獵魔人卷二:宿命之劍 永恒之火

“人渣!沒用的歌手!騙子!”

傑洛特的好奇心被激起,牽著母馬走向巷子的角落。沒等他找到尖叫聲的來源,又有玻璃碎裂聲響起。一罐櫻桃果醬,他心想,應該是什麼人從很高的地方或用很大力氣扔出一罐櫻桃果醬的聲音。他突然想起瞭葉妮芙。他們在一起時,每次發火,她也會這樣亂丟顧客送給她的果醬。葉妮芙對制作果醬一竅不通:她在這個領域的魔法技藝還相當稚嫩。

巷子轉角聚起一大群看客,就在一棟漆成粉色的狹小房屋旁。一個年輕的金發女人穿著睡衣,站在擺放鮮花的屋頂露臺上,朝下張望,柔美的肩部曲線在緊身胸衣的褶邊下若隱若現。她抓起一隻花盆,正準備往下丟。

底下那個瘦削男人的橄欖色帽子上裝飾著一支羽毛。他像山羊一樣向後跳去,勉強躲開瞭花盆,後者在他面前碎成瞭一千片。

“求你瞭,薇絲普拉。”他大喊,“別信他們的話!我對你很忠誠!若我撒謊,我情願死在當場!”

“無賴!魔鬼!流氓!”豐滿的金發女郎大吼著跑進屋子,無疑是去尋找新彈藥瞭。

“喂,丹德裡恩!”獵魔人高聲道,引著頑固的坐騎朝戰場走去,“你還好嗎?發生瞭什麼事?”

“一切都好。”吟遊詩人微笑著回答,“跟平常一樣。你好啊,傑洛特。你在這兒做什麼?看在瘟疫的分上,當心!”

錫茶杯呼嘯著劃破空氣,哐啷一聲砸到鋪路石上。丹德裡恩伸手撿起,端詳一下損壞情況,隨手丟進水溝。

“拿好你的衣服。”金發女人大喊,睡衣花邊在豐滿的胸前不停擺蕩,“別讓我再看到你!永遠別再來瞭,你這廢物樂師!”

“這不是我的。”丹德裡恩從地上撿起一條五顏六色的褲子,驚訝地說,“我這輩子從沒穿過這樣的褲子。”

“滾!我再也不想見到你!你……你……你想知道你在床上的表現嗎?一無是處!聽到沒?一無是處!你聽到沒?大傢都聽到沒?”

又一個花盆砸碎在地上,幹燥的植株掠過空氣,丹德裡恩差點沒躲開。一個銅花盆,容量至少兩個半加侖,沿同樣的軌跡盤旋飛下。旁觀人群紛紛退開,爆出一陣大笑。大多數人鼓掌叫好,還大聲催促年輕女人繼續。

“她的屋子裡會不會藏著十字弓?”獵魔人不安地問。

“有可能。”詩人伸長脖子朝陽臺看去,“她屋子裡有好些小擺設!看到那些褲子沒?”

“留在這兒很不明智。你可以等她冷靜瞭再回來。”

“活見鬼。”丹德裡恩面露苦相,“先被惡語中傷,又被銅花盆砸臉,我可不想再回來瞭。我們短暫的關系就此結束。再等一會兒,等她把……啊,諸神在上!不!薇絲普拉!別扔我的魯特琴!”

吟遊詩人沖向前去,伸出雙臂,當街撲倒,在樂器落地前的最後一刻接住瞭它。魯特琴發出呻吟般的樂聲。

“呼!”他站起來嘆口氣,“還好接到瞭。一切順利。傑洛特,我們走吧。我還有件貂毛領外套留在她那兒,不過算瞭,就當我付出的代價吧。我知道,她不可能把那件外套扔出來。”

“騙子!惡棍!”金發女人大叫,站在陽臺上往下吐口水,“流氓!該死的惡棍!”

“她幹嗎這麼激動?你做瞭什麼蠢事,丹德裡恩?”

“跟往常一樣。”吟遊詩人聳聳肩,“她希望我遵守一夫一妻制,可她自己卻毫不猶豫地向整個世界炫耀其他男人的褲子。你聽到她剛才的惡言惡語嗎?看在諸神的分上,我睡過更好的女人,但我才不會當街炫耀呢。快走吧。”

“我們去哪兒?”

“你有什麼想法?不去永恒之火神殿就行。去‘長矛洞穴’吧。我需要放松一下。”

獵魔人沒有反對,他牽著馬跟著丹德裡恩,後者邁著堅定的步伐穿過一條窄巷。吟遊詩人調調琴弦,撥幾個音符試音,然後奏出一段帶著顫音的低沉樂曲:

秋日氣息空中彌漫,風兒偷走我們的語言,這樣的事情天經地義,所以別讓鉆石淚珠湧出你的雙眼。

丹德裡恩停下來。兩個提菜籃的女孩從旁經過,他朝她們愉快地揮揮手。女孩咯咯地笑起來。

“傑洛特,你怎麼到諾維格瑞來瞭?”

“買補給:馬具、各類用品,還有這件新夾克。”獵魔人摸摸嶄新的皮革夾克,“覺得怎麼樣,丹德裡恩?”

“你果然沒什麼時尚品位。”吟遊詩人扮瞭個鬼臉,拂去亮藍色凹口翻領緊身上衣的泡泡袖上粘著的雞毛,“很高興在諾維格瑞見到你,這兒是世界與文化的中心。文明人可以在這兒自由地呼吸!”

“還是到另一條街上自由呼吸吧。”傑洛特提議。他看到一個赤腳大漢瞪著眼睛,正蹲在旁邊的巷子裡大便。

“你那從不間斷的諷刺真讓人心煩。”丹德裡恩又扮個鬼臉,“傑洛特,在諾維格瑞,有磚頭砌的房子、石頭鋪的道路,有一座海港、許多倉庫、四座水磨坊,還有許多屠宰場和鋸木廠、一間大型尖頭鞋作坊、許多優秀的公會和工匠、一傢鑄幣廠、八傢銀行、十九傢典當行、一棟規模驚人的城堡和警戒塔,還有各式各樣的設施:一座斷頭臺、一座帶活板門的絞架、三十五傢酒館、一傢戲院、一個動物園、一片集市和十二傢妓院……更有連我都數不清的神殿,總之很多。還有女人,傑洛特,體面的女人,梳起頭發,抹瞭香水……穿著綢緞、天鵝絨、絲綢、裙撐和緞帶。啊,傑洛特!我文思泉湧瞭!”

你的傢園籠罩白雪,冰霜覆蓋河水與湖面。這樣的事情天經地義,所以別讓思念與悲傷籠罩你的臉。

“你的新歌?”

“沒錯。取名為《冬》,但還沒完成。都怪薇絲普拉,讓我的腦袋亂糟糟的,什麼句子都想不出來。順便問一句,你跟葉妮芙怎麼樣瞭?”

“馬馬虎虎。”

“我懂瞭。”

“不,你不會懂的。話說回來,那間酒館在哪兒?離這兒遠嗎?”

“繞過轉角就到。好瞭,到瞭。看到招牌沒?”

“看到瞭。”

“請接受我的致意!”丹德裡恩沖清掃樓梯的少女露骨地笑道,“哦,親愛的,有人告訴過你你有多可愛嗎?”

女孩臉頰緋紅,緊緊握住手中的掃把。傑洛特以為她會用掃把痛打丹德裡恩,可他錯瞭。女孩回以微笑,用力眨眨眼。丹德裡恩一如既往地假裝沒看見。

“你們好!祝你們心情愉快,身體健康!”丹德裡恩大聲說著,走進酒館,魯特琴奏出洪亮的音色,琴弦在拇指下歡快地躍動,“丹德裡恩大師——這片土地上最知名的詩人——光臨瞭你粗鄙的店鋪,酒館老板!他想喝上一杯酒!你能否體會到我賜予你的莫大榮幸,你這老守財奴?”

“我能。”老板從櫃臺後探出身子,無精打采地回答,“很高興再見到你,歌手大師。看到你遵守諾言,我真是太高興瞭。你確實答應今早會來還清昨晚的欠賬,而我卻以為你是像平時一樣說大話。我為自己感到慚愧。”

“不用為此折磨自己,好人兒。”吟遊詩人歡快地回答,“因為我身上沒錢,這個問題我們日後再談。”

“不。”老板冷冷地說,“現在就談。你已經沒有信用可言瞭,詩人大師。別想連著敲詐我兩次。”

丹德裡恩把魯特琴掛到墻壁的鉤子上,在桌旁坐下。他摘下帽子,一絲不茍地檢查上面裝飾的白鷺羽毛。

“你有錢嗎,傑洛特?”他的語氣帶著一絲期待。

“沒有。我所有錢都花在夾克上瞭。”

“真可惜,真可惜。”丹德裡恩嘆口氣,“看在瘟疫的分上,連個能招待我們的人都沒有。酒館老板啊,為什麼今天你這兒如此冷清?”

“對常客來說,現在還太早。修理神殿的工人去幹活瞭,工頭也跟他們一起。”

“沒有其他人瞭?”

“沒有,除瞭尊貴的商人比伯威特,他正在包間吃早餐。”

“丹迪也在。”丹德裡恩愉快地說,“你應該早點告訴我。傑洛特,跟我去包間看看。你認識半身人丹迪·比伯威特嗎?”

“不認識。”

“沒關系,馬上就能認識瞭。哦,哦!”吟遊詩人朝酒館側面走去,“我的鼻子已經聞到洋蔥湯的芬芳瞭,如此甜美。喲嗬!是我們!驚喜吧?”

包間的中央支柱上掛著花環狀的大蒜和曬幹的藥草,柱子底部的桌旁坐著個半身人,身穿淡黃綠色外套,一頭卷發,右手拿把木湯勺,左手端隻陶碗。半身人看到丹德裡恩和傑洛特,吃驚地張大嘴巴,淡褐色的雙眼因驚恐而睜大。

“嗨,丹迪。”丹德裡恩揮揮帽子,愉快地說。

半身人還是一動不動,甚至沒合上大張的嘴。傑洛特註意到他的手在微微顫抖,掛在湯匙上的洋蔥也像鐘擺一樣晃來晃去。

“你……你……你好,丹德裡恩。”他吞吞吐吐地打著招呼。

“你在打嗝嗎?要不我來嚇嚇你?你聽著:有人在收費關卡那兒見到你老婆!她隨時都會趕到!嘉德妮亞·比伯威特就要來瞭!哈哈!”

“你真夠蠢的,丹德裡恩。”半身人埋怨道。

丹德裡恩再次大笑,順手撥瞭兩下琴弦。

“老兄,你真該看看你剛才的表情:太白癡瞭。還有你看我們的眼神,好像我們長瞭角和尾巴似的。是不是獵魔人嚇著你瞭……嗯?你以為狩獵半身人的季節開始瞭?也許……”

“別說瞭。”傑洛特惱火地打斷他,朝桌子走去,“抱歉,朋友。丹德裡恩剛剛經歷一場悲劇,還沒緩過來。他試圖用玩笑遮掩他的悲傷、沮喪和不安。”

“先別說。”半身人終於吞下勺子裡的東西,“讓我猜猜:薇絲普拉把你趕出來瞭?對不對,丹德裡恩?”

“我可不想跟你這樣有吃有喝、卻讓朋友傻站著的人討論私人問題。”吟遊詩人不等邀請,徑直坐瞭下來。

半身人又喝瞭一勺湯,舔舔嘴唇上的奶酪。

“是啊。”他不太情願地說,“那就請坐吧。今天的菜是洋蔥湯……要來點兒嗎?”

“原則上說,我從不這麼早吃東西。”丹德裡恩高傲地回答,“但既來之,則安之。當然瞭,不能幹著嗓子吃……嘿!老板!麻煩來點啤酒!要快!”

一個女孩,長長的辮子垂到大腿,端著一碗湯和幾杯酒進來瞭。傑洛特看著她嘴唇周圍的軟毛,不由心想:如果她記得閉上嘴,那該是兩片多麼漂亮的嘴唇啊。

“林間的樹精!”丹德裡恩抓住她的手,親吻她的手掌,“空中的精靈!幻象的仙子!雙眼如湖水般碧藍的聖女!就像拂曉一樣美麗。你那微翕的嘴唇,令人心潮澎湃……”

“把酒給他,快點兒。”丹迪呻吟起來,“不然他該惹麻煩瞭。”

“不會的,不會的。”詩人向他保證,“對不對,傑洛特?再也找不到比我們更安靜的人瞭。商人大師,我是詩人和音樂傢,而音樂能撫慰情緒。這位獵魔人隻會對怪物構成威脅。我來介紹:這位是利維亞的傑洛特,令吸血妖鳥、狼人和它們的族類聞風喪膽的獵魔人。丹迪,你肯定聽說過他!”

