亙古不變的厄運就像一隻老鷹,在頭頂盤桓良久,等到時機最合適方才降下。它選中他們時,他們已經過瞭葛溫裡屈河與上佈伊納的幾個村落,過瞭阿德·卡萊城,深入到人跡罕至、被峽谷分割成數塊的森林。厄運如撲擊的老鷹,一擊得手,精準無誤地落在目標身上。它的目標是特莉絲。
起初隻是普通的腸胃不適,雖然惱人,但並不嚴重。女術士不時停下解決內急,傑洛特和希瑞也都體諒地保持沉默。特莉絲的臉色蒼白得像個死人,額頭掛著豆大的汗珠,痛得直不起腰,仍在馬背上硬撐瞭好幾個鐘頭。臨近中午,她在路邊的灌木叢裡待得實在太久瞭,出來時連馬鞍都上不瞭。希瑞好不容易幫她上瞭馬,卻也白費力氣——女術士抓不住馬鬃,直接從坐騎側面滑下,癱倒在地上。
他們抬起她,讓她躺在鬥篷上。傑洛特一言不發地解下鞍囊,找到一隻裝著魔法靈藥的小箱子。他打開箱蓋,卻咒罵起來。所有藥瓶一模一樣,封口的神秘符號他都不認識。
“特莉絲,哪瓶?”
“哪瓶都沒用。”她呻吟著,雙手按住腹部,“我不能……我不能喝。”
“什麼?為什麼?”
“我……過敏……”
“你?女術士對靈藥過敏?”
“我過敏!”她惱火而絕望地啜泣起來,“一直都是!我喝不瞭靈藥!我能用它們治別人,但我自己隻有靠護身符。”
“你的護身符呢?”
“不知道。”她咬著牙說,“肯定忘在凱爾·莫罕瞭,或者弄丟……”
“該死的。那我們該怎麼辦?也許你可以對自己施個法術?”
“我試過瞭。結果就是這樣。絞痛讓我沒法保持專註……”
“別哭。”
“說得容易!”
獵魔人站起身,從洛奇背上取下鞍囊,開始翻找。特莉絲蜷縮身子,表情扭曲,嘴唇痙攣不止。
“希瑞……”
“怎麼瞭,特莉絲?”
“你還好吧?沒什麼……不一樣的感覺吧?”
女孩搖搖頭。
“也許是食物中毒?我吃瞭什麼?咱們吃的都一樣……傑洛特!快去洗手。讓希瑞也把手洗幹凈……”
“冷靜。把這個喝瞭。”
“這是什麼?”
“普通的止痛草藥汁,蘊含的魔力幾乎為零,應該不會給你帶來任何痛苦,但能緩解絞痛。”
“傑洛特,絞痛……倒不要緊。但我萬一開始發燒……那可能會是……痢疾,或者副傷寒。”
“可你應該有免疫力吧?”
特莉絲一言不發,轉過頭去,咬住嘴唇,更加用力地蜷起身子。獵魔人不再追問。
等她休息片刻,他們把女術士抬上洛奇的馬鞍。傑洛特坐在她身後,用雙手撐著她。希瑞騎馬與他們並行,一手握著韁繩,一手牽著特莉絲的騸馬。他們甚至沒能走出一裡路。女術士不斷從傑洛特手中滑脫:她沒法坐在馬鞍上。她的身體突然開始抽搐,開始發燒,腹痛也越來越嚴重。傑洛特告訴自己,她隻是對他那瓶獵魔人藥劑裡的些許魔力產生瞭過敏反應。他這麼告訴自己,但他並不相信。
“哦,閣下。”中士說,“你來得真不是時候。說實話,你選的時機簡直不能更糟瞭。”
中士說得沒錯。傑洛特沒法爭辯,更無從反駁。
這座橋頭堡通常隻有三名士兵、一個馬夫、一個收費員,外加最多幾個過路人,此刻卻人滿為患。獵魔人看到三十多名輕步兵,全都身穿科德溫王國的服色,還有足足五十個盾牌手在低矮的柵欄周圍紮營。大多數人遵循著古老的士兵守則,躺在營火邊養精蓄銳,以備不時之需。敞開的大門處人頭攢動——原來要塞裡也有不少人馬。有點歪斜的瞭望塔頂上,兩名士兵正在放哨,手裡始終握著十字弓。飽受馬蹄踩踏的老舊橋面上,停著六輛農夫的牛車,還有兩輛商人的馬車。要塞的院子裡,一群卸軛的牛悲傷地垂著頭,看著地上的爛泥和糞便。
“這座要塞受到襲擊——就在昨晚。”中士猜到瞭他的問題,“我們帶著援軍及時趕到,不然這兒就隻剩一片白地瞭。”
“誰襲擊你們?強盜?土匪?”
中士搖搖頭,吐瞭口唾沫,隨後看瞭看希瑞,還有蜷縮在馬鞍上的特莉絲。
“進來吧。”他說,“你那位女術士眼看就要摔下馬瞭。我們這兒有不少傷員,再多一個也沒什麼分別。”
院子裡有棟開放式棚屋,裡面躺著幾個人,傷口裹著染血繃帶。稍遠處,在柵欄與水井之間,傑洛特看到六具屍體,蓋著麻佈,一動不動,隻露出穿著破舊靴子的雙腳。
“把她放那兒,傷員旁邊。”中士指指棚屋,“哦,閣下,這時候生病真是太不幸瞭。有幾個人負瞭傷,我們可不想拒絕魔法方面的幫助。我們幫一個傷員拔掉他身上的箭時,箭頭卡在瞭肚子裡。他現在很虛弱,最多隻能撐到明早……能救他的女術士卻發起瞭高燒,還向我們求助。不是時候啊,我說,真不是時候……”
發現獵魔人目不轉睛地看著蓋著麻佈的屍體,他停瞭一下。
“兩個是這兒的守衛,兩個是我們帶來的援兵,還有兩個……是對方的人。”他走過去掀起麻佈一角,“想看就看吧。”
“希瑞,到邊上去。”
“我也想看!”女孩從他身後探出身子,張大嘴巴地看著那些屍體。
“拜托,到邊上去。照顧一下特莉絲。”
希瑞鼓起腮幫子,不情不願地照辦。傑洛特走近些。
“精靈!”他毫不掩飾語氣裡的驚訝。
“精靈。”中士確認道,“Scoia'tael。”
“什麼?”
