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與渡真利在“福笑”居酒屋見面後的第二天,半澤拜訪瞭仙波工藝社。
“並購條件我已經清楚瞭。但不管對方說得再好聽,加入美術館資本旗下後,別人一定會戴有色眼鏡看我們。所以,我制訂瞭優先順序。”友之說道,“首先要做的,當然是靠自己的力量推進經營改革。整理好改革方案,請求堂島舅母提供擔保,是最優選擇。隻要有擔保,銀行就會給我們融資,對吧,半澤先生?”
“當然,那是唯一條件。”
“拜托瞭。雖然有點對不起銀行,但傑凱爾的並購提案隻能作為以防萬一的備用選項。這樣可以嗎?”
“我也贊成。”半澤點瞭點頭,“那麼,改革方案考慮得怎麼樣瞭?”
“進展不順。”小春看起來悶悶不樂,“出版部和企劃部這兩大支柱維持原狀,砍掉出版部的虧損雜志後,我們想盡可能把剩餘員工安排進其他項目,但公司真能拉到足夠的業務嗎?”
即便如此半澤也能看出,小春給他展示的方案初稿已是深思熟慮後的結果。
“企劃部還有其他業務,暫時不用擔心,最傷腦筋的是出版部。”友之胡須邋遢的臉上露出苦惱的神情,“問題不是去掉赤字就能變成黑字這麼簡單。我們需要新東西——”
友之說完陷入瞭沉思。當然,這個問題並不是現在才知道的,友之此前應該也慎重考慮過。紙上談兵的方案要多少有多少,但理性克制且能真正落地的方案卻很難找到。
“一定有辦法解決的。”友之像給大傢打氣一般說道。
“話說回來,尋寶怎麼樣瞭?”他問半澤。
那是堂島政子拜托半澤尋找的芳治的未解之謎。
“很遺憾,目前還沒有進展。”
半澤負責尋寶,仙波工藝社負責經營改革方案——不知從何時開始,雙方默認瞭這種分工。
“兩邊都卡在半路上瞭啊。”
“讓您失望瞭,對不起。”半澤道歉。
緊接著他又說起瞭別的話題:“這件事是我無意中知道的,關於傑凱爾的田沼美術館,您沒聽到什麼傳聞嗎?”
“傳聞?”
友之與小春面面相覷。
“發生什麼事瞭嗎?”
“請您不要外傳,聽說傑凱爾正在私下出售田沼美術館。”
渡真利已同意半澤將此事透露給友之和小春,他認為這麼做有助於得到更詳細的情報。
“還沒建好就要出售嗎?”友之驚訝地問。
“總覺得不對勁。”小春也歪頭沉思。
“不管瞭,我們能做的唯有竭盡全力。”
說完這句話後,友之的表情變得嚴肅起來。
2
“半澤課長,我有事想找你商量。”
半澤從仙波工藝社回來後,業務課的課長代理岸和田向半澤打瞭個招呼。
今年三十五歲的岸和田負責所謂的新客戶開發工作。此人渾身散發著體育生的氣質,相信靠體力可以解決一切問題。不知他是怎麼做到的,每天完成的業務訪問量竟然高達三十件。他的工作態度頗受副支行長江島贊賞,是業務課最出風頭的明星員工。連腦漿都好像是用肌肉做成的岸和田總給人一種體力勞動者的印象。這一點或許與江島有一脈相通的地方。
岸和田拿出的文件夾上用筆寫著“新島興行株式會社”幾個字。那是半澤沒見過的名字,也許是岸和田正在爭取的新客戶。
聽說那是一傢房地產公司後,半澤本以為對方融資的目的是購買土地或者建築物,但岸和田說的話卻有點蹊蹺。
“新島社長認識的律師給他介紹瞭一個有趣的賺錢項目,所以他想以新島興行的名義,買下富山縣和岐阜縣境內的一處山林。”
“山林?”
岸和田的話實在讓人摸不著頭腦。
“那位律師似乎認識一位在富山縣經營林場的熟人。最近,那位熟人在這個地方——”
岸和田在半澤的辦公桌上鋪開地圖,指向某一處。
“那人在這附近的山中發現瞭一片樹齡千年的杉樹林,那是個人跡罕至的地方。那位熟人說一棵杉樹市價在一億日元左右,整片杉樹林的總價應該不低於二十億日元。”
半澤沒有說話,隻是用眼神示意岸和田繼續說下去。
“調查後發現,那片山林屬於一位在富山縣經營醫院的醫生。熟人委婉地問過那名醫生後,對方說因醫院經營出現困難,賣掉山林也可以。雖然那地方面積不小,但總價隻要三億日元——”
“等一下。”半澤伸手打斷岸和田,“你剛才不是說,光杉樹林就值二十億日元嗎?所以那個地方為什麼能用三億日元買下來,這不是很奇怪嗎?”
“實際上,那名醫生並不知道杉樹林的存在。”
事情突然變得古怪起來,半澤不由得提高瞭警惕。
“也就是說,你們想瞞著對方,用三億日元撿漏?”
半澤被驚得目瞪口呆。
“知道那片杉樹林的隻有經營林場的熟人、律師和新島社長。”岸和田的表情極其認真,“即使最後被拆穿,我們也可以推說不瞭解情況。事情就是這樣,新島社長想向我行融資三億日元,用以購買山林。您覺得怎麼樣?”
“我不看好。”半澤直截瞭當地說,“我不想把錢借給這種有詐騙嫌疑的項目。”
“隻要做成這筆業務,我們就能拿下新島興行這傢新客戶。這筆融資今後一定還會帶來其他對我行業績有幫助的業務。”
半澤粗略看瞭一遍岸和田拿來的客戶信息概要。
“你的意思是,舍不得孩子套不著狼?”