“久仰……”半身人用懷疑的目光看著獵魔人,“那麼,傑洛特大師,您為什麼會來諾維格瑞呢?是不是出現瞭可怕的怪物?還是有人雇您來這兒……呃,幫忙?”

“不。”獵魔人微笑道,“我隻是來這兒散散心。”

“哦!”丹迪緊張地回答,毛茸茸的腳丫在離地一尺的位置晃蕩,“那就好……”

“好什麼?”丹德裡恩喝瞭一勺湯,又喝瞭口酒,“你願意資助我們嗎,比伯威特?幫我們付賬,好嗎?現在正是時候。我們打算在‘長矛洞穴’小醉一番,然後去‘西番蓮’——那傢妓院相當棒,就是價錢高瞭點兒。那兒能找到半精靈,甚至純種精靈。所以我們需要個贊助人。”

“什麼人?”

“幫忙付賬的人。”

“我猜也是。”丹迪嘟囔道,“抱歉,但我跟人約好要談生意,也沒那麼多閑錢。另外,‘西番蓮’不接待非人生物。”

“那我們算什麼?谷倉貓頭鷹?哈,我明白瞭!那兒不接待半身人。是啊,你說得對,丹迪。這兒可是世界之都諾維格瑞啊。”

“是啊……”半身人又看瞭眼獵魔人,緊抿嘴唇,“我要走瞭……我跟人有約……”

包間的門突然被撞開。進房間的人……正是丹迪·比伯威特!

“諸神在上!”丹德裡恩驚叫起來。

站在門口的半身人跟坐在桌邊的半身人簡直一模一樣。唯一的不同是桌邊的幹幹凈凈,新來的則臟兮兮,衣衫凌亂破舊。

“終於找到你瞭,你這狗娘養的。”臟兮兮的半身人大吼,“卑鄙的小偷!”

他那整潔的孿生兄弟猛然站起,撞倒瞭凳子,餐具散落一地。傑洛特立刻作出反應:他抓起椅子上的劍,用和劍鞘相連的肩帶抽中比伯威特的脖子。半身人倒在地上,順勢一滾,從丹德裡恩胯下鉆過,企圖爬向門口。他的四肢開始延展,最後像蜘蛛腿那麼長。見到這一幕,衣衫襤褸的丹迪·比伯威特叫罵著向後跳去,砰的一聲撞到身後的木頭隔板。傑洛特拔劍出鞘,把擋路的椅子踢到一旁,朝幹凈點的丹迪·比伯威特追去。後者除瞭背心的顏色,已經同真正的丹迪·比伯威特沒有任何相似之處。他像蚱蜢一樣越過門檻,闖進酒館大廳,跟半張著嘴的女孩撞個滿懷。看到他長長的雙腿和模糊的身軀,女孩張大嘴巴,發出幾乎能撕碎耳膜的尖叫。傑洛特趁機在大廳中部追上那傢夥,老練地踢中它的膝蓋,將它放倒。

“小兄弟,別動。”他用劍尖抵住怪物的脖子,咬牙切齒地警告道,“一動也別動。”

“什麼情況?”酒館老板舉著鏟子沖過來,大喊道,“怎麼瞭?守衛!奧波絲圖安提,快去叫守衛!”

“不!”那傢夥大叫著平躺在地,身體變得更加怪異,“求求你,不要!”

“犯不著驚動守衛。”衣衫襤褸的半身人跑出包間,贊同道,“按住那個女孩,丹德裡恩!”

盡管事出突然,吟遊詩人還是按住瞭尖叫不止的奧波絲圖安提,下手的位置十分巧妙。女孩倒在他腳邊,叫喊不停。

“沒事瞭,老板。”丹迪·比伯威特喘著粗氣說,“私人恩怨而已,沒必要麻煩守衛。我會賠償損失……”

“看來沒什麼損失。”酒館老板四下張望一圈。

“很快就會有瞭。”大肚皮的半身人續道,“我要把他揍出屎來……瞧好瞭!我會打到他連傢都不記得。我要讓他痛得一輩子都忘不掉。我們會把所有東西打得稀爛。”

雙腿細長、像泥漿一樣攤在地上的假丹迪·比伯威特可憐巴巴地抽泣起來。

“想都別想。”老板冷冷地說,眨眨眼睛,揚起手中的鏟子,“半身人閣下,想打架就去街上或院子裡,別在這兒,不然我喊守衛瞭。我說到做到。不過……這可是頭怪物啊!”

“老板閣下,”傑洛特不緊不慢地說,劍尖依然抵著怪物的脖頸,“冷靜。沒人會弄壞這兒的東西,你也不會有任何損失。局面已經控制住瞭。我是個獵魔人。正如你所見,怪物已經被制伏瞭。但這確實是私人恩怨,我建議找個包間安靜解決。丹德裡恩,放開女孩,到這兒來。我的包裡有根銀鎖鏈,用它綁住這位和藹的陌生人的胳膊:記得把手肘綁在身後。小兄弟,別動。”

怪物輕聲哭泣起來。

“好瞭,傑洛特。”丹德裡恩說,“綁好瞭。我們進包間。還有你,老板,你還站著幹嗎?我叫瞭酒,你應該一杯接一杯地端上來,直到我叫水為止。”

傑洛特把捆好的怪物推到包間,讓它靠柱子坐下。丹迪·比伯威特也坐下來,狠狠地盯著它。

“瞧瞧,多恐怖啊。”半身人說,“看著就像發酵的面團。丹德裡恩,瞧瞧他的鼻子,好像隨時都能掉下來。狗娘養的,他的耳朵就像我嶽母下葬前的樣子。哈!”

“等等,等等。”丹德裡恩呻吟起來,“你……你真是比伯威特?啊,當然,很明顯。但就幾分鐘前,靠著柱子的東西也是你的樣子。如果我沒看錯的話。傑洛特!現在所有目光都集中到你身上瞭,獵魔人。看在地獄裡所有魔鬼的分上,這到底是怎麼回事?這是什麼東西?”

“擬態怪。”

“你才擬態怪。”怪物皺起鼻子,從喉嚨裡吐出話來,“我不是擬態怪,我是變形怪。我的名字是特裡科·朗格瑞文克·勒托特,外號‘水閘’,朋友們叫我嘟嘟。”

“叫你再嘟嘟,你這婊子養的!”丹迪大喊著揮起拳頭,“小賊,你把我的馬弄哪兒去瞭?”

“先生們,”酒館老板進來瞭,他端著酒壺,臂彎裡抱著幾隻酒杯,“你們答應過會安靜地解決。”

“哦,酒!”半身人喃喃道,“看在瘟疫的分上,我快渴死瞭,也快餓死瞭!”

“我也想喝點什麼。”特裡科·朗格瑞文克·勒托特說。

沒人搭理他。

“那是什麼玩意兒?”老板看著一見到酒就伸長舌頭的怪物,問道,“各位先生,那到底是什麼?”

“擬態怪。”獵魔人回答,不理睬怪物的鬼臉,“它有很多別名:易形怪、二重身、模仿怪,或者他對自己的稱呼:變形怪。”

“易形怪!”酒館老板驚呼道,“在這兒?諾維格瑞?我的酒館裡?我得趕緊把守衛找來!還有牧師!老天……”

“淡定,淡定。”丹迪·比伯威特大聲說著,喝瞭口丹德裡恩的湯——它在混亂中居然沒打翻,真是個奇跡,“我們有的是時間報官,但還是回頭再說吧。這無賴偷瞭我的東西,在要回來之前,我還不想驚動當官的。我太瞭解諾維格瑞人和你們的法官瞭:我一個子兒也拿不回來。這還算運氣好的……”

“發發慈悲吧。”變形怪絕望地呻吟道,“別把我交給人類!你們知道他們會怎麼處置我嗎?”

“當然知道。”老板連連點頭,打斷他的話,“牧師會為捕獲的變形怪驅邪——把它們綁到木樁上,裹上厚厚的黏土和礦渣,最後烤成磚塊。以前怪物比較常見時,我們就是這麼幹的。”

“真野蠻,很有人類的風格。”丹迪做個鬼臉,把空碗推開,“但對強盜和小偷而言,這種懲罰還算公平。談談吧,無賴,我的馬在哪兒?快說,不然我用腳踩斷你的鼻子,再塞進你的屁眼!我問你,我的馬在哪兒?”

“賣……賣掉瞭。”特裡科·朗格瑞文克·勒托特說。他耷拉的唇角突然抽緊,就像一顆花椰菜的菜頭。

“賣掉瞭?你們聽聽?”半身人大發雷霆,“他把我的馬給賣瞭!”

“肯定的。”丹德裡恩評論道,“他有大把時間。我三天前就在這兒見過他……這就是說……看在瘟疫的分上,丹迪,這就是說……”

“這還用說嗎?”半身人跺著毛茸茸的腳丫大吼,“他在半路打劫瞭我,就在距城市還有一天路程的地方,然後扮成我的樣子來到這兒,明白瞭嗎?他還賣瞭我的馬!我要宰瞭他!我要親手掐死他!”

“說說具體情況吧,比伯威特先生。”

“你是利維亞的傑洛特,對嗎?你是獵魔人?”

傑洛特點點頭。

“真走運。”半身人說,“我是蓼草牧場的丹迪·比伯威特,是個農民、牧場主和商人。叫我丹迪就好,傑洛特。”

“說說情況,丹迪。”

“好吧,情況是這樣的:我們——我和我的仆人——帶瞭些馬經過魔鬼渡口去賣。距這城市還有一天路程時,我們紮瞭營。那晚我們喝瞭一桶白蘭地,之後就睡瞭過去。我在半夜醒來,覺得膀胱都快爆炸瞭,於是鉆出馬車,順便看看草地上的馬。一陣該死的霧裹住瞭我,我看到有個人影朝我走來,就問:‘你是誰?’但那人影沒回答。我靠近些,然後……我看到瞭我自己,就像看著一面鏡子。我想我一定喝醉瞭,該死的白蘭地。然後那傢夥……也就是它,一拳打在我臉上!我眼冒金星,暈瞭過去。第二天早上醒來時,頭上沾血的腫塊有黃瓜那麼大。周圍連個鬼影都沒有,我們的營地沒留下任何痕跡。我徘徊瞭一整天才找到路,然後就沿著它走,一路以植物根莖和生蘑菇充饑。可在這期間,這個可惡的嘟嘟裡克——管它叫什麼名字——卻扮成我的樣子,跑到諾維格瑞賣掉瞭我的馬!我真想……至於我的仆人,那些不長眼的蠢貨,我要脫掉他們的褲子,每人打一百下屁股,讓他們知道誰才是真正的主人!那些弱智、笨蛋、隻會喝酒的白癡……”

“別怪他們,丹迪。”傑洛特打斷他的話,“他們不可能分辨出來:擬態怪模仿的樣子與真人毫無區別。你從沒聽說過擬態怪嗎?”

“聽是聽說過,可我以為它們隻存在於想象裡。”

“並非如此。變形怪隻要瞭解或仔細觀察過受害者,就能變成對方的模樣,分毫不差。我必須指出,這並非幻覺,而是極其精細的形體變化,就連最小的細節都逃不過。擬態怪是怎麼做到的,我們並不清楚。術士認為,這種變化類似變狼狂,但我認為原理截然不同,或者說,隻是看起來像變成狼人的過程,但其中蘊含的力量要強大一千倍。狼人最多隻有兩三種形態,而擬態怪的外觀卻能千變萬化,隻要復制的對象跟他們體重相近就行。”

“體重?”

“對。他變不成巨人,也變不瞭老鼠。”

“懂瞭。那你綁他的鏈子又是怎麼回事?”

“白銀對狼人來說是致命的。但對擬態怪,如你所見,隻能起到抑制作用。多虧這條銀鏈,他才能安安靜靜地坐在那兒,沒有變化外形。”

變形怪抿住下垂的嘴唇,慍怒地瞪瞭獵魔人一眼。他雙眼的虹膜不再是半身人特有的淡褐色,而是變成瞭黃色。

“老實點兒,你這狗娘養的!”丹迪咆哮道,“想想吧,它竟然還到我常來的‘長矛洞穴’來瞭。這低能兒真把自己當成我瞭!”

