷一聲就把賊人的刀磕開。賊人一伏身,用地趟刀法來取他的下部。孫正禮跳躍到一旁,斜身一躍而上,掄刀直砍,賊人反刀法去迎。
這時劉泰保一些人各執刀槍跑出門來,賊人便虛晃一刀向大院跑去。孫正禮持刀緊追,他已看出這賊人確實是個婦人,身材很高,脖子上系著一個很高的皮領子,連面目都擋住瞭。跑到大院她並不走,孫正禮持刀追上去,二人又狠狠地殺瞭兩合。劉泰保等眾人也都追上去,團團地把賊人圍住,齊聲喊著:“拿!拿!拿!”
碧眼狐貍躥聳跳躍,左攔右拒,手中的一口刀舞動如飛,並厲聲說:“我與別人無仇,隻要一朵蓮花的性命!”
劉泰保卻冷笑著,掄刀猛進,並叫著說:“哥兒們賣點兒力氣,別放走瞭狐貍!”五口刀、兩桿槍便從四下殺來。碧眼狐貍卻如同瘋瞭一般,掄刀亂砍,說話之間她就砍傷瞭三個人,現在隻仗著孫正禮、劉泰保和蔡湘妹瞭。相戰又五六合,碧眼狐貍回身就跑,孫正禮在後緊追,劉泰保又拾起一塊磚頭向賊人的後影去打,可是賊人跑得極快,一霎時跑到城墻根,就沒有瞭蹤影。孫正禮站住步,提刀大罵瞭幾聲,劉泰保夫婦趕到,這才把他勸瞭回去。
此時那些受傷的人都已攙到院裡。原來除瞭鐵駱駝梁七的左臂上受瞭一刀,鮮血已流滿瞭身,閉著眼呻吟,躺在炕上,骨牌壓在他的臂下都已染紅。花牛兒李成、歪頭彭九根本就沒受傷,剛才是嚇得趴下瞭;瞪眼薛八跟禿頭鷹他們就沒有上手。孫正禮提著刀出屋,又上瞭房。
這裡劉泰保取出瞭刀創藥給梁七敷上,望著他的媳婦蔡湘妹,卻不住地皺眉,心說:這可怎麼好?我請來的朋友多半是飯桶!我們兩口子跟五爪鷹,三個人才能對付一個賊人。幸虧今天來的隻是碧眼狐貍,倘若她那個徒弟再來瞭,再帶來那口斬銅斷鐵的寶劍,那不就糟糕瞭嗎?他愁眉不展地回頭向禿頭鷹說:“你出去把官廳的人找來吧!他要死瞭再報,那可就晚啦!”
禿頭鷹卻搖瞭搖禿頭,張口就說:“我可不去!我還留著我這顆禿腦袋給人拜年呢!”
蔡湘妹一頓蓮足,說:“我去!”
劉泰保卻把她攔住,說:“你去還不如我去呢!”
正要走,孫正禮就進屋來,問說:“什麼事?”
劉泰保說:“這件事得報官,不然梁七死瞭,也算一件命案。他們都怕碧眼狐貍,都不敢到大街上去,隻好我跑一趟,把官人找來。”
孫正禮說:“我去,你們看傢。”說著,孫正禮又轉身出屋。
劉泰保夫婦都說:“孫大哥要小心!”
孫正禮憤憤地說:“我不怕!”他也不用開門,就飛身上墻,然後跳到墻外。
劉泰保不放心,也提刀出來,卻聽外面咕咚一聲響,並有孫正禮的罵聲:“好賊婆!……”劉泰保大驚,喊聲:“不好!”隨之跳到墻上,卻見外面一人也跳將上來。劉泰保嚇得哎喲一聲,摔下墻來。賊人卻掄刀自墻上躍下,寒光一道,向劉泰保砍來,狠狠地說:“我要的就是你的命!”劉泰保就地一滾,躲開瞭賊人的刀,反將刀橫掃,向賊人的腿上去削。賊人一跳躲開瞭,彎腰掄刀,向劉泰保就劈。劉泰保又很快地滾開,賊人去追,此時忽聽吧的一聲,賊人的背上中瞭一鏢,蔡湘妹挺槍向賊人就刺。碧眼狐貍返身掄刀相迎,劉泰保從身後滾來,又用刀去削賊人的腿。賊人忍痛躍起,一口刀前後翻飛。
此時屋中的幾個人齊聲大喊:“拿賊!”禿頭鷹並抄起瞭湘妹賣藝用的那面銅鑼,鐺鐺鐺亂敲起來。外面的孫正禮也爬過墻來,雖然他已負傷,可是還奮勇掄刀而上。碧眼狐貍又一聳身就上瞭房,孫正禮就喊道:“追!”可是他已然躥不上去瞭。劉泰保挺身站起,可是他也不敢上房。蔡湘妹又飛去一鏢,卻被賊人用刀磕落在地。
那賊人碧眼狐貍就趴在後廈,嘿嘿冷笑,說:“劉泰保!今天再饒你一次,以後你若再敢欺侮我,我就……”
劉泰保罵著說:“賊婆娘你滾下來!用不著你饒我,我劉太爺今天跟你拼啦!”
