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以上,就是我們拜訪佐伯陽彥的老傢後瞭解到的情況。”
周一一上班,半澤就拜訪瞭仙波工藝社,向友之、小春和會計部長枝島三人講述瞭詳細經過。
在半地下室倉庫裡發現的塗鴉,究竟是真跡還是仿作?
這恐怕是友之、小春和仙波工藝社的員工最關心的問題。如果是真跡,那就是估值二十億日元的珍寶,就能在業績低迷的情況下挽救公司於水火之中;如果是仿作,則價值寥寥。因此,友之等人抱有很大期待。
“也就是說,那個果然——”
枝島的臉色因失望而變得慘白,他的嘴巴一張一合,似乎馬上會因為呼吸困難而暈倒在地。
“因為沒有那時的記錄和證言,所以並不知道真實情況。但遺憾的是,很難認定那幅塗鴉出自仁科讓之手。”
“是嗎……”
枝島的肩膀無力地垮下。
“天上哪兒那麼容易掉餡餅啊,枝島先生。”小春半開玩笑地安慰道,但就連她自己也無法掩飾失落之情。
“真的辛苦你瞭,半澤先生。”友之遺憾地皺起眉頭,卻還是向半澤鞠躬致謝,“話雖如此,那幅塗鴉也是仁科讓在這棟建築內工作過的重要記錄,我想好好保存下去。”
“拜訪過佐伯先生的老傢後,我也理解瞭親屬們內心的糾結。”
半澤回來後一直在想這件事。
“他們一方面想讓懷才不遇、鬱鬱而終的佐伯先生為世人所知,另一方面又必須尊重陽彥先生的遺願,將《哈勒昆與皮埃羅》的秘密保守下去。在這樣矛盾的情感中,親屬們恐怕一直備受煎熬。”
“在美術界,模仿是不是絕對的惡,原本就是一個值得討論的話題。”友之說道,“對藝術傢而言,模仿與創作本就關系密切。每個藝術傢都會有看到前人作品後獲得某種靈感,從而投入到自身創作的經歷。由此誕生的作品,是致敬?還是抄襲?是無罪的模仿?還是惡意的剽竊?這不但要看模仿者和被模仿者的私人交情,還要看作品的創作過程。”
“無罪的模仿,還是惡意的剽竊嗎?”
友之無意中說出的這句話,正是問題的關鍵。
“以前,美術界出現過這樣的問題嗎?”中西問道。
“那可太多瞭。不單單是繪畫,還有音樂和文學,各種各樣的藝術領域裡都在發生同樣的事。”友之說道,“其中也有因模仿他人作品備受好評的畫傢。因為那名畫傢的模仿,原作的價值反而上升。這個例子可以證明原作與模仿關系之曖昧。相反還有另一種例子,某位長期活躍於畫壇的日本實力派畫傢的數十幅作品在獲獎之後被認為抄襲瞭某位意大利畫傢,那位意大利畫傢在盛怒下發聲,從而導致事情敗露。結果,那些仿作被定性為‘抄襲’,獎項也被取消,這件事可以說震驚瞭整個日本畫壇。回過頭來看這次的事,仁科讓和佐伯陽彥究竟是怎樣一種關系,才是微妙之處。”
友之用手托住下巴,努力思索著。
“仁科讓並沒有講明這些畫是仿作,而是以原創作品的名義發表。然而陽彥並沒有提出異議,反而一直在支持他。這種情況有點少見。問題在於,那種畫風,或者說獨特的筆觸,究竟是誰的原創?”