“借出三億日元,就有二十億日元進賬,課長。”岸和田極力勸說道,“借出這筆錢能有效提升我行業績,請您務必積極考慮。”
“不行。”半澤“啪”的一下把資料扔在岸和田面前,“這種事大多是詐騙。騙子專門欺騙那些缺乏頭腦的經營者,勸他們用低價買入山林再高價賣出。實際上,最後沒有把身傢抵押出去就算好的瞭。”
“你怎麼就敢斷定?”岸和田或許覺得自己被戲弄瞭,滿臉怒氣,“課長隻不過聽我講瞭事情的經過。請您親自見一見新島社長,想法一定會改變的。”
“那我要問瞭。你剛才說,那片杉樹林長在人跡罕至的地方對吧,你要怎麼把它們運出來?”
“那、那個,可以以後——”岸和田一時語塞。
“那可是市價一億日元的巨杉,肯定無法靠人力搬運。你是要用直升機運呢?還是專門修一條運輸用的林道?根據地圖,最近的村莊到那兒也有十公裡以上的距離。這得花多少錢?”
“這個問題,以後再……”岸和田無法再反駁回去。
“你清醒一點,冷靜地思考一下。”半澤說,“巨杉什麼的,可能打從一開始就不存在。他們的目的或許就是從新島社長手裡騙取三億日元。天上不可能掉餡餅,占便宜的事背後多數有陷阱。”
就在半澤拒絕岸和田時,背後突然傳來一個聲音,“岸和田君,出什麼事瞭嗎?”
“啊,江島副支行長。”
援軍的到來將岸和田臉上的陰霾一掃而光。他抱起鋪在半澤桌上的資料,拿到江島的座位上,把剛才的話重復瞭一遍。
“這不是挺有趣的嗎?”
江島好像有點懷疑自己的耳朵。
“怎麼樣?半澤課長。”
半澤無可奈何地朝副支行長席走去。
“我認為,我們不該插手這種有詐騙嫌疑的案件。”
“既然如此,這個案子由業務課跟進怎麼樣?”江島的提議完全弄錯瞭方向。
“融資課不做的話,就讓業務課提交融資申請——這樣可以吧,半澤。”
“我是沒意見,但您是認真的嗎?副支行長。”半澤一臉嚴肅地問道。
“你什麼意思?”江島氣得眼珠瞪瞭出來。
“你這人就喜歡跟別人唱反調,企業並購案是這樣,這種投資案也是這樣。要是都像你這麼想,我們支行的營業目標還怎麼達成?”
“總比摻和這種案子後留下一堆壞賬強吧。”
“給我跟進!”江島單方面給岸和田下瞭命令。
緊接著,他又用可怕的眼神瞪著半澤,“既然說到這個份兒上,以後這個案子就跟融資課一點關系都沒有。跟你們扯上關系總沒好事。”
半澤甚至懶得反駁。
“是嗎?”他說完便退回自己的座位,談話到此結束。
3
“剛才出門時,發現業務課那邊鬧哄哄的。您知道怎麼回事嗎?課長。”
這是南田常去的小酒館,位於小商鋪林立的東梅田商店街的一處小巷,價格便宜,菜也做得好吃。
“四五天前,岸和田君拿回來一單三億日元的融資案件,剛才,那名做中間人的律師好像因涉嫌詐騙被逮捕瞭。”
半澤向南田解釋瞭前因後果。
“這種事肯定有古怪啊。”南田驚掉瞭下巴,“江島也是被利益沖昏瞭頭腦,終於引火燒身瞭吧。”
“因為我不同意,所以融資申請是業務課準備的。”
“還好與我們無關。”
南田好像松瞭口氣。他又聊起別的事:“話說回來課長,關於堂島政子女士,我無意間聽到一些傳聞。”
“聽戶梶鋼鐵的會長說,堂島女士名下的房產似乎不少。”
這個消息讓半澤倍感吃驚。
“聽說她在用私人名義投資房地產,經營得還不錯。戶梶會長也說如果堂島商店由政子女士主事,可能不會變成那樣。她好像頗有經營者的天賦。”
“原來如此。”半澤點頭道,“她的確不是一般人。”
堂島政子這個人總有種捉摸不透的感覺,如今,她的真面目逐漸清晰瞭起來。
有趣的是,這樣的政子曾為瞭以小提琴立身前往巴黎留學。夫妻二人共同承受事業上的失敗後,晚年的政子卻展現出驚人的經營才華。不得不說是天意弄人。
“希望擔保的事進展順利。不然的話,就必須朝接受並購的方向調整。”半澤突然抬起頭。
“發生什麼事瞭嗎?”
“沒有,我隻是覺得,這件事和岸和田說的山林買賣有點相似。”
“怎麼說?”南田問道。
“山林的主人並不清楚別人為什麼要買這座山,這點和仙波工藝社一樣。那麼多出版社,田沼社長為什麼偏偏挑中瞭仙波工藝社——”
“對啊,仙波工藝社裡又沒有巨杉。”
南田的這句話“嗖”的一聲落到瞭半澤心底。他覺得這句話裡暗含某種深意,但卻找不到解謎的鑰匙。
“再看一遍那些資料吧。”
半澤說完舉起空空如也的燒酒杯,拜托服務員添酒。
4
“我說,你為什麼要在傢裡看這種東西?”妻子小花不高興地指著半澤手裡的雜志,說道,“不對,應該先問,你為什麼要把這種東西拿回傢?傢裡的東西已經夠多瞭。”
小花氣鼓鼓地瞪著堆在客廳角落的硬紙箱。
“沒辦法呀。在銀行又沒有安心讀雜志的時間。”
“但這不是工作嗎?既然是工作,不應該在銀行讀嗎?為什麼要拿回傢?這麼做有加班費嗎?”