房上立時飛下一片瓦來,劉泰保趕緊躲開瞭。孫正禮氣得怪叫,大罵,李成、彭九、薛八等人也都各持鋼刀出來。蔡湘妹從李成手中要過來一口刀,氣憤憤地一頓腳飛身上瞭房;劉泰保也隨著上去,卻見房上的碧眼狐貍已然逃走瞭。他們夫妻在屋頂上,孫正禮等人在院中又都波口大罵,罵瞭半天,卻沒有人還言。
劉泰保夫婦隻得跳下房來。這時禿頭鷹還在屋裡敲鑼呢,劉泰保就喊說:“別敲瞭!”屋中的人卻沒聽見,鑼聲依然鐺鐺鐺緊響。劉泰保氣憤憤地走進屋去,卻看不見人,一低頭,才看見敲鑼的人是蹲在桌子下瞭。劉泰保踹瞭禿頭鷹一腳,又擺擺手,禿頭鷹坐在地下,這才不敲瞭。他探出頭來問說:“賊走瞭嗎?”劉泰保也沒言語。
這時蔡湘妹和李成攙著孫正禮進瞭屋,孫正禮仍然氣憤憤地大罵。他的後腰上是一塊刀劃傷,雖然傷口不大,可是鮮血如註。他歪身躺在炕上,便起不來瞭。眾人齊都皺著眉發著怔,湘妹倒是很得意,說:“剛才我那一鏢一定是打著賊瞭,不然賊還不能走呢!”
劉泰保卻擺著手,緊皺眉頭說:“打瞭她一鏢也不能弄死她,等她的傷好瞭,還是要來找咱們。這總不是長久的辦法,咱們得另想個萬全之策!”
孫正禮咬著牙說:“明天我去告禦狀!我告玉提督傢裡縱養賊人!”
劉泰保搖頭,嘆息,說:“沒有準證據,又認不清賊人的模樣,就是告瞭禦狀,咱們也占不瞭什麼便宜!”又嘆瞭一口氣。
這時禿頭鷹從桌底下鉆出來,問說:“還報官不報啦?”
劉泰保也不理他,就走到炕前,向孫正禮問說:“孫大哥,你覺著傷勢怎麼樣?”
孫正禮的腦門子往下流著黃豆大的汗珠,咬著牙說:“這算什麼?來!給我再上點兒刀創藥,明天晚上我還來給你們防夜!”此時梁七在旁邊呻吟得更緊,劉泰保夫婦就忙分著給兩個受傷的人敷藥。
少時裡院的得祿也出來詢問詳情。劉泰保就把剛才的事告訴瞭他,得祿又害怕,又煩惱,並主張去報官。劉泰保卻冷笑著,說:“剛才我也想去找官人,現在我卻想找來也沒用。這樣的賊人窩藏在玉提督的傢裡,我不信他不知道,說不定碧眼狐貍還許是就正堂的夫人呢!”
得祿說:“你也別胡說!玉正堂的夫人可是大學士的小姐!”
劉泰保又冷笑說:“小姐?小姐才靠不住呢!”
得祿在這屋裡發瞭半天的怔,也就回到裡院去瞭。裡院得祿的傢眷全都戰戰兢兢,再也睡不著;外院的人更是個個垂頭喪氣。
不多的工夫,天光就亮瞭,劉泰保自己跑出去雇來瞭兩輛騾車,就叫李成、彭九等人跟著兩輛車,送孫正禮和梁七各回鏢店。禿頭鷹也走瞭。劉泰保是極為煩惱,倒頭就睡。
當日,劉泰保一天也沒有出門。晚飯後,神槍楊健堂來瞭,那薛八、彭九、李成、禿頭鷹等人全都沒敢再來。楊健堂為人沉穩有膽氣,武藝在孫正禮之上,所以劉泰保又放下些心。一夜依然是小心防備,刀槍不離身,蔡湘妹又預備下幾支飛鏢,可是並未發生什麼事故。
劉泰保也相信碧眼狐貍昨天是中瞭飛鏢,傷得一定不輕。次日他就找瞭禿頭鷹,叫他去想法兒探聽玉宅裡有什麼人受瞭傷,或是有什麼人忽然得瞭病。晚間,禿頭鷹來瞭,說是玉宅防范甚嚴,仆人不許隨便出入,那大門裡究竟發生瞭什麼事,外人是無從得知。劉泰保隻好在心裡存著這個疑團,他暗咒著碧眼狐貍因為那一鏢就死瞭才好。一連又是六七天,賊人並未再來攪鬧,楊健堂也懶得每天由南城到北城來瞭。
此時年關已近,別人都紛紛買面辦肉,索賬還賬,裡院得祿傢更是高興,連年菜都著手烹調起來。劉泰保卻終日沒有一點兒歡容,心裡隻想著捉賊防賊。湘妹叫他買辦什麼東西,他都擺手說:“忙什麼的呢?反正誤不瞭你過年就得啦!”
他雖然並沒說今年這個年不過瞭,可是二十三祭灶的那一天,他連一塊灶糖也沒買。晚間,蔡湘妹聽著別人傢裡放鞭炮,就非常心煩。才點上燈,她就鋪好瞭被窩獨自睡去瞭。
劉泰保把屋門關上,手裡拿著口樸刀,坐在炕頭,一邊勸他媳婦,一邊嘆息著,說:“你也真是小孩子氣。唉!你想我還有什麼心腸兒過年呢?早先我隻是心高氣傲,自以為瞭不得,我到北京來的原因,就為的是會會江湖聞名的李慕白。但是現在,我竟叫一個碧眼狐貍和個小狐貍弄到如此地步,我出門見著人,都覺著沒臉,還過年?”
