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澤直樹5:哈勒昆與小醜 第三章 藝術傢的生平與遺留之謎

1

“我知道,你一直怨恨堂島。但是,堂島也一直很想把錢還給你。”

半澤此時坐在堂島政子傢的會客廳,這裡與前幾日拜訪時別無二致。堂島芳治雖然在敗光堂島傢的產業後撒手人寰,政子卻沒有步丈夫的後塵,而是獨自過著安詳的晚年生活。

友之或許認為置辦這棟大樓是堂島芳治的決定,但半澤卻覺得,這可能得益於政子的聰明才智。

“但堂島實在不擅經營,到頭來還是給你添瞭麻煩,直到臨死前,他都在後悔。”

談起堂島芳治,政子的語氣變得沉痛起來。

“後悔?舅父嗎?”友之難以置信地搖瞭搖頭,“我不信。”

“是真的。”政子說道,“你也許從你母親那裡聽過堂島的許多事。但他是這個世上最容易被人誤解的人。他的確對被迫從巴黎返回日本心存怨恨,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瞭。在那之後,堂島改變瞭許多。”

“改變嗎?”友之不由得嘟囔道。

“當時,兩傢復雜的境況糾纏在一起,催生瞭各種各樣的誤會。這也是無可奈何的。如今舊事重提也無法挽回什麼,但這或許是一種緣分。不管你想象中的堂島芳治究竟是個怎樣的人,且讓我代替亡夫說兩句吧。”

友之一言不發地點瞭點頭。

政子講述的,是糾纏在堂島傢與仙波傢之間的另一個故事。

“最初的誤會起源於我的公公,也就是堂島富雄命令芳治從巴黎返回日本之時。那時,富雄對芳治說,傢裡經濟出現問題,無法再資助芳治學業。此後,知道實情的芳治以為是仙波傢的原因導致自己不得不放棄畫傢之路,從而遷怒於你們,這也是情有可原的。但是,這其實隻是富雄為瞭讓芳治回國編造的借口。”

“借口?”友之反問。

他也以為芳治之所以被傢裡切斷資金來源,是因為堂島傢對仙波傢的支援。

“當時的堂島商店確實業績不振,但資助芳治留學還是綽綽有餘的。真正的原因不是這個。實際上,堂島富雄是個頗具繪畫鑒賞能力的人,也是位收集瞭眾多美術工藝品的收藏愛好傢。他慧眼如炬,坊間甚至傳說,他曾一眼看穿銀座著名畫廊裡展出的贗品。富雄看到在巴黎學習近十年的芳治畫出的畫,馬上覺察出他才華的極限。芳治是成不瞭才的,這樣下去對他也不好,不如隨便找個理由切斷資金來源早日打發他回國。這才是事情的真相。但富雄卻不能對芳治說出真正的理由,如果對堅信自己才華的芳治說‘你壓根兒沒有當畫傢的天賦’,隻會招致父子間的沖突。但隨著時間的流逝,芳治好像自然而然察覺到瞭父親的想法。畢竟,告訴我這些的不是別人,就是芳治自己。”

“那是什麼時候的事?”友之半信半疑地問道。

“應該是芳治從巴黎返回日本十幾年後,你上大學的時候。那時,堂島的父親富雄早已不在人世。剛才那些話,或許是芳治從當時還健在的母親口中聽來的。當時,芳治清楚地對我說:‘父親嫌棄我沒有才華,才把我弄回日本。’他說這話時應該喝瞭不少酒,那副心有不甘的樣子,光是看著都讓人心疼。”

政子露出落寞的笑容。

“富雄去世,芳治出任堂島商店的社長,是那之前的事。芳治上任後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富雄收藏的畫一幅不剩地賣掉。或許因為他對成為畫傢還有執念吧。我曾勸他,不用著急賣掉,留著慢慢處理不好嗎?他卻說不想看到自己身邊出現任何一幅畫。就這樣,他毫不留戀地賣掉瞭所有畫。然而又過瞭幾年,促使芳治改變的契機到來瞭。就是,那幅哈勒昆的畫。”

政子說完,目不轉睛地盯著一張相框中的照片。

她站起身,把相框從置物架上取下,立在茶幾上。

“啊!”中西小聲地發出驚嘆。

“這幅畫——”

印在照片上的畫,正是那幅掛在仙波友之辦公室墻上的《哈勒昆》。

但照片上的人卻不是仙波友之,而是堂島芳治。芳治當時大約六十歲。照片中,政子坐在帶扶手的沙發椅上,他站在政子身後。這張陳舊的照片已開始褪色。

“這幅畫,不是友之社長買的嗎?”半澤問道。

對半澤的話感到震驚的卻是政子。

“你還留著那幅石版畫嗎?”