友之仰頭看著社長辦公室的《哈勒昆》。
“‘哈勒昆與皮埃羅’這個主題在歐洲很常見,法國畫傢安德烈·德朗畫過,畢加索和塞尚也畫過。但是,這幅畫卻很特別。流行性的畫風、獨特的筆觸,任誰看一眼都會知道這就是‘仁科讓’。如果這種強烈的獨創性才是這幅畫的價值所在,那麼模仿瞭這一點的仁科讓毫無疑問是在抄襲。”
“假設,這件事被公之於眾,仁科讓作品的價值會怎麼樣?”半澤問道。
“現在還不好說,但有下跌的可能性,下跌到什麼程度就不得而知瞭。而且,即使仁科讓本人承認過‘抄襲’並為此道歉,也不代表原創者佐伯陽彥的‘習作’就能得到好評。美術的世界就是這樣,半澤先生,不能用常理揣度。”
無法釋然的沉默籠罩在房間內。
美術的世界可以說是妙趣橫生,但同樣存在許多不合情理之處,有時甚至連善惡的標準都曖昧不清。想評判這種曖昧模糊之處,可能需要跨越時代的時間。
“但現代美術的收藏傢多數是大富豪,要說他們買畫是因為沉迷於作品的藝術性,似乎也不盡然。投資也是個很重要的目的。站在那種人的角度,肯定不想看到高價並購而來的畫作面臨價格暴跌的風險。”
“就是這樣。”半澤說道,“我覺得,我好像知道為什麼業務部長寶田想買佐伯陽彥的畫瞭。”
“什麼意思?”小春問道。
“田沼社長是仁科讓作品的收藏傢。聽說,他在仁科作品上投入的資金不低於五百億日元。如果抄襲的事被公開,那些作品的價值就有可能暴跌。所以,他們才會向恒彥先生購買佐伯陽彥的遺作。恒彥先生推測,田沼社長恐怕是通過仁科讓的遺書知道瞭真相。”
“我也這麼認為。”友之說道,“仁科讓去世的時候,似乎給傢人或特別親近之人留下瞭遺書。傑凱爾的田沼社長對仁科讓而言,是近年最大的贊助商和客戶。仁科讓究竟是怎麼看待田沼社長的還不清楚,但兩人之間毫無疑問存在斬不斷的工作聯系。後來仁科讓精神狀態不穩定,患上瞭抑鬱癥,他雖沒有像巴斯奎特[1]那樣依賴藥物,卻越來越封閉自我。到瞭後期,他幾乎不見任何人。人們都說這是因為他敏感溫柔的性格,但就像恒彥先生所說,他很可能因為抄襲的事備受折磨。他自己越成功,過去犯下的罪孽就越沉重。最後,終於承受不住。”
友之皺起眉頭,臉上滿是同情的神色。
“那麼,佐伯先生會把陽彥留下的《哈勒昆與皮埃羅》賣掉嗎?”
“聽說酒廠設備老化,需要一大筆資金,他正為籌措資金的事傷腦筋。雖然還沒簽正式的合同,但有這個意向。”
“他一定很懊惱吧。”
友之咬住嘴唇。
“聽說佐伯先生對寶田提起書信的事,是在最近。接下來的話隻是我的推測,書信裡可能有一條遺書沒有提及的信息——就是這個地方。”
半澤把書信復印件的一小節展示給眾人。
“那幅你出於惡作劇心態,在堂島商店設計室墻壁上畫的《哈勒昆與皮埃羅》塗鴉。”
“當然,田沼社長不可能知道塗鴉是否還在,但如果還在,就是個不小的隱患。”
“難道——難道,這就是他並購我們的理由?”小春的臉上浮現出怒意,“也就是說,仁科讓和佐伯陽彥二人的友誼,對收藏瞭畫作的田沼社長而言,是麻煩的真相?”
“他們的目的,恐怕是隱瞞仁科讓抄襲的事。”半澤說道。
“有這個可能。”友之用空洞的眼神盯住虛空一點說,“他們或許真的想並購藝術系出版社,但即便如此,也不一定非得是我們。為什麼是我們?如果事實如此,一切就說得通瞭。”
“跟畫作價格下跌相比,十五億日元的品牌費又算得瞭什麼。太看不起人瞭。”小春焦躁不安,快速地吐出一口惡氣,“怎麼辦社長?我們要裝作什麼都不知道任由傑凱爾並購嗎?還是,隻把墻上的塗鴉賣給他們?”
“不,我不賣。”友之下定決心道,“那幅塗鴉,是一位名叫佐伯陽彥的畫傢曾經活在世上的證據。抹去它,或者為瞭金錢出賣它,都是對畫傢佐伯陽彥的褻瀆。我喜歡佐伯陽彥這個人,他是個優秀、溫柔、懂得為他人著想的青年。所以,我不賣。我們公司,我也不會賣。你同意吧,小春?”