蔡湘妹說:“你豁不出去嘛!你要豁得出去,咱們每人一口刀,闖進玉宅去捉賊!”
劉泰保說:“唉!那沒有用。見著碧眼狐貍跟她那徒弟,咱們也是不敢認,白白叫玉正堂抓住,辦咱們個持刀闖入傢宅的罪名。玉正堂心裡正恨著咱們兩人哪!”
蔡湘妹冷笑著說:“哼!咱們兩人?你說得有多麼親熱!可是既然過日子嘛,今兒連祭灶都不祭瞭,叫別人瞧著,咱們這哪像個人傢?真是,我跟瞭你,還不如跟著我爸爸的時候好呢!”說著,眼淚撲簌簌地落瞭下來。
劉泰保忙替媳婦擦眼淚,笑著說:“你別煩!隻要捉拿住碧眼狐貍,找回來寶劍,那時咱們天天過年,天天吃餃子。”
蔡湘妹把小嘴一撇,說:“哼!憑你呀?這輩子也捉不著碧眼狐貍,還想找回寶劍?做夢吧!”
劉泰保說:“哈!由我老婆就先看不起我,我一朵蓮花還算是什麼男子漢大丈夫?好啦!有你這句話,賊再來瞭你別上手,看我一個人……”
正在說著,忽聽外面門環吧吧一陣響,響聲還似乎很急。劉泰保吃瞭一驚,蔡湘妹趕緊把他推開,驚慌著說:“聽!……”劉泰保微微冷笑,站起身來,手提樸刀,開瞭屋門,昂然走出,在院中高聲問道:“找誰?”這裡蔡湘妹也趕緊推被坐起,疾忙穿上鞋,抄刀找鏢。這時卻聽外面街門開瞭,有楊健堂的說話聲,並聽她丈夫在往屋中讓人。蔡湘妹就趕緊放下刀,隨手點起燈來,卻見屋門一開,先進來的是一個女子。這女子頭上梳著辮子,顯然是未嫁,年紀也就是二十三四,身材不高不低,很俏拔;眼睛靈活而有神,臉上微微有點兒瘦,並帶著些風塵之色;披著一件青綢的棉鬥篷,並不華麗。隨後進來的是楊健堂和劉泰保,劉泰保不但是滿面笑容,而且有點兒驚慌莫措,並向她說:“見見!這是俞大姐!”
蔡湘妹一時想不起這是誰,隻規規矩矩地站著,把兩手疊在胸前拜瞭一拜。這位俞姑娘也微笑著還禮。劉泰保就恭恭敬敬地讓坐,又忙著去紮火爐,並叫湘妹給倒茶。湘妹詫異著,見這位俞姑娘在椅子邊坐下,臉上還帶著點兒笑。湘妹送過茶來,這位俞姑娘輕輕說聲:“不要客氣!”湘妹就站在桌子旁邊,借著燈光,眼睛直直地看著這位姑娘的臉,就見她連耳墜都沒戴。又低頭偷眼看著,見她的腳比自己的腳大,穿的是黑佈鞋。
此時楊健堂坐在姑娘的對面,笑著說:“好瞭!今晚我倒盼著碧眼狐貍師徒前來,叫他們碰一碰釘子!”
劉泰保說:“那還用說?碧眼狐貍若來到,一定是逃不瞭。姑娘的武藝高強,天下皆知,誰不知鏢殺苗振山、大敗張玉瑾的巨鹿縣俞姑娘?何況這三年您又學會瞭點穴!”
蔡湘妹吃瞭一驚,她想不到原來這位不速之客,就是鼎鼎大名的俠女俞秀蓮。立時她就笑瞭,說:“俞大姐,前兩年在甘肅我都聽人說過您,我想見您極瞭!您是幾兒來的呀?”
俞秀蓮微微笑著,說:“我今天下午才到。我此次來,專為看我的德五哥、德五嫂。他那兩個兒子是我的徒弟,兒媳楊麗芳也早就與我相識。我本想住上兩天就走,還回到傢鄉過年去,可是就聽德五哥說瞭你們被碧眼狐貍欺侮之事。我聽瞭真生氣,北京城怎能容這樣的賊人橫行!所以我叫人去請楊大哥,楊大哥帶我來找你們。你們放心,隻要賊人今天能來,我絕不叫她逃得活命!”這姑娘以前說話是慢慢地、輕輕地,但說到瞭末幾句,她的聲音十分沉重有力,並且眼裡露出一種英悍之風。
劉泰保這時十分高興,極為恭謹。可是他今天跟俞秀蓮是初次見面,有許多話他不敢問,也不敢說,隻把碧眼狐貍與那小狐貍的情形詳細說瞭一遍。
俞秀蓮絲毫不覺得奇異,隻說:“不要緊,今夜她們若不來攪鬧,明天你設法激她前來,到時我自有辦法。可是我這次來到北京,隻想住三四天,還得趕緊回去。我不願別人都知道我來瞭,你還是不要在外去說才好。”
劉泰保連連點頭,說:“那是自然,我們若說出來俞姑娘前來幫助我們,那碧眼狐貍師徒一定驚嚇得遠揚,寶劍更沒法追回來瞭!”俞秀蓮點瞭點頭,楊健堂就叫劉泰保同他到南屋去。
這北屋裡隻有俞秀蓮和湘妹,湘妹又把炕上的被褥疊好。俞秀蓮卻站起身來,脫去瞭青綢鬥篷。她裡面隻穿著青佈的短衣短褲,又瘦又單寒,可是她一點兒也沒有怕冷的樣子;腰間系著一條青絲帶子,掛著刀鞘。她把刀鞘摘下來放在桌上,蔡湘妹就見是一對雙刀,刀柄上系著很長的青綢飄帶。她笑著走過來,摸摸刀柄,問說:“這是俞大姐使用的嗎?”俞秀蓮微微點頭。
湘妹就將雙刀從鞘中抽出來半截,隻見寒光奪目,心說:在這兩口刀之下不知死過瞭多少兇悍的盜賊!她說聲:“真是好刀!”掠起眼波來,羨慕地看著俞秀蓮,又問說:“聽說有位李慕白,是大姐的……”
俞秀蓮很自然地說:“他是我的恩兄。”蔡湘妹點點頭,心說:幸虧我沒說錯瞭話!