“Scoia'tael,”中士重復一遍,“森林匪幫。”
“真是個怪名字。如果我沒弄錯,意思是‘松鼠黨’?”
“是啊,閣下。松鼠黨。這是他們對自己的精靈語稱謂。有人說,因為他們的毛皮帽上有時會用松鼠尾巴作裝飾。還有人說,因為他們住在森林裡,吃的隻有堅果。我隻能說,他們惹的麻煩越來越大瞭。”
傑洛特搖搖頭。中士把屍體蓋好,在束腰外衣上擦擦手。
“來吧。”他說,“沒必要站在這兒。我帶你去見指揮官。我們的下士會盡量照看你帶來的病人。他知道怎麼縫合傷口和正骨,大概也知道怎麼調和藥劑。他是個聰明的小夥子,從山裡來。走吧,獵魔人。”
昏暗而滿是煙味的收費亭裡,正有一場熱鬧的對話。有位騎士留著平頭、身披無袖鎖甲和黃色外衣,正對兩名商人和一位鎮長大喊大叫。收費員在旁邊看熱鬧,腦袋上綁著繃帶,臉上掛著冷漠陰鬱的表情。
“我說瞭,不行!”騎士一拳砸在快要散架的桌子上,站直身子,正瞭正頸甲,“直到巡邏隊回來之前,你們哪兒都不能去!不能讓你們到大路上遊蕩!”
“我得在兩天之內趕到戴文!”鎮長大喊,把手中一根刻有符號的短杖伸到騎士鼻子底下,“我得把貨物送到!如果我遲到瞭,執法官會砍掉我的腦袋!我要向你們的總督申訴!”
“盡管去。”騎士嘲笑道,“但我建議你先往褲子裡墊一層稻草,因為總督大人喜歡踢人屁股。不過眼下,下達命令的人是我——總督遠在天邊,你的執法官對我而言隻是一坨大便。嘿,尤尼斯特中士!你又帶誰來瞭?另一個商人?”
“不。”中士不情不願地回答,“長官,是個獵魔人。他自稱利維亞的傑洛特。”
令傑洛特驚訝的是,騎士露出開朗的笑容,迎上前來,打瞭個招呼。
“利維亞的傑洛特。”他笑容不減,“我聽說過你,而且不光是道聽途說。什麼風把你吹來瞭?”
傑洛特解釋瞭來意。騎士的笑容漸漸退去。
“你來得真不是時候,也不是地方。這兒在打仗,獵魔人。一隊松鼠黨正在附近出沒,昨天還發生瞭小規模戰鬥。我在這兒等待援軍,然後就可以反攻瞭。”
“你們在跟精靈打仗?”
“不光是精靈!但這怎麼可能?你,一個獵魔人,居然沒聽說過松鼠黨?”
“是啊,沒聽說過。”
“你這兩年跑哪兒去瞭?漂洋過海瞭嗎?在這兒,在科德溫,人人都知道松鼠黨,他們已經臭名遠揚瞭。跟尼弗迦德開戰之後,頭一批松鼠黨就開始現身瞭。這些該死的非人種族簡直是落井下石。我們在南方作戰,他們在我們後方打遊擊。他們以為尼弗迦德人能打敗我們,於是宣揚什麼人類統治已經結束,是時候恢復舊秩序瞭。‘把人類趕回海裡!’是他們的戰鬥口號,也是他們謀殺、縱火和搶掠的借口!”
“這是你們的過錯,你們的問題。”鎮長悶悶不樂地評論道,用那根象征身份的手杖敲打自己的大腿,“是你們,還有其他貴族與騎士搞出來的。你們壓迫非人種族,不允許他們用自己的方式過活,現在你們付出代價瞭。而我們一直在這條路上運貨,沒人阻止過我們。我們不需要軍隊。”
“說得沒錯。”兩個商人一直坐在椅子上,默不作聲,其中一人這時開瞭口,“松鼠黨不比先前肆虐道路的強盜更兇惡。而精靈先對付的是誰呢?就是那些強盜!”
“我才不在乎躲在樹叢裡、要把我一箭穿心的是強盜還是精靈呢!”腦袋纏著繃帶的收費員突然叫道,“那晚在我頭頂燒著的茅草屋也一樣——誰點著瞭它又有什麼區別?閣下,你說松鼠黨比強盜好?扯淡!強盜要的是錢,可精靈隻想看人類流血。不是所有人都有金子,可我們的血管裡都有血在流。鎮長閣下,你說這是貴族的問題?這話就更蠢瞭。在空地上中箭的伐木工,在山毛櫸林裡被剁成碎片的焦油匠,村莊被燒毀、跑出來逃難的農夫,他們傷害非人種族瞭嗎?他們比鄰而居,每天一起幹活,突然背上就多瞭一支箭……而我呢?我這輩子從沒傷害過一個非人種族,可你瞧,我的腦袋是被矮人的彎刀砍破的。要不是被你痛罵的那些大兵,我早就在地下長眠瞭……”
“說得太對瞭!”黃衣騎士又是一拳砸在桌上,“我們在保護你這副臭皮囊,鎮長閣下,保護你不受你所謂的‘備受壓迫’的精靈傷害。但我得反駁你一句——我們確實太縱容他們瞭。我們容忍他們,把他們看作人類,看作我們的同胞,結果他們卻在背後捅我們刀子。我敢用性命擔保,是尼弗迦德人在資助他們,為那些來自群山的野蠻精靈提供軍備。但他們真正的支持來自生活在我們身邊的傢夥們——精靈、半精靈、矮人、侏儒和半身人。他們窩藏松鼠黨,給他們送食物,給他們補充人手……”
“也不盡然。”另一個商人說,他身材苗條,有張貴族般精致的臉,完全不像是個商人,“閣下,大多數非人種族也譴責松鼠黨,完全不想跟他們扯上關系。他們中的大部分都很忠誠,有時甚至會因忠誠付出高昂的代價。別忘記班·阿德的鎮長,他就是個半精靈,時常呼籲兩族的和平與合作,最終死在刺客箭下。”
“而射出那一箭的無疑是他的鄰居,某個假裝忠誠的半身人或矮人。”騎士嘲笑道,“要我說,他們沒一個是忠誠的!他們中的每一個……嘿!你是誰?”
