獵魔人卷二:宿命之劍 一點犧牲

年輕的美人魚腰部以上浮出水面,雙手猛烈拍打海水。傑洛特覺得她的乳房很美——可謂完美。隻是色彩有些破壞美感:乳頭是淡綠色的,乳暈則更淡一些。美人魚技藝嫻熟地駕馭著她掀起的海浪,用迷人的姿勢伸瞭個懶腰,甩著灰綠色的頭發,唱出悅耳的音色。

“什麼?”公爵把身子探出船欄桿,“她說什麼?”

“她拒絕。”傑洛特說,“她說她不願意。”

“你有沒有告訴她,說我愛她,沒有她我活不下去,我想娶她,想和她終身廝守,而且不會再愛上別人——你告訴她這些瞭嗎?”

“我告訴她瞭。”

“然後?”

“沒有然後瞭。”

“再跟她說一遍。”

獵魔人把手指貼到嘴唇上,發出一陣顫音。確認瞭語言和旋律之後,他開始一絲不茍地傳達公爵的愛之表白。

年輕的美人魚躺在浪頭,打斷他的話:“別再翻譯瞭。別再費勁瞭。”她唱道,“我已經明白瞭。他向我坦白愛意時,永遠帶著愚蠢的假笑。他說過什麼具體的東西嗎?”

“沒怎麼說。”

“真可惜。”

美人魚拍打海水,尾巴用力一甩,整個身體浸沒在海中。魚鰭攪動得海水浮泛出泡沫。

“什麼?她說什麼?”公爵問。

“她說真可惜。”

“什麼可惜?她說‘可惜’是什麼意思?”

“在我聽來像是拒絕。”

“沒人拒絕過我!”公爵不顧明顯的事實,叫嚷起來。

“大人。”船長朝他們走來,“漁網準備好瞭。我們隻需扔出漁網,就能抓到……”

“我建議你別這麼幹。”傑洛特用慎重的語氣打斷他,“她可不是獨自前來。水下還有許多別的東西。這裡的水深足以藏下一頭海怪。”

聽到最後那個詞兒,船長顫抖起來,臉色發白。“海……海怪?”

“海怪。”獵魔人確認道,“我建議你別亂用漁網。她隻要一聲尖叫,這條船就會變成海上的浮木,我們也會像貓一樣淹死。至於你,艾格羅瓦爾,你必須做出決定:你想要個妻子,還是養在缸裡的魚?”

“我愛她。”艾格羅瓦爾堅定地回答,“我要娶她。但她必須要有兩條腿,而不是長著鱗片的尾巴。一切都準備好瞭:我用兩磅漂亮的珍珠換來一瓶魔法靈藥,確保她能長出雙腿。她最初三天會有些痛苦,但僅此而已。呼喚她,獵魔人,把這些再跟她說一遍。”

“我解釋兩遍瞭,她斷然拒絕。但她說她認識一位海女巫,能把你的雙腿變成漂亮的尾巴,而且毫無痛苦。”

“她瘋瞭嗎?她想讓我長出魚尾巴?想都別想!告訴她,傑洛特!”

獵魔人把大半個身子靠在欄桿上。在他的影子中,海水就像薰衣草那樣翠綠。沒等他發出呼喚,美人魚便從噴湧的水柱中浮現。她的動作停頓片刻,用尾巴保持平衡,然後轉過身,優雅地躍入波濤,將她的魅力展現得淋漓盡致。傑洛特咽瞭口口水。

“嘿,你!”她唱道,“還要繼續下去嗎?我的皮膚都快被太陽曬裂瞭!白發人,問他是否同意。”

“他不同意。”獵魔人附和她的旋律,答道,“希恩娜茲,你必須明白,他不可能長出尾巴,在水下生活。你能呼吸空氣,但他無法在水中呼吸!”

“我就知道!”她尖聲唱道,“我就知道!借口,愚蠢而幼稚的借口:哪怕一點點犧牲都做不到!誰喜歡犧牲自己?而我已經為他做出瞭犧牲:每一天我都會爬上礁石,任石頭刮去我背上的鱗片,擦傷我的鰭,全是為瞭他!而他卻不肯放棄那兩根糟糕的拐杖?愛不光是索取,還要有奉獻和犧牲!把這話告訴他!”

“希恩娜茲,”傑洛特呼喊道,“你不明白嗎?他沒法在水下生活!”

“我不接受這種蠢話!我……我也愛他,想跟他一起撫養小魚苗,可他拒絕變成我這樣的魚兒,我的願望又怎能實現?我該在哪兒產下魚卵?在他帽子裡嗎?”

“她在說什麼?”公爵喊道,“傑洛特!我帶你來,不是讓你跟她單獨聊天……”

“她拒絕改變主意。她很生氣。”

“撒網!”艾格羅瓦爾咆哮道,“我要把她在池子裡關上一個月,然後……”

“然後什麼?”船長粗魯地打斷他的話,“船下說不定藏著一頭海怪!大人,您見過海怪嗎?您還是自己跳到海裡抓她吧!我可不想摻和。我還得靠這片海活著呢。”

“靠這片海?有我你才活得下去,你這無賴!快撒網,不然我把你大卸八塊!”

“給我聽好!在這船上,管事的人是我,不是你!”

“你們兩個都閉嘴!”傑洛特憤怒地嘶吼,“她正跟我說話呢。這種語言很難懂,我得集中精神!”

“我受夠瞭!”希恩娜茲高唱起來,“我餓瞭。所以,白發人,他該做決定瞭!告訴他,我不會再忍受羞辱等待他,看他像四腿海星一樣蹦來蹦去。告訴他,我的女性朋友給我的滿足,比他在礁石上給我的要多得多!在我看來,他那套把戲更適合年輕的魚兒。而我是成年美人魚,正常……”

“希恩娜茲……”

“別插嘴!我還沒說完呢!我健康、正常,也到產卵的年齡瞭。如果他真想要我,他就必須長出尾巴和魚鰭,還有其他一切,像個正常的男性人魚一樣。否則我絕不會答應他!”

傑洛特迅速翻譯起來。他盡量剔除粗俗的詞匯,但不太成功。公爵漲紅瞭臉,惡狠狠地咒罵起來。

“無恥的蕩婦!”他大吼道,“冷酷的婊子!找條鯡魚過日子去吧!”

“他說什麼?”希恩娜茲遊近些問道。

“他不願長出尾巴!”

“告訴他……我希望他被太陽烤幹!”

“她說什麼?”

“她希望你……”獵魔人解釋道,“趁早淹死。”

“真可惜。”丹德裡恩嘆息道,“我本想陪你一起出海,可我辦不到啊!我暈船暈得厲害!要知道,我這輩子還沒跟美人魚說過話呢。該死,太可惜瞭。”

“我瞭解。”傑洛特說著,系緊劍帶,“但這不會妨礙你創作歌謠。”

“當然。我已經想好瞭第一段。在我的歌謠裡,美人魚為公爵犧牲瞭自己:她把魚尾巴變成兩條漂亮的腿,但付出的代價卻是自己的聲音。公爵背叛瞭她,拋棄瞭她。她在悲傷中死去,化作陽光下的一團浮沫……”

“誰會相信這種胡說八道?”

“這不重要。”丹德裡恩嘟囔道,“我寫歌謠不是讓人信服,而是為打動人。我幹嗎跟你說這些?你什麼都不懂。告訴我吧,艾格羅瓦爾付你多少酬勞?”

“一個子兒都沒給。他說自己對我很失望……說我沒達成職責。他隻看成果,不看過程。”

丹德裡恩點點頭,摘下帽子,看著獵魔人,失望地抿起嘴唇。

“這就意味著我們還是沒錢?”

“看來是這樣。”

丹德裡恩的表情更淒慘瞭。

“都是我的錯。”他呻吟道,“全都是我的錯。傑洛特,你生我的氣嗎?”

不,獵魔人沒生丹德裡恩的氣。遠非如此。

但毫無疑問,他們的不幸確實得歸咎於丹德裡恩。是吟遊詩人堅持要參加在四楓樹舉辦的那場聚會。他解釋說,參加聚會是人類的天性,能滿足內心的需要。丹德裡恩說,人應該時不時跟朋友見見面,一起大笑、唱歌、吃羊肉串和餃子,喝啤酒、聽樂曲、看舞蹈、調戲那些皮膚閃爍汗水光澤的女孩。他聲稱,如果每個人都用老辦法滿足需要,不肯參與有組織的集體活動,那麼無窮的混沌就將接踵而至。節慶和聚會就是因此而發明的,所以遇到這樣的場合時,出席才是合適的選擇。

傑洛特沒有斷然拒絕。當然,在他內心需求的清單上,出席聚會幾乎要排到最末尾。他答應陪丹德裡恩前往,因為他覺得在聚會上能找到合適的活兒:他已經很長時間沒接到委托瞭,如今錢袋輕得可怕。

獵魔人也不怪丹德裡恩激怒守衛,因為他自己也並非毫無過錯:他本可以插手並阻止吟遊詩人的沖動行為,但他沒這麼做,因為他不想跟名為“護林員”的森林守衛為伍。這個志願者組織素有狩獵“非人生物”的惡名,傑洛特親耳聽到他們誇口自己的壯舉:用弓箭射死精靈、樹精和邪惡妖精,或把它們吊死在樹上。丹德裡恩有獵魔人陪同,便壯著膽子說出瞭自己的看法。他的諷刺之言惹得周圍的農夫哄堂大笑,但護林員一開始沒啥反應。隨後,丹德裡恩唱起一首充滿侮辱意味的歌謠,讓局勢急劇惡化,結尾那句“你蠢得像塊木頭,所以肯定是個護林員”更是引發一場混戰,酒館棚屋被燒個精光。禿頭佈迪博格指揮一支小隊趕來調停,因為四楓樹在他的管轄范圍之內。他最後宣佈:護林員、丹德裡恩和傑洛特要共同為這場破壞承擔責任,要擔責的還包括混亂過後在田地後面的灌木叢裡找到的未成年紅發女孩——她傻乎乎地笑著,面泛潮紅,束腰外衣褪到腰間。幸好禿頭佈迪博格認識丹德裡恩,將刑期折算成罰款,於是他們的腰包分文不剩。他們還被迫騎馬逃離四楓樹,以免遭到被村民驅逐的護林員的報復。在周邊森林裡,參與狩獵的護林員多達四十名,傑洛特可不想淪為靶子——畢竟對方的魚叉狀箭頭會留下可怕的傷口。

他們本打算前往森林邊緣的村莊,好讓傑洛特順路接點活兒,可這一鬧,他們就隻能改道佈利姆巫德海角瞭。更不幸的是,傑洛特接到的唯一委托便是插手艾格羅瓦爾和美人魚希恩娜茲之間的戀情,而他們終成眷屬的可能性本就極為渺茫。為瞭買吃的,傑洛特賣掉瞭金戒指,丹德裡恩則賣掉瞭眾多情人之一贈送的紫翠玉胸針。盡管日子過得捉襟見肘,但獵魔人並沒記恨丹德裡恩。

“不,丹德裡恩。”他說,“我沒生你的氣。”

丹德裡恩一個字也不信,這正是吟遊詩人反常地沉默的原因。傑洛特又翻瞭一次鞍囊,然後拍瞭拍馬脖子。他早知道不可能找到值錢的東西。附近農舍飄來的食物香氣更讓人難以忍受。

“大師!”有人突然叫道,“哎,大師!”

“什麼事?”傑洛特轉身答道。

兩頭驢拉著一輛貨車,停在路邊,一個挺著大肚皮的男人走下來。他腳踩一雙氈鞋,身穿毛皮鑲邊的厚實狼皮外套。

“呃……那個……”矮胖男人尷尬地走上前來,“我不是叫您,閣下,我在叫……丹德裡恩大師……”

“我就是。”詩人自豪地確認道,正瞭正羽毛裝飾的帽子,“這位先生,我能為您做點什麼?”

“致以最深的敬意,大師。”胖男人說,“我叫特萊利·杜路哈德,香料商人,本地商人公會的會長。我兒子加斯帕德跟戴拉訂瞭婚——戴拉是王傢海軍船長梅斯特文的女兒。”

“啊!”丹德裡恩擺出完美無瑕的嚴肅表情,“向這對新人致以最衷心的祝願和祝賀。我能幫你什麼忙嗎?跟初夜權有關?這事我從不拒絕。”

“啊?不……不是……實際上,宴會和婚禮就在今晚舉行。丹德裡恩大師,我妻子想邀請你去佈利姆巫德海角,所以讓我跑這一趟……女人都這個樣子。聽我說。她告訴我:‘特萊利,我們要讓整個世界明白,支配我們的並非無知,而是文化和藝術。所以我們舉辦宴會,要做到盡善盡美,而不隻是給人們提供縱酒狂歡、喝到嘔吐的借口。’我對那個蠢女人說:‘我們已經找到吟遊詩人瞭,還不夠嗎?’她回答:‘一個詩人當然不夠,哎呀呀,要是能請來丹德裡恩大師,會叫鄰居們嫉妒死的。’大師?你能賞光嗎?我會象征性地付您二十五塔拉……作為對藝術的支持……”

“我的耳朵欺騙瞭我嗎?”聽完最後幾句,丹德裡恩質問道,“你想讓我給人打下手?想讓我去給其他音樂傢幫忙?我?尊敬的先生,我可沒自甘墮落到給別人伴奏的地步。”

杜路哈德漲紅瞭臉。

“抱歉,大師。”他結結巴巴地說,“不是我,是我妻子……我本人非常尊敬您……”

“丹德裡恩,”傑洛特壓低聲音,“別再裝腔作勢瞭。我們需要這筆錢。”

“用不著你教我。”詩人頑固地說,“你說我裝腔作勢?我?你沒資格教訓我——你總是回絕有趣的活兒!你不殺希律怪,因為它是瀕危物種;你不殺蠍蠅,因為它們沒有危害;夜行美人就更別提瞭,那隻是迷人的女術士而已;龍也不能殺,因為違背你的道德準則。希望你明白,我也是個有自尊的人!我也有自己的準則!”