俞秀蓮拉著蔡湘妹的手,笑著問說:“聽說你的武藝也很好,還會打鏢,會踏軟繩。”
湘妹臉紅瞭紅,說:“我的武藝比您可差得遠啦!您別提瞭,提瞭我真要羞死。大姐練的是真正武當派的功夫,我們練的卻是江湖上的俗玩意兒!”
俞秀蓮拍著蔡湘妹的肩膀,說:“你怎麼這樣客氣?”湘妹笑瞭笑,又說:“以前我聽人說大姐的英名,我以為您一定是身材很高大,黑臉,像五爪鷹孫大哥似的,現在一看,……您長得真俊!”
俞秀蓮沒言語,湘妹又說:“玉宅裡有一位小姐,長得也太好瞭。我原想混進玉宅,給那位小姐去當丫鬟,順便探訪她宅子裡藏匿的賊人,可是沒辦到。那位小姐跟德宅的大奶奶、少奶奶都很好,她們常來常往,您將來在德宅一定能遇見她。她長得真美,我真喜歡她,可是她不如您,您的臉上有一種英雄之氣。”
俞秀蓮搖瞭搖頭,說:“她們富傢小姐是應當長得好看。小姐的身後必定有丫鬟伺候,假若丫鬟都頂美,小姐卻難看,那一定的叫別人笑話。你也很美,假若你不美,別人就該說你是個醜媳婦瞭。我卻不能同你們相比,自我十六歲時就在江湖飄蕩,如今已是六七年瞭。我無論走在什麼地方,向來是孤身一人。可是一個女子在外邊真不容易!投店都不方便。我隻恨我長得太不雄壯,我恨我不幸生來是個女兒之身!”俞秀蓮說話時,似乎是有點兒感慨,但面上並無什麼悲戚之色。她同湘妹兩人閑談著,不覺得天色就不早瞭。那南屋中燈光也未滅,劉泰保跟他的表兄楊健堂也像越談話越多。
這一夜無事發生,第二天楊健堂走瞭,俞秀蓮雇瞭一輛車,又回東四牌樓三條胡同德傢。蔡湘妹得安心地睡早覺,劉泰保卻到西大院去找禿頭鷹。這幾天劉泰保門也不大出,沒什麼精神,如同一朵蓮花兒缺瞭水,快要枯萎瞭。今天卻像遇著瞭甘霖,他的臉色特別鮮明,揚眉吐氣的在西大院茶館見著瞭禿頭鷹,頭一句話就問:“老禿!有什麼新聞沒有?”
禿頭鷹搖著禿頭,說:“一點什麼事兒也沒有!昨天祭完灶我還跑到鼓樓西繞瞭個彎兒呢,看見玉宅大門緊閉,連點兒狐貍的騷氣都沒聞見。據我看,是你弄錯瞭!狐貍另有狐貍窩,絕不是在玉宅。”
劉泰保撇嘴笑瞭笑,把禿頭鷹的鼻煙往自己的鼻子上抹瞭一把,握著拳頭低聲說:“告訴你個準信兒!我劉泰保眼看就要大功告成,一兩天內準保抓著狐貍,得回來寶劍!”禿頭鷹笑瞭笑,劉泰保說:“不是吹!現在我添瞭個膀臂,有人幫助我!”
禿頭鷹問說:“誰幫助你?是有名的人嗎?”
劉泰保說:“自然有名!是我媳婦的大姐。”
禿頭鷹一笑,說:“你媳婦的大姐隻能幫助她給你做一雙鞋。”
劉泰保說:“你愛信不信!現在你到我傢裡去,我求你點事兒!”
禿頭鷹問說:“什麼事兒?”
劉泰保說:“你先別問!”他拉起禿頭鷹來就走。
回到傢裡,北屋關著門,湘妹還沒睡醒。劉泰保叫禿頭鷹進南屋裡去等著。他就進到裡院,先咳嗽瞭一聲,問說:“得祿大哥起來瞭沒有?”
得祿正在刷牙漱口,聽見劉泰保的聲音,他就推開門,說:“請進來!”
今天得祿的臉上特別和氣,劉泰保拱手說:“我不進去啦!大哥你把筆墨紙硯借給我用一用吧,我窮得過不瞭年,得跟人傢借點兒印子錢,寫一張字據。”
得祿把筆墨拿出來,並給瞭兩張很厚的毛邊紙。劉泰保接到手裡才要走,得祿卻又叫他站住,笑著問說:“你知道俞秀蓮來瞭嗎?”
劉泰保搖頭說:“我不知道。”
得祿說:“昨天我可聽見德宅的用人說瞭,俞秀蓮到瞭北京,住在德傢,可還是梳著辮子,大概她沒跟李慕白在一塊兒。”
劉泰保說:“管人傢呢!”