傑洛特四下張望。希瑞站在他身後,翡翠色的大眼睛掃過房間裡的每一個人。就悄然走動的能力而言,她的進步相當明顯。
“她是跟我一起的。”他解釋道。
“唔……”騎士打量希瑞一番,然後轉向長著貴族面孔的商人,顯然把他看成瞭這場對話裡最重要的交談對象,“沒錯,閣下,別再跟我提非人種族的忠誠。他們都是我們的敵人,隻不過其中一些更擅長偽裝。半身人、矮人和侏儒跟我們一起生活瞭幾個世紀——在某種程度上可謂融洽。但精靈不過剛抬起頭,其他非人種族就拿起武器,跑進瞭森林。我要說,當初容忍自由的精靈和樹精就是個錯誤,就不該允許他們保留森林和高山作為領地。他們還不滿足,現在又開始叫囂:‘世界是我們的!滾開,陌生人!’看在諸神的分上,我們會讓他們瞧瞧該滾的是誰,瞧瞧是誰會連一丁點兒痕跡都留不下。我們把尼弗迦德人打得屁滾尿流,現在也該對那些無賴做點什麼瞭。”
“想在森林裡抓住精靈可不容易。”獵魔人說,“我也不建議到山裡追趕侏儒或矮人。他們的隊伍規模有多大?”
“是小隊。”騎士糾正道,“他們以小隊行動,獵魔人。數量足有一百,有時甚至更多。他們稱之為‘突擊隊’,借用自侏儒語。你說他們很難抓,這倒不假,你顯然很有經驗。在樹木和灌木之間追趕他們毫無意義,唯一的辦法是切斷他們的補給線,孤立他們,讓饑餓迫使他們投降。逮捕協助松鼠黨的非人種族,釜底抽薪。那些來自城鎮、村莊和農場……”
“問題在於,”貴族臉商人說,“我們不知道哪些非人種族在幫助他們。”
“那就全抓起來!”
“哈!”商人笑道,“我懂瞭。我以前在哪兒聽過這句話。捏住每個非人種族的後頸皮,把他們丟下礦井,丟進采石場。所有人,包括無辜者,包括婦孺。是這樣吧?”
騎士抬起頭來,拳頭狠狠拍在劍柄上。
“隻能這樣,別無他法!”他語氣尖銳地說,“你同情孩子,可你自己也像個孩子,親愛的閣下。跟尼弗迦德的休戰協議就像蛋殼一樣脆弱。今天,或者明天,戰火隨時會重新點燃,而戰爭中,什麼事都有可能發生。如果他們擊敗我們,你覺得會發生什麼?我來告訴你吧——精靈突擊隊會沖出森林,他們裝備精良、人數眾多,而那些‘忠誠的國民’會立刻加入他們。你那些忠誠的矮人、友好的半身人,你覺得那時,他們還會談論和平與合作嗎?不,閣下。他們會把我們開膛破肚。尼弗迦德人打算借他們的手來對付我們。他們會把我們趕進海裡,就像他們說的那樣。不,閣下,我們不能再處處退讓瞭。不是他們,就是我們,沒有第三條路!”
小屋的門嘎吱一聲打開。一個士兵穿著血淋淋的圍裙,站在門口。
“打擾瞭,請原諒。”他大聲說道,“尊敬的閣下們,你們哪位帶來瞭那個生病的女人?”
“是我。”獵魔人說,“怎麼瞭?”
“請跟我來。”
他們來到庭院裡。
“她的情況不太妙,閣下。”士兵指瞭指特莉絲,“我喂她喝瞭些烈酒,裡面摻瞭胡椒和硝石——結果很糟糕。我真不是……”
傑洛特不置一詞,因為沒什麼可說的。女術士弓起身子,摻瞭胡椒和硝石的烈酒顯然讓她的胃無法承受。
“恐怕是某種瘟疫。”士兵皺起眉頭,“或者那個,叫什麼來著……琴特裡病。如果傳染給我們的人……”
“她是個女術士。”獵魔人反駁道,“術士不會生病……”
“太對瞭。”跟著他們出門的騎士諷刺地說,“依我看,你這位女術士簡直再健康不過瞭。傑洛特,聽我說。這個女人需要幫助,可我們幫不瞭她。我也不能冒險讓我的部下染上傳染病。你明白的。”
“明白,我立刻就走。我別無選擇,隻能返回戴文或阿德·卡萊城。”
“你們走不瞭那麼遠,巡邏隊接到的命令是攔住所有人。而且太危險瞭,松鼠黨正好在那邊活動。”
“我會想辦法。”
“我聽過你的傳聞,”騎士抿住嘴唇,“也毫不懷疑你的能力。不過記住,你不是孤身一人。你要帶著這個重病纏身的女人,還有個毛孩子……”
希瑞正把靴底沾到的牛糞在樓梯上蹭幹凈,聞言抬起頭。騎士清瞭清嗓子,低下頭去。傑洛特微微一笑。過去兩年裡,希瑞幾乎忘記瞭自己的出身,也幾乎徹底忘掉瞭王傢禮儀,但她怒目而視的樣子像極瞭她的外婆。如果卡蘭瑟王後依然在世,無疑會為她的外孫女感到自豪。
“好……好吧,我說到哪兒瞭……”騎士尷尬地扯扯腰帶,吞吞吐吐地說,“傑洛特閣下,我知道你該怎麼做。過瞭這條河,往南,你會在小路上追上一支車隊。天就快黑瞭,車隊肯定會停下來休息。明天黎明時分,你就能追上他們。”
“什麼樣的車隊?”
