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擔心毫無根據,且莫名其妙。”特莉絲皺起眉頭,手肘支桌,“巫師搜尋魔源和擁有魔法天賦的孩子,把他們從父母或監護人手裡奪走——這樣的時代早就過去瞭。你們真以為我會搶走希瑞?”
蘭伯特哼瞭一聲,轉過頭去。艾斯卡爾和維瑟米爾看著傑洛特,後者卻一言不發,仍舊看向旁邊,把玩著雕成咆哮狼首的銀制獵魔人徽章。特莉絲知道那徽章會對魔法產生反應。在這冬至日之夜,就連空氣本身都充滿魔力,獵魔人的徽章會不停地嗡嗡作響。一定非常惱人。
“不,孩子。”維瑟米爾最後開口,“我們知道你不會。但我們也知道,你終究會把她的事報告給巫師會。我們早就知道,每個巫師,無論男女,都背負著這樣的責任。你們不再把有天賦的孩子從父母或監護人手裡搶走,但你們會觀察他們,以便將來——等到時機合適——再用魔法吸引他們、影響他們……”
“不用擔心,”她冷冷地打斷他,“我不會把希瑞的事告訴給任何人,包括巫師會。你們幹嗎這麼看著我?”
“如此輕易便宣誓保密,讓我們很吃驚。”艾斯卡爾平靜地說,“請原諒,特莉絲,我不想冒犯你,但人人都知道,你對術士評議會和巫師會死心塌地——你的忠誠哪兒去瞭?”
“因為發生瞭太多事。戰爭改變瞭很多,索登山戰役改變瞭更多。我不打算跟你們提無聊的政治,尤其我還必須對其中的某些內容保密。既然說到忠誠……我確實很忠誠。相信我,在這件事上,我會同時忠於你們和巫師會。”
“雙面效忠,”這天晚上,傑洛特頭一次直視她的雙眼,“會帶來很多麻煩。而能成功做到的人少之又少,特莉絲。”
女術士將目光轉向希瑞。女孩和柯恩坐在大廳角落的熊皮上,正在玩一種拍手遊戲。遊戲看起來很單調,因為兩人的動作都快得出奇——他們不管怎樣都能拍到對方的手。但他們顯然並不在意,也不覺得無聊。
“傑洛特,”她說,“你在雅魯加河找到希瑞之後,一直把她帶在身邊。你帶她來到凱爾·莫罕,讓她與世隔絕,甚至不讓與這孩子最親近之人得知她幸存的消息。你這麼做是因為某些事——我一無所知的事——讓你相信命運的確存在,它始終支配著我們,指引著我們所做的每一件事。我同樣這麼相信,也一直在這麼做。如果命運想讓希瑞成為巫師,那她一定會成為巫師。巫師會和術士評議會沒必要知道她的事,也用不著觀察或慫恿她。所以在為你們保密的同時,我也不會背叛巫師會。不過你們要明白,還有個問題需要面對。”
“隻有一個問題?”維瑟米爾嘆瞭口氣,“繼續說吧,孩子。”
“希瑞擁有魔法能力,這點不可忽視,而且很危險。”
“怎麼個危險法?”
“不受控制的魔力很兇險,尤其對魔源及其附近的所有人而言。魔源能以多種方式威脅到周圍的人。但他們影響自己的方式隻有一種:精神疾病,通常是焦慮癥。”
“活見鬼。”漫長的沉默後,蘭伯特開瞭口,“我對你的話還是半信半疑:你說她失去瞭理智,隨時會給我們帶來危險?命運、魔源、咒語、魔法……梅利葛德,你真沒誇大其詞嗎?她又不是我們帶回來的第一個孩子。傑洛特找到的不是命運,隻是又一個無傢可歸的孤兒。我們會教這女孩用劍,然後讓她像其他孩子一樣回到外界生活。的確,我承認我們從沒在凱爾·莫罕訓練過女孩。我們跟希瑞之間有過麻煩,也犯過錯誤,幸好有你幫我們指出。但請別言過其實,她也沒有出色到讓我們頂禮膜拜的程度。難道這世上沒有別的女戰士嗎?我向你保證,梅利葛德,希瑞離開這裡時,將擁有嫻熟的劍術和健康的身體,足以面對險惡的人生。而且我向你保證,她不會得什麼焦慮癥,或者癲癇之類。除非你騙她相信自己有這種病。”
“維瑟米爾,”特莉絲在椅子裡轉過身,“叫他閉嘴。他太耽誤事瞭。”
“你以為自己無所不知。”蘭伯特平靜地說,“但有些事你也不知道。你瞧。”
他把手伸向壁爐,怪異地揮動手指。煙道轟鳴呼嘯,火苗驟然躍起,爐膛裡的餘燼越來越亮,開始噴出火花。傑洛特、維瑟米爾和艾斯卡爾不安地看向希瑞,女孩卻對這壯觀的煙火表演滿不在乎。
特莉絲交疊雙臂,輕蔑地看著蘭伯特。
“阿爾德法印。”她冷冷地評論道,“你以為我會吃驚嗎?要是我使出同樣的法印,註入更強的專註力和意志力,我能讓木柴瞬間噴出煙囪,飛上高空,你們會以為自己看到瞭星星。”
“沒錯。”他表示贊同,“但希瑞做不到。她沒法施展阿爾德法印。其他任何法印都不行。她試過幾百次,但徒勞無功。你也知道,我們的法印隻需極少的魔力,而希瑞連這都沒有。她完全是個普通孩子,沒有最起碼的魔力——事實上,她根本沒有這方面的特殊天賦。現在你卻告訴我,她是個魔源,會威脅到我們……”
“魔源,”她冷冷地解釋道,“無法控制自身。他們是媒介,類似於某種傳送裝置。他們會不知不覺地接觸魔力、轉化魔力。而他們試著控制魔力時——比如竭盡全力想要施展法印——反而不會有任何成果。就算試上千百次,結果也不會改變。這是魔源的特性之一。但在某一天,等到魔源不再竭盡全力,不再緊張,而是做起白日夢,或是想著卷心菜和香腸,或玩著骰子,或在床上做愛,或摳著鼻子……在這種時候,意外會不期而至。整棟屋子可能起火,甚至點著半個鎮子。”
“你在誇大其詞,梅利葛德。”
“蘭伯特,”傑洛特放開他的徽章,雙手放到桌上,“首先,別再用‘梅利葛德’來稱呼特莉絲瞭。她已多次要求你別再這麼叫。其次,特莉絲沒有誇大其詞。我親眼見過希瑞的母親帕薇塔公主施展魔法的樣子。我得說,那一幕真的很驚人。我不知道她是不是魔源,但在她險些把辛特拉王傢城堡燒成灰燼之前,沒人相信她有哪怕一丁點的魔力。”
“也就是說,我們可以假設,”艾斯卡爾點燃另一盞燭臺上的蠟燭,“也許希瑞繼承瞭這種天賦。”
“不是也許,”維瑟米爾說,“而是事實。從某方面說,蘭伯特沒錯。希瑞沒有施展法印的能力。而從另一方面……我們也都見過……”
他沉默下來,看著希瑞,後者快活地尖叫一聲,說明她在遊戲裡占瞭上風。特莉絲瞥見柯恩臉上露出微笑,明白他在故意讓她。
“沒錯。”她用嘲笑的口吻說,“你們都見過。可你們見到瞭什麼?你們是在什麼情況下見到的?小夥子們,該是坦白的時候瞭,你們不覺得嗎?見鬼,我再重復一次,我會替你們保密的。我發誓。”
蘭伯特瞥瞭傑洛特一眼,傑洛特點頭贊同。蘭伯特站起身,從高處的架子上拿下一隻碩大的矩形水晶瓶,還有個小玻璃瓶。他把小瓶裡的東西倒進水晶瓶裡,搖晃幾下,再把透明的液體倒進桌上的酒杯。
“跟我們喝一杯吧,特莉絲。”
“有這麼可怕嗎?”她嘲笑道,“就不能在清醒的時候說?我必須先喝醉瞭才能聽?”
