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鎮一片火海。
通往護城河與沿岸臺地的狹窄街巷噴出濃煙與灰燼,烈火吞沒瞭緊簇的茅屋,舔舐著城堡外墻。西邊的海港城門處傳來尖叫與惡戰的喧囂,攻城槌撞擊城墻的悶響也愈發洪亮。
襲擊者出人意料地包圍瞭他們。三五士兵、一小撮手持長戟的鎮民、幾名來自商人公會的弩手組成的防線被輕易沖破。對方的戰馬佩著迎風飄揚的黑色馬飾,如妖靈一般躍過防線,騎手寒光閃閃的利刃將逃亡守軍的頭顱盡數收割。
希瑞感到身後的騎士猛地一踢馬腹。她聽到他大喊:“抓緊瞭。抓緊瞭!”
其他身穿辛特拉服色的騎士也趕瞭上來,與尼弗迦德人纏鬥,且戰且退。希瑞用眼角餘光瞥到戰鬥的一幕——黑色與金藍兩色的鬥篷在鋼鐵洪流中瘋狂旋動,刀劍砍在盾牌上發出金鐵錚鳴,戰馬厲聲嘶吼……
還有喊殺聲。不,不是喊殺,是尖叫。
“抓緊!”
我害怕。每一陣顛簸,每一下拉扯,馬兒每一次騰躍,雙手都會傳來疼痛,而她又必須攥緊韁繩;雙腿被磨得生疼,卻找不到馬鐙踏腳;雙眼被濃煙熏出瞭眼淚;摟緊她的胳膊令她窒息,叫她喘不過氣,肋骨也被壓得隱隱作痛。尖叫聲不絕於耳,她從沒聽過如此高聲的尖叫。他們到底做瞭什麼,能讓男人叫成這樣?
我害怕。怕得無以復加,怕得渾身乏力,怕得聲音哽咽。
金鐵交鳴聲再度傳來,還有馬匹的嘶鳴與鼻息。房屋在希瑞周圍旋轉不停,突然間,她又看到窗戶噴出烈焰,而在前一刻,那兒還隻是條泥濘的街道,散落著屍體和居民逃亡時丟棄的財物。與此同時,她身後的騎士突然喘息著咳嗽起來。鮮血灑在攥緊韁繩的雙手上。更多尖叫聲響起,箭矢呼嘯飛過。
馬倒瞭,她摔在地上,盔甲砸得她死去活來。沉重的馬蹄從她身旁踏過,馬腹和磨損的肚帶掠過她頭頂,然後是另一匹馬的馬腹及飄動的黑色馬飾。一陣吃力的吭吭聲,活像伐木工正在劈木頭,但這兒沒有木頭,隻有彼此撞擊的金屬。一聲呼喊,喑啞而低沉。一個龐大的黑色物體砰地倒在她身旁的泥漿裡,鮮血四濺。一隻套著護甲的腳在痙攣、在踢打,碩大的靴刺戳進地面。
一下拉扯。有人用力拉她起身,讓她坐上另一副馬鞍。抓緊瞭!又是足以讓骨頭散架的狂奔,發瘋似的疾馳。她的雙手和雙腿拼命尋找支撐。馬兒人立而起。抓緊瞭!……可她找不到支撐。找不到……找不到……摸到的隻有鮮血。馬又倒瞭。她跳不開,躲不過,沒法掙脫裹著鏈甲、將她牢牢抱緊的手臂,更沒法避開淋瞭她一頭一肩的熱血。
一陣顛簸。爛泥啪啪作響,人和馬猛地撞在地上,狂奔這麼久,突然停下反而更讓人發毛。馬兒發出痛苦的喘息和嘶鳴,試圖站起。不遠處有馬蹄鐵咚咚踏過地面,距毛一閃而過,還有黑色的馬飾和鬥篷。有人在呼喊。
街道熊熊燃燒,仿佛咆哮的紅色火墻。一個身影映火而立,那是個身形龐大、比燃燒的屋頂還高出一頭的騎手。他的戰馬罩著黑色馬飾,昂首闊步,發出一聲嘶鳴。
騎手俯視著她。希瑞看到,他的巨盔像一隻振翼的猛禽,雙眼在盔縫中寒光閃爍。她還看到他低垂的手中握著一把闊劍,寬寬的劍身反射著火光。
騎手目不轉睛。希瑞動彈不得。她身後的騎士已經死去,但雙臂仍緊摟她的腰,浸滿鮮血的沉重身軀壓在她的大腿上,讓她倒在地上,無法起身。
恐懼凍結瞭希瑞的身體:強烈的懼意令她腸胃翻騰,聽不到傷馬的嘶鳴、烈焰的咆哮、垂死之人的哭喊和響亮的鼓聲。唯一存在的、唯一重要的、唯一有意義的便是恐懼。恐懼化為頭戴羽翼盔的黑色騎士,在肆虐的紅色焰墻前現出身形。
騎手催馬襲來,頭盔上的羽翼隨風舞動,猶如飛翔的猛禽,而他無助的獵物早因恐懼而全身麻痹。那隻鳥——或者說那位騎士——發出駭人、殘忍而又得意的尖嘯。黑色戰馬、黑色盔甲、飛舞的黑色鬥篷,還有其身後的火焰。一片火海。
我害怕。
黑鳥尖鳴,翅膀拍打,羽毛掃過她的臉。我害怕。
救命啊!為什麼沒人來救我?我孤單、虛弱又無助——無法動彈,無法用繃緊的喉嚨求救。為什麼沒人來救我?
我好害怕!
羽翼巨盔的眼縫中閃出灼人的目光。黑色鬥篷遮蔽瞭一切……
“希瑞!”
她醒瞭,全身麻木,大汗淋漓。她的尖叫聲——這尖叫把她自己都驚醒瞭——仍在空氣中回蕩,仍在她的身體裡、胸骨下震顫,讓她幹涸的喉嚨火燒火燎。她抽痛的手指攥緊毛毯,後背隱隱作痛……
“希瑞,冷靜點。”
夜色漆黑,風聲陣陣,周圍松樹的樹冠發出平靜悅耳的沙沙聲,枝幹嘎吱作響。沒有駭人的火海,沒有尖叫,隻有這輕柔的搖籃曲。身旁的營火發出溫暖和光亮,馬具的搭扣反射著火光。有把劍斜靠在地上的馬鞍旁,裹著皮革和金屬帶的劍柄被火光映紅。沒有其他火焰,也沒有其他鐵器。貼著她臉頰的手有灰燼和皮革的味道,但沒有血腥味。
“傑洛特……”
“隻是個夢。噩夢而已。”
希瑞猛地打個寒戰,緊緊蜷起四肢。
夢。隻是個夢。
營火漸暗。樺木枝燒得發紅,不時噼啪作響,綻出藍色火苗。男人將毛毯和羊皮裹在她身上。火光映亮瞭他的白發,剪出他鮮明的側影。
“傑洛特,我……”
“我在這兒。睡吧,希瑞。你需要休息。我們還要趕很長的路。”
我能聽到音樂,她突然想到。沙沙作響的林木間……有樂聲響起。是魯特琴的琴聲。還有歌聲。辛特拉的公主……命運之子……上古血脈之子,精靈之血的後裔。“白狼”利維亞的傑洛特,以及他的命運。不,不,那隻是個傳說,是詩人編造出來的。公主已死。她企圖逃脫,卻在城鎮的街道上被殺……
抓緊瞭……抓……
“傑洛特?”
“怎麼瞭,希瑞?”
“他對我做瞭什麼?發生瞭什麼?他對我……做瞭什麼?”
“誰?”