“嗯,算是吧。”友之的表情有些不自然,“買下辦公樓時,舅父把畫留瞭下來,說不需要瞭。每當我看見那幅畫,就覺得它在嘲笑我。但我想這樣也挺好的,就一直掛著瞭。”

友之的說法將政子逗得放聲大笑。

“我得謝謝你,友之。芳治一定也很欣慰。”

“不說這個瞭,為什麼那幅《哈勒昆》是轉變的契機?”

在友之的催促下,政子重新開始瞭講述。

“芳治成為堂島商店社長時,有位熟人曾拜托他照顧剛從美術大學畢業的兒子。那孩子從東京藝術大學畢業後想去巴黎進修,但傢裡拿不出留學資金,隻好靠自己工作賺學費。房地產這一行,廣告單設計的優劣程度將直接影響客戶的第一印象。建造新的房產項目也需要設計師的意見。我丈夫覺得正合心意,便成立瞭設計室,雇用瞭那位美大畢業生兩年。在那之後,立志成為畫傢的畢業生存夠瞭在巴黎短期生活的錢,便遠渡重洋去學習繪畫。但芳治並不看好他,還勸他早日放棄。又過瞭幾年,芳治卻在偶然的機會下邂逅瞭那人的畫。那是在梅田百貨商場內的一傢畫廊。在出口處最顯眼的地方,掛著那幅畫。那位美大畢業生似乎已成為極受歡迎的畫傢。若是從前,芳治應該早就註意到瞭,但他那時的狀態,與其說是對繪畫毫不關心,不如說是在逃避繪畫。所以,他對那位美大畢業生的成功一無所知。那時,在購物的間隙隨意走入店內參觀的芳治突然停下腳步,直勾勾地盯著那幅畫。他站在原地一動不動。不,用無法動彈描述或許更加準確。我想他一定深受打擊。他那時的表情,我至今也忘不掉。他筆直地站著,眉頭緊鎖,神情恍惚,死死地盯住那幅畫。過瞭半晌,終於對我說:‘父親是對的,我沒有這般耀眼的才華。’”

政子繼續道:“那幅畫,畫的是哈勒昆與皮埃羅。畫框下方貼有姓名牌。我定睛一看,驚訝地發現上面寫著一個再熟悉不過的名字——仁科讓。畫上標著駭人的高價。仁科讓作為現代美術界的新手嶄露頭角。他的作品已成為全世界收藏傢垂涎的目標。怎麼說呢,才華真是個殘酷的東西。我丈夫努力幾十年都無法取得的成就,仁科卻在一夕之間獲得。丈夫或許很想得到那幅畫,但當時的堂島商店已不具備購買它的能力。他隻好退而求其次,買下那幅《哈勒昆》的石版畫,掛在社長辦公室。那畫對堂島而言,是青春的墓碑。”

友之盯著政子,甚至忘記瞭眨眼。

才華橫溢之人才能留下,平庸之輩唯有被淘汰。這是一條無論傾註多少熱情都無法跨越的鴻溝。當這種差異赤裸裸地擺在堂島面前,他所承受的打擊有多麼沉重?這一點,恐怕任何人都無法想象。

“也就是說,仁科讓曾在那棟辦公樓工作?”

仁科讓曾在仙波工藝社的辦公樓工作過,這件事半澤從未聽說,中西也瞪圓瞭雙眼。

“稍等一下。”

政子站起身,返回時抱來一本陳舊的相冊。她翻開其中一頁,上面貼著一張芳治拍攝的員工集體照,政子說五十多名員工之所以身著浴衣,是因為這是去南紀團建時拍攝的紀念照。

“看,這就是年輕時的仁科讓。”

照片中的仁科二十出頭,還是個未經世事的青澀男孩。

“仁科讓是位神秘的畫傢。”友之說道,“因為人們對他的私生活知之甚少,尤其是從美術大學畢業後到在巴黎出道前的事。他本人對此也三緘其口。這可是十分珍貴的照片。”

友之又問政子:“我可以拜祭一下舅父嗎?”

