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木橋上響起馬蹄聲,尤爾加連頭都沒敢抬。他生生咽下尖叫,丟掉打算重新裝上的車輪鐵箍,飛快地鉆到馬車下。他流著眼淚,背靠車下那層厚厚的污泥與糞便,發出斷斷續續的嗚咽,在驚恐中瑟瑟發抖。
馬匹慢慢靠近馬車。馬蹄踏在長滿青苔、腐朽不堪的木板上。尤爾加謹慎地打量著它們。
“出來。”看不到模樣的騎手說。
尤爾加透過齒縫倒吸一口涼氣,絞盡腦汁思考對策。馬匹噴著鼻息跺跺腳。
“放松,洛奇。”騎手說,尤爾加聽到那人輕撫馬頸的聲音,“出來吧,朋友。我不會傷害你。”
商人不相信陌生人的話,但那聲音確實充滿魅力又令人安心,隻是語氣不大悅耳。尤爾加向好幾位神明默禱一番,終於戰戰兢兢地從馬車下探出頭。
騎手有一頭牛奶色的白發,用皮革發帶綁在腦後,身穿黑色羊毛外套,後擺落在栗色母馬的屁股上。他沒看尤爾加,而是在馬鞍上側過身,看著馬車車輪,還有卡在橋縫裡的輪軸。他突然抬起頭,冷漠地審視著峽谷邊緣的植被,目光從商人身上掃過。
尤爾加嘟囔著,從馬車底下艱難地爬出。他用手背蹭蹭鼻子,抹去臉上修理輪軸時沾上的木焦油。騎手專註而陰鬱地瞥瞭他一眼,目光銳利,有如一柄魚叉。尤爾加沉默不語。
“咱們兩個沒法抬。”陌生人指指陷進縫隙的輪軸,開口道,“你是獨自旅行嗎?”
“原本三個,大人。”尤爾加結結巴巴地說,“我的仆人跑瞭,那些懦夫……”
“不奇怪。”騎手望著橋下的峽谷,“一點兒不奇怪。我想你也該跑路瞭,趁還有時間。”
尤爾加沒有循陌生人的目光望去。幹涸河床的牛蒡和蕁麻間,散落著顱骨、肋骨和脛骨。那些黑暗空洞的眼窩讓商人害怕,那些微笑的牙齒和破碎的骨頭讓他快徹底崩潰,讓他僅存的勇氣像魚鰾般炸裂。如果再多待一會兒,他一定會忍不住逃跑,邊跑邊在心中尖叫,就像一個鐘頭前的車夫和仆人那樣。
“你在等什麼?”騎手掉轉馬頭,低聲發問,“等黃昏?那就太遲瞭。天黑以後,它們就會把你帶走。或許都不用天黑。走吧,騎上你的馬,跟我走。盡快離開這兒。”
“可是先生,我的馬車怎麼辦?”尤爾加用盡全力大喊,響亮的嗓音讓他自己都吃瞭一驚,他不清楚這是出於恐懼、絕望還是憤怒,“我的貨物!那可是整整一年的成果!我寧願死,也不能丟下它們!”
“看來你還不清楚這是什麼地方,朋友。”陌生人輕聲說著,指指橋下的遍地屍骸,“你不想丟下馬車?我得告訴你,等到黃昏,就算你坐擁德茲蒙王的寶藏,也沒法保住性命。別再想該死的馬車瞭,讓抄近路穿過鄉間的想法也見鬼去。你知道戰爭結束後,這兒發生瞭怎樣的大屠殺嗎?”
尤爾加一臉茫然。
“你不知道。”陌生人搖搖頭,“但你看看下面躺著什麼?不難發現,那些都是想抄近路的人。而你,卻說不會丟下馬車。我真想知道,你這瞭不起的馬車裡究竟裝著什麼?”
尤爾加沒說話。他抬頭看著騎手,猶豫著該回答“麻絮”還是“破佈”。
騎手似乎也不在意他的回答,他正在安慰不安甩頭的栗色母馬。
“大人……”終於,商人語無倫次地說,“幫幫我。救救我。我這輩子都會感激您……別讓我……您要什麼我都給你,隻要您開口……救救我,大人!”
陌生人突然轉過頭,雙手按住馬鞍橋。“你說什麼?”
尤爾加張大嘴巴,說不出話來。
“我要什麼你都給我?再重復一遍。”
尤爾加吞瞭口口水,閉上嘴巴。他後悔自己沒細想就說出那句話。他在猜陌生旅人會提出什麼要求。一切都有可能,甚至包括每月一次跟他年輕的妻子克麗絲蒂黛幽會。但與失去馬車相比,這些似乎不算什麼,更好過淪為谷底的白骨。商人的本能很快屈服於對現狀的考慮。騎手看起來不像流浪漢,也不像戰爭結束後相當常見的強盜,更不像王子或王室顧問,或是那些自以為瞭不起、喜歡從鄰居手裡敲詐錢財的騎士。按尤爾加的估算,他的酬勞應該在二十金幣左右,但他的商人本能阻止瞭他主動開價。
他決定再也不亂說什麼“感激一輩子”瞭。
“我問你,我要什麼你都給我嗎?”陌生人冷靜地重復道,等待商人的答復。
他隻能回答瞭。尤爾加用力咽瞭口口水,點點頭。出乎意料的是,陌生人臉上並無得色,甚至沒為自己談妥買賣而面露微笑。他往山澗下吐瞭口口水,在馬背上側過身。
“我在幹什麼?”他悲哀地說,“是不是犯瞭個錯誤?我會盡力幫你擺脫困境,但我沒法保證這場冒險中不會有人送命。如果我們都能活下來,那你……”
尤爾加繃緊身子,眼看就要哭出來瞭。
“那你回傢之後,”黑衣騎手飛快地說,“要把在你傢裡出現、你又不知情的東西送給我。能發誓嗎?”
尤爾加遲疑地點點頭。
“很好。”陌生人咧嘴笑道,“你最好藏回馬車下面。太陽快落山瞭。”
陌生人跳下馬,脫掉外衣。尤爾加發現陌生人背著劍,用皮帶斜挎在肩頭。他好像聽人說過,有一群人就是這樣攜帶武器。陌生人穿著黑色皮夾克,長及腰際,長長的金屬護手鑲滿銀飾釘,說明他來自諾維格瑞或附近地區。這樣的打扮最近在年輕人中很流行,但陌生人已經不年輕瞭。
騎手取下馬背上的行李,轉過身。他用銀鏈掛在胸前的徽章開始顫抖。他的懷裡抱著個小鐵盒,還有個長包裹,上系皮繩。
“怎麼還不躲到馬車下面?”他說著,走上前去。
尤爾加註意到,徽章上刻著露出獠牙的狼頭圖案。
“先生,您是個……獵魔人?”
陌生人聳聳肩。“沒錯,我是獵魔人。好瞭,躲到馬車下面去。別出來,閉上嘴巴。我得獨處一會兒。”
尤爾加照做瞭。他蹲在車輪旁邊,躲到馬車的油佈下。他不想知道陌生人在馬車另一邊幹嗎,也不想看到峽谷底部的屍骨。他盯著自己的鞋,還有腐朽橋面上形狀像星星的綠色苔蘚。
獵魔人。
太陽消失瞭。
他聽到瞭腳步聲。
陌生人一步一頓,從馬車後緩緩走出,站到木橋中央。尤爾加看著他的背影。他註意到,陌生人背後的劍不是先前那把。這件武器很華麗:劍柄、護手和劍鞘上的裝飾都閃著星辰般的光。暮色中,劍熠熠生輝。
籠罩森林的金紫色光彩漸漸淡去。
“先生……”
陌生人扭過頭。尤爾加拼瞭老命才沒叫出聲。
陌生人臉色慘白,毛孔放大,像一塊新鮮的奶酪。他的眼睛……諸神啊……恐懼傳遍尤爾加的全身。他的眼睛……
“躲到馬車後頭,快!”陌生人低聲命令。
跟他先前聽到的嗓音不同。商人覺得膀胱一陣發緊。
陌生人轉過身,沿橋往前走去。
獵魔人。
拴在車上的馬噴瞭噴鼻子,一聲嘶鳴,蹄子用力跺在橋面上。
一隻蚊子嗡嗡飛過尤爾加耳邊,商人甚至忘記伸手去拍。第二隻蚊子飛過。一整群蚊子正在峽谷對面的灌木叢中集結。
它們在尖叫。
尤爾加壯著膽子偷眼打量,才發現那並不是蚊子。
漸濃的暮色中,小巧、可怕、畸形、高度不超過一厄爾(1)、如骷髏般單薄的身影占據瞭峽谷對面。它們步伐怪異,像蒼鷺一樣走到橋上,用生硬的動作高高抬起腫脹的膝蓋。它們扁平而滿是皺褶的臉上,有一對黃疸病人般的鼓脹雙眼,青蛙似的小嘴露出森森獠牙。它們越走越近,嘴裡發出嘶嘶聲。
陌生人站在橋中央,平靜得仿佛一尊雕像。他突然抬起右手,手指做出怪異的手勢。小怪物嘶嘶叫著後退,隨即再次前沖,速度越來越快,同時抬起木棍般細長的前肢,在空氣中抓撓。
左邊傳來利爪破空聲,一隻怪物從橋下現身,其他那些也以驚人的速度飛撲而至。陌生人轉身,劍光一閃,從橋底爬上來的怪物的腦袋飛到六尺高的空中,拖出一道血線。白發男人闖進剩下的怪物群中,長劍左右揮舞。怪物從四面八方向他攻來,尖叫著揮舞四肢。閃著寒光的劍如剃刀般銳利,但沒能嚇退它們。尤爾加貼著馬車縮成一團。
有個血淋淋的東西落到他腳邊。是一條瘦骨嶙峋的前肢,連著四根指爪,覆著母雞般的鱗狀皮膚。
商人尖叫起來。
他覺得有個東西悄然靠近自己。商人縮起身子,想躲到馬車下。可那駭人的東西已經騎到他的脖子上,長著尖爪的前肢抓住他的太陽穴和臉頰。尤爾加閉上眼睛,尖叫著拍打它的身體,奮力掙紮,突然發現自己竟來到瞭木橋中央,周圍的木板上滿是怪物的屍體。獵魔人和怪物們激戰正酣,但除瞭混亂的場面和不時閃過的銀光,商人什麼都看不清。
“救命!”他大喊道,感覺尖銳的獠牙已穿透兜帽,裹住他的後腦。
“低頭!”
他將下巴貼上胸口,用目光尋找迅疾揮來的利劍。長劍嗡鳴,劃破空氣,擦過他的兜帽。尤爾加聽到沉悶而駭人的破裂聲,滾燙的液體當頭澆下,灑在他肩頭。脖子上驟增的重量讓他雙膝一軟,跪倒在地。
商人看到,又有三隻怪物從橋下跳上來,像蝗蟲一樣躍起,抱住陌生人的雙腿。其中一隻青蛙似的面孔被一劍劈成兩半,僵硬地蹣跚後退,仰天栽倒。第二隻被劍尖刺穿,癱軟倒地,痙攣不止。其餘怪物像螞蟻一樣圍住白發男子,將他逼到橋邊。第三隻怪物尖叫著從戰團中飛出,身子陣陣抽搐。與此同時,獵魔人與怪物們一同翻下橋面,落進峽谷。尤爾加坐在地上,雙手抱頭。
商人聽到,橋下先是傳來怪物勝利的叫嚷,但隨即被劍刃破空聲、尖叫聲和痛呼聲取代。黑暗中響起石頭的碰撞聲,踩碎枯骨的噼啪聲,然後又是利劍的呼嘯,最後是一聲令人血凝的絕望嘶吼,卻又戛然而止。
一片寂靜。隻有森林深處的鳥兒不時發出一聲驚叫。然後,連鳥兒也安靜下來。
尤爾加用力咽瞭口口水,抬起頭,略微直起身子。寂靜依然籠罩著四周,就連樹葉都靜止不動。
整片森林都在恐懼中沉默。破碎的雲彩讓夜空愈加昏暗。
“嘿!”
商人猛地轉身,雙手本能地護在身前。黑衣獵魔人站在他面前,一動不動,手中舉著閃亮的長劍。尤爾加註意到,他的身體正朝著一側歪斜。
“大人,您打退它們瞭?”
