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時候,宋潤卿在天津有事耽擱還沒回來,冷太太突然又收瞭這些禮物,真過意不去,便親自到這邊來道謝。因道:“金先生上次過生日,一點也不讓我們知道,我們是少禮又少賀。這會子,我們正想借著過中秋,補送一點東西。你瞧,我們這兒東西還沒預備,你又多禮,直教我過不去。清秋的舅父又不在傢,我們想做一個東道都不能夠。”燕西笑道:“伯母快別說這個話,宋先生臨走的時候,他還再三叮囑,讓我照應府上。偏是傢父這一程子,讓我在傢裡補習功課,我來到這邊的時候極少。”冷太太道:“我們那兒有個老韓,有些事也就可以照管瞭。若是真有要緊的事,我自然是會請教的。”
燕西笑道:“我實在沒事,倒好像極忙似的。不然,天氣現在涼瞭,我應該陪伯母去看兩回戲。”冷太太道:“我又不懂戲,聽瞭也是白花錢,清秋現在和同學的傢裡借瞭一個話匣子來,一天開到晚,我就覺得聽膩瞭。她倒很有味,開瞭又開。”燕西道:“我不知道冷小姐喜歡這個,我要知道,我有一個很好的話匣子,可以相送。借的是怎麼樣子的話匣子?”冷太太道:“若沒事,可請到我那邊去看看。現在她正在那開著呢。”燕西把玉芬看戲的事全忘瞭。便笑道:“很好很好,我也過去談談。”於是冷太太在前,燕西跟著後面。
那話匣子在北屋門口一張茶幾上放著,清秋端瞭一張小凳,兩手抱著膝蓋,坐在樹底下聽。這個日子,樹上的紅棗子,一球一球的,圍著半黃的樹葉子,直垂下來。有時刮瞭一陣小風過去,噼噼啪啪,還會掉下幾顆棗子來。就在這個時候,撲的一聲,一樣東西打在清秋頭上。頭發是松的,那東西落下,直鉆進人的頭發裡去。清秋用手捫著頭道:“噯喲!這是什麼?”手一掏,掏出一看,是粒棗子,就隨手一扔。這一扔,不偏不倚,恰好燕西一舉手,扔在他衫袖裡面,燕西用手在袖子裡捏著。伸出來一看,見是一粒紅棗,就在冷太太身後對她一笑,把棗子藏在袋裡瞭。
清秋無意之中,倒不料給燕西撿瞭這樣一個便宜。因為母親在當面,依然和燕西點頭。燕西道:“我不知道密斯冷愛聽話匣子,我要知道,早就送過來瞭。我那話匣子,戲片子是全的,出一張,我就買一張。可是擺在傢裡,一個月也難開一回。”清秋笑道:“大概這話很真,我總沒有聽過呢。不然,若是記在心裡,何以沒有和我提過一聲兒呢?”燕西笑道:“正是這樣,寶劍贈與烈士,紅粉……”燕西一想,紅粉贈與佳人,這一句話有些唐突西施,便道:“逢到這種東西,早該贈與愛者。”冷太太道:“噯喲!話匣子壞瞭。”聽聽,原來片子已經轉完瞭,隻是沙沙的響。清秋這才搶上前,關住瞭閘。清秋道:“壞瞭沒有?壞瞭可賠人傢不起。”燕西笑道:“這也很有限的事,何必說這種話呢?”清秋仔細看瞭看,卻幸還沒有什麼損壞,於是拿去唱片,將話匣子套上。燕西笑道:“為什麼?不唱瞭嗎?”清秋道:“客來瞭,可以不唱瞭。”燕西道:“我這是什麼客?有時候一天還來好幾回哩。”清秋並沒有理會燕西說話,竟自進屋子裡去瞭。