他跪在隔壁房間那座小小的佛壇前,雙手合十,悼念瞭許久。

2

“我們回到正題吧。你今天來,是想說擔保的事吧。”待友之從神壇前返回,政子率先開口,“前幾天我也和半澤先生聊過。老實說,我實在提不起興趣。你們公司現在究竟是什麼情況?”

接下來要聊的才是正題,這種直截瞭當的提問方式很符合政子的行事風格。

“我準備瞭近三年的財務數據表,如果可以的話——”半澤說道。

獲得友之的許可後,半澤將資料遞給政子。本以為她會說“這種東西看也看不懂”,沒想到她翻看財務表格的動作相當嫻熟,審視數據的表情也極其認真。

過瞭好一會兒,將所有資料通讀完一遍的政子“啪”的一聲將表格扔在茶幾上。

“不行。”

她隻說瞭一句話。

“為什麼不行?”

出聲詢問的不是半澤,而是友之。

“思考其中的原因是你該做的事吧,友之。我傢芳治固然不擅經營,但你也是公司的第三代經營者瞭,再這麼下去,你的公司遲早要破產。”

“你要我裁撤虧損的編輯部?”

“你不是很清楚嗎?”

政子說完將身體往椅背一靠,似乎陷入瞭某種思考。

“我是清楚,但事情沒有那麼簡單。我們公司每個編輯部都歷史悠久,而且承載著社會意義。”友之說道。

“就因為你這麼想,公司才沒有希望。”政子毫不留情地說道,“承載社會意義的雜志居然會虧損,友之啊,你好好想想。如果一本雜志被社會所需要,那它理應是盈利的。”

友之咬著嘴唇,沒有吭聲。

“堂島太太,您的話十分有道理。今後,仙波社長也會根據您的意見調整公司業務。但在此之前我們需要資金,能否請您借出這棟大廈——”

“我拒絕,為業績如此糟糕的公司做擔保,無異於拿錢打水漂。”政子幹脆地說道。

一直關註著事情走向的中西失望地垂下肩膀。

友之盯著自己的指尖,一動不動。

原本存有一絲希望的面談即將以失敗告終。

“那樣的話,能不能把那三億日元還我?”友之的聲音滲出瞭怒意,“預謀性破產是不是真的我不知道,但分文未還就等同於詐騙。如果不是母親求我,我壓根兒不會借出這筆錢。你對此不可能一無所知。雖然你說與你無關,但舅母,你和舅父不是夫妻嗎?”

氣氛變得劍拔弩張起來,政子的臉色卻絲毫未變,她依然平靜地端坐著。那副臨危不懼的模樣,真可謂女中豪傑。

“我理解你的心情,友之。”政子鎮定地說道,“但你也是經營者,你難道不清楚,對一個沒有連帶責任的人,你根本沒有剝奪她財產的權力。我年輕時學的是音樂,但嫁給芳治和他一起回國後,就聽從公公的建議開始學習公司經營。我的經營理念師承於堂島富雄,我就這樣一路見證瞭堂島商店的興衰。老實說,我一點都不看好芳治的經營手腕,他雖然不是壞人,但作為經營者隻能排在末流。我瞭解仙波傢和堂島傢的糾葛,但我沒有義務為你們收拾殘局。這一點,請讓我說清楚。”

關系剛剛出現和緩跡象的兩個傢族即將爆發新的沖突。

再往前跨一步,這個為融資擔保進行交涉的現場,就會立刻變成舊事重提的修羅場。

“那你剛才說芳治舅父一直對我心存愧疚,又算什麼?”友之悔恨地皺緊眉頭說,“告訴我那些事,卻連一分錢都不肯借給我。事到如今,真相如何還不是任由你說。”

“聽我說,友之。有義務還你錢的不是我,是芳治。”政子用鄭重的語氣說道,“但芳治死瞭,他已經沒有辦法親手把錢還給你瞭。”

“誰知道他到底想不想還。”

友之的疑問近似控訴。

“不,他真的想還。臨死前,他還對這件事耿耿於懷。這是事實,而且——”

此時,政子的臉上浮現出某種困惑的神情。

“或許在當時,真的有可能還清。”

友之驚訝地看著政子。他停頓瞭片刻,像是在思考這句話的含義。

“什麼意思?”友之問道,“有可能還清,是指當時有足夠的錢嗎?”

“錢是沒有的。”政子這話有些自相矛盾,“但是,芳治似乎想出瞭某種賺錢的方法。”

“賺錢方法……”

友之完全摸不著頭腦。

“那時芳治說必須先通知你,讓我跟你聯系。我曾經給你打過電話,還記得嗎?”