“我不知道。”騎士聳聳肩,“但他們不是商人,也不是普通的護送車隊。他們一舉一動都井然有序,馬車也都一個樣子,蓋得嚴嚴實實……毫無疑問,他們是王室的手下。我允許他們過橋,因為他們要走去南方的小路,多半是想從淺灘穿過萊克希拉河。”
“唔……”獵魔人看著特莉絲,思索起來,“倒是跟我們同路。但他們會幫我們嗎?”
“也許會,”騎士冷冷地說,“也許不會。但這兒沒人幫得瞭你們,這點我可以肯定。”
他們沒聽到獵魔人接近的聲音,也沒發現他的身影。他們正圍坐在營火旁聚精會神地談話,黃色的火光照亮瞭圍成一圈的馬車上的白色帆佈。傑洛特輕輕拉住韁繩,讓母馬響亮地嘶鳴一聲。他希望提醒一下在夜色中紮營的車隊,免得他的突然到訪造成不必要的驚訝,更要避免無謂的過激反應。但根據他的經驗,那種給十字弓裝填箭矢的聲音不像出於緊張。
火旁的眾人一躍而起,盡管他提醒在先,他們的反應仍相當激動。他發現其中大部分都是矮人,這讓他安心瞭些——矮人盡管極端暴躁,但在類似情況下會先問問題,然後才會舉起十字弓。
“誰?”一名矮人用沙啞的聲音喊道,迅速有力地拔出砍在旁邊樹樁上的斧子,“你是哪位?”
“是朋友。”獵魔人跳下馬。
“鬼知道你是誰的朋友!”矮人惡狠狠地說,“靠近點兒。伸出雙手,叫俺們瞧見。”
傑洛特走近些,伸手向前,讓就連得瞭結膜炎和夜盲癥的人也能看得清清楚楚。
“再近點兒。”
他照辦。矮人放下斧子,略微揚起頭。
“除非俺的眼睛欺騙瞭俺,”他說,“不然你肯定是利維亞的傑洛特,那個獵魔人。或跟他長得很像的傢夥。”
營火突然旺盛起來,迸發出金色的光,照亮瞭黑暗裡的面孔和身影。
“亞爾潘·齊格林?”傑洛特驚訝地說,“竟然是活生生的亞爾潘·齊格林,連胡子都一根不少!”
“哈!”矮人揮揮斧子,仿佛晃動一根柳條。斧刃劃破空氣,伴著沉悶的聲音砍進樹樁。“解除警報!這位真是朋友!”
其他人明顯放松下來,傑洛特甚至聽到不少人釋然地松瞭口氣。矮人朝他走去,伸出手,力道堪比鐵鉗。
“歡迎你,獵魔人。”他說,“無論你來自何方,去往何處。小夥子們,過來!獵魔人,還記得俺的小夥子們嗎?這位是雅尼克·佈拉斯,這是澤維爾·莫蘭,這兩個是保利·達爾伯格和他弟弟裡根·達爾伯格。”
傑洛特哪個都不記得瞭。他們長得都很相像:胡須濃密,又矮又壯,穿著厚厚的填絮短上衣,看起來方方正正的。
“我沒記錯的話,”他一隻接一隻握住矮人長滿老繭的手,“你們總共有六個。”
“記性不錯。”亞爾潘·齊格林大笑,“沒錯,俺們總共六個。不過盧卡斯·科托結婚瞭,他在瑪哈坎定居下來,離隊隱退瞭。那個蠢貨。俺還沒找到頂替他的人。真可惜,六個剛剛好,不多也不少。要吃掉一頭牛犢,喝光一桶酒,六個……”
“依我看,”傑洛特點點頭,指指猶豫不決地站在馬車旁邊的人,“你的人足夠吃光三頭牛犢,外加相當數量的傢禽。亞爾潘,你指揮的都是什麼人?”
“管事的可不是俺。請允許俺向你介紹。請原諒,溫克,俺沒馬上介紹你。俺跟俺的小夥子們和利維亞的傑洛特算是老相識瞭——俺們一起經歷過不少事。傑洛特,這位是威爾弗裡德·溫克專員,他為科德溫的仁君、阿德·卡萊城的亨賽特王效力。”
威爾弗裡德·溫克比傑洛特還高,差不多有矮人的兩倍。他的穿著簡單而樸實,看起來像是執法官或騎馬信使的裝束,但舉手投足都透著銳氣。盡管天色漆黑,周圍隻有營火的微弱光芒,可獵魔人能精準地看出那股堅定與自信。隻有習慣穿盔戴甲、佩帶武器之人才會有這種動作。傑洛特敢拿自己的全部財產打賭:溫克是個職業軍人。他握住對方伸出的手,略微鞠瞭一躬。
“坐下說吧。”亞爾潘指指嵌著斧子的樹樁,“告訴俺們,傑洛特,你來這兒做什麼?”
“尋求幫助。我跟一個女人和一個年輕人一起旅行。女的生瞭病,病情很重。我來是為請求你們的幫助。”
“該死的,俺們這兒可沒有醫師。”矮人沖燃燒的木柴吐瞭口唾沫,“你把他們留在哪兒瞭?”
“路邊,離這兒半弗隆。”
“你來帶路。喂,那邊的!三個人上馬,給備用的馬裝上馬鞍!傑洛特,你那女人還能騎馬嗎?”
“恐怕不行。所以我才把她留在路旁。”
“到馬車上拿羊皮、帆佈和兩根木棍!快!”
威爾弗裡德·溫克交疊雙臂,響亮地咳嗽一聲。
“咱們可是在路上。”亞爾潘·齊格林看也不看他,“路上有難,不能不幫。”
“該死的。”亞爾潘把手掌從特莉絲的額頭拿開,“她熱得像個火爐。俺不喜歡這樣,萬一是傷寒或痢疾怎麼辦?”
“這不可能。”傑洛特堅定地說著謊,扯下馬背上的毯子裹住特莉絲,“女術士對那些疾病免疫。她是食物中毒,不會傳染。”
“唔……哦,好吧,俺去包裡翻翻。俺習慣帶一堆藥備用,沒準兒還有剩下的。”
“希瑞,”獵魔人嘟囔著,遞給她一塊從馬背上取下的羊皮,“去睡吧,你都快站不穩瞭。不,別睡馬車。我們要讓特莉絲睡馬車。你睡火邊。”
“不。”希瑞看著矮人走到一旁,輕聲抗議,“我要躺在她身邊。如果你不讓我靠近她,他們就不會相信你的話瞭。他們會以為這病真會傳染,然後趕走我們,就像要塞裡那些士兵。”
“傑洛特?”女術士突然呻吟起來,“我們在……在哪兒?”
