獵魔人卷三:精靈之血 第二章

特莉絲·梅利葛德朝凍僵的雙手哈口氣。她動動手指,低聲念出一句咒語。她騎的騸馬立刻作出反應,它噴著鼻子,轉過腦袋,用水汪汪的眼睛看著女術士——這是寒冷和狂風的功勞。

“你有兩個選擇,老傢夥。”特莉絲戴上手套,“要麼盡快習慣魔法,要麼被我賣給農夫拉犁。”

騸馬豎起耳朵,用鼻孔噴出熱氣,順從地走下林木繁茂的山坡。女術士在馬鞍上彎下腰,免得被結霜的樹枝掃到。

魔法見效很快:她不用再聳肩低頭對抗寒風,手肘和脖子也不再感到刺骨的寒意。咒語溫暖瞭她,也壓抑瞭困擾她幾個鐘頭的饑餓感。特莉絲振作精神,在馬鞍上坐得更舒服些,開始仔細觀察周圍。

離開常走的路,她隻能憑灰白的山壁和白雪覆蓋的山頂辨別方向。太陽穿透厚厚的雲層時,山頂會閃耀金光——但這景象通常隻有在早上或日落前才能看到。她已經很接近山脈瞭,所以必須加倍小心。凱爾·莫罕周圍的土地以蠻荒和崎嶇聞名,花崗巖山墻上雖有道缺口,外行人卻無法輕易找到。你很可能拐進一道山壑或一道峽谷,然後徹底迷失方向。就算她熟悉這片土地,知道路線,清楚該去哪裡尋找山口,也不敢有片刻松懈。

到達森林盡頭,寬廣的山谷橫亙於女術士面前,散落在谷中的巨石一直蔓延到另一側的陡峭山坡。“白石之河”葛溫裡屈便從山谷中央流淌而過,泡沫浮泛於巨石之間,還有圓木順著河水漂流而下。這裡屬於上遊河段,葛溫裡屈河不過是條寬闊的小溪,不算深,涉水過河費不瞭多少力氣。但到瞭科德溫王國境內,也就是中遊,葛溫裡屈河便成瞭無法逾越的天塹,河水奔流不息,沖擊著深邃的河床。

騸馬踩進河水,加快腳步,顯然是想盡快抵達對岸。特莉絲扯扯韁繩——河水很淺,剛漫過馬蹄上的距毛,但覆蓋河床的鵝卵石很滑,水流也很急。河水翻攪起伏,馬腿周圍泛起泡沫。

女術士抬起頭,仰望天空。周圍越來越冷,風也越來越強。在群山中,這意味著風暴的到來,但她不希望再在洞穴裡或巖架下過夜。必要的話,她可以頂著暴風雪趕路,可以用心靈感應確認路線,可以用魔法讓自己感覺不到寒冷。如果有必要的話。但她希望自己不必這麼做。

幸好凱爾·莫罕已經很近瞭。特莉絲催促騸馬走上一片平坦的碎石堆,越過冰川和溪流沖刷下來的大堆石塊,然後步入巖壁間的一條狹窄山道。兩側巖壁近乎垂直,似乎在她頭頂高處相連,隻露出一線青天。周圍暖和起來,寒風隻能在高處呼嘯,無法刮到她身邊。

山道變寬,越過一道溝壑後轉入山谷。山谷裡是一片寬闊的窪地,森林在參差不齊的圓石間蔓延。女術士沒有選擇平緩且容易行走的窪地邊緣,而是策馬徑直前往森林,深入蠻荒之中。騸馬的馬蹄踩斷瞭一根又一根幹樹枝,它不情願地噴著鼻息,連連跺腳。特莉絲拉住韁繩,扯著馬兒毛茸茸的耳朵,嚴厲地責罵它不中用。馬兒似乎心懷愧疚,邁著更平穩、更輕快的步子穿過樹叢。

沒過多久,周圍地勢變得開闊,她開始沿山谷底部的溪流前行。女術士仔細地打量周圍,終於找到要找的東西。山谷高處,幾塊巨石撐起一根樹幹:樹皮黝黑,帶著苔蘚的翠綠,樹枝上光禿禿的。特莉絲催馬靠近些,好確認它真是代表“小道”,而不是碰巧被狂風吹落。她依稀窺見一條通往森林深處的路。她不可能弄錯——肯定是“小道”,也就是環繞凱爾·莫罕古城堡、設有重重障礙的通道。獵魔人常在這裡練習奔跑與控制呼吸的技巧。它為人所知的名字是“小道”,但特莉絲清楚,年輕的獵魔人給它取瞭另一個名字:殺手路。

她抱住馬脖子,讓它緩緩走到樹幹下。就在這時,她聽到巖石的摩擦聲,還有某人輕盈而飛快的腳步聲。

她在馬鞍上轉過身,拉住韁繩,等待獵魔人踏上樹幹。

的確有位獵魔人跑到那根樹幹上,既沒放慢速度,也沒用雙臂維持平衡——奔跑的動作靈巧、流利且無比優雅。身影飛馳而過,在林木間忽隱忽現,卻沒碰到哪怕一根樹枝。特莉絲長出一口氣,難以置信地搖搖頭。

因為,從身高和體格上判斷,那個獵魔人也就頂多十二歲。

女術士放松韁繩,腳踝輕碰馬腹,讓它朝上遊前進。她知道小道會在另一個位置穿過山谷——那地方名叫“沖溝”。她想再看看那個小獵魔人——凱爾·莫罕已有近四分之一個世紀沒訓練過孩子瞭。

她並不特別著急。狹窄的“殺手路”在森林中的部分蜿蜒曲折,而小獵魔人為瞭熟悉路線,會比抄近路的她花費更多時間。但她也不能浪費光陰,經過沖溝之後,小道會再次轉入森林,然後徑直通往要塞。如果在那之前她沒能追上男孩,也許就再也見不著瞭。特莉絲也曾數次造訪凱爾·莫罕,但她沒那麼天真,她知道,他們展示給她的隻是凱爾·莫罕的一小部分。

沿著溪流前進幾分鐘,她瞥見瞭沖溝——兩塊苔蘚叢生的巨石形成一道溝渠,兩旁長滿矮小粗糙的樹木。她放松韁繩。馬兒噴著鼻息,朝鵝卵石間流淌的清水低下頭去。

她沒等多久,小獵魔人的身影便出現在巨石上。男孩仍沒放慢速度,徑直向前躍出。女術士聽到雙腳踩在石頭上的啪嗒聲,片刻之後,又聽到石塊松動的聲音、沉悶的墜落聲和一聲輕呼。更確切地說,是一聲尖叫。

特莉絲立刻跳下馬背,脫掉毛皮鬥篷,借助樹枝和樹根飛快地向高處爬去。她越爬越快,直到一團針葉讓她腳底打滑,跪倒在碎石間的身影旁邊。那孩子看到她,立刻像彈簧一樣躍起,迅速退開,敏捷地握住背後的劍——然後仰天栽倒在刺柏和松樹間。女術士沒有起身,她瞪著男孩,驚訝地張大嘴巴。

因為“他”不是男孩。

參差不齊的銀灰色劉海下,一對翡翠色大眼睛正凝視著她。它們在那張窄下巴、翹鼻子的小臉上顯得格外突出。眼裡充滿恐懼。

“別害怕。”特莉絲試探地說。

女孩的眼睛瞪得更大瞭。但她的呼吸並不急促,看來也沒流汗。很明顯,她不是第一次跑這條“殺手路”瞭。

“你沒事吧?”