“別總覺得自己無所不知。喝一口吧,有助你理解。”
“這是什麼?”
“白海鷗。”
“什麼?”
“一種輕度藥劑。”艾斯卡爾笑道,“能給你帶來美夢。”
“見鬼!獵魔人的致幻劑?怪不得你們的眼睛會在晚上閃閃發亮!”
“白海鷗的藥性很溫和。黑海鷗才是致幻劑。”
“隻要這液體裡有魔法,我絕對不會喝!”
“隻有天然成分。”傑洛特向她保證。但她註意到,他的表情很窘迫,顯然擔心她會追問藥劑的成分。“而且用大量的水稀釋過。我們不會給你喝有害的東西。”
這種液體閃閃發光、味道古怪、入口冰涼,隨後卻將暖意散佈到她的四肢百骸。女術士舔舔牙齦和上顎。她辨別不出任何成分。
“你們給希瑞喝瞭些這種……海鷗,”她猜測道,“然後……”
“那是個意外。”傑洛特連忙插嘴,“我們到這兒的第一天晚上,她口渴瞭,桌上正好放著一瓶白海鷗。沒等我們反應過來,她就一口喝光瞭,然後陷入恍惚。”
“我們嚇得不輕。”維瑟米爾嘆瞭口氣,“哦,我是說真的,孩子。我們嚇壞瞭。”
“她開始用另一種聲音講話。”女術士平靜地說,看到幾位獵魔人在燭光中雙眼閃耀,“開始談論自己不可能知曉之事。她開始……預言。是這樣嗎?她說瞭什麼?”
“胡話。”蘭伯特幹巴巴地回答,“毫無意義的廢話。”
“那我相信,”她直視他,“你應該很清楚她在說什麼。廢話是你的特長——而你每次開口,我就更加確信這一點。幫我個忙,暫時閉嘴好不好?”
“這一次,特莉絲,”艾斯卡爾揉著臉頰上的傷疤,嚴肅地說,“蘭伯特沒說錯。喝瞭海鷗藥劑之後,希瑞的話當真令人費解。她頭一次說的都是胡話,不過後來……”
他停瞭口。特莉絲搖搖頭。
“等到第二次,她的話開始有意義瞭。”她推測道,“也就是說,的確有第二次。她又喝瞭藥劑,因為你們的疏忽?”
“特莉絲,”傑洛特抬起頭,“現在不是耍小孩子脾氣的時候。我們不覺得有趣。這事讓我們擔心和不安。沒錯,有第二次,還有第三次。希瑞在練習時出瞭意外,她摔倒昏瞭過去。等到意識恢復,她又陷入恍惚,說起瞭胡話,用的依然是別人的聲音。這次我們還是無法理解,但我之前聽過類似的聲音,聽過相似的說話方式。那些可憐的瘋女人——所謂的‘先知’——就是這麼說話的。你知道我怎麼想嗎?”
“當然。這是第二次,說說第三次吧。”
傑洛特的額頭滲出汗珠,他用手臂擦瞭擦。“希瑞經常半夜驚醒,”他繼續講述,“尖叫不已。她受瞭太多的苦。她不想談論這些,但很顯然,她在辛特拉和安格林見到過孩子不應該見到的事。我甚至擔心……有人傷害過她,所以她會時時夢到。她通常很容易安撫,很快會再次入睡……但有一次,她醒來後……又陷入恍惚,又開始用另一個人的聲音說話,語氣惱人而兇狠。她口齒清晰,說的不再是胡話。她在預言。她預見瞭未來。而她的預言……”
“什麼?傑洛特,她說瞭什麼?”
“死亡。”維瑟米爾輕聲道,“是死亡,孩子。”
特莉絲看向希瑞,後者正在尖聲指責柯恩作弊。柯恩摟住她大笑起來。女術士突然發現,這是她頭一次聽到獵魔人大笑。
“誰的死亡?”她依然看著柯恩,簡單地問。
“他。”維瑟米爾說。
“還有我。”傑洛特補充道,然後笑瞭笑。
“等她清醒以後……”
“就什麼都不記得瞭。我們也沒問她問題。”
“好吧。她的預言……有沒有什麼特別的細節?”
“沒有。”傑洛特直視她的雙眼,“內容很混亂。別問這個瞭,特莉絲。我們在意的不是希瑞預言的內容,而是她究竟怎麼瞭。我們不擔心自己,但……”
“當心。”維瑟米爾警告,“別當著她的面說這個。”
柯恩背著女孩走到桌邊。
“跟大傢說晚安,希瑞。”他說,“跟這些夜貓子說晚安吧,我們要去睡瞭。快到午夜瞭。冬至日很快就會結束。到瞭明天,每一天都會離春天更近!”
“我口渴。”希瑞滑下他的背,伸手去拿艾斯卡爾的杯子。艾斯卡爾敏捷地挪開杯子,又拿走一壺水。特莉絲飛快地站起身。
“給你。”她把自己半滿的杯子遞給女孩,同時意味深長地捏捏傑洛特的胳膊,又看向維瑟米爾的眼睛,“喝吧。”
希瑞大口喝著藥劑。“特莉絲,”艾斯卡爾看著她,低聲問道,“你在做什麼?那是……”
“拜托,別說話。”
沒過多久,藥劑開始發揮效果。希瑞突然身體僵硬,大叫出聲,露出快活的笑容。她合攏眼皮,伸展雙臂,大笑著踮起腳尖,轉起瞭圈。蘭伯特用閃電般的速度搬開凳子,隻留下柯恩擋在翩翩起舞的女孩與壁爐之間。
特莉絲一躍而起,從口袋裡掏出一枚護身符——那是一顆穿著細小鏈條、鑲嵌在白銀裡的藍寶石。她把藍寶石緊緊捏在手心。
“孩子……”維瑟米爾呻吟著說,“你在幹嗎?”
“我知道我在幹嗎。”她語氣尖銳,“希瑞陷入恍惚,而我會從精神層面接觸她,我會進入她的思想。我說過,她就像某種魔法傳送裝置——我得知道她傳送的是什麼、用怎樣的方法、從哪裡汲取的魔法靈光,又是如何轉化魔力的。今天是冬至日,正是采取這種行動的理想時間……”
“我不喜歡這個主意。”傑洛特皺起眉頭,“一點都不喜歡。”
“如果我們兩個有任何一方出現癲癇癥狀,”女術士沒理他,“你們知道怎麼做。讓我們的牙齒咬住木棍,把我們按住,等到癥狀結束。打起精神來,小夥子們。我在這方面可不是新手。”
希瑞不再跳舞,而是跪倒在地,伸展雙臂,把頭擱在自己的膝蓋上。特莉絲把變得溫暖的護身符貼到太陽穴上,低聲念出咒語。她閉上雙眼,集中註意力,釋放出一股魔力。
大海咆哮,波濤轟然拍打巖石海岸,浪花在巨石間飛濺。她拍打翅膀,追逐著發咸的海風。她帶著難以言喻的喜悅,俯沖而下,追上一群同胞,用腳爪拂過浪尖,再度翱翔於天空,甩下水滴,隨風滑翔,狂風呼嘯著吹過她的纖羽。暗示的力量,她冷靜地心想。這隻是暗示的力量。海鷗!
特——莉——絲!特——莉——絲!
希瑞?你在哪兒?
特——莉——絲!