“那個騎士……頭盔上有羽翼的黑色騎士……我什麼都不記得瞭。他朝我大喊……還看著我。我不記得發生瞭什麼。我隻知道我很害怕……我怕得……”
男人俯下身,營火的光芒在他眼中閃爍。那是一對古怪的眼睛,非常古怪。希瑞曾經很怕那對眼睛,也曾不喜歡他的目光。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瞭。很久很久以前。
“我什麼都不記得瞭。”她低聲說,握住他像樹幹一樣堅韌粗糙的手,“那個黑騎士……”
“隻是個夢。好好睡吧,它不會再來騷擾你瞭。”
希瑞也曾聽過類似的安慰。每當她從夢中尖叫著驚醒,總有人向她重復這番話。但這次不同。這次她深信不疑。因為說這話的是利維亞的傑洛特,是白狼,是獵魔人。他是她的命運,是她命中註定之人。她被戰爭、死亡和絕望包圍時,是獵魔人傑洛特找到瞭她,帶走瞭她,並答應她:二人永不分離。
她握緊他的手,沉沉睡去。
吟遊詩人一曲唱罷,微微側首,用魯特琴重彈一遍副歌部分。琴聲優雅輕柔,音調隻比學徒的伴奏高出少許。
沒人說話。除瞭漸弱的樂聲,還有高大橡樹的枝葉隨風搖曳的輕響,周圍一片寂靜。古橡樹周圍停著一圈馬車,突然,一隻拴在車上的山羊“咩——咩——”地叫瞭起來。仿佛聽到信號一般,圍成半圓的聽眾裡,有個人站起身。他肩披鑲著金邊的亮藍色鬥篷,僵硬而莊重地鞠瞭一躬。
“感謝您,丹德裡恩大師。”他聲音不大卻十分渾厚,“請允許我——牛堡的萊德克裡夫,魔法奧秘大師——為您精湛的技藝獻上感激與贊美,相信在場的諸位也會贊同我的觀點。”
巫師的目光掃過眾人——聽眾的數量遠超百人,有的坐在地上,有的坐在馬車上,有的幹脆站著,在橡樹下圍成個緊密的半圓,彼此點頭,竊竊私語。有幾個開始喝彩,另一些則舉起雙手向歌手致意。女人們被音樂觸動,一邊輕聲抽泣,一邊用手頭的東西擦拭眼睛,具體用什麼則取決於她們的身份、行業和富有程度:農婦用胳膊和手背,商人的妻子用亞麻手帕,精靈和貴婦人用上好的棉佈手絹,威利博特男爵的三個女兒則在隨從的陪同下,用高雅的翠綠色羊絨圍巾響亮地擤著鼻子——男爵一傢取消瞭鷹狩,專程趕來欣賞知名詩人的表演。
“毫不誇張地說,”巫師續道,“您深深打動瞭我們,丹德裡恩大師。您促使我們思考並反省,您觸動瞭我們的心。請允許我表達感激與敬意。”
詩人站起身,鞠瞭一躬,時髦帽子上的蒼鷺羽毛拂過膝蓋。他的學徒也停止彈奏,咧嘴笑著鞠躬。丹德裡恩嚴厲地瞪著他,壓低聲音罵瞭幾句。男孩垂下腦袋,繼續輕柔地撥弄魯特琴弦。
周圍恢復瞭先前的嘈雜。商人們竊竊私語幾句,將一大桶啤酒推到橡樹下。巫師萊德克裡夫跟威利博特男爵專註地低聲交談。擤完鼻子後,男爵的女兒們將愛慕的目光投向丹德裡恩,但詩人對此毫無覺察,他正專心致志地呲著牙,沖一群驕傲而安靜的流浪精靈微笑眨眼——尤其是一位黑發大眼、戴著小巧貂皮帽的精靈美女。他還有不少競爭者,那位精靈憑著大眼睛和漂亮的貂皮帽吸引瞭人們的註意,有好些騎士和年輕學徒正對她眉目傳情。精靈美女顯然很享受這樣的關註,她撫摩著直筒連衣裙的蕾絲袖口,睫毛忽閃。其他精靈則將她團團圍住,毫不掩飾對那些仰慕者的鄙夷之情。
巨橡樹“伯琉赫裡斯”下方的林間空地是眾所周知的旅人休憩處,也是流浪者的聚集之地,以開放和寬容聞名遐邇。德魯伊對這棵古樹保護有加,稱這裡為“友誼之地”,欣然迎接每一位來客。但即便在世界知名的吟遊詩人演出期間,旅人們還是不忘各自劃清界限。精靈跟精靈待在一起。矮人工匠聚在自己的同胞周圍——他們經常武裝到牙齒,被商隊雇去當護衛——最多隻能容忍侏儒礦工和半身人農夫在附近紮營。所有非人種族都與人類保持著距離,反之亦然。而且在人類內部,同樣也有小圈子。貴族望向商人和行販的目光明顯帶著鄙視;士兵和雇傭兵盡量遠離牧羊人和他們臭烘烘的羊皮;為數不多的巫師及其門徒不願跟任何人扯上關系,並對所有人都表現出同樣的傲慢;農夫們人數眾多,卻安靜地聚在不起眼的黑暗角落,他們背上的耙子、草叉和連枷組成瞭一道茂密的樹林,但各色人等都對他們視而不見。
唯獨孩子除外,這點一如既往。他們在吟遊詩人表演期間被迫保持安靜,現在終於自由瞭,於是大喊著沖進森林,興致勃勃地玩起遊戲。已經告別童年時光的成年人永遠都無法理解孩童的世界。而精靈、矮人、半身人、侏儒、半精靈、四分之一精靈,以及那些身世未知的孩子們,他們也不懂什麼叫種族和社會差異。至少暫時還沒意識到。
“沒錯!”空地上有位騎士大叫。他瘦得像根棍子,穿著紅黑相間的束腰外衣,紋章的圖案是三頭用後腿行走的獅子。“巫師說得對!您的歌謠太美妙瞭。相信我,尊貴的丹德裡恩,假如您經過我領主的巴德霍恩城堡,請務必去那兒落腳,無須半點猶豫。我們會像招待王子——不不,瞧我說的——會像招待維茲米爾王一樣招待您!我以佩劍發誓,我聽過許多吟遊詩人的歌謠,但沒一個能跟您相提並論,大師。請接受我們這些騎士——無論這身份是與生俱來還是後天授予——的敬意與贊美,作為對您技藝的報答!”
詩人敏銳地發現時機到瞭,於是沖學徒使瞭個眼色。男孩放下魯特琴,撿起用來收錢的小盒子,好讓眾人正確表達謝意與贊美。隨後他猶豫瞭一下,目光掃過人群,丟下小盒子,從旁邊抱起一隻大桶。丹德裡恩大師為年輕人的機智投去贊許的微笑。
“大師!”一個身形可觀的女人坐在馬車上喊道。馬車兩側用油漆寫著“薇拉·洛文浩特及其兒子們”的字樣,車上裝滿柳條制品。她的兒子們卻不見蹤影,無疑正在浪費母親辛苦賺來的財富。“丹德裡恩大師,這算什麼?剛把我們的胃口吊起來就完事兒瞭?您的歌謠這就唱完瞭?繼續唱,讓我們聽聽接下來發生瞭什麼!”
“歌曲與歌謠,”詩人鞠瞭一躬,“永遠不會結束,親愛的女士。因為詩歌永恒不朽,既沒有開端,也不會結束……”
“可接下來發生瞭什麼?”女商販沒有放棄,還往學徒送到她面前的桶裡慷慨地丟瞭幾枚硬幣,“哪怕您不打算接著唱,至少也給我們講講。您的歌裡沒提名字,但我們知道,您唱的獵魔人隻可能是利維亞著名的傑洛特,與他燃起愛火的女術士是同樣著名的葉妮芙。至於那個意外之子,與獵魔人命運相連、一出生就被誓言束縛的孩子就是希瑞菈,不幸亡國的辛特拉公主。我說對瞭嗎?”
丹德裡恩露出微笑,依然一臉神秘與冷漠。“我的歌謠的情節在任何地方都有可能發生,親愛又慷慨的女士。”他說,“歌中的情感任何人都有可能經歷,與具體人物無關。”
“嘖,得瞭吧!”人群中有個聲音叫嚷,“誰都知道,這歌唱的是獵魔人傑洛特!”
“沒錯,沒錯!”威利博特男爵的女兒們齊聲尖叫,試圖擰幹濕透的圍巾,“丹德裡恩大師,繼續唱吧!接下來發生瞭什麼?獵魔人和女術士葉妮芙最終找到彼此瞭嗎?他們還相愛嗎?他們幸福嗎?我們好想知道!”
“夠瞭!”矮人首領扯著嗓子大吼起來,晃瞭晃長可及腰的濃密紅胡須,“什麼公主、女術士、命運、愛情,還有女人的幻想——全是狗屁。請原諒俺的用詞,偉大的詩人,但這些全是扯淡,是詩意的虛構,隻為讓故事更優美、更感人。但戰爭方面——辛特拉王國的劫掠與屠殺,還有瑪那達和索登的戰役——你唱得當真太棒瞭,丹德裡恩!為這麼一首歌掏錢,俺心甘情願!這是一位戰士的心聲!俺,謝爾頓·斯卡格斯,在此宣佈,你唱得句句屬實——俺分得清謊話與真相,因為當時俺也在索登。俺憑手中的斧子對抗尼弗迦德入侵者……”
“我,特羅伊的多尼米爾,”三雄獅紋章的瘦削騎士大喊,“也參加瞭索登的兩場戰役!可我根本沒見過你,矮人閣下!”
“毫無疑問,你負責照看補給車隊!”謝爾頓·斯卡格斯反駁道,“俺可是在戰況最激烈的前線!”
“管好你的舌頭,大胡子!”特羅伊的多尼米爾漲紅瞭臉,拽拽自己的劍帶,“看清楚你在跟誰講話!”
“管好你自己吧!”矮人拍拍腰帶上的斧子,轉向他的同伴,咧嘴大笑,“你們瞧見沒?吊兒郎當的騎士!瞧見他的紋章沒!哈!盾牌上三頭獅子?兩頭在拉屎,一頭在亂叫!”
“冷靜,冷靜!”一個身披白鬥篷的灰發德魯伊勸道,聲音尖厲而威嚴,“這可不對啊,大人們!別在伯琉赫裡斯的樹冠下爭吵,這棵橡樹比全世界的爭執和口角更古老!也別當著詩人丹德裡恩的面,我們從他的歌謠裡應該學會愛,而非爭鬥。”
“正是如此!”一個又矮又胖、滿臉汗光的牧師附和道,“為何視而不見、聽而不聞?因為你們心中沒有對神的愛,你們就像空桶……”
“說到桶,”一個長鼻子侏儒坐在馬車上尖聲叫道,車身上漆著“制售五金鐵器”的字樣,“我的好同行們,再搬個酒桶出來!詩人丹德裡恩的嗓子肯定冒煙瞭,我們也得來點兒,他的曲子太動人瞭!”
“……沒錯,就像空桶,我告訴你們!”牧師一心想把話說完,抬高嗓門蓋過侏儒鐵匠的話,“你們完全沒聽懂丹德裡恩大師的歌謠,也什麼都沒學會!你們不明白,歌謠講的是人類的命運,因為我們在諸神手中與玩物無異,我們的土地隻是他們的遊樂場。歌謠中的命運描繪的是所有世人的宿命,而獵魔人傑洛特與希瑞菈公主的傳說——盡管背景是那場真實的戰爭——隻是單純的隱喻,是詩人想象力的產物,旨在幫助我們……”
“你在胡說八道什麼,聖人?”薇拉·洛文浩特站到馬車頂大喊,“什麼傳說?什麼想象力的產物?你可能不認識他,但我認識利維亞的傑洛特。我在維吉瑪親眼見過他,是他解除瞭弗爾泰斯特國王之女的魔咒。後來我在商道又遇見過他一次。應吉爾迪亞之請,他斬殺瞭一頭襲擊商隊的兇暴獅鷲獸,拯救瞭許多好人的性命。不,這不是傳說,也不是童話故事。丹德裡恩大師唱給我們聽的是事實,真真正正的事實。”
“我同意。”一位身材苗條的女戰士說。她平滑的黑發梳向腦後,紮成一根粗辮子。“我,萊裡亞的蕾拉,也認識白狼傑洛特、著名的怪物殺手。我還多次遇見女術士葉妮芙女士——我以前常去亞甸和她的傢鄉溫格堡。可我對他們相愛一事一無所知。”
“但這肯定是真的。”頭戴貂皮小圓帽的迷人精靈突然用悅耳的聲音說,“如此動人的愛情歌謠必有真實來源。”
“一定有!”威利博特男爵的女兒們聲援女精靈,還不約而同地用圍巾擦擦眼睛,“怎麼想都得有!”