丹德裡恩點點頭。

“丹迪,”吟遊詩人說,“它確實像你。我這三天都在這兒轉悠。他長得像你,說話口氣像你,就連思考方式都像你。付賬時也跟你一樣小氣,或許比你更小氣。”

“最後這點還算好事。”半身人說,“這樣我至少能拿回一部分錢。但我可不敢碰它,把我的錢袋從它那兒拿過來,丹德裡恩,瞧瞧裡面有多少。如果這偷馬賊真的賣瞭我的馬,應該有不少錢。”

“你帶來瞭多少馬,丹迪?”

“十二匹。”

“按目前的市場價格,”吟遊詩人檢查錢袋,續道,“再考慮到你在生意場上的影響力,這些錢恐怕隻夠一匹馬,還是又老又瘦的劣馬。在諾維格瑞,這些錢恐怕能買兩隻山羊,也許三隻。”

半身人商人陷入沉默。他好像快哭瞭。特裡科·朗格瑞文克·勒托特盡可能垂著頭,唇間卻發出依稀可聞的汩汩聲。

“換句話說,”半身人終於嘆瞭口氣,“這個我本以為隻存在於童話中的生物先是打劫瞭我,然後又毀瞭我的生意。真是倒黴透頂。”

“恐怕你說得對。”獵魔人評論道,他瞥瞭眼正努力蜷縮身體的變形怪,“我原也以為擬態怪已經屬於過去時瞭。似乎在附近的森林和高原,曾經棲息著許多擬態怪。但它們化成他人的能力讓最初的移民擔憂,於是人類開始瞭大捕殺。絕大多數擬態怪都被殺掉瞭。”

“這可是件大好事。”酒館老板說著,吐瞭口唾沫,“我以永恒之火的名義起誓,我寧願看到龍或魔鬼,因為龍就是龍,魔鬼就是魔鬼。狼人的變形已經夠可怕瞭,而這簡直就是惡魔的把戲,是騙局和詭計。這種欺騙會讓人類失去一切!聽我的,去找守衛,把這怪物綁起來燒死!”

“傑洛特,”丹德裡恩興致勃勃地說,“我很想聽聽專傢的看法。擬態怪真的既惡毒又好鬥嗎?”

“通常來說,”獵魔人回答,“它們隻把復制的能力用於自衛,而不是襲擊別人。我從沒聽說……”

“看在瘟疫的分上,”丹迪一拳砸在桌上,插嘴道,“如果砸暈別人並搶走他的東西還不算好鬥,那什麼才算?事情很簡單:我遭到襲擊,不光誠實勞動的成果被搶走,連身份也被偷瞭。我要求賠償!我不能接受……”

“我們必須把守衛找來。”酒館老板重復道,“還有牧師!燒死這頭怪物,燒掉這個非人生物!”

“夠瞭,老板!”半身人抬起頭說,“別再沒完沒瞭地說找守衛瞭。我要提醒你,這個非人生物隻損害瞭我的利益。目前看來,他沒害到你。順帶一提,你也該註意到瞭,我也是個非人生物。”

“別說笑瞭,比伯威特先生。”酒館老板露出尷尬的笑,“您跟它簡直天差地別!你們半身人跟人類一樣,而這傢夥無疑是個怪物。不過順便說一句,獵魔人先生,我沒想到您會袖手旁觀。您的天職不就是殺怪物嗎?”

“沒錯,殺怪物。”傑洛特冷冷回答,“但我不殺智慧物種。”

“嘿,大師。”酒館老板說,“您太誇張瞭。”

“他說得對,傑洛特。”丹德裡恩插嘴道,“你說什麼‘智慧物種’確實誇大其詞瞭。瞧瞧這傢夥。”

眼下看來,特裡科·朗格瑞文克·勒托特確實不像智慧物種。他用不安的黃色雙眼盯著獵魔人,更像一個用爛泥和面粉糊成的假人。他那貼著桌子、不時發出抽噎聲的鼻子也沒多少說服力。

“無聊的廢話說得夠多瞭!”丹迪·比伯威特突然大喊道,“沒什麼好討論的!真正重要的是我的馬匹和財產損失!聽到沒有,你這該死的黃色黴菌?你把我的馬賣給誰瞭?你把錢都花哪兒去瞭?趕快交代,不然我踢你、打你、把你撕碎!”

奧波絲圖安提推開門,把腦袋探進包間。

“爸爸,有客人來瞭。”她低聲說,“幾個建築師學徒,還有其他人。我正在招待他們,但你們別再大吼大叫瞭,他們都開始打聽瞭。”

“永恒之火在上!”酒館老板咒罵一句,看著癱坐在柱子邊的變形怪,“要是有人進來看到它……我們就完蛋瞭。不能找守衛的話,那……獵魔人大師!如果它真是易形怪,就讓它變個不那麼顯眼的體面外表吧。至少暫時變一下。”

“有道理。”丹迪贊同,“讓它變成別的東西,傑洛特。”

“變成誰?”變形怪嘴裡發出汩汩聲,“我隻能變成看見的人的模樣。你們誰願意把外表借給我?”

“我不願意。”老板飛快地說。

“我也不願意。”丹德裡恩憤憤地說,“你也裝不瞭我。全世界都認得我:要是他們看到一張桌子邊坐著兩個丹德裡恩,引起的轟動恐怕比看到怪物還誇張。”

“變成我也好不到哪兒去。”傑洛特笑著補充,“所以隻剩你瞭,丹迪。你運氣不錯。沒有冒犯的意思,但你明白,人類很難看出半身人的區別。”

商人沒猶豫太久。

“好吧。”他說,“就這麼著吧。解開鏈子,獵魔人。好啦,變成我吧,‘智慧物種’。”

銀鏈解開後,變形怪伸展面糊般的四肢,摸摸鼻子,打量著半身人。他臉上松弛的皮膚繃緊瞭,開始出現色彩。伴著模糊的汩汩聲,他的鼻子漸漸縮小,光禿的腦袋長出卷發。丹迪瞪圓瞭眼睛,酒館老板敬畏地張大瞭嘴,丹德裡恩倒吸一口涼氣。

最後變化的是他雙眼的色彩。

丹迪·比伯威特二號發出響亮的汩汩聲。他拿起丹迪·比伯威特一號放在桌上的酒杯,貪婪地貼到嘴邊。

“不可能,這不可能。”丹德裡恩低聲重復道,“瞧啊,這模仿簡直完美到看不出區別。所有細節都在!這次連蚊子包和褲子上的污漬都……沒錯,褲子!傑洛特,這本事就連術士也辦不到!摸摸看,這是真的羊毛,不是幻象!難以置信!他怎麼做到的?”

“沒人知道。”傑洛特低聲道,“連他自己也不知道。我說過,他擁有徹底改變自身形體的能力,但這能力是本能的、自發的……”

“但這褲子……這褲子是用什麼做的?背心呢?”

“那是他的皮膚變化後的樣子。我覺得他不會願意脫掉褲子。那一來,皮膚也會失去羊毛的質感……”

“真可惜。”丹迪的雙眼閃閃發光,“我剛剛還在想,它有沒有可能把那個桶子變成金子。”

化成半身人的變形怪顯然很樂意成為眾人的焦點,聽到這話,它露出輕松愉快的微笑。它和丹迪用同樣的姿勢坐下,毛茸茸的雙腳也用同樣的動作晃蕩著。

“你很瞭解變形怪嘛,傑洛特。”它喝光杯裡的酒,咂咂舌頭,打瞭個嗝,“甚至可以說,相當瞭解。”

“諸神在上,連聲音和口氣都跟比伯威特一樣。”丹德裡恩說,“哪位帶著紅綢佈之類的?咱們得做個標記,見鬼,不然就搞混瞭。”

“丹德裡恩,怎麼可能呢?”丹迪·比伯威特一號質問道,“你不可能把我跟他搞混!隻要一……”

“……眼,就能看出差別。”丹迪·比伯威特二號打瞭個嗝,接口道,“能把我們搞混,除非你的腦袋是馬屁股。”

“我說啥來著?”丹德裡恩欽佩地低聲道,“它連說話和思考的方式都跟比伯威特一樣。根本不可能區分……”

“太誇張瞭!”半身人扮個鬼臉,“誇大其詞。”

“不。”傑洛特反對,“不是誇張。信不信由你,丹迪,它在這一刻的確就是你。雖然方法未知,但變形怪能復制受害者的心智。”

“心……心什麼?”

“心智,也就是大腦的特征:人格、感情、思想,即所謂的靈魂。這與大多數術士和全體牧師的主張相悖,因為他們認為靈肉是一體的。”

“異端邪說……”酒館老板的喘息聲變得慌亂起來。

“胡說八道。”丹迪·比伯威特強硬地說,“別唬人瞭,獵魔人。你跟我說大腦特征,那好:復制別人的鼻子和褲子是一回事,但復制頭腦就是胡扯瞭。我現在就證明給你看。假如這位被虱子咬過的變形怪復制瞭我身為商人的精明,那他就不該來疲軟的諾維格瑞賣我的馬,而該到魔鬼渡口的馬市去,那兒的價格是由拍賣決定的。在那兒,根本不可能賠錢……”

“當然會賠錢!”變形怪模仿半身人氣憤的口吻,還用對方的習慣嘟囔瞭一聲,“首先,魔鬼渡口的拍賣價在下跌,因為買傢在拍賣前就約好瞭價碼。你還得付傭金給拍賣的組織者。”

“不用你教我怎麼做生意,低能兒。”比伯威特惱火地說,“在魔鬼渡口,我每匹馬可以賣到九十、甚至一百。可你呢?你從這些諾維格瑞流氓手上拿到多少?”

“一百三。”變形怪回答。

“別扯謊瞭,你這麥片腦袋的白癡!”

“我沒扯謊。我把馬直接帶去碼頭,丹迪先生,在那兒找到一位海外的皮草商。皮草商從不用牛拉車,嫌它們跑得太慢。皮草分量輕,卻很值錢。諾維格瑞根本沒有所謂的馬市,也就是說,這兒買不著馬。我是唯一的賣傢。所以我可以自己開價,簡單得就像……”

“我告訴過你,別對我說教!”丹迪漲紅瞭臉,大叫道,“好,你賺到錢瞭。可錢呢?”

“拿去投資瞭。”特裡科自豪地回答,還像丹迪一樣撫平頭頂一叢頑固的亂發,“丹迪先生,隻有用在生意周轉上,錢才有價值。”

“註意你的語氣,不然我抽你的臉!快說,你把賣馬的錢拿去幹嗎瞭?”

“我說瞭,拿去進貨瞭。”

“什麼貨,你這該死的瘋子?”

“我進瞭些胭……胭脂紅。”變形怪吞吞吐吐地說,然後語氣流暢起來,“五百蒲式耳胭脂紅、一萬磅金合歡樹皮、五十五桶玫瑰香精、二十三桶魚油、六百隻陶碗、八百磅蜂蠟。註意,魚油很便宜,因為有點變質瞭。哦!我差點忘瞭,還有一百腕尺長的棉紗繩。”

一段漫長的沉默。

“變質魚油,”終於,丹迪一字一句地緩緩說道,“棉紗繩、玫瑰香精。我肯定在做夢,還是個噩夢。在諾維格瑞能買到任何東西,包括最珍貴、最有用的東西……可這白癡卻拿我的錢買瞭一堆垃圾。還用我的樣子!我身為商人的名聲和信譽全毀瞭。不,我受夠瞭。傑洛特,把劍給我,我現在就砍死他。”

包間門吱呀一聲打開瞭。

“商人比伯威特!”進來的人喊道。他的身材格外瘦削,身上那件紫色寬袍像掛在衣架上似的,頭上的絲絨帽更像一隻顛倒過來的夜壺。“商人比伯威特在這兒嗎?”

“在。”兩個半身人同聲答道。

下一瞬間,其中一個丹迪·比伯威特把剩下的酒潑向獵魔人的臉,又敏捷地踢走丹德裡恩屁股下的凳子,然後迅速鉆過桌子,爬向門口,途中撞倒瞭戴滑稽帽子的傢夥。

“著火瞭!救命啊!”那個丹迪叫喊著沖進酒館大廳,“殺人放火啦!快叫救火隊!”