一會兒工夫,隻見她托瞭兩隻大玻璃盤子出來。燕西看時,一盤子是切的嫩香藕片,一盤子卻是紅色的糖糊,裹著許多小圓球兒,看不出是什麼,倒好像蜜餞一類的東西。清秋抿著嘴笑道:“金先生不能連這個沒有見過。”說時,就取出兩把雪白的小白銅叉,放在桌上,因道:“請你嘗一嘗,你就知道瞭。”燕西吃東西,向來愛清爽的,這樣糊裡糊塗的東西,卻有些不願。但清秋叫他吃,他不能不吃,因就拿瞭叉,叉著一個小圓球兒,站著吃瞭。一到口,又粉又甜,而且還有些桂花香。笑道:“我明白瞭,這是蘇州人吃的糖芋頭,好多年沒有嘗瞭,所以記不起來。”
清秋道:“猜是猜著瞭,但是猜得並不完全,蘇州人煮糖芋頭,不過是用些砂糖罷瞭,我這個不同,除瞭砂糖換瞭白糖外,還加瞭栗子粉、蓮子粉、橙子絲、陳皮梅、桂花糖,所以這個糖芋頭,是有點價值的。”燕西笑道:“這樣珍品,我一點不知道,我這人真是食而不知其味瞭。我再嘗嘗。”他說時,又叉瞭一個小芋頭吃著。清秋笑道:“這大概吃出味來瞭。”燕西道:“很好,很好,但是這樣吃法,成瞭賈府吃茄卷瞭。這芋頭倒是不值什麼,這配的佐料,要是太值錢瞭。”清秋道:“原來沒有這樣做法的,是我想的新鮮法子。”
這個時候,冷太太剛進內室去瞭。燕西笑道:“我看這樣子是專門弄給我吃的,謝謝!但是你怎知道我今天會來呢?”清秋抿嘴笑道:“有兩天沒來瞭,我猜你無論如何,今天不能不來。”燕西皺眉道:“自從暑假以後,你要上學,我又被傢裡監視著,不能整天在外,生疏得多瞭。你不知道,我對父親說,這裡的房子已經辭瞭呢。”清秋道:“我看你有些浪漫,你既然不能在外頭住,你又何必賃隔壁的屋子呢?”燕西笑道:“你有什麼不明白的?我若不賃隔壁的屋子,我到你傢,就要開著汽車一直的來,來多瞭……”
說到這裡,回頭一望,見冷太太並沒有出來。因道:“怕伯母多心。”清秋道:“多什麼心?你指望她是傻子呢。你看她疼你那一分樣子,肯當著外人嗎?”燕西道:“雖然這樣說,但是直來直去,究竟嫌不好。我想免得越過越生疏。我們哪日再到西山去玩一天,暢談一回。”清秋微笑道:“生疏一點好,太親密瞭,怕……”燕西微笑道:“怕什麼?怕什麼?你說。”說時,用食指蘸瞭一點茶水,大拇指捺著,遙遙向清秋一彈。清秋微微一瞪眼,身子一閃說道:“你就是這樣不莊重,怕什麼呢?月圓則缺,水滿則傾,這八個字,你也不知道嗎?”燕西皺眉道:“你總歡喜說掃興的話。”清秋道:“我井不是愛說掃興的話,天下的至理,就是這樣子。”燕西笑道:“年輕輕兒的人說這些腐敗的話做什麼?我就隻知道得樂且樂,在我們這樣的年歲,跟著那些老夫子去讀孔孟之道,那是自討苦吃。”
說到這裡的時候,冷太太已經出來瞭。兩人的言語,便已打斷。燕西一面吃著東西,一面和她們母女閑談。總想找一個機會,和清秋約好,哪一天再到西山去。偏是冷太太坐在這兒不動,一句話沒有法子說。