獵魔人沒有回答。他沉重而笨拙地邁出一步,摸摸左髖部,然後伸手扶住馬車。尤爾加發現,反著光的黑血滴落在木板上。
“大人,您受傷瞭!”
獵魔人還是沒回答。他扶著馬車,對上商人的目光,緩緩地倒在橋上。
二
“輕點兒,小心……腦袋下面……誰來扶住他的頭!”
“這邊,這邊,放到馬車上!”
“諸神啊……尤爾加老爺,他的繃帶下面又淌血瞭……”
“別說廢話瞭!過來,快點兒!普羅菲,別慌慌張張的!還有你,維爾,給他蓋上毛毯,沒看到他在發抖嗎?”
“喂他喝點兒伏特加咋樣?”
“給昏迷的傷員灌酒?你瘋瞭吧,維爾?把酒瓶拿過來,我得喝一口……你們這些懦夫!卑鄙、無恥、可悲!居然先跑瞭,隻留我一個人!”
“尤爾加老爺!他在說話!”
“什麼?他說什麼?”
“不太清楚……好像是個名字……”
“什麼名字?”
“葉妮芙……”
三
“我在哪兒?”
“躺著別動,先生,不然傷口又該裂開瞭。那些可怕的怪物把您的腿都咬到見骨瞭。您流瞭很多血……不記得我瞭嗎?我是尤爾加!您在橋上救瞭我的命,還記得嗎?”
“哦……”
“您渴嗎?”
“渴得要命……”
“喝吧,大人,喝吧。您在發燒,身子很虛弱。”
“尤爾加……我們在哪兒?”
“在路上,坐著我的馬車。什麼也別說瞭,先生,先別動。我們必須穿過森林,去最近的人類定居點,再找個醫師。您的傷口包紮得不夠厚,一直在流血……”
“尤爾加……”
“怎麼瞭,大人?”
“在我箱子裡……有個瓶子……用綠色的蠟封口。打開封口,倒進杯子……拿給我。別碰其他瓶子……如果你們還珍惜自己的性命……快,尤爾加……該死,馬車晃得真厲害……瓶子,尤爾加……”
“來瞭……喝吧。”
“謝謝……仔細聽好。我會馬上睡著,還會劇烈掙紮、胡言亂語,但過一會兒,我會像死屍一樣安靜。沒什麼的,不用怕……”
“睡吧,大人,不然傷口又會裂開,您的血會流光的。”
獵魔人躺在毛毯上,頭暈目眩,感覺到商人把散發馬汗味的外套和毛毯蓋在他身上。馬車顛簸不止,每一下都讓他的大腿和屁股隱隱作痛。他咬緊牙關。頭頂的夜空星辰無數,它們離他那麼近,仿佛掛在樹梢,觸手可及。
他選擇瞭離光芒最遠的路,想藏身在搖曳的陰影中。這並不容易:這裡到處都是點燃的松木堆,火把的紅光點綴夜空,厚重的煙霧湧入黑暗。在起舞的身影之間,火堆噼啪作響,光芒閃爍。
傑洛特停下腳步,讓朝他這邊走來、擋住所有去路的遊行隊伍通過——他們情緒高昂,正瘋狂地大呼小叫。有人抓住他的肩膀,塞給他一個小杯子,杯中液體浮泛著泡沫。他禮貌地回絕,把這個搖搖晃晃抱著一桶摻水啤酒的傢夥推回人群。他不想喝酒。
今晚不想。
離他不遠,那座用樺樹幹搭成、俯瞰大堆篝火的舞臺上,金發的五月節國王戴著鮮花和樹枝編成的王冠,正在親吻五月節王後:他透過她被汗水打濕的纖薄束腰外衣,愛撫她的乳房。國王早已爛醉如泥,身子晃來晃去,全靠抱住王後才能保持平衡。他一隻手拿著一大杯啤酒。王後也喝醉瞭,頭上的花冠蓋住瞭眼睛,但她隻顧摟著國王的脖子,兩隻腳甩來甩去。人群在舞臺上載歌載舞,揮舞著纏有花朵和藤蔓的樹枝。
“五月節!”有個女孩在傑洛特耳邊大吼。
她扯住他的袖子,把他拉進狂歡的隊伍。她在他身邊翩翩起舞,衣袍和插在頭上的花朵隨風搖擺。他沒有抗拒,跟著她加入舞蹈。他靈巧地轉動身子,避開其他正在跳舞的人。
“五月節!五月前夜!”
他們身邊爆發瞭一陣騷動,有個男孩抱著一個女孩,跑向篝火光芒外的黑暗,女孩發出緊張的笑聲和叫喊聲,在他懷裡不停掙紮。人們手拉手,高聲叫嚷,沿篝火間的道路前進。有個人摔瞭一跤,破壞瞭隊形,人們隨即分成較小的幾群。
女孩透過額頭充當裝飾的樹葉打量傑洛特。她走上前,用力摟住他的雙肩。他生硬地想要拒絕,手指貼上薄薄的亞麻衣物,按在她潮濕的身體上。她抬起頭,閉上眼,牙齒在微張的唇間閃爍著耀眼的光。女孩身上散發出汗水、香草和煙的味道,還有欲望的氣息。
有何不可,他心想,揉皺她背後的衣裙。他的雙手享受著潮濕的溫暖。這個年輕女孩不是他喜歡的類型:個子太小,衣服又太緊,裙子勒進瞭腰身。他用手指感受她浮凸有致的身體,雖然他不該撫摩那裡。但在這樣的夜晚……又有什麼關系?
五月節……地平線上的火焰。五月節,五月前夜。
離他們最近的篝火處,人們把成捆的幹松枝投進火中,黃色的光芒更加鮮明,將周圍照得透亮。女孩對上傑洛特的雙眼。他聽到她倒吸一口涼氣。她的身體突然繃緊,放在獵魔人胸口的手指蜷曲起來。傑洛特放開她。她猶豫片刻,馬上挪開身子,但臀部沒有立刻離開獵魔人的大腿。她低著頭,躲避他的目光,隨後抽出雙手,後退一步。
他們佇立片刻,就這麼靜靜站著,對狂歡的人群視而不見。隨後,女孩尷尬地轉過身,飛奔而去,消失在起舞的人群中。她隻悄悄回望瞭一眼。
五月節……
可我在這兒幹嗎?
黑暗中有顆星辰在閃爍,光芒耀眼。獵魔人脖子上的徽章開始顫抖。傑洛特本能地放大瞳孔,毫不費力地看穿黑暗。
那女人不是農傢出身。鄉下女孩不會穿黑絲絨鬥篷。鄉下女孩隻會被男人推進或拉進灌木叢,她們會大呼小叫,咯咯直笑,像剛撈起來的魚一樣扭動和顫抖。她們不會采取主動,可這個女人正把舞伴拉進暗處——那個金發男人的襯衣已經敞開一半。
鄉下女孩不會在脖子上圍條絲絨緞帶,緞帶上也不會飾有星形黑曜石。
“葉妮芙?”
蒼白的瓜子臉上,紫羅蘭色的雙眼閃閃發光。
“傑洛特……”
她放開金發男子的手,後者的胸口閃爍著汗水光澤,仿佛一塊銅板。年輕男人搖晃幾下,跪倒在地。他四下張望,抱怨一句,緩緩起身,用懷疑而尷尬的目光打量著他們,隨後朝篝火走去。女術士看都沒看他一眼,隻是心無旁騖地盯著獵魔人,抓著鬥篷邊的手在顫抖。
“見到你真好。”他的語氣不帶絲毫感情。
他能感到,兩人間的氣氛繃緊瞭。
“我也一樣。”她微笑著回答,笑容似乎有些勉強,但他不能肯定,“我同意,這是個意外驚喜。傑洛特,你在這兒幹嗎?哦!抱歉,請原諒我的直率。你的目的當然跟我一樣。五月節慶典。區別在於,這麼說吧,你抓瞭我一個現行。”
“我打擾到你瞭。”
“我是個大活人。”她戲謔地說,“今晚還沒結束呢,隻要我想,隨時可以再找一個。”
“可惜我就不行。”他裝出滿不在乎的樣子,勉強擠出一句,“有個女孩在火光下看到我的眼睛,然後就逃跑瞭。”
“等到明天一早,”她的笑容越來越顯虛偽,“等她們徹底玩瘋,就不會關註這些瞭。你可以再找一個,我相信……”
“葉……”
接下來的話如鯁在喉。
他們對視良久,真的很久。篝火的紅光在他們臉上舞動。葉妮芙突然嘆瞭口氣,垂下頭,長長的睫毛擋住雙眼。
“傑洛特,別。別再提瞭……”
“今天是五月節。”他打斷她,“你忘瞭嗎?”
她緩緩走來,一隻手按住他的肩膀,身子輕輕貼上他的胸膛。他撫摩著她頭上像蛇一樣蜷曲的烏黑發卷。
“相信我。”她抬起頭,低聲道,“如果我們隻是……那我片刻都不會猶豫。但這毫無意義。一切都會重新開始,又像從前那樣結束。毫無意義……”
“每件事都得有意義嗎?今天可是五月節。”
“五月節?”她看著他,“那有什麼分別?我們是被篝火和歡慶的人群吸引來的。我們想跳舞,想放松,想喝點酒,好好享受自由,慶祝自然周期的復興。然後呢?我們碰巧遇見瞭對方……我們多久沒見瞭?一年?”
“一年兩個月零十八天。”
“我好感動啊。你特意記下的?”
“是啊,葉……”
“傑洛特,”她突然抽身後退,連連搖頭,“讓我把話說清楚:這不可能。”
他點點頭,表示明白。
葉妮芙掀開絲絨鬥篷。她在下面穿著薄薄的白襯衫,以及用銀鏈束起的黑裙子。
“我不想重來一次。”她說,“光是想到和你做……我跟那個金發帥小夥想做的事……用同樣的方式……光是想到這些,傑洛特,我都覺得是在貶低自己。這是在侮辱你我的人格。明白嗎?”
他又點點頭。她隔著低垂的睫毛看著他。
“你不走嗎?”
“不。”
她沉默片刻,不耐煩地聳聳肩。
“我冒犯你瞭?”
“沒有。”
“來吧,我們找個地方坐下,離噪音遠一點。我們聊會兒天。你瞧,我是真心為這次見面感到高興。我們坐一會兒,好嗎?”
“好的,葉。”
他們遠離篝火,進入黑暗,朝森林邊緣走去,小心地避開一對對正在親熱的男女。為瞭找個安靜地方,他們走瞭好一會兒,最後停在一座小山上,旁邊有叢杜松,像柏樹一樣高大纖細。
女術士摘下胸針,脫掉鬥篷,鋪在地上。他坐在她身旁,想摟住她的肩膀,但這隻會惹惱她。葉妮芙扣好敞開的襯衣,傑洛特專註地看著她的動作。她嘆瞭口氣,抱住他。傑洛特知道,讀心會耗費葉妮芙相當的精力,但她可以本能地感覺到他人的意圖。
他們一言不發。
“哦,看在瘟疫的分上!”她突然大喊,掙脫他的擁抱。
女術士抬起雙臂,念出一個咒語。紅綠兩色氣泡升上他們頭頂的天空,在高處炸開,羽毛般的鮮艷花朵隨之浮現。篝火那邊傳來大笑聲和歡呼聲。
“五月節。”她語帶苦澀,“五月前夜……自然周期又要開始瞭。他們會及時行樂……”
附近還有別的術士。三道橙色閃光在遠處亮起。森林另一邊出現瞭一眼彩虹色間歇泉:噴發的流星不時飛旋著躥上天空,炸開。篝火邊起舞的人群連聲贊嘆。傑洛特察覺到緊張的氣氛,於是輕撫葉妮芙的發卷,聞著她的長發散發出的丁香和醋栗的氣息。如果我太想要她,他心想,她會察覺到,繼而心煩意亂。我該輕聲問她最近過得好不好。
“還是老樣子。”她說,嗓音卻有些發抖,“沒什麼值得一提的。”
“別這樣,葉。別讀我的心。這讓我不舒服。”
“抱歉,本能反應。你呢,傑洛特,有什麼新鮮事?”