海鷗的鳴叫聲停止瞭。女術士仍能感覺到巨濤掀起的浪花,但身下已經沒有瞭海洋。或者說,那兒的確有海洋——卻是草海,是一望無垠的遼闊草原。特莉絲驚恐地發現,她正在索登山頂看著這片風景。但這兒本不是索登山。不可能是。
天色突然昏暗下來,陰影在她身旁盤旋。她看到一隊長長的、模糊的身影緩緩走下山坡。她聽到許多含混不清的低語聲,夾雜著歌詞費解的離奇合唱。
希瑞站在她身邊,背對著她。狂風吹亂瞭她淡灰色的頭發。
那些模糊的身影排成看不到盡頭的隊伍,繼續往前走。經過女術士身邊時,他們轉過頭。特莉絲看著他們倦怠而平靜的面容、瞭無生氣的雙眼,差點叫出聲來。許多面孔在她看來很陌生,但她卻認識其中幾位。
珊瑚。范妮爾。尤爾。長著痘瘡的埃克西爾……
“為什麼帶我來這兒?”她低聲道,“為什麼?”
希瑞轉過身,抬起胳膊。女術士看到一滴鮮血流經她的生命線,劃過她的手掌,又淌到她的手腕上。
“是朵玫瑰。”女孩平靜地說,“莎依拉韋德的玫瑰。我親手摘下。但它什麼都不是。它隻是血,精靈之血……”
天空愈加昏暗,一瞬間,耀眼的閃電照亮周圍。一切都在沉默與寂靜中停滯瞭。特莉絲邁出一步,想確定自己還能不能走路。她在希瑞身邊停下,看到她倆正站在一道無底深淵的邊緣,泛紅的煙霧在周圍打轉,後方似有光芒照耀。又一道無聲的閃電現身天際,照亮瞭一條通往深淵深處的大理石樓梯。
“隻能是這條路。”希瑞用顫抖的聲音說,“沒別的路瞭。隻有這一條。走下樓梯。隻能是這條路,因為……Va'esse deireadh aep eigean……”
“說啊。”女術士輕聲催促,“說下去,孩子。”
“上古血脈之子……Feainnewedd……Luned aep Hen Ichaer……Deithwen……白焰……不,不……不!”
“希瑞!”
“黑騎士……頭戴羽翼盔……他對我做瞭什麼?發生瞭什麼?我那時很害怕……現在也怕。還沒有結束,永遠不會結束。幼獅必須死……事關國傢……不……不……”
“希瑞!”
“不!”女孩身體僵硬,緊閉雙眼,“不,不,我不要!別碰我!”
希瑞的表情突然冷酷起來。她的聲音帶上瞭金屬質感,冷酷而兇狠,語氣也充滿威脅與諷刺。
“特莉絲·梅利葛德,你居然跟她一起來瞭?居然來到這兒?你做得太過火瞭,第十四人。我警告過你。”
“你是誰?”特莉絲發起抖來,但努力保持聲音鎮定。
“等時機成熟,你會知道的。”
“我現在就要知道!”
女術士抬起雙臂,驟然伸出,使盡渾身力氣施放瞭一個辨識身份的咒語。魔法簾幕爆開,後面緊跟著第二道……第三道……第四道……
特莉絲呻吟一聲,跪倒在地。在她面前,一扇又一扇的門接連打開,永無休止地通往不存在的盡頭。通往虛無。
“你錯瞭,第十四人。”帶著金屬質感的非人聲音冷笑道,“你把投在湖面的倒影錯當成瞭夜空的繁星。”
“別碰……別碰那個孩子!”
“她可不是什麼孩子。”
希瑞的嘴唇動瞭動,但特莉絲看到,女孩的雙眼呆滯無神。
“她不是什麼孩子。”聲音重復道,“她是火焰,是必將點燃世界的白焰。她是上古之血,Hen Ichaer。精靈之血。此種不會萌芽,卻將燃起烈焰。血液將被玷污……那是終結的時代,Tedd Deireadh終將到來。Va'esse deireadh aep eigean!”
“你在預言死亡?”特莉絲大吼,“你隻有這點本事?預言所有人的死亡?他們,她……還有我?”
“你?你已經死瞭,第十四人。你的心靈已經死去。”
“憑借這個世界的力量,”女術士呻吟著,動用僅剩的力氣。她的手掠過空氣,“我憑借地、氣、水、火的力量向你施咒。我命令思想、夢境和死亡中的你,過去、現在和未來的你。快說!你是誰?”
希瑞轉過頭。通往深淵深處的樓梯輪廓漸漸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淺灰色的海洋,翻湧著白沫與起伏的波濤。海鷗的叫聲再次穿透寂靜。
“飛吧。”那個聲音用女孩的嘴巴說道,“是時候瞭。回到你的來處吧,山上的第十四個巫師。用海鷗的翅膀飛翔,聽著其他海鷗的鳴叫。仔細聽!”
“我命令你……”
“你命令不瞭我。飛吧,海鷗!”
眨眼間,潮濕腥咸的空氣再度出現,狂風呼嘯,海鷗飛翔。那是一場沒有起點,也沒有終點的飛翔。海鷗狂野地鳴泣不停。
特莉絲?
希瑞?
忘瞭他!別再折磨他瞭!忘瞭吧!忘瞭吧,特莉絲!
忘瞭吧!
特莉絲!特莉絲!特莉絲——!
“特莉絲!”
她睜開雙眼,在枕頭上晃晃腦袋,動瞭動麻木的雙手。
“傑洛特?”
“我在。你還好吧?”
她四下張望。她在自己的房間裡,躺在床上。凱爾·莫罕最好的床。
“希瑞怎麼樣瞭?”
“她睡著瞭。”
“我昏迷瞭多……”
“非常久。”他插嘴道。傑洛特給她蓋上被子,用雙臂抱住她。他俯下身時,狼首徽章就在她面孔上方搖晃。“你的做法太不明智瞭,特莉絲。”
“一切都好。”她在他懷抱裡發起抖來。其實不好,她心想。一點兒都不好。她轉過臉去,避開那枚徽章。關於獵魔人的護身符有許多理論,但哪條都不建議巫師在冬至日同它接觸。
“我們……在恍惚時說瞭什麼?”
“你什麼都沒說。你一直人事不省。希瑞……醒來之前……說瞭句‘Va'esse deireadh aep eigean’。”
“她懂上古語?”
“懂些皮毛,但說不出完整的句子。”
“這句話的意思是:‘有些事情即將結束’。”女術士伸手抹瞭把臉,“傑洛特,這事很嚴重。希瑞是極其強大的媒介,我不知道她在接觸誰,或者什麼東西,但我相信他們之間的聯系十分緊密。某種存在想把她據為己有,而那個存在對我來說太過強大。我替她擔心:她下一次恍惚很可能導致精神疾病。而我沒法控制,也不知如何控制,我做不到……雖然勢在必行,但我沒法阻擋或壓抑她的力量;真到別無選擇時,我也沒有能力徹底消滅那股力量。你必須請求另一位巫師的幫助。更有天賦、更有經驗的巫師。你知道我說的是誰。”
“我知道。”他轉過頭去,抿緊嘴唇。
“別再抗拒瞭,也別為自己開脫。我能猜到你為什麼找我而不找她。放下你的自尊,粉碎你的敵意和頑固吧。折磨自己毫無意義,你這麼做的同時,也是在拿希瑞的健康和人生冒險。下一次恍惚帶給她的危險比草藥試煉更大。向葉妮芙求助吧,傑洛特。”
“那你呢,特莉絲?”
