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祭典委員會通常在氏子總代表的公司會議室舉行。遵照這條慣例,今天,八名委員會成員聚集在本居竹清擔任會長的立賣堀制鐵所會議室裡。
這裡的每一傢公司都是東京中央銀行大阪西支行的大額交易對象。換句話說,都是可被稱為支行經營支柱的重要客戶。
半澤進入會議室時,所有成員正圍坐在大型會議桌旁閑聊。
此刻,閑聊聲戛然而止,會場立刻被一種生硬冷淡的氣氛籠罩。
“我來遲瞭。”半澤說。
事實上,距離會議開始隻過去瞭幾分鐘。半澤朝圍坐在一處的經營者們鞠躬致歉,打算拉出最末席的椅子。這時——
“那不是你的座位。”一名委員會成員尖銳地說道。
此人是九條鋼鐵的會長織田圭介,他以態度強硬著稱。
會議桌正中央坐著主持會議的本居竹清,他身旁的織田正用不留情面的眼光盯著半澤。
“那是支行長坐的位置,淺野支行長人呢?”
“非常抱歉,淺野今天有要事在身,無法出席。”
“‘要事’是什麼事?”
“據說是無法推托的要事。”半澤含糊地答道。
他也想詳細解釋,可淺野根本沒說清“要事”的內容。
“也就是說,那是比祭典委員會還重要的‘要事’。”竹清臉上露出與以往不同的嚴肅表情,“你以為,我們從繁忙的工作中抽空趕到這裡是為瞭什麼?”
“真的非常抱歉——”
半澤咬緊瞭嘴唇,除瞭道歉,他無話可說。
“就是不把我們放在眼裡唄,這個支行長架子真大。”另一個委員說道。
“下次他一定會出席的,今天的事能不能大事化小呢?拜托各位。”
半澤深深地鞠瞭一躬。
“這是看不起我們嗎?”織田咆哮道,“我們聚在這裡,是為瞭討論怎麼讓你們銀行的業績更上一層樓。支行長卻一副置身事外的樣子,有這麼瞧不起人的嗎?我不幹瞭。”
“剛才大傢還說,今天支行長來瞭以後,要好好說說他。”竹清冷淡地說道,“他這樣下去是不行的。聽說他昨天還去織田會長那兒問人傢想不想把公司賣掉。這件事,你知道嗎?”
半澤驚訝地看著竹清,說:“不知道——”
“那支行長到底在想些什麼啊?”會議桌四周響起瞭小聲議論的聲音。
“聽說隻要我們賣掉公司,支行就能賺到獎金積分。”織田恨得牙癢癢,“我們難道是銀行達成業績的工具嗎?一直以來你們銀行都是公司的主力銀行,從今往後不是瞭,我要把業務轉去白水銀行。”
“織田會長,請等一下。”半澤連忙阻止,“我一定會把各位的意見認真地轉達給淺野。更換主力銀行的事,請您三思。”
“問題不僅僅是支行長對祭典委員會的輕視。”竹清直視著半澤的雙眼,“真正的問題是,淺野支行長對我們這些客戶沒有一絲感情。對淺野而言,不,對東京中央銀行而言,客戶到底是什麼?隻是賺錢的工具嗎?如果支行長這麼想,我們就不可能把業務交給你們。因為一旦公司出現什麼意外,淺野支行長並不會助我們一臂之力,豈止如此,他或許會第一個逃跑。這樣的銀行,怎麼能做公司的主力銀行?”
半澤無言反駁,他能做的,隻是反復地、沒完沒瞭地道歉。
“還有,關於這次東京中央稻荷的‘稻荷祭’,半澤先生。”竹清最後說道,“我們隻參加祭祀活動,晚宴就不必辦瞭。我們也拒絕提供一切以祭典為名義的業務支持。”
“各位請等一下。”半澤慌忙解釋道,“各位的心情我完全理解。但是,淺野也不是那種冥頑不靈的人。請各位再給我們一次機會,我一定讓支行長向各位鄭重道歉。”
“跟你說不通啊。”織田埋怨道,“總之明天一早,我們會把剛才的話親自對淺野支行長說一遍。你讓他好好等著。”
如織田所言,祭典委員會成員親自殺到支行,是第二天上午十點發生的事。
2
那天早上——
半澤在上午八點到達銀行,比平時要早。
昨晚,他已經向淺野匯報瞭祭典委員會發生的事,但淺野根本不放在心上,還說那隻是他們的口頭威脅。
半澤還想聯系副支行長江島,但不知江島又輾轉去瞭哪傢酒館喝酒,一直聯系不上。
江島在昨晚的飯局似乎遇上什麼好事,八點過後,他心情愉悅地出現在辦公層。然而——
“怎麼會——”
聽完半澤的匯報,江島的嘴唇瞬間開始發抖,臉上的血色“唰”的一下消失殆盡。
“這、這件事,你向支行長匯報瞭嗎?”
“匯報瞭,但他完全不當回事……”
江島焦急地掃瞭眼掛鐘。
與此同時,淺野的身影剛好出現在辦公層。
“支、支行長。大事不好瞭!”