“沒有,沒什麼值得一提的。”
他們一陣沉默。
“五月節!”她突然大喊。傑洛特感到貼在胸前的肩膀繃緊瞭。“他們在享樂,在慶祝永恒的自然周期。可我們呢?我們在幹嗎?我們隻是註定要滅亡、要消失、要被人遺忘的老古董。自然會重生,周期會重啟,但我們不會,傑洛特。我們無法讓生命延續。我們被剝奪瞭這種可能性。我們天賦異稟,能做出非凡之舉,甚至可以違背自然,但相應地,我們卻被剝奪瞭最簡單、最自然的能力。比人類活得久又有什麼意義?我們的冬天過後不會再有春天,我們無法重生,我們會隨人生的終結而終結。我們被吸引到篝火旁,但我們的存在本身就是個殘酷的笑話,是對節日的褻瀆。”
她沉默下來。傑洛特不喜歡看她陷入這麼陰鬱的情緒。他瞭解原因。她的心病又犯瞭,他心想。有一段時間,她似乎忘記或接受瞭自己的宿命。他把葉妮芙抱在懷裡,像哄孩子一樣輕輕搖晃。她沒反抗。傑洛特並不吃驚。他知道,她需要這個。
“要知道,傑洛特。”她的語氣突然平靜瞭,“我最想念的就是你的沉默。”
他用嘴唇親吻她的頭發,她的耳朵。我想要你,葉,他心想,我想要你,你知道的。你很清楚,葉。
“我清楚。”她低聲道。
“葉……”
“隻有今天。”她睜大眼睛看著他,“隻有這個即將消逝的夜晚。這是我們的五月節。我們會在早晨分開。我求你,不要指望別的什麼。我不能……我辦不到。原諒我。如果這個要求傷害瞭你,那就吻吻我,然後放我走吧。”
“如果吻瞭你,我就走不瞭瞭。”
“我想也是。”
她揚起頭。傑洛特吻瞭她微翕的雙唇,動作小心翼翼:先是上唇,然後下唇。他將雙手埋進她的卷發,撫摩她的耳朵、耳垂上的寶石耳環,還有她的脖子。葉妮芙回應他的吻,身子貼近他,靈巧的手指解開他夾克的搭扣。
她躺倒在鬥篷上。鬥篷下是厚厚的青苔。傑洛特吻瞭她的乳房。他感到她纖薄襯衣下的乳頭變得硬挺。她的呼吸漸漸紊亂。
“葉……”
“拜托,別說話。”
她赤裸的皮膚柔軟而冰涼,讓他的手掌和指尖微微發麻,仿佛觸電一般。葉妮芙的指甲摳進傑洛特顫抖的脊背。叫喊聲、歌唱聲和口哨聲一直從篝火那邊傳來,伴之以團團火花和紫色煙霧。擁抱,愛撫。他的,還有她的。冷顫。迫不及待。她細長的雙腿纏上他的腰,像樹葉般顫抖,他伸手輕撫。
五月節!
呼吸與喘息如芭蕾舞曲般唱響。他們眼前閃過光芒。丁香和醋栗的味道包裹住他們。五月節的國王與王後不也是個褻瀆的笑話嗎?還是關於遺忘的笑話?
五月節,五月前夜!
傑洛特和葉發出刺耳的呻吟。黑色發卷蓋住他們的雙眼和嘴唇。他們顫抖的手指交扣在一起。呼喊。濕潤的黑色睫毛。呻吟。
然後便是寂靜。永恒的寂靜。
五月節……地平線上的火焰……
“葉?”
“喔……傑洛特!”
“葉,你哭瞭?”
“我沒哭!”
“葉……”
“我向自己發過誓……我……”
“別說瞭。沒這個必要。你不冷嗎?”
“冷。”
“現在呢?”
“好多瞭。”
天空以驚人的速度亮起。森林的黑色輪廓重新浮現,參差不齊的樹梢自模糊的黑暗中現身。在她身後,一片預示黎明的蔚藍在地平線暈染開來,淹沒瞭群星。周圍更冷瞭。傑洛特更加抱緊葉妮芙,又將外衣蓋在她身上。
“傑洛特?”
“嗯?”
“天快亮瞭。”
“我知道。”
“我傷到你瞭嗎?”
“有一點兒。”
“又要重來一次嗎?”
“從來就沒結束過。”
“拜托……跟你在一起,感覺很好……”
“別說瞭。一切都很好。”
樹叢中飄來煙霧的氣息。丁香和醋栗的味道徘徊不去。
“傑洛特?”
“嗯?”
“還記得凱斯卓山那次相遇嗎?那頭金龍,叫什麼來著?”
“記得。三寒鴉。”
“他說我們……”
“我記得,葉。”
她親吻他的後脖頸,掠過的頭發讓他脖子發癢。
“……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她喃喃道,“也許註定屬於彼此。但我們不會有結果,真可惜。黎明破曉之時,我們必須分開。這是唯一的選擇。我們必須分開,免得傷害彼此:我們註定屬於彼此,是天生一對,但創造我們的傢夥考慮得太不周全。請原諒。我必須告訴你這些。”
“我知道。”
“做愛也毫無意義。”
“我不這麼想。”
“去辛特拉吧,傑洛特。”
“什麼?”
“去辛特拉。去吧,這次別再放棄。不要重復你上次的錯誤……”
“你怎麼知道的?”
“我瞭解你的一切。忘瞭嗎?去辛特拉,越快越好。黑暗的時代即將來臨,非常黑暗的時代。你必須及時趕到……”
“葉……”
“不,什麼都別說,拜托。”
空氣越來越清新,天色也越來越亮。
“現在別走,我們等到天亮……”
“好啊。”
四
“別起來,大人。您的繃帶該換瞭,因為傷口很臟,您的腿又腫得嚇人。諸神啊,太糟瞭……咱們得盡快找個醫師……”
“叫醫師見鬼去!”獵魔人呻吟道,“把我的箱子拿來,尤爾加。對,就這個瓶子,把裡面的東西直接倒在傷口上。啊!看在瘟疫和霍亂的分上!沒事,多倒……哦!很好。幫我包起來,再拿點東西蓋上……”
“您的整條大腿都腫瞭,大人……您還在發燒……”
“發燒個鬼……尤爾加?”
“什麼事,大人?”
“我忘瞭謝謝你。”
“該道謝的是我,不是您。您救瞭我的命,又為保護我受瞭傷。可我呢?我做瞭什麼?不過是照顧一個人事不省的傷員。我把他抬上馬車,讓他不至於死掉。這很平常,獵魔人大師。”
“不平常,尤爾加。在同樣情況下,我曾被人像狗一樣丟在路邊……”
商人低下頭,沉默不語。
“是啊……確實有那樣的人。這個世界很殘酷。”終於,他低聲道,“但這不是我們行事卑劣的理由。人應該良善,我父親是這麼教我的,我也這麼教兒子們。”
獵魔人陷入沉默,看著前方道上的樹枝,看著它們隨馬車移動而消失。他的大腿恢復瞭知覺,痛楚消失瞭。
“我們在哪兒?”
“剛從淺灘涉過特拉瓦河,眼下正在阿爾克肯奇森林。我們離開瞭泰莫利亞,來到索登王國境內。邊境關卡稅務官檢查馬車時,您一直在沉睡。必須得說,他們見到您很吃驚,但年紀最大的官兵認識您,於是放我們通過。”
“他認識我?”
“是啊,毫無疑問。他叫您傑洛特,原話是利維亞的傑洛特。這是您的名號嗎?”
“對……”
“他答應派人騎快馬到前頭去,就說我們需要醫師。我給他塞瞭點錢,免得他忘記。”
“謝謝,尤爾加。”
“別,大人,我說過瞭:道謝的人該是我。我還欠您一份酬勞呢。我們說好……怎麼瞭,大人?是不是覺得很虛弱?”
“尤爾加,給我綠色封蠟的瓶子……”
“大人,您又會變成先前那副樣子……在夢裡大喊大叫……”
“給我,尤爾加……”
“聽您的。等我先倒進杯子……諸神在上,我們需要醫師,而且要快,不然……”
獵魔人轉過頭去。在城堡花園旁邊那條幹涸的溝渠裡,傳來孩童們玩耍的叫聲。足有十幾個孩子,扯著稚嫩的嗓音興奮地彼此尖叫,吵得人耳膜生疼。他們在溝渠裡跑上跑下,就像一群聚在一起卻不斷改變方向的小魚。有個男孩氣喘籲籲地跑在後頭,試圖跟上瘦得像稻草人的大男孩們——這種狀況倒挺常見。
“孩子還真多。”獵魔人評論道。
莫斯薩克擠出一絲微笑,扯著胡須聳聳肩。
“是啊,很多。”
“其中一個……哪個男孩是著名的意外之子?”
德魯伊移開目光。
“傑洛特,我不能……”
“因為卡蘭瑟?”
“當然。你以為她會把孩子輕易交給你?你明白的,不是嗎?她是個鐵打的女人。我要告訴你一件事,我本不該說出口的。希望你能明白……另外,我希望你不要出賣我。”
“說吧。”
“那個孩子六年前出生時,卡蘭瑟召見瞭我,命令我找到你,把你殺掉。”
“你拒絕瞭。”
“沒人能拒絕卡蘭瑟。”莫斯薩克直視他的雙眼,嚴肅地回答,“我本來已經準備出發瞭,她卻把我叫瞭回去,二話沒說撤銷瞭命令。你跟她說話時要謹慎。”
“我會的。告訴我,莫斯薩克:多尼和帕薇塔出瞭什麼事?”
“他們從辛特拉坐船去史凱利格群島,途中意外遭遇風暴。那條船連塊木片都沒剩下。傑洛特……問題在於,孩子莫名其妙沒跟他們上船。這點令人費解。他們本想帶孩子一起,但在最後一刻改瞭主意。沒有人知道原因。帕薇塔一直跟孩子形影不離……”
“卡蘭瑟怎麼挺過來的?”
“你覺得呢?”
“我懂瞭。”
孩子們大喊大叫,爬上溝頂,就像一群吵嚷的地精。傑洛特註意到一個小女孩,跟那些男孩一樣瘦小、吵鬧,留著金色發辮,跑在那群孩子前面。孩子們一聲呼喊,順著溝渠的陡坡再度滑下。至少半數孩子跌倒在地,包括那個女孩。最小的孩子還是跟不上大部隊,他在滑落過程中翻瞭幾個跟鬥,摔倒在溝渠最底部。他揉著擦傷的膝蓋號啕大哭。其他男孩袖手旁觀,嘲笑幾聲,繼續玩鬧去瞭。女孩跪在男孩身邊,抱住他,幫他擦幹痛苦的眼淚,抹去他臉上的灰塵和污泥。
“走吧,傑洛特。王後在等你。”
“好的,莫斯薩克。”
卡蘭瑟坐在有靠背的木制長椅上,椅子用鐵鏈懸在一棵無比高大的椴樹枝頭。她好像正在打盹兒,但時不時輕輕蹬一下腿,讓秋千繼續搖晃。三個年輕女子陪在她身邊。其中一個坐在秋千旁的草地上,衣裙鋪在青草間,化作碧綠叢中一抹潔白,像一片雪花。另外兩個在稍遠處,一邊摘草莓,一邊爭論著什麼。
“陛下。”莫斯薩克鞠躬行禮。
王後抬起頭。傑洛特跪瞭下去。
“獵魔人。”她冷冷地說。
跟從前一樣,王後戴著同她的綠色衣裙與眸色很相配的祖母綠首飾。跟從前一樣,一頂纖細的金冠圍著她的淡灰色長發。而她的雙手,他記憶中那雙潔白纖細的手,卻沒以前那麼纖細瞭。卡蘭瑟發福瞭。
“向您致敬,辛特拉的卡蘭瑟。”
“歡迎你,利維亞的傑洛特。起來吧,我正在等你。莫斯薩克,麻煩你陪女孩們回城堡吧。”
“遵命,王後。”
隻剩下他們兩個。
“六年瞭。”卡蘭瑟的臉上沒有絲毫笑意,“你真是準時得可怕,獵魔人。”
他未置一詞。
“有時候,不,這幾年間,我一直欺騙自己,以為你會忘記,或會有其他理由阻止你前來。我不希望你遭遇不幸,但我確實考慮到你背負的巨大職業風險。利維亞的傑洛特,據說死亡與你如影隨形,不過你從不回頭張望。然而……帕薇塔……你已經知道瞭吧?”