“我?”她艱難地咽瞭口口水,“我不重要。我讓你失望瞭。我在每件事上……都讓你失望瞭。你……找我是個錯誤。僅此而已。”
“錯誤,”他努力說出這句話,“對我來說也很重要。我不會把錯誤從我的人生或記憶中抹掉。我也永遠不會因此責怪別人。你對我很重要,特莉絲,一直都是。你從沒讓我失望過。從來沒有。相信我。”
她沉默良久。
“我會待到春天。”最後,她用顫抖的聲音勉強開口,“我會陪著希瑞……照看她,不分晝夜。我每天都會陪著她。等到春天……春天到來,我們就帶她去艾爾蘭德的梅裡泰莉神殿。也許到瞭神殿,想占據她的東西就沒法接近她瞭。然後你可以向葉妮芙求助。”
“好的,特莉絲。謝謝你。”
“傑洛特?”
“嗯?”
“希瑞還說瞭別的事,對嗎?隻有你聽到瞭。告訴我她說瞭什麼?”
“不。”他抗議道,聲音發抖,“不行,特莉絲。”
“拜托。”
“她沒跟我說話。”
“我知道。她當時在對我講話。拜托,告訴我吧。”
“等她醒過來……我抱起她時……她小聲說:‘忘瞭他。別再折磨他瞭。’”
“我不會瞭。”她平靜地說,“但我忘不瞭。原諒我。”
“我才該請求你的原諒。而且不單是原諒。”
“你那麼愛她。”她在敘述,而非詢問。
“對。”漫長的沉默過後,他低聲承認道。
“傑洛特。”
“什麼,特莉絲?”
“今晚陪陪我吧。”
“特莉絲……”
“隻是陪陪我就好。”
“好吧。”
冬至日後沒幾天,大雪停瞭。霜凍隨之來到。
特莉絲日夜陪著希瑞,照看她,無微不至地關懷她。
女孩幾乎每晚都會尖叫著醒來。她會神志不清地捂著臉頰,痛苦地叫喊。女術士用咒語和靈藥安撫她,讓她重新入睡,還把她抱在懷裡,輕輕搖晃。然後她自己會有很長一段時間無法入睡,思索著希瑞在睡夢中和醒來後說的話。她的心裡會湧起強烈的恐懼。Va'esse deireadh aep eigean……有些事情即將結束……
整整十個晝夜都是如此。最後,一切終於過去,消失得無影無蹤。希瑞可以安安靜靜地入睡瞭,沒有噩夢,什麼夢都沒有。
但特莉絲依然看護著希瑞,片刻也不離開。她關懷著她,無微不至。
“快點兒,希瑞!沖刺,攻擊,閃躲!原地轉體半圈,突刺,閃躲!保持平衡!用左臂保持平衡,不然你會從木樁上摔下來!傷到你的……女性特征!”
“什麼?”
“沒什麼。累瞭嗎?如果你想,可以休息。”
“不,蘭伯特!我還能繼續。你知道的,我沒那麼弱。要不要我一次跳兩根木樁?”
“膽子不小!要是你摔下來,梅利葛德會扯掉我的……我的腦袋。”
“我不會的!”
“我已經說過瞭,不打算再說一遍。別顯擺!雙腿站穩!註意呼吸,希瑞,呼吸!你喘得像頭快死的猛獁象!”
“哪有?”
“不許尖叫。練習!攻擊,閃躲!格擋!轉體半圈!格擋,轉體一圈!在木樁上站穩,該死的!別晃!沖刺,突刺!再快點兒!轉體半圈!跳躍劈砍!就是這樣!很好!”
“真的?蘭伯特,剛才那下真的很好嗎?”
“誰說的?”
“你說的!剛剛才說!”
“那是口誤。攻擊!轉體半圈!閃躲!再來一次!希瑞,你的格擋哪兒去瞭?要我告訴你多少次?閃躲以後必須格擋,用劍護住你的頭和雙肩!必須!”
“就算我隻對付一個對手?”
“你永遠不知道你要對付幾個。你永遠不知道身後的情況。你必須時刻保護好自己,靠步法和劍術!這得成為你的反射動作。反射動作,懂嗎?絕不能忘。如果在實戰裡忘記,你就完瞭。再來一次!終於記住瞭!就是這樣!明白格擋的作用沒?你可以用它擋住任何攻擊。有必要的話,還可以趁勢往身後劈砍。好瞭,讓我看看你的轉體後刺。”
“哈——”
“很好。現在明白瞭?理解它的用意瞭?”
“我又不傻!”
“你是女孩。女孩沒腦子。”
“蘭伯特!如果特莉絲聽見……”
“哪兒那麼多‘如果’‘但是’的?好吧,可以瞭。下來吧,休息一下。”
“我不累!”
“我累。我說休息。從木樁上下來。”
“空翻落地?”
“你以為呢?難道要像母雞跳下雞棚?好瞭,跳。別怕,我在下面接著你。”
“哈!”
“不錯。非常好——以女孩的標準來說。可以摘掉蒙眼佈瞭。”
“特莉絲,今天學這些應該夠瞭?好嗎?我們可以坐雪橇滑下山去玩!今天陽光明媚,雪地晃得我眼睛都疼瞭!天氣多好啊!”
“別把身子探出窗戶,你會摔下去的。”
“特莉絲,我們去坐雪橇吧!”
“如果你能把這句話用上古語復述一遍,今天的課程就可以結束。離窗子遠點兒,回到桌邊……希瑞,要我告訴你多少次?別拿著劍揮來揮去,放到邊上。”
“這是我的新劍!真正的獵魔人之劍!用天空落下的金屬打造!真的!傑洛特這麼說的,你知道的,他從不撒謊!”
“哦是啊。我知道。”
“我得適應這把劍。維瑟米爾伯伯按我的體重、身高和臂長作瞭修改。我得讓手和手腕習慣它才行!”
“習慣到你滿意為止,不過得在外面去習慣,這兒可不行!好瞭,我聽著呢。你提議出去坐雪橇。用上古語說。好瞭,說吧。”
“唔……‘雪橇’怎麼說?”
“‘雪橇’是Sledd。‘坐雪橇’是Aesledde。”
“啊哈……Vaien aesledde, ell'ea?”
“問句句尾別用這種詞,不禮貌。要通過語調提問。”
“但群島那些孩子……”
“你要學的不是史凱利格土話,而是標準的上古語。”
“我想知道,我幹嗎要學上古語?”
“為瞭讓你瞭解這門語言。學習不瞭解的東西很有必要。不懂外語的人會處處碰壁。”
“可大傢都說通用語啊!”
“沒錯,但有些人不隻說通用語。我向你保證,希瑞,做少數派比做平凡的大多數強。好瞭,我洗耳恭聽。把句子說完整:‘今天天氣真好,我們去坐雪橇吧。’”
“Elaine……唔……Elaine tedd a'taeghane,a va'en aesledde?”
“很好。”
“哈!那我們去坐雪橇吧。”
“這就去。先讓我化妝。”
“可你化妝給誰看呢?”
“我自己。強化自己的美麗,可以讓女人保持自信。”
“唔……你知道嗎?我覺得我也需要強化一下。特莉絲,別笑!”
“過來,坐我腿上。我說過瞭,把劍放下!謝謝。現在,用那把大粉刷,把粉塗到臉上。別這麼多,孩子,太多瞭!照照鏡子。看到你有多漂亮沒?”
“沒看出區別。我想畫畫眼睛,可以嗎?你笑什麼?你總在眼睛上描描畫畫,我也想試試。”
“好吧。拿著這個,往眼皮上塗些眼影。希瑞,別把兩隻眼睛都閉上,要是你看不見,會把整張臉都弄臟的。隻拿一小塊,輕輕擦過眼皮。我說瞭,輕點兒!給我吧,我幫你再補幾筆。閉眼睛。好瞭,睜開吧。”
“喔喔!”
“看到區別瞭吧?一點點眼影沒壞處,雖然你的眼睛已經夠漂亮瞭。精靈可不是隨隨便便就發明眼影的。”
“精靈?”