“這麼說的話……”友之似乎也想起瞭什麼。

“但你說不想再和堂島傢扯上關系……不過,那也怪不得你。”

“賺錢方法到底是——”半澤問道。

“不知道。”

政子快速地嘆出一口氣,搖瞭搖頭。

“不知道是什麼意思?”友之問道,“那時,你沒問舅父嗎?”

“我問瞭。但他知道你不來後發瞭好大脾氣,說你是傻瓜,明明有座寶山堆在眼前卻視而不見。到最後,他也沒告訴我賺錢方法究竟是什麼。他就是這麼頑固,你也知道吧。”

“我怎麼會知道。”友之小聲嘀咕,“什麼寶山啊,他是在做白日夢吧。”

“我那時也是這麼想的。”

房間裡彌漫著某種無法釋然的氛圍。

政子再度開口:

“那時,芳治的病情惡化得很快,有時的確分不清夢境與現實。或許他又做瞭什麼夢——那時我確實這麼想過。但最近,我時常想起那時的事。搞不好芳治真的發現瞭什麼。聽我說,友之。我確實不知道芳治的想法,但如果真能賺錢,對你來說不也是好事嗎?”

友之盯著政子。

“我的公司正處在生死存亡的緊要關頭,哪有工夫去玩不知道是白日夢還是幻覺的尋寶遊戲?”

“不是這樣的,芳治一定發現瞭什麼。”政子說道。

友之顫抖著吐出一口氣。

“多謝招待。”

隨後,他陰著臉離開瞭座位。

政子徹底沉默瞭,對他的離去無可奈何。中西跟瞭出去,目送友之離開。

友之承受著巨大的精神壓力,他的憤怒是可以理解的。明明是來拜托對方提供擔保,卻被人用一個荒誕不經的故事打發——即便他這麼想也情有可原。但半澤卻認為政子的態度完全不像在開玩笑。這位女中豪傑既然這麼說,或許堂島芳治真的發現瞭什麼。

“堂島太太,您為什麼認為所謂的賺錢方法是真的?”半澤重新問道。

此時,房間裡隻剩半澤與堂島政子兩人。

“我整理遺物時,發現瞭一封類似書信的東西。”

“信?”

政子站起身,從別的房間抱來一個硬紙箱。然後她取出一份印著廣告的報紙。那是大阪市內樓盤的廣告,沒什麼特別之處。

“請看背面。”

半澤依言將報紙翻轉過來,發現背面寫著三行留言。

“寫給友之:給你添麻煩瞭,對不起。有件事想拜托你。你的公司裡或許埋藏著寶藏。想和你面談。最近,我的病時好時壞……”

信隻寫瞭一半。

信是用圓珠筆寫的,寫信的人或許正躺在床上,筆跡相當凌亂,甚至難以識別。

“因為友之不來,我猜他可能是為瞭叫他來,才嘗試寫信。”政子神情憂鬱地說道,“芳治原本寫得一手好字。寫這封信時,身體情況應該相當糟糕瞭。他用顫抖的手竭盡全力地寫,結果還是沒能寫完。我也是最近才在雜志雜志裡發現這張折疊的報紙。不過,他們總是這樣。”

政子露出自嘲般的笑容,繼續道:“互相憎恨、誤解。明明是稍微聊聊就能解開的誤會,卻不知道為什麼總是錯過。半澤先生,對不起。這封信,能交給友之嗎?芳治或許也不想把沒寫完的信交給別人。但有總比沒有強,看瞭這個,友之的想法說不定會改變。”

“明白瞭。”半澤思考片刻,問道,“關於尋寶,您有什麼線索嗎?”

“他是在臥床期間想到的。要說線索,隻能是當時病房裡的雜志雜志或者報紙什麼的。”

“那些東西可以交給我嗎?我會試著找一找。”半澤請求道。

“你願意幫忙調查?”

政子頗感意外地看著半澤。

“隻要有希望解除仙波工藝社的困境,我什麼都會嘗試。”

“明白瞭,那就交給你吧。拜托瞭。”政子向半澤低頭致謝。

“還有,擔保的事,真的沒有商量的餘地嗎?”半澤再次詢問。

政子緩緩地搖頭。

“現在的仙波工藝社沒有前途。”政子幹脆地說道,“這樣下去不行。歷史也好,社會意義也好,這些和經營公司完全是兩碼事。仙波工藝社還有過去的積累,應該不會立刻破產。但是,對於註定要衰敗下去的公司,根本沒有為它擔保續命的必要。這是我的想法。”

或許因為師承堂島富雄,政子的經營理念相當務實,輕易無法動搖。

“我理解您的想法。”半澤說道,“但反過來說,如果仙波工藝社變成有存續價值的公司,您會考慮嗎?”