“是啊。”傑洛特垂下頭去,“致以我最誠摯的哀悼……”
“不必瞭。”她打斷他的話,“那是很久以前的事瞭。你也看到,我已經不穿喪服瞭。我穿得夠久瞭。帕薇塔和多尼……他們直到最後都在一起,所以我又怎能否定命運的力量?”
他們陷入沉默。卡蘭瑟蹬蹬腳,讓秋千擺動起來。
“獵魔人在約定的時間回來瞭。”她緩緩說著,唇角現出一抹古怪的微笑,“他回來瞭,還要求我遵守誓言。你怎麼想,傑洛特?說不定這次碰面會被歌手們記錄下來,傳頌一百年。不同的是,他們會修飾細節,讓整個故事既感人又煽情。沒錯,他們知道該怎麼做。我能想象出來。就像這樣:於是,殘忍的獵魔人終於說道:‘請遵守您的誓言吧,王後,不然我的詛咒將降臨到您身上。’王後跪倒在獵魔人腳邊,哭喊道:‘發發慈悲吧!不要從我身邊帶走那個孩子!沒瞭他,我將一無所有!’”
“卡蘭瑟……”
“請別插嘴。”她冷冷地回答,“你沒註意到我正在講故事嗎?仔細聽好:殘忍又兇狠的獵魔人跺著腳,揮舞手臂,大喊道:‘聽著,你這背信棄義的女人。你不遵守誓言,就別想逃脫懲罰。’王後應道:‘如你所願,獵魔人。我們就按命運的吩咐去做吧。看那邊,十幾個孩子正在玩耍,找出註定屬於你的那一個。帶走那個孩子,別再打擾我破碎的心瞭。’”
獵魔人沉默不語。
“在故事中,”卡蘭瑟的笑容越來越可怕,“我猜想,王後給瞭獵魔人三次機會。但我們並非活在童話故事中,傑洛特。我們真實存在,你和我,還有我們面對的問題。這就是我們的命運。這不是故事,而是人生。殘忍、艱辛、令人厭惡的人生,充滿錯誤與偏見、遺憾與痛苦,無論獵魔人還是王後都無法逃避。正因如此,利維亞的傑洛特,你隻有一次機會。”
獵魔人依然不為所動。
“隻有一次。”卡蘭瑟重復道,“我已經說瞭,我們不是故事裡的角色,這是實實在在的人生,而我們必須尋找屬於自己的片刻快樂,因為你知道,我們沒法期待快樂的結局。正因如此,無論你怎麼選擇,都不會空手離開。你可以帶走一個孩子。無論你選的是哪一個,你都可以把他培養成獵魔人……當然瞭,前提是他能通過草藥試煉。”
獵魔人猛地抬頭。王後仍在微笑。他清楚她的微笑,可怕又惡毒,充滿輕蔑,毫不掩飾自己的用心。
“我讓你吃驚瞭?”她說,“我作過調查。畢竟帕薇塔的孩子有可能成為獵魔人,所以我在這方面花瞭點精力。但我的消息來源沒法告訴我,通過草藥試煉的孩子究竟能占多大比例。你能滿足一下我的好奇心嗎?”
“王後陛下,”獵魔人清清嗓子,“既然花瞭這麼多心力去調查,那想必您也知道,獵魔人的守則和誓言不準我泄露相關信息,更別提與人談論瞭。”
卡蘭瑟把鞋跟踩進地面,猛地止住秋千。
“十個裡大概三個,最多四個。”她點點頭,裝出專心思考的樣子,“我知道,每一階段的篩選都非常嚴格。先是選擇,然後是試煉,最後是改變。有多少孩子能最終得到徽章和銀劍?十分之一?二十分之一?”
獵魔人保持沉默。
“這件事我想瞭很多。”卡蘭瑟不再微笑,繼續說道,“我得出結論:選擇的方式是最次要的。哪個孩子會因服藥過量死去或發瘋又有什麼重要?誰的心智會被摧毀,誰會被幻想吞噬,誰的眼睛沒能變成貓眼而是直接炸開,這些又有什麼重要?既然他們必須死在血泊或嘔吐物中,那他究竟是不是被上天選中的又有什麼區別?你告訴我。”
獵魔人將雙臂抱在胸前,免得雙手顫抖。
“何必呢?”他問,“你真指望我會回答?”
“不,我不指望。”王後又露出微笑,“你的結論還像從前那樣精準無誤。可誰知道呢?也許我會寬容地擠出一點點註意力,聆聽你真誠而坦率的話語。你說的話——你一定不會說嗎?——也許還會減輕你靈魂的重擔。不想回答也無妨,現在就去挑選孩子吧,獵魔人,也好為歌手提供素材。”
“卡蘭瑟,”他直視王後的雙眼,“歌手跟我們有什麼關系?就算他們沒有素材可寫,也可以自己編造。就算得到真實的信息,你也清楚他們會如何加以歪曲。您說得對,這不是童話,而是人生,令人厭惡又殘忍的人生。所以,看在瘟疫和霍亂的分上,我們必須活得體面,並盡可能減少對他人的傷害。在故事裡,王後會向獵魔人哀求,他也必定會用跺腳作為回答。而在現實中,王後隻需說:‘別帶走這個孩子,求你瞭。’獵魔人便會回答:‘既然您堅持,王後陛下,那就如您所願。’他會在黃昏重新踏上旅途。這就是人生。如果歌手講這種故事,聽眾連一個子兒都不會賞他,說不定還會踢他一腳,因為實在太無聊瞭。”
卡蘭瑟止住微笑。他在她眼中看到一絲別樣的光芒。
“所以呢?”她咆哮道。
“咱們別再閃爍其詞瞭,卡蘭瑟。你知道我在想什麼。我空手前來,也會空手離開。挑個孩子?你把我當成什麼瞭?你以為這對我真的很重要?你以為我來辛特拉,滿腦子隻想著如何從你身邊奪走那個孩子?不,卡蘭瑟。我隻想看看那個孩子,直視命運的雙眼……或許還有些我並不清楚的理由……不用擔心,我不會帶走孩子。你隻需要請求……”
卡蘭瑟猛地跳下秋千,雙眼閃著綠色的寒光。
“請求?”她憤怒地咆哮道,“求你?你以為我害怕瞭?怕你這該死的獵魔人?你竟敢如此輕蔑地向我施舍同情?竟敢用高高在上的態度侮辱我?你是在譴責我的懦弱!是在違背我的旨意!我對你的和善縱容瞭你的傲慢?留神你的嘴巴!”
獵魔人決定還是不要聳肩。這個時候,拜倒在地要更謹慎些。他也這麼做瞭。
“很好。”卡蘭瑟咆哮著站到他身前,揮舞雙臂,戴著戒指的雙手緊攥成拳,“你終於開竅瞭。這個姿勢更合適你。當王後詢問時,就該用這種姿勢回答。如果我給你的不是問題而是命令,你就應深鞠一躬,然後馬不停蹄地去照辦。明白嗎?”
“明白,王後陛下。”
“好極瞭。起來吧。”
他站起身。她看著他,咬住嘴唇。
“我的怒氣沒冒犯到你吧?內容姑且不論,我指的是語氣。”
“沒有。”
“很好。我會盡量不再發火。我說瞭,那條溝裡有十幾個孩子在玩耍。選個你認為最合適的吧。帶上他,看在諸神的分上,讓他成為獵魔人,因為這就是命運的旨意。就算不是,也是我的旨意。”
他看著她的雙眼,深鞠一躬。
“王後陛下,”他說,“六年前,我讓您明白一件事:世上有些東西,比王室的旨意更強大。看在諸神的分上,隻要這樣東西確實存在,我會再次向您證明。您不能違背我的意願強迫我做決定。內容姑且不論,請原諒我的語氣。”
“我的城堡深處有許多牢房。我警告你:敢再磨蹭,敢再多說,你就進去慢慢爛死好瞭。”
“溝渠那邊玩耍的孩子,沒一個適合當獵魔人。”他慢慢地說,“而且帕薇塔的兒子不在其中。”
卡蘭瑟眨眨眼,但沒有絲毫動搖。
“來吧。”她終於開口,轉過腳跟。
他跟著她穿過花叢、花圃和樹籬。王後走進一座灑滿陽光的涼亭。四張藤椅圍著一張孔雀石桌,條紋桌面由四隻面目猙獰的獅鷲獸雕像撐起,桌上放著一把大酒壺、兩隻小酒杯。
“坐下,倒酒吧。”
她豪爽地大口喝酒,像個男人。他也喝瞭一大口,但站立不坐。
“坐下。”她重復道,“我想跟你聊聊。”
“我在聽。”
“你怎麼知道那些孩子裡沒有帕薇塔的兒子?”
“我不知道。”傑洛特決定說實話,“隻是隨口一說。”
“啊?我早該猜到的。但你說他們都不適合當獵魔人,這是真話嗎?你怎麼知道的?用魔法?”
“卡蘭瑟,”他輕聲回答,“我既不能承認,也不能否認。你早先說的確實是事實:每個孩子都有資格,但決定結果的是試煉。”
“用我亡夫的話講——看在海洋諸神的分上!”她高聲說著,大笑起來,“全是假的?包括意外律?出乎所有人意料的孩子,會在指定時間帶走孩子之人?跟我想的一樣!這隻是個遊戲!一個關於機會和命運的遊戲!但這一切太危險瞭,傑洛特。”
“我知道。”
“這個遊戲會帶來傷害。告訴我,為什麼你要強迫那些父母和監護人做出如此艱難的承諾?為什麼帶走他們的孩子?孩子到處都是,你根本沒必要這樣。路上擠滿瞭孤兒和流浪兒。隨便哪個村子,花點兒小錢就能買個嬰孩。作物青黃不接時,隨便哪個農奴都樂意賣掉自己的孩子。他在乎什麼呢?反正很快又會生一個。為什麼要多尼、帕薇塔和我發下那種誓言?為什麼要在孩子出生六年後準時出現?看在霍亂的分上,你現在怎麼又不想要瞭?為什麼告訴我,你不會帶走那個孩子?”
傑洛特沉默不語。卡蘭瑟點點頭。
“你不回答。”她整個人靠向椅背,得出結論,“你想用沉默向我陳明原因。邏輯是所有知識之母,她會就此事給出怎樣的意見?我們面臨的是怎樣的狀況?一位獵魔人,追尋著古怪而又不可信的意外律中隱藏的命運。這位獵魔人發現瞭命運,卻又突然放棄,說他不再想要這個意外之子。他的表情始終冷漠,嗓音也冷冰冰,就像玻璃與金屬。這位獵魔人認定王後畢竟隻是個女人,會輕易被人欺騙,並最終被他的男子氣概折服。不,傑洛特,別再等我自己示弱瞭。我知道你為什麼放棄孩子。你之所以放棄,是因為你不相信命運,因為你自己也不確定。而你不確定時……恐懼便會露頭。沒錯,傑洛特,恐懼既是你的動力,也是你的負擔。盡管否認吧。”
他將杯子緩緩放上桌面,免得白銀磕碰孔雀石的響聲暴露手臂的顫抖。
“你不否認嗎?”
“不否認。”
她俯過身,用力抓住他的手。
“你讓我失望瞭。”她歡快地笑起來。
“我也不想。”他大笑著回答,“但卡蘭瑟,你是怎麼猜到的?”
“我沒猜到。”她沒放開他的手,“隻是隨口一說。”
二人同聲大笑。
笑聲漸漸止歇。在一片翠綠中,在漿果的香氣裡,在熱浪與蜜蜂的嗡鳴之下,他們陷入沉默。
“傑洛特?”
“怎麼,卡蘭瑟?”
“你真的不相信命運?”
“我不知道自己相信什麼。說到命運……我想命運還不夠,還需要別的東西。”
“那我必須問你一個問題:你的來歷又怎麼說?聽說你也是意外之子。莫斯薩克說……”
“不,卡蘭瑟。莫斯薩克有不同的考慮。莫斯薩克無疑知道真相……但他隻在對自己有利時才會宣揚這類傳說。我不是什麼父親回傢意外發現的孩子,也不是因為這種理由才成為獵魔人。我隻是個普普通通的孤兒,卡蘭瑟,是我母親不想要的孩子。我對她毫無印象,但我知道她是誰。”
王後豎起耳朵聽,但傑洛特沒再說下去。
“那些關於意外律的故事也隻是傳說?”