忽然當當當,鐘響三下,燕西陡然想起,還約瞭人聽戲,這個時候,自己還佯而不睬,玉芬一定在傢罵死。便和韓媽要瞭一把手巾擦臉,笑道:“我是談話忘瞭。一個朋友約一點鐘會面,現在三點瞭,我還在這裡,糟糕不糟?”說畢,匆匆的走到隔壁,一迭連聲,催著開車,上共和舞臺。坐上車子,一面掏出表來,一面又看街上。好容易急得到瞭,跳下車來就向樓上包廂裡走。心裡可想著,叫是叫瞭金榮來包一個包廂的,也不知他來過沒有?若是沒有,三嫂一定先來碰個釘子回去瞭,我這必得大受教訓。
一直走到二號廂後身,四圍一望,並不見自己傢裡人。今天這事,總算失瞭信,呆立瞭一會兒,轉身就要走,剛剛便要轉身之時,忽然覺衣襟被人扯住,回頭看時,卻是白秀珠。原來自己背對著一號,玉芬就在一號裡,這裡,就是她和秀珠,帶著秋香和一個老媽子。所以燕西沒有留神看出來,此時一看到,他也來不及繞道瞭,就在包廂的格扇上爬瞭過來。玉芬道:“哼!你好人啦,自己說請人,這個時候才到,要不是我們先到,哪裡有座位?”燕西笑道,還沒說什麼話,秀珠已到右邊去,將自己的那張椅子,讓與燕西。燕西雖然不願意當著玉芬就和秀珠並坐。但是人傢已經讓瞭位子,若是不坐下,又覺得不給人面子,隻好裝成漠不經心的樣子,將長衫下截一掀,很隨便的坐瞭下去。
秀珠將欄幹板上放的茶壺,順手斟瞭一杯茶,放在燕西面前。燕西一伸手扶著杯,道瞭一聲謝謝。玉芬笑道:“你真不慚愧,今天是你的東,你早就該包瞭廂,先到這裡來,等著我們。你不來也罷瞭,也該叫一個人,先買下包廂的票。可是你全不理會,自己還是去玩自己的。這會子戲快完瞭,你才慢慢的來。來瞭也不道歉,就這樣坐下。你以為秀珠妹妹她是倒茶給你喝呢?你要知道,她可是慣你。”燕西望著秀珠道:“是嗎?”這一句話正要問出來,秀珠笑著說道:“我倒茶是一番好意,可沒有這種心思。表姐隻管怪人,把我的人情也要埋沒瞭。”玉芬道:“這樣說,他來遲瞭,是應該的?”秀珠笑道:“我並非說是應該的,不過你怪他,可不能把我這事合為一談。”
玉芬將臉掉過去,望著臺上,說道:“我不說瞭,你有兩張嘴,我隻一張嘴,怎樣說得贏你?”秀珠本來是無心的話,看那樣子,玉芬竟有些著惱,她也隻好不說瞭,就對燕西丟瞭一個眼色。燕西笑道:“我真是該死,總是言不顧行。聽完瞭戲,我還做個小東道,算是陪罪,你看怎麼樣?”說時,斟上一杯茶,雙手遞瞭過來。玉芬笑道:“你這為什麼?就算是陪罪嗎?”燕西笑道:“得瞭!你還惦記著這事做什麼!好戲上場瞭,聽戲罷。”玉芬向臺上看時,正是一出《六月雪》上場,這完全是唱工戲,玉芬很愛聽的,就不再和燕西討論瞭。
等到《探母》這出戲開始,陳玉芳裝著公主上場,燕西情不自禁的,在門簾彩的聲中,夾在裡面鼓著兩掌。秀珠對燕西撇嘴一笑,又點瞭點頭。燕西見玉芬看得入神,就把自己襯衫袋裡的日記本子鉛筆,抽瞭出來。用鉛筆在本子上寫道:“這人是三哥的朋友,我不能不鼓幾下掌。”秀珠接瞭日記本子,翻過一頁,寫瞭三個大字:“我不信。”寫時,燕西微笑。燕西又接過本子來,寫道:“這樓下第三排,他有一排座位,是有戲必來的。今天因為玉芬嫂來瞭,他避嫌不來。你瞧,那第三排不是空著兩個位子嗎?無論如何,有一個位子,一定空到頭的,那就是三哥的位子。這話證明瞭,你就可以相信我不是說謊話瞭。”秀珠接過來寫道:“真的嗎?我問問她。”燕西急瞭,就急出一句話來,道:“使不得!”燕西一說出來,又覺得冒失,連忙用手一伸,掩瞭自己的口。