“應該沒有吧。”
“那不是很奇怪嗎?”小花堅持道,“既然是工作,就應該給加班費呀。”
“銀行就是這樣啦。”
半澤不是不理解小花,但這樣的“尋寶”工作不可能被認定為正常業務。
不管發生什麼,淺野大概都不會認可。
“你呀,就是人太好。”小花繼續抱怨,“之前也是,說什麼把義務加班費交給員工持股會[1],結果股價一路下跌,員工持股會都虧慘瞭。”
小花戳到瞭半澤的痛處。
“那個,過段時間應該能漲回來。”
“過段時間是什麼時候?”
“誰知道呢,十年後?二十年後?總之——”半澤嘆瞭一口氣,“你能不能安靜一會兒,你一跟我說話我就沒法集中精神。”
“看個雜志而已,要那麼專心幹嗎?”
堂島芳治在病床上看的這堆雜志裡是否真的藏有“寶藏”的線索,老實說,半澤並不清楚。
總感覺,自己在為一堆並不存在的“寶藏”東奔西跑。
半澤本該緊盯雜志上的鉛字,卻不知不覺走瞭神。等回過神來,他發現自己剛才想的,一直是岸和田說的山林交易。
世事都有表裡兩面,真相往往隱藏在背面。
人們自以為看清全貌,實際看到的隻是表面。轉到背面,才發現那裡存在意想不到的真相。表面的矛盾與不合情理之處,多數也能在背面找到合理解釋。
那麼,這個背面到底有什麼?
不,應該先問,這件事究竟有沒有所謂的背面?
帶著滿心疑問翻看雜志的半澤終於找到類似線索的東西,那已經是午夜時分瞭。
發現的契機,並不是特輯或熱點報道,而是一道折痕,出現在寫滿八卦消息頁面的右上角。
他之前並沒有註意。
制造這條折痕的應該是芳治。
堂島芳治感興趣的,是這一頁的什麼內容呢?
沒花多少時間,半澤就找到瞭答案。
“啊,是這篇報道嗎?”寂靜無聲的客廳裡,半澤小聲自言自語道。
報道上方寫著這樣的標題——
咖啡館塗鴉,賣出二十億日元天價
地點是紐約。現代美術巨匠喬治·西費特常去的咖啡館裡,發現瞭他本人留下的塗鴉。這幅塗鴉最後被送到瞭拍賣行。
對曾經夢想成為畫傢的芳治而言,這篇報道一定有特殊的含義。然而——
此時,半澤的腦中突然靈光一閃。
他走到墻角的硬紙箱邊,從中拿出相冊。
那是芳治躺在病床上翻閱的相冊。
照片非常陳舊,多數已經褪色。
半澤終於發現一張照片,停下翻動相冊的手。
“是這個……”
現在,半澤已獲得確鑿的線索。
“芳治翻相冊不是為瞭懷念過去,而是為瞭尋寶。”
5
“我居然還能重新回到這裡,活得長就是有這點好處。”
仙波工藝社社長辦公室內,堂島政子無比懷戀地瞇起雙眼,對墻上的《哈勒昆》說道:“又見面瞭呢,我還以為這輩子再也見不到你瞭。”
政子站在畫前,憐愛地看著畫,突然用手絹壓住眼角。原來她對這幅畫的感情竟如此深厚。
“友之,謝謝你保留它。”
“因為沒其他畫可掛,就一直掛著瞭。”
“社長,你——”
小春恨死瞭哥哥的口是心非。
“對不起。”她向政子道歉。
“沒關系,我嘴巴也不饒人。小春,我們也好久沒見瞭,看見你一切都好,我就放心瞭。”
政子在小春的招呼下坐進沙發。
她問友之:“我今天來,是聽說寶藏之謎已經解開。你們已經知道謎底瞭嗎?”
“還不知道。”友之搖瞭搖頭,“我覺得等全員到齊後再公佈比較好,所以拜托半澤先生先別說。究竟是什麼樣的寶物,我也有一堆問題想問呢。”
“既然如此,你就快點公佈吧。半澤先生。”
被性急的政子催促後,半澤把一樣東西放在眾人面前,那是一本貼瞭標簽的雜志。半澤身旁的中西,正斂聲屏氣關註事態的發展。
“首先,大傢請看這篇報道。報道上說,在紐約一傢咖啡館裡,發現瞭現代美術巨匠喬治·西費特的塗鴉。塗鴉後來被送到拍賣行,賣出瞭高價。”
“這件事我也知道。”友之說。
小春也點瞭點頭。
“那幅塗鴉是西費特相當早期的作品,是他前後期畫風的分水嶺。”
對美術外行的半澤隻能記住新聞的大致內容,業內人士友之和小春卻對此印象深刻。
“芳治先生應該在病房內看到瞭這篇報道。他本身渴望成為畫傢,一定對此類報道有著超乎尋常的興趣。這一點不難想象。然而當時,芳治先生腦中浮現的或許是另一種可能性,與這幅《哈勒昆》有關的可能性。”
眾人紛紛抬頭,打量起墻上的《哈勒昆》。友之露出驚訝的表情,似乎終於意識到半澤想說什麼。
“接下來的話全是我的想象。芳治先生因為這篇報道想起瞭遺忘許久的過去,他為瞭確認某事,拜托政子女士拿來相冊。”
半澤當場翻開擺在茶幾上的相冊。
“然後,他發現瞭寶藏。就在這張照片裡。”
眾人不約而同朝相冊上的照片看去。
“啊。”友之驚訝地叫道。小春的眼睛瞪得渾圓,滿臉驚愕。政子呆呆地看向半澤。
照片裡是兩個年輕人。
一個是年輕的仁科讓,另一個似乎是他的同事。
“這是年輕的仁科讓與同事的搭肩照。如果僅僅是這樣,這張照片隻具備記錄價值,證明仁科讓曾在這棟建築內工作。我想,各位大概已經註意到瞭——在這裡。”
半澤用圓珠筆筆尖點瞭點照片的一角。
在照片的右下角,兩個年輕人腰部附近。
“哈勒昆與皮埃羅……”
小春喃喃自語。她看看照片,又看看社長辦公室內的畫,露出難以置信的表情。
“那是畫在墻上的塗鴉。”半澤說,“雖然照片上比較小,但還是能清楚地看出畫瞭什麼。”
“原來如此,你是說這棟建築裡有仁科讓的塗鴉?”政子說。
她深吸一口氣問:“那該值多少錢?”