“跟朋友在一起。”
“我在這兒。”希瑞說著,輕撫她紅棕色的頭發,“我在你身邊。別怕,你感覺到這兒有多暖和嗎?他們生瞭火,還有個矮人準備去拿藥……治你的腸胃。”
“傑洛特,”特莉絲啜泣起來,試圖掙開毯子,“不……別忘瞭,不要魔法藥劑……”
“我記得。躺著別動。”
“可我得……喔……”
獵魔人一言不發地彎下腰,連同毯子一起將她抱起來,大步走到林間陰暗處。希瑞嘆瞭口氣。
她聽到粗重的喘氣聲,於是轉過身。矮人從馬車後跑過來,胳膊底下夾著一大包東西。營火照亮瞭他腰帶上的斧刃,他那件皮革短上衣的鉚釘也閃閃發光。
“病人在哪兒?”他咆哮道,“騎著掃帚飛走瞭?”
希瑞指指暗處。
“好吧,”矮人點點頭,“俺知道那種病有多痛苦,有多煩人。俺年輕時,也是不管抓到什麼都敢吃,所以也食物中毒瞭好幾次。那女術士是什麼人?”
“特莉絲·梅利葛德。”
“不認識,也沒聽說過。不過俺跟這號人反正也沒什麼交情。好吧,出於禮貌,俺該自我介紹一下。俺叫亞爾潘·齊格林。你叫什麼,小野鵝?”
“反正不叫小野鵝。”希瑞兩眼閃著光,沒好氣地回答。
矮人呲著牙,咯咯地笑瞭起來。
“哈!”他誇張地鞠瞭一躬,“俺請求您的原諒。天色太暗,俺沒認出來。您當然不是野鵝,而是位高貴的年輕女士。您的氣度讓俺折服。如果不需要保密的話,敢問這位年輕女士的芳名?”
“不用保密。我叫希瑞。”
“啊哈,希瑞。敢問這位年輕女士的身份?”
“那個,”希瑞驕傲地翹起鼻子,“就得保密瞭。”
亞爾潘哼瞭一聲。
“這位年輕女士舌頭鋒利,堪比黃蜂。如果年輕女士願意屈尊原諒俺,俺就奉上這些藥,外加一點兒吃的。年輕女士是願意接受呢,還是想叫鄉巴佬亞爾潘·齊格林趕緊滾蛋?”
“對不起……”仔細考慮之後,希瑞低下瞭頭,“特莉絲真的很需要幫助,齊格林……閣下。她病得很厲害。多謝你的藥。”
“沒關系。”矮人又咧咧嘴,友好地拍拍她的肩膀,“來吧,希瑞,幫把手。這藥得現做。俺照外婆的方子捏點藥丸出來,什麼樣的腸胃疾病都能藥到病除。”
他打開包裹,取出塊泥炭一樣的東西,還有個小巧的陶制器皿。希瑞好奇地走上前去。
“要知道,希瑞,”亞爾潘說,“俺外婆知道她的藥無人可比。不幸的是,她相信大多數疾病的源頭是懶惰,而治療懶惰,最好的方法是用棍子。對俺和俺的兄弟姐妹來說,她把這招當成瞭預防疾病的手段,有事沒事就揍俺們一頓。她就是個又兇又醜的老太婆。有一次,她突然給我一大塊抹瞭油和糖的面包,俺嚇得一哆嗦,把面包弄掉瞭,結果外婆狠抽瞭我一頓。那個惡毒的老婆娘。然後她又給瞭俺一塊面包,但這回沒加糖。”
“我外婆也打過我一次。”希瑞理解地點點頭,“用鞭子。”
“鞭子?”矮人大笑,“俺外婆直接上鶴嘴鋤的鋤柄。不過懷舊到此為止吧,咱們該做藥丸瞭。拿著,把這撕開,揉成小團。”
“這是什麼?又黏又臟……咿咿!……好臭!”
“這是發黴的油粕面包,超級好的腸胃藥。揉成小團。再小點兒。這是給女術士吃的,不是喂牛。給俺一粒。很好。現在,咱們把這小團子揉進藥裡。”
“咿——”
“臭嗎?”矮人把朝天鼻湊近那隻陶制器皿,“不可能啊。哪怕放瞭一百年,碾碎的大蒜和瀉鹽也不該發臭嘛!”
“太臭瞭,呸。特莉絲不會吃的!”
“那就用俺外婆的法子。你捏住她的鼻子,俺把藥丸塞進去。”
“亞爾潘!”傑洛特抱著女術士突然走出黑暗,“別亂搞!小心我也往你嘴裡塞點什麼。”
“這是藥!”矮人生氣地說,“很有療效!黴菌、大蒜……”
“沒錯。”毯子裡的特莉絲呻吟道,“是真的……傑洛特,這藥應該能幫到我……”
“聽見沒?”亞爾潘用手肘碰碰傑洛特,自豪地沖特莉絲翹起大胡子。後者費力地吞下藥丸,滿臉殉道者的表情。“聰明的女術士,她知道啥東西對她有好處。”
“你說什麼,特莉絲?”獵魔人湊過去,“哦,我懂瞭。亞爾潘,你有白芷嗎?或者藏紅花?”
“俺去瞧瞧,找人問問。俺給你們帶來些水,還有吃的……”
“多謝。不過她們更需要休息。希瑞,躺下吧。”
“我去給特莉絲的敷佈沾點水……”
“讓我來吧。亞爾潘,我想跟你談談。”
“到火堆邊上。俺去開桶酒……”
“我隻想跟你談談,不需要別人旁聽。完全不需要。”
“當然,俺聽著呢。”
“你們在護送什麼?”