但是當他兩人寫的時候,玉芬未嘗不知道,以為他兩人借著一支鉛筆說情話,倒也不去管他,用眼角稍稍的轉著望望他們。見他兩人很註意自己,趁秀珠在寫,燕西在看的時候,趁空偷看一下日記本,見著“問她”二字。接上燕西說瞭一句“使不得”,就很令人疑心。因道:“什麼事使不得?”燕西忙中無計,一刻兒說不出所以然來。玉芬見他說不出所以然來,越發用全副的精神,註視著燕西的面孔。燕西搭訕著笑道:“三嫂總以為我認識臺上這個陳玉芳呢。其實,也不過在酒席場中會過幾面,他送過我一把扇子罷瞭。”玉芬道:“你這是不打自招,我又沒問你這一些話,你為什麼好好的自己說出來?”燕西還要向下辯,秀珠道:“不說瞭,聽罷,正好聽的時候,倒討論這種不相幹的問題。”玉芬笑道:“你總為著他。”也就不說瞭。
看完瞭戲之後,燕西還要做東請玉芬去吃飯。玉芬道:“我精神疲倦極瞭,回傢去罷。你要請我,明天再請。”燕西道:“既然不要我做東,我就另有地方要去,不送你們回傢瞭。”玉芬道:“你隻管和秀珠妹妹走,我一個人回傢。”秀珠笑道:“你別冤枉人瞭,我可和七爺沒有什麼約會。”燕西笑道:“我並不是請她。”玉芬道:“這可是你兩人自己這樣說的。秀珠別回去瞭,到我傢裡去吃晚飯罷。”說畢,牽著秀珠的手,就一路上瞭汽車。燕西不住的對秀珠以目示意,叫她對那日記本子保守秘密。秀珠也知道他的意思,微笑著點瞭頭。
玉芬對於他們的行動,都看在眼裡。車子開瞭,玉芬笑對秀珠道:“你和老七新辦一回什麼交涉呢?”秀珠道:“沒有什麼交涉,不過說笑話罷瞭。”玉芬道:“說笑話沒有什麼不能公開的,你為什麼那樣鬼鬼祟祟呢?”秀珠笑道:“我們是成心這樣,逗著你好玩。”玉芬道:“妹妹,你把你姐姐當個傻子呢?你以為我一點不知道嗎?”秀珠笑道:“你知道也不要緊,他們捧捧角,不過是逢場作戲,有什麼關系?況且男子捧男子,你又何必去註意?”
玉芬聽她的口音,並不是指著燕西說,很奇怪。一想到燕西在早上和自己說話的時候,和鵬振鬼鬼祟祟的情形,似乎這裡面有些問題。靈機一動,於是就順著她的口氣,往下說道:“他們捧男角也好,捧女角也好,我管他做什麼?不過這些唱戲的,他憑什麼要給你當玩物,還不是為瞭你幾個錢?所以由此想去,花錢一定是花得很厲害,有錢花,總要花個痛快。像這樣花錢,免不瞭當冤桶,那何苦呢?老七雖也歡喜玩,但是花錢,花在面子上,而且也不浪費。不像我們那位,一死勁兒的當冤桶。”秀珠道:“三爺這人更機靈瞭,他肯花冤錢嗎?要說聽戲,倒很有限,天天聽也不過花個二三十塊錢。若是閑著,一打兩百塊一底的牌,兩三個鐘頭,也許花幾百塊錢,這不強得多嗎?”玉芬笑道:“你可知道,他們這錢是怎樣花法?”秀珠一想,我不要往下說瞭,她是話裡套話,想把這內幕完全揭穿,我告訴瞭她,她和鵬振鬧起來,那倒沒有什麼關系,可是燕西知道這話是我說出來的,一定說我多事,那又何必!因笑道:“我又沒捧角,我知道他們的錢是怎樣花的?”
