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事做得太漂亮瞭。
顧旅駐紮在青雲山下的先遣部隊,開大會似的排列大隊,鴉雀無聲的舉目瞻仰高臺上的出塵子。各級軍官提前就向部下宣揚過瞭出塵子的高貴身份——活神仙,國務總理見瞭他都畢恭畢敬。
出塵子身穿繡花法袍,人在高處,看不清法袍花樣,就見一片金碧輝煌。出塵子本人也體面,寬肩膀大個子,一動不動都顯威儀,披發跣足的舞起一把七星劍,下方靜得隻餘風聲。有個小兵忍不住發出一聲咳嗽,當即被身後的班長兜頭扇瞭一巴掌。
顧大人帶著月牙遠遠站瞭,也伸著脖子看得發呆,兩人一時入神,全把無心給忘瞭。
無心軟綿綿瞪在黑屋子裡,腦袋枕在怪物的脊背上。還是累,非得睡足一天才能行。怪物並不肯攻擊他,大概是根本沒把他當成活物,以為他是石頭,不能吃。
屋角還趴著一隻怪物,腦袋被他切下來瞭,基本可以算作死掉,但是因為沒有光,所以皮肉並未融化。無心割瞭一塊肉,自己低頭嗅瞭嗅,又張嘴咬瞭一口。肉微腥,像是沒熬好的魚凍。他又拿瞭肉去喂活著的另一隻,另一隻閉著大嘴,顯然完全沒有要吃的。於是他一歪身躺下來,枕著怪物自己吃。
中午他出來瞭一趟,懷裡抱著半截怪物身體。守門的士兵依言為他捉來一窩狗崽子。無心拎起一隻小白狗,用融化的肉汁從頭到腳塗抹瞭它。狗崽子送到瞭怪物面前,怪物還是無動於衷。
於是無心再次出門,挑瞭一隻花狗,灌瞭滿狗嘴的肉汁。等到小花狗喝飽瞭,無心把它送去怪物面前。小花狗叫都沒叫一聲,“咔嚓”一聲就被怪物整個活嚼瞭。無心立刻抽手後退,險些在怪物的尖牙上刺破手指。
無心認為自己是摸清瞭怪物的習性。法術還未結束,他已經把怪物曬成瞭兩壺汁水。及至法事結束瞭,顧大人和月牙來看無心,結果就見房門大開,幾名士兵正在拆卸釘在窗戶上的厚氈子。顧大人開口一問,得知無心是去瞭溪邊。
此刻冰消雪融、春暖花開,山裡是不缺少小溪的。在一條小溪旁爆顧大人和月牙看到瞭無心——無心蹲在水岸,正在用一把刷馬的刷子用力刷著什麼。
兩人躡手躡腳的走近瞭,探頭一看,月牙嚇得驚呼一聲,顧大人則是當即問道:“你幹什麼呢?”
無心一手握著刷子,一手將一副白森森的利齒摁在水中,仰著頭笑問:“顧大人,你看它好不好看?我很快就能把它刷幹凈瞭,刷幹凈瞭送給你。”
顧大人莫名其妙的看瞭月牙一樣,然後問道:“送給我一副牙?”
無心低下頭,繼續用刷子拼命刷洗齒縫中的幹涸血涎:“我覺得它很兇,可以用來給你鎮宅。”
顧大人沒理他,直接對月牙說道:“你管管他,知道他是好心,可要是由著他發神經,興許過兩天他就要往傢裡收屍首瞭!”
月牙也彎腰在他後背上打瞭一巴掌:“你趕緊把它扔瞭,看著惡不惡心嚇不嚇人?你看誰傢用一口牙鎮宅瞭?”