女孩沒答話,隻是跳起身,倒吸一口氣,將重心轉移到左腳,然後彎下腰,揉搓著膝蓋。她穿著那種縫合起來——或說粘在一起——的連身皮衣,其做工足以讓重視這門手藝的裁縫發出驚恐而絕望的尖叫。她身上隻有幾件東西相對較新並且合身:及膝長靴、腰帶、佩劍。更確切地說,是把小劍。

“別害怕。”特莉絲重復一遍,依舊沒有起身,“我聽到你摔下來的聲音,嚇瞭一跳,所以跑過來……”

“我滑倒瞭。”女孩喃喃地說。

“你摔傷瞭嗎?”

“沒有。你呢?”

女術士大笑,試圖站起,腳踝傳來的痛楚卻讓她一縮,不由罵瞭一句。她坐在地上,小心地伸直雙腳,又罵瞭一聲。

“過來,小傢夥,幫我站起來。”

“我不小。”

“隨便你。話說回來,你是誰?”

“獵魔人!”

“哈!那就過來扶我,獵魔人。”

女孩仍站在原地。她把重心換回另一隻腳,用戴著羊毛無指手套的雙手把玩著劍帶,懷疑地瞥向特莉絲。

“別害怕。”女術士笑著說,“我不是強盜,也不是什麼外人。我叫特莉絲·梅利葛德,我要去凱爾·莫罕。獵魔人都認識我。別瞪我。我尊重你懷疑的權利,但請好好想想,如果我不認識路,怎麼可能來這麼遠?你在小道上見過別人嗎?”

女孩不再猶豫,走上前來,伸出手。特莉絲拉著她的手站起來。其實特莉絲並不需要攙扶,隻想近距離看看女孩,想碰到她的手。

獵魔人女孩的綠眼睛看不出任何突變的跡象,碰到她的小手時,特莉絲也感覺不到獵魔人特有的那種微弱但令人愉快的麻刺感。雖然灰發小女孩背著一把劍,在殺手路上飛奔,但她尚未接受草藥試煉,更沒有到改變階段。特莉絲可以確定。

“讓我瞧瞧你的膝蓋,小傢夥。”

“我不小。”

“抱歉。但你總有名字吧?”

“有。我叫……希瑞。”

“很高興認識你。勞駕再過來點,希瑞。”

“我沒事。”

“我就想看看你怎麼個‘沒事’法。啊,跟我想的一樣。‘沒事’到褲子撕爛、皮開肉綻。站好瞭,別怕。”

“我不怕……啊啊啊!”

女術士大笑起來,在腰間蹭瞭蹭施法後微微發癢的手掌。女孩彎下腰,盯著自己的膝蓋。

“哇哦!”她說,“一點都不疼瞭!連傷口都沒瞭……這是魔法嗎?”

“猜得沒錯。”

“你是個女巫?”

“又猜對瞭,但我更喜歡被稱為女術士。為免弄錯,你可以叫我的名字特莉絲。就叫特莉絲吧。來,希瑞,我的馬在山坡下等著呢。我們一起去凱爾·莫罕。”

“我得跑過去。”希瑞搖著頭說,“不能因肌肉酸痛就停下來。傑洛特說……”

“傑洛特也在要塞裡?”

希瑞皺起眉頭,抿緊雙唇,從淺灰色的劉海下瞥瞭眼女術士。特莉絲又笑出瞭聲。

“好吧。”她說,“我不打聽瞭。秘密就是秘密,你確實不該告訴陌生人。走吧。到那兒以後,我們就知道城堡裡都有誰瞭。別擔心,我知道怎麼對付肌肉酸痛。哦,我的馬就在這兒。我來幫你……”

她伸出手,但希瑞顯然不需要幫助。她靈巧地跳上馬背,動作可謂流暢。騸馬吃驚地連連跺腳,但女孩很快抄起韁繩,讓它安靜下來。

“看來,你知道怎麼對付馬。”

“我什麼都能對付。”

“往前坐點兒。”特莉絲把腳伸進馬鐙,抓緊馬鬃,“給我騰點地方。還有,小心你的劍,別戳到我的眼睛。”

在她敦促下,騸馬順著溪流快步前進。她們穿過另一座山谷,爬上半圓形的山坡。在那裡,她們能看到背靠陡峭石壁的凱爾·莫罕廢墟——拆瞭一半的梯形城墻、外堡和城門的殘餘部分,還有粗糙結實的城堡主樓。

騸馬噴噴鼻子,仰起腦袋,走過護城河上僅剩的橋板。特莉絲拉住韁繩,對散落河底的朽骨不以為意。她早就見過瞭。

“我不喜歡這樣。”女孩突然評論道,“這樣不對。死人應該埋進土裡,葬進墳墓。不是嗎?”

“說得對。”女術士平靜地表示贊同,“我也這麼認為。但獵魔人把這天然墳場當作……警示。”

“警示什麼?”

“凱爾·莫罕遭受的攻擊。”特莉絲指引坐騎朝破碎的拱廊走去,“這裡有過一場血戰,幾乎所有獵魔人都因此死去。隻有當時不在城堡的人逃過一劫。”

“誰攻擊瞭他們?為什麼?”

“我不知道。”她不打算說出真相,“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瞭,希瑞。去問其他獵魔人吧。”

“我問過瞭。”女孩嘟囔道,“可他們不告訴我。”

我能理解,女術士心想。女孩正在接受獵魔人的訓練,但尚未承受突變,因此有些事不該告訴她。她這樣的孩子不需要瞭解那場大屠殺。像她這樣的孩子,不需要擔心未來某一天,會聽到多年前襲擊凱爾·莫罕的瘋子們的毒言惡語。變種人、怪物、怪胎,受到諸神責罰、與自然相悖的造物。不,小希瑞,我不怪獵魔人對你隱瞞。就連我也不會告訴你,而我保持沉默的理由更加充分。因為我是個巫師,沒有巫師的幫助,那些瘋子永遠別想攻下這座城堡。那篇荒謬卻廣為流傳,煽動狂熱者、驅使他們做出惡毒行徑的諷刺文章《怪胎》,似乎也是某位巫師的傑作。但是小希瑞,我並不認同所謂的集體責任。我不認為自己該為那件事贖罪,畢竟它比我出生還早瞭五十年。這些打算作為永恒警示的骷髏最終也將徹底碎裂、腐朽,被不時刮過山坡的風吹得無影無蹤。

“他們不想躺在那兒。”希瑞突然說,“他們才不想充當什麼象征或警示。他們也不希望自己的骨灰被風吹走。”

特莉絲抬起頭,聽出女孩聲音的變化。她立刻感覺到瞭魔法靈光,還有太陽穴的跳動和充血。她繃緊身子,一言不發,唯恐破壞或打斷這魔法。

“他們隻想要個普通的墳墓。”希瑞的聲音越來越反常,冰冷、駭人而又刺耳,“一塊長滿蕁麻的土丘。死亡有冰冷的藍色雙眼,墓碑的高度不重要,碑文也不重要。特莉絲·梅利葛德,十四人山上的第十四人,還有誰比你更清楚呢?”