說到這裡,汽車停住,已經到瞭金傢門口。秀珠笑道:“剛是在你府上走的,這會子又到府上來。你們的門房,看見都要笑瞭。”玉芬笑道:“我府上,不久就要變成你舍下,遲早是這裡去,這裡來。”秀珠聽見玉芬的話,說得很明白,就不肯接著向下說。因道:“你回去罷,我要找你們八妹談談。”玉芬道:“你到我那裡去,叫人把她找來就是瞭。這會子,你一個人瞎闖,到哪裡找她去?”秀珠道:“我總會找到她的,你就不必管瞭。”
一轉過屏門,秀珠向西邊轉,頂頭卻碰見瞭鵬振。鵬振笑道:“密斯白回來瞭。戲很好嗎?”秀珠笑道:“都不錯,三爺那排位子,今天空瞭好幾個,為什麼不去呢?”鵬振聽她說,倒吃瞭一驚。因問道:“哪裡有我什麼那排位子?我不知道。”秀珠笑道:“我全知道瞭,三爺還瞞什麼呢?但是這個話,隻放在我心裡,我絕不會對玉芬姐說的。”鵬振穿的是西裝,又不好作揖,就舉起右手的巴掌,比齊額角,行瞭一個舉手禮。笑道:“勞駕!勞駕!其實,倒沒有什麼要緊,不過她是碎嘴子,一知道瞭她就打破沙罐問到底,真叫人沒法子辦。”秀珠笑道:“既然是不要緊,那我就對她說罷。”鵬振連連搖頭笑道:“使不得,使不得,那何必呢!”秀珠笑道:“既然不讓我說,那得請我。”鵬振笑道:“密斯白好厲害,趁機而入,但是就不為什麼事,密斯白要我請,我也無不從命的。”一面說著,一面陪著秀珠走道,一直陪著她到瞭二姨太太房門外面,眼見她進去瞭,這才出來。
走過一重門,隻見聽差李升,手上拿瞭一張極大的洋式信套。鵬振問道:“是我的信嗎?”李升道:“不是,是一封請貼,沒法送到裡面去。”說到這裡笑瞭一笑。鵬振拿瞭請柬拆開一看,卻是花玉仙的名字,席設劉宅。日子卻註的是陰歷八月十五日下午七時。鵬振一個人自言自語的笑道:“這老劉倒會開心,自己不出面,用花玉仙來做幌子。”因問李升道:“什麼時候送來的?”李升道:“是上午送來的。我一瞧這請柬上的名字,就不敢向裡拿。”鵬振道:“是劉二爺那邊派人送來的嗎?”李升道:“另外還有一封請貼,是請七爺的,已經送過去瞭。”鵬振將請柬一疊,便揣在身上,留著和燕西商量。
這天晚上,燕西回來瞭,看見桌上放著一封請柬,便按電鈴叫瞭金榮進來,問什麼時候送來的?金榮道:“這是李升送來的,我不知道。”燕西道:“不止這一帖封子送到我們傢裡罷?他不能連三爺不請,就請瞭我。”說到這裡,鵬振在外面接著說道:“別嚷別嚷。”一面說著,推進門來。
燕西道:“真也是別致,分明是老劉請客,怎樣叫花玉仙出名。這傢夥是怕我們不到,所以鬧這個花頭。”鵬振道:“我想他不敢。他冤瞭我們到他傢裡去,連節都過不成,我們豈能放過他?”燕西道:“我們還是真按著時刻去嗎?我想,總得在傢裡敷衍一陣子。大哥回來不回來,那是沒準。二哥呢,又剛和二嫂鬧別扭。我們兩人要再不在傢,那還像個樣子?”鵬振道:“若是由傢裡吃瞭飯再去,那就有九十點鐘瞭,豈不把老劉請的客等煞。”燕西道:“我們就先通知他,預備點心讓客先吃,也就不要緊瞭。”鵬振道:“我也不知他請的是些什麼客,這話不大好說。回頭客都到齊瞭,專候我們兩人去,人傢非罵我們擺架子不可,最好還是我們早些去的是。”燕西道:“去是去,可是花玉仙要向我們敲起竹杠來,那算你的,我可不過問。”鵬振笑道:“你就說得那樣不開眼,總共和你見過幾回面,何至於和你開口要什麼?況且在我當面,她絕不會和你要什麼的,你放心罷。”