矮人抬起銳利的小眼睛,盯著他。
“國王的貨物。”矮人緩緩地、不容置疑地說。
“我也這麼認為。”獵魔人對上他的目光,“亞爾潘,我問你這些,並非出於不恰當的好奇心。”
“俺知道。俺明白你的意思。不過這支護衛隊,確實……唔……有點特殊。”
“那你們的貨物是什麼?”
“咸魚、”亞爾潘滿不在乎地說,不動聲色地修飾他的謊話,“飼料、工具、馬具,各種軍需零碎物品。溫克是國王軍的軍需官。”
“如果他是軍需官,我就是德魯伊瞭。”傑洛特笑道,“不過這是你的事——我沒有打探他人秘密的習慣。但你也看到特莉絲的狀況瞭。讓我們隨行吧,亞爾潘,讓她睡在一輛馬車裡,隻要幾天就好。我沒問你們要去哪兒,因為這條路徑直向南,到萊克希拉河之前沒有岔路。而到萊克希拉河,還有足足十天路程。到那時,特莉絲的高燒也該退瞭,應該也能騎馬瞭。就算她沒好,我也可以在河對岸的鎮上落腳。讓她在馬車裡待十天吧,有充足的禦寒物、熱騰騰的食物……拜托瞭。”
“可下命令的人不是俺,是溫克。”
“我不相信你對他沒有任何影響力。護衛隊的主要成員都是矮人,他肯定會考慮你的意見。”
“這個特莉絲是你什麼人?”
“都這個時候瞭,她跟我的關系很重要嗎?”
“這事本身不重要。俺問你這些,恰恰出於不恰當的好奇心,因為俺想在酒館裡有些新的談資。不過傑洛特,不管俺怎麼看,這個女術士都相當喜歡你嘛。”
獵魔人悲哀地笑瞭笑。
“那個女孩呢?”亞爾潘朝希瑞偏偏頭,她正在羊皮下扭動著身子,“是你女兒?”
“對!”他不假思索地回答,“是我女兒,齊格林。”
次日黎明,光線灰白,空氣潮濕,散發著夜雨和晨霧的味道。希瑞覺得自己根本沒睡多久。她的腦袋靠在馬車的麻袋上,好像隻過瞭一分鐘。
傑洛特正扶著特莉絲在她身邊躺下,他剛剛又帶特莉絲去瞭一趟樹林。裹著女術士的毯子沾著露珠,傑洛特的雙眼下浮現出瞭黑眼圈。希瑞知道,他片刻都沒合過眼——因為特莉絲整晚都在發燒,且痛苦不堪。
“吵醒你瞭?抱歉。睡吧,希瑞。天色還早。”
“特莉絲怎麼樣瞭?好些瞭嗎?”
“好多瞭。”女術士呻吟著說,“好多瞭,不過……聽著,傑洛特……我想……”
“什麼?”獵魔人湊上前去,可特莉絲已經睡著瞭。他挺直背脊,伸瞭個懶腰。
“傑洛特,”希瑞小聲問,“他們會讓我們坐馬車嗎?”
“到時候再說。”他咬住嘴唇,“趁現在再睡一會兒吧。”
他跳下馬車。希瑞聽到整個營地都傳來收拾東西的響動——馬兒的跺腳聲、馬具的叮當聲、木桿的嘎吱聲、馬車橫木的摩擦聲,還有說話和咒罵聲。隨後,亞爾潘·齊格林沙啞的嗓門和高個子男人溫克的冷靜嗓音從不遠處傳來,還有傑洛特冷冰冰的聲音。她坐起身,透過帆佈小心地朝外窺探。
“這件事,我不完全反對。”溫克宣稱。
“太好瞭,”矮人快活地說,“就這麼說定瞭?”
溫克稍稍抬起手,表示還沒說完。他沉默片刻,傑洛特和亞爾潘不耐煩地等待著。
“問題是,”溫克終於說道,“如果車隊沒能安全抵達,掉腦袋的可是我。”
他再度沉默,這次沒人插嘴,沒人提出質疑——跟專員說話時,你得習慣每句話之間漫長的停頓才行。
“我要確保它安全抵達,”過瞭一會兒,他續道,“還要及時抵達。而照看病人可能會拖慢我們的速度。”
“咱們的速度比預計的快。”停頓良久後,亞爾潘信誓旦旦地說,“咱們會比預計時間更早趕到,溫克閣下,咱們不會超過最後期限的。至於安全……俺不認為獵魔人的同行會影響安全。這條路穿過樹林,直通萊克希拉河,左右兩邊都是蠻荒的樹林。俺聽說林子裡遊蕩著各種各樣的邪惡生物。”
“的確。”專員贊同道。他直視獵魔人的雙眼,似乎在掂量要說的每一個字,“在科德溫的森林裡,我們可能會遇見某些邪惡生物,而它們又是被其他邪惡生物煽動的。他們很可能會危及我們的安全。亨賽特王清楚這一點,因此授予我招募勇士加入武裝護送隊的權力。怎麼樣,傑洛特?這一來,你的問題就解決瞭。”
獵魔人的沉默持續良久,比溫克說完整段話的時間更長,盡管對方每句話之間都有習慣性的停頓。
“不。”他最後開口,“不,溫克。先把話說清楚。我願意報答你們對梅利葛德女士的幫助,但不是以這種方式。我可以照料馬匹、搬水砍柴,甚至煮飯,但我不會充當國王麾下的士兵。請別指望我的劍。如果要我去殺戮你們所謂的邪惡生物,隻因為另一些我不覺得優越多少的生物下瞭命令,恕我難以從命。”
希瑞聽到亞爾潘·齊格林倒吸一口氣,用卷起的袖子堵嘴咳嗽一聲。溫克平靜地看著獵魔人。
“明白瞭。”溫克幹巴巴地說,“我喜歡你的開誠佈公。那好吧,齊格林,你要確保我們趕路的速度不會放慢。至於你,傑洛特……我知道你會以你自認為合適的方式提供幫助。幫助落難女子是分內之事,如果你以為我會借此要挾你,那不光是對你的侮辱,也是在侮辱我自己。她今天感覺好些瞭嗎?”