女術士的身體僵住瞭。她看到女孩的雙手攥住瞭馬鬃。

“你死在那座山上,特莉絲·梅利葛德。”陌生而邪惡的聲音再次響起,“你為何來此?回去,立刻回去,帶上這孩子,帶上這上古血脈之子。把她送回她的主人手裡。照我說的做,第十四人,不然你將再死一次。等那天到來,十四人山將帶走你。那座墳墓和刻著你名字的墓碑將帶走你。”

騸馬高聲嘶鳴,搖晃著腦袋。希瑞突然打瞭幾個哆嗦。

“怎麼瞭?”特莉絲努力保持鎮定。

希瑞咳嗽起來,雙手撓撓頭發,又用力揉揉臉。

“沒……沒什麼……”她猶豫不決地嘟囔道,“我累瞭,所以……所以才會睡著。我應該跑……”

魔法靈光消失瞭。特莉絲隻覺一股寒意流遍全身。她試圖相信那隻是防護咒語消退的效果,但她知道,事實並非如此。她抬起頭,看向城堡的石墻,上面那些黑洞洞的缺口也回瞪著她。她的身體發起抖來。

馬蹄鐵踩到庭院的石板路上,發出清脆的響聲。女術士迅速跳下馬鞍,把手伸向希瑞。就在她們手掌相觸的一剎那,她小心地釋放出一股魔力,結果大吃一驚,因為她什麼都感覺不到。沒有反應。沒有回應,也沒有任何抵抗。女孩片刻前還散發出異常強烈的魔法靈光,如今卻沒留下絲毫魔力。她現在隻是個衣服不合身、頭發剪得亂七八糟的普通女孩。

片刻之前,她才不是什麼普通女孩。

但特莉絲沒時間揣摩這樁怪事瞭。一扇包鐵格柵門出現在她眼前,磨損不堪的鐵門後是一條漆黑的走廊。她脫下肩頭的毛皮鬥篷,取下狐皮帽,飛快地甩亂頭發——那頭鮮亮的紅棕色長發閃著金子般的光澤,既是她的驕傲,更是她的身份標識。

希瑞羨慕地嘆瞭口氣,特莉絲得意地一笑,效果達到瞭。長而美的亂發極其少見,它是女人身份地位的象征,代表你是個自由女性,隻屬於你自己。同時還代表你是個不同尋常的女人——因為“普通”少女會紮起發辮;“普通”已婚女子會用女帽或頭巾遮住頭發;出身高貴的女子,包括王後和女王,則會將頭發卷成各種樣式;女戰士會把頭發剪短;隻有德魯伊教徒和女術士——以及妓女——才會讓發型保持自然,以強調自己的獨立與自由。

同以往一樣,獵魔人悄無聲息地憑空出現。他們來到特莉絲面前,身形高大而纖細,雙臂抱胸,身體重心放在左腿上——她知道,憑這樣的姿勢,他們可以在瞬間發起攻擊。希瑞站在他們身旁,姿勢一般無二,隻是那身打扮讓她顯得十分可笑。

“歡迎來到凱爾·莫罕,特莉絲。”

“你好啊,傑洛特。”

他變瞭,給人一種蒼老許多的印象。但特莉絲知道,從生理角度上講,這不可能——獵魔人當然會變老,但速度極其緩慢,以至於普通人或她這種年輕女術士根本無法察覺。但僅僅一瞥,她就明白過來:盡管變異能阻止身體的衰老,卻無法影響心靈的老化,傑洛特那遍佈皺紋的臉就是最佳證明。特莉絲悲傷地避開白發獵魔人的雙眼。那雙眼睛顯然看過太多的事。更糟的是,那雙眼睛和她的預想截然不同。

“歡迎。”他重復一遍,“你能來,我們很高興。”

艾斯卡爾站在傑洛特身邊,看起來就像白狼的兄弟,唯一的區別是發色,還有臉頰那條醜陋的傷疤。凱爾·莫罕最年輕的獵魔人蘭伯特也站在旁邊,醜臉上掛著一貫的嘲弄。維瑟米爾沒出現。

“歡迎,快進來。”艾斯卡爾說,“外面很冷,風還大。希瑞,你要去哪兒?我們沒邀請你。太陽還這麼高,雖然被雲遮住瞭,但你還得繼續訓練。”

“喂!”女術士甩甩頭發,“我算看出來瞭,禮節在獵魔人要塞很不值錢。希瑞第一個迎接瞭我,又帶我來城堡,她理應陪著我……”

“她正在接受訓練,梅利葛德。”蘭伯特扮瞭個鬼臉。他總叫她的姓“梅利葛德”,不加頭銜,也不喊名字,特莉絲對此很是反感。“她是學徒,不是管傢。歡迎來賓,尤其是你這樣的貴客,可不是她的職責。我們走吧,希瑞。”

特莉絲聳聳肩,假裝沒看到傑洛特和艾斯卡爾尷尬的表情。她什麼也沒說,免得讓他們更加窘迫。最重要的是,她不希望他們發現,自己對這個女孩如此著迷。

“我幫你牽馬。”傑洛特說著,伸手接過韁繩。特莉絲不動聲色地挪挪手,讓他們的手掌碰到一起。他們的目光也一樣。

“我跟你去馬廄。”她的語氣十分自然,“鞍囊裡還有幾件我要用的東西。”

“不久之前,我還在替你感傷。”他們剛走進馬鞍,傑洛特就嘟囔起來,“我親眼見到你的墓碑,紀念你在索登戰役中英勇犧牲的紀念碑。我最近才知道,那隻是個謠傳。但我不明白,特莉絲,為什麼會有人把別人錯當成你。”

“說來話長。”她答道,“有機會的話,我會講給你聽。請原諒我帶給你的感傷。”

“說原諒太誇張瞭。我近來高興的時候不多,所以聽說你還活著,我感到無與倫比的喜悅。但還是比不上親眼見到你開心。”

特莉絲的身體裡像有東西炸開。在這場旅行中,她始終擔心見到白發獵魔人的一刻,同時又對此抱著無限期待。接著,她看到他疲倦的面孔。他那對看遍世間百態、冰冷而精明的眼睛裡始終帶著不同尋常的鎮定,卻又充盈著感情……

她不假思索地抱住他的脖子。她抓住他的手,放到自己長發下的頸背處。麻刺感順著她的背脊傳下,擴散到全身,她差點在狂喜中叫出聲來。為瞭壓抑這叫聲,她把嘴貼上獵魔人的唇。她身軀震顫,緊貼他的身體。她越來越興奮,越來越忘我。

傑洛特卻沒忘記自我。

“特莉絲……別這樣。”

“哦,傑洛特……我太……”

“特莉絲。”他輕輕推開她,“這兒不隻有我們……他們來瞭。”

她轉頭看向入口,過瞭一會兒才看到漸漸走近的獵魔人的影子,又過片刻才聽到他們的腳步聲。是啊,她的聽力,她自以為十分敏銳的聽力,的確沒法跟獵魔人相比。

“特莉絲,我的孩子!”

“維瑟米爾!”

維瑟米爾真的很老瞭。天知道,他說不定比凱爾·莫罕要塞還老,但他卻邁著輕盈而歡快的腳步朝她走來,他的手依然有力。

“見到您真好,老爺爺。”

“給我個吻。不,別吻我的手,術士小丫頭。等我睡在棺材裡再吻我的手吧。不用說,這一天就快來瞭。哦,特莉絲,你能來真是太好瞭……除瞭你,還有誰能治好我呢?”

“治好您?治什麼?您的孩子氣嗎?把你的手從我屁股上拿開,老傢夥,不然我一把火燒瞭你的灰胡子!”

“請原諒。我總是忘瞭你已經長大,我已經不能再把你放到膝蓋上拍你的頭瞭。說到我的健康……哦,特莉絲,年紀大瞭可不是說笑的。這把老骨頭痛得我直想哀號。孩子,你能幫幫我這老傢夥嗎?”

“我會的。”女術士掙脫他的熊抱,目光轉向維瑟米爾身邊的獵魔人。他很年輕,看起來跟蘭伯特一般大,留著黑色短胡子,卻掩蓋不住天花留下的嚴重疤痕。這可不太尋常:獵魔人對傳染病擁有極高的免疫力。

“特莉絲·梅利葛德,這位是柯恩。”傑洛特替他們相互引薦,“柯恩今年第一次在這兒過冬。他來自北方的波維斯。”

年輕獵魔人鞠瞭一躬。他的虹膜是不同尋常的白、黃、綠三色,眼白佈滿紅血絲,說明他的變異過程相當艱難。

“我們走吧,孩子。”維瑟米爾挽起她的胳膊,“馬廄可不適合迎接客人,我隻是等不及想見你瞭。”

在庭院裡一個避風的角落,希瑞正在蘭伯特指導下做訓練。她在鐵鏈吊起的一塊長木板上熟練地保持平衡,同時用劍攻擊一隻皮袋,它用皮繩綁成人類軀幹狀。特莉絲駐足打量。

“錯瞭!”蘭伯特吼道,“你靠得太近!別亂砍一氣!我告訴過你,用劍尖刺頸動脈!類人生物的頸動脈在什麼位置?頭頂嗎?你怎麼回事?專心,小公主!”