“丹德裡恩,算我求你,接瞭吧。一點點犧牲,夥計,這就是我的要求。我答應你,我下次不會這麼挑剔瞭。拜托,丹德裡恩……”

吟遊詩人撓撓臉頰上的絨毛,盯著地面。杜路哈德走近些,大聲道:“大師……請給我們這份榮幸吧。如果不帶你回去,我妻子這輩子都不會原諒我瞭。所以……我會把價碼提高到三十塔拉。”

“三十五!”丹德裡恩堅定地開出價碼。

傑洛特露出微笑,期待地嗅著農莊那邊飄來的食物氣味。

“好,大師,好。”特萊利·杜路哈德飛快地應承下來。顯然,就算丹德裡恩開價四十,他也會欣然接受。“還有……如果您願意的話,可以在我傢休息和放松。還有您……請問尊姓大名?”

“利維亞的傑洛特。”

“閣下,我也邀請您……來吃飯、喝酒……”

“他很樂意。”丹德裡恩插嘴,“請帶路吧,尊敬的杜路哈德閣下。悄悄問您一句,另一位吟遊詩人是?”

“可敬的艾希·達文女士。”

傑洛特又用袖子擦擦皮帶扣和夾克上的銀鑲釘,梳瞭遍頭發,用繩子紮緊。他把鞋子擦得鋥亮,順帶擦瞭遍馬靴。

“丹德裡恩?”

“嗯?”

吟遊詩人摸摸帽子上的白鷺羽毛,又撫平拉直夾克衫。他們花瞭半天時間清洗衣物,總算能見人瞭。

“怎麼瞭,傑洛特?”

“等會兒規矩點兒,別不等宴會結束就把人嚇跑瞭。”

“真有意思。”丹德裡恩憤憤不平地說,“我還想建議你註意舉止呢。我們能進去瞭嗎?”

“走吧。你聽見沒?有人在唱歌。是個女人。”

“你才發現?那是艾希·達文,外號‘小眼睛’。你從沒見過女吟遊詩人?哦沒錯!我都忘瞭,你總對藝術繁榮的地方敬而遠之。小眼睛是個詩人,也是很有天賦的歌手,就是有些惡劣的毛病——如果我消息來源可靠,她的毛病還不少。她現在唱的正是我創作的歌謠。等著瞧吧,聽我唱過之後,她的小眼睛又該嫉妒地瞇起來瞭。”

“老天爺啊,丹德裡恩。他們會把我們趕出去的。”

“你別管。這就是這一行的做法。進去吧。”

“丹德裡恩。”

“嗯?”

“為什麼叫她‘小眼睛’?”

“你會明白的。”

他們搬空一座存放鯡魚和魚油的大倉庫,作為婚禮會場,殘留的腥氣大半都被高高掛起的成捆槲寄生和石楠花——還紮著緞帶作為裝飾——吸走瞭。根據傳統,這裡到處掛著大蒜編成的“花環”,用來嚇阻吸血鬼。靠墻的桌椅蓋著白佈,倉庫一角有堆碩大的篝火,上面架著烤肉叉。盡管這裡人頭攢動,但並不喧嘩。超過五百名來自不同國傢和不同行業的來賓,連同麻子臉的新郎,還有幾乎被他的目光生吞活剝的新娘一起,靜靜聆聽一位年輕女子的迷人演唱。那女子身穿端莊的藍色衣裙,坐在舞臺上,用膝頭的魯特琴為悅耳的歌聲伴奏。她看起來不過十八歲,身材異常單薄,濃密的長發呈暗金色。二人走進會場時,她剛好唱完最後一句。人群報以雷鳴般的掌聲和喝彩,但她隻略一點頭,長發隨之輕輕晃動。

“歡迎您,大師,歡迎。”杜路哈德身穿他最好的衣服,拉著他們來到倉庫中央,“也歡迎您,傑拉德閣下……非常榮幸……是的……請允許我……尊敬的女士們先生們!歡迎我們的貴客,他賞光來到這裡……丹德裡恩先生,著名的歌手和歌謠作者……以及詩人!他給瞭我們莫大的榮幸……讓我們有幸……”

歡呼聲和鼓掌聲淹沒瞭杜路哈德語無倫次的致辭,也讓他免於將自己憋死。丹德裡恩驕傲得像隻孔雀,換上與這場合相應的禮節,深鞠一躬,向坐成一排的年輕女孩揮揮手。女孩們的坐姿就像架子上的小雞,由後面那排老婦人嚴密監視。她們毫無反應,像被木工膠之類的東西粘在瞭長椅上,雙手平放在膝頭,無一例外地張著嘴巴。

“好瞭!”杜路哈德大喊,“喝啤酒吧,朋友們!再吃點東西!這邊,這邊!承蒙諸神的恩典……”

人群仿佛拍向礁石的波濤,朝堆滿食物的桌子湧去。穿藍衣的女孩分開眾人,走瞭過來。

“嗨,丹德裡恩。”她說。

自從與丹德裡恩結伴旅行,傑洛特就覺得吟遊詩人恭維所有女孩“眸若星辰”的形容既老套又陳腐。但在艾希·達文面前,即便傑洛特對詩歌一竅不通,也必須承認這句描述非常貼切。在那可愛、友好,卻沒什麼特別之處的臉蛋上,有隻閃閃發亮、美麗又迷人的深藍色大眼睛。艾希·達文的另一隻眼睛大半時間會被一縷金發蓋住,而她會習慣性地搖搖頭,或對那縷頭發吹口氣——這時就能看出,兩隻眼睛一般無二。

“嗨,小眼睛。”丹德裡恩笑著回答,“剛才那首歌真動聽。你的保留曲目真是改善瞭不少啊。我早就說過,如果沒法自己寫歌,就該從別人那裡借一些。你經常這麼幹嗎?”

“算不上。”艾希·達文針鋒相對。她笑瞭笑,露出一口潔白小巧的牙齒,然後說:“有過幾次吧。我倒想多借幾次,但能借用的歌實在不多:歌詞太糟,旋律雖然悅耳,但又單調至極,甚至可謂粗陋,實在不符合聽眾的期望。丹德裡恩,你最近寫新歌瞭嗎?我還沒聽過呢。”

“這也難怪。”吟遊詩人嘆口氣回答,“我獻唱的地方,隻會邀請最有天賦也最知名的藝術傢。在那些地方,我從沒見過你。”

艾希漲紅瞭臉,吹瞭吹頭發。

“的確。”她說,“我沒有光顧妓院的習慣。那兒的氣氛太壓抑。想到你隻能在那種地方演奏,我真為你傷心。不過也沒辦法,沒天賦的人沒有選擇聽眾的資本。”

滿臉通紅的人換成瞭丹德裡恩。小眼睛快活地笑笑,靠在丹德裡恩肩頭,響亮地親瞭一口他的臉頰。獵魔人有點吃驚,但隻有一點點。作為丹德裡恩的同行,她特立獨行的個性也在情理之中。

“丹德裡恩,親愛的老傻瓜!”艾希說著,擁抱瞭他,“看到你身體和精神都這麼健康,我真是太高興瞭。”

“嘿,洋娃娃。”丹德裡恩抱起身材嬌小的女孩,轉瞭一整圈,衣裙褶邊隨風飄起,“諸神在上,你真是太棒瞭。我好久沒聽到這麼可愛又惡毒的話瞭,你吵起架來比唱歌還厲害。你還是這麼漂亮!”

“丹德裡恩,我告訴你多少次瞭?”艾希吹開那縷頭發,又看向傑洛特,“別再叫我洋娃娃瞭。還有,你該介紹同伴瞭——看得出,他不是同行。”

“謝天謝地,他的確不是。”吟遊詩人大笑,“洋娃娃,他既不會寫歌,也不會演唱——他最多隻會用‘梅毒’和‘後廚’押韻。這位是獵魔人的代表,利維亞的傑洛特。過來,傑洛特,親親小眼睛的手。”

獵魔人不知所措地走過去。吻手禮的對象至少得是公爵夫人,且多半要吻在戒指上——面對公爵夫人通常還得下跪。在南方這邊,面對地位不那麼高的女性,這種禮節等同於示愛,而且隻有確立關系的愛侶才會這麼做。

但小眼睛的動作打消瞭傑洛特的疑慮。她活力十足地伸出手,五指朝下。獵魔人笨拙地接過她的手,吻瞭下去。艾希盯著他的動作,臉頰飛起兩朵紅雲。

“利維亞的傑洛特!”她說,“你這位同伴可不簡單啊,丹德裡恩。”

“我很榮幸。”獵魔人意識到自己跟杜路哈德一樣語無倫次,“女士……”

“見鬼。”丹德裡恩咆哮道,“別吞吞吐吐的,也別用那些鬼頭銜讓小眼睛難堪瞭。她叫艾希。艾希,他叫傑洛特。介紹完畢。該說正事瞭,洋娃娃。”

“再叫我洋娃娃,我就給你一耳光。你想說什麼正事?”

“我們得決定演出順序。我提議輪流獻唱,這樣效果最好。當然瞭,隻能唱自己寫的歌。”

“也許吧。”

“杜路哈德給你多少?”

“不關你的事。誰先開始?”

“我。”

“同意。嘿!看看誰大駕光臨瞭!艾格羅瓦爾公爵。看啊,他剛進門。”

“哈!這下聽眾的質量也上瞭個臺階。”丹德裡恩歡快地說,“但沒什麼好高興的:艾格羅瓦爾是個吝嗇鬼,傑洛特可以作證。公爵花錢總是很心疼。他會雇人,這倒沒錯,但等結賬時……”

“我也聽說瞭。”艾希拂開那縷頭發,看著傑洛特,“這事已經在碼頭周邊傳開瞭。關於有名的希恩娜茲,對吧?”

門口的儀仗隊畢恭畢敬地鞠躬行禮,但艾格羅瓦爾隻是短促地點點頭,徑直走向杜路哈德,把他拉進角落,避免引起房中賓客的註意。傑洛特用眼角餘光掃向他們。他們壓低瞭聲音,但兩人看起來都很激動。杜路哈德忍不住用袖子擦拭額頭,搖頭晃腦,又撓起脖子。看到對方的反應,公爵的表情僵硬而不快,隻用聳肩回應。

“那個公爵,”艾希貼著傑洛特,低聲說,“看起來心事重重。會不會是為愛情煩惱?因為早上跟美人魚的誤會?獵魔人,你怎麼看?”

“也許吧。”傑洛特瞥瞭她一眼,莫名地既吃驚又惱火,“人人都有自己的問題,但不是每個人的問題都能被人拿到集市上傳唱。”

小眼睛的臉微微發白。她朝那縷頭發吹瞭口氣,挑釁地看著他。

“你這麼說是想傷害我,還是單純地想讓我不痛快?”

“都不是。我隻是不想再提起艾格羅瓦爾和美人魚——那些問題,我覺得我無法回答。”

“懂瞭。”艾希·達文漂亮的眼睛微微瞇起,“我不會讓你再陷入兩難境地瞭,也不會再多問,坦白講,我原本是邀請你來一場友好的對話。但還是算瞭吧。別擔心,這事不會成為集市上的歌謠,我會把樂趣全都留給自己。”

她飛快地轉過身,朝餐桌走去。丹德裡恩不安地挪挪身子,低聲道:“你對她可不怎麼友好啊,傑洛特。”

“我承認,我太蠢瞭。”獵魔人回答,“平白無故傷害瞭她。也許我該向她道個歉……”

“算瞭吧。”吟遊詩人說完,又嚴肅地補充道,“要改變第一印象是很難的。好瞭,還是去喝啤酒吧。”

他們沒能喝上酒,因為杜路哈德中斷瞭與幾位賓客的交談,上前跟他們搭話:“傑拉德大人,”他說,“請原諒。公爵大人想跟您談談。”

“我這就去。”

丹德裡恩拉住獵魔人的袖子。“傑洛特,別忘瞭。”

“什麼?”

“你答應過會毫無怨言地接下任何委托。我還記得你的話。怎麼說的來著?一點點犧牲?”

“我知道,丹德裡恩。但你怎麼知道艾格羅瓦爾……”

“我這方面直覺很準。別忘瞭,傑洛特。”

“當然,丹德裡恩。”

他跟著杜路哈德來到房間一角,遠離賓客。艾格羅瓦爾坐在矮凳上,身邊有個衣服五顏六色、留黑色短須的男人。傑洛特早先沒註意到他。

“又見面瞭,獵魔人。”公爵開口,“雖然我今早才發誓再也不想見到你,但身邊沒其他獵魔人可用,隻能靠你瞭。這位是澤李斯特,負責管理我名下的采珠業。”

“今天早上,”膚色黝黑的男人慢吞吞地說,“我打算擴展一下采珠區域。我派瞭一條船去西方遠處,也就是海角後方,靠近龍齒礁那邊。”

“龍齒礁,”艾格羅瓦爾插話道,“是兩座火山形成的巨大礁石,位於海角盡頭附近。在岸上就能看到。”

“沒錯。”澤李斯特確認,“通常我們不會把船開到那兒。旋渦和暗礁太多,潛水太危險。但岸邊的珍珠越來越少瞭,隻好去碰碰運氣。船上有兩個水手、五個采珠人,可他們直到晚上都沒回來。雖然海上風平浪靜,但我們很擔心。我派瞭兩條小艇過去,他們發現船漂在海上,船上的人卻消失得無影無蹤。我們不清楚究竟怎麼瞭,但肯定發生過搏鬥。一場屠殺。痕跡……”

獵魔人眨眨眼。“什麼痕跡?”