“這才是我的社長。”
小春展顏一笑。
“這不是錢的問題,是靈魂的問題。你怎麼看?半澤先生。”
“這不是挺好的嗎,貴公司根本不需要加入任何資本旗下。但是,為此——”
“經營改革方案。”友之接過話頭,“一定要做出讓堂島舅母心服口服的方案。到那時,融資就拜托你瞭。半澤先生。”
“交給我吧,前幾天您提過的彌補出版部收益的事,就拜托瞭。”
“你稍微過來點,關於這個,有一樁有意思的事。”
友之用熱情的語調說起瞭小春的朋友——那名長居巴黎的經紀人介紹的提案。
“就是這個,社長。”聽完全部內容的半澤認真地說道,“這個方案,請您無論如何都要實現它。”
“過去,我傢老頭子說過一句話。”友之的目光變得銳利起來,“沒有哪傢公司能順風順水地成長,總有一天會遇到必須接受新挑戰的時候。現在就是那個時候。我一定會闖過這次危機,向大傢證明自己。”
2
半澤和往常一樣與來大阪出差的渡真利見面,是在拜訪丹波筱山佐伯酒造後第二個星期的周末。
那是七月的第一周。這天晚上七點,半澤掀開西梅田居酒屋的門簾,就看到早已等在那裡的渡真利,他面前裝著生啤的玻璃杯已空瞭一半。
“你到得真早。”
半澤也叫瞭生啤酒,他和渡真利幹瞭一杯,接著便講起瞭上周末在佐伯酒造的所見所聞。
“你說那才是真正的並購目的?”眼睛瞪得渾圓的渡真利整理瞭一下思緒,繼續說道,“田沼美術館的主打展品是仁科讓的畫,但仁科的作品卻涉嫌抄襲。雖然他們暫時做瞭隱瞞工作,但這個秘密如果因為某種契機被公開,繪畫藏品的價值就不知道會怎麼樣瞭——”
“如果買畫的目的原本就是投資,要是我,肯定會考慮盡快脫手。”半澤說道,“有貶值風險的東西沒必要攥在自己手上。要是我,肯定會一邊爭取時間一邊把畫全部脫手。可能的話,還會想把建美術館這件事一筆勾銷。”
“所以,他才會在暗中出售美術館啊。”渡真利也贊同半澤的說法。
他的表情漸漸變得嚴肅。
“喂,半澤。這要是真的就糟糕瞭。即使畫作隻貶值一半,也會造成數百億日元的損失。還有美術館,就算七折出售,損失也將近一百億日元。”
“關鍵是,傑凱爾現在的業績絕談不上是最佳狀態。”半澤說道,“這事如果擺上明面,股價有可能暴跌。”
“也難怪田沼社長和寶田那麼拼命瞭。”
“不僅是這樣。”半澤平靜地說,“這件事裡,還隱藏著一個重大問題。”
“重大問題?”渡真利反問。
“是這張名片。”
半澤從公文包裡拿出一張復印件。那是佐伯酒造社長——佐伯恒彥保管的寶田的名片。
“你不覺得奇怪嗎?”
“哪裡奇怪?”
“看看恒彥先生寫的日期。”
渡真利盯著名片思考瞭好一會兒,越發迷惑。
“什麼意思?大阪營業本部不是寶田原先工作的地方嗎?這有什麼問題——啊!”
渡真利猛然抬起頭,滿臉震驚:“這事,大阪營本的和泉和伴野知道嗎?”
“不,他們應該不知道。”半澤斷言道,“那些傢夥,隻是被利用的小角色。”
“不管寶田怎麼出招,我們都得做好該做的事。”半澤平靜地說道,“最重要的,是整理好經營改革方案獲取堂島太太的擔保。隻要融資獲批,事情就有轉機。”
3
在位於大阪梅田的傑凱爾總部,接近最頂層的社長辦公室裡,業務統括部長寶田正和田沼相對而坐。
“關於美術館的買主,我們會在暗中繼續尋找。請您放心。”
“我能放心嗎?”田沼用尖厲得有些神經質的聲音喊道,“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會出現幾百億的損失呢!”
“您不需要這麼焦慮,事情現在進展得很順利。”寶田看上去泰然自若,“佐伯酒造那邊基本同意瞭賣畫的事。隻要買下畫和書信,這世上唯一能證明抄襲的就隻剩沉睡在仙波工藝社地底的塗鴉。那邊也遲早會接受並購。如此一來,真相將永遠封存在地底。至少,我們也能爭取到賣美術館、賣畫的時間。田沼大社長,請您放一百個心,有句話說得好——隻要耐心等待,總會風平浪靜的。”
寶田不愧是銷售老手,非常懂得如何一步一步安撫田沼的情緒。
“在那之前,要是仙波工藝社發現瞭塗鴉該怎麼辦?說不定,他們還會因此得知真相。”
“怎麼可能發現。”寶田不屑一顧地說道,“那東西沉睡幾十年瞭,誰都沒發現。”
“你怎麼知道仙波工藝社會接受並購?”田沼問道。
“因為,他們正為資金運轉問題大傷腦筋呢。”寶田的唇邊浮現出陰險的笑意。
“你是說他們沒有擔保的事?但他們要是從某個地方找到瞭擔保該怎麼辦?到那時,你們銀行不就得向他們融資瞭嗎?”