“都是。說到底,誰又分得清巧合與命運?”
“可你們,獵魔人,卻始終在追尋命運。”
“的確。但這麼做毫無意義。半點都沒有。”
“你們相信命運之子能安然通過試煉?”
“我們相信這種孩子不需要試煉。”
“還有個問題,傑洛特,相當私人的問題。介意嗎?”
他點點頭。
“眾所周知,想把天賦傳給下一代,最自然的方法反而最好。既然你們要找擁有這種品質和力量的孩子,那幹嗎不去找個女人……我有點失禮,對嗎?但在我看來,我似乎說出瞭關鍵。”
“一針見血。”他露出悲哀的微笑,“一如既往地精準,卡蘭瑟。您確實說出瞭關鍵。但您的提議,我們無法辦到。”
“請原諒。”她的微笑消失瞭,“說到底,這隻是普通人的做法。”
“獵魔人不是人類。”
“哦?這麼說,獵魔人不能……”
“不能。卡蘭瑟,草藥的試煉很可怕。而在改變階段,發生在男孩身上無可挽回的變化更可怕。”
“別再哀嘆你的命運瞭。”她抱怨道,“這可不像你。遭遇瞭什麼並不重要,我能清楚地看到你成為瞭怎樣的人。如果我確信帕薇塔的孩子會變成你這樣,那我片刻都不會猶豫。”
“風險也很大。”他連忙補充道,“正如您所說:十個隻有四個能存活。”
“活見鬼!難道隻有試煉才危險?隻有未來的獵魔人才會冒險?人生充滿危險,傑洛特。人生也由變數主宰:事故、疾病、戰爭。對抗命運也許同放棄命運一樣危險。傑洛特……我很想把孩子交給你,但……我又很擔心。”
“我不會接受。這個責任太過重大,我也不願承擔。我不希望這孩子提起你時,就像我說起……”
“傑洛特,你恨那個女人嗎?”
“我母親?不,卡蘭瑟。我懷疑她根本沒得選……或者她沒有發言權?不,她有得選……她有那麼多配方和藥物。每個女人都可以做出這種選擇,神聖而不可侵犯。情感在這時候並不重要。她有得選,她也作出瞭選擇。但我想,如果我見到她,她臉上的表情……會不會讓我有種報復般的快感。你應該明白我的意思。”
“再明白不過。”她露出微笑,“但你們見面的機會實在渺茫。我猜不出你的年紀,獵魔人,但我懷疑你比看上去老得多。所以那個女人……”
“那個女人,”他打斷她,“看起來肯定比我年輕得多。”
“她是個女術士?”
“對。”
“有意思。我記得女術士不能……”
“她肯定也是這麼想的。”
“毫無疑問。但你說得對……還是別討論女人做決定的權利瞭。這不是眼下的重點。回歸主題,你不會帶走孩子?你決定瞭?”
“決定瞭。”
“萬一……命運並不是傳說呢?如果它真的存在,你不怕它會復仇?”
“就算復仇,它也隻會找我。”他平靜地回答,“我會單獨與之對抗。你已經履行瞭你的職責。如果命運不隻是傳說,我應該會從那些孩子中間找出意外之子。帕薇塔的孩子在其中嗎?”
“在。”卡蘭瑟緩緩點頭,“你真想直視命運的雙眼?”
“不想。我也不在乎瞭。我收回我的要求,放棄那個男孩。既然我不相信命運,又怎能窺見命運的真容呢?在我看來,要讓兩個人建立聯系,光有命運還不夠,還需要別的東西。難道該像瞎子一樣聽從命運的擺佈?那樣太天真、太愚蠢瞭。我鄙視所謂的命運。我決心已定,辛特拉的卡蘭瑟。”
王後站起身,面露微笑。傑洛特猜不出她的笑容下隱藏著什麼。
“你看著辦吧,利維亞的傑洛特。也許你的放棄也是命運的安排,至少我這麼想。如果你選對瞭孩子,被你嘲笑的命運沒準會反過來殘忍地嘲笑你。”
他在那雙碧眼裡看到瞭諷刺。她的臉上仍然掛著令人費解的微笑。
涼亭旁長著一叢玫瑰。傑洛特折下一朵花,跪倒在地,低垂著頭,雙手奉上。
“真遺憾沒能早些認識你,白發獵魔人。”她接過那朵玫瑰,“起來吧。”
他站起身。
“如果你改變瞭主意。”她聞聞那朵花,“如果你決定……就回辛特拉來。我會等你。你的命運也會在這兒等你。也許不會永遠等下去,但至少會等上一陣子。”
“再會瞭,卡蘭瑟。”
“再會瞭,獵魔人。自己小心。我……有種……奇怪的感覺……這可能是我最後一次見你。”
“再會瞭,王後陛下。”
五
傑洛特蘇醒過來,驚訝地發現大腿的刺痛已然消失,腫脹也減輕瞭不少。他想用雙手確認,卻抬不起手。可怖而冰冷的焦慮像鷹爪一樣攫緊瞭他的心,隨後他才明白,原來是沉重的毛毯妨礙瞭他。他舒展手指,無聲地重復一句話:不,不,我沒有……
癱瘓。
“你醒瞭。”
這是陳述而非提問,嗓音清澈而甜美。是個女人。肯定是個年輕女人。他轉過頭,嘟囔著想要起身。
“別動。別這麼急。傷口疼嗎?”
“嗚……”黏住的嘴唇總算分開瞭,“不。隻是背……痛。”
“是褥瘡。”輕柔的女低音冷冷地診斷道,“交給我吧。來,喝瞭。放松,慢慢喝。”
藥劑的味道和氣味像極瞭杜松。老把戲瞭,他心想。用杜松或薄荷掩蓋真正的成分。他嘗出瞭科薩塔瑞草,或許還有扣心草。沒錯,扣心草能中和毒素,並清除血液中的壞疽和感染。
“喝吧,全喝完。慢點兒,別嗆著。”
他的徽章微微顫抖,說明這藥水中還蘊含著魔法。他費力地睜大瞳孔,抬起頭,好看得更清楚些。那是個身材纖細的女子,打扮得像個男人,瘦削而蒼白的面孔在黑暗中閃著光。
“我們在哪兒?”
“焦油匠的林間空地。”
濃濃的樹脂味在空中飄蕩。傑洛特聽到營火旁傳來說話聲。有人又往火裡丟瞭些枯樹枝。在噝噝聲中,火勢旺盛起來。他借著火光再次望向她。她的頭發用蛇皮帶束在腦後。她的頭發……
喉嚨和胸口傳來一陣令人窒息的痛楚,他不由攥緊雙拳。
她的頭發紅得像火。在火光映照下,看起來就像朱砂。
“疼嗎?”她沒能完全看透他的感受,“稍等……”
她的手傳來一陣暖意,像一團火,沿背脊往下滑,直到臀部。
“翻個身。”她說,“但別用力。你太虛弱瞭。嘿!誰來搭把手?”
營火那邊傳來腳步聲,他看到模糊的人影。有人彎下腰,是尤爾加。
“大人,覺得怎麼樣?好些瞭嗎?”
“幫我一把,讓他翻個身。”女人說,“當心,慢點兒……對……很好。謝謝。”
傑洛特趴在毛毯上,看不到她的目光。他冷靜下來,止住雙手的顫抖。她察覺到瞭他的感受。傑洛特聽到她包裹裡的瓶瓶罐罐丁當作響,聽到她的呼吸聲,身側也感覺到她的溫暖。她跪在他身旁。
“我的傷,”他打破瞭難以忍受的沉默,“很難處理嗎?”
“是啊,有點兒。”她的語氣帶著一絲冷酷,“咬傷通常都這樣。這種傷最嚴重。但你肯定早就習慣瞭,獵魔人。”
她知道。她看透瞭我的想法。她會讀心?我知道原因瞭……她在害怕。
“是啊,對你來說不算新鮮事。”她說著,又開始擺弄玻璃器皿,“我看到你身上還有別的傷口……但我應付得瞭。你知道的,我是女術士……也是個醫師。這是我的專長。”
果然,我沒猜錯,他心想,但不置可否。
“說回你的傷口。”她平靜地續道,“想必你知道,你的脈搏比普通人慢上四倍,這點救瞭你的命,不然我敢說,你根本活不下來。我看到你腿上包著東西,看著像繃帶,但效果實在不理想。”
傑洛特仍舊沉默不語。
“然後,”她把他的襯衫掀到脖子的位置,“你的傷口感染瞭,對咬傷來說,這很常見。幸好已經控制住瞭。當然瞭,你的獵魔人藥劑起到相當大的作用。但我還是不明白你幹嗎要服用致幻劑。我聽到你在說胡話,利維亞的傑洛特。”
她讀瞭我的心,他心想,她真的讀瞭我的心。除非尤爾加把我的名字告訴瞭她。或是在黑鷗藥劑的影響下,我在夢裡自己說瞭出來。鬼知道是怎麼回事……但我的名字毫無意義。毫無意義。她不知道我是誰。她完全不清楚我是誰。
他感覺到,她把冰涼舒適、散發強烈樟腦味道的油膏抹在他背上。她的手小巧而柔軟。
“請原諒,我現在隻能用傳統療法。”她說,“我本可以借助魔法除去你的褥瘡,但給你治療傷口太耗精力,而我現在不太舒服。我包紮好你的腿,盡可能做瞭治療,你已經沒有生命危險瞭。這兩天好好躺著。就算用魔法修補的血管也可能破裂,導致大量出血。當然瞭,傷疤還是會留下來。你又有瞭新收藏。”
“多謝……”他把臉貼近毛毯,好讓聲音含糊不清,以此掩蓋不自然的語氣,“你救瞭我,能否賜教高姓大名?”
她不會告訴我的,他心想,或者會選擇撒謊。
“我叫薇森娜。”
我就知道,他心想。
“我很榮幸。”他緩緩地說,臉頰依然貼著毛毯,“能遇見你真是太好瞭,薇森娜。”
“碰巧而已。”她冷冷地回答,幫他重新穿好襯衣,蓋上毛毯,“邊境關卡的稅務官派信使過來,告訴我有人需要幫助。隻要有人需要,我就會趕去。這是我的怪癖。聽著:我把油膏交給這位商人,讓他每天早晚幫你塗一次。他說你救瞭他的命,樂意為你效勞。”
“那我呢,薇森娜?我該如何感謝你?”
“別跟我提這個。我從不收獵魔人的錢。你可以看做行業互助,還有同情。說到同情,希望你再聽我一條建議,或者叫醫囑:別再服用致幻劑瞭,傑洛特。致幻劑沒有任何療效,什麼也治愈不瞭。”
“謝謝,薇森娜,謝謝你的幫助和建議。你所做的一切……我深表感激。”
他從皮毛下伸出手,碰瞭碰醫師的膝蓋。膝蓋在發抖。她握住他的手,輕輕揉捏。傑洛特小心地抽出手,抓住她的前臂。
不用說,那是屬於年輕女孩的光滑皮膚。女術士顫抖得更加厲害,但沒抽回手臂。他摸索到那隻屬於年輕女孩的手,緊緊攥住。
他脖子上的徽章不安地顫抖起來。
“謝謝,薇森娜。”他重復一遍,盡量壓住顫抖的嗓音,“能見到你真是太好瞭。”
“隻是碰巧……”她再次答道。這一次,語氣不再冷漠。
“也許是命運?”他驚訝地發現,他的緊張和焦慮消失得無影無蹤,“薇森娜,你相信命運嗎?”
“嗯。”過瞭好一會兒,她才答道,“相信。”
“那你是否相信,”他續道,“被命運束縛的人註定會相遇?”
“相信……你在幹嗎?別翻身。”
“我想看看你的臉……薇森娜。我想看看你的眼睛。你……也可以看著我的眼睛。”
她好像要起身,但最後還是沒離開。傑洛特緩緩翻過身,疼得齜牙咧嘴。光線太亮,有人往火裡添瞭太多柴。
女術士沒動,隻是把臉轉向側面。獵魔人註意到,她的嘴唇在顫抖。她緊緊攥住他的手。
傑洛特仔細打量她。
他們沒有相似之處。她的側臉和他截然不同。小巧的鼻子,纖細的下巴。女人一言不發,最後身子前傾,對上他的目光。他們的雙眼離得很近。二人都沉默不語。
“你覺得我這對兒改造過的眼睛如何?”他平靜地問,“這可不太常見……薇森娜,你知道獵魔人如何改造雙眼嗎?你知不知道,不是每次改造都能成功?”