傑洛特擦掉臉上的泡沫,追瞭出去。但與此同時,另一個丹迪·比伯威特也沖向門口,腳在鋸末上打滑,跟傑洛特撞成一團。他們一起倒在門口。丹德裡恩一通臭罵,想從桌子下鉆出來。

“站住,小賊!”瘦子躺在地上哀號,寬袍糾纏在身上,讓他無法動彈,“小賊!強盜!”

傑洛特跨過半身人,終於跑進大廳。他看到變形怪推開客人,逃到大街上。他正想追上去,卻被酒館客人攔住。他成功撞倒一個渾身黑泥、散發著啤酒味的傢夥,卻被其他人用健壯的手臂牢牢按住。傑洛特惱火地掙紮起來,結果聽到皮革碎裂和絲線斷開的噼啪聲,皮夾克的腋下裂開瞭。獵魔人停止抵抗,咒罵起來。

“抓住他瞭!”工人們大叫,“抓到小偷瞭!頭兒,怎麼處理他?”

“抹上石灰!”工頭叫嚷著,從桌上抬起頭,朦朧的醉眼掃視周圍。

“守衛!”穿紫袍的人大叫著鉆出包間,“這是藐視法庭!守衛!小賊,等著上絞架吧!”

“我們抓到他瞭!”工人們喊道,“抓到他瞭,大人!”

“不是他!”穿寬袍的人大吼,“去抓那個流氓!快去追!”

“追誰?”

“比伯威特,那個小矮子!抓住他,抓住他!把他關進地牢!”

“等等……”丹迪走出包間,插嘴道,“施沃恩先生,你在喊什麼?別隨便誣陷我。快取消警報,沒這個必要。”

施沃恩安靜下來,警惕地看著半身人。丹德裡恩出現在包間門口,歪戴著帽子,正在察看自己的魯特琴。工人們低聲交談幾句,放開瞭傑洛特。獵魔人壓下怒火,隻往地上吐瞭好幾口唾沫。

“商人比伯威特!”施沃恩尖叫著眨瞭眨近視眼,“這算什麼意思?襲擊市政府官員的後果可是相當嚴重……剛才跑掉的半身人是誰?”

“我堂弟。”丹迪連忙回答,“一個遠房堂弟……”

“沒錯,沒錯。”丹德裡恩附和道,仿佛突然如魚得水一般,“他是比伯威特的遠房堂弟,叫圖佩·比伯威特,是他傢裡的害群之馬,小時候掉過井。幸運的是井裡沒水,不幸的是水桶砸到他頭上。他平時沒什麼毛病,可是一見紫色就會發狂。不過也沒啥好擔心的,因為紅色的恥毛能讓他鎮定下來,所以他才跑去‘西番蓮’。聽我說,施沃恩先生……”

“夠瞭,丹德裡恩。”獵魔人突然打斷他,“該死,快閉嘴。”

施沃恩撫平寬袍,拍掉身上的鋸末,挺起胸膛,換上頗為嚴厲的表情。

“好吧……”他說,“管好你的親戚,商人比伯威特。你應該明白,他們的行為要由你來負責。如果就此提出申訴……但我沒那個時間。比伯威特,我來這兒另有要事:以市政府的名義,我命令你繳清應付的稅款。”

“什麼?”

“稅款。”官員重復一遍,趾高氣昂地抿起嘴唇,“你這是怎麼瞭?你堂弟讓你魂不守舍瞭?賺瞭錢就得繳稅,否則我隻能把你扔到地牢最深處去。”

“我?”丹迪大吼,“我,賺錢?活見鬼,我明明虧大瞭!我……”

“說話註意,比伯威特。”獵魔人低聲道。丹德裡恩偷偷踢瞭踢半身人毛茸茸的腳踝。半身人咳嗽一聲。

“當然。”他說,胖乎乎的臉上努力堆笑,“這是當然,施沃恩先生。做生意就得繳稅。生意做得好,稅錢就得多繳。反過來也一樣。”

“你的生意好不好,輪不到我來判斷,商人先生。”官員皺起眉頭,坐在桌邊,從寬袍裡掏出一副算盤和一張羊皮紙。他在桌上將羊皮紙攤開,再用衣袖撫平。“我的工作是算賬和收賬。沒錯……總額相加……就是……唔……三上二去五,一去九進一……沒錯……一千五百五十三克朗外加二十個銅幣。”

丹迪的喉嚨裡發出一陣嘶吼。工人們吃驚地交頭接耳。丹德裡恩嘆瞭口氣。

“好瞭,再見吧,朋友們。”最後,半身人開口道,“如果有人問起,就說我在地牢裡爛掉瞭。”

“明天中午前就得繳清。”丹迪嗚咽道,“施沃恩這狗娘養的。老狐貍本可以多寬限幾天的。一千五百多克朗!我上哪兒弄這麼大一筆錢?我死定瞭,完蛋瞭,這輩子註定要在大牢裡過瞭!看在瘟疫的分上,別幹坐著瞭。聽著,我們一定要抓住那個無賴變形怪。必須抓住他!”

三人坐在一座噴不出水的大理石噴泉水池邊。噴泉位於小型廣場中央,周圍都是品位極其堪憂的大富豪的住宅。水池裡的水污穢發綠,小魚在垃圾間遊來遊去。它們張大嘴巴,試圖從水面呼吸空氣,魚鰓艱難地一開一合。丹德裡恩和半身人吃著帶餡煎餅,那是吟遊詩人從街頭小販那兒順來的。

“如果我是你,”吟遊詩人說,“我會打消抓他的念頭,轉而找人借錢。抓到變形怪對你又有什麼好處?你以為把他交出去,施沃恩就給你免稅瞭?”

“你真是個白癡,丹德裡恩。找到變形怪,我就能拿回我的錢。”

“什麼錢?你錢包的每個子兒,都用來賠償酒館損失和賄賂施沃恩瞭。他身上沒錢瞭。”

“丹德裡恩,”半身人齜牙咧嘴地說,“也許你對詩歌有些瞭解,但在生意經上,請原諒,你根本一竅不通。你聽到施沃恩算的稅款數額沒?稅款是根據什麼計算的?嗯?你知道嗎?”

“愛啥啥。”詩人回答,“就說我吧,我連唱歌都要繳稅。雖然我是為滿足內心渴望而唱,可他們沒覺得有什麼區別。”

“我沒說錯,你果然是個白癡。生意稅是根據利潤征收的。丹德裡恩,是利潤!你聽懂沒?那個無賴變形怪偷走瞭我的身份,還騙到一大筆錢!他賺瞭很多!可我呢,我卻要替他繳稅,外加那流氓欠的一屁股債!如果我不掏錢,就得在牢房裡過日子。他們會給我戴上腳鐐,送我去礦山!看在瘟疫的分上!”

“哈!”丹德裡恩歡快地說,“那你別無選擇瞭,丹迪。你必須悄悄離開這座城市。你知道嗎?我有個主意。我們可以把你裹在羊皮裡,等你穿過城門時,隻要不停地說:‘咩,咩,我是羊。’就不會有人認出你瞭。”

“丹德裡恩,”半身人憤怒地回答,“閉上你的臭嘴,不然我揍死你。傑洛特?”

“嗯?”

“你能幫我抓住那隻變形怪嗎?”

“聽著,”獵魔人徒勞地想把扯脫的夾克袖子接回去,“這兒是諾維格瑞,一座擁有三萬居民的城市:包括人類、矮人、半精靈、半身人和侏儒,而路過的人恐怕有這數字的兩倍。大海撈針啊,怎麼找?”

丹迪吞下餡餅,舔瞭舔手指。

“那魔法呢,傑洛特?你的獵魔人咒語?有好多故事跟那些咒語有關。”

“隻有變形怪以本來面目出現時,魔法才能找到他。不幸的是,他不可能用那副模樣走在大街上。即使他真這麼做,魔法也幫不上忙,因為這裡到處都是微弱的魔法信號。半數房屋都有魔法鎖,四分之三的人戴著用途各異的護身符:防小偷的、防跳蚤的、防消化不良的……簡直數不勝數。”

丹德裡恩的手指拂過魯特琴的琴身,撥弄著琴弦。

“伴隨春天歸來的,是溫暖的雨水氣息。”他唱道,“不,這句不行。伴隨春天到來的,是太陽的味道……該死,不對!肯定不對。可這些都不行的話……”

“別再嗷嗷叫瞭。”半身人厲聲道,“你快把我逼瘋瞭。”

丹德裡恩把剩下的餡餅丟給池子裡的魚,又往裡面吐瞭口唾沫。

“看,”他說,“金魚。聽說金魚能幫人實現願望。”

“這些魚是紅色的。”丹迪評論道。

“有什麼區別?看在瘟疫的分上,我們有三個人,它會幫我們實現三個願望。每人一個。你怎麼想,丹迪?你不希望魚兒幫你繳稅嗎?”

“當然希望。我還希望有顆流星從天上掉下來,砸進變形怪的腦殼。然後……”

“停,別說瞭。我們也有願望要許。我希望魚兒能告訴我歌謠的結尾。你呢,傑洛特?”

“別煩我,丹德裡恩。”

“別破壞氣氛嘛,獵魔人。說說你的願望。”

獵魔人站起身。

“我希望,”他低聲說,“尾隨我們而來的,隻是一場誤會而已。”

一條巷子走出四個身穿黑衣、頭戴皮帽的人,徑直朝噴泉這邊走來。看到他們,丹迪輕聲咒罵一句。

又有四個人走出同一條巷子。但他們沒靠近,隻是一字排開,守住瞭巷口。他們手裡拿著奇怪的環狀物體,看起來像是繩索。獵魔人審視周圍,活動一下肩膀,正瞭正背上的劍。丹德裡恩呻吟起來。

黑衣人身後走出一個身材矮小的男人,身穿白色緊身上衣和灰色短外套,脖子上的金項鏈隨著步伐晃動,閃爍著太陽般的金色光芒。

“沙佩勒。”丹德裡恩呻吟道,“是沙佩勒……”

四個黑衣人繼續往噴泉這邊逼近。獵魔人準備拔劍。

“不,傑洛特。”丹德裡恩湊到他身邊,低聲道,“諸神在上,別拔劍。他們是神殿守衛。如果我們抵抗,就不可能活著走出諾維格瑞瞭。別碰你的劍。”

穿白色緊身上衣的人邁著堅定的步伐朝他們走來。黑衣人在他身後分散開來,包圍瞭水池,封死瞭每個方向。傑洛特專註地看著,背脊略微弓起。黑衣人手中的傢夥並非他最初以為的普通鞭子。那是拉彌亞鞭。

白衣人越走越近。

“傑洛特,”吟遊詩人低聲道,“諸神在上,冷靜點兒……”

“我不會讓他們碰我。”獵魔人咆哮道,“無論是誰,都別想碰我。小心,丹德裡恩……等我拔出劍,你就快跑吧。我會擋住他們……至少一小會兒……”

丹德裡恩沒答話。他把魯特琴背到肩上,沖來人深鞠一躬。那人的白衣上裝飾著金銀絲線,組成細小的拼花圖案。

“尊敬的沙佩勒……”

名叫沙佩勒的人停下腳步,仔細打量他們。傑洛特發現,他那雙異常冰冷的眼睛裡反射出金屬的色彩,額頭上反常地佈滿汗水,帶著病態的蒼白,臉頰上有斑駁的紅點。

“商人丹迪·比伯威特先生,”他朗聲道,“才華橫溢的丹德裡恩先生,還有利維亞的傑洛特,高貴的獵魔人兄弟會的代表。這是場老友間的聚會嗎?在我們的傢園,諾維格瑞?”