哈,特莉絲心想。看來傳聞是真的。她就是那個希瑞。我沒猜錯。

她決定出其不意,不給獵魔人搪塞的機會。

“她就是著名的意外之子?”她指著希瑞問,“看來你們一直致力於履行命運的要求。但你們聽故事時恐怕不太仔細,夥計們。在我聽說的童話故事裡,牧羊女和孤女會當上公主。可在這兒,我卻看到公主當上瞭獵魔人。你們是不是太魯莽瞭?”

維瑟米爾看著傑洛特。白發獵魔人保持沉默,臉上全無表情。盡管維瑟米爾無聲地向他尋求支持,但他連眼皮都沒眨一下。

“不是你想的那樣。”老人清清嗓子,“傑洛特去年秋天才把她帶來。她當時舉目無親……特莉絲,就算不相信命運之人,看到……”

“命運跟揮舞刀劍有什麼關系?”

“我們教她劍術。”傑洛特平靜地說,轉頭直視她的雙眼,“我們還能教她什麼呢?因為我們隻懂這些。無論是不是命運,凱爾·莫罕如今就是她的傢,至少暫時是。訓練和劍術能讓她心情愉快、身體健康,也能讓她忘記過去的種種不幸。這兒是她的傢,特莉絲。她沒有別人可以依靠。”

“那場大敗之後,”女術士沒有移開目光,“大批辛特拉人逃去維登、佈魯格、泰莫利亞和史凱利格群島。其中有富豪、貴族和騎士,有這女孩的朋友和親人……還有她的臣民。”

“那些朋友和親人戰後沒來找她。他們拋下瞭她。”

“因為她命中註定不屬於他們?”女術士露出不怎麼真誠、但非常可愛的微笑——盡可能可愛——她不喜歡他的語氣。

獵魔人聳聳肩。特莉絲瞭解他,於是立刻改變戰術,放棄瞭爭論。

她又看向希瑞。女孩在木板上靈活走動,側過身來,手裡的劍輕輕刺出,然後迅速跳開。中劍的假人搖晃起來。

“哦,終於!”蘭伯特大喊,“你終於學會瞭!往後退,再來一遍。我得確定你不是瞎蒙的!”

“那把劍,”特莉絲轉身看著幾位獵魔人,“看起來很鋒利。木板看起來很滑,很不穩當。而那位蘭伯特像個白癡,隻會大喊大叫讓她泄氣。你們就不怕發生意外嗎?你們當真指望命運會保護那孩子?”

“希瑞不拿劍練習瞭將近半年。”柯恩說,“她知道該怎麼做,我們也一直在照看她,因為……”

“因為這兒是她的傢。”傑洛特平靜卻堅決地說完。太堅決瞭。那種語氣就是用來結束話題的。

“的確是這樣。”維瑟米爾深吸一口氣,“特莉絲,你肯定累瞭。又累又餓,對吧?”

“這點無法否認。”她嘆口氣,不再緊盯傑洛特的雙眼,“說實話,我都快累死瞭。我昨晚在小道邊一棟牧羊人小屋裡過夜,結果小屋塌瞭,把我埋在鋸末和稻草裡。若非事先施瞭個防護咒,我早就沒命瞭。我太渴望幹凈的床單瞭。”

“你可以跟我們共進晚餐,然後想睡多久就睡多久。我們為你準備瞭最好的房間,塔樓那間。我們還把凱爾·莫罕最好的床搬瞭過去。”

“謝謝。”特莉絲露出微笑。塔樓那間,她心想。好吧,維瑟米爾。既然你這麼要面子,今晚我就住塔樓好瞭,睡整個凱爾·莫罕最好的床。盡管我寧願跟傑洛特一起睡在最差的床上。

“走吧,特莉絲。”

“走吧。”

狂風拍打窗板,吹亂瞭掛在窗前、被蟲蛀得七零八落的掛毯。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特莉絲躺在凱爾·莫罕最好的床上卻無法入睡——不是因為這張最好的床是件破舊的古董。特莉絲正在專心思考,而她的所有疑問都圍繞著一個最基本的問題。

為什麼叫她來這座要塞?究竟誰想見她?為瞭什麼?

維瑟米爾的病痛隻是個借口。維瑟米爾是個獵魔人,雖年事已高,卻改變不瞭一個事實:他健康得令許多年輕人眼紅。要是老人傢被蠍尾獅蜇瞭,或被狼人咬瞭,特莉絲或許會相信她來是給維瑟米爾治療的。但“骨頭痛”明顯是個玩笑。要對付骨頭疼痛——這在冷得嚇人的凱爾·莫罕不算新鮮事——維瑟米爾隻需借助獵魔人的煉金藥劑,或用更簡單的法子,找些烈性黑麥伏特加,內服外敷雙管齊下。他不需要女術士,也不需要她的咒語和護身符。

那麼,究竟誰想見她?傑洛特嗎?

特莉絲在被子裡輾轉反側,一股暖意流遍全身,還有在憤怒刺激下更加強烈的情欲。她輕輕咒罵一聲,踢開棉被,側過身去。老舊的床榻發出一陣嘎吱聲。我控制不住自己,她心想。我就像個傻乎乎的思春少女,甚至更糟——就像缺乏關愛的老處女。我甚至沒法理性思考。

她又咒罵一聲。

當然不是傑洛特。別激動,小丫頭。別激動,想想他在馬廄裡的表情吧。你以前見過那副表情,所以別再自欺欺人瞭。那是愚蠢、悔恨而又尷尬的表情,說明男人想要遺忘,說明他們不想回憶從前,也不想回到從前。看在諸神的分上,小丫頭,可別說什麼“這次不一樣”。從來都是一樣的。而且你很清楚,因為你親身體驗過。

在性愛方面,特莉絲·梅利葛德可謂女術士中的代表。一切皆源自於偷食禁果的快感,學院和女導師的嚴格約束更是為其平添瞭幾分刺激。隨後她便迎來瞭自由、獨立且瘋狂濫交的日子,最後不出意外地以苦澀、幻滅與放棄收場。在這之後是一段漫長的孤獨期,她發現,想要宣泄壓力,那些自認為是她丈夫和主子的男人根本就很多餘——反正他們抹掉額上的汗珠,翻臉就不認賬瞭。想讓心情平靜下來,有些辦法反而省事得多,而且不用擔心有人會讓她的毛巾被血弄臟、在她被窩裡放屁,或者逼她去弄早餐。接下來,她又體驗瞭一段短暫卻愉快的同性生活,關系結束後,她得出結論:弄臟毛巾、被窩裡放屁,還有貪嘴,這些都不是男人獨占的毛病。最後,同大多數女術士一樣,特莉絲跟其他巫師談情說愛,結果發現他們那冷冰冰、教條而儀式化的性愛既乏善可陳,又缺乏快感。

然後,利維亞的傑洛特出現瞭。這位獵魔人的人生波瀾壯闊,又與她的好友葉妮芙維持著怪異而動蕩、幾乎稱得上激烈的關系。

特莉絲一直嫉妒地留意著他們,盡管從表面來看,他們沒什麼值得眼紅的。他們的關系顯然令雙方都很不快樂,甚至帶來瞭破壞和痛苦,但不合邏輯的是……他們始終沒有一刀兩斷。特莉絲很難理解,而這令她著迷,以至於……