“這幅畫,應該值二十億日元。”友之的聲音因興奮而沙啞,“出自大名鼎鼎的仁科讓,畫的還是最受歡迎的‘哈勒昆與皮埃羅’,根據年代來看,這幅塗鴉甚至可以說是仁科‘哈勒昆與皮埃羅’主題的原型。”
“二十億日元啊。”政子重復瞭一遍金額。
“話雖如此,還真沒什麼真實感啊。”她說出瞭自己的感受。
緊接著——
“他真的找到瞭。”政子動情地說,“芳治,真的找到瞭寶藏。”
“問題是,那幅塗鴉有沒有保留到現在?”半澤說出瞭在場所有人的疑問,“我想芳治先生也有同樣的擔憂,那幅塗鴉有沒有被銷毀?所以,他才想通知友之社長。”
“但是,卻被我一口回絕……”
友之咬住嘴唇,用悔恨的目光盯著墻上的《哈勒昆》。“是我做瞭蠢事。”
“凡事都講機緣,一點點小事也能讓紐扣錯位。”
說這話的是政子。
“最開始,當我聽說仁科讓曾在堂島商店工作時,或許就該察覺到這種可能性。”半澤繼續道,“我記得設計室是堂島芳治設立的,仁科讓被安排在那裡工作。您還記得那間設計室在哪兒嗎?”
“應該在地下。”政子答道。
她回憶瞭一下又對友之說:“我記得有個半地下室,那個房間現在怎麼樣瞭?”
“好像是倉庫。”
小春趕忙站瞭起來,說道:“我去拿鑰匙。”
眾人連忙坐上電梯,直奔大廈一樓。
玄關大廳右手邊有一條低矮的樓梯。走下三個臺階後是樓梯平臺,往左下兩個臺階便到瞭半地下室。臺階的盡頭是一扇破舊的門,鑲著磨砂玻璃。門上吊著色澤暗淡的銅制門環,綠色油漆已脫落大半,露出斑斑點點的黃銅。
小春打開門鎖,按下入口旁的照明開關。
映入眼簾的是填滿整個空間的鐵制貨架。貨架上堆滿硬紙箱,有的紙箱摞得極高,甚至擋住瞭用來采光的小窗戶。
友之對比瞭照片與房間的位置關系。
“是對面那堵墻。”他指著一面墻壁說道,“把東西搬下來吧。”
半澤和小春也上前幫忙,把貨架上的紙箱一個接一個搬到地板上。最後,他們小心翼翼地把空蕩蕩的貨架從墻壁挪開。小春與政子俯身看去。
“找到瞭!”小春興奮地叫道。
她的指尖前方,正是那幅畫。
《哈勒昆與皮埃羅》。鑲入畫框的話,長寬各三十厘米的畫框剛好滿足要求。那熟悉的圖案,曾將仁科讓推上現代美術新星的寶座。
“雖然畫得有點粗糙,但已完全展現出後來成為仁科讓代名詞的繪畫特征。”
友之的點評難掩興奮。
“我去拿毛刷過來,稍等一下。”
去而復返的小春拿來一把細密的毛刷,那大概是繪畫修復工具。她還帶來幾名員工,其中一人開始嫻熟地清理畫上的污跡塵埃。
有人拿來立式照明燈,攝影師開始拍攝記錄用的照片。
閃光燈不停閃爍。在令人窒息的緊張和幾欲歡呼雀躍的期待與歡喜中,塗鴉的輪廓逐漸清晰起來。
“目前處理到這個程度應該可以瞭。”
清理塗鴉的員工終於直起身子。小春、友之和政子立刻上前,端詳起塗鴉。
“這的確是仁科讓。沒想到,我們公司居然藏著這樣的寶貝。”
“有瞭這個,咱們就不需要向銀行借錢瞭,社長。”性急的小春說道。
此時,聽到消息的員工紛紛湧進房間。狹小的倉庫立刻變得毫無立錐之地。
“你一定也想看到吧,芳治。”人群中,政子不知在何處惋惜地說道,“真想讓你看看呀。”
“畫的下方好像有類似簽名的東西,能看到嗎?”
此時,一直在比較照片和實物的半澤有瞭新發現。
“真的有,能清除一下這裡的污跡嗎?”
聽到友之的吩咐後,那名員工又開始小心翼翼地清理。
不知過瞭多長時間,半澤眼中逐漸出現瞭一個手寫的羅馬字簽名。簽名在緊鄰塗鴉的下方位置,筆調有種稚拙感。
友之蹲下身,想看清楚些。
“能看清嗎?”小春問道。
緩緩站起的友之轉過身,看著等待他回答的小春、政子和員工們,露出瞭驚訝的表情。
“舅母,仁科讓是真名嗎?”
他做的第一件事,竟是向政子提問。
“是啊,怎麼瞭?”政子回答。
“是嗎……”友之小聲應道。他用手摸著下巴,陷入瞭沉思。
“到底怎麼回事?急死人瞭。”
小春蹲下身子,朝簽名看去。
“是羅馬字。很難辨認……H、S、A、E、K、I嗎?”
“那該怎麼讀?”
不知是誰問道。
“如果去掉開頭的H,應該讀‘佐伯’(saeki)吧。”
身後傳來瞭這樣的意見。
“那H又是什麼?”