“不,我不會讓這種事發生的。”
寶田幹脆地搖瞭搖頭。
“你不是說就是以這種條件拒絕他們的嗎?”
“那隻是借口,社長。”寶田的笑,陰險得深不可測,“無論發生任何事,我行都不會向仙波工藝社融資。即使融資,也是在滿足瞭‘接受並購’這個唯一條件之後。”
“什麼意思?你是說,你們對仙波工藝社撒謊瞭?”
聽到田沼的質問,寶田正色道:“您別說得這麼難聽嘛。”
“融資條件是會隨審查內容和狀況改變的,僅此而已。剩下的,您就別問瞭。”
寶田委婉地堵住瞭田沼的質問。
4
七月的早晨,梅雨並未全然退卻。雨一直下到拂曉才停,土佐稻荷神社內積起的水窪映出天空的倒影。
一個身穿運動衫的年輕人拉著拖車走來,那人是中西。他在神社內各處停留,把人們清掃的垃圾塞進塑料袋,再放進拖車的車鬥。
此時,在主參拜道上撿拾垃圾的半澤看見遠處那個熟悉的身影,走瞭過去。
“那袋垃圾,交給我吧。”
穿著圍裙、戴著麥稈草帽的堂島政子轉過頭,看著向她搭話的人。
“你有什麼事嗎?”她看瞭看四周,“友之也來瞭嗎?”
“想請您看看修改後的經營改革方案。”
“你們可真難纏啊。”
政子把手扶在腰上,舒展瞭一下筋骨。她把垃圾袋交給半澤,自己坐在瞭旁邊的長椅上。
“還是說,你們已經被逼得走投無路瞭?”
“不,請先把擔保的事放一邊,我們想聽聽您的意見。”
政子盯著半澤看瞭一會兒說:“好吧,過會兒來我傢吧。”說完,她喝瞭一口瓶裝礦泉水,用脖子上的毛巾擦瞭擦汗。
“非常感謝。”半澤鞠瞭一躬。
半澤與友之結伴拜訪堂島公寓,是在大致的清掃結束之後。
現在,政子正坐在客廳的椅子上,瀏覽友之拿來的仙波工藝社事業計劃書。
“這東西也太誇張瞭吧。”
這是政子剛拿到沉甸甸的計劃書時說的話。然而接下來,她每翻一頁計劃書表情就嚴肅一分,看完最後一頁,她把計劃書合上,摘下老花眼鏡,閉著眼一聲不吭。
這是決定仙波工藝社生死存亡的經營改革方案,耗盡瞭所有人的心血。
“三本雜志砍掉兩本嗎?你還真豁得出去啊。”
“《美好時代》是盈利的,又是我們的招牌雜志,所以予以保留。”友之答道,“我們也想過把現在虧損的雜志整合到一起,但赤字加赤字終究變不成黑字,所以隻能砍掉。這也是迫不得已。”
友之繼續道:“今後,提升公司業績的主要手段有兩個。一是擴充《美好生活》的篇幅。我們要做出滿足讀者需求的、比現在更好的內容。雜志也會接二連三推出特刊。其中最關鍵的,就是與如今好不容易到達權威地位的法國藝術雜志《現代藝術》的合作。這項合作勢必會轟動業界,吸引大量讀者。所以,我們會從已廢刊的編輯部裡抽調兩人進入《美好時代》。另一項重大改革,則是企劃部的業務擴充。
“以前,我們做的工作隻是策劃。也就是向贊助商或美術館提供展覽方案,與國外的美術館、收藏傢聯系,調配繪畫或藝術品。但瞭解瞭客戶意向之後,我們發現許多老主顧想得到更加深入的服務。例如預算管理、廣告宣傳、宣傳手冊的制作等,通過承包這種一條龍服務,可以確保營業額的逐步提升。此前因人手不足無法推行的業務,也能通過從編輯部中調配人手的方式實現。”
政子一言不發地聽著。
“編輯們在編輯雜志中培養起來的技能也可以運用到廣告宣傳和制作宣傳手冊中。另外,由於增加瞭人手,策劃案件的數量預計會增加到現在的兩倍。”
友之的說明結束後,房間陷入短暫的沉默。
不知過瞭多久。
“明白瞭。”政子說出瞭這句話。
接著,她用無法釋然的目光看向半澤。“即便有瞭如此可靠的方案,銀行還是需要擔保嗎?”