顧大人和月牙強行沒收瞭無心的利齒和刷子。利齒和刷子被扔進瞭溪水裡,顧大人和月牙一左一右握瞭無心的手,左右夾攻的把他押回瞭營房。兩人都對他的行為深惡痛絕,顧大人發出恐嚇,說無心如果再敢做出類似行為,就把他的爪子剁掉;月牙立刻發話:“你別嚇唬他!”然後一扯無心的手臂:“聽見沒有?再也不許你往傢裡帶怪東西,否則我先撓死你。”
無心一片好心,結果不但沒有落到半句好話,反而還被妻友分別威脅瞭一通,不禁啼笑皆非,一邊點頭一邊走路:“嗯,嗯,我再也不敢啦!”
出塵子做完法事之後,沒有即刻離去。在營房內換瞭一身便服,他斥退身邊徒弟,舒舒服服的坐下瞭端起瞭一杯熱茶。剛剛氣定神閑的啜飲瞭一口,無心無聲無息的走上前來,把一隻軍用水壺放到瞭他的手邊桌上。
出塵子一愣:“幹什麼?又想向我要尿?”
無心在一旁陪著坐下瞭:“不是要,是給。一點小禮物,有防身的用處,請道長收下吧。”
出塵子輕輕嗅著茶水氤氳的香:“禮物?是什麼?”
無心答道:“是地下怪物化成的汁水。”
出塵子一口熱茶當即噴出,噴瞭無心一頭一臉。無效袖子一抹臉,繼續把話說完:“道長,如果將來你偶然遇瞭怪物,隻要把汁水塗在頭臉身上,應該就可以逃過一劫瞭。”
出塵子簡直不願觸碰水壺,非常勉強的向無心道瞭謝。然後叫來一名不明真相的小徒弟,讓小徒弟捧瞭水壺。
待到出塵子坐上大轎返回道觀之後,顧大人隨著無心回瞭臥室。營房裡沒有床,砌著火炕。月牙坐在炕裡,正在嗤嗤的納鞋底子,而無心和顧大人也上瞭炕。無心對顧大人說道:“開金礦是可以的,不過很危險,最好是不要開。”
顧大人捏著一根煙卷,在炕沿上輕輕的磕,磕到最後他把煙叼在嘴上,“嚓”的一聲劃瞭一根火柴。捧著火苗湊上煙卷,他從濃眉向無心射出兩道目光:“隻要別把爛攤子砸在我的手裡,哪怕山裡藏著一條活龍,我都不管!”
無心轉身拉過放在炕上的點心盒子,從裡面拈出一隻蜜餞棗子送到月牙唇邊。等到月牙先吃一個瞭,他才又拈一個扔進自己嘴裡。而顧大人繼續說道:“我想好瞭,我要打仗!”
兩道白煙從他的鼻孔中呼出來,是兩條帶著力度的小白龍:“想要暫時和青雲山脫離關系,唯一的道路就是開戰。我寧可上戰場,也不想再和怪物打交道。反正金礦我發現瞭,我也交給老帥瞭;從此我上大路往遠賺誰願意來開礦,誰就來。誰死瞭誰活瞭,和我也沒關系!媽的老子是軍人,不是礦工。燙手的山芋別往老子懷裡扔,老子才不接!”
顧大人一邊說話,一邊咬牙切齒,滿臉都是惡狠狠的缺德相,壞模樣全露出來瞭。月牙正在專心致志的穿針引犀無心則是靠在月牙身爆不置可否的吮著一枚蜜棗。吮著吮著,他被月牙推瞭一下:“你離我遠點,我做活呢,別紮著你。”
無心沒有動,歪著腦袋望著月牙笑瞇瞇。月牙扭頭看瞭他一眼,忍不住也笑瞭:“看啥啊?說你呢!不怕挨紮啊?”
無心伸手摟住她的細腰,晃著腦袋就要往她懷裡滾。月牙連忙把拿針的右手高高舉起來瞭,用未完工的鞋底子輕輕打他的後腦勺:“看你的煩人勁兒,你還想不想穿新鞋瞭?”
顧大人躊躇滿志,不料忽然失瞭聽眾。眼看月牙雷聲大雨點小,對無心作勢要打,其實打一下揉三揉,力氣輕的都不如一陣風。四腳著地的爬過去搶過鞋底子,隻聽“啪”的一聲,他對著無心的後脖頸來瞭一下狠的:“你倆是怎麼回事?我說完瞭嗎?我還沒說完呢,你倆等會兒再騷!”