江島向淺野奔去,差一點摔倒。
然而,淺野卻依然氣定神閑。
“真是的,他們就那麼希望我出席嗎?無聊透頂。”
淺野將祭典委員會發生的事單純歸結為參會委員在“鬧脾氣”。
“但他們確實大發雷霆,還說要更換主力銀行。”
淺野用憐憫的目光看著江島。
“他們隻是嘴上說說。”淺野覺得這事過於荒唐,不由得輕蔑一笑,“太誇張瞭,關西人就喜歡這樣,虛張聲勢。”
他還特意學起奇怪的關西腔。然而世上再沒有哪個人比淺野更不適合講笑話。
“支行長,那些客戶並不是那種隨便說說的人——”
“他們要是離得開我們,那就試試唄。”淺野看著越說越激動的江島,放出狠話,“聽好瞭,副支行長,還有融資課的諸位。沒有哪傢公司的業績會永遠一帆風順。一旦業績惡化,他們能依靠的隻有銀行。與銀行作對沒有任何好處。連這點道理都不懂的人,在我看來,沒有資格做經營者。如果他們真的計較,要我去說一兩句軟話也不是不可以。”
淺野說完立刻回到自己的座位,開始閱讀晨報。客戶抗議也好,憤怒也好,似乎都與他無關。
然而,過不瞭多久,他就會知道自己的判斷錯得有多麼離譜。
“淺野支行長在嗎?”
昨晚的警告變成瞭現實,以本居竹清為首的“難波教父[1]”們手握用以返還銀行融資的支票,踏進瞭支行大門。
“聽我說兩句,支行長。”
率先開口的是本居竹清,他從上衣口袋拿出三十億日元的支票。
這情景讓淺野目瞪口呆。
“這、這到底是……”
“顯而易見,這是用來歸還貸款的支票。賬戶裡有錢,用這個就能還清。我已經把你們銀行一半的融資業務轉移到瞭白水銀行。接下來,我還打算按照到期順序依次歸還你們銀行的貸款。拜托瞭。”
“請、請等一下。”到瞭這個地步,淺野終於意識到事態的嚴重性,“說到底那不就是個稻荷祭嗎?晚宴會場我們也早就預約好瞭。”
“那晚宴,別辦瞭。”織田語氣決絕地頂瞭回去,“實在想辦的話,今後去找其他客戶陪你們辦吧,我們就不奉陪瞭。”
銀行收回發放給客戶的融資,切斷業務往來,叫作“分選”。
反過來,客戶主動切斷與銀行的業務往來叫作“逆分選”,簡稱“逆選”。
被客戶“逆選”,對銀行而言是真正的奇恥大辱。如此嚴重的事態,即使在過去也很少見。
客戶當場提交的還貸支票高達百億日元,這意味著,大阪西支行總融資額中有相當一部分,已在瞬間化為泡影。
這實在事關重大。
“昨天到今天這麼短的時間內,再怎麼著,事情也不可能惡化成這樣啊。”待竹清等人離開後,勉強保持住理智的江島說道,“他們是不是早有準備?”
淺野隻能用顫抖的手握住支票,用呆滯的雙眼一動不動地盯著竹清等人消失的樓梯口。
“半澤……”淺野的喉嚨發出嘶啞的聲音,“是你一直在參加祭典委員會對吧。既然你知道會發生這種事,為什麼不向我匯報?”
淺野這招諉罪於人太過出乎意料,辦公層的全體員工一時無言以對。
“難道你是故意隱瞞的?”
“不,祭典委員會的事我都一一向您匯報瞭。我也沒想到事情居然會發展到這個地步。”
聽到半澤的回答,淺野立刻瞪著發紅的雙眼憤怒地喊道:
“你居然一點都沒察覺到,任由事態發展到這個地步。這全是半澤融資課長,你的責任。給我好好反省!”
這話太過荒謬,甚至讓半澤喪失瞭反駁的欲望。淺野怒氣沖沖地將那一把支票塞進半澤懷裡。
“我們去找業務統括部商量,副支行長!”
呆呆地站在原地的江島聽到這句話後才清醒過來。
“瞧瞧你辦的什麼事兒!”
他用手指瞭指半澤的鼻尖,緊跟在淺野身後,快步走進瞭支行長辦公室。
3
“現在,總行也在議論這次‘世紀大逆選’呢。你可得振作,半澤。”
半澤所在的地方是常去的西梅田“福笑”。坐在他身旁的,是因公事來大阪出差的渡真利。因每次出差都光顧這裡,渡真利早已變成店內的常客。
“聽說是你一直在參加那個祭典委員會,你沒看出什麼征兆嗎?”
“老實說,我也沒想到會出這麼大亂子。”半澤搖瞭搖頭,說道,“事後我才知道,客戶對淺野的不滿似乎已累積到一定程度瞭。”
這幾日,半澤的工作就是跑遍每傢公司去賠禮道歉。
雖然再三懇求對方恢復業務關系,但沒有一傢公司給出好臉色。半澤感受到最多的是客戶對淺野強烈的不信任。淺野做的“好事”不勝枚舉,例如對客戶提交的融資申請反應冷淡,到處胡言亂語,勸客戶與其苦苦支撐不如把公司賣掉。
“但是,總行的說法可不是這樣。”渡真利帶來瞭無法置之不理的消息,“那邊的版本是,出席祭典委員會的融資課長沒能好好協調關系,才導致客戶大量出走。”
“這是怎麼回事?”
“肯定是淺野跟各部門打好招呼瞭。”渡真利壓低聲音說道,“照他的說法,責任全在融資課長,也就是你身上。要不瞭多久,業務統括部就會傳喚你,你知道這背後的貓膩吧。”
“寶田嗎?”