“甲板上全是血。”

杜路哈德吹瞭聲口哨,緊張地四下張望。

澤李斯特壓低聲音。“就像我說的那樣。”他咬緊牙關,重復一遍,“船上全是血。屠殺。有什麼東西殺死瞭他們,說不定是海怪幹的。哦,肯定是海怪。”

“這兒就沒有海盜?”傑洛特輕聲發問,“沒有跟你們競爭的采珠人?你們排除瞭有人登船、用普通刀劍殺死他們的可能性?”

“基本排除瞭。”公爵答道,“這片海域既沒有海盜,也沒有競爭者。就算海盜殺光所有船員,也不可能不留下屍體。不,傑洛特,澤李斯特說得對:這是海怪的傑作,沒有其他可能。聽著,現在沒人敢出海瞭,就算早已熟悉的海域也一樣。人們陷入恐慌,港口停止運作,就連大船也不敢離開港口。你明白瞭吧,獵魔人?”

“我明白瞭。”傑洛特點點頭,“誰能帶我過去?”

“哈!”艾格羅瓦爾把手放到旁邊的桌上,手指輕輕敲打桌面,“這話我愛聽。我們的獵魔人終於有點像樣的反應瞭,不再計較細枝末節瞭。你瞧,杜路哈德:餓肚子的獵魔人才是好獵魔人。是這樣吧,傑洛特?要是沒有你的歌手朋友,你今晚就得餓著肚子入睡!這對你來說是個好消息,不是嗎?”

杜路哈德垂下頭。澤李斯特空洞地看著他。

“誰能帶我過去?”傑洛特冷冷地盯著艾格羅瓦爾,重復一遍。

“澤李斯特,”公爵說著,笑容退去,“你什麼時候能準備好?”

“明天早上。”

“我在碼頭等你,澤李斯特閣下。”

“好的,獵魔人大師。”

“很好。”公爵搓著雙手,露出諷刺的笑,“傑洛特,希望這次的結果比希恩娜茲那次要好。我全指望你瞭。哦,還有一件事。不準告訴別人。我的麻煩已經夠多瞭,不想再增加民眾的恐慌。杜路哈德,聽懂瞭嗎?如果我發現你走漏風聲,我就拔掉你的舌頭。”

“聽懂瞭,公爵大人。”

“很好。”艾格羅瓦爾站起身,“我該走瞭,免得破壞氣氛,引來閑言碎語。再會瞭,杜路哈德,代我向新娘致以最誠摯的祝願。”

“謝謝,公爵大人。”

艾希·達文坐在凳子上,周圍是密密麻麻的聽眾。她正在唱一首旋律優美、勾人思鄉的歌謠,講述一個受到背叛的女人遭遇的種種不幸。丹德裡恩靠著柱子,低聲嘟囔著什麼,同時用手指計算時間和音節。

“這麼說,”他問,“你終於接到活兒瞭?”

“對。”

獵魔人沒有繼續說明,但吟遊詩人並不介意。

“我告訴過你。這種事我眼光很準。很好,非常好。我賺瞭點錢,你也一樣。我們應該犒勞一下自己,然後去希達裡斯參加收獲節。但先等一下,我發現瞭有趣的東西。”

傑洛特循詩人的目光看去,但除瞭十來個合不攏嘴的女孩,他沒發現值得註意的東西。丹德裡恩撫平夾克衫,把帽子歪瞭歪,自信地朝長椅走去。他從側面繞過負責監護的老婦人,露出迷人的微笑,老練地和那些女孩搭訕。

艾希·達文的歌謠結束瞭。聽眾報以掌聲、一個小錢袋,還有一大束有些褪色的山菊花。

獵魔人大步走進人群,尋找擠近餐桌的機會。他沮喪地看著醃鯡魚、白菜卷、煮鱈魚頭、羊排、香腸片、熏鮭魚和熏火腿片飛快地消失不見。問題在於,餐桌邊根本沒有空位。

女孩和老婦人頗為興奮地圍住丹德裡恩,請他唱首歌。他回以不太真誠的笑,又帶著虛偽的謙遜拒絕瞭她們的要求。

拋開禮節之後,傑洛特終於擠到餐桌邊。有個渾身醋味的年長男人熱心地為他擠出個空位,差點讓鄰座的人全都摔下椅子。傑洛特沒有浪費時間,立刻吃起來。眨眼工夫,他就吃完瞭自己能夠到的那盤菜。散發醋味的男人又遞給他一盤。為瞭表示感謝,傑洛特被迫耐心聆聽他關於年輕人和當今時勢的長篇大論。那人還把社會自由和胃氣脹畫上等號,傑洛特費力地忍著笑。

艾希獨自站在墻邊,調著她的魯特琴,兩邊分別有束槲寄生。獵魔人看到一個身穿錦緞緊身上衣的年輕男人湊上前,對她說瞭句什麼。艾希看著他,抿緊漂亮的嘴唇,飛快地答瞭幾個字。年輕人站直身子,猛地轉過身。他耳朵通紅,在昏暗的房間裡很是惹眼。

“……厭惡、屈辱和羞愧,”渾身醋味的男人續道,“就像嚴重的胃氣脹,先生。”

“您說得對。”傑洛特用一塊面包擦著餐盤,隨口附和道。

“尊貴的大人們,我謙卑地請求各位安靜。”杜路哈德在房間中央大喊道,“著名的丹德裡恩大師,盡管身體疲憊不適,仍將為我們演唱他的知名歌謠《瑪麗恩女王和烏鴉》!因為丹德裡恩大師表示,他無法拒絕我們敬愛的磨坊主的女兒、維芙卡小姐的私人請求!”

維芙卡小姐是長椅上不那麼漂亮的女孩之一,此時卻仿佛在閃閃發光。雜亂的掌聲蓋過瞭年長男人的胃氣脹理論。丹德裡恩一直等到人群徹底安靜,才做瞭一番誇張的自我介紹,隨後唱起歌來,目光始終不離維芙卡小姐。他每唱一句,那位年輕女孩就顯得更加迷人。隻需一點點挑逗,就能勝過葉妮芙在溫格堡的店鋪販售的乳霜和魔法精油,傑洛特心想。

但他註意到,艾希偷偷繞到在丹德裡恩面前圍成半圓的聽眾身後,又小心翼翼地上瞭陽臺。在某種奇怪沖動的驅使下,他禮貌地離開餐桌,跟瞭上去。

艾希的手肘拄著陽臺欄桿,纖細的胳膊撐著下巴。她用迷離的目光打量著月亮和碼頭路燈照亮的海浪。傑洛特腳下的木板嘎吱作響。艾希站直身子。

“請原諒,我沒想打擾你。”他語氣生硬地說,發現她的嘴唇緊緊抿起,就像跟穿錦緞衣服的年輕人說話時那樣。

“你沒打擾我。”她微笑著回答,又拂開那縷頭發,“我想要的不是獨處,而是新鮮空氣。煙霧和渾濁的空氣也讓你難受瞭?”

“有點兒吧。但更讓我難過的,是我傷害瞭你。我來請求你的原諒,艾希。你說過想來場友好的對話,希望能再給我一次機會。”

“應該道歉的人是我。”她又把雙手按到欄桿上,“是我反應過度瞭。這種事常有:我總控制不住自己。請原諒,並允許我再跟你說說話。”

他走上前,站到她身邊。他感到她身上散發出一股暖意,還有微弱的馬鞭草香味。傑洛特喜歡這種香味,盡管它無法跟丁香和醋栗相比。

“傑洛特,大海會讓你想到什麼?”她突然發問。

“擔憂。”他不假思索地回答。

“有意思。可你看起來既冷靜又鎮定啊。”

“我不是說自己。你問的是我會把什麼跟大海聯系起來。”

“本能的聯系就是靈魂的投影。我很清楚,因為我是個詩人。”

“那大海對你來說是什麼?”傑洛特飛快地發問,免得對方問及自己在擔憂什麼。

“是永無休止的湧動。”思索之後,她答道,“是改變。也是個不解之謎,讓我無法理解。我能用一千種方式寫下一千首關於大海的詩歌,卻始終觸及不到它的本質與核心。是啊,也許對我來說,大海就是這樣。”

“你同樣感到擔憂。”傑洛特說,馬鞭草的氣息似乎越來越濃鬱,“可你看起來既冷靜又鎮定……”

她轉過身,那縷頭發飄向一旁。她用漂亮的雙眼註視著他。

“我既不冷靜也不鎮定。”

事情突然發生,毫無預警。傑洛特本想輕觸她的雙肩,卻不知怎麼猛地摟住瞭她的腰。他的身體迅速卻溫柔地靠近,一與女孩相觸,傑洛特的血液頓時沸騰起來。艾希突然愣住瞭,僵硬地弓起背脊,抓住獵魔人的雙手,想要把他推開。

“嘿……你要幹什麼?”

小眼睛瞪大雙眼,看著傑洛特。

獵魔人湊近她的臉,吻上她的雙唇。艾希依然抓著傑洛特的雙手,依然弓著背脊,避免和他發生身體接觸。他們維持這樣的姿勢不停打轉,像跳舞似的。艾希熱情又老練地回吻瞭傑洛特。他們的嘴唇很久才分開。

接著,女孩輕而易舉地掙脫獵魔人的手,重新用手肘拄著欄桿,雙手托腮。傑洛特突然覺得自己蠢得要命。他壓下瞭再次接近、親吻她聳起的雙肩的沖動。

“為什麼?”她沒回頭,就這麼冷冷地發問,“你為什麼這麼做?”

她用眼角餘光打量他。獵魔人知道自己做錯瞭事,此刻已如履薄冰。任何偽裝、謊言、欺瞞和虛張聲勢,都將導致無可挽回的後果。

“為什麼?”她重復一遍。

傑洛特沒回答。

“你想找女人陪你過夜?”

他還是沒回答。艾希轉過身,碰碰他的肩膀。

“進去吧。”她的語氣沒有任何情緒波動,但這騙不瞭獵魔人,他聽出瞭其中的緊張,“別擺出那副表情,什麼也沒發生。我可沒在找過夜的男人。不要覺得內疚,好嗎?”

“艾希……”

“走吧,傑洛特。他們正在要求丹德裡恩唱第四首歌,該輪到我瞭。我會……”

艾希沖那縷頭發吹瞭口氣,用怪異的眼神看著他。

“我會為你而唱。”

“啊哈!”獵魔人裝出吃驚的樣子,“這就回來瞭?我以為你今晚不會回來瞭。”

丹德裡恩扣上門環,把魯特琴和羽毛帽掛在釘子上,再脫下外套,拍去灰塵,丟到狹小房間一角的幾隻袋子上。除瞭那些袋子,房間裡還有一副床墊和一大捆幹草,沒有任何傢具,就連燭淚都在地板上匯成一攤。杜路哈德仰慕丹德裡恩,但顯然沒到給他提供真正臥室的程度。

“你為什麼以為我今晚不會回來?”丹德裡恩脫掉鞋子問道。

獵魔人拄著手肘坐起來,身下的稻草嘎吱作響。“我以為你會在維芙卡小姐的窗外唱小夜曲——你今晚一直貪婪地盯著她,像公狗盯著母狗。”

“嘿!”吟遊詩人大笑,“你不會蠢到這份上吧?你還不明白?我不在乎維芙卡。我隻想在明天有實質性進展之前,讓埃克莉塔小姐先嫉妒一下。讓點地方給我。”

丹德裡恩倒在床墊上,把蓋在傑洛特身上的厚實毛毯扯向自己。獵魔人的心裡突然湧出一股無名火,他轉頭看著窗戶,透過密密麻麻的蛛網仰望星辰。

“你怎麼瞭?”詩人問,“我追女孩讓你不痛快瞭?以前可不這樣啊?你希望我像德魯伊那樣立下貞潔誓言?還是說……”

“別沒完沒瞭。我累瞭。難道你沒發現,我們兩周來頭一次睡在床墊上,頭上還有屋頂?想到明早不會被人粗魯地晃醒,你不覺得欣喜若狂嗎?”

“對我來說,”丹德裡恩思忖道,“沒有年輕女人的床墊根本不是床墊。這是殘缺的幸福……殘缺的幸福有什麼好?”

傑洛特不由呻吟起來。丹德裡恩得意洋洋地繼續長篇大論。

“殘缺的幸福,就像……被人打斷的親吻……我說,你幹嗎咬牙切齒的?”

“你真是無聊透頂,丹德裡恩。除瞭床、女人、屁股、胸部、殘缺的幸福和被人打斷的親吻,就沒有別的話題瞭?很明顯,你根本控制不住自己。隻有輕浮,或者說放蕩的想法,才能促使你譜曲、寫詩和唱歌。你看,這就是你天賦的黑暗面。”獵魔人激動地說。

丹德裡恩輕易看穿瞭他的想法。

“啊哈!”吟遊詩人平靜地回答,“肯定是因為我們的‘小眼睛’艾希·達文。她把可愛的小眼睛轉向獵魔人,開始散播混亂。獵魔人在我們的小公主面前情緒失控瞭,但他沒有自我反省,而是莫名其妙地拿我撒氣。”

“你真是滿口胡言,丹德裡恩。”

“不,我的朋友。艾希給你留下瞭很深的印象。別抵賴。我不覺得這有什麼錯,但你要小心點,別做錯事。她不是你想象的那種人。就算她的天賦有什麼黑暗面,恐怕也不是你認為的那樣。”

“我明白瞭。”獵魔人說,“你很瞭解她。”

“相當瞭解。但不是用你以為的那種方式。”

“你居然會承認這種事,真令人吃驚。”

“你可真夠蠢的。”吟遊詩人伸瞭個懶腰,雙手墊在脖子下面,“小眼睛還是孩子時,我就認識她瞭。對我來說……她就像妹妹。我重申一遍:別對她做任何蠢事。你已經造成瞭很大的傷害,因為她也被你迷倒瞭。承認吧,你想要她。”

“我跟你不同。就算是事實,我通常也不會談論這種事。”傑洛特冷冷地說,“我不會拿它作歌謠的主題。感謝你告訴我她的事。我的確因此避免瞭一個愚蠢的錯誤。打住吧。這事已經結束瞭。”

丹德裡恩沉默地躺瞭一會兒。但傑洛特太瞭解這位同伴瞭。

“我知道。”詩人終於開口,“我都明白。”

“你什麼都不明白,丹德裡恩。”

“你知道自己的問題出在哪兒嗎?你總是表裡不一。你習慣於誇耀自己的與眾不同,認為這就是自己的特異之處。你把這些強加給自己,卻不明白對大多數人來說,你並不特別。是啊,你反應更快,瞳孔會在陽光下變成垂直的細線,你能像貓兒那樣在黑暗中視物,又能施展一點兒法術,可那又如何?關我什麼事?我認識一個酒館老板,他能不間斷地連放十分鐘的屁,甚至能用屁演奏聖歌《歡迎,歡迎黎明之星》。除瞭這項勉強可以算作天賦的技能以外,他就是個再普通不過的酒館老板,有老婆,有兒女,還有個癱瘓的祖母。”

“你能否解釋一下,這跟艾希·達文有什麼關系?”