在眾人議論紛紛時。
“大概,是Haruhiko的H。”政子用沙啞的聲音說道。
“那是誰?”半澤問。
“佐伯陽彥(Haruhiko)君,是仁科君在世時,和他同在設計室工作的年輕人。”
“佐伯陽彥……”
友之困惑地重復著這個名字,身後的員工也一樣,好像都在記憶中搜索美術界裡究竟有沒有這號人物。
“舅母,那個佐伯什麼的,是什麼人啊?”
被友之這麼一問,政子自己也開始望著倉庫毫無美感的天花板,拼命回憶數十年前的往昔。
“是堂島商店的員工,就是剛才那張照片裡站在仁科君左邊的人。”
政子瞟瞭一眼相冊裡的照片。仁科讓剛從美術大學畢業,還是個默默無聞的年輕人。微笑著與他挨肩搭背的青年,眼神裡流露出一種無所憑依的脆弱感,笑容卻溫柔可親。
“那位佐伯先生也會畫畫嗎?”半澤問道。
“他好像由於一些緣故從美術大學退學,進瞭我們公司。繪畫能力應該不錯。”政子答道,“當然,跟仁科君沒法相提並論。這幅塗鴉,難道是佐伯君模仿仁科君畫的嗎?”
“怎麼會這樣……”
小春膝蓋一軟,幾乎跪倒在地,臉色也變得蒼白起來。就好像已經到手的二十億日元在剛才那個瞬間憑空消失瞭一般。
湧進倉庫的員工們不再說話,令人窒息的沉默壓瞭過來。
6
“二十億日元嗎?”被金額震驚的南田感嘆道,“仙波工藝社的大樓裡,竟然有那種畫?”
“但是,還不知道是不是真跡。”半澤一邊思考一邊說道。
記不清從什麼時候開始,由於工會的幹預,每周的星期三成瞭銀行的無加班日。托無加班日的福,半澤等人才能在太陽還沒落山時坐在支行附近的小酒館喝酒。中西等一眾年輕行員也圍坐在餐桌旁,與平時為瞭聚餐提早下班一樣。
“我覺得是真的。”中西自信滿滿,雖然不知那自信從何而來,“那絕對是仁科讓的畫。仁科畫完後,當時的同事,就是那個姓佐伯的人,半開玩笑地簽瞭自己的名字。”
“但是,沒法證明呀。”南田質疑道。
“那個……”中西一時語塞。
“事實上,鑒別畫作真偽並非易事。即使是傢喻戶曉的知名畫傢的作品,也有因來歷不明不被承認的。以前也有客戶想用繪畫做擔保,費瞭好一番功夫呢。”
“這件事,有哪些可能性呢?”有人問道。
南田思索瞭一番,說道:
“就像剛才中西所說,有可能是佐伯陽彥為瞭惡作劇,在仁科的畫上簽瞭自己的名字。也有可能是佐伯出於好玩模仿瞭仁科的畫作。佐伯也是繪畫高手,應該模仿得出來。”
“直接問那位佐伯先生不就好瞭嗎?這不是鑒別真偽最快的辦法嗎?”垣內說道,“他看瞭照片後,應該會想起來吧。”
“我也想到瞭。”思考中的半澤輕輕地嘆瞭口氣,“但聽堂島太太說,佐伯先生已經去世瞭。”
“去世……”垣內驚呆瞭,“他應該還年輕啊。”
中西解釋說相冊裡發現的照片約莫拍攝於三十年前,當時的佐伯陽彥剛滿二十歲,如果活到現在,年紀大概在五十歲。
“聽堂島太太說,佐伯陽彥原本就體弱多病,後來也是因為身體狀況變差才回老傢。那之後過瞭三年就接到瞭他的訃告,堂島夫婦還特意去祭拜過他。”
“您打算怎麼做?課長。”南田問。
“堂島太太正在幫忙調查佐伯陽彥老傢的地址。總之,我想先去一次。如果他留下瞭日記或者當時的記錄,也許就能解開塗鴉之謎。”
可能性不大,但值得一試。
堂島政子打來電話告知佐伯陽彥的消息,是第二天發生的事。
“居然能把這些東西找出來,連我自己都佩服自己。不過芳治和我都是舍不得扔舊物的性格。”
政子拿出的是舊賀年卡和佐伯傢寄來的通知佐伯陽彥死訊的明信片。
“那孩子去世時如果傢裡來一通電話,我們一定會去參加葬禮。但那時他已辭職三年,傢裡人也許有所顧慮吧。”
“當時的堂島商店裡,有和佐伯先生關系親密的人嗎?”
“也許有,那孩子有點不擅交際,回老傢後就沒消息瞭,隻是聽說他好像在幫忙打理傢業。但我們怎麼也想不到,他居然年紀輕輕就……實際上,芳治也很在意,所以收到訃告後,我們就去瞭他的老傢。”
明信片上的地址是兵庫縣丹波筱山。
“那之後,您還和他傢人有聯系嗎?”
“沒有。去瞭他傢我們才知道,他原來是釀酒坊的少爺,嚇瞭我們一跳。我上網查瞭查,那傢酒廠還在呢。”
政子說完,便取出一張打印好的資料放到半澤和中西面前。
那是一傢擁有三百年歷史的釀酒廠,名叫佐伯酒造。
“非常感謝,我們會在這周末前去拜訪。”
“要是查清楚瞭什麼,記得告訴我。”
半澤鄭重道謝後離開瞭政子傢。他前往丹波筱山,是在那個周末。
7
“虧我還期待瞭那麼久。好不容易出來玩,居然要去什麼丹波筱山?”
小花與兒子隆博並排坐在特快列車座席上。她明明是自己要跟來的,卻顯得相當不滿。
那是六月最後一個周末。
“說到底,又是工作。”
她看著坐在半澤旁邊的中西,不高興地噘起嘴巴。
“對不起。”
中西苦笑著撓瞭撓頭,從一開始就決定要夾起尾巴做人的他問道:“隆博君,要吃巧克力嗎?”