“沒錯,淺野支行長和寶田恐怕私下早已談妥。”
“卑鄙無恥。”
半澤的眼中,怒意在靜靜累積著。
“你也不想就這麼被算計吧。半澤,聽好瞭,無論如何一定要辯駁,千萬別因為對方是支行長就心存顧慮,否則,這口黑鍋就會扣在你一個人身上。這種事,那幫傢夥做得出來。”
半澤再次瞭解到被權力鬥爭裹挾的總行究竟是一副什麼光景。
“到時再說吧。”
“你怎麼還不緊不慢的?”渡真利真心為半澤感到擔憂,“寶田到現在還記恨被你駁倒的事。他正摩拳擦掌,準備趁這個機會狠狠地報復你呢。”
“我之所以反駁他,是因為那傢夥行事荒唐。他居然對此置之不理,半點反省的意思都沒有。”
半澤冷哼一聲,把筷子伸向裝著醋拌涼菜的小碗,那是用切碎的黃瓜和章魚拌成的涼菜。
“那幫傢夥知道反省兩個字怎麼寫嗎?他們隻知道明哲保身,所以才需要你這隻‘替罪羊’。”
“無恥的傢夥。”半澤罵瞭一句,憤怒地盯著墻壁。
4
“這次的事是你疏忽大意瞭,淺野君。”
淺野所在的地方,是大手町東京中央銀行董事辦公層其中一間辦公室。
因客戶出走一事趕往東京的淺野,今天也跑遍瞭各個相關部門說明情況。他已記不清這是第幾次為瞭此事疏通關系。
業務統括部部長寶田從辦公桌後站起,讓淺野坐在沙發上,自己則一屁股坐在沙發對面帶扶手的靠椅上。
“這次的事猶如晴天霹靂,老實說,我也很震驚。”
淺野一邊擦拭額頭的汗珠一邊解釋:“和客戶的聚會一向由半澤出席,他完全沒向我匯報。如果提早瞭解到情況,我們也能著手應對,現在就連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辦瞭……”
“然後呢?後來怎麼樣瞭?”
寶田把交叉的手指放在大腿上,一臉為難地聽著。
“半澤去瞭各傢公司賠罪。但因為都是些頑固的客戶,未來的動向還不明確——”
“今後,他們還會繼續還貸嗎?這可不妙啊。”
“後來我才聽說,以前也發生過類似的事。”淺野說的是大阪西支行隱秘的過往,“這次出走的公司以前多數是關西第一銀行的客戶。關西第一銀行似乎做瞭讓他們不滿的事,於是他們就一起造反,把業務轉到瞭我們銀行。它們都是那一帶的老企業,經營者也都關系親密、十分團結。該怎麼說呢,就類似於一次農民起義吧。”
淺野的話裡透著十足的優越感。
“反過來說,你也應該提前摸清那幫傢夥的脾氣吧。”
“直接和他們接觸的是半澤,他從來沒提醒過我這些。”
“原來如此,半澤的做法很有問題啊。”
寶田陷入瞭沉思。
“再怎麼樣,我們也不可能突然被‘逆選’。”淺野辯解道,“此前一定有相應的征兆,但半澤卻完全沒看出來。他無能到這種地步,早就不值得信任瞭。”
“也就是說,如果一線負責人半澤履行瞭自己的職責,這次的事故完全可以避免。這責任可不小啊。”
“我也不想把下屬說得太過分,但事實就是這麼回事。”
淺野故意露出一副苦惱的表情,再次向寶田道歉:“這次的事,非常抱歉。”
“你作為支行長雖然應該負起所有責任,但我覺得,酌情處理的餘地還是很大的。”
“您的寬宏大量讓我不勝惶恐。”
“這件事,已經傳到行長耳朵裡瞭。”
“五木行長嗎?”聽到這句話,淺野臉色大變,嘴唇開始顫抖。
五木對下屬的失誤向來不留情面,是個賞罰分明的人。一個不小心,這可能會影響淺野接下來的晉升。
“行長命令我查清楚事實。我想,可能會成立審查委員會。”
“審查委員會……”
曾經任職於人事部的淺野自然明白這意味著什麼。
每當發生負面事件時,銀行便會成立審查委員會。審問的場面宛如中世紀教廷審訊異教徒,不僅如此,那些承受過槍林彈雨般犀利審問的“嫌犯”最後無一不被趕出晉升的階梯,從此消失在大眾視野。
“我、我也會被審查委員會傳喚嗎?”
“當然,你是支行長嘛。但說到底,你隻是受害者。”寶田耐心地解釋道,“一件事情裡必然有加害者和受害者,你是受害者,加害者嘛,就是那個——半澤。”
淺野恭敬地說瞭聲“是”。寶田繼續說道:“你隻需要大大方方地說出真相。與審查委員會作對確實可怕,但如果得到他們的支持,你就會發現,世上再沒有比這更可靠的靠山。聽好瞭,銀行需要你這樣優秀的人才,你要把這句話銘記在心。在銀行待久瞭,偶爾也會遇到這種事。”
“非常感謝。”
淺野感動得熱淚盈眶,緊緊握住瞭寶田伸出的右手。
“啊,對瞭對瞭。”正當淺野懷揣昂揚的鬥志準備離開辦公室時,寶田像突然想起什麼似的開口道,“作為交換,仙波工藝社的M&A你得好好跟進,行長也很期待呢。”
“我一定竭盡全力,不辜負您的期待。”
辦公室的大門關閉的瞬間,淺野看到的是寶田那張春風得意的笑臉。
5
“審查委員會嗎?”中西困惑地重復瞭一遍,同時用想不通的眼神看著南田,“什麼時候舉行?”