“別說瞭。”她柔聲道,“別說瞭,傑洛特。”
“傑洛特……”他突然覺得心裡有什麼東西碎瞭,“那是維瑟米爾給我的名字。利維亞的傑洛特!我甚至學會瞭模仿利維亞的口音。也許是為滿足內心的歸屬感吧,就算這感情是虛構出來的也罷。維瑟米爾……告訴瞭我你的名字,還向我透露瞭你的身份。盡管他不太情願。”
“閉嘴,傑洛特,閉嘴。”
“今天你告訴我,說自己相信命運。當時你是不是已經相信瞭?是啊,一定是。你早知道命運會安排我們會面。盡管如此,我必須指出一點:你並沒有為這一天做出太多努力。”
女人依然一言不發。
“我經常想象……我們見面時我會說什麼。我考慮過該問你什麼問題。我以為我會有種報復般的快感……”
一滴淚珠清晰地出現在醫師的臉頰。傑洛特的嗓子繃緊瞭。他又累、又困、又虛弱。
“等到白天……”他喃喃道,“明天,在陽光下,我會看著你的雙眼,薇森娜……問出那個問題。也許我不會問,因為為時已晚。這也是命運嗎?我想是,葉說得對。光臣服於命運還不夠,還需要別的東西……等到明天,我會看著你的雙眼……在陽光下。”
“不行。”她柔聲答道,絲絨般的嗓音喚起一層層早已遺忘、卻仍然深藏的記憶。
“如果,”他反駁道,“如果我想……”
“不行。睡吧。等你醒來,就不會胡思亂想瞭。在陽光下看著我的眼睛又能怎樣?能改變什麼?我們沒法讓時光倒流,什麼也改變不瞭。傑洛特,問我那個問題又有什麼意義?我不知該怎麼回答,那真會讓你有種報復般的快感嗎?你真希望我們傷害彼此?不,還是不要看著彼此的眼睛瞭。睡吧,傑洛特。私下說一句,根本不是維瑟米爾擅自向你透露瞭我的名字。雖然這什麼也改變不瞭,也無法抹消過去,但我也希望你知道。別瞭,照顧好你自己。不要來找我……”
“薇森娜……”
“不行,傑洛特。你該睡一覺。至於我……我隻是你的一場夢。再見。”
“不,薇森娜!”
“睡吧!”她用絲絨般的聲音吟誦道。這聲音擊潰瞭獵魔人的意志,將之撕得粉碎。
“睡吧。”
傑洛特陷入夢鄉。
六
“尤爾加,我們到外利維亞瞭?”
“昨天就到瞭,傑洛特大人。我們很快就到雅魯加河瞭,過瞭河就是我傢。瞧啊,就連馬都走得更快瞭,腦袋直向前伸。它們聞到瞭谷倉和屋子的味道。”
“屋子……你傢在城墻裡?”
“不,在城墻外。”
“有意思。”獵魔人四下張望,“這兒完全看不到戰爭的痕跡。可人們說這個國傢遭到嚴重的破壞。”
“是啊。”尤爾加說,“當時這兒什麼都缺,就是不缺廢墟。您仔細看:幾乎每棟屋子、每道墻壁,都是新造的。您看,河對岸情況更糟,大火把那邊燒成瞭白地……戰爭歸戰爭,可日子總得過啊。黑色大軍經過時,我們每天都痛苦不堪。他們看上去想讓每塊土地都變成沙漠。很多逃走的人再也沒回來,新來的人就在他們的屋子裡住下。生活還得繼續。”
“說得對。”傑洛特低聲道,“生活總得繼續。無論過去如何,都必須活下去……”
“說得太對瞭。好瞭!您看,我幫您把褲子縫好瞭,跟新的一樣。就像這片土地,傑洛特先生。戰爭撕裂瞭它,馬蹄踐踏瞭它。它鮮血淋漓,傷痕累累。但這片土地終將復蘇,重新變得肥沃。死屍會為土壤增添養料,雖然田野間散落的骸骨和鎧甲會給耕種增加麻煩,但大地終將戰勝鋼鐵。”
“你就不怕尼弗迦德人……不怕黑色大軍回來?他們已經知道穿過群山的道路……”
“當然怕,我們生活在恐懼裡。可我們又能怎麼樣?坐下大哭?瑟瑟發抖?不管發生什麼,日子總得過啊。無論命運安排瞭什麼,我們都沒法逃避。”
“這麼說,你相信命運嘍?”
“怎麼可能不信?在那座橋上相遇之時,您可是救瞭我的命啊!哦,獵魔人大師,我的克麗絲蒂黛會親吻您的腳的……”
“別再說瞭。實際上是我欠你的人情才對。在橋上……我隻是盡本分而已,尤爾加。我隻是在做本職工作,為瞭酬勞保護人類,我的動機無關慈悲。尤爾加,你知道他們怎麼說獵魔人嗎?沒人知道哪個更可怕……獵魔人,還是獵魔人殺死的怪物。”
“完全胡說八道,大人,我不明白您幹嗎說這種話。您以為我沒長眼睛,什麼都看不到?您跟那位醫師是同一類人……”
“薇森娜……”
“她沒告訴我名字。她知道我們需要她,於是二話不說找到我們,伸出援手。那天晚上,她才剛剛下馬,就馬上開始照顧您。哦,先生,她在您那條腿上花瞭太多精力。空氣裡滿是魔法的味道,我們嚇得逃進瞭森林。然後她的鼻子開始流血。看來施展魔法也不輕松。她為您包紮,動作那麼精細,簡直就像……”
“就像一位母親?”傑洛特透過緊咬的牙關發問。
“沒錯沒錯,您說得對。等您睡著以後……”
“以後怎麼瞭,尤爾加?”
“她的臉白得像紙,連站都站不穩,但還是在問有沒有人需要幫助。她幫焦油匠治好被樹砸傷的手,一個子兒都沒收,還留下瞭藥。我知道,傑洛特,世上有很多關於獵魔人和女術士的傳聞,但這兒不同。我們住在上索登和外利維亞,我們瞭解真相。我們需要女術士,所以清楚她們的為人。我們的記憶刻骨銘心,不會受到歌手或流言的困擾。您在森林裡也見到瞭。另外,我的大人,您懂的比我多。全世界都知道,不到一年前,這兒發生瞭一場戰鬥,您肯定也聽說過。”
“我有一年多沒回來瞭。”獵魔人低聲說,“我去瞭北方。但我聽說瞭……索登的二次戰役……”
“是啊。您應該能看到那座小山和石頭。從前,那座小山的名字很普通,就叫傘菇山,但現在全世界都知道,那兒叫術士山或十四人山。因為有二十二位術士加入瞭那場戰鬥,十四位死在那兒。當時戰況非常慘烈,傑洛特大師。大地升起,空中降下暴雨,閃電劈下,滿地都是屍體。但那些術士最終擊敗瞭黑色大軍,消滅瞭操控他們的力量。其中十四個再也沒能回來。十四位術士獻出瞭生命……怎麼瞭,大人?您沒事吧?”
“沒事。繼續說,尤爾加。”
“戰況非常慘烈,哦,要不是有小山上的術士,我們今天肯定沒法站在這兒,站在通往我傢的寧靜小路上悠閑地談話,因為這些都將不復存在,我也一樣,或許還有您……是啊,我們都欠那些術士的。十四個人,為保護我們、為保護索登和外利維亞的人民而死。當然,其他人也參加瞭戰鬥:傭兵、貴族和農民,所有能拿起幹草叉、斧子,甚至木樁的人……他們都展現出勇氣,很多人死去瞭。但那些術士……對傭兵來說,戰死沙場再自然不過,反正他們的人生也很短暫……但術士可以活很久很久。即便如此,他們依然沒有猶豫。”
“沒有猶豫。”獵魔人擦擦額頭,重復道,“他們沒有猶豫,我卻在北方……”
“您沒事吧,大人?”
“沒事。”
“那就好……這兒的人時常到小山上獻花,每到五月節,那兒的篝火會從早燒到晚。每年都這樣。那十四位術士將永遠活在人們的記憶裡。活在記憶裡,傑洛特大人,那……可就不隻是活著瞭!”
“你說得對,尤爾加。”
“每個孩子都記得山頂石頭上刻的名字。您不相信嗎?聽我說:又名雷比的埃克西爾、特莉絲·梅利葛德、亞特蘭·柯克、佈魯加的范妮爾、沃爾的達格博特……”
“別說瞭,尤爾加。”
“大人,您沒事吧?您的臉白得像死人。”
“沒事。”
七
他緩緩爬上山去,動作小心翼翼,免得拉傷用魔法治好的筋腱和肌肉。盡管傷口已徹底愈合,但他依然謹慎,盡量不把全身的重量放到傷腿上。天氣很熱,青草的芬芳令他陶醉,讓他頭腦昏沉,但這感覺挺好。
石碑的位置不在山頂平地中央,而在下方一排尖銳的巖石後。如果傑洛特在日落前來到,那麼每塊巖石的影子落在石碑上的位置,都將精準地標示出一位術士在戰鬥中的朝向。他看向兩旁,目光越過無垠而起伏的田野。就算那裡還留有骸骨——這點他可以確信——也早已被茂盛的野草蓋過。遠處有隻老鷹,平靜地展開雙翼,在高空翱翔:熱浪凝固的景物中,隻有它在活動。
石碑的底座相當寬大,至少四五個人才能合抱。不用魔法顯然沒法把它抬上來。石碑對著巖石的一面打磨得十分光滑。
碑上用符文刻著十四位陣亡的術士。
他緩緩走近。尤爾加說得沒錯,石碑底部放著常見的野花,有罌粟、羽扇豆、勿忘我……
特莉絲·梅利葛德,紅棕色頭發,生性樂觀,常因不起眼的小事放聲大笑,像個孩子。他喜歡她,她也喜歡他。
繆瑞威爾的勞德伯爾,傑洛特在維吉瑪城差點跟他動手。因為有一天,他用旁人難以察覺的心靈傳動法術操控骰子,結果被獵魔人揭穿。
麗塔·尼德,別名“珊瑚”。她的外號來自唇膏的顏色。她曾在貝羅恒王面前說過傑洛特的壞話,致使他被關在地牢整整一周。出獄後,他去找她討個說法,結果莫名其妙地跟這漂亮女人上瞭床,纏綿一周之久。
老格拉茨想用一百馬克換取檢查他眼睛的機會,再用一千馬克買下解剖他的權利。“不是非得今天。”他澄清道。
老格拉茨隻等瞭三年。
傑洛特聽到身後傳來輕柔的沙沙聲。他轉過身去。
她光著腳,身穿簡樸的亞麻裙,頭戴一頂雛菊花冠,金發長發披散在肩頭。
“你好。”他說。
她沒回答,隻用蔚藍而冰冷的眼睛看著他。
傑洛特註意到,她的膚色並不黝黑。這點很怪,因為到瞭夏末,鄉下女孩的皮膚通常都會被日頭曬黑。她的面孔和裸露在外的肩膀透著淡淡的金色。
“你帶花來瞭?”
她笑瞭笑,垂下雙眼。他突然感到一陣寒意。她一言不發地從他身邊走過,跪在紀念碑腳下,用手輕撫碑石表面。
“我從不帶花。”她抬起頭說,“這些花都是獻給我的。”
他仔細打量她。她跪倒在地,身子擋住石碑上最後一個名字。在黑色底座的映襯下,女孩的身體仿佛在發光。
“你是誰?”他緩緩開口。
“你不知道?”
我知道,他看著那雙冰藍色的眸子,心想。是的,我想我知道。
傑洛特冷靜下來。他能做的也隻有冷靜。
“我一直對您的長相很好奇,女士。”
“你不用給我這個頭銜。”她冷冷地回答,“我們很多年前就認識瞭,不是嗎?”
“我們確實認識很久瞭。”他承認,“他們說你總是與我如影隨形。”
“我隻是在走自己的路。可迄今為止你從未回頭張望。剛才是你第一次回頭。”
傑洛特沉默良久。他疲憊不堪,無言以對。
“我的死亡……會是怎樣的?”最後,他冷冷地、不帶任何感情地發問。
“我會牽著你的手。”她直視他的雙眼,答道,“我會牽著你的手,帶你穿過那片草地,穿過冰冷與潮濕的迷霧。”
“然後呢?迷霧前方是什麼?”