“這事比較復雜。”
半澤雖沒有透露融資部懷疑仙波工藝社參與預謀性破產的事,但政子或許早已憑借敏銳的直覺察覺到瞭什麼。
“原來如此,算瞭。”她看向半澤的目光變得堅定起來,“已經麻煩半澤先生做瞭尋寶這種額外工作,我就不再說讓你為難的話瞭。”
政子重新轉向友之:“友之,你的任務是不論發生什麼,都要把這份計劃落實。銀行的事,你我無能為力。半澤先生,隻有請你代替我們戰鬥瞭。拜托瞭——請用這棟樓和這塊地做擔保,促成仙波工藝社的融資。”
“非常感謝。”
半澤向這位女中豪傑深深地鞠瞭一躬。
5
“啊,支行長,歡迎回來。”淺野剛回到支行,江島便殷勤地打瞭聲招呼,“有個好消息要告訴您。”
接著,他拿出瞭仙波工藝社的檔案。
“這也是半澤剛剛匯報的,聽說仙波工藝社找到擔保瞭。”
“你說什麼?”
淺野感到眼前一黑。他連外套也忘瞭脫,慌慌張張地翻開檔案夾。
“堂島之丘……這是什麼?”
淺野驚訝地抬起頭。
“聽說是仙波社長的親戚。”江島用一種令人惱火的語調不緊不慢地說道,“聽說對方非常願意用名下的大廈給這次融資做擔保。這太好瞭,支行長。”
“好什麼好,並購案要怎麼辦?”
看到淺野的神情,江島嚇得用手捂住嘴巴。
“這個擔保有沒有問題?”淺野壓低聲音問道。
江島繃直瞭身體,生怕再說出什麼惹淺野不高興的話。他小心翼翼地答道:“大樓和土地沒有什麼瑕疵……但是——”
“但是什麼?”
“雖說是親戚提供的擔保,但這個親戚有點……”被淺野瞪著的江島戰戰兢兢繼續道,“擔保人堂島政子的丈夫,就是那個有預謀性破產傳聞的堂島商店的社長。”
“你是說,那個政子也跟預謀性破產有關?”
“不,是否有關還不清楚,但兩人畢竟是夫妻。當時做丈夫的明明身背數十億外債,不得不申請自我破產,妻子居然能全身而退,還擁有一整棟大廈。這有點不合情理。”
“原來如此。”
淺野站起身,走進支行長辦公室打瞭一通電話。
“你說什麼?出現瞭擔保人?”寶田警覺地壓低聲音問,“是什麼人?”
聽完淺野的說明後,寶田毫不猶豫地做瞭決定。
“融資部長北原那邊由我去說明。跟預謀性破產扯上關系的房產怎麼能用來做擔保?”
謝天謝地,這事不用淺野親自去辦。
“作為交換,致命一擊得由你完成。”寶田的這句話暗含譴責的意味,“不管發生什麼,你都要給我促成仙波工藝社的並購案。現在正是最關鍵的時刻,淺野支行長,你要記住,這可關系著你的人事評價。”
“您的教誨,我銘記於心。”
放下聽筒的淺野,心臟瘋狂地跳動著,久久無法平靜。
“聽到出現擔保,支行長都嚇癱瞭。”課長代理南田轉過身,用手遮住嘴巴小聲說道。
融資部要求的擔保已經到位,再加上重新修改後詳細的經營改革方案,仙波工藝社的融資申請,可以說萬事俱備。
“這次,他想挑毛病也挑不出來。”
此時傳來支行長辦公室大門打開的聲音。半澤回過頭,發現抱著檔案夾的淺野已回到自己的座位。
“半澤課長,你過來一下。”
該來的總算來瞭,南田留下這句話後返回瞭自己的工位。
“這個叫堂島政子的擔保人,好像是堂島商店社長的夫人吧,從前跟梅田支行打過交道的那個。”
淺野的語氣略帶責難的味道。
“堂島政子女士目前正在以個人名義經營房地產。前段時間,我和仙波社長一直在與她交涉。這次,好不容易得到瞭允諾。”
“堂島商店,不就是那傢預謀性破產的公司嗎?”淺野說道,“你是怎麼想的?居然用這種來路可疑的擔保,就沒有其他擔保瞭嗎?”