得祿說:“俞秀蓮專愛行俠仗義,抱打不平,你應當到嘯峰傢設法央求,叫她替你拿賊。”
劉泰保笑著說:“祿大哥你太看不起兄弟啦!我自己惹下的賊,自己沒法子拿,去求一個女流之輩,那我可有多麼泄氣!”說著話一笑,轉身走瞭。
他到瞭外院南屋,把筆墨紙硯都放在桌上,拉著禿頭鷹的胳臂說:“求你給畫一張畫,要畫個小腳兒的老媽,可要有狐貍尾巴。”
禿頭鷹氣說:“我哪會畫畫兒呢?畫個忘八還可以,老媽兒我不會畫!”
劉泰保舉起拳頭,比著禿頭鷹的腦袋,說:“你要不畫我就打你,快畫!先畫個老媽兒,照你媳婦的模樣兒畫出來就行!”
禿頭鷹沒法子,又笑又氣,隻好用五個指頭拿著筆,費瞭半天事兒,才畫瞭個老媽兒。腦袋大,腿短,兩隻小大腳撇著;臉上是五個黑點,算是鼻子、眼睛、嘴。劉泰保在這老媽兒的腿旁加添瞭一條狐貍尾巴,好像是一把掃帚。又在下面畫瞭個小狐貍,其實一點兒也不像狐貍,也不像貓,是個“四不像”。劉泰保把著禿頭鷹的手,在空白上又寫瞭“碧眼狐貍死在眼前”八個大字,然後說:“好瞭,麻煩你瞭!”
禿頭鷹瞧著他自己畫的那個老媽兒,卻不住地笑,說:“老哥!你又想起什麼主意來啦?”
劉泰保笑著說:“你別多問!三天之內,我要拿狐貍肉包餃子請你吃。給你一張狐貍皮,你拿回去給你媳婦做耳朵帽兒,並且我還叫你開開眼,看看那口斬銅斷鐵的寶劍!”說著,把禿頭鷹推走。
下午,劉泰保很安適地睡瞭個大覺。吃完瞭晚飯,不多時,俞秀蓮就來瞭。劉泰保向他媳婦要瞭一支鋼鏢,用那上寫著“碧眼狐貍死在眼前”的畫著老媽兒的紙包上這支鏢,他就走出門去瞭,在街上轉瞭半天,就轉到瞭玉宅的門前。此時天色尚未打二更,但玉宅的大門已然關瞭,高坡上沒有一個人。天色昏黑,風很大。劉泰保脫掉瞭鞋揣在懷裡,卻從懷裡掏出來那用罵人的圖畫包著的鋼鏢,鼓起膽氣,飛身上房,將這支鏢連那張圖畫,一揚手打進玉宅的院落裡。他趕緊又跳下來,連鞋也不穿就跑,身後卻聽鑼聲緊響。回到傢裡,他一句話也沒說,心情十分緊張,料定碧眼狐貍非來不可。可是直到天亮,仍是毫無動靜。
到瞭第二天,劉泰保就到西、南、北城各茶館去宣揚,說是自己在三天之內,一定要捉獲碧眼狐貍。同時就聽有人秘密地說:“玉宅昨晚又出瞭事……”劉泰保連聽也不敢聽,就趕緊溜走瞭。這一天他就沒回傢,直到晚間二更天他才回去,一看,俞秀蓮已然來瞭,媳婦正陪人傢說話兒。蔡湘妹一見劉泰保,就說:“喂!你回來啦!今兒可有兩個官人來傳你!”
劉泰保點頭說:“我知道,那是提督衙門來的。他們明天再來,就說我初一那天一定去給他們拜年。”又向俞秀蓮說:“大姐!今天晚上賊人一定來,您防備著點兒!”
俞秀蓮說:“我願她現在就來。快點兒把你們這件事辦完,我還得趕緊回傢去呢!”
