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佐伯陽彥君:
(前略。)你身體還好嗎?
昨天在香榭麗舍大街散步時,恰好發現七葉樹開花瞭。在這條著名的林蔭大道上,來來往往的行人都有種閑適愉悅的感覺,看得出來,他們異常享受好不容易到訪的春日氣息。挨過凜冽寒冬的巴黎,在夏日到來前的幾個月裡,大概會像鮮花般綻放,處處洋溢著喧鬧季節的歡聲笑語。這個過程,就好像堅硬的花苞徐徐盛開,散發出淡淡的蜜香。我切身地感受到,這個地方孕育著的不僅僅是藝術的萌芽,萬事萬物都在積蓄力量。終有一日,它們會沖破束縛,綻放出絢麗的花朵。
自我到巴黎,已經過去一個月瞭。
上回給你的信裡也提過,我在塞納河左岸一個叫蒙帕爾納斯的地方的十四區找到一棟沒有臺階的七層公寓,順利地搬瞭進去。那棟公寓與區政府在同一條馬路。莫迪利亞尼[1]年輕時居住過的寓所就在步行可到達的地方。我感覺從前隻能通過繪畫或姓名知曉的偉大藝術傢們離我的生活又近瞭一步。巴黎畫派[2]雖已成為遙遠而美好的時代追憶,我依然想用自己的雙手重現那種輝煌。
然而,現實中的我不僅一事無成,甚至還沒做好幹成某件事的準備。前幾天我畫好幾幅畫後,順手抓起它們跑進一傢顯眼的畫廊。我知道每幅畫裡還有許多不足之處,也因此而感到羞愧。但我相信有眼光的人一定能發現畫中的技巧。最終,隻有一幅畫被名叫舍隆的畫商賞識。他讓我畫出更像樣的作品後再來找他。對我而言,那是唯一的救命稻草。雖然這隻是小小一步,但我知道,這座城市寬廣的胸襟足以接納如我這般前途未卜的毛頭小子。
陽彥君,等你身體好轉後,請一定來巴黎。這裡有成為畫傢的可能性,有未來。隻要有實力,任何人都能被看到。我感到自己終於登上瞭能盡情發揮實力的舞臺,興奮到渾身戰栗。
再聯系。請保重身體。
仁科讓1980年4月20日
2
讓兄:
拜啟。感謝你的來信。
本想早點給你回信,但我近來身體不好,有時無法工作,甚至無法打起精神作畫。每到這時,我都無法思考任何事情,隻能躺在床上,瞪著宿舍的天花板挨過一天又一天。
如果讓兄在的話,一定會帶好吃的東西來看我。一想到這裡,我就覺得更加寂寞。如同讓兄離開大阪前的那一晚我說的那樣,這三年,真的,真的受你照顧瞭。
讓兄還記得嗎?兩年前的新年我病得很重,甚至無法回傢過年。元旦那天傍晚,你帶著在老傢打好的年糕來看我。
我一輩子都不會忘記那時吃到的年糕湯。清爽的白味噌湯裡泡著年糕,你為瞭讓我補充體力,還放瞭雞肉和海鮮一起煮。湯的味道,鮮美得難以形容。
回想起來,我之所以會在堂島商店這傢公司工作,也是因為讓兄。從美大退學後,對前途感到迷惘的我偶然看見招聘啟事,迷迷糊糊地前往目的地,卻得到瞭同是美大出身、夢想成為畫傢的你真誠而親切的建議。
我一想到這個地方有和我一樣為瞭同一個夢想努力的人,就不再感到害怕,立刻決定加入這裡。
讓兄有一旦決定便義無反顧向前走的行動力、堅強的意志和體力。每一樣都是現在的我求而不得的。
不僅如此,讓兄還具備無與倫比的速寫能力和優秀的構圖能力。如你信上所寫,若是有眼光的人,一定能發現這種非凡之處。
你隻身奔赴巴黎畫壇,卻能在短短的時間內遇到欣賞你的畫商,也是因為這份實力。我衷心為你高興,就像我自己也得到認可一樣,與此同時,我也覺得這是你應得的褒獎。請在巴黎盡情施展才華,創造一個全新的時代。
我相信,讓兄一定能做到。敬上。
陽彥1980年7月13日
3
陽彥先生:
拜啟。
那之後,你身體還好嗎?