“你還真會抓人話柄。”政子語帶譏諷,“請你轉告友之,要想改變公司,首先改變自己。”

語氣雖然嚴厲,但話語中包含著政子的體貼。

“我會轉告社長的。”

那天,半澤與中西一同將堂島芳治的遺物搬回銀行,總共有三個硬紙箱。

事情即將朝著意想不到的方向發展。

3

“怎麼樣?堂島舅母那邊。”

小春出現在社長辦公室時,友之正把身體埋在帶扶手的沙發椅中獨自沉思。

蹺著腳、單手托腮的友之用空洞的目光看向小春,但他沒有吭聲。

“不行嗎?”小春在友之對面的沙發坐下,“這也正常,沒那麼容易的。”

這句話比起友之,更像是她說給自己聽的。

“堂島舅母說瞭什麼?”

“她說,不會給赤字的公司提供擔保。”

小春頗感意外地看著友之。

“真是個剛愎自用的老太婆,讓人火大。她還說,承載社會意義的雜志不可能是赤字。”

友之的語氣虛弱無力。

“你之所以生氣,是因為被她說中瞭吧。”小春說。

友之很久沒有吭聲。

“我難道不清楚嗎?”友之一邊嘆息一邊說道,“也許我一直在逃避改變公司這件事。現在,居然被人指著鼻子說虧損的雜志能有什麼社會意義。好不甘心啊,但這是事實。”

小春瞪大瞭雙眼。

“堂島舅母懂經營,真叫人佩服。”

“有什麼好佩服的,不過是個貪得無厭的老太婆。”

友之的眉頭皺瞭起來,然而——

“喂,小春。”突然友之像下定決心一般轉向妹妹,“繼續這樣下去是不行的,我們索性搞一次改革吧,經營改革。”

友之認真的語氣讓小春默默地倒抽一口氣。

“是我本末倒置瞭。”友之繼續說道,“借錢之前,向別人尋求擔保之前,我應該更加認真地審視一遍自己的公司。然而,我卻用歷史、社會意義做借口一直在逃避。現在這一套已經行不通瞭。哪怕過程痛苦,現在也不得不做。我要改變仙波工藝社。”

看著神情堅定的友之,小春的喉頭滾動瞭一下。

“你想,產業重組?”她問道。

“我想停掉《現代藝術手帖》。”

那是仙波工藝社出版的三本雜志之一。《現代藝術手帖》編輯部總共七名員工。某種意義上,這本雜志的內容甚至比招牌雜志《美好時代》更具專業性。

小春驚訝地瞪大瞭眼睛。

“編輯部的員工要怎麼辦?全部裁掉嗎?”

“我會讓他們辦理提前退休,一部分員工編入《美好時代》編輯部,組成精銳部隊。剩下的,企劃部可以接收嗎?”

“怎麼可以這樣,這太突然瞭……除瞭停刊以外沒有其他辦法瞭嗎?”

“沒有。既不改變現狀又能活下來的辦法,隻有一個。”

“隻有一個?”

小春嚇瞭一跳,她看著友之頑固的側臉突然明白瞭他的意思。

“社長,並購是絕對不行的。”

小春慌張地說出這句話時,門外響起瞭敲門聲,一名員工探出腦袋匯報:

“社長,東京中央銀行的半澤先生來瞭。”

“讓他到這兒來。”

友之說罷往扶手沙發的椅背靠去,眉頭深鎖。他暫時閉上瞭雙眼。

4

“然後呢,怎麼樣瞭?”

渡真利舉起新端上來的啤酒杯,痛快地一飲而盡。他滿足地擦瞭擦嘴角的泡沫。

“我把堂島芳治沒寫完的信交給瞭他,也告訴他堂島政子有可能提供擔保。在那之前,友之社長已經明白瞭自己該做什麼。”

“產業重組嗎?”