“要吃!謝謝。”
小學二年級的隆博沒有絲毫不滿,坐特快列車出門遊玩本身就夠讓人開心瞭。
“媽媽,丹波筱山是什麼地方啊?”
“山溝溝裡的地方。”小花直白地答道。
“沒那回事。”半澤對隆博解釋道,“丹波筱山呢,盛產栗子。你不是最喜歡栗子嗎?還有黑毛豆,也很好吃呀。”
“那不是山溝溝是什麼。”小花說。
“而且,今天我們要去釀酒廠,據說有三百年的歷史呢。”
“我更想喝紅酒。”小花又說道。
“那個,今天天氣真不錯。”中西打岔道。
“感激不盡,中西。”半澤說。
半澤一路都在後悔不該讓小花跟來,但搭載四人的特快列車卻完全不懂他的煩惱。它在山間飛速行駛著,大約一個小時後駛入瞭筱山口車站。
從筱山口車站到目的地佐伯酒造,還要坐十分鐘左右的出租車。
在離市中心稍遠的郊區,一排古舊的房屋坐落在仿照京都式樣建造的街道上,昔日的繁華依稀可見。釀酒廠被一圈醒目的白墻圍住,玄關高大氣派。
出租車司機說,佐伯酒造是附近商圈的領頭羊,負責將各個公司的經營者團結起來。
“我是東京中央銀行的半澤,昨天打過電話。”
半澤向酒坊的店員表明身份後,從裡面出來一位五十歲上下穿襯衫與便褲的男子。他是過世的佐伯陽彥的哥哥——佐伯恒彥。
“勞煩各位遠道而來,請進請進。”
佐伯恒彥帶眾人走進會客室。房間的四周鑲著舊式的玻璃窗,厚重的沙發上罩著白色蕾絲沙發巾,看上去年代久遠。
“實際上,昨天很久沒聯系的堂島太太也給我打瞭電話,說是要談陽彥的事。”
“這張照片,您請過目。”
半澤拿出的是那張仁科讓與佐伯陽彥在堂島商店的搭肩照。“與陽彥先生一起拍照的,是一位叫仁科讓的知名畫傢,您知道他嗎?”
“當然知道,以前我也聽弟弟提過他。”
“雖然有點難辨認,這張照片的角落——這個地方有幅畫,您看到瞭嗎?”
恒彥把眼鏡推到頭頂,從襯衣的胸前口袋掏出老花鏡。
“啊,確實有。”
“這是那幅畫的特寫。”
半澤又拿出仙波工藝社的攝影師拍攝的特寫照片。總共有三張。這是友之為瞭方便半澤講解,特意交給他的。
“有人在墻上畫瞭哈勒昆和皮埃羅的塗鴉。”
“好像是這樣。”恒彥表示贊同。
他盯住半澤,等著接下來的話。
“這幅塗鴉獨特的筆觸,可以說很有仁科讓的特點——”
半澤把一張特寫照片推到恒彥面前。
“雖然很難辨認,但您應該能看到吧——H · SAEKI的簽名。”
“確實。”恒彥盯著照片說道。
他摘下老花鏡,重新戴上原來的眼鏡,繼續說道,“我想,這是陽彥的簽名。”
“陽彥先生生前提到過這幅塗鴉嗎?”
“他倒是常常提起仁科先生,這幅塗鴉的話……”
恒彥歪頭沉思著。
“關於仁科先生,他說瞭些什麼呢?如果方便的話,能告訴我們嗎?”
恒彥直直地盯著會客室的一點,打開瞭話匣子。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瞭。
“陽彥從丹波筱山的高中畢業後,考進瞭大阪某個美術大學。因為他從小的夢想就是做一名畫傢。但他跟美大的老師相處不來,被迫留級。陽彥一氣之下從學校退學。當時我們還健在的父母勸他回傢,但陽彥認為回到這裡就做不成畫傢,於是自己找瞭份工作,就是堂島商店的工作。”
政子曾用“繪畫能力不錯”評價陽彥。這也是理所當然的,他原本就是立志成為畫傢的美大學生。
“那時,和他在同一部門工作的前輩就是仁科讓。仁科先生和弟弟一樣都想成為畫傢,當時卻窮困潦倒,連一個專註作畫的環境都沒有。弟弟似乎和仁科先生很合得來,偶爾回傢,也會不停地聊他的事。弟弟就是如此崇拜仁科先生,把他視為繪畫道路上的前輩。”
中西一臉嚴肅地聽著恒彥的話。
如果是那樣,佐伯在墻上模仿自己崇拜的仁科讓的畫,也就不奇怪瞭。
“我弟弟身體不好,經常發燒病倒在床上。聽說仁科先生時常幫他買藥、做飯,照顧他的生活起居,真的幫瞭不少忙。”
“聽說後來,陽彥先生從堂島商店辭職瞭。”
“仁科先生去巴黎後,弟弟一個人留在堂島商店,覺得自己好像變成瞭行屍走肉。他的身體也一天比一天差,最後,他終於失去瞭獨自工作的體力和追求夢想的心力,回到瞭這裡。回傢後他也一直臥床不起,偶爾起身,就去‘別屋’改造的畫室作畫。某天,他走進畫室後再也沒出來,母親去看時,發現他已經倒在椅子下邊瞭。他確實是拿著畫筆死去的。”
“他應該很不甘心吧。”
“那也沒辦法,人的壽命皆由天註定,雖然遺憾,但人生就是如此。”
“我們可以看看陽彥先生的畫嗎?”中西問道。
“當然可以,有幾幅就掛在外面,我們還會在不同的季節掛不同的畫。”恒彥說著便站起身,走到會客室外,指著對面墻上的畫說,“那幅就是。”
半澤本以為那是幅風景畫,定睛一看才發現是一幅地道的現代美術作品。畫上畫著一個少年,背景很簡單,筆觸具有動漫感,看上去甚至像漫畫的某個場景。獨一無二的個性化人物並不像出自體弱多病的陽彥之手,但恰恰是這一點體現出瞭作畫之人非凡的才華。這幅繪於三十年前的畫作並沒有什麼陳舊感,但作為裝飾畫掛在擁有三百年歷史的酒坊墻壁上,卻有點違和。
“老實說,與這棟建築的風格相比,這幅畫看起來太濃烈瞭。”恒彥自己也承認,“客人們也經常問,為什麼要掛這樣一幅畫?但我認為回答這個問題本身,就是畫師佐伯陽彥曾活在這世上的證明。你們想去畫室看看嗎?”