“你不知道?精靈發明瞭化妝。我們從上古種族那兒學到瞭很多有用的東西,給他們的回報卻少得可憐。現在,拿起眼線筆,在你的上眼瞼那兒畫一條細線,就在睫毛上面一點兒。希瑞,你在幹嗎?”
“別笑瞭!我的眼皮在抖!我不是故意的!”
“把嘴稍微張開一點兒,它就不抖瞭。看到沒?”
“喔喔!”
“來吧,用美貌去驚呆那些獵魔人吧。沒有比這更好笑的一幕瞭。然後去坐雪橇,讓大雪弄花我們的妝。”
“然後再化一次!”
“不。我們讓蘭伯特燒好熱水,然後去浴室洗澡。”
“又洗澡?蘭伯特說,為瞭洗澡,我們用太多燃料瞭。”
“讓蘭伯特caen me a'baeth aep arse。”
“什麼?我沒聽懂……”
“再花點兒時間,你就能掌握這些習語瞭。春天到來之前,我們還有很多時間學習。不過現在……Va'en aesledde, me elaine luned!”
“看這幅雕刻圖案……不,該死的,不是那幅……是這幅。你已經知道瞭,這是一頭食屍鬼。告訴我們,希瑞,你對食屍鬼有哪些瞭解……嘿,看著我!你眼皮上是什麼鬼東西?”
“更強烈的自信!”
“什麼?算瞭,你說吧。”
“唔……維瑟米爾伯伯,食屍鬼是吞食屍體的怪物。它在墓園、古墓周邊及任何埋葬死者之地出沒。比如公墓,還有戰場……”
“這麼說,它隻能威脅到死人?”
“不,不隻這樣。食屍鬼在饑餓或憤怒時也會攻擊活人。舉例來說,打瞭一場仗……很多人被殺……”
“你怎麼瞭,希瑞?”
“沒事……”
“聽著,希瑞。忘瞭那些事吧,不會有第二次瞭。”
“我看到瞭……在索登和河谷地區……所有田野……都躺著屍體,狼群和野狗啃食他們,鳥兒啄他們的肉……我猜那兒也有食屍鬼……”
“所以你需要瞭解食屍鬼,希瑞。如果你瞭解它,它就不再是你的噩夢。如果你知道如何與之對抗,它就沒法威脅到你。所以告訴我,希瑞,你該怎麼對付食屍鬼?”
“用銀劍。食屍鬼怕銀。”
“它還怕什麼?”
“亮光,還有火。”
“就是說,可以用光和火對付它?”
“可以,但很危險。獵魔人不用光和火,因為會影響視線。每道光都會投下陰影,陰影讓你難以判斷方位。應該在黑暗中,借助月光和星光與之對抗。”
“完全正確。記得很清楚嘛,聰明的孩子。現在看這兒,看這幅圖案。”
“咿咿呀呀呀呀!”
“好吧,沒錯,這玩意兒……不怎麼漂亮。這是血棘屍魔,食屍鬼的一種。它跟食屍鬼十分相似,但體型大得多。你也看到瞭,它跟食屍鬼最大的區別是頭顱上的三塊骨冠。其餘特點跟其他食屍怪物相同。註意它短小粗鈍的爪子,更適合挖掘墓穴、刨開泥土。它有力的牙齒能壓碎骨頭,長而窄的舌頭能摳出腐臭的骨髓。骨髓對血棘屍魔來說可謂佳肴……怎麼瞭?”
“沒什麼麼麼!”
“你很蒼白,臉都綠瞭。你沒吃飽飯?早飯吃瞭嗎?”
“嗯嗯嗯嗯,我吃瞭瞭瞭瞭……”
“說到哪兒……啊哈,我差點忘瞭。記住,因為這很重要。血棘屍魔和食屍鬼跟其他同類怪物一樣,沒有自己的生態位。它們是各個世界相互滲透的時代的殘留物。殺掉它們不會擾亂自然界的秩序和內在聯系,而秩序和聯系對現今的世界至關重要。這些怪物是外來物種,這個世界沒它們的容身之地。希瑞,你明白嗎?”
“我明白,維瑟米爾伯伯。傑洛特跟我解釋過。我知道,生態位就是……”
“好,那就好。你知道生態位是什麼。既然傑洛特告訴過你,你就不用再復述給我聽瞭。說回血棘屍魔。幸好這玩意兒相當少見,因為它們是危險得要命的狗雜種。血棘屍魔留下的傷口,哪怕再小,也會讓你身中屍毒。希瑞,哪種藥劑可以治療屍毒?”
“金鶯。”
“正確。但更好的辦法是避免中毒。所以在對抗血棘屍魔時,你可不能跟它近身肉搏。你必須跟它拉開距離,在適當時機前跳進攻。”
“嗯……那要攻擊它什麼部位呢?”
“我正要說這個。你瞧……”
“再來,希瑞。我會放慢速度,方便你掌握每一招。現在,我要用第三式攻擊你,擺出這個姿勢,像要突刺……你幹嗎後退?”
“因為我知道這是佯攻!你會向左橫邁一大步,用第四式揮劍上挑。所以我先後退,將計就計反擊你!”
“是這樣嗎?如果我用這招呢?”
“哎唷!你說過放慢速度的!我的應對錯瞭嗎,柯恩?”
“沒錯。隻是我比你高,比你壯。”
“這不公平!”
“格鬥本來就不公平。你必須利用所有優勢,抓住任何機會。你後退,反而讓我有機會加大攻擊力道。所以你不該後退,應該向左轉體半圈,從下方朝右上攻向我的下巴,瞄準臉頰或喉嚨。”
“好像你會讓我得逞似的!你會反向轉體,在我格擋之前砍中我的脖子!我怎麼才能知道你要幹嗎?”
“你必須知道。其實你本就知道。”
“哦,是啊!”
“希瑞,我們在格鬥。我是你的對手。我渴望,而且必須打敗你,因為賭註是我的命。我比你高大強壯,所以我會找機會進攻,以便繞過或擊潰你的防守——就像你剛才見到的那樣。我何必轉體呢?我已經站到你左邊瞭,對吧?用第二式攻腋下不是更簡單嗎?隻要我砍斷你的動脈,你要不瞭幾分鐘就會沒命。註意防守!”
“哈——!”
“很好。漂亮又迅速的格擋。明白練習手腕動作的作用沒?現在,集中註意力:很多劍客都會犯一個錯誤,他們在站立格擋後會停頓一會兒,所以你可以乘虛而入,發起攻擊——就像這樣!”
“哈——!”
“漂亮!跳開,立刻跳開,然後轉體!萬一我左手有把匕首呢!很好!非常好!現在呢,希瑞?我現在會怎麼做?”
“我怎麼知道?”
“看我的腳!我的身體重心在哪邊?我這個姿勢能做什麼?”
“什麼都可以!”
“所以你該拖延時間,逼我露出破綻!註意防守!很好!再來一次!很好!再來!”
“啊嗷!”
“這次不太好。”
“嗚……我做錯瞭嗎?”
“沒錯。隻是我比你更快。解除防守吧。我們坐下休息一會兒。你肯定累瞭,你整個上午都在小道上跑步。”
“我沒累,但我餓瞭。”
“活見鬼,我也是。今天輪到蘭伯特做飯,他除瞭煮面啥都不會……就連面也未必……”
“柯恩?”
“嗯?”
“我還是不夠快……”
“已經很快瞭。”
“我能跟你一樣快嗎?”
“可能性不大。”
“嗯……那你……世上最強的劍客是誰?”
“我不知道。”
“你沒見過更厲害的人?”
“我見過很多自以為最厲害的人。”
“啊!他們是誰?叫什麼名字?有什麼本事?”