沒人回答。

“不幸的是,”沙佩勒續道,“我有句話不得不說:有人舉報瞭你們。”

丹德裡恩的臉色略微發白。半身人的牙齒開始打顫。獵魔人沒理沙佩勒,他始終在打量噴泉周圍那些身穿黑衣、頭戴皮帽的人。在傑洛特所知的大多數國傢裡,制作和持有帶倒鉤的拉彌亞鞭都是嚴格禁止的,諾維格瑞也不例外。傑洛特見過被這種鞭子抽打過面孔的人,那會讓人一輩子都忘不瞭。

“‘長矛洞穴’酒館的所有人,”沙佩勒續道,“大言不慚地指控各位大人與惡魔勾結,還說那怪物通常被稱為‘易形怪’或‘擬態怪’。”

沒人答話。沙佩勒雙手抱胸,冷冷地打量他們。

“我覺得我有義務提醒你們。我還想告訴你們:剛才提到的酒館老板已經被關進地牢瞭。我們懷疑他喝多瞭酒,所以胡說八道。醉鬼經常編造故事。首先,易形怪並不存在,都是迷信的鄉巴佬想象出來的。”

他們未置一詞。

“其次,接近獵魔人的易形怪,”沙佩勒微笑著說,“必定會被當場劈成兩半。對不對?我們原本也隻把酒館老板的指控當成徹頭徹尾的笑話,但某個細節卻留下瞭一些疑點。”

漫長的沉默中,沙佩勒搖瞭搖頭。獵魔人聽到,丹迪把剛才吸進肺裡的長氣緩緩地吐瞭出來。

“沒錯,這個細節至關重要。”沙佩勒重復道,“我們處理的是一件散佈異端邪說的瀆神之舉。要我說,沒有任何怪物能接近諾維格瑞的城墻,過去不行,現在也不行,因為有十九座永恒之火神殿正在守護這座城市。‘長矛洞穴’距永恒之火的主祭壇僅有投石之遙,任何宣稱在那兒見到易形怪的人都是瀆神的異端,我們必須讓他收回自己的言論。若他拒絕,我就隻好借助武力,以及在監獄裡的一些手段來達成目的瞭。相信我,你們無須為此擔心。”

看丹德裡恩和半身人的表情,他們明顯持有不同觀點。

“完全不必擔心。”沙佩勒重復道,“各位大人可以暢通無阻地離開諾維格瑞。我不會挽留你們,但我堅持要求各位不要到處宣揚酒館老板的臆測,也不要大聲談論此事。作為教會的謙卑仆人,我會將任何質疑永恒之火的言論視為異端邪說,並做出相應的處理。各位大人,我尊重諸位的宗教信仰,但我希望你們的信仰不要幹擾你們的判斷力。我能容忍任何人,隻要他尊重永恒之火,做出褻瀆它的舉動。所有膽敢瀆神之人,我會親手把他送上火刑架。在諾維格瑞,律法面前人人平等:任何褻瀆永恒之火的人,都會在烈焰中滅亡,其資產也將充公。我已經說得夠多瞭,再重復一遍:你們可以走出諾維格瑞的城門瞭,途中不會遇到任何阻礙,最好……”

沙佩勒微微一笑,露出惡毒的表情。他鼓起臉頰,掃視小廣場。見到這張臉,為數不多的路人也加快瞭腳步,轉開目光。

“……最好,”過瞭好一會兒,沙佩勒才說,“最好別再逗留,馬上離開。當然,對商人比伯威特大人來說,‘別再逗留’的前提是‘繳清稅款之後’。各位大人,感謝撥冗聽我這一席話。”

丹迪小心翼翼地轉向兩位同伴,用口形無聲地吐出一個詞。獵魔人毫不懷疑,他沒敢說出口的詞是“雜種”。丹德裡恩低下頭,傻乎乎地笑瞭起來。

“獵魔人先生,”沙佩勒突然道,“如果不反對,我想跟您私下說句話。”

傑洛特走過去。沙佩勒略微伸出手。如果他敢碰我的手肘,我就揍他,獵魔人心想,無論後果如何,我都會揍他。

沙佩勒沒碰傑洛特的手肘。

“獵魔人先生,”他轉身背對其他人,低聲說道,“我知道有些城市與諾維格瑞不同,沒有受到永恒之火的神聖庇佑。假設真有易形怪之類的生物在那些城市出沒好瞭,我很好奇,活捉這樣一頭怪物,您會收取多少費用?”

“我不在大城市接受委托。”獵魔人聳聳肩,“可能會傷及第三方。”

“這麼說,你很在乎其他人的命運嘍?”

“沒錯。一般來說,我要為他們的命運負責。這種行為不可能全無後果。”

“我懂瞭,不過你對第三方的尊重程度,是否會與酬勞的數額成反比呢?”

“不會。”

“我不喜歡你的語氣,獵魔人。但這不重要,我明白你的語氣是在暗示什麼。你在暗示,你不打算接下……我可能委托你去辦的事,無論酬金多少。但我還有其他酬謝的方式。”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你當然明白。”

“不,我真不明白。”

“我接下來的話純屬假設。”沙佩勒平靜地低聲續道,語氣不帶一絲憤怒或威脅,“如果我給你的酬勞,是確保你和你的朋友能活著離開這座……假設中的城市,你覺得如何?”

“這個問題,”獵魔人露出令人不快的笑,“不可能隻從假設的角度回答。尊敬的沙佩勒,您所描述的情況,隻能通過實際行動得出結論。我不想草率地付諸實施,但如果有必要……如果沒有別的方法……我會試一試。”

“哈!也許你說得對。”沙佩勒鎮定自若地回答,“我們講瞭太多假設,而我明白,從實踐角度講,你也不打算跟我合作。也許這樣更好。無論如何,我希望這不會讓我們之間產生任何矛盾。”

“我,”傑洛特說,“也這麼希望。”

“那就讓這希望在我們心中燃燒吧,利維亞的傑洛特。你知道永恒之火吧?它是永不熄滅的火焰,是不屈不撓的象征,是帶領我們穿過黑暗的道路。永恒之火,傑洛特,是所有人的希望,沒有例外。因為所有人——包括你、我,還有其他人——都擁有的東西就是希望。記住這一點。很高興認識你,獵魔人。”

傑洛特僵硬地鞠瞭一躬,仍然保持沉默。沙佩勒盯著他看瞭一會兒,然後轉過身,穿過廣場,看都不看他的護衛們。手持拉彌亞鞭的人排成整齊的隊列,跟在他身後。

“我的媽呀。”丹德裡恩目送他們離去,心驚膽戰地抱怨道,“我們真走運。至少眼下,他們不會再找我們的麻煩瞭。”

“冷靜點兒。”獵魔人說,“也別嘮叨瞭。你也看到瞭,什麼都沒發生。”

“你知道剛才那人是誰嗎,傑洛特?”

“不知道。”

“那是安全官沙佩勒。諾維格瑞的情報機構附屬於教會。沙佩勒不是牧師,卻是地位最高的官員,是這座城裡最有權勢也最危險的人。每一個人,甚至包括市議會和各大公會,面對他時都會不寒而栗。他是一等一的惡棍,傑洛特,他沉醉於權力,就像蜘蛛沉醉於鮮血。人們暗中談論他的種種事跡:不留痕跡的失蹤、虛假的指控、酷刑拷打、蒙面殺手、恐嚇、勒索、偷竊、脅迫、欺詐和陰謀。諸神在上,比伯威特,你的故事會讓他們津津樂道的。”

“別煩我,丹德裡恩。”丹迪說,“你沒什麼好怕的:沒人會動吟遊詩人的一根頭發。我不清楚原因,但你們總能免受懲罰。”

“免受懲罰的詩人,”丹德裡恩臉色蒼白地抱怨道,“可能會倒在飛馳的馬車前、吃魚時中毒,或者意外掉進溝渠溺水。沙佩勒擅長制造這類事件。他能跑來跟我們談話,已經很不可思議瞭。但有件事可以確定:他絕對有非常充分的理由。他肯定有什麼陰謀。你們等著瞧吧,隻要發現我們的任何把柄,他就會給我們戴上鐐銬,隨心所欲地拷打我們。這種事再普通不過瞭!”

“他說的話,大部分都是真的。”半身人對傑洛特說,“我們必須小心那個大權在握的惡棍。大傢說他病瞭,說他的血液出瞭毛病。所有人都在等他一命嗚呼。”

“閉嘴,比伯威特。”丹德裡恩四下張望,膽怯地嘶聲道,“別讓人聽見。瞧瞧他們看我們的眼神吧。聽我的,趕緊跑。至於什麼變形怪,我建議你們認真考慮沙佩勒的建議。拿我來說,這輩子從沒見過什麼變形怪。有必要的話,我可以在永恒之火前起誓。”

“看!”半身人突然說,“有人朝這邊來瞭!”

“快跑!”丹德裡恩大叫。

“冷靜,冷靜。”丹迪大笑,撫平那撮頑固的亂發,“我認識他。是馬斯卡蒂,一位本地商人,也是公會的會計。我們一起做過生意。瞧瞧那張臉!像屎拉在褲子裡似的。嘿,馬斯卡蒂,你在找我嗎?”

“我向永恒之火起誓,”馬斯卡蒂氣喘籲籲,摘下狐皮帽,又用袖子擦擦額頭,“我還以為他們把你拉去塔樓瞭呢。真是個奇跡。令人吃驚……”

半身人語氣不善地打斷馬斯卡蒂:“感謝你這麼吃驚。如果你能解釋一下原因就更好瞭。”

“別裝傻瞭,比伯威特。”馬斯卡蒂心神不寧地回答,“所有人都在談論這件事,政府和沙佩勒也知道瞭。整個城市都知道你買進瞭大批胭脂紅,又狡猾地利用波維斯事件大賺瞭一筆。”

“你在說什麼,馬斯卡蒂?”

“諸神在上,丹迪,別再裝瘋賣傻瞭!你不是用半價買進瞭胭脂紅嗎——每蒲式耳五塊零二?別不承認瞭。因為胭脂紅需求量小,你付賬時用的還是本票。在這場買賣裡,你連一個銅子兒都沒掏。然後呢?今天還沒過去,你就用進貨價的四倍賣掉瞭這批貨。你敢說這隻是純粹的巧合或者運氣?你敢說買下胭脂紅時對波維斯的變故一無所知?”

“什麼?你到底在說什麼?”

“波維斯發生瞭動亂!”馬斯卡蒂大叫道,“一場……叫什麼來著……一場革命!萊德王被廢黜瞭。現在當政的是蒂瑟傢族!萊德的宮廷、傢族和軍隊都穿藍色制服,那兒的織工隻買靛青。但蒂瑟傢族的服色是深紅,於是靛青的價格一落千丈,胭脂紅卻水漲船高。這時我們才發現,比伯威特,你把所有胭脂紅都買下瞭。哈!”

丹迪皺起眉頭,一言不發。

“除瞭精明,我們找不出別的詞形容你瞭。”馬斯卡蒂續道,“而你一個字都沒告訴別人,甚至瞞著朋友……如果你早告訴我,我們就都能賺到錢瞭。我們甚至可以聯手,可你寧可吃獨食。這是你的選擇。總而言之,別再指望我幫你瞭。看在永恒之火的分上,每個半身人都是自私自利的無賴。維莫·維瓦爾第永遠都不會給我開本票,可你呢?他連片刻都不會猶豫。該死的非人生物——可憎的半身人和矮人——願你們統統爛死!讓瘟疫把你們帶走吧!”

馬斯卡蒂吐瞭口口水,轉身離去。丹迪沉思著撓撓頭,那撮亂發又翹瞭起來。

“我有點頭緒瞭,夥計們。”最後他說,“我知道我們該做什麼瞭。去銀行。如果有誰能幫我們理清頭緒,那就是我的朋友,銀行傢維莫·維瓦爾第瞭。”

“這兒跟我想象中的銀行不一樣。”丹德裡恩掃視房間,低聲說,“他們把錢放哪兒瞭,傑洛特?”

“鬼才知道。”獵魔人小聲回答,試著藏起撕破的夾克袖子,“也許在地下室?”

“不,我找過瞭,這兒沒有地下室。”

“那肯定是在閣樓瞭。”

“先生們,請到我辦公室來。”維莫·維瓦爾第大聲說道。

長桌邊坐著年輕的人類,還有難以判斷年齡的矮人,正忙著往羊皮紙上抄寫一排排數字和字母。每個人都低著頭,微微吐著舌頭,無一例外。獵魔人覺得,這項工作一定很單調,但所有人都在全神貫註地幹活兒。角落的凳子上坐著個老人,外貌像乞丐,正在削鉛筆,動作始終慢吞吞的。

銀行傢小心翼翼地合上辦公室的門,然後撫平自己長長的白胡子——那副胡子保養得很好,隻是沾著墨水印——又扯瞭扯勉強裹住大肚皮的外套。

“歡迎,丹德裡恩先生。”他在巨大的紅木桌前坐下,桌子被成堆的卷軸壓得嘎吱作響,“您跟我的想象完全不一樣。我聽過您寫的歌:因為沒人要而投水自殺的凡妲,還有鉆進公共廁所的翠鳥……”

“那不是我寫的。”丹德裡恩氣得臉色通紅,“我從沒寫過那種玩意兒!”