“他好像也在考慮接受並購。友之社長說得很誠懇,但是,無論誰是公司的實際控制人,公司面臨的課題都不會改變。”

半澤將略帶思索的目光投向瞭吧臺對面,這是他們常來的“福笑”居酒屋。在吧臺裡側,老店主正和往常一樣揮舞著雪亮的菜刀,利落地處理著食材。

“確實。”渡真利說道。

“沒有什麼改革不伴隨痛苦,做決定的是社長。”

半澤專註地看著墻壁上的一點。

“這正是公司經營的難點。”渡真利說。

接著,他又饒有興致地問:“還有,尋寶怎麼樣瞭?”

“毫無進展。”半澤保持著目視前方的姿勢回答道。

“堂島政子給你的硬紙箱裡到底裝瞭什麼?”

“兩年前的雜志、報紙和信,還有三本相冊。”

“相冊?”

“舊相冊,芳治或許曾經躺在病床上懷念健康的往昔吧。他這種心情,我也不是不理解。”

“然後呢?找到類似線索的東西瞭嗎?”

半澤靜靜地搖頭。

“那可能是個假消息。”

“不——”半澤再次搖頭,“芳治信裡寫的東西不像是假的。如果找到寶藏,或許能發現新的商機。”

但渡真利從一開始就抱著半信半疑的態度。

“但如果找不到寶藏,經營改革也失敗的話,仙波工藝社就隻能接受並購。到那時,可就是你輸瞭。”

“這不是輸贏的問題,真到那一步也沒辦法。我會高高興興地幫助仙波工藝社推進M&A項目,畢竟這也是客戶的經營判斷。”

“但在我聽來,怎麼有股輸瞭還犟嘴的味道呢?”渡真利笑道,“如果並購案成立。這次,你可就被大阪營本的和泉和伴野設下的權力遊戲狠狠地擺瞭一道。你們支行長淺野也在跟他們暗中勾結。”

“融資部怎麼樣瞭?”半澤問道,“他們害我們吃瞭不少苦頭。豬口雖然拿金融廳做借口,但實際上到底是什麼情況?”

“豬口倒是無關緊要,關鍵是北原部長。你也知道吧,他是出瞭名的嚴格。他應該不會故意針對仙波工藝社,但從結果上看,好像被那幫急於促成並購案的傢夥利用瞭。”

“聽說是十五億。”半澤吐出一句話。

渡真利沒有說話,隻是用眼睛詢問半澤。

“那是仙波工藝社的品牌費。”

渡真利詢問的雙眼因驚訝而瞪大。

“真豁得出去啊。看起來,田沼社長對仙波工藝社非常中意。”

“事實上,這才是最大的疑問。”半澤小心翼翼地斟酌著措辭,“老實說,仙波工藝社真的值那麼多錢嗎?不,我不是在說客戶的壞話。隻是,每傢公司有每傢公司適當的價格。現在的仙波工藝社並不具備那樣的價值。”

“原來如此。”

渡真利也表示贊同。他思考瞭一會兒,似乎並未想出合理的解釋。

“這是思慮不周的暴發戶行徑?還是另有所圖?抑或是一種相互刺探?”

“搞不清楚田沼社長到底在想什麼,這件並購案的可疑之處就在於此。這件事,大概另有隱情。”

然而隱情究竟是什麼,半澤完全沒有頭緒。

大阪營本的伴野給半澤打來電話,說有新消息轉告仙波工藝社,是第二天發生的事。

5

那天,友之剛好有事需要前往銀行的營業窗口,於是雙方決定在大阪西支行的會客室進行面談。

銀行把每月二十五號稱作“繁忙日”,許多公司選擇在這一天結算。因而,二十五號與月末是一個月最忙碌的時候。此時銀行內擠滿瞭客戶,電話鈴聲接連不斷地響起。

“前些日子非常感謝,今天勞您大駕光臨,不勝惶恐。”

大阪營本的伴野鄭重道謝後,將友之請進會客室。

“社長,非常感謝您抽時間過來。”

就連碰巧在行內的江島也跑過來,開始沖友之點頭哈腰。

“融資的事進展異常不順,我也擔心瞭好久呢。好在有並購方案,聽說對方開出的條件十分優厚。請您務必考慮一下。”

“好讓你們能賺到獎金積分是吧。”