“虛無。”她笑著回答,“然後隻有虛無。”
“您和我如影隨形,”他說,“殺死在我的路上出現之人。為什麼?就為讓我孤獨一人,是這樣嗎?就為讓我學會恐懼?告訴您實話吧。您一直讓我懼怕。我不回頭,是害怕看到您在我身後。我一直害怕,一直活在恐懼中,直到今天……”
“直到今天?”
“對。我們面對面,但我感覺不到焦慮。您帶走瞭我的一切,也剝奪瞭我恐懼的能力。”
“那麼,利維亞的傑洛特,你的雙眼為何充滿恐懼?你的手在發抖。你臉色蒼白。為什麼?你害怕看到石碑上第十四個名字?如果你想聽,我可以告訴你。”
“不,沒這個必要。我知道那是誰的名字。這是個封閉的圓環。咬住自己尾巴的蛇。所以,就這樣吧。您和您的名字。那些花朵,獻給您、也獻給我的花朵。刻在底座上的第十四個名字,就是我在黑夜與白天,在冰雪、幹旱與暴雨中始終銘記的名字。但我不想說出來。”
“不,你還是說吧。”
“葉妮芙……溫格堡的葉妮芙。”
“但那些花是獻給我的。”
“夠瞭。”他勉強說道,“牽……牽著我的手吧。”
她站起身,朝他走近。傑洛特感到猛烈而刺骨的寒意。
“不是今天。”她答道,“有朝一日,我會帶你走。但不是今天。”
“您已經奪走瞭我的一切……”
“不。”她打斷他的話,“我什麼都沒奪走。我隻會牽著你們的手,好讓每個人都不會孤獨,也不會在迷霧中走失……再見瞭,利維亞的傑洛特。有朝一日。”
獵魔人沒有答話。她緩緩轉身,踏入籠罩山頂的霧氣。霧氣模糊瞭一切,石碑、底座的花朵,還有十四個名字,全都消失不見。很快,周圍隻剩迷霧,隻剩他腳下掛著璀璨露珠的青草。濃鬱而芬芳的青草氣息帶來哀傷的氛圍,讓人想要遺忘,想就這麼躺倒,不再思考……
“傑洛特大師!您怎麼瞭?睡著瞭嗎?我提醒過您,您的身體還很虛弱。您幹嗎爬到山頂上?”
“我睡著瞭。”他呻吟著,用手抹把臉,“看在瘟疫的分上,我睡著瞭……沒事,尤爾加,隻是因為天氣太熱……”
“是啊,今天確實很熱……該繼續趕路瞭,大人。來吧,我扶您下山。”
“我沒事……”
“對,沒事。我隻是好奇,您怎麼晃得這麼厲害?看在瘟疫的分上,您幹嗎大熱天的爬上山?您想看看那些名字?”
“沒事……尤爾加……你真能記住紀念碑上的所有名字?”
“當然。”
“那我考考你的記性……最後一個。第十四個名字是?”
“您還真多疑。您什麼都不相信嗎?想確認我沒撒謊?告訴您,就連孩子都能記起那些名字。您說最後那個?沒錯,最後一個,卡雷拉斯的尤爾·格雷森。也許您認識她?”
“不。”他回答,“我不認識。”
八
“傑洛特大師?”
“怎麼瞭,尤爾加?”
商人低下頭,一陣沉默。他正幫獵魔人修補馬鞍,細皮繩纏在手指上。終於,他站瞭起來,拍拍正在駕駛馬車的男仆的後背。
“韁繩給我,普菲特,我來趕車。傑洛特大師,坐到我旁邊吧。你,普菲特,還在這兒幹嗎?騎到馬背上去!我們要談話,不需要你在這兒偷聽!”
洛奇在他們前方不遠處,嘴裡銜著把她拴到馬車上的繩索。普菲特騎匹小母馬,沿路一陣小跑,讓她很是羨慕。
尤爾加咂吧一下嘴,輕輕甩甩韁繩。
“呃。”他慢吞吞地說,“情況是這樣,大人。我答應過您……當時,在橋上……我發過誓……”
“忘瞭它吧。”獵魔人匆忙打斷,“忘瞭吧,尤爾加。”
“我不能忘。”商人坦率地回答,“我向來說到做到。等我帶您回到我傢,一定要把在我傢出現、我又不知情的東西交給您。”
“算瞭吧。我不想收你任何東西。我們兩清瞭。”
“不,大人。如果我真在傢裡發現那樣東西,那就是命運的征兆。如果您嘲笑命運,如果您想欺騙它,它可不會讓您好過。”
我知道,獵魔人心想。我知道。
“可是……傑洛特大師……”
“怎麼瞭,尤爾加?”
“我不會在傢裡看到任何我不知情的東西,一件都不會有,更別提您想要的東西瞭。聽我說,獵魔人大師:我妻子克麗絲蒂黛已經沒法生育瞭,無論如何,我傢裡不會有新生的嬰兒。您犯瞭個錯誤。”
傑洛特沒有答話。
尤爾加也沉默不語。洛奇噴著鼻息,晃晃腦袋。
“但我有兩個兒子。”尤爾加看向面前的道路,飛快地說,“兩個健康的兒子,體格健壯,頭腦也算好使,都到瞭當學徒的年紀。我希望其中一個跟我學做買賣,另一個……”
傑洛特仍舊保持沉默。尤爾加轉過頭,看著他說:“您怎麼看?您在橋上要我立下誓言,是為得到一個孩子,對吧?我有兩個兒子,讓其中一個學習獵魔人的技藝吧。他們做的都是好事。”
“你真覺得,”傑洛特低聲說,“我們做的都是好事?”
尤爾加眨眨眼。
“為民除害,救人性命,在您看來不算好事嗎?就像山上那十四個人,就像橋上的您。您所做的,是好事還是壞事呢?”
“我不知道。”傑洛特費力地開口,“我不知道,尤爾加。有時我以為自己知道。但有時,我又會懷疑自己。你希望自己的兒子面臨這樣的疑惑?”
“為什麼不呢?”商人嚴肅地回答,“為什麼不能有疑惑?人都會疑惑,而且有好處。”
“什麼?”
“我是說疑惑。傑洛特大師,隻有壞透的人才不會疑惑。而且沒人能逃脫自己的命運。”
獵魔人沒有答話。
大路旁邊是高高的山崖,還有奇跡般生長在崖頂的歪脖子樺樹。樹葉已經發黃。秋天要回來瞭,傑洛特心想,又是一年秋天。山崖下的河面閃閃發光。他的目光越過一道新近粉刷過的圍欄,看到幾棟房子的屋頂,還有碼頭打磨光滑的支柱。
絞盤嘎吱作響。
渡船掀起波浪,徑直駛向岸邊。粗鈍的船首分開河水,推開水面上蒙著一層塵土的青草和樹葉。繩索在船夫手中呻吟。聚在岸邊的人群騷動起來:女人叫喊,男人咒罵,孩童號啕,還有牛、馬和羊羔的叫聲。一首單調而低沉的恐懼之歌。
“退後!讓道!退後,該死的!”有個騎士吼道,他的頭上裹著一塊血淋淋的破佈。
他的馬站在及腹深的水裡,惱火地抬起前蹄,揚起水花。碼頭上傳來尖叫和呼喊。手持盾牌的士兵推開人群,用矛柄末端四下亂戳。
“離渡船遠點兒!”騎士揮舞手中的劍,大喊道,“軍隊有優先權!退後,不然人頭落地!”
傑洛特拉住韁繩,勒停馬匹。她在懸崖邊緣晃晃腦袋,跺瞭跺腳。
山谷底部,一群全副武裝的士兵正朝渡口行軍。沉重的武器和鎧甲掀起一團厚重的塵雲,甚至飄到前方盾牌兵的腳下。
“傑——洛——特——!”
獵魔人低頭看去。有個身穿櫻桃色外套、帽子飾有白鷺羽毛的瘦削男人正沖他打招呼。那人站在一輛廢棄在路邊的貨車上,車裡裝滿木籠。嘎嘎嘎,咯咯咯,籠裡的雞和鵝不停地啼叫。
“是我,傑——洛——特——!”
“丹德裡恩!過來!”
“離渡船遠點兒!”碼頭上,頭裹繃帶的騎士仍在大吼大叫,“碼頭現在是軍隊專用!你們這群癩皮狗,想到對岸就拿上斧子去森林,給自己造條筏子!渡船是軍隊專用!”
“傑洛特,看在諸神的分上。”詩人從山谷側面繞上來,櫻桃色的外套上全是雪白的傢禽羽毛,氣喘籲籲地說,“你看到瞭嗎?索登王國打輸瞭,他們撤退瞭。撤退?我在說什麼?應該是潰散……徹底地潰敗!我們必須離開這兒,傑洛特,到雅魯加河對岸去……”
“丹德裡恩,你來這兒幹嗎?你從哪兒來?”
“我在這兒幹嗎?”吟遊詩人大吼,“你還看不出來嗎?我在跟其他人做一樣的事。我昨天駕著馬車顛簸一整天!結果到晚上,有個狗娘養的偷瞭拉車的馬!求求你,傑洛特,帶我離開這兒!尼弗迦德人隨時可能趕到!沒逃到河對岸的人全會被屠殺。屠殺,你明白嗎?”
“別擔心,丹德裡恩。”
下方傳來被推上渡船的馬兒的嘶鳴、馬蹄踩踏木板的聲音、人群的尖叫和騷動聲、落水的馬車濺起的水花聲,還有把腦袋伸出水面的牛的哞哞聲。傑洛特看到,漂在河面的板條箱和成捆的幹草撞上渡船船殼,順水遠去。周圍隻有叫嚷和咒罵。山谷升起一陣塵雲,其中傳來清晰的馬蹄聲。
“一個一個來!”頭綁繃帶的騎士縱馬闖進人群,大吼道,“按順序,你們這群狗娘養的!一次一個!”
“傑洛特,”丹德裡恩抓住馬鐙,呻吟道,“你知道結果會怎麼樣嗎?我們永遠別想坐上渡船瞭。那些士兵渡河以後,會把船燒掉,免得被尼弗迦德人弄去。這是他們的一貫做法,對吧?”
“說得對。”獵魔人贊同道,“通常是這樣。可我還是不明白,他們幹嗎這麼恐慌!沒見過打仗嗎?通常來說,王傢部隊會打一場,然後國王們會達成協議、簽署條約,在酒席上喝個爛醉。這些根本不關碼頭上那些人的事!這場混亂究竟是怎麼回事?”
丹德裡恩不敢放開馬鐙,直視獵魔人的面孔道:“傑洛特,你的消息顯然不太靈通啊,竟然毫不知情。這可不是普通的戰爭,不是為瞭爭奪繼承權或某塊土地的歸屬。我們面對的不是兩位貴族老爺吵架,要是那樣,滿腦子隻知種地的農夫隻會冷眼旁觀。”
“那是什麼?請為我指點迷津,因為我真的摸不著頭腦。私下說一句,我也不是特別感興趣,但還是請你解釋一下。”
“這是一場獨特的戰爭。”吟遊詩人嚴肅地解釋道,“尼弗迦德大軍所到之處,隻剩荒地和屍體。遍地屍體。這是一場單為殺戮而打的仗。尼弗迦德人憎恨一切,其殘忍程度……”
“哪場戰爭不殘忍?”獵魔人插嘴道,“你在誇大其詞,丹德裡恩。好比燒掉渡船,這是他們的做法……或者說,軍隊的傳統。從世界誕生之日起,軍隊就會殺人、搶劫、放火和強奸,直到今天一直如此。從世界誕生之日起,一旦戰爭爆發,農夫就會攜傢帶口、帶著能拿走的財物躲進森林,等沖突結束再回傢……”
“可這場戰爭不同,傑洛特。這場戰爭結束後,沒人能回傢。他們無傢可歸。尼弗迦德人隻會留下瓦礫。他們的大軍像熔巖一樣滾滾向前,沒人可以逃脫。路邊散佈著絞架和柴堆,天空被地平線一樣長的煙柱分割成幾塊。事實上,從世界誕生之日起,就沒有發生過類似的事。自從這個世界屬於我們……你要明白,尼弗迦德人穿過群山,就是為瞭摧毀這個世界。”
“太荒謬瞭。摧毀世界有什麼好處?戰爭的目的不是毀滅。戰爭隻有兩個理由:首先是權力,其次是金錢。”
“別再講大道理瞭,傑洛特!大道理改變不瞭事實!你沒聽到我的話嗎?你為什麼就是不明白?相信我,雅魯加河沒法阻止尼弗迦德人進軍。到瞭冬天,冰封河面,他們會繼續推進。告訴你吧,我們應該逃到北方。他們到不瞭那麼遠。但不管怎麼說,我們的世界都不會是過去那樣瞭。傑洛特,別把我單獨留在這兒!不要自己離開!別拋下我!”