獵魔人點點頭。在希瑞看來,他的動作比平時要禮貌和恭敬得多。溫克的表情毫無變化。
“那我就放心瞭。”習慣性的停頓過後,溫克說,“我允許梅利葛德坐進車隊的馬車,就代表我會對她的健康、舒適及安全負責。齊格林,下令出發。”
“溫克。”
“什麼事,傑洛特?”
“謝謝。”
在希瑞看來,溫克點頭的動作也恭敬並禮貌瞭些,不像之前那麼敷衍。
亞爾潘·齊格林沿著隊列走動,一路大聲發號施令,隨後他爬上車夫的位置,吆喝一聲,沖馬匹甩甩韁繩。馬車開始沿林間小路顛簸前行,動靜吵醒瞭特莉絲,但希瑞安撫她重新睡下,又換瞭一塊她額頭上的敷佈。
單調的馬蹄聲起到瞭一些催眠作用,女術士很快睡著瞭。希瑞也打起瞭瞌睡。
醒來時,日頭已經高掛空中。希瑞透過木桶和包裹向外窺視。她所在的馬車位於車隊前部,後面那輛車的車夫是個脖子上圍著紅方巾的矮人。從矮人間的談話判斷,她猜他的名字叫保利·達爾伯格。他身邊坐著弟弟裡根。她還看到溫克騎著馬,身旁陪著兩名執法官。
傑洛特的坐騎洛奇拴在馬車上,朝她輕輕嘶鳴一聲。她看不到自己的紅棕馬,也看不到特莉絲的灰褐色騸馬。毫無疑問,它們都在車隊後部,跟備用馬匹拴在一起。
傑洛特坐在車夫旁邊的位置,靠近亞爾潘。他們一邊輕聲說話,一邊喝著二人中間那隻桶裡的啤酒。希瑞豎起耳朵,但很快就厭倦瞭——他們談的是政治話題,主要是亨賽特王的意圖和計劃,還有某些不為人知的特殊行動:亨賽特王打算支援鄰國亞甸的德馬維王,因為亞甸正面臨戰爭的威脅。傑洛特對區區五車咸魚能怎麼幫助亞甸守軍表現出極大的興趣。亞爾潘裝作沒聽出傑洛特的嘲弄,解釋說某些品種的魚十分貴重,所以區區幾車咸魚就足以雇傭一個全副武裝的陣隊征戰一年,而每一個全副武裝的連隊都能帶來可觀的幫助。傑洛特為他們的行動如此隱秘而感到驚訝,但矮人回答說,這本來就是個秘密任務。
特莉絲在睡夢中翻瞭個身,弄掉瞭頭上的敷佈,還含混不清地說著夢話。她叫某個叫科文的傢夥把手拿開,又立刻宣稱命運無法逃避。最後,在聲稱所有人——無一例外——都是某種程度上的變種人之後,她安詳地睡著瞭。
希瑞也覺得很困,但亞爾潘的輕笑聲讓她清醒起來:他正跟傑洛特聊他們過去的冒險。他說他們去狩獵一條金龍,可那龍就是不肯就范,最後還把獵手們打得落花流水,甚至把一個補鞋匠吞下瞭肚。希瑞一下子來瞭興致。
傑洛特問到什麼“掠奪者”的近況,亞爾潘說不知道。他轉而問起一個名叫葉妮芙的女人,傑洛特立刻沉默下來。矮人喝瞭幾口酒,開始抱怨葉妮芙到現在還在記恨他,雖然那些事已經過去好多年瞭。
“俺在茍斯·維倫的集市上遇見瞭她。”他講道,“她一開始沒註意到俺——等她發現,就像隻母貓一樣沖俺吐口水,還狠狠地侮辱俺過世的母親。俺拼瞭老命才跑掉,她卻在俺背後大喊大叫,說早晚會抓到俺,讓俺的屁股裡長出草來。”
希瑞想象亞爾潘屁股長草的樣子,不由咯咯笑瞭起來。傑洛特嘟囔一句女人和她們沖動的天性什麼的——而矮人覺得,這遠遠不足以描述她的惡毒、固執和記仇。傑洛特沒接茬,於是希瑞又打起瞌睡。
這一次,她被響亮的人聲吵醒瞭。確切地說,是亞爾潘的聲音——他在大叫。
“哦,是啊!這麼說你知道?這就是俺的決定!”
“小點聲兒。”獵魔人安靜地說,“車上還有個生病的女人。你要明白,我不是在批評你的決定或決心……”
“是啊,當然啦。”矮人諷刺地說,“你隻是心照不宣地笑笑而已。”
“亞爾潘,作為朋友,我隻是警告你:無論哪方都唾棄騎墻派,至少會投以猜疑的目光。”
“俺沒騎墻。俺已經明確表示瞭自己的立場。”
“但你始終是個矮人。你對這一方來說是異類,是外人。而另一方……”
他閉瞭嘴。
“好啊!”亞爾潘咆哮著轉過身,“好啊,繼續說,你還等什麼?盡管說俺是叛徒,說俺是人類的走狗,說俺為瞭幾塊銀幣和難吃的食物就去對付為自由而戰的同胞!哦,說啊,說出來。俺不喜歡聽人含沙射影。”
“不,亞爾潘。”傑洛特平靜地說,“不,我什麼也不會說。”
“哦,是嗎?”矮人賞瞭拉車的馬一鞭子,“你不想說?寧可這麼盯著俺笑?一個字也不想說,對嗎?可你卻能對溫克說:‘請別指望我的劍。’多傲慢啊,多麼高貴又自豪啊!讓你的傲慢跟該死的自尊都見鬼去吧!”
“我隻是實話實說。我不想摻和這場沖突。我想保持中立。”
“這不可能!”亞爾潘大喊,“你不可能保持中立!你還不明白嗎?對,你什麼都不明白。滾,滾下俺的馬車,騎上你的馬,帶著你中立的傲慢滾出俺的視線。你讓俺煩透瞭。”
傑洛特轉過頭,希瑞期待地屏住呼吸。但獵魔人一言不發,隻是站起身,輕快而靈巧地跳下馬車。亞爾潘等他解開拴在扶梯上的母馬,便又朝拉車的馬甩出鞭子,同時低聲咒罵一句。希瑞聽不明白,但他的語氣很嚇人。她站起身,也準備跳下車去找她的紅棕馬。矮人轉過身,不情願地打量著她。
“你也是個討厭鬼,小女孩。”他氣呼呼地噴著鼻子,“俺們最不需要的就是女士和小女孩,該死的,俺甚至沒法直接在這兒撒尿——俺還得停下馬車,跑進樹叢去!”