將一天的工作大致處理完畢後,南田湊巧與年輕行員們一同下班。離開支行時,時間已超過晚上七點。
“要不要去喝一杯?”南田提議道。
即使是中西這些年輕行員,也察覺到行內令人窒息的氣氛,誰都想透口氣,因此沒有人拒絕這個提議。
接著,眾人走進瞭支行附近的烤雞肉串店。
“好像是這周五,聽說剛才業務統括部聯系瞭江島。他們好像要傳喚淺野支行長、江島副支行長,還有半澤課長。”
“課長也在嗎?”
驚訝地問出這一句的,是名叫友永的融資課年輕員工。他也是中西的前輩,入行三年。友永不愧出身於大學籃球部,即使坐著也比旁人高出一個頭。
“我找融資部的熟人打聽瞭一下,淺野支行長在總行到處宣揚這次事件是半澤課長的責任。審查委員會雖然也叫瞭淺野支行長,但真正針對的卻是半澤課長。”
“怎麼可以這樣?”中西不由得提高音量,“課長沒做錯任何事,隻是出席瞭支行長推給他的祭典委員會而已。”
“淺野的邏輯是,半澤課長無視祭典委員會的不滿,沒有向支行匯報才是事件的主因。”
“這不是推卸責任嗎?”中西罵道,“明明是他自己把不想去的聚會推給瞭課長。半澤課長知道這事嗎?”
“課長的消息向來靈通,大概聽說瞭吧。”
南田雖然這麼說但並不清楚詳情。半澤說要再次向氏子總代表本居竹清表達歉意,在傍晚時分離開瞭支行,拜訪結束後,他應該直接回傢去瞭。
“說到底,淺野支行長從未參加過一次本該由他親自出席的聚會。肆無忌憚地勸別人賣掉公司,引起客戶不滿的,也是支行長。這些才是事情的主因,課長應該這麼強調。隻要死咬住這一點不就行瞭嗎?”另一名年輕行員本多說出口的是真正具備建設性的意見。本多入行五年,去年從東京都內的支行調到大阪。
“即使強調瞭,也不一定有效果。”南田持悲觀態度,“不管理由是什麼,出席祭典委員會的確實是課長。既然如此,他就應該察覺到事情的征兆,並向上級匯報。這是總行的看法。”
“課長匯報瞭呀。”中西抗議道,“不當一回事的是支行長。如果審查委員會認定半澤課長有錯,那會怎麼樣?”
“會怎麼樣呢?”
南田停住瞭將烤雞肉串遞到嘴邊的手,低下頭。當他再次抬起頭,眼中浮現的卻是屬於上班族的悲哀。
“如果變成那樣,課長大概會馬上收到調令吧,會被降職。”
“降職……”中西呆呆地重復著,視線落在餐桌上,“怎麼可以這樣,怎麼可以……”
“淺野支行長真是個可怕的人啊。”
南田嘆瞭一口氣,嘆息聲中飽含對前途未知的擔憂。
“你怎麼又來瞭啊,也是不容易。”
半澤還來不及敲門,門就自動開瞭。眼前出現的是本居竹清和智則二人。
本居智則與竹清的長女成婚,是本居傢的入贅女婿,從前就職於某大型商社的鋼鐵部。他沒有辜負竹清的賞識,自從他出任社長後,立賣堀制鐵的生意便越加興隆,業績也呈逐年上升的趨勢。
“無論多少次也要來。這次,真的非常抱歉!”
看到站起身深深鞠躬的半澤,竹清勸道:“好瞭,坐下吧。”
“我從社長那兒聽說,這次,你好像要在你們總行遭罪瞭。”
這大概指的是審查委員會。令人驚訝的是,竹清居然知道這件事。
“您怎麼會……”
“中午時南田先生來賠罪,順便說瞭這事。”回答的是智則,“他說半澤先生並沒有做錯什麼,求我們幫忙說情。”
“南田他……”
雖然對半澤隻字未提,但南田也在用自己的方式為他擔憂。
“話說回來,銀行這地方還真可怕。聽說你要吃苦頭瞭。”
“對不起,都怪南田說瞭多餘的話。”
“減少你們那兒的業務真是個正確的決定。東京中央銀行,原來是這種是非不分的銀行啊。”
雖然被竹清如此批判,半澤卻無言反駁。
“隻讓下屬一個勁兒地來道歉,你們的支行長究竟在做什麼?”竹清問到瞭最關鍵的地方,“他肯定是把客戶丟在一邊,自己偷偷摸摸回總行疏通關系去瞭吧。”
在這個老人面前,一切渾水摸魚的做法都行不通。獨自創立立賣堀制鐵、將公司經營成大型企業的竹清具備識人的才能。誰在兢兢業業地上門拜訪,誰在面對爛攤子時抽身而去,他都看得一清二楚。正因為他多年來見識過形形色色的人物,才具備如此慧眼。
“還有,你在面對那個審查委員會的時候,打算怎麼說?”
“我還沒想好。”半澤答道,“也不知道他們要問什麼,順其自然吧。”
“如果最後是你被調走,那該怎麼辦?”竹清問道。
半澤在回答之前,停頓瞭好長時間。
“船到橋頭自然直,害怕人事調動的話,還怎麼當上班族啊。如果我被調走,隻能證明銀行就是這種水平的組織。”
“原來如此。”
竹清微微示意,智則馬上將一枚信封推到茶幾上。
“這是——”
“你先拿著,也不知道能不能派上用場。”
半澤伸手拿起信封。
“銀行也得看人。”竹清嚴肅地說道,“同一傢銀行,換一個支行長和客戶經理就完全是不同的印象。對我們這些借錢的人來說,身體力行地為我們解決難題的客戶經理是無論如何也要保護的對象。審查委員會的結果出來後,你能告訴我嗎?”