一談到花玉仙,鵬振就足足的誇瞭一頓好處,舍不得走。一會子廚子提著提盒,送瞭飯來,一碗一碗向臨窗一張桌上放下。鵬振看時,一碗炒三仁,乃是栗子蓮子胡桃仁,一碗清燉雲腿,一碟冷拌鮑魚和龍須菜,一碟糟雞。鵬振笑道:“很清爽。”金榮正抽瞭一雙牙筷,用白手巾擦畢,要向桌上放。因對鵬振笑道:“三爺嘗一筷子。”鵬振果然接瞭筷子,夾瞭一片鮑魚吃瞭。因對廚子道:“還添兩樣菜,我也就在這裡吃。”廚子道:“三爺的飯,已經送到裡院子裡去瞭。”鵬振放下筷子,偏著頭問廚子道:“你是老板還是夥計?”廚子知道要碰釘子,不敢做聲。
鵬振道:“我不是白吃你的,叫你開來,你就開來。裡面開瞭飯,我不願吃,給你們省下,還不好嗎?人傢說,開飯店不怕大肚漢,我看你這樣子,倒有些不同。”燕西笑道:“嘿!同他說上這些做什麼?你要什麼菜,叫金榮去說罷。”金榮道:“三爺要吃什麼?”鵬振道:“不管什麼都成,隻要快就好,你不瞧我在這裡等著吃嗎?”金榮放好碗碟,笑著去瞭。
不一會兒,他竟捧著托盤,托瞭一碗燒蹄膀,一盤燒鴨來,另外又是一大盤雞心饅頭。鵬振笑道:“你倒很知道我的脾氣。不過這一次猜錯瞭,我是看見清爽的菜,就想吃清爽的東西。”金榮道:“要不,拿瞭換去。”說話時,鵬振早撅著一個饅頭蘸著蹄膀的濃汁,吃瞭一口。因用饅頭指著燕西道:“很好,你不吃一個?”燕西道:“罷瞭,我怕這油膩。”於是用筷子夾瞭一片燒鴨,在口裡咀嚼著。笑道:“這燒鴨很好,是咱們廚子自己弄的嗎?”金榮道:“還熱著呢,自然是傢裡做的。”燕西道:“你對他說,明天給我燒一隻大的,切得好好的,蔥片兒甜醬,都預備好瞭。另外給烙四十張薄餅。”
鵬振道:“你又打算請誰?一隻大鴨,還添四十張餅,這不是一兩個人吃得完的。”燕西道:“不是請客,我送人。”鵬振道:“巴巴的送人一隻鴨子,那算什麼意思?”燕西道:“原是極熟的人,不要緊的。”鵬振道:“極熟的人是誰呢?”燕西見他手上拿瞭半片饅頭,隻伸手在桌子上蘸著,眼睛可望著人出神。燕西笑道:“這有什麼註意的價值,盡管思索做什麼?你瞧,把桌上的油汁都蘸幹瞭。”鵬振笑著把饅頭扔瞭,說道:“我猜著瞭,反正不是送男友。沒有哪個男朋友,有這種資格,可以受你的禮。”燕西道:“管他是不是,這是極小的事,別問瞭。”
鵬振覺得這事心裡很明白,燕西不說,也是公開的秘密,就不必多談瞭。吃過飯,談瞭一陣子,走回院子去,隻見秀珠和玉芬,站在院子裡閑談。因道:“密斯白,剛才不是找梅麗去瞭嗎?”秀珠道:“我在那裡閑談瞭許久,玉芬姐找我吃飯來瞭。我們等好久不見你來,後來聽說,和七爺在外面吃瞭,所以我們就沒有再等。”鵬振笑道:“我看見老七那邊開的菜不錯,所以我就順便在那裡吃瞭。密斯白,我報告你一個消息,明天你有烤鴨吃。”秀珠笑道:“誰請我吃烤鴨?我猜不到。大概是三爺請我罷?”玉芬道:“他呀!沒有那樣大方。他不求人,是一毛不拔的。”鵬振笑道:“憑你這樣一說,我這人還算人嗎?這可不是我誇口,在兩個鐘頭以前,遇到密斯白,我曾許瞭請她,這不會是假話罷?我總不能當面撒謊。”