“當然可以。你以為小眼睛對你有興趣,是出於某種可疑、甚至是異常的目的。可你錯瞭。你以為她看你的目光裡,帶著對獨角獸、雙頭牛犢或動物寓言集裡的火蜥蜴的迷戀。你剛跟她認識,就進行瞭無情又不公平的指責,挑起瞭她的敵意:你對子虛烏有的冒犯作出反擊。我親眼所見!我沒目睹接下來的事件,但我註意到你們離開瞭房間,回來時她臉上帶著紅暈。沒錯,傑洛特。告訴你吧,你犯瞭個錯誤。你想報復她,因為她——以你的觀點看——對你表現出異常的興趣。然後你決定利用她對你的好感。”

“我再說一遍:你真是胡話連篇。”

“你想把她騙上床。”吟遊詩人泰然自若地躺在床上,續道,“所以你告訴她,怪物、變種人兼獵魔人上床會是什麼樣。幸運的是,艾希表現出遠勝於你的聰慧,並對你的愚蠢表現出強烈的同情,所以她原諒瞭你。我之所以得知這一事實,是因為你從陽臺回來時,眼睛沒被人打腫。”

“你說完沒有?”

“說完瞭。”

“很好,晚安。”

“我知道你為什麼坐立不安又咬牙切齒。”

“當然,你什麼都知道。”

“我知道你受傷太深,所以沒法理解普通女人的心。但傷害你的可是葉妮芙啊——天知道你看中瞭她哪一點。”

“別說瞭,丹德裡恩。”

“說真的,你不喜歡艾希這樣的普通女孩嗎?那個女術士有什麼地方艾希比不上?年齡?也許小眼睛年紀還小,但她至少年齡和外表一致。你知道葉妮芙有天喝酒之後跟我說瞭什麼?哈……她說她第一次跟男人上床時,犁這東西才剛剛發明!”

“你在撒謊。在葉妮芙看來,你跟惡毒的瘟疫沒什麼區別。她不可能對你承認這種事。”

“你說得對。我在騙你。我承認。”

“不承認也沒關系,我太瞭解你瞭。”

“你以為你瞭解我。可別忘瞭,人的本性是很復雜的。”

“丹德裡恩,”獵魔人嘆瞭口氣,他剛才差點就睡著瞭,“你隻是個憤世嫉俗、好色成性又謊話連篇的傢夥。相信我,這些算不上復雜。晚安。”

“晚安,傑洛特。”

“起得真早,艾希。”

女詩人微笑,按住隨風飄舞的頭發。她沿著碼頭緩緩前進,避開腐朽木板上的窟窿。

“我忍不住想看看獵魔人工作時的樣子。你會不會又覺得我是個好管閑事的傢夥?好吧,我承認,我是有點好奇。你的工作進展如何?”

“什麼工作?”

“哦,傑洛特!”她說,“你低估瞭我的好奇心,還有我在收集與理解信息方面的才能。我已經知道瞭采珠人遭遇的意外,也對你跟艾格羅瓦爾約定的細節一清二楚。我還知道,你正在尋找能送你去龍齒礁的船夫。你找到沒?”

他盯著她看瞭一會兒,最後決定回答:“不。我沒找到。”

“他們不敢?”

“沒錯。”

“如果不能過海,你該怎麼偵察呢?又怎麼給那頭殺死采珠人的怪物撓癢癢呢?”

傑洛特拉著女孩的手,快步離開碼頭。他們走在遍佈巖石的海灘上,周圍是停靠在岸邊的小艇、掛在柱子上的漁網,還有正在架子上風幹的死魚。傑洛特驚訝地發現,女孩的陪伴既不會令他不快,也不顯得累贅。他也希望一場平靜而愉快的對話能抹去陽臺上那個吻留下的不快回憶。另外,艾希出現在碼頭,也意味著她並不記恨他。他很高興。

“給怪物撓癢癢。”他低聲重復女孩的話,“要是我知道方法就好瞭……我對海生怪物的知識非常有限。”

“真有意思。據我瞭解,海裡的怪物要比陸地多很多,無論種類還是數量。在我看來,大海應該更適合獵魔人施展拳腳才對。”

“不是這樣。”

“為什麼?”

“人類在海上活動,”他清清嗓子,轉過頭來,“還是不久前的事。在第一次移民時代,獵魔人最為人需要的場所是陸地。我們並不擅長跟海洋生物搏鬥,盡管海底確實充斥著極具攻擊性的生物。獵魔人的能力不足以對抗海中怪物。那些生物要麼過於龐大,要麼甲殼厚實,要麼太過靈活,更可能三者兼備。”

“你覺得殺死采珠人的怪物是什麼?你有沒有懷疑的對象?”

“說不定是隻海怪。”

“不,海怪會把船打碎。”小眼睛臉色發白,吞瞭口口水,“別以為我是瞎猜。我在海邊長大……不止一次見過那種怪物。”

“巨章魚能把船上的人丟進海裡……”

“那就不會有那麼多血瞭。傑洛特,那頭怪物不是章魚、不是逆戟鯨,更不是龍龜,因為它沒有毀掉或打翻船。或許你在尋找罪魁禍首時犯瞭個錯誤。”

獵魔人思索起來。

“我開始欽佩你瞭,艾希。”他的話讓艾希面泛紅暈,“你說得對。也許這次襲擊來自天空:鳥龍、獅鷲獸、雙足飛龍、翼龍,或者雙翼巨人,甚至可能是……”

“等等。”艾希插嘴道,“瞧瞧誰來瞭。”

艾格羅瓦爾獨自沿海岸走來,衣服都濕透瞭。看到他們時,他似乎更憤怒瞭。

艾希謹慎地鞠瞭一躬,傑洛特低下頭,用拳頭碰碰胸口。艾格羅瓦爾吐瞭口唾沫。

“我在礁石上等瞭三個鐘頭,幾乎從日出開始。”他咆哮道,“可她根本沒露面。我在海浪沖刷的礁石上等瞭整整三個鐘頭,活像個傻瓜。”

“我明白……很抱歉。”獵魔人低聲道。

“抱歉?”公爵爆發瞭,“隻是抱歉?一切都是你的錯。是你搞砸瞭自己的工作,是你毀掉瞭一切。”

“我毀掉瞭什麼?我隻不過負責翻譯……”

“見你的鬼!”公爵憤憤地打斷道,側過身去。他的側影很有王傢風度,就像貨幣上的側身像。“要不是雇傭瞭你,我會比現在好過得多。也許這話聽起來很怪,但沒有翻譯時,希恩娜茲跟我溝通得更好,你應該懂我的意思。而現在……你知道鎮上的人怎麼說嗎?他們私底下說,采珠人之所以死掉,是因為我沖美人魚發瞭火。這是她的復仇。”

“荒謬。”獵魔人冷冷地評論道。

“我怎麼知道荒不荒謬?”公爵吼道,“我怎麼知道你跟我隱瞞瞭什麼?我怎麼知道她能做到什麼,那兒的海水裡又有什麼怪物聽她的話?向我證明這些話有多荒謬吧。把屠殺采珠人的怪物的腦袋帶來。有空在海灘上調情,還不如快點幹活……”

“幹活?”傑洛特也發火瞭,“怎麼幹活?乘著木桶橫渡大海嗎?你的澤李斯特已經拿嚴刑拷打和絞架威脅那些水手瞭……我什麼都做不瞭:沒人願意帶我去。澤李斯特本人也不樂意。我該怎麼……”

“關我屁事?”艾格羅瓦爾大叫著打斷他的話,“這是你的事!獵魔人之所以存在,不就是為瞭讓普通人不必煩惱怪物嗎?既然我雇瞭你,就有權命令你服從。要是做不到,我就找根棍子,把你趕出我的領地!”

“冷靜點,公爵大人。”盡管臉色蒼白,雙手顫抖,小眼睛還是低聲道,“請您別再威脅傑洛特瞭。丹德裡恩和我跟希達裡斯的埃塞因王有些交情,他喜歡我們的歌,也是位很有熱情的業餘藝術傢。埃塞因王很開明,他認為我們的歌謠不僅是音樂和韻律,也是人類的編年史。我的公爵大人,您想出現在這部編年史裡嗎?我可以幫你的忙。”

艾格羅瓦爾用冷漠的眼神看瞭她片刻。

“死掉的采珠人也有老婆孩子。”最後,他用更加慎重而平靜的語氣說,“等到餓肚子時,采珠人、撈牡蠣和龍蝦的,還有所有漁夫,早晚會回到海上,可他們能平安歸來嗎?傑洛特,你覺得呢?達文小姐,你呢?你的歌謠肯定很有趣:獵魔人無所事事地站在海灘上,看著孩子們沖鮮血染紅的小艇號啕大哭。”

艾希的臉更蒼白瞭。她拂開那縷頭發,正要反駁,但沒等她開口,獵魔人就抓住瞭她的手。

“夠瞭。”他說,“你說瞭這麼多,隻有一句真正重要:你雇瞭我,艾格羅瓦爾,而我接受瞭你的委托。如果可能的話,我會完成這份工作。”

“我盼著那一天。”公爵低聲回答,“再會瞭。向你致意,達文小姐。”

艾希沒鞠躬,隻是點點頭。艾格羅瓦爾拖著濕淋淋的衣服,弓著身子朝碼頭走去。傑洛特這才發現,自己仍然抓著女詩人的手,而她也沒有掙脫的意思。他放開手。艾希的面孔恢復瞭平時的色彩,轉頭看著他。

“讓你冒險還真簡單,”她說,“隻要提幾句女人孩子就夠瞭。就這樣他們還說獵魔人麻木不仁呢。艾格羅瓦爾根本不在乎女人、小孩和老人。對他來說,重要的是他的捕魚和采珠生意能恢復正常,因為每過一天都意味著損失一分利潤。他用挨餓的孩子當幌子,就是想讓你拿生命冒險……”

“艾希,”他打斷她的話,“我是個獵魔人。拿生命冒險是我的工作。這跟孩子沒關系。”

“別騙人瞭。”

“我幹嗎騙你?”

“如果你真是自己偽裝的那個冷血的獵魔人,就該跟他討價還價,可你連酬勞都沒提。不過這個話題已經說得夠多瞭。現在怎麼辦?”

“繼續往前走。”

“我很樂意。傑洛特?”

“嗯……”

“我告訴過你,我在海邊長大。我會開船……”

“算瞭吧。”

“為什麼?”

“算瞭吧。”他的語氣不容反駁。

“你完全可以換個更禮貌的說法。”

“是沒錯,可那樣你就會覺得……哦,鬼知道為什麼。我隻是個麻木不仁的獵魔人而已。我可以拿自己的生命冒險,但不能拖別人下水。”

艾希咬緊牙關,搖搖頭。風吹亂瞭她的頭發,紛亂的金色發絲一時蓋住她的臉。

“我隻想幫忙而已。”

“我知道。謝謝。”

“傑洛特?”

“嗯……”

“如果艾格羅瓦爾的傳聞是真的呢?你知道的,美人魚並不總是友善的。有那麼幾次……”

“我可不信。”

“海女巫,”小眼睛說著,陷入深思,“水澤仙女、男人魚、海寧芙。天知道它們會做些什麼。希恩娜茲有動機。”

“我不相信。”他幹脆地打斷她。

“你不相信,還是不願意相信?”

傑洛特沒有回答。

“你又想裝出冷血獵魔人的樣子瞭?”她說著,露出古怪的微笑,“裝成隻會用劍思考的人?如果你想的話,我可以把你真正的樣子告訴你。”

“我知道自己是什麼樣子。”

“你很敏感。”她輕聲說,“你的靈魂深處充斥著擔憂。你板起的面孔和冰冷的聲音騙不瞭我。你很敏感,所以在面對擁有道德優勢的對手時,你不敢舉劍……”

“不,艾希。”他緩緩地說,“別在我身上尋找歌謠的主題,也別指望看到什麼內心掙紮的獵魔人的動人故事。我倒是很樂意充當這樣的主角,但事實並非如此。我的準則和所受的訓練不會讓我陷入道德困境。在這方面,我有充分的準備。”

“別這麼說!”艾希脫口而出,“我真不明白,你為什麼總是……”

“艾希,”他再次打斷她,“我不希望你做這種不切實際的想象。我不是什麼遊俠騎士。”

“可你也不是冷血無情的殺手。”

“對。”他平靜地回答,“雖然有些人這麼認為,但我不是。原因不是我的敏感或高尚的品格,而是我的自尊、自負,以及對自身勇氣的自信,是因為我從小被灌輸的信念:準則和冰冷的慣例比情感更重要,可以防止我犯錯誤,防止我在善與惡、秩序與混沌的迷宮中迷失方向。不,艾希,敏感的人是你。這是你們這一行的特點,不是嗎?你認為美人魚是友善的,但擔心她會因為侮辱,作出攻擊采珠人這樣不計後果的復仇。你為她找瞭很多開脫的借口……想到受雇於公爵的獵魔人要殺死美麗的人魚,你就會全身發抖,這是因為你向情感屈服瞭。獵魔人卻不會被道德和情感困擾,艾希。如果最後發現美人魚就是罪魁禍首,獵魔人也不會殺死她,因為他的準則禁止他這麼做。獵魔人的準則能解決我所有的難題。”

小眼睛突然抬起頭,看著他。

“所有的難題?”她輕聲問道。

她知道葉妮芙的事,他心想。她知道一切。丹德裡恩,你這該死的大嘴巴……

他們四目相對。

艾希,你那天藍色的眼睛裡藏著些什麼?好奇?對與眾不同之人的著迷?小眼睛,你天賦的黑暗面又是什麼?