面談隻花瞭十來分鐘,半澤與竹清的交談就這樣結束瞭。
6
“審查委員會的成員定下來瞭,半澤。”
渡真利的電話是在下一周的星期四下午,直接打到半澤工位上的。
“首先是人事部的小木曾,此人是淺野調到大阪西支行前的部下。還有兼任關西業務推進部部長和泉,以及我們部門的野本部長代理。小聲說一句,這位老兄原先在大阪營本待過,是業務統括部部長寶田的小嘍囉。”
“這是故意的嗎?”半澤咂瞭咂舌。
渡真利接下來的話更加致命:“審查委員會會長,就是那個寶田。你節哀順變吧。”
“這是淺野保衛戰嗎?”
“不,是半澤圍剿戰。在總行,人人都認為這次事故是你的責任。話說回來,在大廈樓頂建神社、辦祭典這種事,就算跟東京的人說瞭,他們也搞不清楚重要性。”
“或許吧。”半澤漫不經心地應道。
他在辦公桌前翻開一本舊雜志雜志,那是從堂島政子傢拿來的遺物。目前還沒找到線索。
“現在是你優哉遊哉的時候嗎?如果是這幫人,不管你怎麼辯解,結果都是你一個人背黑鍋。你做好心理準備瞭嗎?”
“他們問什麼我就如實回答什麼,僅此而已。”
“這真不像你會說的話。”渡真利冷淡地說道,“大傢都那麼看好你,你怎麼能在這種地方跌倒?”
“那樣的話,你就盡可能雙手合十為我祈禱吧。”
電話那頭的渡真利似乎還想說什麼,半澤說瞭句“我有點忙”就把聽筒放下瞭。
背後的支行長席空空如也,為瞭明天的審查委員會,淺野提前去瞭東京。
“沒問題嗎?課長。如果有什麼需要準備的,我可以幫忙。”南田似乎聽到瞭半澤與渡真利的對話,出聲問道。
中西也擔憂地站起身。
“不用,我已經準備好瞭。你們不要在意,該做什麼做什麼。”
副支行長席上,同樣被審查委員會傳喚的江島神情緊張,嘴裡念念有詞,但聽不清究竟在說什麼。他好像在用自己提前準備的假定問答集做審查前的預演,今天無論跟他說什麼,他都心不在焉。
順其自然吧。
但這並不等於半澤允許自己失敗。
大體相信人性本善,但也會將落在自己身上的火星撣落得一幹二凈——這便是半澤直樹的處事原則。
7
那天,半澤乘坐瞭早上六點的新幹線,在上午十點前走進位於丸之內的東京中央銀行總行。審查委員會即將開始。
在那間小等待室裡,淺野沉默不語,他的額頭青筋凸起,顯得有點神經質。另一邊,江島正拼命背誦手裡的假定問答集。
終於到瞭十點,業務統括部的調查員露面,首先將淺野叫去瞭隔壁的會議室。不到三十分鐘,淺野心情舒暢地回來瞭。
“支行長,您辛苦瞭。怎麼樣?”
“正義是站在我這邊的。”
淺野脫掉外套,隨意坐下瞭。他接過負責接待的調查員端來的紙杯咖啡,滿足地喝瞭一口。
沒過多久江島也被叫進去瞭,他離開時臉上的表情不同尋常,仿佛緊張的街頭混混。
“居然會變成這樣。半澤君,對你而言可能太殘酷瞭。”在隻剩兩人的等待室裡,淺野這樣說道,“不過,這也是你自作自受,你就認命吧。”
這世上,真的有將自己的謊言信以為真的人,或許淺野就是其中一個。
“我自作自受嗎?”半澤說。
淺野皺眉,反問道:“難道我說得不對?”
“我認為不對。”半澤笑著回答。
淺野的臉沉瞭下去。
“你這種態度才是最大的問題。”
“支行長,我還想再問一遍。”半澤沒有理會淺野的斥責,問道,“您為什麼不去參加祭典委員會?”
“你怎麼還在說這事?”淺野帶著一些怒氣說道,“因為我很忙啊。重要的碰頭會、飯局,對支行長而言,這些都是要緊事。”
“是嗎?”半澤問道,“您對審查委員會也是這麼說的嗎?”
“我如實說明瞭情況,有什麼問題嗎?”