“等等,等等,小丫頭。這我可答不上來。這些有那麼重要嗎?”
“當然重要!我想知道那些劍客都是誰,分別在哪兒。”
“在哪兒?這我知道。”
“喔!在哪兒?”
“墳墓裡。”
“集中精神,希瑞。我要綁上第三隻鐘擺——兩隻對你已不成問題瞭。步法不變,但你要多躲一隻鐘擺。準備好瞭嗎?”
“好瞭。”
“專心。放松。吸氣,呼氣。上!”
“哎呀!啊啊啊……真他媽該死!”
“別說臟話。疼得厲害嗎?”
“不厲害,隻是擦到一點……我做錯瞭嗎?”
“你跑進去的步法太直,第二次轉體半圈有點快,佯攻動作過大,所以才被鐘擺帶到。”
“可傑洛特,那兒根本沒有躲閃和轉身的空間!鐘擺之間距離太近!”
“空間足夠,我向你保證。那些空隙的作用就是迫使你做出不規律的動作。這是格鬥,希瑞,不是跳舞。格鬥時你的行動不可能有規律。你必須利用動作讓對手分心,擾亂他的反應。準備好再試一次沒?”
“準備好瞭。讓那些狗娘養的木頭晃起來。”
“別說臟話。放松。上!”
“哈!哈!怎麼樣?傑洛特,我的表現怎麼樣?鐘擺擦都沒擦到我!”
“而你的劍擦都沒擦到第二個沙袋。我重復一遍,這是格鬥,不是跳舞,不是雜技——你在嘀咕什麼?”
“沒什麼。”
“放松。調整一下手腕上的繃帶。別把劍柄握那麼緊,這隻會讓你分心,並且擾亂你的心境。讓呼吸平穩下來。準備好瞭嗎?”
“好瞭。”
“開始!”
“哎呀!真該……傑洛特,根本不可能!那些空隙不夠佯攻和換腳。可如果我不佯攻,用兩隻腳站定的話……”
“我看到不佯攻的後果瞭。疼嗎?”
“不。不太疼……”
“坐到我身邊。休息一下。”
“我不累。傑洛特,就算我休息十年,也不可能跳過第三隻鐘擺。我不可能更快瞭……”
“沒必要。你已經夠快瞭。”
“那就教我怎麼做。轉體半圈,在躲閃的同時出劍?”
“方法很簡單,隻是你沒專心聽。我一開始就說瞭——你要多躲閃一次,然後換個位置。沒必要再轉體半圈。第二次嘗試時,你做得很好,還躲過瞭所有鐘擺。”
“可我沒能擊中沙袋,因為……傑洛特,不轉體半圈的話,我不可能擊中沙袋,因為我的速度變慢瞭,我缺乏足夠的……叫什麼來著……”
“沖力。沒錯。那就增加些沖力。但不要通過轉體和換腳實現,因為你時間不夠。用你的劍攻擊鐘擺。”
“鐘擺?可我要攻擊的是沙袋!”
“這是一場格鬥,希瑞。沙袋代表對手的弱點,所以你必須擊中。而鐘擺——代表你對手的武器——你必須躲閃和避讓。鐘擺撞上你時,代表你受瞭傷。在實戰中,你可能因此倒地不起。所以不能讓鐘擺碰到你,但你可以攻擊它……你幹嗎板著臉?”
“我……沒辦法用劍格擋鐘擺。我太弱小瞭……我會一直這麼弱小!因為我是個女孩!”
“過來,女孩。擦凈鼻涕,仔細聽好。再強壯的人,就算是能推倒高山的巨人,也不可能正面擋下龍蜥的尾巴、巨蠍的鉗子或獅鷲獸的爪子。鐘擺模仿的正是類似的武器,所以不要試著格擋。你要做的不是擋開鐘擺,而是擋開你自己。你要借用它的力道作出攻擊。你隻需要側過劍身,飛快而輕輕地擋一下,同時轉體半圈,以同樣迅捷的速度發起攻擊。鐘擺撞擊的力道會帶給你沖力。明白瞭嗎?”
“哦。”
“重要的是速度,希瑞,不是力量。森林裡的伐木工才需要力量,所以女人當不瞭伐木工。你懂嗎?”
“哦。讓鐘擺晃起來吧。”
“先休息一下。”
“我不累。”
“那你知道怎麼做瞭?步法相同,佯攻……”
“我知道瞭。”
“上!”
“哈——哈!哈——接招吧!獅鷲獸,吃我一劍!傑洛特特特!你看到瞭嗎?”
“別大喊大叫。控制好呼吸。”
“我做到瞭!我果然做到瞭!我成功瞭!誇誇我吧,傑洛特!”
“幹得好,希瑞。幹得好,丫頭。”
二月中旬,冰雪消融。從南方山口吹來的暖風將雪花吹得無影無蹤。
無論這個世界正在發生什麼變化,獵魔人都不想知道。
每天晚上,在昏暗的大廳裡——提供照明的隻有壁爐裡不時躥起的火苗——特莉絲總會頑固地將漫長的談話轉向政治,而幾位獵魔人的反應始終如一。傑洛特以手扶額,一言不發;維瑟米爾連連點頭,不時拋出一句評論,內容不外乎“他那個時代”一切更好、更符合邏輯、更誠實也更健全;艾斯卡爾裝出禮貌的樣子,但面無笑容,避免眼神接觸,偶爾會對某些無關緊要的問題或小事產生興趣;柯恩坦然地打著哈欠,看著天花板;蘭伯特則毫不掩飾自己的厭惡。
他們什麼都不想知道。令國王、巫師、領袖與統治者夜不能寐的困境,他們統統不關心。令評議會、某組織或某團體焦慮和騷動的難題,他們完全不在乎。對他們來說,除瞭白雪覆蓋的山口,還有漂著冰塊的鉛灰色葛溫裡屈河,別的地方根本不存在。對他們來講,隻有蠻荒群山間失落的凱爾·莫罕才最真實。
而那天夜裡,特莉絲既惱火又不安——也許因為呼嘯著刮過城堡的狂風。同樣是那天夜裡,他們卻興奮得出奇,除瞭傑洛特,每個獵魔人都健談得反常。很明顯,他們的話題隻有一個:春天。他們將要離開小道,踏上旅程。他們在談論小道將為他們準備的“禮物”——吸血鬼、雙足飛龍、林地矮妖、狼人、石化蜥蜴……
這次換成特莉絲呵欠連天、無聊地盯著天花板瞭。她沉默不語,直到艾斯卡爾轉過頭,問瞭她一個問題——她期待的問題。
“南方——我是說雅魯加河那邊——究竟怎樣瞭?值得去拜訪一下嗎?我們不想惹上任何麻煩。”
“你指什麼麻煩?”
“呃,你知道的……”他吞吞吐吐地說,“你總跟我們講有再次開戰的可能……邊境紛爭不斷,尼弗迦德人侵占的土地上總有叛亂。你說過,人們傳說尼弗迦德人有可能再次橫渡雅魯加河……”
“那又如何?”蘭伯特說,“幾百年來,他們一直打打殺殺,有什麼好擔心的?我已經決定瞭——我要去南方,去索登、瑪哈坎和安格林。人人都知道,軍隊經過的地區總有怪物出沒,那種地方能賺到更多酬勞。”
“的確,”柯恩承認,“那裡人煙稀少,留在村裡的隻有沒法保護自己的女人……很多孩子無傢可歸、沒人照看,隻能到處流浪……弱小的獵物很容易引來怪物。”
“而那些領主和村中長老們,”艾斯卡爾補充道,“滿腦子想的都是戰爭,沒空保護自己的子民。沒錯,他們肯定會雇傭我們。但從這些天特莉絲告訴我們的情況看,他們跟尼弗迦德人的沖突似乎不隻是小小的局部戰爭。特莉絲,是這樣嗎?”