她勾引瞭傑洛特——借助於一點點魔法。她選擇瞭有利的時機。那時,傑洛特和葉妮芙再次反目,突然分開。傑洛特需要慰藉,也想要忘卻。

不,特莉絲沒想把他從葉妮芙身邊奪走。事實上,對她來說,葉妮芙比傑洛特重要得多,但與獵魔人的短暫相處也沒令她失望。她找到瞭一直追尋的東西——內疚、焦慮與痛苦。他的痛苦。她體驗到瞭他的情感,這讓她興奮,而他們分開之後,她便再也無法遺忘。其實,她最近才明白什麼是痛苦:她無比渴望與他再度相會,卻又無法如願。隻要能跟他在一起,哪怕隻有一會兒——哪怕一瞬間也好。

而現在,他就在不遠處……

特莉絲攥緊拳頭,狠狠打在枕頭上。不,她心想,不。別犯傻,別去想。想想……

想想希瑞。她是不是……

沒錯。希瑞才是他們叫她來凱爾·莫罕的真正原因。那個銀灰色頭發的女孩,他們想讓她成為獵魔人。真正的獵魔人。變種人。一臺殺戮機器,就像他們自己。

很明顯,她的心裡突然湧起一陣截然不同的興奮。太明顯瞭。他們想要讓那孩子經歷突變,讓她接受草藥試煉,進入改變階段,但他們不知道該怎麼做。維瑟米爾是上一代獵魔人中碩果僅存的一位,而他隻是個劍術導師。至於藏在凱爾·莫罕地下的實驗室,那些蒙塵的瓶瓶罐罐,那些蒸餾釜和窯爐……剩下的獵魔人都不知該如何使用。在久遠的過去,某位離經叛道的巫師調和出誘發突變的靈藥,他的後繼者又對靈藥進行瞭多次改進。多年以來,正是那位後繼者以魔法為手段控制著改變階段的進程。而在一個關鍵的時刻,鏈條卻斷開瞭,魔法知識和力量全都蕩然無存。獵魔人還有草藥和草藥試煉,他們還有實驗室,他們知道靈藥的配方。但他們沒有巫師。

誰知道呢,她心想,也許他們也嘗試過?他們有沒有把沒施過魔法的藥劑喂給受訓的孩子?

想到那些孩子可能的遭遇,她就渾身發抖。

如今,他們想讓女孩經歷突變,卻又做不到。或許這意味著……他們會向我求助。這樣我就能見識到在世巫師從沒見過的東西,我會學到他們從沒學過的知識。著名的草藥試煉,不為人知的病毒培養技術,還有聲名在外的神秘配方……

我會給那孩子一些靈藥,然後親眼目睹改變的過程,用我的雙眼去看……

看著那個灰發孩子死去。

哦不。特莉絲又發起抖來。絕不。這代價太高瞭。

不過,她心想,也許我想太多瞭。也許這不是他們找我來的目的。我們在晚餐時聊瞭很多,我好幾次把話題引向意外之子,但盡歸徒勞。他們總是岔過話頭。

當時她看著他們,維瑟米爾的神情焦慮而煩躁,傑洛特心神不寧,蘭伯特和艾斯卡爾故作輕松與健談,柯恩的神態卻自然得過瞭頭。席間唯一真誠坦率的隻有希瑞,她的臉因寒冷而泛紅,頭發蓬亂,但心情愉快,吃起食物狼吞虎咽。他們的晚餐包括油炸面包塊、奶酪和牛肉湯,希瑞還為餐桌上少瞭蘑菇而吃驚。他們喝瞭些蘋果酒,但女孩杯裡的卻是水——她對此顯然既驚訝又生氣。

“沙拉哪兒去瞭?”她大喊道。蘭伯特厲聲責罵她,然後命令她把碗拿走。

蘑菇和沙拉。眼下不是十二月嗎?

當然瞭,特莉絲心想,他們給她吃的是傳說中的洞穴真菌—— 一種不為人知的山地植物——給她喝的則是神秘草藥調制的飲料。女孩發育得很快,更被逐漸培養出瞭獵魔人那健康到離譜的身體。通過自然的手段,沒有突變,沒有風險,也沒有陡增的荷爾蒙。但這些不能讓巫師知道。他們想保密。他們什麼都不會告訴我,也什麼都不會讓我看到。

我見過女孩奔跑的樣子。我見過她拿著劍在木板上輕盈地跳動,動作迅疾而靈活,充滿貓科動物的優雅,像個雜技演員。我一定要,她心想,絕對要看看她的身體,看看她吃瞭那些食物後,身體發育成瞭什麼樣。或許我可以偷些“蘑菇”和“沙拉”的樣本?對,一定要……

至於信任?我可不在乎你們的信任,獵魔人。世界上有癌癥、有天花、有破傷風和白血病、有過敏癥,還有搖籃病。可你們卻藏著那些“蘑菇”:它們在提煉後或許能制成救命的良藥。你們甚至對我保守秘密,還有你們宣稱友好、尊敬和信任的人。你們不讓我看實驗室也就罷瞭,居然連蘑菇的事都要瞞著我?

那你們找我來這兒幹嗎?為什麼要找我這個女術士?

因為魔法!

特莉絲笑出瞭聲。哈,她心想,獵魔人,這下我看穿你們瞭!被希瑞嚇壞的不光是我,還有你們。她會“遁入”白日夢,講出預言,發出你們也能感受到的魔法靈光。她會本能地用心靈傳動能力拿東西,或在吃飯時靠目光折彎錫湯匙。她會回答你們在腦海裡思索的問題,甚至你們不敢面對的問題,於是你們感覺到恐懼。你們意識到,這位意外之子比你們想象的更加“意外”。

你們意識到,你們把魔源帶到瞭凱爾·莫罕。

沒有巫師,你們根本應付不來。

而你們沒多少巫師朋友,更沒有信得過的。除瞭我,還有……

葉妮芙。

狂風拍打窗板,吹起掛毯。特莉絲平躺在床上,陷入深思,不自覺地咬起拇指指甲。

傑洛特沒有邀請葉妮芙。他請來瞭她。這是不是代表……

誰知道呢。也許吧。但如果真是我想的那樣,那為什麼……

為什麼?

“為什麼他不來找我?” 黑暗中,她輕聲說道,語氣憤怒而激動。

回答她的,唯有廢墟間呼嘯的狂風。

早晨陽光明媚卻冷得要命,特莉絲被凍醒瞭。她有些睡眠不足,但終於下定決心。

等她走進大廳,其他人已經到齊瞭。一番辛苦沒有白費,眾人的目光紛紛轉向她——她換下旅行衣物,穿瞭一條式樣簡單卻極富魅力的裙子,還巧妙地搭配瞭魔法香水和不含魔法卻貴得離譜的化妝品。她吃著麥片粥,跟獵魔人聊起無關緊要的話題。

“又是水?”希瑞盯著自己的杯子,突然嘟囔起來,“我的牙一喝水就發麻!我要喝果汁!那種藍色的!”