“沒有。”半澤答道。
此刻,生硬的沉默降臨在兩人之間。
半澤所在的位置剛好可以看到大手町的寫字樓群,這片視野裡,無數上班族在認認真真地生活,兢兢業業地工作。在旁人看來或許是微不足道的事,但像現在這樣與組織中的不合情理之處對抗,對上班族而言,也是重要的工作。
縱使有現代社會這塊遮羞佈,這個世界的本質依然是弱肉強食,離和諧共生還相去甚遠。
平時總是循規蹈矩的上班族,也會遇到如果不全力戰鬥,就會死無葬身之地的時候。
對半澤而言,正是“此時此刻”。
被負責引導的調查員帶回來的江島,似乎受瞭好一番斥責,他臉色鐵青,憔悴不堪,肩膀無力地垮下。
這結果顯而易見,審查委員會的勝利者隻有淺野一人,江島與半澤一樣,都是失敗者。
無力地癱在椅子上的江島,從口袋裡拿出絲毫沒派上用場的假定問答集,深深嘆瞭口氣。
“半澤課長,請。”
半澤被叫到名字,走進審查委員會的房間。房間裡隻擺瞭一張椅子。兩條長桌緊緊地挨在一起,每條長桌後坐著兩名審查委員。坐在中間靠右位置的是業務統括部部長寶田。
他對半澤的恨意難以掩飾,曾經在眾人面前被半澤駁倒的恥辱讓他至今耿耿於懷。他用力皺起鼻子,幾乎快把牙齒露出來瞭。
“好久不見啊,半澤。”寶田開口瞭,“最近在企劃部沒看見你,我還納悶呢。沒想到是去瞭大阪吊車尾的支行做融資課長啊。你好像一直覺得自己是對的,現在總該明白,這是多麼自以為是的妄想瞭吧。”
“我得糾正您一點,大阪西支行絕不是吊車尾支行,它是大阪四大支行裡歷史最悠久的支行之一。”
“然而,那傢支行卻因你的失職失去瞭寶貴的客戶資源。你得承認這一點吧。”
說話的是坐在中間靠左位置、與寶田並肩而坐的禿頭男人,他正是大阪營本的和泉。這兩人似乎是主審查官。
“失職是指什麼,我完全不明白。您能解釋一下嗎?”
聽到半澤的反問,和泉怒氣沖沖地瞪瞭過來。
“這裡是你提問的地方嗎?”插話的是人事部的小木曾。
半澤知道這人,聽說是個趨炎附勢的小角色。
“我隻是不明白問題的意思,所以才問的。”半澤對小木曾說。
“那麼,我來給你解釋。”寶田接過瞭話頭,“根據目前瞭解到的情況,你作為淺野支行長的代理人,出席瞭那個叫‘祭典委員會’的聚會,沒錯吧。”
半澤剛一點頭,融資部部長代理野本就在手邊的稿紙上寫瞭些什麼,他似乎負責會議的記錄工作。寶田的發言還在繼續:“客戶單方面要求支行長出席聚會,因為沒有滿足他們的要求,所以就集體到支行宣告中斷業務往來。根據報告,四次會議全部由你代替支行長出席,這期間,你明知客戶不滿,卻沒有向支行長盡到告知義務。這不是失職還能是什麼?”
“關於客戶的不滿,我每次都匯報瞭。”
“淺野君說沒聽過。”和泉插嘴道,“你認真報告瞭嗎?支行長可是很忙的,更何況淺野君就任時間不長。你該不會是在他最忙的時候隨便提瞭一兩句吧。”
半澤從手裡的透明文件夾裡取出文件,放到寶田面前。
“請看。”
寶田拿起文件,憤怒地朝旁邊的和泉使瞭眼色。
“這是我提交的報告。總共四份,每一份都在會後第二天提交給瞭江島副支行長、淺野支行長。我挑重點讀吧。”
半澤說完讀起瞭手邊的復印件。
“因昨日‘祭典委員會’上,各參會委員不滿於淺野支行長缺席一事,特此報告。參會委員強烈要求淺野支行長出席今後會議。因客戶對我行應對措施已產生懷疑,特請求支行長務必出席下次會議,並通過分別單獨拜訪等措施,謀求與客戶之溝通交流。”
半澤從復印件上抬起頭,重新看著四名委員,說:“這份報告上有淺野支行長的閱覽印。請問我哪裡失職瞭?”
寶田怒目圓睜,卻說不出反駁的話。
“淺野君可沒說過有這種報告。”
和泉雖然用瞭近乎責難的語氣,但這等同於指出淺野的過失。
“對這份報告上的重要警告視而不見的是淺野支行長。而他居然連這份報告的存在都不記得,我真的無話可說。”
淺野壓根兒看不起祭典委員會,自然不會把半澤寫的報告放在眼裡。
“你以為寫瞭報告就萬事大吉嗎?”和泉開始強詞奪理,“如果淺野支行長忘記瞭這份報告,你就應該重新匯報,認認真真跟進到最後,這才是你和副支行長該做的事。”
“我不是寫瞭四份報告警告他嗎?”半澤說道,“您的意思是,四份報告還不夠嗎?”
“結果才最重要。”寶田狡辯道。
“如果結果才最重要,那審查委員會的意義何在?”半澤反駁道,“把支行長和支行長以下的人全部處分不就好瞭嗎?”
“淺野支行長就任的時間並不長。”小木曾異常冷淡地說道。
他曾是淺野在人事部的手下,應該想拼命保住淺野,無奈事前調查做得太粗糙。
“我是不知道那是哪傢神社的祭典,但因不能出席祭典委員會而被客戶指責,對東京調來的人而言肯定就像晴天霹靂。你為什麼不提醒他?”
“我也隻比淺野支行長早到任一個月,還有——”半澤繼續道,“你剛才說,不知道是哪傢神社的祭典對吧。老實說,就憑這種程度的認知,你能做出正確的判斷嗎?”
“你說什麼?”小木曾怒不可遏地說,“大阪神社的名字,我怎麼會知道?”
“那座神社,可是建在大阪西支行樓頂上的神社。”
半澤話一出口,小木曾立刻呆住瞭。
“樓頂?”