“哦。請原諒。”

“還是談正事吧。”丹迪插嘴,“別用不相關的話題浪費時間瞭。維莫,我有大麻煩瞭。”

“我早就擔心瞭。”矮人搖搖頭回答,“你應該記得,我警告過你,比伯威特。我三天前就警告過你,別花錢買變質的魚油。價格再低又有什麼用?價格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轉手時的利潤。玫瑰香精、蜂蠟和該死的棉紗線也是同樣道理。你究竟中瞭什麼邪,居然去買那些垃圾?還是用現金,不用本票或匯票這種更合理的方式!我告訴過你,諾維格瑞的倉儲費用相當昂貴。隻要過上兩星期,相關費用就會達到貨物本身價格的三倍。而你……”

“是啊,”半身人低聲呻吟起來,“說吧,維瓦爾第,我究竟怎麼瞭?”

“而你卻信誓旦旦地說,根本沒有風險,說你會在二十四小時內讓貨物全部脫手。結果你今天就夾著尾巴回來瞭,承認自己有麻煩。你一樣東西都沒賣掉,對不對?倉儲費用反而越來越高瞭,對吧?哦,這可不好!不好!需要我幫你脫身嗎,丹迪?如果你給商品投瞭保險,我很樂意派個抄寫員過去,謹慎地燒掉你的倉庫。不,我的朋友,我們隻能以哲人的態度對待問題,然後說‘全搞砸瞭’。這就是生意場,勝敗乃兵傢常事。從長遠看,花在魚油、棉繩和玫瑰香精上的錢又有什麼重要呢?我們還是談談更要緊的事吧。告訴我,我該不該把金合歡樹皮賣掉,因為買方價格已經穩定在五又六分之五倍瞭。”

“啥?”

“你聾瞭嗎?”銀行傢皺眉問,“最新的買方價格相當於你進價的五又六分之五倍。我希望你這次回來是答應脫手的,因為七倍絕不可能,丹迪。”

“回來?”

維瓦爾第摸瞭摸胡子,取下粘在上面的面包屑。

“你一小時前來過。”他平靜地說,“要我等到七倍再脫手。初始買入價格的七倍,也就是每磅兩克朗加四十五銅幣。這價格太高瞭,丹迪,即便行情有利也一樣。制革匠們已經達成瞭打壓價格的約定。我敢以我的人頭擔保……”

辦公室的門開瞭,一個戴綠色帽子、穿兔皮外套的生物跑瞭進來。

“商人蘇利米爾出價二點一五克朗!”他用刺耳的聲音喊道。

“六又六分之一倍。”維瓦爾第飛快地算出結果,“我們該怎麼辦,丹迪?”

“賣出!”半身人大叫,“看在瘟疫的分上,都到買入價的六倍瞭,你還猶豫什麼?”

另一個生物走進辦公室,他戴著黃帽子,身上的大衣像個舊麻袋。

“商人比伯威特有令,七倍以下不許賣!”他大叫一聲,用袖子擦擦鼻子,又跑瞭出去。

“啊哈!”矮人沉默良久,然後說,“一個比伯威特要賣,另一個比伯威特卻讓我等。有意思。我們該怎麼辦,丹迪?你能不能快點敲定這事?不然第三個比伯威特就該讓我們把貨搬上大帆船,運到那些長狗頭的人所在的大陸去瞭。”

“那是什麼東西?”丹德裡恩指著一動不動站在門邊、戴綠色帽子的生物,問道,“看在瘟疫的分上,那到底是個什麼東西?”

“一個年輕侏儒。”傑洛特回答。

“毫無疑問,”維瓦爾第幹巴巴地說,“反正不是老巨魔。他是什麼並不重要。快說吧,丹迪,我聽著呢。”

“維莫,”半身人說,“我懇求你別插嘴。發生瞭一件可怕的事。希望你明白,我,蓼草牧場的丹迪·比伯威特,誠實的商人,對現在的狀況一無所知。告訴我所有細節,這三天來發生的一切。我懇求你,維莫。”

“有意思,”矮人說,“但我明白,既然我收瞭傭金,就必須尊重客戶的意願。聽好瞭:三天前,你氣喘籲籲跑到我的銀行,存瞭一千克朗,要求我開一張面額為兩千五百二十克朗、持有人可以兌現的本票。我照做瞭。”

“不用抵押嗎?”

“不用,因為我很欣賞你,丹迪。”

“說下去,維莫。”

“第二天早上,你又沖進銀行,急得直跺腳,還吵著要我的維吉瑪支行為你發放一筆貸款,數額足有三千五百克朗之巨。我沒記錯的話,受益人名叫特爾·魯克吉安,外號‘大鼻子’。我發放瞭貸款。”

“不用抵押。”半身人的口氣滿懷希望。

“我對你的欣賞程度,比伯威特,”銀行傢嘆瞭口氣說,“相當於三千克朗。這次我要瞭一份書面聲明,如果你無力償還,磨坊就是我的瞭。”

“什麼磨坊?”

“你嶽父阿爾諾·哈德伯托姆在蓼草牧場的磨坊。”

“我再也回不去瞭。”丹迪悲傷而又堅定地補充道,“我要貸款買條船,去當海盜。”

維莫·維瓦爾第撓瞭撓耳朵,懷疑地看著他。

“嘿!”他說,“你前不久已經把聲明領回去撕掉瞭。你有能力償還。沒什麼好奇怪的,有這麼豐厚的利潤……”

“利潤?”

“是啊,我忘瞭。”矮人嘟囔,“我不該為任何事驚訝的。你未卜先知地壟斷瞭胭脂紅,比伯威特,而且你知道的,波維斯發生瞭政變……”

“我已經知道瞭。”半身人打斷他,“靛青滯銷,胭脂紅漲價,於是我賺瞭些錢。是這樣吧,維莫?”

“的確如此。你在我這兒存瞭六千三百四十六克朗加八十銅幣。這是凈利,扣掉我的傭金和稅款。”

“你幫我繳瞭稅?”

“有什麼不對嗎?”維瓦爾第驚訝地說,“一個小時前你來過這兒,麻利地結清瞭賬。我手下的職員已經把錢拿到市政廳去瞭。一共大概一千五百克朗吧,算上賣馬的利潤應繳的稅。”

門“砰”的一聲被撞開,有個生物闖瞭進來,頭上的帽子臟得要命。

“二點三克朗!”他大喊道,“商人黑茲奎斯特!”

“不賣!”丹迪大叫,“等更高價!你們兩個,馬上回交易所去!”

兩個侏儒貪婪地接住矮人丟來的銅板,消失瞭。

“呃……剛才說到哪兒瞭?”維瓦爾第把玩著一顆大得出奇的紫水晶球,那是他的鎮紙,“哦對瞭……說到用我開的本票買下瞭胭脂紅。我早先提到的貸款,你用它買瞭大量金合歡樹皮。買瞭很多,價錢也很合算:從贊格韋巴的代理人,那個叫‘大鼻子’還是‘豬鼻子’的傢夥那兒,用每磅三十五銅幣的價格買下。那條大帆船昨天才進港,一切都是從港口開始的。”

“我能想象到。”丹迪呻吟道。

“金合歡樹皮有什麼用?”丹德裡恩忍不住問。

“完全沒用。”半身人悲傷地說,“太不幸瞭。”

“金合歡樹皮,詩人先生,”矮人解釋道,“是制作皮革時用來鞣革的東西。”

“如果有人會買海外運來的金合歡樹皮,”丹迪插嘴,“那他真是蠢到傢瞭。因為在泰莫利亞,可以用極其低廉的價格買到橡樹皮。”

“重點就在這兒。”維瓦爾第說,“因為泰莫利亞的德魯伊威脅說,如果人們再不停止對橡樹的破壞,他們就要讓鼠疫和蝗災降臨那片土地。樹精也支持德魯伊。據說泰莫利亞國王向來喜愛樹精。簡而言之,昨天泰莫利亞宣佈,永久禁運橡樹,即日生效。金合歡樹的價格節節攀升。你優秀的情報來源讓你獲益良多啊,丹迪。”

外面傳來一陣腳步聲。那個戴綠色帽子的生物氣喘籲籲地跑進辦公室。

“可敬的商人蘇利米爾……”侏儒上氣不接下氣地說,“要我重復他的話:半身人比伯威特是頭耳朵長毛的豬,是投機者和騙子。而他,蘇利米爾,希望比伯威特渾身長滿疥瘡。他出二點四五克朗,這是他的最終報價。”

“賣出。”半身人斬釘截鐵地說,“去吧,小傢夥,跑去跟他確認。算賬,維莫。”

維瓦爾第從一疊羊皮紙下抽出矮人用的算盤,一件名副其實的藝術品。跟人類的算盤不同,矮人算盤的形狀就像格柵構成的金字塔。維瓦爾第的算盤用金絲制成,小巧的棱柱狀算珠則是切割過的紅寶石、翡翠、縞瑪瑙和黑瑪瑙。矮人用他粗短的手指,上下左右地熟練撥動著寶石。

“應該是……唔……唔……扣掉全部開銷和我的傭金……再減去稅款……沒錯……一萬五千六百二十二克朗加二十五個銅幣。還不賴。”

“如果沒算錯的話,”丹迪·比伯威特緩緩地說,“凈利的總額是……我應該有……”

“兩萬一千九百六十九克朗加五個銅幣。還不賴。”

“不賴?”丹德裡恩大叫,“不賴?這筆錢可以買下整個村子或一座小城堡!我這輩子都沒見過這麼多錢!”

“我也沒有。”半身人說,“但別太激動瞭,丹德裡恩。大傢都沒見過這麼大一筆錢,說不定我們根本沒機會見到。”

“比伯威特,這話是怎麼說的?”矮人皺起眉頭,“你哪來這麼悲觀的想法?蘇利米爾付的不是現金就是匯票,而且他很講信用。究竟哪裡不對頭?你在擔心購買臭魚油和蜂蠟的損失嗎?賺瞭這麼多錢,要補償那點損失再簡單……”

“不是這個問題。”

“那是什麼?”

丹迪清瞭清嗓子,低下長滿卷發的頭。

“維莫,”他盯著地板說,“沙佩勒盯上我們瞭。”

銀行傢咂瞭咂嘴。

“確實不太好。”他說,“不過也沒什麼好奇怪的。你想啊,比伯威特,你做生意的商業信息也包含瞭政治因素。沒人猜到波維斯和泰莫利亞會發生那種事,沙佩勒也一樣,而沙佩勒又希望自己總能得到第一手情報。你應該想象得到,他正為你得知這些消息的方法而絞盡腦汁呢。我想他已經知道答案瞭。我也一樣。”

“有意思。”

維瓦爾第瞥瞭眼丹德裡恩和傑洛特,皺起鼻子。

“有意思?你的合作夥伴才有意思呢,丹迪。”他說,“吟遊詩人還有獵魔人。我深表欽佩。丹德裡恩先生來往於各地,是宮廷的常客,無疑懂得打探消息的技巧。至於獵魔人,他是你的護衛嗎?用來嚇跑債主?”

“你的結論下得太草率瞭,維瓦爾第先生。”傑洛特冷冷地說,“我們不是合作夥伴。”

“而我,”丹德裡恩漲紅瞭臉,“我從不偷聽。我是詩人,不是密探!”

“一位消息靈通的詩人。”矮人咧嘴笑道,“真的很靈通,丹德裡恩先生。”

“撒謊!”吟遊詩人大叫,“根本沒這回事!”

“好吧,好吧,我相信你。哦,但我不知道沙佩勒會不會相信。誰知道呢,也許我們隻是大驚小怪而已。聽我說,比伯威特:上次中風以後,沙佩勒變瞭許多。也許,死亡的恐懼終於滲進他的心靈,迫使他開始問問題瞭?沙佩勒跟以前不同瞭。他變得更友善、更有同情心、更冷靜,甚至……在某種程度上說,更誠實瞭。”

“你在說什麼?”半身人問,“沙佩勒……誠實?友善?這不可能。”

“我隻是陳述事實。”維瓦爾第反駁道,“更重要的是,教會現在面臨著永恒之火的麻煩。”

“什麼麻煩?”