玉芬道:“請人吃一隻烤鴨子,也是極小的事,值得這樣誇嘴。”鵬振道:“你又猜錯瞭。這並不是我請密斯白,另外有人請她。這個人也就無須我說瞭。”玉芬笑道:“老七也是小孩子脾氣,無事端端送人一隻烤鴨子吃做什麼?”鵬振道:“我也是這樣說。因為我在那裡,廚子另外送一碟烤鴨子來。老七嘗瞭一塊,說是不錯,他就想起來,要送密斯白鴨子吃瞭。”玉芬對秀珠笑道:“嘿!老七待你真是不錯,無論有什麼,也不會忘瞭你。”秀珠聽瞭這話,心裡雖痛快,臉上究竟有些不好意思。便道:“這是三爺開玩笑的,你也信以為真嗎?”鵬振道:“又不是什麼重禮,我撒謊做什麼?你不信,就可以問問老七去。”玉芬笑道:“我沒有聽見說先問人送禮不送禮的。你以為秀珠妹妹沒有吃過烤鴨子,等著要吃嗎?”這一說,大傢又都笑瞭。
秀珠倒信以為實,隻當燕西真要送她的烤鴨,當晚很高興的回傢。次日上午,就等著烤鴨吃,一直到一點鐘,烤鴨還沒送到。秀珠心想,早上本來趕不及,一定是晚上送來,這且出去玩,到瞭那時,再回來吃晚飯。但是到瞭吃晚飯的時候,依然不見烤鴨。她心裡就很疑惑不是鵬振撒謊,就是燕西把這事忘瞭。燕西本來是有頭無尾的人,倒也就算瞭,不去惦記這件事。
中秋這一天,秀珠到金傢來玩,正在走廊上走的時候,前面似乎有個像廚子的人,和聽差的說話。他道:“前天給七爺送烤鴨出去的那一套傢夥,還沒有拿回來。勞駕,大哥給我們取瞭回來罷,我們又不知道在什麼地方,日子一久,也許就丟瞭。”秀珠聽瞭這話,分明燕西叫廚子烤瞭鴨,不過沒有送給自己罷瞭。當時心裡就感到一陣不舒服。因借著原故,走到燕西書房裡去。恰好燕西在傢,自然周旋一陣。
秀珠道:“這幾天身子倦得很,不願出門。可是在傢裡又怪悶的,你有什麼好書沒有?借兩本給我看看。”燕西笑道:“你也有借書看的日子,這是難得的,有有有!”於是在書櫥裡找瞭幾部白話言情,一齊交給秀珠。秀珠將書疊好,夾在脅下,就有要走的樣子。燕西笑道:“真是用功起來嗎?坐也不坐一會兒,就要走。”秀珠道:“倒不是我用功,我怕在這裡打攪瞭你。”燕西笑道:“打攪我什麼?我不做事,又不讀書。”秀珠笑道:“你留我在這裡坐,可是我饞得很,你得給些東西我吃。”燕西道:“那不是容易事,你要吃什麼?我馬上叫人買去。”秀珠微微一笑說道:“我要吃烤鴨。”
燕西突然聽瞭這話,臉上一紅,但是依然佯作不知。也笑道:“好端端的,怎麼要吃烤鴨呢?”秀珠道:“好端端的不能吃,為什麼你倒好端端的送人?”燕西道:“我送瞭誰的烤鴨?”秀珠道:“你能說我這是冤枉你的話嗎?”燕西道:“你真是有耳報神。是我前天叫廚子烤瞭一隻鴨子,送給詩社裡幾個朋友,你怎樣知道?”秀珠將嘴一撇道:“你別信口開河瞭,哪個作詩的朋友你那樣看得起?還送烤鴨給他吃。”燕西笑道:“據你說,是送給誰吃瞭呢?”秀珠道:“你做的事,我哪裡會知道?但是論起你向昔為人,是不會對男朋友這樣客氣的。”燕西笑道:“就算是送給女朋友,但是你指不出人來,也不能加我的什麼罪。”
秀珠把頭一擺,擺得耳朵上墜的兩隻長絲懸的玉環,搖搖蕩蕩,隻打著衣領。秀珠還沒有開口,燕西道:“怪不得現在又時興長環子,果然能增加女子一種美態。”秀珠將身子一扭,說道:“今天不是節下,我要說出好話來瞭。”說畢,她已走去。燕西心想,這一隻烤鴨,隻有老三知道。但是我也沒有告訴他送誰,秀珠怎樣會知道?老三這個人真是多事,這話何必告訴她?但是這一天,燕西正急於赴劉傢的席,晚上好樂一樂,秀珠雖然不大快活,這時候也來不及過問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