“可敬的巫師閣下!”薇拉·洛文浩特轉向萊德克裡夫,“他們是不是相愛的一對兒?您肯定知道他們的情況,我是說葉妮芙和獵魔人。請告訴我們真相!”
“既然歌裡說他們相愛,”巫師答道,“那他們一定相愛,他們的愛情將持續到天荒地老。這就是詩歌的力量。”
“聽人說,”威利博特男爵冷不防插嘴,“溫格堡的葉妮芙死在索登山。好幾個女術士都死在那兒……”
“不對。”特羅伊的多尼米爾說,“紀念碑上沒她的名字。我傢鄉在那附近,我經常爬上索登山看紀念碑上刻的名字。三個女術士死在那兒:特莉絲·梅利葛德,還有麗塔·尼德,別名‘珊瑚’……唔……第三個我想不起來瞭……”
騎士瞥瞭萊德克裡夫一眼,巫師笑瞭笑,一言不發。
“那個獵魔人,”謝爾頓·斯卡格斯突然大聲道,“深愛葉妮芙的傑洛特,顯然也入土瞭。俺聽說他死在河谷地區。他砍瞭一頭又一頭怪物,終於遇到旗鼓相當的對手。就是這麼回事:用劍者必亡於劍下,強中自有強中手,誰都難逃一敗。”
“我不相信。”女戰士蒼白的嘴唇變得扭曲,往地上用力啐瞭一口。她將雙臂抱在胸前,包裹手臂的鎖甲發出嘎吱嘎吱的響聲。“我不信有人比利維亞的傑洛特更強。我見過那獵魔人用劍的模樣。他的速度簡直不像人……”
“說得好。”巫師萊德克裡夫插言道,“不像人。獵魔人都是變種人,所以他們的反應……”
“我聽不懂你的話,魔法師。”女戰士的嘴唇扭曲得更難看瞭,“你的用詞太高深瞭。我隻知道一件事:在我見過的劍客裡,沒一個能跟利維亞的白狼傑洛特相比。所以我不接受矮人的說法,不相信他會落敗。”
“寡不敵眾,啥劍客都得嗝屁。”謝爾頓·斯卡格斯簡短地回答,“正如精靈所說。”
“精靈,”圓帽精靈美女身旁,一位金發高挑、有著典型上古種族形象的男精靈冷冷開口,“不會使用這麼粗俗的字眼。”
“不!不!”威利博特男爵的女兒們用綠圍巾捂著嘴尖叫,“獵魔人傑洛特不可能被殺的!獵魔人找到瞭希瑞——與他命運相連的孩子,隨後又找到女術士葉妮芙,他們三個會幸福快樂地生活在一起!是這樣吧,丹德裡恩大師?”
“隻是歌謠而已,尊貴的年輕女士。”吵著要啤酒的侏儒鐵匠打瞭個呵欠,“幹嗎要在歌謠裡尋找真相?真相是一回事,詩歌是另一回事。舉個例子,她叫什麼來著?希瑞?著名的意外之子?顯然是丹德裡恩大師編造出來的。我去過辛特拉許多次,那兒的國王和王後沒生孩子,沒有女兒,也沒兒子……”
“扯謊!”一個身穿海豹皮外套、額紮格子花紋手帕的紅發男人喊道,“卡蘭瑟王後,就是辛特拉雌獅,有個女兒叫帕薇塔。她死瞭,跟她丈夫一起。他們在海上遇到風暴,雙雙葬身大海。”
“你們聽聽,我可沒瞎編!”侏儒鐵匠像讓眾人幫他作證似的叫道,“辛特拉公主叫帕薇塔,不叫希瑞。”
“希瑞菈,也就是希瑞,是溺亡的帕薇塔的女兒。”紅發男人解釋道,“她是卡蘭瑟的外孫女。她本人並非公主,而是辛特拉公主之女。她就是命中註定屬於獵魔人的意外之子。甚至在她出生以前,王後就發誓會把外孫女交給他,正如丹德裡恩大師歌中所唱。但獵魔人沒能找到她,也沒能把她接走。這一點我們的詩人沒說對。”
“哦,是啊,他確實沒說對。”一個肌肉結實的年輕人嘲笑道。從衣著判斷,他應該是個旅行學徒,正準備創作自己的作品,以通過師傅的測試。“獵魔人與他的命運擦肩而過:希瑞菈死於辛特拉圍城戰。縱身跳下高塔之前,卡蘭瑟王後親手殺死瞭公主之女,免得她落入尼弗迦德人的魔掌。”
“不是這樣。完全不是!”紅發男人反駁道,“敵人屠城時,公主之女本打算逃離城鎮,結果途中遇害。”
“不管怎麼說,”侏儒鐵匠叫道,“獵魔人沒能找到希瑞菈!詩人撒瞭謊!”
“美麗的謊言。”頭戴貂皮帽的精靈說著,依偎在高大的金發精靈懷裡。
“重要的不是詩歌,而是事實!”旅行學徒大叫,“我告訴你,公主之女死在她外祖母手裡。去過辛特拉的人都可以作證!”
“可我要說,她是逃跑途中在街上遇害的。”紅發男人宣稱,“我知道這事。雖然我不是辛特拉人,卻效命於史凱利格伯爵的部隊,在戰爭中,那位爵爺是辛特拉的盟友。所有人都知道,伊斯特·圖爾塞克,辛特拉國王,就來自史凱利格群島,還是伯爵的親戚。我跟隨伯爵的部隊在瑪那達及辛特拉作戰,潰敗後又去瞭索登……”
“又是位老兵。”謝爾頓·斯卡格斯沖身邊的矮人們大吼,“人人都是英雄和戰士。嘿,夥計們!你們有誰沒在瑪那達和索登打過仗?”
“幹嗎這麼挖苦人,斯卡格斯?”高個精靈朝矮人走去,不忘摟住戴貂皮帽的精靈美女,顯然是要打消其他仰慕者殘留的幻想,“別以為隻有你在索登打過仗,我也參與瞭那場戰役。”
“隻是不知站在哪邊。”威利博特男爵對萊德克裡夫大聲“耳語”,但高個精靈置若罔聞。
“各位都知道,”精靈繼續說著,看都沒看男爵和巫師一眼,“超過十萬勇士參加瞭索登山的第二次戰役,至少三萬人身負重傷乃至戰死沙場。你們應當感謝丹德裡恩大師,因為他隻用一首歌謠便將可怕而慘烈的戰鬥永久記錄下來。在他的歌詞和旋律中,我沒聽到吹捧,隻聽到警示。所以我重復一遍:請贊美這位詩人,並把他的歌謠傳播出去,或許這能在將來阻止同樣殘酷且毫無必要的戰爭。”
“的確,”威利博特男爵挑釁地看著精靈,“可敬的精靈閣下,你從歌謠中解讀出不少有趣的內涵。但你說毫無必要的戰爭?你希望將來不再發生同樣的悲劇?我們是不是可以這樣理解:如果尼弗迦德人再次進攻,你建議我們投降?謙卑地接受尼弗迦德人的奴役?”
“生命無價,值得珍惜。”精靈冷冷地回答,“任何理由都不能為大屠殺和犧牲開脫,包括索登戰役——無論失敗那場還是獲勝那場。每場戰役都付出瞭數千條人命的代價,你們還損失瞭無法想象的潛在——”
“精靈的鬼扯!”謝爾頓·斯卡格斯吼道,“徹頭徹尾的蠢話!他們付出如此代價,為的就是其他人能過上和平體面的日子,而不是被人拴上鐵鏈、蒙住眼睛,被皮鞭驅趕著下礦井做苦力。多虧丹德裡恩,英勇戰死之人才會長存在俺們的記憶裡,教導俺們保衛傢園。唱你的歌謠吧,丹德裡恩,唱給所有人聽。你這一課不會白費,走著瞧吧,它遲早會派上用場!因為——記住俺的話——尼弗迦德人還會卷土重來。不是今天就是明天!他們眼下正在舔舐傷口,恢復元氣,但重見他們黑鬥篷和羽翼盔的日子已經不遠啦!”
“他們到底想幹什麼?”薇拉·洛文浩特嚷道,“幹嗎要來迫害我們?為什麼不讓我們平平靜靜地過日子?尼弗迦德人到底想怎樣?”