巴黎的夏天有種頹廢感,每日每夜隻剩冷淡的沉默。唯有那晴朗得不像巴黎的天空,與我在大阪仰望的天空有幾分相似。雖是同一座城市,季節一旦改變,熟悉的景象也立刻變得冷淡乏味起來,這讓我禁不住訝異。不,之所以產生那樣的感覺,或許並非城市的錯,而是我被逼入困境的心靈在作怪。
九月的巴黎終於恢復往日的繁華氣息。
我現在按照一周一幅的頻率畫著畫。然而,那些不過是盧浮宮或奧賽美術館展出的名畫的仿作。我將仿作拿到街上的紀念品商店,運氣好的話,能賣出足夠一星期生活的價錢。運氣不好的話,隻能得到區區幾法郎。如此一來,我隻會將所剩無幾的存款慢慢耗盡。
繼續畫那樣的畫是永遠無法出頭的。當然,在畫室裡,我也常常繪制那些並非用來討生活的畫,那些我真正想畫、真正該畫的東西。但目前為止,那些畫賣得並不好。
我想陽彥你一定能理解這種心情。
使出渾身解數畫出的作品無人問津,粗糙的仿作卻大受歡迎。
這等同於告訴我,我的個性完全不受認可。
現在的我,正在承受巴黎的疾風暴雨。
我時常鼓起即將耗盡的氣力,一遍又一遍對自己說:“絕不能在這裡認輸,要相信自己,能畫出最優秀的作品。”
我好懷念剛來巴黎時,那個滿懷希望、天真爛漫的自己。
現在對我而言,畫畫早已不是夢想,而是織造現實的工作。
老實說,我並不知道有什麼方法能讓我爬出這不見天日的生活。甚至,我連是否存在那樣的方法都不得而知。現在的我,很苦惱。
然而,即使是這樣的生活,也存在希望的曙光。
就在昨天,我無意中想到一個非常出色的主題。下一幅畫作或許會成為改變我繪畫命運的作品。
舍隆畫廊或許也會出高價把它當場買下。
沒有哪個畫傢一開始就能成功。隻有在畫出成功作品前不輕言放棄的人才能成為畫傢,放棄的,隻能成為普通人。
我絕不會放棄,一定會功成名就給世人看看。我相信,我這份熱情絕不會輸給其他人。
滿紙胡言亂語,失敬。
讓拜1980年9月13日
4
讓兄:
(前略。)
拜讀瞭前幾日的信,對讓兄挑戰新作的熱情與充沛的精力無比羨慕。現在的我,實在是有心無力。這樣一個逐漸枯萎、耗盡氣力的自己,是多麼可悲啊。
上個月,我從堂島商店辭職瞭。
從年初開始身體一直不好,經常休假。我不想再給公司添麻煩,所以才做瞭這個決定。
辭職後,我搬離瞭松屋町的公寓,返回丹波筱山的老傢尋求棲身之所。
現在,我對自己的境遇無所適從。
可以的話,我也想和讓兄一樣去巴黎。但堂島商店的工作所得多數花在瞭治療費上,根本無法湊夠去巴黎的留學費。
無法自立、隻能在老傢庇護下生活的我,眼睜睜看著讓兄的背影離我越來越遠。
從前,你說過要我去巴黎對吧。
我好想去。
真的好想去巴黎。
在這樣的我看來,即使在困境中掙紮也依然堅定地走在熱愛之路上的讓兄,特別耀眼。是我永遠崇拜的偶像。
讓兄下一幅作品,一定能大獲成功。
祝事業越來越順利。
陽彥拜1980年12月8日
5
陽彥君:
(前略。)
被鉛灰色陰雲覆蓋的巴黎天空,就是我心境的如實寫照。
現在的我,徹底被打垮瞭,像陰沉的雲一般萎靡不振。
感謝你前些日子寫信鼓勵我。
我很擔心你。既然到瞭從堂島商店辭職的地步,想必你的身體狀況已經糟糕到極點。信裡沒有寫詳細情況,大概也是怕我擔心吧。自己身體不好卻一直鼓勵著我的陽彥君,對現在的我而言,是唯一的知己、夥伴。
前些日子,向你大肆吹噓過的作品,敗得慘不忍睹。我曾寄予期望的舍隆將那幅畫批得一無是處,那些評論殘酷到不堪入耳。
現在的我,徹底被打敗瞭。我感到困惑,也因為這樣的生活看不到希望而絕望,同時,還感到恐懼。
來巴黎之前,我曾有若幹設想。
但其中的大部分已被用完,剩下的那些也被證明根本派不上用場。
現在的我,根本不知道應該畫什麼。生活也窮困潦倒,連購買畫具也要猶豫再三。
當面包和畫具隻能選擇一個時,你會怎麼做?