“請原諒。”她說,“這個問題既愚蠢又幼稚,而且問出這個問題豈不是意味著我相信你的話?回去吧。風吹得我渾身發冷。看來開始漲潮瞭。”

“我明白瞭。要知道,艾希,這可真有意思……”

“什麼有意思?”

“我敢發誓,艾格羅瓦爾和美人魚相會的礁石相當大,而且離岸很近。可我已經看不見瞭。”

“漲潮瞭。”艾希說,“海水很快會達到懸崖的高度。”

“會漫過懸崖?”

“沒錯。這裡海水漲落的幅度超過十腕尺,因為入海口和海灣會受到潮汐回音的影響——這是水手對這種現象的稱謂。”

傑洛特看向海角,還有波濤拍打的龍齒礁。

“艾希,”他問,“退潮是從何時開始的?”

“問這個幹嗎?”

“因為……”

“哦,我明白瞭。你想得沒錯,退潮時,海水會退到海底臺地的山脊線那裡。”

“什麼的山脊線?”

“就是海床形成的臺地,露出水面的部位就像山峰。”

“而龍齒礁……”

“位於海底的山脊線上。”

“水過去就能到……我有多少時間?”

“我不知道。”小眼睛皺起眉頭,“你可以問問本地人,但我不覺得這是個好主意。你看:海岸和龍齒礁之間有很多礁石。整個海灣都佈滿裂口和峽灣。落潮時,它們就成瞭裝滿水的盆地和峽谷。我不知道……”

潑水聲從勉強可見的礁石處傳來,然後是高聲的吟唱。

“白發人!”美人魚大叫。她靈活地漂浮在海浪之上,尾巴優雅地拍打海水。

“希恩娜茲。”傑洛特抬手招呼她。

美人魚遊到礁石旁,在浮沫中挺直身子,雙手將長發掠向腦後,胸前春光一覽無餘。傑洛特瞥瞭眼艾希,看到她的臉微微泛紅。女孩露出遺憾而尷尬的表情,低頭看著自己衣裙下微微隆起的胸部。

“我的愛人在哪兒?”希恩娜茲湊近些,唱道,“他應該在這兒才對。”

“他來過,等瞭三個鐘頭,然後走瞭。”

“走瞭?”美人魚驚訝地顫聲唱道,“他沒等我?他沒法忍受區區三個鐘頭?跟我想的一樣:他連一點點自我犧牲都做不到!真是個混球!還有你,你在這兒做什麼呢,白發人?跟你愛人散步?你們真般配。可惜你們的腿太煞風景。”

“她不是我的愛人。我跟她不熟。”

“是這樣嗎?”希恩娜茲驚訝地說,“真可惜。你們真的很般配。她是誰?”

“我是艾希·達文,是個詩人。”小眼睛用悅耳而富有表現力的嗓音唱道,相比之下,傑洛特的歌聲簡直像烏鴉叫,“幸會,希恩娜茲。”

年輕的美人魚用雙手拍打海水,高聲大笑起來。

“多美妙啊!”她大聲唱道,“你懂得我們的語言!你們人類真讓我吃驚。看起來,我們的差別也沒那麼大。”

獵魔人的驚訝不比美人魚少,雖然他本該猜到,女孩受的教育比他多,應該會懂古語,也就是精靈的語言:美人魚、海女巫和水澤仙女會在歌唱時使用這種語言。他也註意到,對他來說艱深復雜的旋律,小眼睛唱起來卻不費什麼力。

“希恩娜茲,”他說,“即便我們體內都有鮮血流淌,差別還是存在的!是誰……誰殺死瞭兩塊礁石附近的采珠人?告訴我!”

美人魚潛入水中,攪亂瞭海面,隨後再次浮出。她漂亮的臉蛋突然露出駭人的表情。

“不要挑戰命運!”她用尖厲的嗓音喊道,“別靠近階梯!你們別來!不要卷入跟他們的爭鬥!你們別過來!”

“什麼?為什麼我們不能來?”

“你們別過來!”美人魚重復一遍,倒向卷來的波濤。

水花飛濺而起。他們又看到她的尾巴。她展開窄小的魚鰭,拍打海浪,然後消失在海底深處。

小眼睛撫平被風吹亂的頭發,陷入沉思,一動不動。

“我都不知道。”傑洛特說著,清清嗓子,“你對古語瞭解這麼多,艾希。”

“你不可能知道的。”她回答的語氣帶著幽怨,“你跟我不熟,不是嗎?”

“傑洛特……”丹德裡恩四下張望,像獵犬似的嗅著空氣,“這兒有股臭味,你聞到沒?”

“沒有。”獵魔人也聞瞭聞,“算不上臭味,隻是海的氣味而已。”

吟遊詩人轉過頭,往巖石間吐瞭口唾沫。海水浮泛泡沫,在巖石縫隙裡攪動,露出海浪沖刷過的沙礫。

“好像都幹透瞭,傑洛特。可水都去哪兒瞭?漲潮落潮的原理是什麼?你從來沒考慮過這些?”

“沒有。我還有別的事要想。”

丹德裡恩微微發抖。

“我覺得,這片該死的海洋最深處藏著一頭大怪物,一頭長鱗片的惡心野獸,一隻巨大的蟾蜍,令人作嘔的臉上長著兩隻長角。它會時不時吞下海水,連同活在海裡的一切:魚、海豹、海龜,所有一切。吞下這些東西,它就會吐出水:潮汐就是這麼形成的。你怎麼看?”

“我看你是個徹頭徹尾的白癡。葉妮芙跟我解釋過,潮汐跟月亮有關。”

“胡說八道!大海跟月亮能有什麼關系?隻有狗才會對著月亮狂吠。她在嘲笑你,傑洛特,那個騙子。反正不是第一次瞭。”

獵魔人不置一詞。他看著潮水退去後的峽谷,潮濕的巖石在陽光下閃閃發亮。峽谷裡的水面仍在起起落落,但已經可以走瞭。

“嗯,該幹活瞭。”他站起身,正正背上的劍,“再等下去就該漲潮瞭。丹德裡恩,你還堅持跟著我?”

“當然。歌謠的主題可不像聖誕樹下的松果,隨隨便便就能找到。另外,明天就是洋娃娃的生日。”

“我看不出這兩者有什麼關系。”

“真遺憾。我們普通人有贈送生日禮物的習慣。但我沒錢,隻好去海底找些嘍。”

“比如鯡魚?或者烏賊?”

“別說蠢話瞭。我會找塊琥珀、海馬,或是漂亮的貝殼。禮物的象征意義才是最重要的:代表我的關懷和喜愛。我喜歡小眼睛,也希望讓她開心。你難道不明白嗎?我猜也是。好啦。你先走,因為怪物隨時可能出現。”

“好吧。”獵魔人爬下一道滿是黏滑海藻的石壁,“我走前面保護你:這代表瞭我的關懷和喜愛。但要記住,如果我大喊,你就趕緊逃命,我的劍可不長眼睛。我們來這兒不是找海馬的,而是抓一頭兇殘的怪物。”

他們爬到峽谷底部,時不時過積水的裂縫,還有滿是沙礫和海草的水塘。雪上加霜的是,天開始下雨,傑洛特和丹德裡恩很快從頭到腳被淋個通透。吟遊詩人立刻放棄瞭在沙礫和海草間搜尋的企圖。

“哦,你瞧,傑洛特,有條魚。見鬼,居然全身都是紅色。還有那兒,有條小鰻魚。那個呢?那是什麼?像隻半透明的虱子。還有這個……天啊!傑洛特!”

獵魔人猛地轉過身,手伸向劍柄。

那是一顆雪白的人類顱骨,被沙子磨得十分光滑,嵌在一道滿是沙礫的裂縫裡。丹德裡恩看到一條環節生物鉆出顱骨的眼窩,頓時發出驚恐的叫聲。獵魔人聳聳肩,朝海水退去後露出的巖石平臺走去。龍齒礁聳立在前方,仿佛兩座巍峨的高山。他謹慎地打量著。地上散落著海參、貝殼和海草。碩大的水母和棘皮動物在水坑和壺穴裡遊動。色彩像蜂鳥一樣鮮艷的小螃蟹擺動著腿腳,飛快地跑過。

傑洛特在遠處看到一具屍體,就躺在巖石間。溺死者的胸腔裡爬滿瞭螃蟹,因此屍體在海藻上怪異地蠕動。這人應該才死瞭一天多,但螃蟹早把他撕扯得千瘡百孔,就算仔細打量也找不到任何線索。獵魔人一言不發地繞過屍體,而丹德裡恩壓根沒註意到。

“這兒有股腐爛的味道。”丹德裡恩來到傑洛特身邊,吐瞭口唾沫,擰幹濕透的帽子,“還下這麼大的雨。真夠冷的,我會得風寒,然後弄壞嗓子,該死的……”

“別抱怨瞭。如果你想回去,沿著腳印走回去就好。”

龍齒礁底部後方,有片石灰巖臺地,盡頭是個坑洞:那兒就是潮水的邊界,海浪和緩。

丹德裡恩四下掃視。

“喂,獵魔人!你的怪物很聰明,跟潮水一起退回海裡去瞭。你肯定以為它會肚皮朝天躺在這兒,等你過來把它開膛破肚吧。”

“閉嘴。”

獵魔人走到臺地邊緣,小心翼翼地抓著覆滿巖石的錐形貝殼,單膝跪下。他什麼都沒看到。海水暗沉,又因雨水的拍打而顯得格外渾濁。

丹德裡恩走進礁石的一處凹口,用腳趕走頑固的螃蟹。他四下張望,手指拂過石壁。粗糙不平的石壁上滴著水,爬滿瞭海藻、甲殼動物和貝類。

“嘿,傑洛特!”

“怎麼瞭?”

“瞧瞧這些貝殼。是珍珠貝,對吧?”

“不是。”

“你怎麼知道不是?”

“我不知道。”

“那就等確定瞭再開口。我敢肯定,這是珍珠貝。我要采幾顆珍珠回去。除瞭風寒,這趟遠征至少還有些收獲。對吧,傑洛特?”

“采吧。怪物會襲擊采珠人。你這樣也算采珠。”

“你想拿我當誘餌?”

“我說瞭,采吧。找大貝殼,就算裡面沒珍珠,也可以拿來煮湯。”

“那又如何?我隻想要珍珠……讓貝殼見鬼去……願瘟疫帶走它!活見鬼,這東西怎麼打開?傑洛特,你有刀嗎?”

“你身上連把刀子都沒有?”

“我是詩人,不是強盜。哦,算瞭,我把貝殼放包裡,回頭再把珍珠弄出來。嘿,你!別擋道!”

丹德裡恩踢中的螃蟹飛過傑洛特的頭,落進波濤之中。

獵魔人入迷地看著黑沉沉的水面,沿臺地邊緣緩緩走著。他聽到丹德裡恩敲打礁石、試圖取下貽貝的聲音。

“丹德裡恩!過來,看這兒!”

滿佈裂紋的臺地到瞭盡頭,獵魔人腳下是一道近乎垂直的石壁。他能清晰地看到海面下的大塊大理石,側面覆蓋著海藻、軟體動物和海葵,它們在水中舞動,仿佛風中的花朵。

“那是什麼?像一段樓梯。”

“就是樓梯。”丹德裡恩驚訝地低聲道,“沒錯。一道通往水下城市的樓梯……就像傳說中被海浪淹沒的伊蘇城。你沒聽過那座深淵城市的傳說嗎?沒聽過水中的伊蘇城?我會創作一首美麗的歌謠,讓競爭對手嫉妒得直咬牙。我一定得去瞧瞧……你看,那是某種鑲嵌工藝……像刻上去,或用模子做出來的。是文字嗎?我們過去點兒。”

“丹德裡恩!小心,那兒水很深!你會滑……”

“不會的!反正我已經濕透瞭。你瞧,水很淺嘛……第一道臺階上的水才剛剛及腰,而且寬敞得跟舞廳似的。哦,見鬼!”

傑洛特立刻跳進水裡,抓住丹德裡恩的脖子。

“我被這鬼東西滑倒瞭。”丹德裡恩氣喘籲籲地解釋,雙手抱著一隻又窄又平的鈷藍色貝殼,上面蓋滿海藻,“樓梯上到處都是。顏色倒挺漂亮,對吧?嘿,放你包裡吧,我的已經滿瞭。”

“趕緊離開這兒!”獵魔人怒吼道,“回臺地上去,丹德裡恩。這可不是鬧著玩的。”

“安靜。你聽到沒?那是什麼?”

傑洛特聽到瞭。聲音從海水深處傳來,壓抑低沉,卻異常短促,隻是依稀可聞。聽起來就像鐘聲。

“老天,是鐘聲……”丹德裡恩喃喃說道,爬上臺地,“我說得沒錯,傑洛特,水底伊蘇城的鐘聲,鬼魂之城透過海水傳來的模糊鐘聲。它提醒我們,神明的懲罰……”

“你能閉嘴嗎?”