“他們要我們流血!”威利博特男爵怒吼。
“還要我們的土地!”農夫中有人喊道。
“還要俺們的女人!”謝爾頓·斯卡格斯眼神兇狠地附和道。
有人笑瞭起來——盡可能壓低聲音,免得引起註目。女矮人毫無魅力可言,除瞭男矮人之外,別的種族會對她們感興趣?想想就叫人樂不可支。但千萬別取笑他們,尤其不能當面惹惱這些矮小健壯的大胡子,他們的腰帶上可都掛著斧頭和短刀,出手速度又快如閃電。不知出於什麼原因,矮人堅信全世界都對他們的妻女垂涎三尺,而在這方面,他們也是異常敏感。
“這是早晚的事,”灰發德魯伊突然宣稱,“無法避免。我們忘記瞭自己並非世上唯一的居民,也忘記瞭所有造物並不會以我們為中心。我們就像池子裡愚蠢、肥胖又懶散的鰷魚,拒絕相信梭魚的存在。我們把世界變成一攤滿是爛泥的死水。看看你們周圍吧——罪行與罪孽、貪欲與貪婪、口角與競爭,簡直無處不在。傳統正在消亡,可敬的價值觀也在喪失。我們不遵從自然規律,處處逆天而行,於是得到瞭什麼?熔爐的惡臭污染瞭空氣,屠宰場和鞣革工坊污染瞭河流與溪水,森林不假思索地被砍伐……哈,看啊!即便在神聖的伯琉赫裡斯的樹皮上,就在詩人頭頂,也有一句用刀子刻下的污言穢語——而且還拼錯瞭——肇事者肯定既愚蠢又無知。你們驚訝什麼?結果肯定好不瞭……”
“是的,是的!”胖牧師幫腔道,“清醒過來吧,你們這些罪人,趁還有時間,因為諸神的憤怒和報復即將降臨!牢記伊絲琳的神諭,她的預言講述瞭諸神將向罪惡之人施加的懲罰!‘輕蔑的時代即將到來,屆時樹葉落盡,芽蕾凋殘,果實腐朽,糧種苦澀,河谷清水化為堅冰。白霜將至,白光接踵而來,世界亦將湮滅於狂風暴雪。’女先知伊絲琳如是說!這一切到來之前,會有清晰的預兆,瘟疫將劫掠這片大地——千萬牢記!——尼弗迦德人就是我們的神罰!他們便是抽打罪人的諸神之鞭,所以你們當……”
“閉嘴,你這貌似敬虔的老東西!”謝爾頓·斯卡格斯跺著沉重的靴子怒吼道,“你這些迷信的瘋話讓俺想吐!俺的腸胃……”
“當心,謝爾頓。”高個精靈微笑著打斷他,“不要嘲笑別人的信仰。這既不討喜,也不禮貌,更不……安全。”
“俺啥也沒嘲笑。”矮人抗議道,“俺不懷疑諸神的存在。但有人強行把他們跟凡塵瑣事扯上關系,還想用某個瘋子精靈的預言蒙蔽俺的眼睛,這讓俺心煩。尼弗迦德人是諸神之鞭?胡說八道!好好回想一下,想想迪斯莫得、拉多維德和杉佈克的時代,想想‘老橡樹’阿佈拉德的時代!也許你們已經忘瞭,因為你們壽命太短,就像蜉蝣,但俺還記得。俺要告訴你們,自你們從雅魯加河口和龐塔爾三角洲的船裡爬上岸之後,這幾塊土地發生瞭什麼。三個王國自靠岸的四艘船興起,互相吞並,進而發展壯大,地位愈加鞏固。你們侵略其他人的疆土,加以征服,王國也隨之擴張,越來越龐大,越來越強盛。如今尼弗迦德人也在做同樣的事,因為他們是個強大、團結、紀律嚴明的國傢。你們若不能團結一心,尼弗迦德人就會吞噬你們,像梭魚吞食鰷魚——恰如這位睿智的德魯伊所言!”
“讓他們試試!”特羅伊的多尼米爾挺起繡有獅子紋章的胸口,揮舞鞘中的寶劍,“我們能在索登山打得他們一敗塗地,就不怕他們再來!”
“你太自以為是瞭!”謝爾頓·斯卡格斯咆哮道,“你顯然忘瞭,騎士閣下,索登山戰役之前,尼弗迦德人曾在你們的土地上勢如破竹,瑪那達和河谷地區間的平原上滿是屍體,都是像你這樣英勇的戰士。阻止尼弗迦德人的不是誇誇其談的自大狂,而是泰莫利亞、瑞達尼亞、亞甸和科德溫王國的聯軍,是協約和團結阻止瞭他們!”
“不僅如此。”萊德克裡夫用冰冷而洪亮的聲音評論道,“不僅如此,斯卡格斯閣下。”
矮人響亮地咳嗽一聲,擤擤鼻子,挪動雙腳,然後沖巫師略鞠一躬。
“沒人否認你同行們的貢獻。”謝爾頓·斯卡格斯說,“隻有最可恥之人,才不願承認索登山上巫師們的英勇事跡。他們勇敢地堅守陣地,為共同的目標揮灑鮮血,在這場勝利中,他們厥歷至偉。丹德裡恩的歌謠不忘提及他們,俺們也不會忘。但俺要指出,索登山上的巫師們團結又忠誠地接受洛格伊文的威戈佛特茲的指揮,正如俺們,四大王國的勇士,服從瑞達尼亞的維茲米爾王的命令。可惜團結與和睦隻維持到戰爭結束,和平之後,俺們又有瞭分歧。維茲米爾王和弗爾泰斯特王用關稅和貿易法令相互傾軋,亞甸的德馬維王在北方邊境與科德溫的亨賽特王爭執不斷,亨佛斯聯盟與柯維爾的蒂瑟傢族勢如水火。俺還聽說,巫師間的古老協定也名存實亡。俺們既不和睦,也沒紀律,更不團結。而尼弗迦德人恰恰相反!”
“尼弗迦德的統治者是恩希爾·瓦·恩瑞斯皇帝,他是暴君和獨裁者,用鞭子、絞索和斧頭強迫人民服從!”威利博特男爵高聲道,“矮人閣下,你在提議什麼?我們要怎樣才能團結一致?靠類似的暴政?在你看來,哪位國王,哪個王國,可以凌駕於其他人之上?你想看到權杖和皮鞭落到誰的手裡?”
“關俺屁事?”斯卡格斯聳聳肩答道,“這是人類的事務。反正你們也不會選矮人當國王。”
“還有精靈,甚至半精靈。”有著典型上古種族形象的高個精靈補充道,他的手臂依然摟著頭戴貂皮帽的精靈美女,“你們甚至把擁有四分之一血統的精靈當作劣等……”
“真是諷刺。”威利博特大笑起來,“你們的口吻跟尼弗迦德人一樣,因為他們也叫囂平等,承諾回歸舊日的秩序——前提是征服我們的土地,把我們消滅幹凈。這就是你們夢想的團結與平等,就是你們談論和鼓吹的東西?你們收瞭尼弗迦德人的金子?難怪這麼心心相印,畢竟尼弗迦德就是個精靈種族……”
“胡說八道。”精靈冷冷地說,“你真是滿口胡言,騎士閣下。你顯然被種族主義蒙蔽瞭雙眼。尼弗迦德人都是人類,跟你一樣。”
“徹頭徹尾的謊言!他們來自黑希德山,所有人都知道!他們的血管裡流淌著精靈的血!”
“那你的血管裡又流淌著什麼?”精靈嘲笑道,“幾個世紀以來,你我兩族已有過無數代血脈融合,而且相當成功——是好是壞姑且不論。你們迫害跨種族通婚的歷史還不足二十五年,順帶一提,這舉動不算成功。所以請告訴我,有哪個人類沒有一絲一毫Seidhe Ichaer——上古種族血統?”
威利博特漲紅瞭臉。薇拉·洛文浩特面泛潮紅。巫師萊德克裡夫垂下頭,咳嗽一聲。有趣的是,圓帽精靈美女的臉上也現出瞭紅暈。
“我們都是大地母親的兒女。”灰發德魯伊的聲音在一片沉默中回蕩,“我們是自然母親的子孫。雖然我們不尊重母親,雖然我們經常讓她擔憂、讓她痛苦,雖然我們會傷她的心,但她依然愛著我們。她愛我們所有人。聚集在友誼之地的諸位啊,請牢記這一點。我們不該為誰先誰後爭吵:波濤最先帶來瞭聖橡實,聖橡實又孕育瞭最古老的橡樹、偉大的伯琉赫裡斯。佇立在樹冠之下,置身於原始的樹根之間,願我們拋開各自的身份與成見,因為這片土地孕育瞭我們所有人。讓我們不要忘記詩人丹德裡恩的歌謠……”
“沒錯!”薇拉·洛文浩特大聲道,“可他在哪兒?”
“他跑瞭。”謝爾頓·斯卡格斯看著橡樹下的空位,用篤定的語氣說,“帶著他的錢,連聲招呼都不打就跑瞭。真像個精靈!”
“像個矮人!”侏儒鐵匠尖叫道。
“像個人類。”高個精靈糾正道。戴貂皮帽的精靈美女把頭枕在他肩上。
“喂,大詩人。”老鴇蘭提芮沒敲門就走進房間,風信子、汗水、啤酒和熏肉的味道撲面而來,“你有客人。進來吧,尊貴的閣下。”
丹德裡恩撫平頭發,在碩大的雕花扶手椅裡坐起身。兩個女孩趕忙跳下他的膝蓋,整理凌亂的衣物,遮住無限春光。妓女的羞怯,詩人心想,作為歌名倒也不壞。他站直身子,系上皮帶,穿好外套,並且從始至終盯著站在門口的男人。
“沒錯。”詩人評論道,“你知道該上哪兒找我,可惜你不太會挑選時機。你很走運,因為我還沒選出心儀的美人兒。而以你的開價,蘭提芮,我負擔不起她們兩個。”
蘭提芮露出同情的微笑,拍拍手。兩個女孩—— 一個是皮膚白皙、長著雀斑的島民,另一個是黑發的半精靈——迅速離開房間。門口那人脫掉鬥篷,連同一隻鼓鼓囊囊的小錢袋一起遞給老鴇。
“請原諒,大師。”他走到桌前,舒舒服服地坐下,“我知道在這種時候打擾您並不合適,但您從橡樹下消失得太快……我沒能在大路追上您,也沒能立即在這小鎮發現您的蹤跡。我不會占用您太多時間,相信我……”
“人人都這麼說,但每次都是謊話。”吟遊詩人打斷他,“蘭提芮,請讓我們單獨待會兒,別讓人來打擾。請說吧,閣下。”
那人審視丹德裡恩一番。他長著濕濕的黑色眸子,尖鼻子,還有醜陋而纖薄的嘴唇。
“我就直說瞭吧,免得浪費您的時間。”他說著,等老鴇關上房門,“您的歌謠讓我很感興趣,大師。更準確地說,您歌頌的某些角色讓我很感興趣。我想知道您歌謠裡那些主角的真正命運。如果我沒搞錯,之前在大橡樹下聽到的美妙之作一定是以真實人物的真實命運為模板。我想瞭解……辛特拉的小希瑞菈,卡蘭瑟王後的外孫女。”
丹德裡恩盯著天花板,手指敲打桌面。
“尊敬的閣下,”詩人幹巴巴地說,“你感興趣的事還真奇怪。你的問題也一樣。我覺得,你的身份應該跟我原以為的不同。”
“容我一問,您覺得我是什麼人?”