“別任性。”蘭伯特不動聲色地用眼角瞥瞭眼特莉絲,“也別用袖子擦嘴!把粥喝完,該去訓練瞭。白天越來越短瞭。”

“傑洛特,”特莉絲喝完自己的麥片粥,“希瑞昨天在小道上摔倒瞭,傷得挺重。都怪她那身小醜式的裝束,一點都不合身,還會妨礙行動。”

維瑟米爾幹咳一聲,轉過頭去。啊哈,女術士心想,這麼說是你的傑作嘍,劍術大師?這也在意料之中,希瑞的束腰外衣一看就像用刀子裁剪、再用箭頭縫合起來的。

“白天的確越來越短瞭。”不等回答,她自顧自說下去,“但我們會讓今天更短。希瑞,吃完瞭嗎?跟我來,我給你改改衣服。”

“她穿這衣服跑一整年瞭,梅利葛德。”蘭伯特氣憤地說,“一切都很正常,直到——”

“直到來瞭一個女人?而她又無法忍受沒品味又不合身的衣服?你說得對,蘭伯特。但這女人已經來瞭,舊秩序將會崩塌,變遷的時代到瞭。走吧,希瑞。”

女孩猶豫地看向傑洛特。傑洛特點頭同意,露出微笑。歡快的微笑。就像他過去的笑容,那時……

特莉絲轉過目光。他的笑不是因為她。

希瑞的小房間忠實繼承瞭獵魔人臥室的風格,幾乎沒有任何陳設與傢具,隻有一張用幾塊木板釘成的床、一隻凳子和一口衣箱。獵魔人會用自己獵殺的野獸毛皮裝飾墻壁和房門——其中有雄鹿皮、山貓皮、狼皮,甚至狼獾皮。而希瑞這個小房間的門上隻掛著一張碩鼠皮,還帶著覆有鱗片的長尾。特莉絲強忍沖動才沒把那東西扯下丟到窗外。

女孩站在床邊,期待地看著她。

“好瞭。”女術士說,“我們把你這件……緊身衣改得合身點兒。我對剪裁和縫補有點心得,這塊山羊皮應該不在話下。至於你,小獵魔人,你用過針線沒?除瞭用劍刺穿稻草包,你學沒學過別的東西?”

“在河谷地區的卡根,我學過紡紗。”希瑞不情願地嘟囔道,“他們不給我針線,因為我隻會弄壞佈料、浪費紗線,他們隻能拆開重做。紡紗簡直無聊透頂!”

“說得對。”特莉絲笑出瞭聲,“你很難找出比紡紗更無聊的事瞭。我也恨紡紗。”

“是嗎?我是因為……可你是個女巫——不對,女術士。你可以直接變出東西!那條好看的裙子……是你變出來的嗎?”

“不是。”特莉絲笑著說,“也不是我自己織的。我可沒那本事。”

“那你要怎麼做我的衣服?用魔法變出來嗎?”

“沒這個必要。一根魔法針就夠瞭,大部分工作都可以用它完成。如果有必要的話……”

特莉絲的手緩緩拂過希瑞袖子上的窟窿,低聲念出一句咒語,促使護身符開始發揮效力。那個窟窿消失不見。希瑞快活地尖叫起來。

“是魔法!我要有件魔法外套瞭!哇哦!”

“直到我做出一件普通但更好的外套。好瞭,把衣服都脫瞭,小女士,換套別的穿。你肯定不隻有這一身衣服吧?”

希瑞搖搖頭,掀起衣箱,拿出一條褪色的寬松裙子、一件深灰色束腰外衣、一件亞麻襯衫,還有一件像給修女穿的羊毛罩衫。

“這些是我的。”她說,“我來的時候穿的就是這個,但現在已經不穿瞭。這都是女人的東西。”

“我理解。”特莉絲諷刺地扮個鬼臉,“不管是不是女人的東西,你必須暫時換上。好瞭,抓緊時間,脫衣服。讓我幫你……該死!希瑞,這是什麼?”

女孩的肩頭覆蓋著大塊大塊帶血色的瘀青,大部分已轉為黃色,還有些顯然是新添上的。

“這他媽怎麼回事?”女術士憤怒地罵道,“誰把你打成這樣?”

“這些?”希瑞看著自己的肩膀,似乎被瘀青的數量嚇瞭一跳,“哦,這些……是因為風車。我的動作太慢瞭。”

“什麼風車?活見鬼!”

“風車,”希瑞抬起大眼睛,看著女術士,“就是一種……嗯……我用它練習在進攻的同時躲閃。它有木棍做的爪子,轉起來就會揮舞。你得盡快跳起才能躲開。你得學會條件反射。如果學不會,風車就會用棍子痛打你。剛一開始,風車真把我抽瞭一頓,疼死人瞭。不過現在……”

“把裹腿和襯衫都脫瞭。哦諸神啊!可憐的孩子!你走路真沒問題嗎?還能跑嗎?”

希瑞的兩邊屁股和左大腿都又青又腫。女術士碰到那些地方時,希瑞一邊發抖,一邊倒吸著涼氣向後退開。特莉絲用矮人語裡最惡毒的話咒罵起來。

“這也是風車弄的?”她拼命保持冷靜。

“這些?不是。這是風車弄的。”希瑞滿不在乎地指指一塊位於左膝下方、覆蓋脛骨部位的顯眼瘀青,“其他那些……是鐘擺。我用鐘擺練習劍術步法。傑洛特說我的鐘擺練習已經很不錯瞭。他說我有……天分。我有天分。”

“等你天分用光,”特莉絲咬牙切齒地說,“我猜鐘擺就會撞到你?”

“那當然啦。”女孩看著她,顯然為她的無知感到吃驚,“肯定啊,它會撞到你。”

“這兒呢?你體側這些?什麼弄的?鐵匠的錘子?”

希瑞痛得發出嘶聲,漲紅瞭臉。

“我從‘梳子’木樁上掉下來……”

“……然後‘梳子’撞到瞭你。”特莉絲替她說完,更加拼命地保持鎮定。希瑞卻嗤之以鼻。

“木樁子埋在土裡,怎麼撞人?不可能的!我隻是摔倒瞭。我當時在練習跳躍轉體,結果沒成功,瘀傷就是這麼來的。我撞到一根木樁。”

“你疼得在床上躺瞭兩天?難以呼吸,對嗎?”

“才沒有。柯恩幫我擦瞭點藥,讓我重新回到‘梳子’上。非這樣不可,你明白吧?不然你會染上恐懼。”

“什麼?”

“染上恐懼。”希瑞拂開額前的淡灰色劉海,自豪地重復,“你不知道嗎?如果你遇到壞事,必須馬上回去面對它,不然你就會害怕。如果你害怕瞭,就不會有成果。絕不能放棄。傑洛特是這麼說的。”

“我得記住這句箴言。”女術士咬牙切齒地低語,“還是傑洛特說的。作為人生準則倒不壞,但我不覺得它能適用所有情況。說風涼話總是很簡單。所以你不能放棄?即便被各種東西碰撞和痛打,你也得爬起來繼續練習?”

“沒錯。獵魔人無所畏懼。”

“是這樣嗎?那你呢,希瑞?你有畏懼的東西嗎?說實話。”

女孩轉過頭去,咬住嘴唇。

“不要告訴別人,行嗎?”

“行。”

“我怕雙重鐘擺,一次兩個那種。還有風車,當然隻有在他們把轉速調高時。還有很長的平衡木,我現在上去還要加那種保護……保護裝置。蘭伯特說我是膽小鬼加軟骨頭,可我不是。傑洛特告訴我,我身體的重量分佈跟他們不大一樣,因為我是個女孩。我隻須多加練習,除非……我想問你一件事,可以嗎?”

“可以。”

“你知不知道什麼魔法和咒語……如果你會的話……能不能把我變成男孩?”

“不。”特莉絲冷冷地回答,“我不會。”

“嗯……”小獵魔人顯然很苦惱,“那你至少可以……”

“可以什麼?”

“你能不能做點什麼,讓我不用……”希瑞漲紅瞭臉,“我還是在你耳邊說吧。”

“來吧。”特莉絲湊近身子,“我在聽。”

希瑞的臉更紅瞭,她把腦袋湊近女術士紅棕色的頭發。

特莉絲猛然站起身,兩眼冒火。

“今天?現在就有?”

“唔嗯。”

“操他奶奶的王八蛋!”女術士大吼一聲,狠踢凳子一腳,讓它撞到門上,震掉瞭那張老鼠皮,“天花、瘟疫加狗屎麻風病啊!我他媽宰瞭那群狗日的白癡!”