“就算真是這樣,”女術士沒好氣地說,“不也正合你們的意嗎?血腥而慘烈的戰爭隻會帶來更多荒村、更多寡婦,更多成群的孤兒——”
“我不理解你幹嗎諷刺人。”傑洛特拿開額頭上的手,“我真不理解,特莉絲。”
“我也是,孩子。”維瑟米爾抬起頭,“你這是怎麼瞭?你在為那些孤兒寡母生我們的氣?蘭伯特和柯恩是有些言語輕佻,年輕人都這樣,但他們說瞭什麼並不重要。畢竟他們——”
“他們保護瞭那些孩子。”她憤怒地打斷他的話,“是啊,我知道。他們解決掉的狼人一年也許能殺兩三個人,可尼弗迦德強盜能在一個鐘頭內把整個村子夷為平地。沒錯,你們保護瞭孤兒,而我卻在努力把孤兒的數量減到最少。我對抗的是因,不是果,所以我才會加入泰莫利亞的弗爾泰斯特王的議會,與費卡特和凱拉·梅茨共事。我們商討如何避免戰爭爆發,以及戰爭真正到來時又該如何自衛。戰爭一直在我們頭頂盤旋,就像一頭禿鷲。對你們來說,這是一場冒險。對我來說,這卻是事關存亡的棋局。我參與瞭這場棋局,所以你們的冷漠和輕浮刺痛瞭我,也侮辱瞭我。”
傑洛特站起身,看著她。
“我們是獵魔人,特莉絲。你還不明白嗎?”
“我有什麼好明白的?”女術士把紅棕色長發甩到腦後,“一切都清楚得很。你們選擇對周遭世界漠不關心。即使世界隨時可能分崩離析,你們也不為所動。但我不行。這就是我們的不同之處。”
“我不相信這是我們僅有的不同。”
“世界正在崩潰。”她重復道,“我們可以袖手旁觀,也可以出手阻止。”
“怎麼阻止?”他嘲弄地笑笑,“就憑一時沖動?”
她沒有答話,轉頭看著旺盛的爐火。
“世界正在崩潰。”柯恩重復著,點點頭,裝出深思的樣子,“這話我聽過多少次瞭。”
“我也一樣。”蘭伯特做瞭個鬼臉,“沒什麼好奇怪的——最近這說法很流行。發現治理國傢光有頭腦還不夠時,國王會這麼說;因貪婪和愚蠢破產時,商人也這麼說;政治影響力減少和收入受到損失時,巫師還這麼說。這麼說的人通常都會有所提議。所以省省廢話吧,特莉絲,你可以直接拿出提議。”
“我不喜歡跟人爭辯,”女術士冷冷地看著他,大聲說道,“更不喜歡用嘲笑別人的方式展現口才。我不想這樣,你們懂我的意思。你們想學鴕鳥把腦袋埋進沙子,那是你們的自由。不過傑洛特,你居然也跟他們一樣,倒讓我很吃驚。”
“特莉絲,”白發獵魔人再次直視她的雙眼,“你指望我做什麼?積極加入鬥爭,拯救世界於危難?你要我應征入伍,好去阻止尼弗迦德大軍?如果再有一場索登戰役,你希望我跟你在山上肩並肩,為自由而戰嗎?”
“那樣的話,我會很高興。”她輕聲說著,垂下頭,“我會自豪地與你並肩作戰。”
“這我相信。但我沒那麼英勇無畏。我不適合當士兵或英雄。對痛苦、殘疾和死亡的強烈恐懼隻是原因之一。你沒法阻止士兵的恐懼,但你可以給他克服恐懼的動力。我卻沒有這種動力,我不可能有。我是個獵魔人:是人為創造出來的變種人,隻為金錢消滅怪物。我會保護孩子,但他們的父母得付我酬勞。如果尼弗迦德孩子的父母出錢雇我,我也會保護那些孩子。即便這個世界化作廢墟——雖然在我看來不太可能——我也會繼續在廢墟裡殺戮怪物,直到某隻怪物殺死我為止。這就是我的命運、我的理由、我的人生和我對世界的態度。不是我選擇瞭這條路,是這條路選擇瞭我。”
“你憤懣不平,”她神經質地扯著一縷頭發,“或者說假裝心懷憤懣。你忘瞭我很瞭解你,所以別裝成什麼冷酷無情、沒有心靈、毫無顧忌又聽天由命的變種人瞭。至於你的抱怨,我可以理解。因為希瑞的預言,對嗎?”
“不,你錯瞭。”他冷冷地回答,“看來你一點都不瞭解我。我跟其他人一樣畏懼死亡,但我在很早以前就習慣瞭這個概念——我沒幻想什麼,也沒抱怨命運,特莉絲——這隻是個簡單而又客觀的計算結果,是個統計數據而已。沒有哪個獵魔人能壽終正寢,躺在床上講述他的遺願。一個都沒有。希瑞既沒有令我吃驚,也沒嚇著我。我知道我會死在某個散發著屍臭的洞穴裡,被獅鷲獸、拉彌亞或蠍尾獅撕成碎片。但我不想在戰爭中死去,因為那不是我的戰爭。”
“你真讓我吃驚。”她語氣尖銳地回答,“我為你說出這種話、為你的毫無動力、為你高傲的冷漠而吃驚。你去過索登、安格林和河谷地區。你知道辛特拉王國發生瞭什麼,知道卡蘭瑟王後及其子民的遭遇。你知道希瑞經歷瞭怎樣的苦難,也知道她為何會在夜裡哭泣。我也知道,因為我也去過那裡。我也害怕疼痛和死亡,現在甚至比當時更害怕——我有充分的理由。說到動力,當時的我跟你現在一樣缺少。作為一個女術士,我幹嗎要關心索登、佈魯格、辛特拉及其他王國的命運?擔心少幾個有些才幹的君王?擔心商人和貴族的利益?我是個女術士。同樣,我也可以聲稱這場戰爭與我無關,我可以在世界的廢墟裡為尼弗迦德人調制靈藥。但我站在那座山上,站在威戈佛特茲身旁,身邊是阿爾托·特拉諾瓦、費卡特、艾妮德·芬達貝、菲麗芭·艾哈特、你的葉妮芙,還有那些逝去之人——珊瑚、尤爾、范妮爾……有那麼一陣兒,恐懼到瞭極點,我忘掉瞭全部咒語,隻剩下一個——多虧瞭它,我才能把自己從那可怕的地方傳送回傢,回到我在馬裡波的那座小小的塔。有那麼一陣兒,我因恐懼嘔吐起來,葉妮芙和珊瑚拉著我的肩膀,拽著我的頭發……”
“別說瞭。拜托,別說瞭。”
“不,傑洛特,我必須說。其實你也想知道,在那兒、在那座山上,到底發生瞭什麼。所以仔細聽好——那兒有喧囂和火焰,有燃燒的箭矢和炸裂的火球,有尖叫和碰撞聲,而我突然發現自己躺在地上,身下是一堆燒焦冒煙的破佈。然後我才意識到,那堆破佈就是尤爾;而她身邊那個可怕的東西,那具沒有四肢、發出可怕尖叫的身軀正是珊瑚。我以為自己躺在珊瑚的血泊中,但那其實是我的血。然後我發現他們對我做瞭什麼,我開始哀號,像條被人痛打的狗,像個受瞭虐待的孩子——別過來!不用擔心,我不會哭的。我已經不是那個來自馬裡波的小女孩瞭。該死的,我是特莉絲·梅利葛德,在索登山上死去的第十四人。紀念碑下有十四個墳墓,卻隻有十三具屍體。你覺得這種錯誤簡直難以置信,對嗎?大多數屍體都毀損到難以辨認——也沒人願意去辨認。活下來的人屈指可數。在熟悉我的人中,隻有葉妮芙幸存下來,而那時,葉妮芙的眼睛瞎瞭。其他人對我瞭解不多,隻記得我漂亮的頭發。可該死的,我的頭發全沒瞭!”