然後他盤腿坐回原位,雙手搭在膝蓋上,煙卷叼在嘴角上:“趁著形勢沒惡化,我得趕緊脫身。反正遲早得開戰,我就先邁一步瞭!師父不能賺留下來給我做幫手;月牙你怎麼著?你要是害怕,我就送你回天津去。”
月牙不假思索的搖瞭頭:“我也不賺無心在哪兒我在哪兒。你們打仗的時候,我就找個地方貓著,不打仗瞭,我給你們做飯。放心吧,我膽不小。我小時候還和我舅舅進山打過狐貍呢。”
顧大人一抬手:“你膽大我知道。你膽子要是不大,早讓他嚇死瞭。”
無心立刻向顧大人使瞭個眼色,不許顧大人多說,怕把月牙說得起瞭心事,會不要自己。顧大人會意,也知道他找個女人不容易,所以立刻閉瞭嘴。
顧大人一旦暗暗下瞭決心,便立刻開始瞭行動。長安縣一直天下太平,不是他的目標,他的目標是文縣——因為他是被人從文縣攆出來的!
派出隊伍小打小鬧掉釁瞭幾次,張顯宗果然如他所願的開瞭火。戰事一起,顧大人立刻發出急電,讓駐紮在天津城外的顧旅主力全部開來前線。老帥也不提金礦的事情瞭,隻是密切關註戰情。
無心和月牙隨著隊伍離開瞭青雲山,一起駐紮在瞭距離文縣有八十裡遠的一處小村莊裡。兩人都和官兵們保持著距離,因為官兵們見瞭女人,雖然明知道不能碰,可兩隻眼睛還是要生出鉤子。無心怕月牙嚇著,恨不能生出兩隻翅膀包圍住她。月牙除瞭無心誰也看不上,所以等閑也不出門,一門心思做她的鞋,另外就是早晚三頓飯。
戰事很快瞭僵持階段,顧大人有後盾,底氣足;張顯宗卻是隻有文縣一處大本營。搶礦的事情自然是早就不想瞭,有光兄弟見勢不妙,也腳底抹油一起逃之夭夭。張顯宗獨自站在司令部裡,對著半面墻的大地圖若有所思。早春三月,青黃不接,再扛下去,城裡就要鬧饑荒瞭。他不能坐以待斃——為瞭嶽綺羅,他也不能束手就擒。
半軟半硬的指揮鞭點上地圖,一路從文縣移動到瞭顧旅的總指揮部。張顯宗面無表情的盯著總指揮部,同時用指揮鞭一下一下的戳。
最後,指揮部上烏雲蓋頂,被他戳出瞭一團淺淡的黑。忽然把指揮鞭向後一扔,他轉身大踏步的向外走去。
傍晚時分,嶽綺羅策馬而來,下馬之後裡外走瞭一圈,揪住一名軍官問道:“參謀長到哪裡去瞭?”
她個子矮,伸手抓著軍官的衣領。軍官比她高瞭兩個腦袋,可試乖的俯下身,因為感到瞭莫名的恐怖:“參謀長親自帶兵出去瞭。”
嶽綺羅用一雙清澈分明的大眼睛看他:“去哪裡瞭?”
軍官抬手掩口,嘁嘁喳喳的對她耳語瞭幾句。嶽綺羅點頭放下瞭手,一顆心漸漸的向上提。忽然抬頭又望向軍官,她開口問道:“大部隊出發瞭嗎?”
軍官答道:“馬上出發。”
嶽綺羅抬起雙手,手指□瞭滿頭烏發。雙手緩緩向後攏去,半短的黑亮頭發滑過指縫,紛紛散亂。她的小腦袋成瞭一朵心事重重的、黑色的花。
最後像下瞭某種決心似的,她忽然說道:“我也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