聲音再次響起,更近瞭。

“……提醒我們,”吟遊詩人撩著外套後擺,繼續說道,“那可怕的命運。這鐘聲就是警告……”

獵魔人不再關心丹德裡恩說些什麼,轉而集中精神。他感覺到某種東西的存在。

“這是個警告……”丹德裡恩微微吐吐舌頭,這是他進行藝術創作時的習慣動作,“警告……呃……我們不要忘記……呃……呃……我想到瞭,就是這個!”

鐘的核心寂靜無聲,傳來死亡的歌聲哦死亡啊,它容易面對,卻難以忘卻……

獵魔人身邊的海面驟然破開。丹德裡恩尖叫起來。白沫中浮起一頭雙眼凸出的怪物,舞起鋒利的鋸齒狀器具——就像一把鐮刀——朝傑洛特劈來。在海面湧起的同時,傑洛特就握住瞭劍。他身體一轉,割開怪物長滿鱗片、看著松松垮垮的脖子。獵魔人轉過身,看到另一頭怪物浮出水面。它戴著怪異的頭盔,穿著滿是綠銹的銅制胸甲。傑洛特猛地一揮長劍,擊中對方手中短矛的尖頭,又利用慣性砍中怪物長滿利齒的下巴,接著躍向身後的臺地邊緣,掀起一團水花。

“跑啊,丹德裡恩!”

“抓住我的手!”

“快跑,該死的!”

下一頭怪物伴著嘶嘶聲自波濤間現身,粗糙的綠色前爪握著一把血跡斑斑的劍。獵魔人背部發力,離開貝殼覆蓋的臺地邊緣,擺開架勢。可那魚眼生物一動不動。它的體型跟傑洛特相仿,海水淹到它的腰際。它頭上頂著碩大的肉冠,魚鰓也敞開著,給人以高大魁梧的印象。它駭人的臉上掠過古怪的表情,像是獰笑。

怪物對漂在紅色水面上的兩具屍體全不在意,隻是揮舞著手裡的劍,雙手握住沒有護手的劍柄。它豎起漂亮的肉冠,敞開魚鰓,長劍老練地劃過空氣。傑洛特聽到破空的嘶嘶聲,還有劍刃的嗡鳴。

那生物向前一步,掀起一道浪花拍向獵魔人。傑洛特揮舞著劍,伴著嘶嘶聲邁開步子,接受瞭挑戰。

魚眼怪物細長靈敏的手指在劍柄上挪動。那生物垂下銅甲和鱗片保護的雙肩,讓海水沒過胸口,將武器藏在水下。獵魔人雙手握劍——右手握在護手下,左手靠近劍柄圓頭——略微向側面舉起,雙手高過右肩。他和怪物目光交會,可那乳白色的魚眼裡隻有淚滴形狀的虹膜,且像金屬般冰冷光滑,看不出絲毫神情,連攻擊的意圖都看不出。

樓梯底部的深海中,傳來深淵的鐘聲,這次更清晰,也更接近。

魚眼怪物猛沖向前,利劍分開水面,攻向獵魔人的側下方,動作快得出奇。傑洛特運氣不錯,他早料到這一劍會從右邊攻來。他長劍下揮,擋開這一擊,隨後扭轉身體,轉動長劍,用劍身擋住對手的追擊。到瞭這時,速度會決定一切:通過改變握劍的方式,哪一方能更快地由守轉攻,就將獲得致勝的機會。兩名鬥士都做好瞭揮出致命一擊的準備,重心也都放在右腳上。傑洛特知道,他們的速度幾乎一樣快。

但魚眼生物雙臂更長。

獵魔人飛快側身,長劍斬開對手的腰部,隨後身軀急轉,輕易避開怪物絕望而狂亂的反擊。它張大魚嘴,卻沒發出任何聲音,隨後消失在染成鮮紅的水面之下。

“抓住我的手,快!”丹德裡恩大喊,“又有怪物遊過來瞭!我看到瞭!”

獵魔人抓住吟遊詩人的右手,離開海水,爬上巖石臺地。他的身後出現瞭一道巨浪。

這代表漲潮開始瞭。

他們飛快地逃離不斷上升的海水。傑洛特轉過身,見到幾頭水下生物浮出海面,追趕在後,有力的雙腿敏捷地跳躍著。他一言不發,加快瞭腳步。

在及膝深的海水中,丹德裡恩跑得氣喘籲籲,突然絆倒在地。吟遊詩人用顫抖的雙手撐起身子,在海裡撲騰起來。獵魔人抓住他的腰帶,將他拽出泡沫翻湧的海水。

“跑啊!”他大喊,“我來擋住他們!”

“傑洛特!”

“跑啊,丹德裡恩!等海水填滿峽谷,我們就逃不掉瞭!快逃命啊!”

丹德裡恩呻吟著,又跑瞭起來。獵魔人跟在身後,希望那些怪物能放棄追趕。面對這麼多對手,他根本不可能取勝。

怪物在峽谷邊緣追上瞭他,因為在水裡,遊泳很輕松,而像獵魔人這樣抓著濕滑的巖石,在攪動的海水中前進,隻會越來越費力。傑洛特在丹德裡恩找到顱骨的盆地裡停瞭下來。

他停下腳步,轉過身,努力保持鎮定。

他用劍尖刺穿瞭第一頭怪物的太陽穴,又撕裂瞭拿短柄斧的第二頭。第三頭掉頭就跑。

獵魔人試圖爬上峽谷,但一道巨浪湧入盆地,狠狠地拍打在巖石上,回卷的海水更將他拽倒在地。他跟一頭魚眼怪物撞個滿懷,於是一腳踢去。有什麼東西抓住他的雙腿,把他拖向海底。獵魔人的肩膀撞上礁石,他睜開雙眼,恰好看到襲擊者黑色的輪廓,還有兩道迅疾的閃光。他用劍擋下第一擊,又本能地抬起左手,擋下第二擊。傑洛特感到一陣劇痛,然後是鹽水碰到傷口的痛楚。他用腳蹬向海底,發力上浮。他遊到海面上,用手指畫出法印。模糊的爆炸聲刺痛瞭他的耳膜。如果我能活下來,他心想,雙手雙腳拍打著海水,如果我能挺過去,我就去溫格堡見葉,試著換個方法……如果我能活下來……

他好像聽到瞭喇叭或號角的聲音。

又一道巨浪湧入峽谷,讓他臉朝下倒在一塊碩大的礁石上。傑洛特能聽到清晰的號角聲,還有丹德裡恩的尖叫,這些聲音從四面八方同時傳來。他噴出鼻子裡的海水,四下張望,撩開臉上潮濕的頭發。

獵魔人發現自己正位於這次遠足的起點。他趴在鵝卵石上,周圍的海面泛起白色的泡沫。

在他身後,已經化作海灣的峽谷中,有隻灰色的海豚在波濤上起舞。年輕的美人魚騎在它背上,青瓷色的頭發隨風飄舞,雙乳無比美麗。

“白發人!”她揮舞著手中細長的海螺殼,高唱道,“你還活著嗎?”

“我還活著。”獵魔人驚訝地回答。

他周圍的泡沫變成粉紅色。僵硬的左肩傳來鹽水的刺痛感。夾克的袖子破碎不堪。鮮血汩汩流出。我挺過來瞭,他心想。我辦到瞭。可是,我不會去找她的。

他看到丹德裡恩沿著潮濕的巖石飛奔而來。

“我阻止瞭它們。”美人魚唱道,再次吹響海螺殼,“但不會太久!跑吧,別再回來瞭,白發人!大海……不適合你!”

“我知道。”他高聲回答,“我知道。謝謝你,希恩娜茲!”

“丹德裡恩,”小眼睛系緊獵魔人手腕上的繃帶,又用牙齒撕斷,“你能不能解釋一下,堆在樓梯下面的貝殼是從哪兒來的?杜路哈德的老婆正在做傢務,她都不知道該怎麼辦瞭。”

“貝殼?”丹德裡恩的語氣很吃驚,“什麼貝殼?我不知道。也許是野鴨遷徙時留下的?”

傑洛特在陰影裡偷笑。他還記得自己向丹德裡恩發誓要保守秘密:後者花瞭一整個下午撬開貝殼,挖出黏滑的貝肉。詩人弄傷瞭手指,還把襯衫扯脫瞭線,卻連一顆珍珠也沒找到。這也難怪,那些根本不是珍珠貝。撬開第一隻貽貝後,他們就放棄瞭煮湯的想法,因為裡面的貝肉實在令人作嘔,氣味刺激得他們直流眼淚。

小眼睛給傑洛特纏好繃帶,坐在浴盆邊緣。獵魔人謝過女孩,審視自己纏著整齊繃帶的手。那道傷口又深又長,從掌部一直蔓延到手肘,他的每個動作都會帶來痛楚。海水暫時為傷口止瞭血,但沒等他們回到住處,傷口又裂開瞭。女孩趕來之前,傑洛特給前臂敷上瞭促進血凝並減輕痛楚的靈藥。艾希趕到時,發現傑洛特正在丹德裡恩的幫助下,試圖用魚線縫合傷口。艾希把他們臭罵一頓,立刻接過包紮傷口的工作。在這期間,丹德裡恩詳細描述瞭搏鬥的過程,又數次重申要保留創作歌謠的權利。不用說,艾希立刻向獵魔人拋出一堆他無法回答的問題。她對此相當不滿,認為他有意隱瞞,然後便變得悶悶不樂,不再發問瞭。

“艾格羅瓦爾已經知道瞭一切。”她說,“有人看到你們回來瞭,杜路哈德的老婆還逢人就說她在樓梯上看到瞭血跡。每個人都跑到礁石那兒,指望找到被海浪沖上岸的屍體。他們還在那兒找呢,不過我想,應該什麼都沒找到。”

“他們什麼都找不到。”獵魔人說,“我明天就去拜訪艾格羅瓦爾。如果方便的話,請你讓他禁止人們靠近龍齒礁。不過,千萬別提水下樓梯,還有丹德裡恩關於伊蘇城的幻想。財寶獵人會蜂擁而至的,這一來,我們會害死很多人……”

“我可不喜歡說閑話。”艾希噘著嘴,用力拂開面前那縷頭發,“就算我問你什麼,也不是為瞭跑出去像洗衣婦一樣大肆張揚。”

“抱歉。”

“我得出門瞭。”丹德裡恩插嘴道,“我跟埃克莉塔有約。傑洛特,我要穿你的夾克,我那件又濕又臟。”

“這兒所有東西都是濕的。”小眼睛嘲笑道,還報復性地踢瞭踢地上那堆衣服,“你們怎麼能這樣?應該把衣服掛在晾衣繩上晾幹……簡直讓人無法忍受。”

“這麼放著一樣能幹。”

丹德裡恩從衣服堆裡抽出獵魔人濕透的夾克,欣賞著嵌在袖子上的銀色飾釘。

“別胡說八道瞭!那是什麼?哦,不!包裡全是泥巴和海草!那個又是什麼?呀!”

傑洛特和丹德裡恩沉默地看著艾希用雙手握住那隻鈷藍色貝殼。他們已經忘記瞭它的存在。貝殼上的黴斑散發出惡臭。

“是份禮物。”吟遊詩人朝門口倒退過去,“明天是你的生日,對吧,洋娃娃?這就是給你的禮物。”

“就這個?”

“它很漂亮吧?”丹德裡恩嗅瞭嗅,又很快補充道,“是傑洛特送你的。他親手挑選的。哦……我要遲到瞭。回頭見……”

丹德裡恩離開後,小眼睛沉默瞭片刻。獵魔人看著散發惡臭的貝殼,不禁為吟遊詩人的謊話和自己的沉默而羞愧。

“你還記得我的生日?”艾希字斟句酌地說,又盡可能把貝殼舉到遠離自己的位置,“真的嗎?”

“給我吧。”

傑洛特尖聲回答。他翻身下床,盡量不碰到自己纏著繃帶的手。“請你原諒這麼愚蠢的……”

“不行。”她抗議道,從腰帶上取下一把小刀,“這貝殼很漂亮,我想留作紀念。我隻要把它洗幹凈,再扔掉……裡面的東西。我會把貝肉扔出窗外,留給野貓吃。”

有件東西落到地板上,又反彈起來。傑洛特瞪大眼睛,看清瞭艾希面前的東西。

那是顆珍珠。一顆散發乳白色光澤、質地完美又十分光滑的天藍色珍珠,像泡過水的豌豆那麼大。

“諸神在上……”小眼睛也看到瞭,“傑洛特……是顆珍珠!”

“是顆珍珠。”他大笑著重復道,“你總算得到禮物瞭,艾希。我很高興。”

“傑洛特,我不能接受。這顆珍珠起碼價值……”

“它是你的瞭。”傑洛特打斷她的話,“雖然丹德裡恩是個白癡,但他真的記得你的生日。他一直說希望你開心。看起來,命運以它自己的方式實現瞭丹德裡恩的願望。”

“那你呢,傑洛特?”

“我?”

“你也希望我開心嗎?這顆珍珠太美瞭……肯定非常值錢……你就不遺憾嗎?”

“隻要你開心就好。如果說我有什麼憾事……那也隻有一件。而且……”

“什麼?”

“而且我認識你沒有丹德裡恩那麼久,不知道你的生日是哪天。我也希望能送你件禮物,讓你快樂……並叫你洋娃娃。”

她用力撲向他的脖子。傑洛特預料到瞭她的舉動,及時轉過頭,讓她冰冷的嘴唇隻吻到自己的臉頰。他溫柔地抱著她,隻是有所保留。他感覺到女孩繃緊身體,緩緩退開些,但雙臂仍然勾在他的肩膀上。他知道她想要什麼,但他沒有回應她的期待。

艾希放開他,轉頭看著半開的臟兮兮的窗子。

“當然瞭。”她突然說,“你跟我不熟。我都忘瞭……”

“艾希。”片刻的沉默後,他回答,“我……”

“我跟你也不熟。”她氣勢洶洶地打斷他的話,“那又如何?我愛你。我控制不住,一點辦法都沒有。”

“艾希!”