“預謀性破產的事,前幾日我已經向您匯報過瞭。法律上也沒有任何問題。”
“但是啊,丈夫都被巨額債務逼到破產瞭,妻子怎麼能坐擁這麼大一處房產,這不奇怪嗎?”
“這棟大廈是早在破產前政子女士獨立持有的房產,並沒有趁破產之機變更過持有人。”
“我還是不怎麼看好。”淺野說道。
他又問一旁的江島:“你怎麼想?副支行長。”
“是,我也和您一樣。”
江島和往常一樣表現出一種可悲的追隨姿態。他問半澤:“沒有其他擔保瞭嗎?”這個問題等同於廢話。
“沒有,這是唯一的擔保。”半澤答道,“這是我們反復交涉後好不容易求來的擔保。請您務必提交給融資部。”
淺野像鬧別扭的孩子一樣噘起嘴,雙手交叉枕在後腦部,整個人朝椅子後背倒去。
這個要求,他應該無法拒絕。
半澤有自信。
“行吧,畢竟也是個擔保。”淺野妥協瞭,“真好啊,半澤課長。如此一來,融資申請應該沒問題瞭吧。”
就這樣,仙波工藝社融資申請的主戰場再次轉移到瞭融資部——
6
“這種來路可疑的擔保,讓我們很為難啊。”豬口直接向半澤打來電話,開口第一句就是抱怨,“那個叫堂島商店的公司可是讓梅田支行背瞭十五億的壞賬啊。現在算什麼?噢,妻子擁有大宗資產,事到如今又來提供擔保?別開玩笑瞭行嗎?”
“堂島商店和這次申請無關。”半澤冷靜地說道,“我們是為仙波工藝社申請融資,也按照貴部的要求提供瞭擔保。如果貴部不推進下去,為難的是我們。”
“北原部長也說這種擔保不像話,根本不值得審查。”
“請等一下。”半澤慌瞭神,“他們雖說是夫妻,在法律上不也是獨立的個體嗎?政子女士又不是堂島商店的擔保人,為什麼不能用她的房產做擔保?你能不能說清楚?”
“預謀性破產折騰瞭那麼久,對方偷偷藏起一些資產也不奇怪吧。”豬口說道,“也不知道他們是從多久以前開始預謀破產的。還是說,你能證明這一點?”
“你們打算逼死仙波工藝社嗎?”
豬口毫無道理的指摘讓半澤的怒意無法壓制。
“仙波工藝社既有完備的經營改革方案,又有擔保。憑什麼不給融資?這太荒唐瞭。”
“就算我行暫緩融資,仙波工藝社也不至於走投無路吧。”此時豬口說出瞭真實目的,“明明有送上門的高額並購提案,為什麼還要用這種來路不明的擔保貸款?這麼簡單的道理你都不明白?”
“並購的事,誰告訴你的?”半澤壓低聲音問道。
“誰告訴的不都一樣嗎?”豬口慌張地答道。
“有個問題我想問,你們該不會是為瞭促成並購案,故意挑仙波工藝社的刺吧?”
“請你不要說這麼失禮的話,我們怎麼可能那麼做。”豬口好像生氣瞭,“我都跟你說瞭,是因為擔保不行。”
“這跟故意找碴有什麼兩樣?你們是在見死不救,這難道不奇怪嗎?”
“奇不奇怪,也不是區區一個支行融資課長說瞭算的。”豬口的回答頗有點恬不知恥的味道,“總之這件事,部長和我的意見相同。預謀性破產害梅田支行出現巨額壞賬,用跟這事扯上關系的房產做擔保在合規上也有問題。不管你怎麼叫喚,不行就是不行。你再找找其他擔保,實在不行,就趁早推進並購案吧。”
半澤與豬口的通話就此結束。仙波工藝社的融資申請竟撞上瞭意料之外的暗礁。
“不予批準?這是怎麼回事?”