傑洛特抱緊她。她不再試圖將他推開。
“他們為我們施瞭最強大的魔法。”她用沙啞的聲音續道,“咒語、靈藥、護身符和魔法裝置。為瞭救治在索登山上受傷的英雄們,他們不遺餘力。我們得到治療,傷口得到包紮,我們恢復瞭從前的容貌,頭發和視力也都回來瞭,幾乎不留任何痕跡。但我永遠不會再穿低胸的衣服瞭,傑洛特,永遠不會。”
獵魔人沉默不語。希瑞也一樣。她悄無聲息地溜進大廳,站在門口,聳起雙肩,雙臂交疊在身前。
“所以,”過瞭一會兒,女術士才說,“別跟我談什麼動力。站到山上之前,巫師會隻對我們說瞭一句:‘你們非去不可。’這是誰的戰爭?我們在保護什麼?土地?邊疆?村民及其村舍?國王們的利益?巫師們的影響力和收入?為瞭秩序對抗混沌?我不知道!但我們還是照做瞭,因為我們非去不可。如有必要,我還會再次站到那座山上。否則,我們上一次的犧牲就全白費瞭。”
“我會與你並肩作戰!”希瑞尖聲叫道,“等著瞧吧,我會陪在你身邊!尼弗迦德人要為我的外婆,要為他們所做的一切付出代價……我可沒忘!”
“安靜!”蘭伯特大吼,“別摻和大人的談話……”
“是啊!”女孩跺著腳,雙眸燃起綠色的火焰,“你們以為我幹嗎要學劍?我要殺瞭他,那個出現在辛特拉、頭盔上有羽翼的黑騎士,因為他對我做過的事,因為他讓我害怕!我會殺瞭他!所以我才學劍!”
“那你必須停下瞭。”傑洛特的聲音比凱爾·莫罕的城墻還要冰冷,“在你明白劍是什麼,知道劍在獵魔人手中的用途之前,不準再拿起劍。你學劍不是為殺人和被殺。你學劍不是要在恐懼和憎恨的驅使下殺戮,而是為拯救生命——你自己的生命,還有其他人的。”
女孩咬住嘴唇,焦慮和憤怒讓她全身發抖。
“明白瞭嗎?”
希瑞猛地抬起頭。“不明白。”
“那你永遠不會明白瞭。出去。”
“傑洛特,我……”
“出去。”
希瑞轉過身,猶豫不決地站在門口,仿佛在等待——等待某些不可能發生的事。然後她飛快地跑上樓梯。他們聽到房門重重摔上的聲音。
“你太嚴厲瞭,白狼。”維瑟米爾說,“太過分瞭。而且你不該在特莉絲面前這麼做。情感紐帶……”
“別跟我提什麼情感。我受夠關於情感的話題瞭!”
“這是為什麼?”女術士冷冷地、嘲弄地笑道,“傑洛特,為什麼?希瑞是正常人。她有正常的感受,她能自然地接受情感,接受它們的本質。你顯然不明白,因此會為情感而吃驚。它會嚇壞你,讓你惱火,所以你無法接受這個事實:有些人能體會到正常的愛,正常的恨,正常的恐懼、痛苦和悔恨,正常的喜悅和正常的悲傷。冷淡和漠然才是所謂的反常。哦,是啊,傑洛特,這讓你無比惱火,甚至開始回想凱爾·莫罕的地下室。你想到瞭那間實驗室,那些裝滿突變誘發毒素的細頸瓶……”
“特莉絲!”維瑟米爾大吼,面色蒼白地看向傑洛特。但女術士不願閉嘴,她的語速越來越快,聲音也越來越響亮。
“傑洛特,你想欺騙誰呢?我?她?還是你自己?也許你不願承認事實?那個除你以外所有人都知道的事實?還是你不想承認,那些靈藥和藥草並沒有殺死你的人類情緒和感受!是你自己扼殺瞭它們!你親手扼殺的!可你為什麼連那孩子的情感也不放過!”
“閉嘴!”傑洛特大叫著一躍而起,“梅利葛德,你給我閉嘴!”
隨後他轉過身,無力地垂下雙臂。“抱歉,”他輕聲說道,“原諒我,特莉絲。”他快步走向樓梯,但女術士飛快地起身,撲過去緊緊抱住他。
“你不能一個人離開。”她低聲說,“我不準你一個人走。不行。”
他們立刻明白希瑞跑去哪兒瞭。夜空降下細小的雪花,用一張纖薄潔白的地毯覆蓋瞭整個前院。在這張“地毯”上,他們發現瞭她的腳印。
希瑞站在一堵斷墻的最高處,像雕像一般佇立。她把劍舉到右肩上方,十字護手與雙眼齊平,左手手指輕撫劍柄圓頭。
看到他們,女孩跳瞭起來,在空中轉體一周,輕巧地落在墻頭,姿勢跟剛才一樣,隻是左右相反。
“希瑞,”獵魔人說,“拜托,下來吧。”
她好像沒聽到他的話,身體紋絲不動。但特莉絲借著劍刃反射的月光,看到女孩臉上有串閃亮的淚珠。
“沒人能從我手裡拿走這把劍!”她大喊道,“沒人!就算你也不行!”
“下來吧。”傑洛特重復道。
她挑釁地昂起頭,下一秒再次躍起。她腳下的一塊磚發出刺耳的摩擦聲,隨後滑脫。希瑞搖晃起來,試圖找回平衡。但她失敗瞭。
獵魔人飛身躍起。
特莉絲抬起手,張開嘴巴,念出浮空術的咒語。她知道自己不可能趕得上。她知道傑洛特也沒法接到她。根本不可能。
但傑洛特接住瞭。
他被希瑞下墜的力道帶向地面,雙膝和背部先後著地。他摔倒瞭,但沒有放開希瑞。
女術士緩緩走向他們。她聽到女孩的耳語和抽泣聲。傑洛特也在低聲說話。她聽不清內容,但知道他們在說什麼。
一股暖風呼嘯著吹過墻壁的裂縫。獵魔人抬起頭。
“春天。”他輕聲道。
“是啊。”女術士咽瞭口口水,贊同地說,“山口那邊還有積雪,但在山谷裡……山谷裡已是春天瞭。傑洛特,我們是不是該走瞭?你、希瑞,還有我?”
“是啊。時候到瞭。”
我們在上遊見到瞭他們的城鎮,精致得仿佛用晨霧織成,好像隨時都會消失不見,會被吹皺河水的清風席卷而去。那兒有小小的宮殿,潔白得仿佛睡蓮;那兒有小小的塔樓,看來像用象牙雕成;那兒的橋梁輕盈得好似垂柳;還有些東西我們無法用言語形容。要知道,我們已為眼前這個重生的新世界的一切都取瞭名字。突然,在遙遠的記憶深處,我們再次想起瞭巨龍與獅鷲獸、美人魚與寧芙、小妖精與樹精。我們想起瞭白色的獨角獸,它們在暮色中於河畔飲水,細長的脖頸靠向河面。我們為一切命名。似乎那一切都貼近我們的心靈,與我們無比熟悉。
除瞭他們。盡管他們與我們相似,卻純屬異類。他們如此怪異,以致很長一段時間裡,我們甚至找不到貼切的詞語來形容他們的古怪。
——《精靈與人類》,亨·格迪米狄斯著
死掉的精靈才是好精靈。
——米蘭·魯本奈克元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