“不知從何時起,大阪西支行開始以神社祭典的名義向客戶尋求存款、融資方面的業務支援,以達到提升業績的目的。這已成為一種慣例。也就是說,雖然該會議的名稱叫‘祭典委員會’,本質卻是促進支行與客戶交流的營業活動。說到底,這是承蒙客戶厚愛舉辦的活動。歷代支行長都會出席。參加這個聚會不僅有助於與重要客戶建立信賴關系,還能交流地區經濟、經營相關的信息。我與前任課長交接時瞭解到這些情況,淺野支行長應該也一樣,並不需要我一一提醒。”
“那又怎樣?”寶田開口,“你是想說,全怪淺野支行長沒有參加祭典委員會?你想出賣自己的上司嗎?”
“那麼,淺野支行長又是怎麼說的呢?”半澤反問,“聽說,他把全部責任推到身為融資課長的我身上。但就像我剛才所說,事實根本不是那樣。”
“淺野支行長說他剛好有重要的飯局、碰頭會,根本沒空出席。”寶田繼續道,“審查委員會一致認為,追究淺野支行長的責任是不恰當的。”
“荒唐。”半澤冷冷地說,“審查委員會是過傢傢嗎?淺野支行長說什麼你們就信什麼,完全不去查證。你們幾位坐在這兒究竟是幹什麼的?”
“搞清楚你的立場!半澤!”寶田眼中的憤怒像快要煮沸的開水,他挑釁道,“你敢看不起審問委員會?”
“想讓人看得起,就請你們做點像樣的調查,寶田部長。”
“你怎麼敢這麼對部長說話,快道歉!”小木曾大吼,為討好上級不分青紅皂白亂吼一通是他的絕技。
“如果我說的是錯的,那我一定道歉。你倒是說說看,我哪裡說錯瞭。”
“什麼?”小木曾隻能咬牙切齒地低吼,說到底他也隻有這點本事。
“你們問過淺野支行長祭典委員會當天幹什麼去瞭嗎?”半澤問道。
“詳細內容沒必要問。”和泉強辯道,“淺野君說有要事在身,那就足夠瞭。”
“是嗎?”半澤表示懷疑,“我剛才已經解釋過瞭,祭典委員會的重要性無須多言。淺野支行長所說的要事是否重要到足以讓他缺席會議,不正是你們該問的嗎?然而,如此關鍵的問題,你們居然連問都不問。”
“你能和淺野君相提並論嗎?”和泉不小心露出瞭馬腳,“淺野君的工作態度一直有目共睹。我們瞭解他的人品,知道他絕不是那種撒謊的人。審查委員會也準備把這個看法附加在調查結果裡。你再看看你自己,還在企劃部的時候就惹人非議,接二連三得罪人,你的意見根本不值得信任,有人肯問你已經是燒高香瞭。”
“那你就這麼寫吧,反正丟臉的是你自己。”
“夠瞭!”此時,寶田發話瞭,“你以為在這個銀行裡還有多少人願意聽你的意見。你現在已經不是企劃部裡手握預算的調查員瞭,不過是區區一介融資課長。”
“你想說的隻有這些嗎?”
半澤從手邊的文件夾裡拿出一份新文件,站瞭起來。
他用盡全力把文件拍在對他怒目而視的寶田面前,把旁邊的小木曾嚇得跳瞭起來。
“你看看這個,好好想想自己是多麼草率的人。”
“開什麼玩笑,半澤!”
和泉的眼睛瞪瞭過來,眼中仿佛有怒火在燃燒。
然而此時——
“等一下!”寶田大喝一聲。
此刻,他眼中流露的情緒與其說是憤怒,不如說是困惑。他的嘴唇動瞭動,卻說不出話來。代替他開口的,是半澤。
“你手上的是寶塚一傢高爾夫球場的經營資料。”
審問現場突然陷入沉默。
“每周開設的高爾夫球培訓班名單裡,有一個我們熟悉的名字。”
“……淺野匡?”
瞟瞭一眼文件的融資部部長代理野本難以置信地抬起頭。小木曾驚呆瞭眼,用手捂著嘴唇動彈不得。
“高爾夫球培訓班每周上課的時間與祭典委員會的時間一致,這就是淺野支行長所說的‘要事’。”
和泉的禿腦門漲得發紅,他皺起眉頭,緊咬嘴唇。半澤繼續說道:“審查委員會究竟調查瞭些什麼?這裡是你們向‘好朋友’賣人情的地方嗎?”