“非常想,拜托您。”
隆博似乎被畫作吸引,癡癡地望著不肯走。半澤邊催促著兒子,邊沿著通道往後院走去。
“陽彥先生的畫真的很有沖擊力,連我兒子這樣的小學生都被吸引瞭。”
“雖然我這麼說有自誇的嫌疑,但陽彥確實是個才華橫溢的人,隻是,沒能成為畫傢。”
恒彥像在為自己表示不甘一般。
“想成為畫傢,光靠才華是不夠的,還需要運氣和體力,但陽彥缺少後兩樣東西。”
恒彥將眾人帶至別屋。連接別屋與主屋的是一條帶屋簷的走廊。
“這裡,就是作為畫室使用的屋子。”
屋內有六疊[2]大和十疊大的兩個和式房間。榻榻米中間挖出一處地爐,由此可見,房間設計的初衷是為瞭作為茶室使用。和式庭院裡設置瞭簡單的露天座位[3]和洗手池。六疊大的房間還設有窩身門[4]。
“當時,陽彥拆掉瞭十疊大房間的榻榻米,在木地板上作畫。對面的倉庫被佈置成瞭簡單的畫廊,請隨我去看看吧。”
別屋裡陽光充沛。選擇這裡作為畫室,大概是傢人為正在生病療養的陽彥考慮,希望陽光對他身體恢復有所幫助。
自建畫廊裡掛著各種各樣的畫,每一張都具備獨特的吸引力。隆博也專註地看著。
“喂,隆博好像對繪畫很感興趣,萬一他說將來想做畫傢,那該怎麼辦呀?”
半澤對小花的擔憂一笑置之:“別擔心,我們傢和你們傢親戚裡,就沒人有畫畫的天賦。”
隆博在倉庫裡邊走邊看,一幅接一幅地欣賞。突然,他指著一幅畫說道:“這個和剛才的照片一樣。”
那是一幅很小的畫,筆記本般大小。畫廊裡都是比較大型的畫作,這幅小作品被掛在瞭一個不起眼的角落。
“中西,你怎麼想?”半澤問道。
“這個是……”中西驚訝地眨瞭好幾下眼睛。
這也怪不得他,因為眼前的畫正是《哈勒昆與皮埃羅》。畫的筆觸與仙波工藝社的塗鴉完全一致,這幅卻不是塗鴉,而是畫在小型畫佈上的油彩畫。眼神嘲諷、似笑非笑的哈勒昆和神情呆滯的皮埃羅,奇妙的構圖,漫畫般的筆觸,都與仁科讓的得意之作極其相似,不,甚至可以說,幾乎一模一樣。
“這是……”半澤問。
恒彥露出猶豫的表情。
“那也是陽彥的畫,右下角應該寫著年份。畫這幅畫時,他還是美大的學生。”
“請等一下。”半澤被搞蒙瞭,他不得不重新整理思緒,“陽彥先生認識仁科讓是在堂島商店工作的時候,對吧?”
“沒錯。”
畫中的哈勒昆用嘲諷的眼神盯著眾人,似乎向半澤拋出瞭一個謎題。
“那麼,這幅《哈勒昆與皮埃羅》……”
固然有各種各樣的可能性,但如果用最簡單的方式思考,這幅畫揭示的答案隻有一個。
“這是,陽彥的原創作品。”恒彥一字一頓地說。
半澤默默地抬起瞭頭。
“喂,這是怎麼回事?中西先生。”小花問身旁的中西。
“我也完全搞不懂瞭。”中西也歪著頭,一副困惑的樣子。
“看起來,我們似乎搞錯瞭。是這樣吧?佐伯先生。”
“是的,我想恐怕是這樣。”
恒彥微微點頭,臉上的表情暗示這件事另有隱情。
半澤繼續說道:
“這件事的契機是堂島商店社長——芳治先生留下的謎一般的話。我們通過他留下的雜志和相冊,在當時堂島商店所有的、仁科讓曾經工作過的半地下室倉庫,找到瞭一幅塗鴉。塗鴉帶有仁科讓的繪畫特征,但塗鴉下的簽名卻出自佐伯陽彥先生。我們以為是佐伯先生模仿瞭仁科讓的畫風,或者是佐伯先生出於好玩的心理,在仁科讓的畫作下簽瞭自己的名字。為瞭得到更詳細的信息,我們不得不叨擾貴府。然而現在,我們卻親眼看到瞭佐伯先生遇到仁科讓前,在學生時代畫的《哈勒昆與皮埃羅》。我說的沒錯吧?”
或許因為恒彥已經事先瞭解過整件事的來龍去脈,所以他點瞭點頭。
“另一方面,仁科讓第一次畫《哈勒昆與皮埃羅》是在巴黎留學的第二年,在那之前他並沒畫過。”
“那麼,陽彥先生為什麼能在那之前畫出來呢?”小花困惑不解地問道。
“答案隻有一個。”半澤肯定地說,“《哈勒昆與皮埃羅》原本就是佐伯陽彥的作品,模仿他人畫作的,是仁科讓。”
“這能叫模仿嗎?幾乎是一模一樣啊。”中西用驚愕的眼神盯著畫,“相像到這種地步,說是剽竊也毫不為過。美術界難道會承認這種作品嗎?”