放棄繪畫選擇其他工作的話,該有多麼輕松啊。現在的我終日苦惱的,就是這種終極選擇。
接下來,我該畫什麼樣的畫才好呢?
該怎麼畫才能被認可,才能逃離這暗無天日的生活呢?
我已經不知道瞭。
不賣座也好,不被認可也好,有東西可畫是一件多麼幸福的事。反之,沒有東西可畫,是一件多麼可怕的事。現在的我,同時嘗到瞭這兩種滋味。
我從沒想過,有朝一日會變成這樣。
巴黎是個可怕的地方。能登上成功舞臺的隻有少數天才,剩下的人隻配坐在觀眾席上。
我在明暗的夾縫中彷徨,完全找不到出口。
讓1981年2月24日
6
讓兄:
最近我的情況變糟瞭,寫不瞭長信。
巴黎真是個殘酷的地方啊。
我知道你很辛苦。但讓兄,還是拼盡全力在那裡戰鬥啊。
連巴黎都去不瞭的我,隻能每日每夜呆望著傢中的天花板。
終日睡瞭醒,醒瞭睡。
讓兄,加油!讓兄,加油!
我也要加油!
陽彥1981年4月10日
7
佐伯陽彥先生:
謹啟。陽彥。
終於成功瞭!我終於在展覽會上獲獎瞭!
然而,我卻無法坦率地為自己高興。
現在的我,懷揣著一個無法對他人言說的秘密。
但唯有對你,我必須坦白,必須道歉。
陽彥,我模仿你最得意的畫風畫瞭一幅畫。
當我用盡頭腦中儲存的設想一籌莫展時,腦海裡浮現的,卻是你的《哈勒昆與皮埃羅》。
那幅你出於惡作劇心態,在堂島商店設計室墻壁上畫的《哈勒昆與皮埃羅》塗鴉。之後,在你宿舍見到那張畫的原稿時,我的心,像被一支從遙遠宇宙飛來的無形利箭射中。
那是一種,和我一直以來的作品迥然不同的東西,一種和我迥然不同的才華。
那是靈感的產物,一種絕不可能在我身上出現的靈感。
住手,不能這麼做。
如此勸阻自己的我,和把這幅畫當作最後救命稻草的我,在身體中纏鬥。
出乎意料地,這幅畫竟然大受好評。
不僅是舍隆,這幅畫在展覽會上也得到瞭極高評價。訂單像雪片般朝我飛來,數量與金額都是前所未有的。
但是,我沒有接受這些工作的資格。
即使被你斥為小偷,斥為臭不可聞的抄襲者,我也無話可說。
一想到現在的你正懷著怎樣的心情在看這封信和附加在信裡的照片,我的心就懊惱得快要撕裂。
我,已經失去瞭作為畫傢的全部。
不知道該如何向你道歉,我已經無話可說。
卑鄙無恥的小人仁科讓1981年7月8日
8
讓兄:
首先,祝賀你的成功。
讀完你的信,看完作品的照片後,我的心裡湧起不可抑制的喜悅。
我已經沒有時間、沒有體力讓自己的作品為世人所知瞭。
是讓兄代替瞭這樣的我,讓作品重見天日。
千萬不要後悔,也不要責備自己。
現在的我,多麼為讓兄的成功感到高興啊。開心,太開心瞭。如果身體好一點,我一定會激動得四處奔跑。
就連《哈勒昆與皮埃羅》看上去也得意揚揚的。
太好瞭,讓兄。
真的,太好瞭。
和你並排趴在辦公桌上工作的日子,仿佛還是昨天。
每每想起,我都會落淚。
讓兄,請代替我繼續畫畫,把我的那份也畫下去。
一定要畫很多、很多的畫。
還有,請代替我,好好活下去。
恭喜你,真的恭喜。還有——謝謝你。
陽彥1981年8月29日
9
讀完信的半澤久久沒有說話,隻是安靜地盯著手中的信紙。他默默把信紙按照原樣折好,仔細地塞進信封,放回盒子,然後向恒彥道瞭謝。
“寫完最後一封信的第二個月,陽彥就去世瞭。”恒彥悲痛地說道,“這是名叫佐伯陽彥的畫師活在這世上的重要證據。現在仁科先生也不在瞭。我曾想過要不要把真相公開,讓弟弟也為世人所知,但又覺得這麼做可能會違背弟弟的遺願。”
這種左右為難,正是恒彥一直以來的苦惱。
“但是,這麼好看的畫,一定有很多人想看吧。”
小花用憐愛的目光看著佐伯陽彥繪制的《哈勒昆與皮埃羅》。這幅畫裡,的確有某種攝人心魄的魅力。
“我也想要,爸爸,買它!”