“是我力有不逮,非常抱歉。”在仙波工藝社社長辦公室裡,半澤深深地鞠瞭一躬,“我已經交涉過瞭,但目前還找不到破局的辦法。”
“半澤先生,我們不是說好瞭嗎?隻要有擔保就能融資。那難道是騙我的嗎?”
聽到友之的話,半澤咬緊瞭嘴唇。
“舅母好不容易答應擔保,現在居然說什麼來路可疑,什麼合規上有問題,這不是故意找碴是什麼?”
小春的話也不無道理。
“我們根本沒有其他擔保,這你也知道,半澤先生。”友之的語氣異常嚴厲,“這和逼死我們有什麼兩樣?好不容易做好瞭經營改革方案,正準備大幹一場的時候,銀行居然用這種牽強的理由打發我們,這太奇怪瞭。半澤先生不是一直在跟進嗎?為什麼還會發生這種事?”
“融資部應該也不想看到仙波工藝社破產。我會耐心地說服他們。您能再給我一點時間嗎?”
“到這個月末,公司的資金就見底瞭。時間還來得及嗎?”友之絕望地問道。
“我會拼盡全力交涉的。”
話雖這麼說,但半澤還不知道該如何反擊。
而且,支行長淺野的消極應對也是個問題。
在奉行現場主義的東京中央銀行,支行長的積極態度在關鍵時刻能起到巨大作用。然而在這件事上,淺野不僅坐視不理,一旦有什麼負面消息,還會立刻讓半澤勸仙波工藝社接受並購。
“我從一開始就不看好這個擔保,融資部說合規有問題的話,我也沒辦法。”
這是淺野的主張,江島也表現出附和的態度。
“我會盡我最大努力。”找不到具體解決措施的半澤,隻好這樣說道,“請您再耐心等等。”
半澤接到渡真利的緊急電話,是在第二天早晨。
“我現在剛到大阪車站,你有時間嗎?半澤。”
在仙波工藝社的融資申請被打回後的第二天一大早,渡真利就打來電話。
“十點前我都有空。”
“我直接去你那裡,我們在外面見吧。”
渡真利要說的事,大概不方便在支行內提及。
二十分鐘後,在支行附近的酒店會客大廳,半澤與渡真利相對而坐。寬闊的會客大廳頂上鑲著玻璃天花板。天氣晴朗時,明媚的陽光會從屋頂傾瀉而下。不巧的是今天是雨天,遍佈大廳各處的植物盆栽也顯得暗淡無光。
“有件事想告訴你。”
因為是工作日上午,酒店大廳並沒有幾個客人。兩人在角落甫一坐定,渡真利就迫不及待地開口:“仙波工藝社的融資,恐怕沒戲瞭。”
“什麼意思?”
半澤抬起僵硬的臉。
“就是字面意思。業務統括部部長寶田事先跟我們部門的北原部長和豬口打瞭招呼。大意就是不批融資,逼迫仙波工藝社接受傑凱爾的並購提案。要是仙波工藝社被逼得走投無路,剛好可以趁機壓價。”
“開什麼玩笑,怎麼會有這麼荒唐的事?!”半澤嚷瞭起來。
“那幫傢夥腦子裡隻想著自己的利益。寶田這次是吃瞭秤砣鐵瞭心,一定要促成仙波工藝社的並購案。我無意間聽說業務統括部內部正在運作,打算把仙波工藝社並購案打造成全行皆知的模范案例。”
“他們把客戶當成什麼瞭?”
半澤的瞳孔深處,憤怒之火開始靜靜地燃燒。
“北原部長雖然嚴格,但這次也是寶田用合規問題給他施壓。再這麼下去,就要被他們得逞瞭。”
因寶田的做法過於蠻橫無理,渡真利氣惱得臉都歪瞭,他把膝蓋往半澤的方向挪瞭挪。
“你一定要做點什麼,半澤,不能任由他們歪曲我行的融資態度。”
半澤從渡真利的話中聽出瞭強烈的危機感。
“我知道瞭。”
半澤的語氣格外平靜,眼睛卻炯炯發光,眼底卷起的憤怒的浪濤仿佛伸手可觸。
“我規規矩矩地做事,他們居然敢蹬鼻子上臉?都給我等著。”半澤怒視著被瓢潑大雨拍打著的玻璃天花板說,“我大體相信人性本善,但——人若犯我,我必加倍奉還!”
[1]第二次世界大戰後成名的美國藝術傢,後被懷疑死於吸食過量毒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