劉泰保又叫媳婦給俞大姐換碗熱茶,他就拿上一口刀,帶上百寶囊,往南屋裡去瞭。沒進屋時,把火折子晃著瞭,刀在前,人在後,到瞭屋內,四下照著無人,他才把門關上,熄瞭火折子,躺在炕上。
這時窗外黑天沉沉,寒風呼呼,此地靠近城墻,連更聲都不易聽到,也不知是什麼時候瞭。北屋裡燈光通明,火也很旺,蔡湘妹跟俞秀蓮談得很是相投,她忘瞭困倦,並且著笑。俞秀蓮也很喜歡湘妹的活潑天真,就也笑著說:“可惜你已嫁瞭,不然咱們做個伴兒有多好?我可以帶著你到許多有名的好地方去,像九華山、雁蕩山、峨眉……”
正說著,忽然她噗的一聲把燈吹滅。蔡湘妹吃瞭一驚,就見俞秀蓮已站起身來,輕輕把雙刀抽出。蔡湘妹也趕緊掣刀在手,並拿著一支鏢,俞秀蓮卻向她搖頭。窗外是隻有風聲,並無旁的聲音。俞秀蓮輕輕把門啟開,一躍出屋,緊接著一跳腳就上瞭北房。房上有一賊人掄刀向她就砍,俞秀蓮左手的刀猛磕前去,就聽嗆啷一聲,右手的刀又挾著疾風削來。賊人不敵,趕緊跳出墻外,兩腳才落實地,俞秀蓮已經追下來瞭。賊人就見刀光在眼前一晃,她趕緊橫刀去迎,卻不料俞秀蓮另一隻手中的刀同時砍至,正劈在她的左腕上。賊人哎喲一聲,回身就跑。
這賊人跑得極快,又加著負傷逃命,簡直如同飛一般。秀蓮在後緊追不舍,順著城墻一直往西,跑瞭四五裡路,忽然又往南。此時秀蓮眼看著就要追上瞭,距離賊人不過六七步,忽然賊人一轉身,把她右手曳著的那口刀向秀蓮飛來,秀蓮趕緊向旁一躲。賊人掉頭拼命又跑,秀蓮又緊追,這就來到瞭鼓樓西大街。賊人跑上瞭一座高坡,秀蓮隨著追上去,賊人卻躥上瞭一傢大宅院的屋宇。秀蓮也躥上去,自後一刀砍去,賊人就“啊”的一聲慘叫,滾下房去。秀蓮也跳下去,就見是一所花園。
賊人哎喲哎喲的在地上亂滾。秀蓮趕過去揮刀要結果瞭賊人的性命,此時忽見有一條細長的黑影撲來,手中的劍光向秀蓮就刺。秀蓮用刀相迎,卻聽“鏘”的一聲,右手中的刀就被對方的寶劍給削落瞭一截。秀蓮驚道:“啊!你就是盜劍賊!”她並不退後,疾忙將右手的刀柄撒手,左手的刀換在右手,嗖嗖嗖連聲猛砍,同時並躲避著寶劍。對方的人也抖起瞭劍光,緊緊迎敵,不肯稍讓,相戰十餘合不分勝負。
此時前院已然鐺鐺鳴起瞭鑼聲,使劍的人掄劍向秀蓮猛劈,秀蓮卻托住瞭她的右腕,同時對方可也把秀蓮擎刀的那隻手揪住瞭。不過秀蓮卻吃瞭一驚,因為她覺出這個賊人的手腕很是柔膩,並且腕上有個很硬的圓圈子,好像是一支玉鐲。這個人穿著青衣,半個臉也蒙著黑紗。秀蓮抬起左腳尖要向對方的小肚子去點,對方卻用腳蹬住,倒是隻大腳。
此時前院已人聲鼎沸,梆鑼亂敲,這個人就急急地奪開手;秀蓮揪不住他,便撒瞭手,同時也抽回刀來,跳起來又砍。那人舞劍招架三四合,返身便跑,秀蓮仍然緊追。那人虛晃一劍,就鉆進一個後窗戶裡。此時燈光已撲進花園裡來,秀蓮就飛身上瞭房,順著房走去,隻見下面有一二十人都打著燈籠,提著刀棍,擁往花園裡去瞭。
秀蓮在房上鷺伏鶴行,很快地就由這所大宅院跳到瞭鄰傢的房上。走出很遠,才跳下來,這裡就是條昏黑的小巷。穿過兩條小巷便看見巍巍的城墻,她又頂著城墻往東去走。此時她的手中隻剩下一口刀瞭,因為這對雙刀是她父親當年在世時給她訂打的,如今折瞭一口,她不免有些傷心。她曉得剛才斬斷自己鋼刀的那口寶劍,就是李慕白在三年之前從柳建才手中得來,又獻給鐵小貝勒的那口劍。不過,剛才那使劍的人卻極為可疑,那個人的劍法相當的精熟,有幾處劍法都好像李慕白曾使用過。尤其那個人的手腕和腕子上的圓鐲……
俞秀蓮一路思索,回到瞭劉泰保的傢門,越墻進去。劉泰保夫婦都提著刀從屋中奔出,俞秀蓮笑著說聲:“是我!”劉泰保夫婦趕緊放下瞭刀,問說:“俞大姐,捉住賊人瞭沒有?”俞秀蓮進瞭屋,擺擺手,把刀放在桌上,說:“我的一口刀被她們的寶劍削折瞭,明天還得去配一口,分量就怕不能一般兒沉瞭!”劉泰保和蔡湘妹齊都嚇得發瞭怔。
俞秀蓮自己倒瞭一碗茶喝著,又擺手說:“你們不用擔心瞭!明天就可以得到消息。不過這件事關系重大,你們不要再到各處去胡說,反正年前我一定叫那賊人把寶劍交出。交出寶劍來,別叫他再胡為,也就算瞭。因為我還要趕緊回巨鹿,不能常在北平住。再說,我們都與德嘯峰相識,倘若我們把玉正堂逼得太甚瞭,難免他就遷怒於德傢!”
劉泰保點頭,三角眼裡的眼珠不住地亂轉,他猜不透俞秀蓮剛才與大小狐貍們爭鬥的結果是如何,更猜不透俞秀蓮有什麼方法才能索回寶劍來。此時俞秀蓮有點疲倦的樣子,劉泰保提著刀又往南屋裡去瞭。秀蓮叫湘妹關上瞭門,說:“咱們放心睡吧!我敢保賊人不能再來瞭。”
蔡湘妹鋪好瞭被褥,她可不躺下。俞秀蓮卻頭朝著裡,和衣臥下。蔡湘妹也躺下,可還是不敢脫鞋。兩人合蓋著一床棉被,臉相對著,蔡湘妹就低聲問:“俞大姐,剛才您把賊人追到哪兒,您就回來啦?”