“您怎麼認為?佐伯先生。”半澤問。
恒彥默默地低下頭,說道:“這一點,任憑半澤先生想象。我隻是個對藝術一竅不通的門外漢。”
“我能問一個問題嗎?”小花依舊滿臉困惑,“我見過這幅《哈勒昆與皮埃羅》,畫作的特征非常明顯,沖擊力也很強,看一眼就知道是誰的作品。所以陽彥先生知道仁科讓在模仿自己的作品嗎?如果知道,他不會揭發出來嗎?為什麼沒那樣做?”
從恒彥的表情可以看出這個問題觸及瞭事件的核心。
“仁科先生畫《哈勒昆與皮埃羅》,是弟弟離開大阪回到老傢後發生的事。弟弟雖然放棄瞭畫傢之路,但他對仁科先生的發展當然是關註的,他也知道仁科先生畫的畫,他很高興。”
這句話令人意外。
“弟弟知道自己時日無多。自己的努力還沒到開花結果的時候卻不得不放棄,他很難過。聽說仁科先生帶著那幅《哈勒昆與皮埃羅》風風光光地出道時,弟弟說,自己的夢想實現瞭。由仁科讓這位才華橫溢的畫傢畫出本該由自己畫的畫,代替自己為世人所知,他真的很高興,就像為自己高興一樣。”
“所以陽彥先生才沒有揭發這幅畫是自己的原創,原來是這麼回事,好感人。”小花說。
她默默抱緊瞭正在仰望《哈勒昆與皮埃羅》的隆博。
“仁科先生是怎麼回事?”半澤問道,“他是出於什麼緣故畫瞭這幅畫,您知道嗎?”
“實際上,仁科先生好像很痛苦,他還給弟弟寫瞭一封道歉信。”
半澤吃驚地問:“這件事,公開過嗎?”
“沒有。”恒彥搖瞭搖頭,“陽彥什麼也沒說。他既然選擇沉默,我們也沒必要揭穿。這麼做等於違背陽彥的遺願。知道這件事的,隻有幾位親人。”
“仁科先生為什麼要模仿那幅畫呢?”提問的是隆博。
他雖然隻是個孩子,但好像對此很感興趣。
“問得好,這才是關鍵所在。在巴黎努力進修的仁科先生日子過得非常艱辛,畫出的畫無人賞識。在他走投無路時,浮現在他腦海中的正是這幅畫。”
恒彥對隆博說完後,轉而又對半澤等人繼續解釋:“在弟弟去世之前,他和仁科先生曾有書信往來。當時還沒有電子郵件和短信。仁科先生在信裡坦白瞭模仿《哈勒昆與皮埃羅》的事。後來那幅畫被畫壇認可,風格鮮明的流行風作品《哈勒昆與皮埃羅》立刻成為仁科讓的代表作。但是,仁科先生好像一直為此苦惱,並十分後悔。”
“難道,仁科先生之所以自殺,也是……”中西小心翼翼地問。
“我想,這或許是原因之一。”
這是現代美術一段不為人知的歷史。
“您還有其他陽彥先生的作品嗎?”中西問道。
“你們想看嗎?”
恒彥邊說邊走到倉庫一角。那裡有一道通往二樓的陡峭樓梯,他走瞭上去。
“這裡收藏瞭陽彥大部分的畫,我們打算每隔三個月給墻上的畫做一次替換。”
如恒彥所說,二樓被裝著畫的保管箱填得滿滿當當。恒彥在箱子中穿行,取出一個放在地板上。他從中拿出一幅裝裱精美的畫,掛在畫架上。
“哇——”隆博興奮地站在畫前,“這幅畫真好。”
“你看得懂嗎?”小花懷疑道。
但隨即她自己也無法把視線從畫上挪開。
那幅畫風格幽默詼諧,畫的是一個在酒窖工作的男人。
“這也是他在美大念書時的作品,是暑假回傢時在這裡畫的習作,我也很喜歡。”
恒彥又打開其他箱子,拿出兩幅構圖和大小皆不相同的《哈勒昆與皮埃羅》,並排放在畫架上。
“這兩幅畫,都是他進堂島商店工作前畫的。”
“這些畫,沒在美術大學的展覽會或者其他場合展出過嗎?”半澤問道。
“這才是問題所在。”恒彥露出苦惱的表情,“那位美大教授好像完全不欣賞弟弟的畫,弟弟也沒有半點退讓的意思,最後選擇瞭退學。所以,這些畫也失去瞭在人前展示的機會。”
“您說陽彥先生和仁科先生曾用書信交流。仁科先生寄來的信,您還留著嗎?”
“當然。”恒彥說道,“不僅如此,陽彥寄給仁科先生的信我也留著。那是仁科先生生前拿來的。我告訴他這間倉庫被改造成畫廊後,他帶著信來瞭一次。他說那是他們曾經活在世上的證明。當時,我還覺得這句話莫名其妙。”
“那麼,仁科讓去世——”
“好像是三個月以後。聽到仁科自殺的消息時,我真的嚇壞瞭。回想起來,所以他才會在那時把信帶來啊——您想看嗎?”
“拜托您。”半澤說道。恒彥去瞭主屋,拿來一個裝著書信的盒子。
盒子裡大約有十封裝在信封裡的信。
“請看吧。”
於是,半澤翻開瞭距今三十多年前,兩位夢想成為畫傢的青年真誠熾熱的青春。
[1]由持有內部職工股的職工組成,從事內部職工股發行、登記及管理的組織。
[2]榻榻米的量詞,多以此計算房間大小。
[3]舉辦茶會時,客人等待空位的場所。
[4]茶室入口,隻有70厘米的四方小門,由於門小,人必須彎腰低頭進入。寓意無論是什麼身份的人,都必須懷著尊重之心進入茶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