“冷靜,梅利葛德。”蘭伯特說,“這麼激動對健康沒好處,何況根本沒必要。”

“別對我說教!還有,別再叫我‘梅利葛德’!不過你最好閉嘴,我沒跟你說話。維瑟米爾、傑洛特,你們知道那孩子受瞭多少虐待嗎?她渾身上下沒有一處是完好的!”

“親愛的孩子,”維瑟米爾嚴肅地說,“別感情用事。你在不同環境下長大,你也見過其他成長環境下的孩子們。希瑞來自南方,那兒的人把女孩當男孩養,就像精靈。她五歲就騎上瞭小馬,八歲開始騎馬打獵。她練過弓箭、標槍和刀劍。瘀青對希瑞來說並不新鮮……”

“別拿這些屁話搪塞我。”特莉絲怒氣沖沖,“也別跟我裝傻。這可不是騎馬或坐雪橇。這裡是凱爾·莫罕!在你們的風車和鐘擺上,在你們那條殺手路上,曾有幾十個男孩摔傷骨頭、扭斷脖子,他們可都是跟你們一樣經過生活磨煉的傢夥,是在路邊或水溝裡撿來的。你們別無所長但肌肉發達,沒多大就見慣瞭風浪,但希瑞能跟你們比嗎?就算她在南方以精靈的方式被撫養長大,就算她是英勇善戰的雌獅卡蘭瑟的孫女,這小丫頭依然是位公主,細皮嫩肉、骨骼嬌小……她是個女孩!你們想把她培養成什麼?獵魔人嗎?”

“這個女孩,”傑洛特平靜地說,“這位纖弱嬌小的公主經歷瞭辛特拉大屠殺。她獨自一人逃脫瞭尼弗迦德軍團的搜捕。她成功逃離洗劫村莊、屠殺人畜的強盜。她在河谷地區的森林裡獨自撐過兩星期。她跟一夥難民流浪瞭一個月,忍饑挨餓,仍舊努力前進。在將近半年時間裡,她在一戶農夫人傢過活,每天下地耕作、照料牲畜。相信我,特莉絲,生活給予她的考驗和磨煉不比我們這些別無所長的無賴少。希瑞不比我們這些被人裝進籃子、像小貓小狗一樣送給獵魔人的私生子更軟弱。你為何總強調她的性別?這又有什麼差別?”

“你居然問我?你還敢問這個?”女術士大吼,“你說性別能有什麼差別?差別在於,這個女孩跟你們不同,她每個月都有那麼幾天!她一直拼命忍著!你們卻叫她在殺手路和那什麼該死的風車上跑到累炸肺!”

盡管怒不可遏,但看到年輕獵魔人不知所措的表情,還有維瑟米爾驚掉的下巴,特莉絲突然感到一陣滿足。

“你們連這都不知道?”她點點頭,用冷靜、憂慮又略帶責備的語氣說道,“作為監護人,你們真不稱職。她羞於啟齒,因為她受過教育,不敢向男人傾訴這種煩惱。她還為自己的軟弱、痛苦和身體不適感到羞愧。你們當中有人想過這些嗎?你們關心過嗎?至少你們也該猜猜她是怎麼瞭吧?也許她第一次月事就是在這兒,在凱爾·莫罕。她在夜裡暗自哭泣,因為沒人給予她同情、安慰甚至理解。你們就完全沒想過這些?”

“別說瞭,特莉絲。”傑洛特輕聲哀嘆,“夠瞭。你已經達到目的瞭,或許還不止。”

“叫魔鬼把我們抓走吧。”柯恩咒罵道,“我們確實是實打實的白癡,呃,維瑟米爾,你……”

“閉嘴!”老獵魔人惡狠狠地說,“一個字也別說瞭。”

艾斯卡爾突然做出一反常態的舉動:他站起身,走到女術士面前,深鞠一躬,拉起她的手,尊敬地奉上一吻。她迅速抽回手,與其說是要表達憤怒和惱火,倒不如說是為阻止獵魔人的碰觸所激發的愉悅的顫抖。艾斯卡爾身形高大,比傑洛特還強壯。

“特莉絲,”他尷尬地揉揉臉頰上可怕的傷疤,“幫幫我們。我們求你。幫幫我們吧,特莉絲。”

女術士直視他的雙眼,抿起嘴唇,“幫什麼?艾斯卡爾,你想讓我幫你們什麼?”

艾斯卡爾又揉揉臉,看向傑洛特。白發獵魔人垂下頭,用一隻手捂住雙眼。維瑟米爾大聲清清嗓子。

這時,門吱呀一聲開瞭,希瑞走進大廳。維瑟米爾的幹咳變成瞭哮喘。蘭伯特張大嘴巴。特莉絲憋住大笑的沖動。

希瑞的頭發剪得整整齊齊,邁著小碎步朝他們走來,手指輕輕提著深藍色的裙子——裙擺剪短瞭,腰身做過修改,還留有在鞍囊裡放過的痕跡。女術士的另一件禮物正在女孩的脖子上閃閃發光—— 一條塗漆皮革材質的小蝰蛇,有一對紅寶石眼睛,還有黃金的搭扣。

希瑞在維瑟米爾面前停下腳步。她不知自己的手該往哪兒放,隻好將大拇指塞進腰帶裡。

“我今天沒法訓練瞭。”一片寂靜中,她緩慢又堅決地說,“因為我……我……”

她看看女術士,特莉絲沖她眨眨眼,笑得像個惡作劇後得意洋洋的頑童。女術士動動嘴唇,向希瑞提示她們先前商量好的說辭。

“我身體不適!”希瑞響亮而自豪地說道,然後仰起頭,鼻尖幾乎正對天花板。

維瑟米爾又幹咳起來。但艾斯卡爾——親愛的艾斯卡爾——卻沒有慌亂,他再次做出得體的舉動。

“當然可以。”他用輕松的語氣笑道,“我們明白你的情況,會把你的練習推遲到身體不適期過去為止。我們還會減少理論課時間,如果你實在不舒服,連理論課也可以暫停。如果你需要什麼藥物,或者……”

“這些就交給我吧。”特莉絲用同樣輕松的語氣打斷他。

“呃……”希瑞看著老獵魔人,臉有些發紅,“維瑟米爾伯伯,我請求特莉絲……我是說,梅利葛德小姐,讓她……那個……呃,讓她留下來。留久一些。留很長一段時間。但特莉絲說,這要請求你們的許可。維瑟米爾伯伯!請您同意吧!”

“我同意……”維瑟米爾上氣不接下氣地說,“我當然同意……”

“我們很樂意。”直到這時,傑洛特才放下扶額的手,“再樂意不過瞭,特莉絲。”

女術士輕輕點頭,無辜地忽閃著睫毛,又將一縷紅棕色發卷盤在手指上。傑洛特的臉就像石雕。

“你的表現非常恰當,還很有禮貌,希瑞。”他說,“你代表我們友好地款待瞭梅利葛德小姐。我為你驕傲。”

希瑞臉頰通紅,露出快活的笑。女術士又沖她打瞭個事先說好的手勢。

“好瞭,”女孩說著,鼻頭翹得更高瞭,“我該走瞭,你們無疑要跟特莉絲談些非常重要的事。梅利葛德小姐、維瑟米爾伯伯、各位閣下……我要暫時同你們說再見瞭。”

她優雅地行瞭個屈膝禮,走出大廳,緩緩地、莊嚴地走上樓梯。

“活見鬼。”蘭伯特打破沉默,“我以前竟不相信她真是公主。”

“笨蛋們,你們明白沒?”維瑟米爾掃視四周,“要是哪天早上她再穿上裙子,我不希望看到任何訓練……明白沒?”