“不好說。這取決於有沒有你我共同的朋友托你向我表達敬意。你一開始就該告訴我的,但不知為何,你忘記瞭。”
“我沒忘。”那人把手伸進深黑色絲絨外衣的內袋,將一隻錢袋——比他剛才給老鴇的略大一些,而且同樣鼓鼓囊囊——丟到桌上,發出一陣叮當的響聲。“我們沒有共同的朋友,丹德裡恩,但這錢袋或許足以彌補?”
“你打算用這點錢買下什麼?”吟遊詩人語帶不快,“蘭提芮的整個妓院,外帶周邊的土地?”
“這麼說吧,我很支持藝術,還有藝術傢。我想同一個藝術傢談談他的作品。”
“親愛的閣下,你真的很熱愛藝術嗎?在自我介紹之前,強迫對方接受金錢,你不覺得這已經違背瞭最基本的禮節嗎?”
“我們開始這場談話之前,”陌生人的黑色眸子瞇瞭起來,“您似乎並不在意我的身份。”
“現在我在意瞭。”
“我並非故意隱瞞自己的名字。”那人纖薄的嘴唇浮出一絲微笑,“我叫裡恩斯。您不認識我,丹德裡恩大師,這不奇怪。您盛名在外,不可能認識所有仰慕者。而仰慕您才華的人或許會自以為很瞭解您,甚至覺得可以不拘小節。我也一樣,但現在看來這是個誤會,還請您大度地原諒我。”
“我大度地原諒你。”
“那我相信,您也願意回答我幾個問題……”
“不!我不願意。”詩人擺起瞭架子,“這次還請您大度地原諒我,我真心不想討論自己作品的主題、靈感和角色,無論它是不是虛構。這會剝奪詩意的外表,令其歸於陳腐和平庸。”
“會這樣嗎?”
“當然會。舉個例子,假如我唱完關於磨坊主老婆的歌謠,然後宣稱故事講的其實就是磨坊主羅切的老婆澤薇卡,那我就等於宣佈,澤薇卡在每個周四特別容易跟人上床,因為每周四磨坊主都會去市場。這一來,歌謠就不是歌謠瞭。它成瞭配樂的韻文,或叫惡毒的誹謗。”
“我明白,我明白。”裡恩斯飛快地說,“但你的例子恐怕不夠好。說到底,我感興趣的並非任何人的過失或罪惡。回答我的問題不會構成誹謗。我隻需要一點點信息:辛特拉王後的外孫女希瑞菈究竟遭遇瞭什麼?許多人宣稱她在攻城戰中死去,甚至有目擊證人支持這一說法。但聽你的歌謠,那孩子卻像活瞭下來。我真的很想知道,這到底是你的想象還是現實?到底是真,還是假?”
“看你這麼感興趣,我真是太高興瞭。”丹德裡恩露出歡快的笑容,“盡管笑話我吧,閣下,隨便您姓甚名誰。這正是我譜寫這首歌謠的目的,我希望觸動聽眾,勾起他們的好奇心。”
“是真,還是假?”裡恩斯冷冷地重復道。
“一旦告訴你,作品的影響力就毀瞭。再見吧,我的朋友。你已經用光瞭我為你抽出的時間。有兩個美人正在外面等待我的挑選,她們也會為我提供靈感。”
裡恩斯沉默良久,但沒有離開的意思。他盯著詩人,眼帶敵意。詩人突然滿心不安。妓院大廳裡傳來歡快的喧囂,更時不時被某位女性的高亢笑聲打斷。丹德裡恩轉過頭,裝出不屑一顧的樣子,但事實上,他正在判斷自己和房間角落那張掛毯的距離:掛毯上描繪著一個寧芙,正將壺中的清水灑在自己的雙乳上。
“丹德裡恩,”裡恩斯把手插回深褐色外衣的口袋, “拜托,回答我的問題。我必須知道答案,這對我非常重要。相信我,對你也一樣。因為,如果您自願回答,我……”
“你就怎樣?”
裡恩斯纖薄的嘴唇咧出駭人的微笑。
“我就不用強迫你開口瞭。”
“聽好瞭,你這無賴。”丹德裡恩站起身來虛張聲勢,“我痛恨暴力與強迫,但我隨時可以叫來蘭提芮,而她會喊來格魯齊拉,他可是這間妓院可敬可靠的保鏢,更是這一行裡的專傢。他會朝你的屁股狠狠踢上一腳,讓你飛過鎮子的屋頂。那場面絕對壯觀,路過的人多半會把你當成一匹飛馬。”
裡恩斯做瞭個動作,手心裡突然多瞭件閃光的東西。
“你確定,”他問,“你有時間叫她?”
丹德裡恩不打算確認自己是否還有時間,也沒打算再等下去。不等裡恩斯握緊短劍,他就縱身躍向房間角落,鉆到那塊寧芙掛毯下,用腳踢開暗門,匆忙跑下螺旋樓梯,一路靈活地借助陳舊的扶手掌控方向。裡恩斯飛快地追在身後,但詩人對自己很有信心:他對密道瞭如指掌,曾用它多次逃離債主、妒忌的丈夫,還有憤怒的同行——因為他時不時會盜用其他詩人的韻律和曲調。他知道,轉完第三個彎,就能摸到那扇旋轉門,門後是一道通往地下室的樓梯。他相信追趕者會來不及收腳,從而踩到活板門,掉進豬圈。他同樣相信,在摔得鼻青臉腫、身上沾滿糞便,又被豬群推擠踩踏之後,那傢夥會放棄追趕。
但每次過度自信時,丹德裡恩都會犯錯,這次也沒例外。詩人背後突然閃過一道藍光,他的四肢漸漸麻木、遲鈍、僵硬。他想放慢速度轉向旋轉門,但雙腿不聽使喚。他大叫一聲,滾下樓梯,在狹窄走廊的墻壁間撞來撞去。活板門嘎吱一聲,在他身下開啟,吟遊詩人立刻滾進黑暗與惡臭之中。在腦袋摔上泥地失去知覺之前,他想起老鴇蘭提芮說過,豬圈正在修理。
劇痛讓詩人恢復瞭意識,他手腕和肩膀的關節都嚴重扭傷。他想尖叫,卻做不到:嘴裡像是塞滿瞭黏土。他跪在泥地上,被一條繩索捆住手腕,拽起身體。他試圖站起,想緩解一下肩膀的壓力,卻發現雙腿也被捆住。他艱難地呼吸著,終於站瞭起來——這還要多虧那條無情拖拽他的繩索。
裡恩斯站在他面前,惡毒的雙眼被燈光照亮。提燈的是個胡子拉碴、身高六尺有餘的惡棍。另一個惡棍站在他身後,個頭也不會矮於六尺。丹德裡恩能聽到他的呼吸聲,也能聞到他的汗臭。這個渾身臭氣的傢夥扯動繩索,繩子繞過房梁,另一頭緊緊系在詩人的手腕上。
丹德裡恩的雙腳被扯離地面。詩人噴著鼻息,除此以外,他什麼都做不瞭。
“夠瞭!”裡恩斯大吼——他幾乎立刻就開口瞭,丹德裡恩卻覺得像過瞭幾個世紀。詩人的雙腳碰到瞭地面。他滿心希望能跪下來,卻辦不到——拴著他的繩索就像繃緊的琴弦。
裡恩斯走近些,臉上沒有絲毫感情,眼神也無比冷漠。他的語氣依然鎮定,甚至帶著些許厭倦。
“你這蹩腳詩人。廢物、人渣、傲慢自大的無名小卒,還想逃出我的掌心?沒人能從我手下逃脫。我們的談話還沒結束,你這小醜兼白癡。上次見面時場合更加體面,我也隻問瞭你一個問題。而現在,你必須回答我所有問題,且毫無體面可言。我說得對嗎?”
丹德裡恩趕忙點頭。直到這時,裡恩斯才露出微笑,打瞭個手勢。詩人無助地尖叫一聲,感覺繩索繃得更緊,他的雙臂扭向背後,關節疼痛難當。
“你沒法說話。”裡恩斯露出惡毒的笑容,確認道,“而且疼得厲害,對吧?現在你該明白瞭,我把你吊起來隻為取樂,因為我喜歡看人受苦。繼續,再高點兒。”
丹德裡恩大口喘氣,幾乎窒息。
“可以瞭。”裡恩斯終於命令道,然後走向詩人,揪住他襯衣領,“聽好瞭,你這小老二。我會解除法術,讓你說話,但你要敢把悅耳的嗓音提高到不必要的程度,那一定會後悔。”
他打個手勢,用戒指碰碰詩人的臉頰,丹德裡恩的下巴、舌頭和上顎恢復瞭知覺。
“現在,”裡恩斯平靜地續道,“我要問你幾個問題,你要迅速而流利地回答,而且知無不言。要是你口吃,或者哪怕有一瞬間的猶豫,如果你給我絲毫懷疑的理由,那麼……低頭看。”
丹德裡恩照做瞭。他驚恐地發現,一條短繩正系在他的腳踝上,另一頭是滿滿一桶石灰。
“如果我把你繼續抬高,”裡恩斯露出殘忍的微笑,“這隻桶也會跟你一起抬起,然後,你的雙手也許就再也沒法恢復知覺瞭。從此以後,我很懷疑你還能不能再彈魯特琴。我真的很懷疑。所以我相信你會開口。我說得對嗎?”