“是的,我愛你,傑洛特。你怎麼想對我並不重要。從我在結婚禮堂見到你的那一刻,我就愛上瞭你。”

女詩人沉默地低下頭去。

她站在他面前,傑洛特真希望她就是把武器藏在水下的魚眼怪物:那樣的話,至少他還有一拼之力。

“你沒什麼想說的?”她問,“一個字都沒有?”

我累瞭,他心想,而且虛弱得要命。我需要坐下,我的視線模糊不清,我流瞭血,還什麼都沒吃……我需要坐下。這間該死的臥室……願它被閃電劈中,然後徹底燒光。這兒什麼傢具都沒有:最起碼也該有兩張椅子和一張桌子,讓我們可以更輕松地交談和傾吐,握住手也不會有危險。如果我坐在床墊上,再讓她也坐上來,那麼後果不堪設想。沒有比塞滿稻草的床墊更危險的東西瞭:坐上去就會往下沉,而且活動范圍小到躲不開……

“坐在我身邊吧,艾希。”

女孩猶豫不決地在床墊另一端坐下,和他拉開距離。

“聽說丹德裡恩拖著滿身是血的你回來,”她低聲說著,打破瞭沉默,“我就像個瘋婆子一樣跑出屋子,沒頭沒腦地亂跑。然後……你知道我是怎麼想的嗎?我覺得這是魔法,是你對我偷偷施瞭咒語;你迷惑瞭我,用法印、狼頭徽章還有邪眼。這就是我所想的,但我停不下來,因為我知道自己已經接受瞭……已經向你的力量繳械投降瞭。但事實更加可怕。傑洛特,你根本沒做這些事,你沒用咒語誘惑我。為什麼?為什麼你沒對我施法?”

獵魔人沉默不語。

“如果隻是因為魔法,”她續道,“情況就非常簡單,也容易解決。我會愉快地屈服於你的力量。可現在……現在我……我不知道我是怎麼瞭……”

活見鬼,他心想,要是葉妮芙和我相處時,跟現在的我有同樣的感覺,那真應該同情她才對。我不會再因為她的反應吃驚或反感瞭……永遠不會。

我對葉妮芙的期望——正如現在艾希對我的期望——不可能實現,而且比艾格羅瓦爾和希恩娜茲的愛情更難有結果。葉妮芙確信,僅有一點點犧牲是不夠的,所以我們會一再要求對方付出,永遠不知滿足。不,我不會再怪葉妮芙忽視我瞭。我發現,即使最微小的犧牲也無比沉重。

“傑洛特,”小眼睛呻吟著,把頭枕在他的肩膀上,“我真為自己的軟弱羞愧:它就像一種超自然的熱病,讓我沒法自由呼吸……”

傑洛特繼續保持沉默。

“我一直以為,愛情會讓你的頭腦進入莊嚴而美妙的狀態,即便失望時也能保持高貴。但愛情隻會讓你生病,傑洛特,一場可怕而又老套的病。在這種狀態下,你會像喝下毒藥,陷入情網的人為瞭解藥會不惜一切。所有一切,甚至是尊嚴。”

“艾希,我懇求你。”

“我因為欲望而放棄瞭尊嚴,又羞愧地承受沉默的折磨。我為自己讓你尷尬而羞愧,但我別無選擇,隻能眼睜睜地看著自己在命運面前淪陷,就像臥病在床,隻能仰賴他人的恩惠。疾病向來令我懼怕:它讓我虛弱、困惑而又孤獨。”

傑洛特緘口不語。

“我本該感謝的。”她用哀怨的語氣再次開口,“感謝你沒有乘人之危。但我做不到。你這麼做也讓我羞愧。我痛恨你的沉默,還有你驚恐睜大的雙眼。我恨你……恨你的緘默、你的真誠,還有你的……我也恨她,恨那個女術士:真想用刀子跟她做個瞭結……我恨她。命令我離開吧,傑洛特,因為我自己沒法離開,雖然這也是我的願望:離開這兒,回鎮子,回到旅店裡。我要為自己受到的羞恥和羞辱向你復仇……我不會放過任何機會……”

該死的,他心想。她的聲音越來越小,像順著樓梯滾落的破佈球。她肯定會哭出來的。天殺的,然後呢?我該怎麼做?

艾希聳起的雙肩像風中的葉子那樣顫抖。女孩轉過頭,哭得出奇安靜而又平和,沒發出一點抽噎的聲音。

我什麼都感覺不到,他驚恐地想。絲毫情感都感覺不到。就算我把她擁進懷裡,也隻是個早有預謀、精心計算的動作,絲毫不是發自內心。我會擁抱她,不是因為想這麼做,而是因為有這必要。我感覺不到任何情感。

等到他摟住女詩人的雙肩,她停止瞭哭泣,擦幹淚水,用力搖搖頭。她轉過頭,讓傑洛特看不到她的臉,然後把腦袋重重靠在他的胸口。

一點犧牲,他心想,隻要一點點……就能讓她冷靜下來:隻要一個擁抱,一個吻……她想要的隻有這些……就算不夠,那又怎樣?隻要一點點犧牲,還有一點點關註。她很漂亮,而且值得我這麼做……如果她還想要別的什麼……隻要能讓她冷靜下來就好。做一次溫柔、無聲而又平靜的愛。但是我……這對我來說都一樣,因為艾希身上是馬鞭草的香氣,不是丁香和醋栗,她也沒有觸感仿佛帶電的冰冷皮膚;艾希的頭發不是富有光澤的黑色、也不是龍卷風般的卷發;艾希的雙眼迷人、甜美、火熱而又蔚藍,卻並非冰冷而又平靜的深紫色雙眸。在做愛以後,艾希會沉沉睡去,會轉過臉來,雙唇微翕,而不是露出勝利的微笑。因為艾希……

艾希不是葉妮芙。

所以我連一點點犧牲都給不瞭她。

“求你瞭,艾希,別再哭瞭。”

“是啊……”她緩緩地、緩緩地挪開身子,“是啊……我明白。哭也無濟於事。”

他們在沉默中對坐,各自坐在稻草床墊的兩頭。夜幕開始降臨。

“傑洛特,”她突然開口,嗓音有些顫抖,“也許……就像這隻貝殼,這份奇怪的禮物……我們能在彼此的關系裡發現一顆珍珠?或許過一陣子?”

“我看到這顆珍珠,”最後,他費力地開口,“鑲嵌在銀制的小花裡,每一片花瓣都精雕細琢。我看到它用鏈子掛在你的脖子上,就像我的徽章。它會是你的護身符,艾希。一件保護你不受邪惡傷害的護身符。”

“我的護身符。”她重復著,低下頭去,“一顆困在白銀裡的珍珠,就像永遠無法掙脫的我。一件珠寶,一個代替品。這樣的護身符會帶來好運嗎?”

“會的,艾希。我保證。”

“我能繼續坐在你身邊嗎?”

“可以。”

夕陽西沉。黑暗一點點籠罩大地。他們肩並肩坐在一起,坐在閣樓房間的稻草床墊上,周圍沒有傢具,隻有陷在一攤冰冷燭淚裡、並未點燃的蠟燭。

他們在沉默中坐瞭很久。丹德裡恩回來瞭。他們聽到腳步聲,聽到魯特琴弦的撥動聲,還有他的哼唱聲。進瞭房間,丹德裡恩註意到他們的存在,卻一言不發。艾希也什麼都沒說。她站起身,頭也不回地走瞭出去。

丹德裡恩未置一詞,但在詩人的目光裡,獵魔人看出瞭他沒說出口的話。

“智慧種族。”艾格羅瓦爾的雙肘拄著椅子的扶手,用拳頭托著下巴,思忖著說,“水下文明。住在海底、長得像魚的生物。通向深海的樓梯。傑洛特,你以為我是那種沒腦子的公爵嗎?”

站在丹德裡恩身旁的小眼睛憤怒地哼瞭一聲。丹德裡恩緊張地搖搖頭。傑洛特不為所動。

“無論你相不相信,對我來說都一樣。我的責任是警告你。在那片海域航行的船隻,還有在退潮時靠近龍齒礁的人都將面臨巨大的威脅。如果你想知道我的聲明是否屬實,如果你想冒險,那是你自己的事。我隻是給你應有的警告。”

“哦!”澤李斯特突然插嘴,這位采珠業負責人就坐在艾格羅瓦爾身後的凹窗裡,“如果那些怪物跟精靈或地精差不多,那就沒什麼危險的。我害怕的是巫術制造的怪物。從獵魔人的說法來看,那些東西就像海底的鬼魂。我們沒法對抗鬼魂。最近我聽說,有位魔法師隻用眨眼工夫就殺死瞭莫克瓦湖的鬼魂,但他把一桶魔法藥劑丟進水裡,鬼魂就都完蛋瞭。一絲痕跡都沒剩下。”

“說得對。”一直沉默的杜路哈德插嘴道,“沒留下任何痕跡……但鯉魚、梭子魚、小龍蝦和貽貝也遭到瞭同樣的命運,甚至包括水底的水草——就連湖邊的赤楊樹都幹枯瞭。”

“真瞭不起。”艾格羅瓦爾幹巴巴地評論道,“多謝你精彩的主意,澤李斯特。還有別的嗎?”

“對……對……”澤李斯特漲紅瞭臉,繼續說著,“那個魔法師確實做過瞭頭,有點過火瞭。但我不靠魔法師也能成功,公爵大人。獵魔人說,搏鬥並殺死怪物是可行的,那我們就跟它們開戰吧,我的大人。就像從前那樣。這不是什麼新鮮事!矮人過去住在山裡,現在他們在哪兒?森林裡仍能看到野蠻的精靈和惡毒的小妖精,但他們離完蛋也不遠瞭。我們必須像祖先那樣保護我們的土地……”

“為瞭讓我的孫輩看到珍珠的顏色?”公爵皺著眉頭打斷他的話,“我沒那個時間,澤李斯特。”

“我有個簡單的法子:為每艘漁船配備兩船弓箭手。讓那些怪物懂得道理,學會恐懼。是這樣吧,獵魔人大師?”

傑洛特冷冷地看著他,沒有答話。

艾格羅瓦爾展示出高貴的側影,轉過頭去,咬住嘴唇。他又將目光轉向獵魔人,連連眨眼,皺起眉頭。

“你沒能完成你的使命,傑洛特……”他說,“你再一次浪費瞭良機。的確,你努力瞭,我不否認這一點,但我不會為沒有結果的努力酬謝你。我感興趣的隻有效率,獵魔人,而你的效率,說實話,真的很可悲。”

“說得好,親愛的公爵大人!”丹德裡恩諷刺道,“你真該跟我們一起去龍齒礁。我們——獵魔人和我本人——會非常慶幸有你拿著劍,幫忙對付一頭浮出海面的怪物。然後你就會明白情況,也不會再對早該掏出的酬勞……”

“像個魚販子一樣討價還價。”小眼睛說。

“我沒有討價還價和爭辯的習慣。”艾格羅瓦爾平靜地回答,“我說瞭,我一個子兒都不會給你,傑洛特。我們的契約是有效力的:解決威脅,消除危險,讓潛水采珠能安全進行。可你做瞭什麼?你講瞭個關於海底智慧生物的浪漫故事。建議我盡可能遠離資源豐富的場所。你究竟做瞭什麼?隻是殺瞭……順便問一句,你殺瞭幾個?”

“數量並不重要。”傑洛特的臉色微微發白,“至少對你不重要,艾格羅瓦爾。”

“說得沒錯,而且連半點痕跡都沒留下。哪怕你至少帶給我一隻魚怪的爪子,或許我也會像護林官帶回狼耳朵時那樣,給你些補償。”

“好吧。”獵魔人冷冷地說,“那我別無選擇,隻能道別瞭。”

“你錯瞭。”公爵說,“我可以給你一份收入體面的全職工作:保護漁夫的衛兵隊長。這不是終身職位,等到那個智慧種族懂得遠離我的人民,你就可以離開瞭。你怎麼想?”

“謝謝,但我不感興趣。”獵魔人面露苦相,“這工作不適合我。我認為同另一個種族開戰是非常愚蠢的行為。或許對一位無所事事的公爵來說,這樣的活動相當理想,但不適合我。”

“哦,真偉大!”艾格羅瓦爾大笑著說,“真高尚!你拒絕的樣子簡直像位國王!你拒絕瞭一筆大錢,口吻像個飽食終日的有錢人。傑洛特,你今天吃過東西嗎?沒有?那明天呢?後天呢?你的選擇會越來越少,獵魔人。在正常情況下,你也會難以維持生計,更別提一條胳膊還掛著吊帶……”

“你竟敢!”小眼睛大叫起來,“艾格羅瓦爾,你竟敢用這種口氣跟他說話?他掛著吊帶的胳膊可是在你的委托中受傷的!你怎能說出如此自私的話?”