友之的挖苦讓江島諂媚的笑容瞬間萎縮。

“那麼,請伴野調查員說明一下吧。”江島把話頭交給伴野後,連忙閉上瞭嘴巴。

友之的心情之所以比平時糟糕,是因為這幾日經營改革方案的討論並不順利。

他希望在不解雇任何一名員工的前提下推進改革,但現狀並不允許。他不想裁員,但如果不裁員,改革就不可能成功。現在的友之正處於這種兩難的境地。

“我將仙波社長佈置的作業扔給田沼社長後,立刻有瞭答復。今天,正是要向您轉達這條回復。”

“作業?”友之反問。

“就是關於貴公司的經營理念。”

聽到伴野的回答後,友之敷衍地“啊”瞭兩聲,語氣並不期待。

“這是田沼社長的回復。”

伴野一面說一面從公文包裡取出傑凱爾的信封,從中取出一封信。

“我開始讀瞭。

“仙波友之先生。前幾日您在百忙之中願意聆聽我方的提案,叫我不勝感激。事後,我從擔任中介工作的東京中央銀行伴野氏口中聽說,您擔心這份提案與貴公司的經營理念‘評論之公正’相抵觸。考慮到我方的經營內容,我認為您的擔心非常有道理。接下來,請允許我用書信的方式向您說明。

“我本人對仙波工藝社的歷史與權威性滿懷敬意,也對貴社獨立的評論精神深有共鳴。

“貴社之所以能在我國美術界保持嚴正中立的形象,必然依靠的是這條獨一無二的經營理念與遵照該經營理念進行的出版活動。

“我方將在此前若幹條件的基礎上增加一條新承諾。

“今後,我方也將徹底保證貴社評論之公正、出版之自由。

“請繼續在絕對公正的理念指導下,開展自由豐富、充滿創意的出版工作。這也是我方的心願。

“我衷心期待有朝一日能與貴公司攜手,共同開拓日本藝術界的未來。請您務必放下所有顧慮,仔細考慮我方提案。拜托您。”

信的最後有田沼時矢的親筆簽名。

“您看一看吧。”

友之接過伴野遞來的信,臉上浮現出困惑的神情。

“問題解決瞭呢,社長。”

江島欣喜的聲音也沒引出友之任何的反應。

此時的友之正在為經營改革傷透腦筋,另外,傑凱爾開出的又盡是反常的條件。

“田沼社長並沒有幹涉美術評論或出版方針的意思,他隻是純粹地想為美術界貢獻一分力量。所以,他想助貴公司一臂之力——這份提案的用意便是如此,請您一定積極考慮。”

在半澤與中西的註視下,友之輕輕地嘆瞭一口氣。

現在的友之站在資金鏈即將斷裂的生死關頭,孤立無援。融資申請遭遇暗礁,想向堂島政子尋求擔保,經營改革卻又進展不順。

“知道瞭。”過瞭半晌,友之答道。

這句話讓中西驚訝地抬起頭。

這個回答,的確出人意料。

“我會積極考慮。”

“非常感謝。”

伴野笑逐顏開。

“條件如此優厚的M&A提案打著燈籠也難找,我就知道您會這麼說。對吧,江島副支行長。”

被伴野問到的江島接連點瞭好幾次頭,臉頰因興奮泛起瞭紅暈。

此時,友之面朝天花板,閉上瞭雙眼。

他並不想接受並購提案,但現實卻逼迫他不得不考慮。

“課長,這是怎麼回事?友之社長放棄靠自己籌措資金瞭嗎?”

中西帶著無法釋然的表情朝半澤的辦公桌走來。在個性直率的中西看來,答應考慮仙波工藝社的並購提案,意味著友之社長心意的轉變。

“他隻是說會考慮,又沒有真的同意。”半澤說道。

但中西好像並不認可。

“隻要推行經營改革獲得堂島太太的認可,就能得到融資擔保。我覺得希望還是很大的。”

“但是,經營改革方案卻討論得不順利。”半澤回答,“萬一,堂島太太拒絕提供擔保又該怎麼辦?讓所有員工去睡大街嗎?經營公司不能光靠正義感,有時也需要清濁並吞的狡黠。對友之社長而言,所有的可能性都是選項之一。”

“那麼,那兩億日元的融資申請——”

“當然要繼續跟進。友之社長既然決定戰鬥到底,我們就要全力支援。這些,也包含在內。”

半澤的眼神轉向堆在辦公桌旁的硬紙箱,那是從堂島政子傢拿來的遺物。

“現在,正是檢驗友之社長經營手腕的時候。”聽到兩人對話的南田說道,“中小企業的經營,就是在一個又一個的迷惘中思考怎麼做才能活下來。陪伴它們走出困境,是我們的工作。”