聽到隆博的話,半澤慌瞭神。
“喂,這可不是用來賣的呀。”
“不好意思,這些畫還沒多到能賣的程度。”恒彥苦笑著對隆博說道。
他繼續說道:“實際上,從幾年前開始一直有人上門拜訪,問我能不能把陽彥畫的《哈勒昆與皮埃羅》全賣給他,順帶,還想要剛才給各位看過的書信。我想那人背後的買主,恐怕是專門收集仁科讓作品的收藏傢。”
半澤與中西面面相覷。除瞭他們以外,居然還有其他人註意到瞭佐伯陽彥的存在。這著實令人吃驚。
“那人是怎麼知道陽彥先生的呢?”
“我也想知道,但對方說有保密義務,所以沒有透露。但我猜測,那位買主或許是通過某種方法從仁科讓本人那裡得知瞭真相。”
恒彥的推測令人意外。
“也就是說,仁科先生生前,對某個人說過陽彥先生的事?”
中西歪頭沉思著。
對仁科而言,《哈勒昆與皮埃羅》背後的秘密,應該是絕不能被外人知曉的。
“那位先生初次拜訪這裡,是在三年前的十月份。”恒彥說道,“在那年的九月份,仁科讓結束瞭自己的生命。以下隻是我的推測,仁科讓會不會留下瞭類似遺書的東西?”
“遺書嗎?”這推測太出人意料,半澤不由得反問瞭一句。
他和中西對視瞭一眼,接著便對恒彥說:“確實,這也不是不可能。”
“那位買主應該和仁科讓關系親密。對仁科讓來說,這個秘密是沉重的包袱,壓得他喘不過氣瞭。雖然他自殺的原因還不明確,但如果真的和我弟弟有關,他或許會留下遺書把所有真相公之於眾。當然,這也隻是我的猜測。”
半澤也覺得倘若果真如此,一切就合情合理瞭。
“想買畫和書信的人究竟是誰,佐伯先生想必有瞭大概的猜想吧。”半澤問道。
“嗯,差不多吧。”
恒彥躲開瞭半澤的視線。
“您打算賣瞭嗎?陽彥先生的畫。”
小花和中西驚訝地看著恒彥。
“對方這三年來一直很有誠意地上門拜訪。一開始我是拒絕的,但酒廠的經營也不太順利,我想,差不多是時候瞭。”
那人開出的價格想必十分可觀。
“但如果賣掉的話,不知道陽彥先生的畫會流落到什麼地方。以後可能再也見不到瞭。”半澤說。
“是的,我知道。”
恒彥環視著陽彥的畫,滿臉懊悔。
“但是,我不會全部賣掉的。”這句話似乎是他說給自己聽的。
恒彥重重地嘆瞭一口氣,現在靜靜地站在半澤等人面前的,隻是一個對公司現狀感到無能為力的經營者。
“接到半澤先生的電話,聽說是東京中央銀行時,我還以為跟買畫的事有關,以為你也是那位買主的代理人。看來,是我誤會瞭。”
“提出要買陽彥先生畫的人,是我們銀行的人嗎?”
這個發現實在太出人意料。
“方便的話,您能告訴我名字嗎?”
“我有名片,請稍等一下。”
恒彥返回主屋,立刻拿回來一張名片。
“這是那位先生第一次拜訪時留下的名片。”
名片上用鉛筆寫著接收名片的日期。
“為什麼……”
中西眼神透出驚訝,不由得喃喃自語。
“是直樹認識的人嗎?”小花問。
“嗯,認識。”半澤抬起頭。
名片上,寫著東京中央銀行大阪營業本部次長——寶田信介。
旁邊留有手寫的手機號碼。
“為什麼寶田會……”
新的謎團,降落在半澤面前。
[1]巴黎畫派的代表畫傢,代表作有《側臥的裸女》等。
[2]第一次世界大戰前後至20世紀30年代活躍於法國巴黎的一群外國畫傢的總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