“你、你到底是從哪裡——”小木曾慌張地問道。
“這傢高爾夫球場的實際控制人是立賣堀制鐵。”
“立賣堀制鐵……?”小木曾歪著頭,一臉困惑。
“那是東京中央稻荷的氏子總代表,負責祭典委員會協調事宜的也是該公司的會長。”
聽到答案的瞬間,審查委員會的四人大驚失色。
“也就是說,他們早就知道淺野支行長去瞭哪裡。然而,淺野支行長卻妄圖用隨口說出的謊言逃避責任。老會長們早就對淺野肆無忌憚推進企業並購方案的態度心懷不滿,這件事,恰好成瞭他們爆發的導火線。”
面對半澤的指責,審查委員會已沒有反駁的餘地。
強忍住辯駁沖動的寶田把嘴唇咬成瞭一條線。
他閉上眼睛,過瞭許久。
“我隻說一句話。”寶田緩緩睜開眼睛,開口道,“你別得意太久,半澤。總有一天,我會把你趕出銀行。”
“隨時奉陪,下次請你用點高明的手段。”半澤平靜地回道,“融資課長可是很忙的。”
8
“半澤,你到底用瞭什麼魔法?審查委員會好像什麼都沒追究。”
“那不是理所當然的嘛。”半澤漫不經心地說道,“我本來就沒問題,被追究才奇怪吧。”
當天下午,半澤就被告知瞭結果。渡真利幾乎在同一時間得到消息,不愧是行內的消息通。
渡真利每次來大阪出差都會光顧西梅田的“福笑”,兩人約在那兒見面是在數日前。今年的梅雨季來得比往年晚,那是六月中旬剛剛進入梅雨季的一天,從早到晚陰雨不斷,令人生厭。
“淺野支行長好像收到瞭中野渡董事親自發出的申斥狀,真是活該。”渡真利臉上露出幸災樂禍的笑容。
中野渡謙是負責國內業務的董事,被視作下屆行長的有力人選。淺野本以為能把責任推給半澤和江島,沒想到最後被申斥的卻是自己,他一定感到羞憤難當。
話雖如此,僅僅受到這種程度的處分也可以說是僥幸。這靠的是半澤及融資課員工們持之以恒的上門賠罪。最近大部分客戶終於接受道歉,令支行看到瞭業務恢復的曙光。因還貸損失的融資額也將以新貸款的形式陸續彌補。
“但你可真厲害,居然能在審查委員會中全身而退。我問野本部長代理,他都堅決不肯透露審問內容。到底發生瞭什麼?”
“我隻是讓那幫傢夥知道瞭自己有多愚蠢。”
“聽說你大鬧瞭一場,是真的嗎?”渡真利目瞪口呆地說,“在我們銀行,能表演這種危險技藝的隻有你瞭。後來怎麼樣瞭?淺野支行長安分一點瞭嗎?”
淺野接到處分的消息後,因為太受打擊,把自己關在支行長辦公室好一段時間。
“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半澤把隻剩二分之一量的啤酒杯舉到嘴邊,說道,“他非但沒反省,還以為讓他丟臉的是我。他說,去上高爾夫球培訓課也是工作需要,之所以說成去跟客戶開碰頭會,完全是個人品位問題。”
“個人品位啊。”渡真利意味深長地重復道。
緊接著,他突然壓低聲音說:“半澤,高爾夫球訓練班的事好像被審查委員會隱瞞瞭。”
“我早猜到瞭。”
半澤一點也不驚訝。
“那就是個自己人查自己人的委員會,瞞著你和江島,隻上報對自己有利的內容。”
“能出申斥狀就不錯瞭,不愧是中野渡董事。”
“那個人,總是很公正。”
連渡真利都開口稱贊,在東京中央銀行內部,確實沒人說中野渡的不是。
“他從前跟你一樣,也是個除惡務盡的人,如今不同瞭。”渡真利說,“現在他也有瞭‘點到為止’的寬容胸襟。”
“心胸狹窄是我的錯。”半澤調侃道。
“審查委員會似乎想把事情定性為‘客戶沖動之下的出走’,準備不做追究,但被中野渡攔下來瞭。”
渡真利一如既往對總行的內部信息瞭如指掌。
“中野渡董事相當憤怒,說淺野一次都沒出席支行重要客戶的聚會,簡直豈有此理。淺野隻收到一張申斥狀,也是寶田部長背後斡旋的結果。”
“淺野固然混賬,寶田也還是老樣子。”半澤罵道。
“寶田周圍全是溜須拍馬的小人,所有人都討好他,這才是問題所在。”渡真利說,“從前在會議上被你駁倒的事也成瞭歷史,現在就連業務統括部以外的人也沒有敢當面跟他唱反調的,簡直世風日下。”
“你替我去做不就好瞭嘛,渡真利。”
“開什麼玩笑。話說回來,你的仙波工藝社,後來怎麼樣瞭?”渡真利轉移瞭話題。
“他們一方面在推進經營改革,另一方面也在考慮並購提案。總之情況不容樂觀。”
在半澤等人為客戶出走一事四處奔波時,友之正和小春、公司管理層湊在一起思考經營改革方案。
“傑凱爾那邊沒說什麼嗎?”
渡真利似乎話裡有話,半澤挑瞭挑眉。
“什麼意思?”
“你別告訴別人,實際上,我聽到瞭奇怪的傳聞。”渡真利繼續道,“傑凱爾似乎在尋找田沼美術館的買傢。”
“等一下。”半澤不由得伸出右手打斷渡真利,“那傢美術館不是還沒建成嗎?你從哪裡聽來的消息?”
“營業三部的持川——你認識吧。好像有人偷偷找那傢夥商量,讓他問問手裡的客戶有沒有興趣。”
“誰找他商量?”半澤問。
“太詳細的我也沒法問。”雖然這樣說,但渡真利還是給出瞭自己的推測,“恐怕是大阪營本的和泉吧。”
“出售的理由是什麼?”
“不清楚。”
渡真利搖瞭搖頭。
“傑凱爾的業績怎麼樣?”
“傑凱爾最初靠虛擬購物商場大賺瞭一筆,但老實說,之後的經營戰略總有種手頭拮據的感覺。不過再怎麼樣,也不會缺錢缺到把還沒建好的美術館賣掉的程度吧。總感覺很可疑。”
“這背後,應該有相應的理由。”
“當心點,半澤。”渡真利認真地說,“表面上看是正常的並購,搞不好底下埋著地雷呢。”
“有意思。”半澤帶著些許看戲的心態說道,“我查清楚之後,會聯系你的。”
[1]難波是大阪古稱,教父指頭面人物、開拓者。這裡旨在突出本居竹清等人在大阪商界的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