“你真是瘋瞭,丹德裡恩。”獵魔人在馬鞍上身子前傾,“恐懼讓你失去瞭理智。你為什麼覺得我會拋下你?抓住我的手,上馬。你在渡口待著也沒什麼意義,他們不會讓你上船。我會帶你去上遊。我們去找條船或木筏。”
“尼弗迦德人會抓住我們的。他們已經來瞭。你沒看到那些騎士嗎?你也看到瞭,他們是直接從戰場下來的。我們去下遊,去艾娜河口。”
“別再慌張瞭。我們會過河的,不用擔心。下遊恐怕全是難民。每個類似這兒的淺灘,渡船上都會人滿為患。而每條船都被軍隊征用瞭。我們去上遊。別害怕,我會讓你過河的。有必要的話,坐樹幹過去也行。”
“你連河對岸都看不到!”
“別抱怨瞭。我說瞭,會讓你過河的。”
“那你呢?”
“上馬,我們路上再談。嘿,見鬼,這麼大的袋子可不行!你想讓洛奇背脊折斷嗎?”
“洛奇?洛奇不是紅棕色嗎?可這馬是栗色的。”
“我的馬都叫洛奇,你很清楚。別再廢話瞭。袋子裡裝著什麼?金子?”
“手稿!詩歌!還有幹糧……”
“扔到水裡。詩歌可以再寫。至於食物,我可以分你。”
丹德裡恩露出哀悼的表情,但沒猶豫。他把袋子丟到水裡,跳上馬背,坐上鞍囊,拉著獵魔人的腰帶保持平衡。
“走吧,走吧。”他焦急地重復道,“別再浪費時間瞭,傑洛特,快到森林裡去,趁……”
“別說瞭,丹德裡恩……你讓洛奇緊張瞭。”
“別嘲笑我。要是你知道我剛才……”
“看在瘟疫的分上,閉嘴。我們走大路。我會在日落前讓你過河。”
“隻有我?那你呢?”
“我在河這邊有事要辦。”
“你瘋瞭,傑洛特?你活夠瞭?你到底想幹嗎?”
“跟你無關。我要去辛特拉。”
“辛特拉?辛特拉已經不存在瞭!”
“你說什麼?”
“辛特拉已經不存在瞭。隻剩殘垣斷壁。尼弗迦德人……”
“下馬,丹德裡恩……”
“什麼?”
“下馬!”
獵魔人猛扭過頭。看到他的表情,吟遊詩人像箭一樣跳下馬背,差點摔倒。傑洛特平靜地下馬,把韁繩搭在母馬頭上,猶豫地佇立片刻,用戴著手套的手抹把臉。他找個樹樁坐下,面對一叢血紅色的山茱萸。
“過來,丹德裡恩。”他說,“坐過來,告訴我辛特拉怎麼瞭。告訴我一切。”
詩人坐下來。他沉默一陣,然後開口。
“首先進攻的是尼弗迦德人。他們成千上萬,在瑪那達山谷與辛特拉軍隊相遇。戰鬥持續瞭一整天,從黎明直到黃昏。辛特拉王國軍英勇作戰,但傷亡慘重。國王戰死,這時,王後……”
“卡蘭瑟。”
“對。她看到軍隊陷入恐慌,潰不成軍,於是將還能作戰的人集結到她和她的旗號周圍,最後在城旁的河邊組成一道防線。所有活著的士兵都追隨她。”
“然後呢?”
“她帶著少數騎士掩護大部隊過河,還負責殿後。他們說,王後像男人一樣作戰,徑直沖進最激烈的戰場。尼弗迦德士兵沖鋒時,她被長矛刺穿瞭身體。然後他們把她送回城內。傑洛特,瓶子裡是什麼?”
“伏特加。要喝點嗎?”
“當然。我很樂意。”
“說吧。繼續,丹德裡恩,告訴我一切。”
“那座城市防守很薄弱,沒有指揮,城墻上空無一人。剩下的騎士及其傢人,還有王子與王後,把城堡入口堵死。但尼弗迦德人讓術士把大門燒成碎片,又炸塌瞭城墻。隻有城堡的塔樓顯然有魔法保護,沒被尼弗迦德術士摧毀。盡管如此,四天後,大軍還是攻瞭進去。辛特拉的女人殺死子女,男人殺死女人,然後揮劍自殺……傑洛特,你怎麼瞭?”
“繼續說,丹德裡恩。”
“或者……像卡蘭瑟那樣……從城垛最高處一躍而下,頭部著地……據說她請求……但他們不答應。於是她爬上城垛……頭朝下跳瞭下去。他們說,尼弗迦德人還對她的屍體施暴。我不想再說瞭……你怎麼瞭?”
“沒事,丹德裡恩……在辛特拉,有個……孩子。卡蘭瑟的外孫女,十到十一歲。她叫希瑞。你聽說過她的消息嗎?”
“沒有。但後來發生瞭可怕的大屠殺,城市和城堡裡的人幾乎無一幸存。我聽說,防守城堡的人全都難逃一死。王室大多數女眷和子女都在那兒。”
獵魔人沉默不語。
“你認識卡蘭瑟?”丹德裡恩問。
“對,我認識。”
“那你問起的女孩呢?你也認識希瑞?”
“我跟她很熟。”
一陣風吹過,拂皺瞭河水,讓樹叢沙沙作響。幾片樹葉盤旋飛過。秋天到瞭,獵魔人心想。又是一年秋天。
傑洛特站起身。
“你相信命運嗎,丹德裡恩?”
吟遊詩人抬起頭,驚訝地瞪大眼睛,看著獵魔人。
“問我這個幹嗎?”
“回答我。”
“呃……好吧,我相信。”
“但你知不知道,光有命運還不夠?還需要別的東西。”
“我不明白。”
“我也不明白,但事實如此,還需要別的東西。問題在於……我始終不知道還需要什麼。”
“你怎麼瞭,傑洛特?”
“沒什麼,丹德裡恩。來吧,上馬。我們走。快點兒。天知道找到一條夠大的渡船要花多久。我不打算拋棄洛奇。”
“這麼說,你要跟我一起過河?”詩人快活地問。
“對。河這邊已經沒我要做的事瞭。”
九
“尤爾加!”
“克麗絲蒂黛!”
門邊的年輕女人跌跌撞撞地跑來,長發隨風飛揚,號啕著撲向尤爾加。尤爾加把韁繩丟給仆人,跳下馬車,迎向他的妻子。他神采奕奕地摟住她的腰,將她舉到空中,轉瞭個圈。
“我回來瞭,克麗絲蒂黛!我回來瞭!”
“尤爾加!”
“我回來瞭!快把門打開!一傢之主回來瞭!”
克麗絲蒂黛的衣服才洗到一半,身上濕漉漉的,還散發著肥皂水的味道。尤爾加把她放到地上,但仍然摟住她。她緊貼在他懷裡,身子瑟瑟發抖。
“跟我進屋,克麗絲蒂黛。”
“諸神保佑,你回來瞭……我每天都睡不著覺……尤爾加……我睡不著……”
“我回來瞭。嘿,我回來瞭!我還成瞭有錢人,克麗絲蒂黛!看到馬車沒?嘿,普菲特!掄起鞭子,把車趕進大門!看到馬車沒,克麗絲蒂黛?上面裝滿瞭東西……”
“尤爾加,我幹嗎在乎馬車?你回來瞭……健健康康地回來瞭……這才是最重要的……”
“我說過瞭,我有錢瞭。過來看……”
“尤爾加?那人是誰?穿黑衣服那個?天哪,他還帶著劍……”
商人轉過身。獵魔人下瞭馬,背對著他們,假裝調整馬肚帶和鞍座。他既沒打量他們,也沒靠近。
“待會兒再告訴你。哦,克麗絲蒂黛,我們好久沒見瞭……告訴我,孩子們在哪兒?他們身體好嗎?”
“都很好,尤爾加,都很健康。他們去田裡打烏鴉瞭。鄰居們會叫他們回傢的。他們很快就會回來,他們三個……”
“三個?可是……克麗絲蒂黛?你又能……”
“不……但有件事我必須告訴你……你不會生氣吧?”
“我?生你的氣?”
“我收養瞭一個女孩,尤爾加。是德魯伊帶來的……你知道,他們在戰爭中救瞭很多孩子的命……他們把孩子帶去森林撫養,那些走失或被人遺棄的孩子……勉強活下來的孩子……尤爾加?你生氣瞭嗎?”
尤爾加拍瞭一下額頭,轉過身。獵魔人牽馬跟在馬車後面。他扭過頭,避開他們的目光。
“尤爾加?”
“哦,諸神在上!”商人呻吟道,“諸神在上,克麗絲蒂黛!這就是我毫不知情的東西!在我傢裡!”
“別生氣,尤爾加……等你見過她,也會漸漸喜歡上她的。她是個聰明的女孩,很友好,而且勤快……不過確實,有點古怪。她不肯說自己從哪兒來,一提起就會哭。所以我也不怎麼問她。尤爾加,你知道,我一直希望有個女兒……你覺得呢?”
“沒關系的。”他柔聲回答,“沒關系。這是命運。”回屋的路上,他狂熱地重復著這個字眼,“命運,命運……諸神在上……我們無法理解命運是什麼,克麗絲蒂黛。這種事情,還有那些夢,都是我們沒法瞭解的。我們無法……”
“爸爸!!!”
“奈德伯!蘇力克!你們長這麼大瞭!就像兩頭小牛!到我這兒來……”
尤爾加停下腳步,看著那個瘦小的灰發女孩,她正慢吞吞地跟在男孩身後。女孩也看到瞭他。商人註意到,那對大眼睛碧綠得仿佛春天的青草,明亮得如同兩顆星辰。他看到她加快腳步,奔跑起來……他聽到她尖聲尖氣的叫喊:
“傑洛特!”
獵魔人立刻轉過身,飛快地跑向小女孩。這一幕讓尤爾加說不出話來。他從沒見過動作如此迅速之人。
他們在庭院正中相會。灰發女孩身穿灰色衣裙;白發獵魔人背著長劍,穿著鑲嵌銀釘的皮外套;女孩快步奔跑,輕盈地躍起;獵魔人跪到地上;女孩用小手環住他的脖子,灰發落在獵魔人的肩頭。克麗絲蒂黛發出一聲含糊的尖叫。尤爾加一言不發地拉過她,將她抱在懷裡,另一隻手摟住兩個男孩。
“傑洛特!”女孩又喊一聲,緊緊抱著獵魔人,“你找到我啦!我就知道!我知道你會來!我知道你會找到我!”
“希瑞。”獵魔人說。
尤爾加看不到傑洛特的表情,他的臉被女孩的灰發擋住。他隻看到獵魔人的黑手套抱緊瞭希瑞的後背和雙肩。
“你終於找到我瞭!哦,傑洛特!我一直等到現在!過瞭這麼久……我們終於在一起瞭,不是嗎?我們在一起瞭,對嗎?說啊,傑洛特!說我們會永遠在一起!說啊!”
“我們會永遠在一起,希瑞。”
“就像那個預言,傑洛特!就像預言……我就是你的命運,對嗎?說啊!我就是你的命運嗎?”
尤爾加註意到獵魔人眼中的驚訝。他聽到克麗絲蒂黛在輕聲抽泣,感覺到她的雙肩在顫抖。他知道自己不會理解獵魔人的答案,但仍繼續等待。他有充分的理由。
“你不光是我的命運,希瑞。不光是我的命運。”
(1) 古代長度單位,約合45英寸,即114厘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