“別說瞭。”傑洛特插嘴道,“別說瞭,艾希。沒有意義。”

“你錯瞭。”她憤怒地回答,“有意義。總得有人告訴公爵,他能有這個頭銜,是因為除瞭他,沒人想統治海裡的這麼一小塊石頭,可他卻覺得自己有資格羞辱別人。”

艾格羅瓦爾咬緊牙關,面紅耳赤,卻保持著沉默。

“是啊,艾格羅瓦爾,”艾希續道,“你以貶低同胞為樂,你喜歡俯視獵魔人這種替你賣命的人。但你要明白,獵魔人並不在乎你的輕蔑和侮辱,這些對他沒有任何影響,他甚至轉個身就會忘記。獵魔人也不會有你的仆人和臣民——就像澤李斯特和杜路哈德——那樣的感受,不會感到由衷而痛苦的羞愧。獵魔人也不會像丹德裡恩和我那樣,看到你就惡心。艾格羅瓦爾,你知道為什麼嗎?我來告訴你:因為獵魔人知道,他比你更優越,他的價值勝過你千倍。這就是他力量的源泉。”

艾希停瞭口。她飛快地低下頭,不讓傑洛特察覺到她美麗眼角的淚滴。女孩把手伸向脖子上的銀制小花,花朵正中央嵌著一顆天藍色的珍珠。這朵銀花的格狀花瓣出自某位名副其實的大師級珠寶匠之手。獵魔人為杜路哈德雇傭的手藝人的技藝感到高興,而且杜路哈德付清瞭所有費用,一個子兒都沒向他們要。

“因此,我的公爵大人,”小眼睛抬起頭來,“請別再侮辱獵魔人,讓他率領你的雇傭兵去對抗大海瞭。別再拿這種隻能逗人發笑的提議讓自己蒙羞瞭。你還不明白嗎?你可以雇用獵魔人,讓他完成特定的使命,保護人們不受傷害和威脅,但你沒法買下獵魔人,然後隨心所欲地使喚他。因為一個獵魔人,即使受瞭傷又挨著餓,也比你更有價值。所以他才會唾棄你可悲的提議。你明白瞭嗎?”

“不,達文小姐。”艾格羅瓦爾冷冷地回答,“我不明白。而且我不明白的事越來越多瞭。起先我不明白的是,為什麼我沒有下令把你們三個大卸八塊?至少也該痛打一頓,再用熾熱的烙鐵給你們留下記號。你——達文小姐——你想讓我們相信你無所不知,那就告訴我,我為什麼要放過你們?”

“當然,我這就告訴你。”女詩人針鋒相對地回答,“因為,艾格羅瓦爾,在你的內心深處,仍有一顆尊嚴的火花,在你暴發戶的傲慢背後,還有尚未完全磨滅的一絲榮譽感。在內心深處,艾格羅瓦爾,在你心靈的最深處,仍然愛著一條美人魚。”

艾格羅瓦爾面白如紙,用椅子扶手擦去手心的汗水。精彩,獵魔人心想,精彩啊,艾希。你太棒瞭。但他同時也覺得很累,非常非常累。

“滾出去。”艾格羅瓦爾沒精打采地說,“離開這兒。想去哪兒都行。別來打擾我。”

“別瞭,公爵。”艾希說,“在我離開之前,請接受我的另一條建議。這事本該由獵魔人來說,但我怕他忘記。所以我代他轉告你。”

“我在聽。”

“大海很廣闊,艾格羅瓦爾。沒人知道海平面那頭藏著什麼。你們把精靈趕進龐大的森林,但大海比最大的森林還要大。渡過大海,比跨過你們屠殺矮人的群山與山谷更難。在大海底部,住著一支配備瞭鐵甲的種族,它們懂得鑄造金屬的奧秘。當心點兒,艾格羅瓦爾。如果你讓弓箭手陪伴漁夫出海,就代表你向你並不瞭解的敵人宣戰。你驚動的說不定是大黃蜂的巢穴。因此我建議你,把大海留給他們,因為大海不屬於你。你不知道,也永遠不會知道,龍齒礁的那段水下樓梯通往何處。”

“你錯瞭,艾希小姐。”艾格羅瓦爾平靜地說,“我們知道那段樓梯通向哪兒。我們甚至可以沿著樓梯走下去,發現藏在大海彼端的東西,如果那兒真有東西的話。然後我們會從海裡拿走一切。即使我們辦不到,我們的子孫和子孫的子孫也能辦到,這隻是時間問題。即便會讓大海被鮮血染紅,這也是我們的工作。記住這一點,艾希,睿智的艾希,用歌謠記錄人類編年史的艾希。生命可不是歌謠,可憐的孩子,你隻是個小小的詩人,被華麗的辭藻蒙蔽瞭漂亮的雙眼。生命是一場戰鬥,就像比我們優越的獵魔人早就明白的那樣。是他們帶領我們前進,是他們開辟出道路,跨過那些阻擋人類腳步的生物的屍體。是他們和我們一起在保護這個世界。我們,艾希,隻能繼續這場戰鬥。創造人類編年史的不是你的歌謠,而是我們。我已經不需要獵魔人瞭,因為從現在開始,一切都阻擋不瞭我。一切。”

艾希臉色發白,朝那縷頭發吹瞭口氣,又猛地搖搖頭。

“你說一切,艾格羅瓦爾?”

“一切,艾希。”

女詩人笑瞭。

前廳突然傳來一陣騷動:他們聽到瞭腳步聲和叫喊聲。侍從和護衛闖進房間。他們或下跪,或鞠躬,將公爵圍在中央。

希恩娜茲出現在門口,穿著一條海藍色衣裙,上面裝飾著像浮沫那樣雪白的褶邊。那條裙子的衣領低得驚人,隻將美人魚傲人的雙峰遮住瞭一部分,又以軟玉和天青石的領子作為裝飾。她青瓷色的頭發巧妙地卷起,用珊瑚和珍珠做成的寶冠固定。

“希恩娜茲……”艾格羅瓦爾結結巴巴地說著,跪倒在地,“我的……希恩娜茲……”

美人魚用輕盈而優雅的腳步緩緩走來,動作像波浪一般流暢。她在公爵面前停下,笑瞭笑,露出滿口潔白小巧的牙齒,又用小手抬起衣裙,讓所有人都能目睹海女巫的超卓技藝。傑洛特吞瞭口口水。海女巫顯然知道怎樣的腿才算美麗,也懂得如何去塑造。

“啊!”丹德裡恩驚呼道,“我的歌謠……這正是我歌謠裡寫的……為瞭他,她用尾巴交換瞭雙腿,但也因此失去瞭嗓音!”

“我什麼都沒失去。”希恩娜茲用通用語高唱道,“至少暫時如此。變化之後,我感到煥然一新。”

“你會說我們的語言?”

“怎麼,不可以嗎?你怎麼樣,白發人?哦,你的愛人也在這兒……艾希·達文,如果我沒記錯的話。你對她多瞭些瞭解,還是跟她依然不熟?”

“希恩娜茲……”艾格羅瓦爾依然語無倫次,雙膝跪地向她靠近,“我的愛人!我的愛……我的唯一……你終於決定瞭……終於,希恩娜茲!”

美人魚做瞭個再清楚不過的手勢:她伸出手,讓他行吻手禮。

“哦是啊,我也愛你,傻瓜。什麼樣的愛人連一點點犧牲都辦不到?”

離開佈利姆巫德海角那天,清爽的晨霧淡化瞭地平線上的朝陽,讓它顯得不那麼刺眼。他們決定三人一同離開,但沒經過正式的討論,也沒有共同的目標,隻想再同行一段路。

他們離開瞭那片滿是巖石的海角,向由海浪沖刷而出、聳立於海灘處的懸崖,以及飽受風雨與海水侵蝕的古怪石灰巖道別。他們走進鮮花盛開、綠意盎然的多爾·愛達拉特山谷,海水的氣息、海浪的聲響、海鷗的啼鳴,依然駐留在他們的鼻翼和耳間。

健談的丹德裡恩不斷改換話題:巴爾斯鄉間強迫年輕女孩保留處子之身,直到結婚為止的愚蠢習俗;伊尼斯·博赫特島上的鐵鳥;生命之水與死亡之水;一種名叫“基石”、色彩就像藍寶石的酒的口感和麻醉效用;艾賓王國的王傢四胞胎,取瞭普茲、格裡特茲、米茲和胡安·帕佈羅·瓦瑟米勒這樣莫名其妙的名字。他還批評同行帶動的音樂和詩歌的新潮流,沒一個稱得上真正的藝術傢,他說。

傑洛特保持沉默。艾希也很安靜,僅回以隻言片語。獵魔人能感覺到她投來的目光,他在刻意躲閃。

他們乘渡船過瞭愛達拉特河,隻是被迫自己拉著繩子過去,因為船夫的臉色白得像紙,醉得像個癲癇病人,連系船的纜繩都解不開,無論問他什麼,他隻會回以毫無意義的“呃”。

河對面的村子令獵魔人心情愉快。位於河岸的村舍大都用柵欄圍起,暗示他有活可幹。

那天午後,正在休息時——他們留下丹德裡恩照看飲水的馬——艾希毫無預警地接近瞭傑洛特。

“傑洛特,”她輕聲說,“我……我受不瞭瞭。我已經受夠瞭。”

獵魔人試著避開她的目光,但她不肯放過他。艾希擺弄著項鏈上那朵嵌著天藍色珍珠的銀花。

“傑洛特……我們必須解決這個問題,不是嗎?”

她等待他的回答:隻需一個字,或是一個最微不足道的反應。但獵魔人知道,他無法為她付出什麼,也不想對她撒謊。他更不敢說實話,怕傷害她。

這時,丹德裡恩——永遠可靠的丹德裡恩——以他一貫的機智突然出現,緩和瞭氣氛。

“是啊,說得對!”他大喊道,把手裡的樹枝伸進水裡,撥開燈芯草和河生蕁麻,“你們真該做決定瞭,是時候瞭!我已經看膩這出戲瞭!你指望他做什麼,洋娃娃?某種他不可能做到的事?還有你,傑洛特,你在指望什麼?你指望小眼睛能讀出你的想法,就像……沒錯,就像另一個女人那樣?你指望她能像你一樣滿足於現狀,不要求對方吐露真情,也不必做出解釋或拒絕?你要過多久才能聽到她的話?你打算什麼時候開始理解?多年以後再從遙遠的記憶中領悟?見鬼,我們明天就分道揚鑣瞭!哦,我真是受夠你們兩個瞭。聽著:我會削一根榛木枝做釣竿,你們可以用這段時間說該說的話。全都說出來吧!試著達成共識。這沒你們想的那麼難。然後,看在諸神的分上,去做吧。洋娃娃,去跟他做該做的事;傑洛特,你也是,這對她有好處。然後,該死的,你們要麼各過各的日子,要麼……”

丹德裡恩猛地轉過身,折斷一根燈芯草,嘴裡咒罵不停。他打算用系上馬鬃的榛木枝一直釣到天黑。

等他消失,傑洛特和艾希佇立良久,靠著俯瞰河水的那棵柳樹的樹幹。他們手牽手,沉默不語。接著,獵魔人用低沉的聲音開始瞭長長的敘述,小眼睛聽著這一切,眼眶裡含著淚水。

然後他們做瞭。

接下來的一切都有條不紊。

第二天,他們安排瞭一場告別晚餐。艾希和傑洛特從村子裡買來一隻宰好的羊羔。趁討價還價的空當,丹德裡恩從屋後的菜園順走瞭新鮮的大蒜、洋蔥和胡蘿卜。他們還偷瞭隻做菜的鍋,巧妙地透過蹄鐵匠的柵欄縫隙塞瞭出去。獵魔人被迫用伊格尼法印修補瞭鍋子上的洞。

告別晚餐在森林深處一片開闊地舉行。篝火歡快地劈啪作響,傑洛特小心翼翼地翻轉羊羔,又用剝瞭皮的松樹枝攪著鍋裡熱氣騰騰的湯。小眼睛對烹飪一無所知,隻能彈著魯特琴,唱些下流的小曲兒活躍氣氛。

這是一場晚餐聚會。他們達成共識,等明天一早,三個人就會分道揚鑣,去尋找他們已經擁有的東西。但他們當時並不明白這個事實,也不清楚路會將他們帶向何方,隻是決定分開而已。

吃飽瞭羊羔肉和胡蘿卜,喝夠瞭杜路哈德送給他們的啤酒,他們一起聊天,一起大笑。丹德裡恩和艾希來瞭場歌唱比賽。傑洛特躺在雲杉枝上,雙手枕在腦後,他從沒聽過如此美麗的聲音和如此悅耳的歌謠。他想到瞭葉妮芙,也想到艾希。他有種感覺……

那天夜晚結束時,小眼睛和丹德裡恩唱起瞭著名的二重唱歌曲《辛西婭和維特文》,那是一首非凡的情歌,第一句是“那些並非我最初的眼淚……”傑洛特不禁覺得,就連樹木都彎下腰,聆聽兩位吟遊詩人的歌聲。

接著,散發著馬鞭草氣味的小眼睛躺在他身邊,貼著他的肩膀,腦袋枕在他的胸口,似乎嘆息瞭兩聲,隨後沉入瞭夢鄉。獵魔人過瞭好久才睡著。

丹德裡恩入迷地看著越來越微弱的火光,仍然坐在那兒,輕輕彈奏魯特琴。

他先彈奏瞭幾個音節,隨後轉為一段平靜的旋律。歌詞伴著音樂而來,被困在樂聲中,像困在透明琥珀裡的昆蟲。

這首歌謠講述瞭一位獵魔人和一位女詩人的故事:他們在海邊相遇,在尖叫的海鷗之間;他們初次相見就彼此一見鐘情;他們擁有誠摯的愛;他們漠視死亡,因為就連死亡也無法讓他們分開,更無法摧毀這份愛。

丹德裡恩知道,相信歌謠裡的故事的人少之又少,但他不在乎:歌謠不是讓人相信的,而是讓人感動的。

多年以後,丹德裡恩本可以改寫這首歌謠的內容,讓它更符合真相。但他沒有。真實的故事太過令人傷感。說真的,誰會想知道獵魔人和女詩人分開之後,從此天各一方?誰又想知道,四年後,小眼睛在維吉瑪死於肆虐的天花?誰想知道,是丹德裡恩抱著她的屍體離開城外的火葬柴堆,獨自一人靜靜走進森林,按她的遺願,把那兩件東西與她一同埋葬:她的魯特琴,還有她從未離身的天藍色珍珠。

不,丹德裡恩讓歌謠維持最初的版本,但他再沒唱過這首歌。無論在誰面前。

那天早上,一頭兇狠而饑餓的狼人趁著尚未消散的夜色闖入宿營地。但認出丹德裡恩的歌聲後,它駐足聆聽片刻,便消失在森林裡。

《獵魔人(全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