艾斯卡爾和柯恩朝老人傢投去絕對算不上尊敬的眼神。蘭伯特響亮地哼瞭一聲。傑洛特看著女術士,女術士回以微笑。

“謝謝。”他說,“謝謝你,特莉絲。”

“條件?”艾斯卡爾顯然很擔憂,“特莉絲,我們已經答應減少希瑞的訓練瞭。你還要提什麼條件?”

“好吧,也許‘條件’這個詞不太妥當,那就叫‘建議’好瞭。我會給你們三條建議,而你們必須接受。當然瞭,前提是你們希望我留下來,幫你們撫養那個小傢夥。”

“我們在聽。”傑洛特說,“繼續說,特莉絲。”

“首先,”她不懷好意地笑道,“希瑞的菜單需要修改。尤其要限制秘密蘑菇和神秘草藥的分量。”

傑洛特和柯恩的表情居然還是一如既往地鎮定,蘭伯特和艾斯卡爾就差瞭些,維瑟米爾的吃驚倒是全都寫在臉上。也難怪,看著維瑟米爾可笑的尷尬表情,她不禁心想,在他那個時代,世界確實比現在美好得多。那時,口是心非是遭人鄙夷的性格缺陷,而誠實不會帶來羞恥。

“讓她少喝神秘兮兮的草藥汁。”她繼續說著,努力不要笑出聲,“多喝奶。你們這兒有山羊,擠奶又不難學。等著瞧吧,蘭伯特,你一眨眼工夫就能學會。”

“特莉絲,”傑洛特開口道,“聽我說……”

“不,你聽我說。你們沒讓希瑞經歷突變,沒擾亂她的荷爾蒙,也沒對她用什麼煉金藥劑或特殊草藥,這點值得贊揚。你們的做法明智、負責而且人道。你們沒用毒藥傷害她——所以你們更不該讓她變成殘廢。”

“這話從何說起?”

“你們始終保密的蘑菇,”她解釋道,“的確能讓女孩身體健康,讓她肌肉有力。而草藥則能保證理想的代謝速率,加速發育。這些,再加上繁重的訓練,將導致她的體形和肌肉組織發生某些變化。她是女人,既然你們沒破壞她的內分泌系統,那麼,也請別損害她的身體。如果你們無情地剝奪她的女性……特征,恐怕將來她會恨你們的。你們明白嗎?”

“再明白不過。”蘭伯特嘀咕道,雙眼肆無忌憚地盯著特莉絲緊貼衣裙的雙乳。艾斯卡爾清清嗓子,用銳利的目光看向蘭伯特。

“到目前為止,”傑洛特緩緩地說,目光掃過其他獵魔人,“你還沒在她身上發現無法挽回的狀況吧?”

“沒有,”她笑著說,“幸好沒有。她的身體既健康又正常,體格像個年輕的樹精——簡直賞心悅目。但我要求你們,使用‘催化劑’一定要適度。”

“我們會的。”維瑟米爾承諾道,“多謝你的提醒,孩子。還有什麼?你說你有……三條建議。”

“沒錯。接下來是第二條:你們要允許希瑞出去走走。她需要接觸世界,還有同齡人。她應當接受良好的教育,並做好像正常人一樣生活的準備。她可以暫時保留短劍的訓練。反正不靠突變,你們沒法讓她成為獵魔人,但獵魔人的訓練對她沒害處。世道艱險,這些訓練能讓她在必要時保護自己,就像精靈。但你們不能把她關在這個荒無人煙的地方。她需要正常的生活。”

“她的正常生活早跟辛特拉一起化為灰燼瞭。”傑洛特低聲道,“但在這一點上,特莉絲,你一如既往地正確。我們考慮過瞭,等到春天,我會帶她去艾爾蘭德的神殿學校,去找南尼克。”

“好主意,很明智。南尼克是位瞭不起的女性,梅裡泰莉神殿也是個瞭不起的地方,不但安全,還能讓她得到適當的教育。希瑞知道這事嗎?”

“知道。她一開始吵鬧瞭好幾天,但最後還是接受瞭現實。她現在甚至在期待春天的到來,為前往泰莫利亞的遠行而興奮。她對這個世界很感興趣。”

“我在她這年紀也一樣。”特莉絲笑著說,“我要說第三條瞭,也是最重要的建議。你們應該知道我要說什麼瞭。別擺出那副滑稽的表情。我是個女術士,你們忘瞭嗎?不知道你們花瞭多久才意識到希瑞的魔法能力,但我隻用瞭不到半小時。所以我知道那女孩是什麼人,更準確地說,是什麼存在。”

“那她是什麼?”

“魔源。”

“這不可能!”

“不但可能,而且必然。希瑞是魔源,擁有通靈的力量。更重要的是,這種力量很叫人擔憂。親愛的獵魔人們,你們也很清楚這一點。你們察覺到這股力量,也在為此擔憂,這就是你們找我來凱爾·莫罕的原因。唯一的原因。對嗎?”

“對。”沉默片刻過後,維瑟米爾確認道。

特莉絲悄悄松瞭口氣。她生怕確認的人會是傑洛特。

那一年的初雪在次日降下,起先隻是細碎的雪花,但很快轉為暴風雪,刮瞭整整一個晚上,到第二天清晨,凱爾·莫罕的城墻已淹沒在雪堆之下。這樣的天氣不可能去殺手路跑步,何況希瑞身體不舒服。特莉絲懷疑,正是獵魔人促進生長的蘑菇和草藥導致瞭女孩的月經問題。但她對那些東西的藥用成分一無所知,所以沒法確認。毫無疑問的是,希瑞是他們這輩子監護過的唯一一個女孩。女術士不打算把自己的懷疑告訴給獵魔人,更不希望他們擔心或者自責,於是她選擇自行解決。她給瞭希瑞一些靈藥,往她的手腕上系瞭一串碧玉,禁止她以任何方式劇烈運動,尤其是拿著劍到處抓老鼠。

希瑞很無聊。她懶洋洋地在城堡裡走來走去,但又找不到其他娛樂,最後隻好幫柯恩清掃馬廄、喂馬並修理馬具。

令女術士憤怒的是,傑洛特白天不知道跑哪兒去瞭,直到接近傍晚才回來,還帶回一頭死山羊。特莉絲幫他給獵物剝皮。雖然她由衷地厭惡山羊的肉味和血味,但她更希望借此接近傑洛特。靠近他,越近越好。一個冰冷而堅定的決心在她心中滋長。她不想再獨自入睡瞭。

“特莉絲!”希瑞突然踏著重重的腳步跑上樓梯,大喊道,“我今晚能跟你一起睡嗎?特莉絲,求你瞭,求你同意吧!求你瞭,特莉絲!”

雪下個不停。直到冬至日到來,才有陽光照亮雪地。

第三天,孩童全部死去,隻剩一名近十歲的男童。在突如其來的瘋狂刺激下,他即刻陷入昏迷。他的雙眼呆滯無光;他的雙手緊抓衣物,或在空中揮舞,像要抓取羽毛一般;他的呼吸變得沙啞而響亮;他的皮膚滲出冰冷、黏濕的臭汗。再次服用靈藥後,他癲癇復發。癲癇結束又開始流鼻血、咳嗽以及嘔吐。在那之後,男孩筋疲力盡,不再動彈。

隨後兩天,癥狀有增無減。盡管汗水,男孩的皮膚卻發幹發燙,脈搏則趨於平穩——甚至比平常人更緩慢。他沒有醒來,也沒有尖叫。

終於,到瞭第七天,男孩蘇醒,睜開雙眼。他的眼睛好似毒蛇……

——《草藥試煉及獵魔人的其他秘密訓練——我的親身見聞》卡拉·德梅提亞·克裡斯特著,本手稿僅供巫師會成員參考

《獵魔人(全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