俞秀蓮卻說:“你不必細問瞭!明天你就可以曉得。現在我準保賊人不能再來攪鬧,隻要把寶劍要回來,我就走瞭。可是在我走之前,我要見一見那位小姐玉嬌龍。因為今天白天我在德傢,聽德傢婆媳也說,玉嬌龍長得真是太好看瞭,文章書畫全都好。她常到德傢去,因為他兩傢本是老親。德嘯峰在三年前充發新疆之時,玉大人正在那裡做領隊大臣,一切都蒙他照應。在那裡德嘯峰就知道玉小姐,聽說玉小姐在新疆時不像現在這樣安閑,她也會騎馬,會拉弓射箭,還時常在山林裡打獵。我想這個人一定很有意思,明後天我想見一見她。”
蔡湘妹說:“其實,那玉小姐也不過就是長得好,穿的衣裳闊,也沒有別的啦!馬可怕她騎不瞭,小孩兒玩的弓箭,她或者能拉得動,您明天一見她就知道瞭,身子弱極瞭,膽子又極小。我爸爸在她們門前耍流星,她既要看,可又怕流星脫瞭繩打著她,您沒瞧見她那忸怩的勁兒呢!若不是幾個老媽護著她,一陣風兒就許把她吹倒。您說她知書識字,能寫會畫,倒許是真的,可是人呀,不見得怎麼能幹!我們兩人要是換個過兒,她當我,我做她,準保她連我那菜都做不出來,還別說飛鏢跟軟繩瞭。我呀,哼!也不能容許一個大盜在我的宅裡藏著!”
俞秀蓮笑瞭笑,說:“你可知道,人是不可貌相?”
蔡湘妹笑著回答說:“海水還不可鬥量呢!將來,我也許能穿上她那麼闊的衣裳,可是我比不瞭她的,就是模樣兒和身量。”
俞秀蓮又問:“她的身量有多麼高?”
蔡湘妹抬手比著,說:“比您還高那麼些個,可是腰比您細。沒有您這麼強壯!”俞秀蓮聽瞭,半閉上瞭眼睛。
蔡湘妹在枕邊又掠掠自己的頭發,坐起來,慢慢解開她那雙繡鞋。少時俞秀蓮睡去瞭,蔡湘妹可還是不敢睡,又下瞭床,扒著玻璃往南屋去看,卻見南屋裡黑乎乎的,正想:不知他今晚敢睡不敢睡,卻聽那屋裡拍瞭一下巴掌。蔡湘妹就向玻璃上唾瞭一口,輕輕飛著罵聲:“促死!”回身見俞秀蓮翻瞭一下身,並聽她長出瞭一口氣。
後半夜無事。次日清晨,俞秀蓮就叫劉泰保出去往玉宅附近,看看那裡有什麼事情發生沒有。直到快要吃午飯的時候,劉泰保跑回來瞭,驚慌慌地,說:“玉宅的大門我不敢去,我派瞭禿頭鷹去打聽,禿頭鷹說,今天玉宅的大門前特別森嚴,不許閑人上高坡。禿頭鷹親眼看見由玉宅車門抬出一口棺材來,也沒有吹鼓手,聽說是他們宅裡的一位師娘,昨天得瞭暴病死瞭……”
秀蓮冷笑著,說:“這麼一說,碧眼狐貍是再也不能和你們作對瞭。”
劉泰保說:“碧眼狐貍死瞭,是俞大姐除去瞭一個惡人,可是還有後患,我怕的就是她那個徒弟。她那徒弟是個男的,多半是玉宅的小廝,本事比碧眼狐貍高強百倍。他師傅死瞭,他還能不給她報仇嗎?”
俞秀蓮搖頭說:“我看他就是想要報仇,也不能鬧得怎麼樣。昨天我也會著瞭那個人,他的武藝雖然不錯,可是我也能敵得過他,不過我想他還不至於像他師傅那樣的壞!”又問說:“你們沒打聽出來那碧眼狐貍既是稱為什麼師娘,想必還有個師傅,可是那個師傅又是怎樣一個人呢?”
劉泰保說:“他們詳細的來歷咱們打聽不出來,不過聽人說這死的賊人,是在玉宅專管做小姐的活計的,平日為人很老實,常出來到小廟燒香。禿頭鷹說他隻見棺材由車門裡抬出來,卻沒看見有人哭,也沒見有人穿孝,大概這個狐貍也是個光桿單身。”蔡湘妹在旁邊聽瞭她丈夫的話,不住地笑。
俞秀蓮就叫劉泰保去給雇車,並說:“我到德傢去看看。晚上我再來!”劉泰保跑出去,少時雇來瞭一輛車。
俞秀蓮披上她那件青綢棉鬥篷,說瞭聲:“晚上見!”就出門上車走瞭。
俞秀蓮三年以前在北京時,本是住德傢的另一個院子裡,那裡屋中的陳設也俱全,還有秀蓮的一些衣物存放在那裡。可是這次俞秀蓮來,說是隻住三四日便要回傢,她又與德傢婆媳最為相投,別後三年來的事,通宵達旦也說不盡,又突然加上瞭劉泰保的這件事,所以她的隨身行李全沒往那邊去搬,一來瞭就直接到瞭德大奶奶的房中。
今天已是臘月二十六,再有四天就是年下瞭,所以德大奶奶特別忙碌。她指揮著仆婦把各房中的器皿全都要擦亮。少奶奶楊麗芳這幾天也不練武瞭,胭脂也比往常搽得多,旗袍也比往常穿得漂亮,旗髻上並插著綾絹花。隻是她的兩隻腳,雖然放瞭,可還是小得厲害。忽然,她就向婆母說:“俞姑娘回來瞭!”等到俞秀蓮進屋,她趕緊過去替俞秀蓮脫下鬥篷。
德大奶奶笑著說:“我的妹妹,你簡直是奔忙的命!人走到哪兒,麻煩事兒也就跟到哪兒!三年沒見你的面,好容易你來瞭,偏偏又遇見個倒黴的劉泰保,沒容你下馬喘喘氣兒,就把你給拉瞭去替他拿賊,又是大年底的。幹脆,今兒晚上你別去啦!賊踏破瞭他的房子咱也別管。咱們高高興興地過一個大年吧!”