丹德裡恩沒答話。恐懼讓他既沒法轉動腦袋,也說不出話。但裡恩斯似乎並不需要他回答。
“你要明白,”他平靜地說,“不費吹灰之力,我就能看出你說的是不是真話,你敢愚弄我,我馬上就能察覺到,我也不會讓你靠詩歌技法或含糊表述蒙混過關。這對我來說輕而易舉——就像在樓梯上麻痹你的身體一樣。所以我建議你仔細權衡每一個字,人渣。好瞭,別再浪費時間,現在開始吧。你知道,我想瞭解你那美妙歌謠的女主角:辛特拉王國卡蘭瑟王後的外孫女希瑞菈公主,就是那位討人喜愛的希瑞。根據目擊證人的說法,小傢夥兩年前在攻城戰中死去。可在歌謠裡,你生動又感人地描述她跟一位近乎傳奇的陌生人見瞭面,那個……獵魔人……傑洛特,還是傑拉德來著?拋開命運和命中註定之類的廢話,從歌謠的其他部分來看,這個孩子在辛特拉之戰中幸存瞭下來。這是真的嗎?”
“我不知道……”丹德裡恩呻吟著說,“諸神在上,我隻是個詩人!我聽到一部分說法,至於其他……”
“怎麼?”
“其他是我瞎編的,是捏造的!我什麼都不知道!”詩人看到裡恩斯沖汗臭男打個手勢,感覺繩索又一次繃緊,連忙哀號道:“我沒撒謊!”
“的確。”裡恩斯點點頭,“你說的不全是謊話,我能感覺到。但你在閃爍其詞。你不可能虛構整首歌謠,這沒道理。話說回來,你認識那個獵魔人,經常有人看到你與他同行。所以招瞭吧,丹德裡恩,如果你還愛惜手腕的話。把你知道的一切都說出來。”
“這個希瑞,”詩人喘著氣說,“註定屬於那個獵魔人。她是所謂的意外之子……你肯定聽說過,這個故事傢喻戶曉。她父母發誓把她交給獵魔人……”
“她父母會把自己的孩子交給一個瘋狂的變種人?交給兇殘的殺手?你在撒謊,蹩腳詩人。這種故事隻有女人才會信。”
“可這是事實,我以我母親的靈魂發誓。”丹德裡恩啜泣起來,“我的消息來源很可靠……那個獵魔人……”
“說女孩的事。眼下我對獵魔人不感興趣。”
“我對女孩一無所知!我隻知道戰爭爆發時,獵魔人正要去辛特拉接她。我就是那時遇見他的。他從我口中聽說瞭大屠殺,還有卡蘭瑟之死……他向我打聽瞭王後的外孫女,那個小女孩……可我隻知道辛特拉的所有人都遇害瞭,最後的堡壘裡無人幸存……”
“繼續說。少用隱喻,多講事實!”
“聽說大屠殺和辛特拉陷落之後,獵魔人打消瞭去那兒的念頭。我們一起逃往北方,在亨佛斯地區分別,我從此再沒見過他……但他在路上講瞭這個……希瑞,管她叫什麼呢……還有命運什麼的……所以,我創作瞭這首歌謠。我知道的隻有這些,我發誓!”
裡恩斯皺眉看著他。
“獵魔人在哪兒?”他問,“那個見錢眼開的怪物殺手,喜歡談論命運的詩意屠夫,眼下在哪兒?”
“我說過瞭,我上次見到他……”
“我知道你說過什麼。”裡恩斯打斷他,“我聽得很仔細。現在你要仔細聽我說,準確地回答我的問題。我要問的是:如果一年多都沒人見過獵魔人傑洛特,或者傑拉德,那他會藏在哪兒?他通常的藏身處在哪裡?”
“我不知道。”吟遊詩人連忙答道,“我沒撒謊。我真不知道……”
“太快瞭,丹德裡恩,你答得太快瞭。”裡恩斯露出不祥的微笑,“太著急瞭。你很狡猾,但不夠謹慎。你說不知道他在哪兒?但我敢說,你知道。”
丹德裡恩憤怒而絕望地咬緊牙關。
“怎麼樣?”裡恩斯朝臭烘烘的傢夥打個手勢,“獵魔人躲哪兒去瞭?那地方叫什麼?”
詩人保持著沉默。繩索繃緊,絞纏他的雙手,他的腳也離開瞭地面。丹德裡恩發出一聲短促的哀號,卻又戛然而止:裡恩斯的魔法戒指封住瞭他的嘴。
“高點兒,再高點兒。”裡恩斯雙手叉腰,“要知道,丹德裡恩,我可以用魔法刺探你的想法,但這太費力氣。另外,我喜歡看人痛得雙眼凸出。反正你遲早會告訴我的。”
丹德裡恩知道自己撐不下去瞭。綁住腳踝的繩子開始繃緊,石灰桶底刮擦著地面。
“閣下。”另一個惡棍突然開口。他用鬥篷掩住提燈,透過豬圈門上的缺口向外觀瞧。“有人來瞭。好像是個姑娘。”
“你知道該怎麼辦。”裡恩斯嘶聲道,“把燈吹滅。”
汗臭男放開繩索,丹德裡恩無力地倒向地面,在這過程中,他看到手拿提燈的惡棍站到門邊,汗臭男也手持長刀,俯臥到另一邊的地上。妓院的燈光透過木板缺口照射進來,詩人聽到歌聲和嘈雜的話音。
豬圈門嘎吱一聲打開,現出一個身穿鬥篷、頭戴圓帽的矮小女人身影。遲疑片刻後,女人跨過門檻。汗臭男縱身朝她撲去,刀子用力揮出,結果他蹣跚跪倒,刀子沒碰到任何阻礙,隻是徑直劃過那團身影的喉嚨,就像劃過一團煙。那道身影的確隻是一團煙,此刻已經開始消散。在它徹底散去之前,另一道人影沖進豬圈,那是個模糊的黑影,靈活得像隻鼬鼠。丹德裡恩看到人影把鬥篷扔向提燈男,並從汗臭男身上一躍而過,他看到那人手裡閃爍的寒光,又聽到汗臭男發出劇烈的喘息。提燈男甩開鬥篷,揮動刀子。一道耀眼的閃電自人影手中射出,擊中壯漢的臉部和胸口,隨後像燒著的油一樣燎遍他的全身。惡棍尖叫一聲,烤肉的氣味洋溢在豬圈裡。
這時,裡恩斯發起瞭攻擊。他施放的咒語畫出一道藍色閃光,照亮瞭黑暗。丹德裡恩借著亮光看到一個身穿男裝的苗條女子,正用雙手比畫著怪異的手勢。他隻瞥見她一瞬間,藍光便在一聲巨響後消失不見。裡恩斯怒吼著往後退,重重地倒在豬圈的木墻上,撞爛瞭木板。男裝女子緊追不舍,手裡多瞭一把短劍。光輝再次照亮瞭豬圈——這次是金色的閃光——光源來自突然出現在空中的某個橢圓形物體。丹德裡恩看到裡恩斯從滿是灰塵的地上一躍而起,跳進那個橢圓,隨即消失不見。橢圓變得暗淡無光,但在它徹底消失之前,女子跑上前去,大喊著令人費解的字眼,然後伸出雙手。噼啪聲和沙沙聲響起,橢圓短暫地包裹在烈焰之中。一陣模糊的聲音傳入丹德裡恩耳中,好像來自很遠的地方——像是一聲痛呼。橢圓徹底消失不見,黑暗再次吞沒瞭豬圈。詩人感覺到,那股讓他沒法說話的力量消失瞭。
“救命!”他哀號道,“救命!”
“別嚷嚷瞭,丹德裡恩。”那女子說著,跪在他身旁,用裡恩斯的短劍割斷繩結。
“葉妮芙?是你嗎?”
“你不會忘瞭我的長相吧?你有對音樂傢的耳朵,不可能聽不出我的聲音。能起來嗎?他們沒打斷你的骨頭,對吧?”
丹德裡恩吃力地站起身,舒展疼痛的雙肩,呻吟不止。
“他們都死瞭?”他指瞭指躺在地上的兩具軀體。
“檢查一下嘛。”女術士收起短劍,“有一個應該還活著。我要問他幾個問題。”
“這個。”吟遊詩人站在汗臭男身前,“大概還活著。”
“我表示懷疑。”葉妮芙滿不在乎地說,“我割斷瞭他的氣管和頸動脈。他也許還能嘟囔幾句,但活不久瞭。”
丹德裡恩打個哆嗦。
“你砍瞭他的脖子?”
“若非我天生謹慎,先送出一道幻象,躺在地上的就該是我瞭。看看另一個……活見鬼,這麼壯的傢夥都承受不住。可惜,真可惜……”
“他也死瞭?”
“他沒能撐過去。唔……我有點用力過猛……你瞧,他連牙齒都燒焦瞭——你怎麼回事,丹德裡恩?你要吐嗎?”
“我想吐。”詩人口齒不清地說,額頭頂在豬圈的木墻上。
“就這些?”女術士放下酒杯,伸手去拿肉叉上的烤雞,“你沒撒謊吧?沒忘掉什麼?”