一切正如南田所說。

6

仙波工藝社的並購案向前推進瞭一大步,當天整個下午,支行長淺野的心情都極為舒暢。

“不出意外的話,獎金積分就是我們的囊中之物瞭,支行長。我已經提前將這單案子列入業績預測中瞭。”

副支行長江島也在不遺餘力地迎合淺野,支行內充盈著與往日不同的和諧氣氛。

然而,就在支行為關店準備忙碌得不可開交的傍晚時分,卻出現瞭一點不和諧的插曲。

下午五點半過後,結束一天業務的支行進入處理白天遺留工作的加班時間。

半澤正在瀏覽下屬提交的融資申請書,卻聽到江島說:“支行長,今天的祭典委員會,拜托您瞭。”他不由得豎起耳朵。

“祭典委員會?啊,是今天嗎?”背後傳來淺野興致不高的聲音,“江島君,你代我出席吧。”

“不行啊,我今天和北堀制鐵所的社長有約。”

“又有約?你跟客戶吃飯是不是吃得太頻繁瞭?”

難得從淺野嘴裡聽到一句正確的話,然而緊接著,他馬上說出瞭那句意料之中的話。

“那就讓半澤課長去吧。喂,半澤。”

半澤輕輕嘆瞭口氣,從座位上起身,向淺野走去。

“你,去參加祭典委員會。反正你今天沒什麼事,也不用開會,對吧。”淺野用輕浮的語調說道。

“我確實沒有安排。但就像我上次在報告裡寫的那樣,我認為那種聚會,應該由支行長出席。”

“我有安排瞭。”

淺野將公文包拉到跟前,開始收拾辦公桌。

“但是支行長,祭典委員會的日期是早就確定的。參會委員也不會接受‘有安排’這種理由。”

“不就是個稻荷神社的祭典嗎?”淺野的聲音變得尖銳起來,“說白瞭,就是一幫做會長的老頭兒湊在一起消磨時間的聚會,有必要讓我這個支行長特意露面嗎?有你這個融資課長就夠瞭。”

過去的祭典委員會都由半澤一人出席,不必說,每次他都要為淺野的缺席不停道歉。

“但這次需要請求參會委員支持銀行業務。”

“是啊,支行長。您還是出席一下吧。”

就連江島也開口勸說,想必是產生瞭某種危機感。

銀行向參加稻荷祭的客戶提出的請求,無非是希望對方追加定期存款或融資金額。無論哪一種都算不上緊急案件。說白瞭,隻是銀行單方面懇請客戶幫襯業績的行為,並且,對象還是以嚴格挑剔著稱的老會長們。

“怎麼連你也——”淺野用可怕的眼神瞪著江島,“客戶支持我行業務不是理所當然的嗎?虧我們平時那麼照顧他們。”

“那個,您說得對。”

被淺野瞪著的江島隻好灰溜溜地咽下想說的話。

長期任職於總行的淺野已有二十多年沒在支行工作過,他以為二十年前銀行耀武揚威的姿態還能延續至今,隻能說這是一種時代錯覺。

“總之,我可不想出席什麼祭典委員會。半澤課長,拜托瞭。”

神情凝重地扔下這句話後,淺野不再聽任何人的勸說,迅速離開瞭辦公層。

“這下難辦瞭。”

江島有點不知所措。他畢竟在大阪西支行待瞭兩年,深知祭典委員會眾人的性格。

被淺野評價為“老頭兒集會”的祭典委員會,實際是為支行經營積攢人氣的聯誼會。

不僅如此,它還為各方經營者提供瞭寶貴的交流機會。在那樣的場合下,大傢可以推心置腹地聊一聊怎麼做才能繁榮地區產業,進而促進銀行發展。

“事已至此也沒別的辦法,你去參加吧。”

支行長缺席的情況下,理應由副支行長江島出席。但江島似乎完全沒這個打算。江島也有問題,居然完全沒考慮支行長無法出席的情況,早早就與客戶約好聚餐。某種意義上,江島與淺野一樣,都在內心的深處輕視著客戶。

“那就拜托瞭,大傢也好好加油。”

江島立刻開始收拾辦公桌,不到五分鐘便也從辦公層消失。

“沒問題吧?”

看到這種情況,南田擔憂地皺起眉頭。

“怎麼可能沒問題。”半澤不得已穿起西服外套,“希望別出什麼大事——”

他有種不好的預感。

《半澤直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