俞秀蓮卻坐在炕上,笑著說:“事情也快要辦完瞭,至多今天我再到他傢裡去一趟。劉傢的小媳婦倒很有趣兒的。”
德大奶奶說:“我聽人說也不錯。本來人傢也是當官差的女兒,不是指著踏軟繩為生的。劉泰保那小子倒撿瞭個便宜,可委屈瞭人傢的姑娘!”
俞秀蓮說:“不過我看劉泰保也不是什麼壞人。”
德大奶奶說:“壞不壞倒不說,就是那個人太討厭,太沒眼色。你侄子跟你侄媳婦他們練武,他就常常跑來看,還在旁邊叫好兒。有一回碰上玉宅的三小姐瞭,他也不知回避,鬧得我倒怪難為情的。他人不同李慕白,李慕白人傢規矩,跟你五哥的交情又厚。他,看他那身穿著打扮?再說並沒什麼交情,他不過是楊老師的表弟。其實楊老師也把他膩煩透瞭!”
俞秀蓮笑瞭笑說:“江湖人全是那樣兒。”
德大奶奶也笑著說:“幸虧我沒走過江湖。可是我瞧你整年在外面跑,可永遠是小姐似的。這次來瞭,我看身上還是沒有什麼土氣。”楊麗芳站在她婆母的身後瞧著俞秀蓮,俞秀蓮也笑著,又說:“我想見見玉嬌龍。”
德大奶奶說:“你要見她可容易,我叫壽兒去,立時就能把她請來。”
俞秀蓮說:“真的嗎?五嫂子您有那麼大的本事嗎?”
德大奶奶笑著說:“別人我請不動,她我可是一請就到。前兩天我在邱大奶奶那兒還見著她呢!我們兩人見面是一回比一回熟。我知道她這些日子也是很煩悶的,因為那個劉泰保怔說她們宅裡藏著什麼狐貍,她父親非常不高興。要說跟劉泰保鬥吧,卻又真不值得,再說又關系著鐵貝勒的面子;要說不理他吧,卻又真真可氣,所以老頭子天天愁眉不展,這是一個原因。還有就是玉三小姐的親事快要訂瞭,嫁一個醜翰林,她那樣的人才怎能願意?前天我去的時候,正見她跟邱大奶奶哭,大概就是提到她的傷心事兒瞭!”
俞秀蓮說:“誰管她嫁給什麼醜翰林俊翰林,您就快把她請來叫我見見吧!”
德大奶奶想瞭想,說:“沒個題目可也不好去請。這樣吧,我叫人去叫一桌酒席,連邱大奶奶一齊請,給你作陪,咱們吃晚飯好不好?”
俞秀蓮說:“現在午飯還沒吃呢,晚飯得等到什麼時候?”
德大奶奶說:“不!請她們早些來呀!就說你在這兒啦,她們一定趕忙來,因為邱大奶奶也很想你。玉三小姐她跟你雖沒見過面,可是她也知道你的大名,她跟我打聽過你早先的事情,還問過你幾時才來北京。”
俞秀蓮說:“還是先不告訴她們才好,等到她們來瞭,您再給我跟玉嬌龍引見!”
德大奶奶笑著說:“你大概是怕她知道你幫助劉泰保,她恨你?好吧!我這就派人去請。”於是回身把這話告訴瞭楊麗芳。楊麗芳傳給瞭仆婦,仆婦又到外院去傳給男仆壽兒,壽兒就分頭去請女客。
這德大奶奶跟楊麗芳婆媳二人又忙著更換衣裳;俞秀蓮也打開自己的行李,取出一件元青色的綢子棉襖,換瞭一雙青摹本緞的繡花鞋,並將辮子重梳瞭梳,多上瞭一點兒頭油,臉上也搽瞭些脂粉。待瞭會兒,德大奶奶修飾完畢瞭,回身看瞭俞秀蓮一眼,就笑著說:“你這麼一打扮,我看比玉嬌龍還俊!”
此時仆婦進來,請她們到飯廳去用午飯。正在吃飯的時候,壽兒就在窗外回復著說:“邱大奶奶今天要回娘傢,不能夠來,說是謝謝這裡奶奶啦。玉三小姐是三四點鐘準來!”
俞秀蓮聽瞭,就說:“她那麼晚才能來,真叫人不耐煩等她。早知道這樣,咱們應當約她來吃午飯!”午後等瞭多時,壽兒又來到窗外喊說:“回事!玉三小姐來啦!”德大奶奶趕緊迎瞭出去。楊麗芳對著穿衣鏡照瞭照,也隨著她婆母出去迎接。俞秀蓮站起身來,就聽屏門外傳來一陣輕柔的笑聲,足音雜沓,她隔著窗上的玻璃往外去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