“沒有。但忘瞭一句‘謝謝’。謝謝你,葉妮芙。”
她看著他的雙眼,略微點點頭,閃亮的黑色卷發晃動幾下,落在她肩頭。她把烤雞放進餐盤,用刀叉熟練地切開。在此之前,丹德裡恩隻見過一個人能如此熟練地用刀叉吃雞肉,現在他知道傑洛特是跟誰學的瞭。好吧,他心想,這也難怪,畢竟他在溫格堡跟她住瞭一年之久,葉妮芙給他灌輸瞭不少奇怪的習慣,直到分手。他從烤肉叉上取下另一隻雞,想也沒想就扯下一隻雞腿,故意用雙手捧著吃。
“你是怎麼知道的?”他問,“你怎麼會剛好趕來救我?”
“你表演時,我也在伯琉赫裡斯樹下。”
“我沒看到你。”
“我不想被人看到。隨後我跟你進瞭鎮子,在旅館裡等——說實話,要我跟你去那個未必有歡欣、卻必然有淋病的地方真心不太合適。我最後失去瞭耐心,於是到院子周圍轉悠,結果聽到豬圈裡有人說話。我強化瞭聽覺,這才發現豬圈裡不是我最初以為的某個變態,而是你。喂,老板!麻煩再來點酒!”
“聽憑您差遣,尊貴的女士!馬上就來!”
“請拿剛才的酒,這次別摻水。我隻能容忍浴缸裡有水,酒裡可不行。”
“樂意效勞,樂意效勞!”
葉妮芙推開餐盤。丹德裡恩註意到,烤雞還剩不少肉,足夠旅店老板一傢當早餐吃瞭。用刀叉吃雞肉確實既文雅又講究,但著實浪費。
“謝謝。”他又說一遍,“謝謝你救瞭我。那個該死的裡恩斯不可能放過我,他會榨幹我知道的一切,然後宰掉我,就像宰一隻羊。”
“對,我想也是。”她為自己和吟遊詩人各倒些酒,舉起酒杯,“為你的獲救與健康幹杯,丹德裡恩。”
“也為你的健康幹杯,葉妮芙。”他回答,“從今天起,隻要有機會,我就會為你的健康祈禱。你有恩於我,美麗的女士,而我會用我的歌謠償還這份恩情。他們都說巫師對他人的痛苦無動於衷,說女術士很少會幫助窮困、不幸和陌生的凡人,而我會駁斥這樣的謠言。”
“這倒不必。”她笑瞭笑,瞇起漂亮的紫色眸子,“這種傳言並非無中生有,倒也有其根據。你不算陌生人,丹德裡恩。我認識並且喜歡你。”
“真的?”詩人也笑瞭起來,“那到目前為止,你都掩飾得很好。我甚至聽說,你沒法忍受我——引用你的原話——正如你沒法忍受瘟疫。”
“曾經是這樣。”女術士的表情突然認真起來,“但後來,我的觀點改變瞭。後來,我很感激你。”
“我能問問為什麼嗎?”
“不說這個瞭。”她把玩著手裡的空杯子,“還是考慮更重要的問題吧。在豬圈裡拷問你的傢夥,差點把你的手臂扯脫臼。丹德裡恩,究竟發生瞭什麼?逃離雅魯加河之後,你當真再沒見過傑洛特?不知道他在戰後回瞭南方?不知道他受瞭重傷——甚至有謠傳說他死瞭?你真的什麼都不知道?”
“真的,我不知道。我在龐德·維尼斯待瞭很久,一直在伊斯特拉德·蒂森王的宮廷裡。然後去瞭聶達米爾王的亨佛斯……”
“你不知道。”女術士點點頭,解開束腰外衣。一條黑色絲絨緞帶圍在她的脖子上,上面飾有一塊鑲有鉆石的星形黑曜石。“你不知道傑洛特傷好以後去瞭河谷地區?你猜不出他是去找誰的?”
“大概能猜到。但我不知道他有沒有找到她。”
“你不知道。”她重復一遍,“平日的你明明無所不知,無所不唱,甚至拿人傢的感情隱私當題材。我在伯琉赫裡斯樹下聽瞭你的歌謠,丹德裡恩,其中好幾句寫的就是我。”
“詩歌,”詩人盯著烤雞,喃喃說道,“本來就有適度的誇張。你不該因此生氣……”
“‘發如渡鴉之翼,恍如夜之風暴……’”葉妮芙用誇張的強調語氣引述道,“‘……紫羅蘭色的雙眸沉睡著閃電……’是這麼唱的吧?”
“我印象中的你就是這樣。”詩人膽怯地笑著說,“誰覺得我唱得不對,可以先拿石頭打我。”
“但我不知道,”女術士抿緊雙唇,“是誰允許你這樣描述我的內臟的?怎麼唱的來著?‘她的心臟,仿如裝點她玉頸的寶石。堅硬如鉆,冰冷如鉆,鋒利更勝黑曜石,切開……’這是你自己編的嗎?還是說……”她的雙唇扭曲而顫抖,“還是說你聽瞭誰的抱怨?”
“呃……”丹德裡恩清清嗓子,趕忙繞開這個危險的話題,“告訴我,葉妮芙,你上次見到傑洛特是什麼時候?”
“很久以前。”
“戰後?”
“戰後……”葉妮芙的聲音起瞭變化,“不,戰後我再沒見過他。很長一段時間裡……我不想見任何人。好吧,詩人,言歸正傳。我有點吃驚,你什麼都不知道,也什麼都沒聽說,卻有人為打探消息不惜把你吊到房梁上。你難道不擔心嗎?”
“我擔心。”
“聽我說。”她語氣尖銳,將酒杯重重地砸在桌上,“仔細聽好。把那首歌謠從你的常備曲目裡剔掉,別再唱瞭。”
“你是說……”
“你很清楚我在說什麼。去唱對抗尼弗迦德人的戰爭吧,唱傑洛特和我,這樣你幫不到誰,也礙不著誰,不會讓事情變好或變差。但別唱辛特拉的幼獅。”
她掃視四周,確認這個時間段屈指可數的顧客中沒人偷聽,然後一直等到清理餐桌的女招待走回廚房。
“另外,你該盡量避免跟不認識的人單獨碰面,”她輕聲說,“那些‘忘記’替你們共同的朋友向你致意之人。明白嗎?”
他驚訝地看著她。葉妮芙露出微笑。
“迪傑斯特拉向你致意,丹德裡恩。”
這下輪到詩人提心吊膽地掃視四周瞭。他的驚訝一定很明顯,表情也很可笑,因為女術士忍不住露出嘲弄的微笑。
“既然說到這個話題,”她湊過去低聲道,“迪傑斯特拉要你匯報。你剛從維登回來,他很想知道埃維爾王的宮廷裡有些什麼傳聞。他要我轉告你,這次你的報告務必詳盡且有重點,絕對不能寫成詩歌。散文,丹德裡恩,散文就好。”
詩人吞瞭口口水,點點頭。他保持著沉默。
但女術士早就猜到瞭他的想法。“艱難的時代正在到來。”她輕聲說道,“艱難又危險的時代,但也是變革的時代。與其帶著不安和悔恨老去,倒不如確保變革能朝好的方向進行。你同意吧?”
詩人點頭贊同,清瞭清嗓子。“葉妮芙?”
“我在聽,詩人。”
“豬圈裡那些人……我想知道他們是誰、他們的目的,還有他們的主使者。你殺瞭其中兩個,但我聽有傳聞說,你能讓死人開口。”
“傳聞裡沒提到死靈法術是巫師會明令禁止的嗎?算瞭吧,丹德裡恩,那些惡棍恐怕也不知內情。不過逃掉的那個……唔……他就另當別論瞭。”
“裡恩斯。他是個巫師,對吧?”
“沒錯,但算不上行傢。”
“可他從你手裡逃走瞭。我看到瞭——他是傳送走的,對嗎?這還不能說明些什麼?”
“說得對,說明有人幫他。裡恩斯既沒有時間,也沒有能力打開懸浮在空中的橢圓傳送門。那種傳送門可不是說笑的。顯然有另一個巫師開啟瞭傳送門,一個遠比他強大的巫師,所以我才不敢追過去——我不清楚那邊的情況。但我還是送瞭點猛料給他。他得耗費相當多的法術和靈藥,我給他留的記號會持續很久。”
“或許你有興趣知道,他是個尼弗迦德人。”
“你這麼覺得?”葉妮芙坐直身子,用流暢的動作抽出口袋裡的短劍,握在手中,“現在很多人都用尼弗迦德短劍,因為它們很稱手、很靈巧——甚至可以藏在乳溝……”
“不是因為短劍。他審問我時,用瞭‘辛特拉之戰’、‘攻城戰’或類似的詞。這些我都聞所未聞。對我們來說,它永遠是一場大屠殺。辛特拉大屠殺。沒人會用別的名字稱呼它。”
女術士抬起手,審視自己的指甲。“聰明,丹德裡恩。你的耳朵真靈。”
“我的職業病。”
“我很好奇,你說的是哪個職業?”她嫵媚地笑笑,“不過,還是多謝你這條情報。很有價值。”
“就算我為變革作出的努力吧。”他笑著回答,“告訴我,葉妮芙,為什麼尼弗迦德人對傑洛特和來自辛特拉的小女孩這麼感興趣?”
“這事你還是別管為妙。”她的語氣突然嚴肅起來,“我說過瞭,你最好忘記聽說過卡蘭瑟的外孫女這回事。”
“的確,你說過。但我不是在尋求歌謠的主題。”
“那你是在尋求什麼?麻煩嗎?”