“按他們的說法,永恒之火必須燃遍各處,必須在整片大陸建起供奉它的聖壇。許多聖壇。別問我細節,丹迪,我不是人類信仰的追隨者。但我知道,所有牧師,也包括沙佩勒,都隻關心聖壇和聖火。他們正在周密地籌備。稅費是肯定要漲的。”

“哎呀,”丹迪說,“這算是小小的安慰,不過……”

門又開瞭,獵魔人見過的那個頭戴綠帽、穿兔皮衣的生物出現在門口。

“商人比伯威特,”他匯報說,“要求買入陶碗。價格無所謂。”

“好極瞭。”半身人微笑的表情就像一隻憤怒的斑貓,“那就多買碗。比伯威特先生的話不能不聽。我們還買什麼?卷心菜,杜松子油,還是鐵爐?”

“還有,”那生物從皮外套裡拿出一樣東西,“商人比伯威特要求三十克朗現金,作為買葡萄酒及吃喝的費用。因為在‘長矛洞穴’,有三個無賴搶走瞭他的錢袋。”

“哈!三個無賴!”丹迪一字一句地說,“哎呀,這個城市真是充滿瞭無賴。我能否問一句,可敬的商人比伯威特如今身在何處?”

“還能在哪兒?當然在城西集市。”生物吸著鼻子回答。

“維莫,”丹迪用可怕的語氣說,“別問我問題。給我找根夠硬又夠沉的手杖。我要去城西集市,但我得帶上手杖,那兒有太多無賴和小偷。”

“你說手杖?我可以幫你安排。可丹迪,有件事一直在困擾我。我不會問你問題,隻會作出猜測,而你隻要確認或否認我的猜測就行,可以嗎?”

“猜吧。”

“變質的魚油、玫瑰香精、蜂蠟和陶碗,還有該死的棉紗繩,都隻是唬人的把戲,對吧?是為把競爭對手的註意力從胭脂紅和金合歡樹皮上移開,是為擾亂市場,是不是啊,丹迪?”

辦公室的門開瞭,沖進來一個沒戴帽子的生物。

“山蓼報告:一切都準備好瞭!”那生物大叫,“他問要不要倒下去!”

“倒!”半身人大吼,“馬上就倒!”

“以老倫杜林的胡子發誓,”等那個侏儒關上門,維莫驚呼道,“我一點也不明白!發生瞭什麼?倒什麼?把什麼倒進什麼?”

“我也不清楚。”丹迪承認,“但做生意不能半途而廢。”

傑洛特費力地擠過人群,徑直走向一個堆滿銅餐盤、煮鍋和平底鍋的貨攤,餐具和廚具反射著夕陽的紅光。貨攤後面站著個紅胡子矮人,戴著橄欖綠色的兜帽,穿著笨重的海豹皮靴。矮人的臉明顯很陰沉,好像隨時會向挑選貨品的顧客臉上吐口水。那位顧客喋喋不休地說著毫無邏輯的話,還不時晃動她的胸部,以及那頭金色的卷發。

女顧客正是薇絲普拉,傑洛特在先前那場狂轟濫炸中親眼見過她。沒等她認出自己,獵魔人就迅速躲回人群裡。

城西集市生機勃勃,人群像在山楂叢中漫步。獵魔人的袖管和褲腿無時無刻不被人拉扯:被母親拋下的孩子(她們正去帳篷裡,把被酒水和點心引誘的丈夫拖出來);來自警戒塔的密探;販賣隱形帽、春藥和刻在杉木上的春宮圖的行腳商人。傑洛特的笑容迅速退去,開始咒罵並推搡著穿過人群。

他聽到魯特琴的琴聲,隨後是熟悉的、仿佛潺潺流水般的笑聲。那些聲音從某個仿佛故事書般色彩斑斕的貨攤上傳來,貨攤的招牌上寫著——“出售奇跡、護身符和釣餌”。

“有沒有人說過您無比美麗?”丹德裡恩坐在櫃臺上大叫,歡快地晃蕩著雙腿,“沒有?不可能!除非這座城市的人都瞎瞭眼!來吧,各位!誰想聽首情歌?想要受到觸動、得到心靈滿足的人,隻需往我的帽子裡扔一枚硬幣。該死的,你剛才扔的是什麼?銅幣留給乞丐吧。別用銅幣侮辱藝術傢!也許我能原諒你,但藝術永遠不能!”

“丹德裡恩,”傑洛特走上前去,“我以為我們是分頭尋找變形怪的,可你卻在這兒開起瞭音樂會。你在集市上像老乞丐一樣唱歌,就不覺得丟臉?”

“丟臉?”吟遊詩人驚訝地說,“重要的是誰來演唱,不是在哪兒唱。再說我餓瞭。這兒的攤主答應給我提供午餐。至於變形怪,你自己去找吧。我可不擅長追蹤、打架和報復。我是個詩人。”

“你還是別引人註目,詩人。你的女友也在附近。你也許會惹上麻煩。”

“我的女友?”丹德裡恩緊張地呻吟起來,“哪個?我有好幾個女友。”

薇絲普拉揮舞著銅制平底鍋,以野牛沖鋒般的速度穿過人群。丹德裡恩跳下攤位,拔腿就跑,敏捷地跳過一籃胡蘿卜。薇絲普拉轉頭看向獵魔人,憤怒地噴著鼻息。傑洛特的背脊貼上一間店鋪的堅硬墻壁。

“傑洛特!”丹迪·比伯威特在混亂的人群中大喊,又跟薇絲普拉撞瞭個滿懷,“快點,快點!我瞧見他瞭!在那邊,他跑瞭!”

“我會抓住你們的,你們這些下流坯!”薇絲普拉一邊叫嚷,一邊努力保持平衡,“我會跟你們這群畜生算算總賬!瞧瞧你們!一個騙子、一個衣衫襤褸的流氓,還有個雙腳毛茸茸的小矮子!你們給我記好瞭!”

“在那邊,傑洛特!”丹迪一邊叫嚷一邊飛奔,還撞倒瞭一群玩貝殼遊戲的學生,“在那兒,躲到馬車中間去瞭!你快擋住左邊的路!快!”

他們匆匆追趕,身後傳來撞到的商販和顧客的咒罵聲。傑洛特奇跡般地避開一個倒在他腳下的孩子。他跳起來,卻撞上兩隻裝著鯡魚的木桶。魚販憤怒地用一條活鰻魚抽打他的背脊——他正在向顧客吹噓這條魚的品質。

他們發現瞭變形怪,後者正試圖在羊圈裡藏身。

“去另一邊!”丹迪喊道,“去另一邊堵住他,傑洛特!”

變形怪沿著圍欄飛奔,仿佛一支離弦的箭,身上的綠背心格外顯眼。顯然,他沒變成其他人,是看中瞭半身人的靈活身手,而這點確實無人可比。當然瞭,另一個半身人例外,還有獵魔人。

傑洛特看到變形怪突然改變方向,掀起一團塵灰,鉆過圍欄上的窟窿,沖進一間大帳篷——那是屠宰場和屠夫待的地方。丹迪也看到瞭。他跳過圍欄,卻發現自己被困在一群咩咩叫喚的綿羊中間,錯失瞭良機。傑洛特轉過身,跑向變形怪穿過的窟窿。他聽到衣物撕裂的刺啦聲。夾克衫的另一條袖子也扯脫瞭。

獵魔人停下腳步,咒罵一句,吐口唾沫,又罵瞭一句。

丹迪跟著變形怪跑進帳篷。裡面傳來叫喊聲、拳打腳踢聲、謾罵聲和可怕的喧鬧聲。

獵魔人第三次咒罵起來,比前兩次更粗魯。他咬緊牙關,抬起右手,對準帳篷畫出阿爾德法印。帳篷像暴風雨中鼓脹的風帆,裡面傳來一聲狂野的咆哮,還有蹄聲和牛的怒吼。帳篷塌瞭。

變形怪吃力地從帆佈下鉆出,逃向另一頂較小的帳篷,多半是用來冷藏肉類的。傑洛特本能地轉過手,用法印擊中對方的後背。變形怪像被閃電劈中,癱倒在地,但又迅速恢復過來,幾步來到小帳篷旁邊,鉆瞭進去。獵魔人緊追不舍。

帳篷裡散發著肉腥味。黑暗籠罩瞭周圍。

特裡科·朗格瑞文克·勒托特站在那兒,一動不動,氣喘籲籲,正抱著一頭懸在柱子上的死豬。帳篷沒有其他出口,帆佈也牢牢地釘在地上。

“很高興再次見到你,擬態怪。”傑洛特冷冷地說。

變形怪的喘息聲沉重又響亮。

“放過我吧。”它好不容易才開口,“你幹嗎要追我,獵魔人?”

“特裡科,”傑洛特說,“你問瞭個蠢問題。為瞭得到比伯威特的馬和身份,你打昏瞭他,讓他身無分文。你用他的身份獲利,卻又驚訝於伴隨而來的麻煩?鬼才知道你在盤算什麼,但我會設法阻止你。我不想殺你,或把你交給當權者,但你必須離開這座城市,我會確保你做到這一點。”

“如果我拒絕呢?”

“那我就把你裝進麻袋,用手推車推你出去。”

變形怪的身體突然開始膨脹,變瘦,變高,栗色的卷發漸漸變白、伸直、延長,最後披到肩膀上。他的綠色背心發出油亮的光澤,變成黑色的皮革。他的肩膀和袖子上出現瞭銀色飾釘,肥胖紅潤的臉蛋變得細長,漸漸蒼白起來。

他的右肩上方出現瞭一把劍柄。

“別再靠近瞭。”另一個獵魔人哼瞭一聲,微笑著說,“別再靠近瞭,傑洛特。我不會讓你碰到我。”

好可怕的微笑,傑洛特心想。他把手伸向自己的劍。我的嘴真夠難看的。我眨眼的樣子簡直令人毛骨悚然。看在瘟疫的分上,這就是我的長相?

變形怪和獵魔人的手同時碰到各自的劍柄。兩把劍同時出鞘。兩個獵魔人同時迅速而輕巧地邁出兩步:先是向前,然後向側面。伴著嘶嘶的破空聲,兩人同時挽出劍花。

動作又同時凝固住。

“你沒法打敗我。”變形怪咆哮道,“因為我變成瞭你,傑洛特。”

“你錯瞭,特裡科。”獵魔人低聲回答,“丟下劍,變回比伯威特。不然你會後悔的。我向你保證。”

“我就是你。”變形怪重復道,“你不可能打贏我。你沒法打敗我,因為我就是你!”

“你根本不知道變成我意味著什麼,擬態怪。”

特裡科垂低握劍的手。

“我就是你。”他重復道。

“你錯瞭。”獵魔人回答,“你知道為什麼嗎?因為你是個善良的小變形怪。你本可以殺掉比伯威特,把他的屍體埋進草叢,就能確保他不會來揭穿你。這麼一來,就連半身人的老婆、大名鼎鼎的嘉德妮亞·比伯威特也看不穿你。可你沒殺他,特裡科,因為這不是你的本性。你隻是個善良的、被朋友叫做‘嘟嘟’的小變形怪。無論你借用什麼外表,你的內心始終如一。你隻會復制好的一面,因為壞的一面你根本無法理解。這就是你,變形怪。”

特裡科往後退去,直到背脊緊貼帳篷的帆佈。

“所以你必須變回比伯威特,束手就擒。你沒有抵抗我的能力,因為我的某些部分是你無法復制的。你很清楚,嘟嘟。有那麼一瞬間,你接觸過我的思想。”

特裡科站直身子,面孔變得模糊,白色的頭發漸漸轉黑。

“你說得對,傑洛特。”他口齒不清地說,因為他的嘴唇正在變形,“我接觸到瞭你的思想。的確隻有一瞬間,但也足夠瞭。你知道我現在會怎麼做嗎?”

特裡科的皮夾克浮現出矢車菊的光澤。他笑著正瞭正裝飾白鷺羽毛的橄欖綠色帽子,又將魯特琴掛上肩頭。片刻之前,那把魯特琴還是柄劍。

“我會告訴你我將怎麼做,獵魔人。”他發出丹德裡恩那響亮的、仿佛潺潺流水般的笑聲,“我會離開這裡,消失在人群中,謹慎地變成另一個人哪怕是個乞丐。我寧願在諾維格瑞當個乞丐,也不要當荒野中的變形怪。諾維格瑞虧欠瞭我,傑洛特。這座城市興建的同時,摧毀瞭我們原本生活的自然環境。我們像瘋狗一樣被追殺,幾乎滅絕。我是為數不多的幸存者之一。狼群襲擊過我,而我變成一頭狼,跟著它們奔跑瞭幾星期。我用這種方式生存下來,今天做的也是同樣的事,因為我不想在森林裡遊蕩,在樹樁下過冬。我不想再忍饑挨餓,不想再淪為別人的箭靶。諾維格瑞有溫暖和食物,可以工作謀生,這兒的居民也很少拿著弓箭捕殺彼此。諾維格瑞就是我的狼群。我來這兒是為生存,你明白嗎?”

傑洛特點點頭,表示贊同。

“你們跟矮人、半身人、侏儒,還有精靈,都達成瞭和解,甚至有——”特裡科繼續說著,嘴唇浮現出丹德裡恩那傲慢的微笑,“一定程度的種族融合。我有什麼地方不如他們嗎?為什麼你們不給我這樣的權利?我要做些什麼,才能在這座城市生活?變成眼神天真無邪、有一雙長腿和絲綢般秀發的精靈?是嗎?精靈什麼地方比我優越?看到精靈,你會盯著她的大腿,可你看到我卻隻想嘔吐?你命令我離開,想驅逐我,但我會生存下去。我知道該怎麼做。在狼群裡,我奔跑、咆哮,為瞭討好雌性而撕咬其他公狼。作為諾維格瑞的居民,我會做生意、會編織柳條籃、會乞討和偷竊。作為你們社會的一部分,文明人能做的事我也能做。誰知道呢,也許我還能結個婚什麼的?”

獵魔人一言不發。

“正如我所說,”特裡科平靜地續道,“我要走瞭。至於你,傑洛特,你不會阻止我。你連一根手指都不會動,因為我在瞬間看穿瞭你的想法,傑洛特,包括你拒絕承認的想法,你向自己隱瞞的想法。要阻止我,你就隻能殺瞭我,但冷血砍殺我的念頭讓你滿心驚恐。我沒說錯吧?”

獵魔人仍舊沉默不語。

特裡科再次調整系著魯特琴的皮繩,轉身背對傑洛特,朝出口走去。他步伐堅定,但傑洛特註意到他繃緊瞭脖子,聳起雙肩,等待著呼嘯而來的劍刃。傑洛特收劍入鞘。變形怪中途停下,轉身看著他。

“再會瞭,傑洛特。”他說,“謝謝你。”

“再會,嘟嘟。”獵魔人回答,“祝你好運。”

變形怪轉過身,走向擁擠的市集,步伐像丹德裡恩一樣自信、快活而又搖擺不定。像吟遊詩人那樣,他抬起右手,活力十足地揮瞭揮,又朝附近的女孩露骨地笑著。傑洛特緩緩跟上……緩緩地……

特裡科抓起魯特琴,放慢腳步,彈瞭兩段作為前奏的和弦,然後彈奏起傑洛特早已熟悉的旋律。他轉過身,像丹德裡恩那樣輕唱起來:

當春天伴著雨水降臨,陽光隻溫暖你我二人。這樣的事情天經地義,隻因我們的心靈燃燒著永恒的希望之火。

“如果你記得住的話,把這幾句轉述給丹德裡恩。”他叫道,“並且告訴他,歌名應該叫‘永恒之火’。再會瞭,獵魔人!”

“嘿!”突然有人大叫,“該死的騙子!”

特裡科吃驚地轉過身。薇絲普拉從貨攤後走出,胸口劇烈起伏,不懷好意地看著他。

“你這沒良心的,還敢朝女孩拋媚眼?”她嘶聲說著,步伐越來越激動,“你這流氓,還敢給她們唱小曲兒?”

特裡科脫下帽子,鞠瞭一躬,像丹德裡恩那樣露出歡快的笑。

“薇絲普拉,我親愛的。”他殷勤地說,“見到你真是太高興瞭。原諒我,我的甜心。我虧欠瞭你……”

“沒錯……沒錯……”薇絲普拉打斷他,“你是虧欠瞭我,現在是償還的時候瞭!嗨!”

碩大的銅制平底鍋反射著陽光,敲在變形怪頭上,發出洪亮的響聲。傻笑凝固在特裡科的臉上,他身體僵硬,雙臂交疊倒瞭下去。他的形體立刻開始變化,漸漸融化,失去一切與丹德裡恩的相似之處。見到這一幕,獵魔人從旁邊的貨攤上抓過一大塊地毯,匆忙跑過去。他鋪開地毯,把變形怪放到中間,又輕輕踢瞭兩腳,嚴嚴實實裹住特裡科。

傑洛特坐在地毯上,用袖子擦擦額頭。薇絲普拉狠狠地盯著他,手裡的平底鍋在微微顫抖。周圍已經聚起一大群人。

“他病瞭。”獵魔人擠出微笑,“這樣對他有好處。別擠瞭,各位。這可憐人需要空氣。”

“你們沒聽見嗎?”沙佩勒走進人群,用平靜但威嚴的聲音說,“我建議你們回去忙自己的事!法律嚴禁這樣的集會!”

人群很快散去,露出原本站在外圍的丹德裡恩:他被魯特琴的音色吸引,於是跑來看熱鬧。一見到他,薇絲普拉便發出可怕的尖叫,丟下平底鍋,飛奔著穿過廣場。

“她怎麼瞭?”丹德裡恩問,“見到鬼瞭?”

傑洛特從卷起的地毯上站起身,特裡科正在裡面輕輕扭動。沙佩勒緩緩走上前。他獨自一人,那些護衛蹤影全無。

“換做是我,沙佩勒先生,就不會靠近瞭。”傑洛特低聲說。

“哦,是嗎?”

沙佩勒抿緊嘴唇,眼神冰冷。

“換做是我,沙佩勒先生,會假裝自己什麼都沒看到。”

“哦,當然。”沙佩勒答道,“但你不是我。”

丹迪·比伯威特氣喘籲籲、汗流浹背地從帳篷後跑過來。看到沙佩勒,他立刻停下腳步,吹起口哨,雙手放到背後,假裝在欣賞倉庫的屋頂。

沙佩勒走到傑洛特身邊。獵魔人一動不動,眼睛也一眨不眨。他們對視片刻,沙佩勒朝那卷地毯彎下腰。

“嘟嘟,”他沖伸出地毯、跟丹德裡恩腳上一般無二的馬臀革靴子說,“變成比伯威特,快。”

“什麼?”丹迪叫道,目光離開倉庫,“你說什麼?”

“閉嘴。”沙佩勒斷然道,“好瞭嘟嘟,你怎麼樣?”

“快瞭……”地毯裡傳來一聲模糊的呻吟,“這就……這就好……”

地毯卷裡伸出的馬臀革靴子變得模糊,最後成瞭半身人毛茸茸的光腳。

“出來吧,嘟嘟。”沙佩勒說,“還有你,丹迪,保持安靜。對這些人來說,所有半身人長得都差不多,對吧?”

丹迪含混不清地嘟囔一句。傑洛特盯著沙佩勒,懷疑地眨眨眼睛。官員站直,轉過身去。最後幾個徘徊不去的看客立時邁開步子,伴著雜亂的腳步聲消失在遠處。

丹迪·比伯威特二號吃力地鉆出地毯,連連打著噴嚏。他坐下來,擦著鼻涕和眼淚。丹德裡恩靠著一口箱子坐下,撥弄著魯特琴,臉上掛著興致盎然的神情。

“這是哪位?你覺得他是誰,丹迪?”沙佩勒輕聲發問,“看起來很像你,你不覺得嗎?”

“他是我堂弟。”丹迪露出歡快的笑,輕聲回答,“他跟我很親近。蓼草牧場的嘟嘟·比伯威特,一位商業天才,我剛剛決定……”

“決定什麼,丹迪?”

“我決定讓他做我在諾維格瑞的代理人。堂弟,你說呢?”

“非常感謝,堂兄。”比伯威特傢族的驕傲、商業天才、與丹迪十分親近的嘟嘟咧嘴笑道。

沙佩勒也回以微笑。

“你在大城市生活的夢想實現瞭。”傑洛特喃喃道,“你想在這城市裡尋找什麼呢,嘟嘟?還有你,沙佩勒?”

“如果你去海岬邊住上一陣子,”沙佩勒答道,“每天隻吃樹根,淋得渾身濕透,再凍個半死,你就會明白瞭……我們的人生也是有追求的,傑洛特。我們並不比你們差。”

“這倒是事實。”傑洛特點點頭,評論道,“你們並不比我們差。有些時候,你們甚至更優秀。真的沙佩勒怎麼樣瞭?”

“一命嗚呼瞭。”沙佩勒二號低聲道,“那是兩個月前的事瞭——因為中風。願他在地下安息,願永恒之火照耀他的前路。我當時恰好在附近……沒人註意到……傑洛特?你該不會……”

“沒人註意到什麼?”獵魔人面無表情地問。

“謝謝。”沙佩勒低聲道。

“你們在這兒有很多同伴嗎?”

“這重要嗎?”

“不。”獵魔人承認,“不重要。”

有個戴綠色帽子、穿兔皮外套的身影從貨車和貨攤後走出。

“比伯威特大人……”侏儒氣喘籲籲、結結巴巴地說,目光從一個半身人轉到另一個。

“小傢夥,”丹迪說,“我想你在找我堂弟,嘟嘟·比伯威特。說吧,說吧,他就在這兒。”

“山蓼說存貨已徹底售罄。”侏儒解釋道,他咧嘴笑著,嘴裡的尖牙一覽無餘,“每件四克朗。”

“我知道這是怎麼回事瞭。”丹迪說,“可惜維瓦爾第沒跟我們在一起。隻要一眨眼,他就能算出利潤有多少。”

“如果你允許的話,堂兄,”特裡科·朗格瑞文克·勒托特——又名“水閘”,朋友們叫他“嘟嘟”,而且所有諾維格瑞市民都知道,他是著名的比伯威特傢族的一員——插嘴道,“讓我來算算吧。我對數字的記憶絕對可靠。當然,還有其他事情。”

“請吧。”丹迪欠欠身,“請算算吧,我親愛的堂弟。”

“支出部分,”變形怪皺眉思忖道,“不算太高。玫瑰香精十八塊,魚油八塊五,唔……包括棉紗繩,共計四十五克朗。我們用四克朗一件的價格賣出六百件,所以是兩千四百克朗。因為沒有中間商,所以省去瞭傭金……”

“希望你別忘繳稅。”沙佩勒二號提醒道,“請記住,你們面前站著城市和教會的代表,而且他打算本著良心盡職盡責。”

“應該免稅。”嘟嘟·比伯威特反駁道,“這場交易是跟教會做的。”

“哦?”

“魚油、蜂蠟、玫瑰香精,外加一點點染色用的胭脂紅,以適當的比例混合,”變形怪解釋道,“倒進陶碗,再放一卷棉紗線。點燃紗線,就會燃起漂亮的紅色火焰,能燒上很久,而且沒有任何異味:這就是永恒之火。牧師的永恒之火聖壇需要蠟燭。我們提供瞭他們需要的東西。”

“看在瘟疫的分上,”沙佩勒嘆瞭口氣,“的確……我們的確需要蠟燭……嘟嘟,你真是個天才。”

“我媽媽的遺傳。”特裡科謙遜地回答。

“你媽媽跟你的確很像。”丹迪肯定地說,“瞧瞧這雙智慧的眼睛,跟我親愛的嬸嬸貝葛妮雅·比伯威特一模一樣。”

“傑洛特,”丹德裡恩抱怨道,“他三天賺的錢比我一輩子還多!”

“換做是我,”獵魔人嚴肅地說,“就會轉行做商人。問問他吧,也許他願意收你當學徒。”

“獵魔人……”特裡科抓住他的袖子,“告訴我,我該怎麼……感謝你?”

“二十二克朗。”

“什麼?”

“我要買件新夾克。瞧瞧這件,爛得不成樣子瞭。”

“你們知道嗎?”丹德裡恩突然大喊起來,“我們應該找傢妓院!去‘西番蓮’吧!比伯威特兄弟請客!”

“他們會讓半身人進去嗎?”丹迪擔心地問。

“看他們誰敢擋你?”沙佩勒換上一副可怕的表情,“要是他們敢,我就去控告整間妓院宣揚異端。”

“好啊。”丹德裡恩說,“這下皆大歡喜瞭。你呢,傑洛特,要跟我們一起來嗎?”

獵魔人輕笑起來。

“你知道的,丹德裡恩。”他說,“我非常樂意。”

《獵魔人(全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