“作個假設。”他下巴擱在交扣的雙手上,看著女術士的雙眼輕聲說,“假設傑洛特真的找到並救出瞭那個孩子,假設他終於開始相信命運的力量,並把那個孩子帶在瞭身邊,他會去哪兒呢?裡恩斯想用酷刑逼我說出來。但你知道的,葉妮芙,你知道獵魔人藏在哪兒。”
“我知道。”
“你也知道該怎麼去那兒。”
“我也知道。”
“你不覺得該去警告他嗎?警告他,裡恩斯這類人正在找他和那個小女孩?我很想去,但我真不知道他在哪兒……我也不想把那地方的名字透露給別人……”
“說重點,丹德裡恩。”
“既然你知道傑洛特在哪兒,你就該去警告他。你欠他的,葉妮芙。你們之間畢竟還有些……那個。”
“是啊。”她冷冷地承認,“我們之間的確有些那個,所以我瞭解他。他不喜歡別人強加給他的幫助。如果他真需要幫助,會向信任的人求助。那些事已過去一年瞭,而我……我沒收到他任何音訊。說到我們之間,我欠他的和他欠我的相同。半點不多,半點不少。”
“那我去好瞭。”他昂起頭,“告訴我……”
“我不會告訴你的。”她打斷他的話,“你已經暴露瞭,丹德裡恩。他們還會再來找你,所以你知道的越少越好。從這兒消失,到瑞達尼亞去,去找迪傑斯特拉和菲麗芭·艾哈特,待在維茲米爾的宮廷裡。我再警告你一遍:忘掉辛特拉的幼獅吧,忘掉希瑞,假裝你從沒聽過這個名字。照我說的做。我不希望你遭遇任何不幸。我喜歡你,又欠你太多……”
“這話你已經說過瞭。可是葉妮芙,你欠我什麼?”
女術士轉過頭,一時沉默不語。
“你跟他一起旅行。”她終於開瞭口,“多虧瞭你,他才不會孤單。你是他的朋友。他有你的陪伴。”
吟遊詩人垂下目光。
“我們的友誼,”他喃喃道,“沒給他帶來多少好處。我給他帶去的基本隻有麻煩。他總是為我解決困難……幫助我……”
葉妮芙湊上前去,按住他的手,無言地捏瞭捏。她的眼神帶著悔恨。
“去瑞達尼亞。”片刻後,她重復道,“去崔托格。讓迪傑斯特拉和菲麗芭照看你。別逞英雄,你摻和的事很危險,丹德裡恩。”
“我發現瞭。”他面露苦相,揉揉酸痛的肩膀,“所以我覺得,應該有人去警告傑洛特。隻有你知道該去哪兒找他,該怎麼去。我猜你曾經……拜訪過那兒……”
葉妮芙轉過頭。丹德裡恩看到她抿緊雙唇,臉頰的肌肉微微顫抖。
“是啊,我去過。”她的聲音裡有種難以捉摸又讓人陌生的情緒,“我曾數次拜訪過那兒。但向來是個不速之客。”
狂風勁吹,令廢墟間的草地泛起漣漪,也令山楂叢和高大的蕁麻沙沙作響。雲朵從月亮表面掠過,月光不時灑落在這座龐大的城堡上,為護城河和僅剩的幾塊城墻浸上蒼白的光輝,染上起伏的陰影。月光還照亮瞭成堆的頭骨,它們齜著破碎的牙,用黑洞洞的眼窩窺視著虛無。希瑞尖叫一聲,把臉埋進獵魔人的鬥篷。
獵魔人用腳跟夾夾馬腹,母馬小心翼翼地跨過一堆磚塊,穿過一條破破爛爛的拱廊。馬蹄鐵在石板地上叮當作響,墻壁間響起詭異的回聲,卻又被呼嘯的狂風蓋過。希瑞瑟瑟發抖,雙手埋進馬鬃裡。
“我害怕。”她輕聲道。
“沒什麼好怕的。”獵魔人把手按在她肩膀上,“要找到比這兒更安全的地方可不容易。這兒是凱爾·莫罕,獵魔人要塞。這座城堡也曾雄偉壯麗,但那是很久以前瞭。”
她沒有回答,隻是低垂著頭。獵魔人那匹叫“洛奇”的母馬輕輕噴瞭噴鼻子,似乎也在安慰小女孩。
他們步入黑暗的深淵,沿著一條點綴著圓柱和拱廊、看不到盡頭的黑色隧道前進。洛奇自信地走著,對深邃的黑暗視若無睹,馬蹄鐵在地板上發出清亮的聲響。
在他們前方,隧道盡頭,一道筆直的豎線突然閃現紅芒。它越來越高,越來越寬,最後變成一扇門。門後,墻上鐵支架裡的火把放射出搖曳的光芒。一條黑影站在門框內,在亮光中顯得模糊不清。
“誰?”希瑞聽到一個兇狠刺耳的聲音,仿佛犬吠一般,“傑洛特?”
“對,艾斯卡爾。是我。”
“進來吧。”
獵魔人下瞭馬,把希瑞抱下馬鞍,讓她站在地上,又把一個包袱塞進她的小手裡。她緊緊抱住那包東西,如果不是包袱太小的話,此刻希瑞真想用它把自己遮起來。
“跟艾斯卡爾等在這兒。”他說,“我送洛奇去馬廄。”
“到亮光中來,小鬼。”名叫艾斯卡爾的男人粗魯地說,“別藏在暗處。”
希瑞抬頭看著他的臉,差點壓抑不住驚恐的尖叫。他不是人類。雖然他有兩條腿,雖然他身上有汗臭和煙味,雖然他穿著普通的人類服裝,但他不是人類。人類不可能有那樣的臉,她心想。
“喂,你在等什麼?”艾斯卡爾問道。
她一動不動。黑暗中,希瑞聽到洛奇的蹄聲漸漸遠去。一個柔軟的東西吱吱叫著爬過她的腳背。她嚇瞭一跳。
“別待在暗處,不然老鼠會啃掉你的靴子。”
希瑞抱緊包袱,趕緊走向火光。老鼠們尖叫一聲,從她腳邊箭一般地跑開。艾斯卡爾俯下身,從她手裡接過包裹,掀起她的兜帽。
“看在瘟疫的分上,”他喃喃道,“是個女孩。真是雪中送炭。”
她驚恐地看著他。艾斯卡爾在微笑。她這才明白,他是個人類,有一張人類的臉,隻是被一道從嘴角延伸到耳邊、貫穿整張臉頰的半圓形醜陋傷疤毀瞭容貌。
“既來之則安之,歡迎來到凱爾·莫罕。”他說,“別人怎麼稱呼你?”
“希瑞。”傑洛特悄無聲息地走出黑暗,替她作瞭回答。艾斯卡爾轉過身。兩位獵魔人默然對視,突然彼此擁抱,肩臂緊緊地貼在一起,然後很快分開。
“白狼,你還活著。”
“沒錯。”
“很好。”艾斯卡爾從支架上取下一根火把,“來吧。我要關上內城門,免得冷風吹進來。”
他們沿著走廊前進。這兒也有老鼠:它們沿著墻腳跑來跑去,在黑暗的角落和分岔的通道裡吱吱亂叫,飛快地穿過火把投下的搖曳光圈。希瑞快步走著,努力跟上兩個大人。
“都有誰在這兒過冬,艾斯卡爾?除瞭維瑟米爾。”
“蘭伯特和柯恩。”
他們走下一段又陡又滑的樓梯。下面能看到光線。希瑞聽到人聲,聞到煙味。
大廳很寬敞。碩大的壁爐連著煙囪,爐膛裡燃著烈火,火光照亮瞭整個房間。大廳中央有張沉重的大桌,桌邊至少能坐十個人,不過眼下隻有三個。三個人類。不,三個獵魔人,希瑞糾正自己。她隻能看到火光映出的三道輪廓。
“你好啊,白狼。我們一直在等你。”
“你好,維瑟米爾。你們好,夥計們。回傢的感覺真好。”
“你帶來瞭誰?”
傑洛特沉默片刻,手按希瑞肩頭,把她輕輕往前推瞭推。她笨拙而猶豫地走瞭幾步,彎著腰,縮著身子,低著頭。我害怕,她心想,怕極瞭。傑洛特找到我,帶我走時,我以為自己不會再害怕瞭。我以為恐懼已經過去瞭……可現在,我不在傢裡,而在一個又黑又破的老舊城堡,這裡到處都是老鼠,還有嚇人的回音……我又站在一堵紅色的火墻前。我看到不祥的黑色身影,我看到有眼睛在盯著我,可怕、兇狠、閃閃發光……
“白狼,這孩子是誰?這女孩是誰?”
“她是我的……”傑洛特一時語塞。希瑞感覺到,他強壯有力的雙手按在她肩頭。突然,恐懼消失瞭,不留絲毫痕跡。爐膛裡的火散發著溫暖,隻有溫暖。黑色的身影屬於朋友。他們關心她。他們閃閃發光的眼睛流露出好奇,還有關懷,以及些許不安……
傑洛特的雙手握緊她的肩膀。
“她是我們的命運。”
說實話,再沒有比獵魔人更醜惡、更違背自然的存在瞭,因為他們是惡毒的巫術與妖法的產物。他們是沒有道德、良知與顧忌的無賴,是真正的惡魔般的造物,除瞭殺戮,別無所長。正派人不屑與之為伍。
凱爾·莫罕,那些無恥生物的棲息之處,也是他們修行惡毒技藝之地。我們必須將那座城堡徹底抹去,用鹽和硝石灑遍那兒的每一寸土地。
——《怪胎,或對獵魔人的描述》,作者不詳
偏狹與迷信向來是普通民眾常見的愚行之一,據我推測,這些愚行永遠也無法徹底根絕,因為它們與愚蠢本身一樣永存不滅。現今的高山,或許會是未來的汪洋;現今的汪洋,或許會是未來的荒漠。但愚蠢始終是愚蠢。
——《關於生命、幸福與繁榮的默想》,尼哥底母·德·佈特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