希瑞雙手叉腰,甩開淡灰色劉海,仰起頭。
“你自找的!”她憤怒地尖聲回答,“隻要你少喝點酒,齊格林,就用不著費事瞭!”
“俺喝多少酒關你屁事,黃毛丫頭!”
“別嚷嚷,特莉絲剛睡著!”
“這是我的馬車!我想嚷嚷就嚷嚷!”
“矮樹樁!”
“你說啥?你這沒教養的小崽子!”
“我說矮樹樁!”
“俺劈瞭你這小……啊,該死!籲——!”
矮人仰起身子,在最後一刻抓緊韁繩,再遲一點兒,兩匹馬就要踩到擋路的樹樁瞭。亞爾潘在車夫的座位上站起身,用通用語和矮人語大聲咒罵。在唿哨聲和咆哮聲中,他終於讓馬車停瞭下來。矮人和人類同時跳下馬車,跑上前來。他們拉著馬匹的韁繩和挽具,把它們牽到沒有障礙物的路面上。
“亞爾潘,你打瞌睡瞭?”保利·達爾伯格走過來,怒氣沖沖地說,“活見鬼,要是你撞上去,車軸就完蛋瞭,車輪也會粉身碎骨。該死的,你到底……”
“滾一邊去,保利!”亞爾潘·齊格林咆哮道,憤怒地用韁繩甩打馬屁股。
“你運氣好。”希瑞在矮人身邊坐下,甜甜地說,“你也看到啦,讓獵魔人女孩坐上你的馬車,總比你獨自一人強。我提醒得很及時。要是你在駕駛位上撒尿,然後撞上那根樹樁——哎呀呀,光是想想可能的後果,我就怕得……”
“你能安靜會兒嗎?”
“那我不說瞭。一個字都不說。”
她隻沉默瞭不到一分鐘。
“齊格林閣下?”
“俺不是什麼閣下。”矮人用手肘推推她,齜瞭齜牙,“俺是亞爾潘,聽明白沒?咱們一起趕車,行不行?”
“行。我能抓著韁繩嗎?”
“想抓就抓。等等,這樣不對。把韁繩繞到食指上,再用拇指往下拉,像這樣。左邊那匹也一樣。別使勁兒,也別太用力。”
“這樣對嗎?”
“對。”
“亞爾潘?”
“啊?”
“‘保持中立’是什麼意思?”
“就是冷漠。”他不情不願地嘀咕道,“別讓韁繩垂下來。把左邊那匹拉近些!”
“什麼叫冷漠?對什麼冷漠?”
矮人探出身子,往馬車下面吐口唾沫。
“如果松鼠黨襲擊俺們,你的傑洛特會站在一邊,心平氣和地看他們割斷俺們的喉嚨。你也許會跟他站在一起,因為那將是一堂示范課。今天的主題:獵魔人如何面對智慧種族間的沖突。”
“我不明白。”
“俺一點也不意外。”
“所以你跟他吵架,還那麼生氣?那個……松鼠黨,他們是什麼人?”
“希瑞,”亞爾潘粗暴地揪揪胡子,“這不是小女孩的腦袋瓜能理解的事。”
“啊哈,你又開始沖我發火瞭。我才不小。我在橋頭堡聽士兵說起過松鼠黨。我看到……我看到兩個死掉的精靈。有個騎士說他們死前殺過人。而且松鼠黨裡不光有精靈,還有矮人。”
“俺知道。”亞爾潘悶悶不樂地回答。
“你也是矮人。”
“這點毫無疑問。”
“那你幹嗎害怕松鼠黨?他們好像隻對付人類。”
“很不幸,”他的表情嚴肅起來,“沒這麼簡單。”
希瑞沉默良久,咬著下唇,皺起鼻子。
“現在我明白瞭。”她突然開口,“松鼠黨是為自由而戰。雖然你是矮人,但也是亨賽特王的秘密手下,受人類指揮。”
亞爾潘哼瞭一聲,用袖子擦擦鼻子,然後探身出去,確認溫克在不在附近。溫克離得很遠,正跟傑洛特談話。
“小丫頭,耳朵挺靈嘛,像隻土撥鼠。”他咧嘴一笑,“對於命中註定要生孩子、燒飯跟紡紗的人來說,你聰明得過頭瞭。你以為你啥都知道,對嗎?你隻是個毛孩子。別拉長個臉,這樣不會讓你顯得成熟,隻能讓你更醜。你對松鼠黨的本質領會得倒挺快,還喜歡他們的口號。知道你為啥瞭解他們嗎?因為松鼠黨也是一群毛孩子,是群愣頭青,不明白是誰在煽動他們,誰在利用他們的幼稚和愚蠢、用自由的口號欺騙他們。”
“可他們真是為自由而戰啊。”希瑞抬起頭,瞪大綠色的雙眼看著矮人,“就像佈洛克萊昂森林裡的樹精。他們殺人是因為人類……有些人類在傷害他們。因為這兒從前是你們的國傢,屬於矮人、精靈和那些……半身人、侏儒,以及別的種族……自從人類來到,精靈就……”
“精靈!”亞爾潘嗤之以鼻,“準確地說,他們跟你們人類一樣,是外人,盡管他們的白船比你們早到瞭一千年。這會兒他們爭著跟我們交好,好像我們突然成瞭兄弟;這會兒他們咧嘴笑著說:‘我們是同胞。’‘我們都是上古種族。’可在從前,狗娘——咳,咳……從前,他們的箭可常常從我們耳邊掠過……”
“這麼說,最先來到這個世界的是矮人?”
“說實話,是侏儒。至少這部分世界是如此——整個世界大得超乎你的想象,希瑞。”
“我知道。我見過一張地圖……”
“你不可能見過。沒人畫得出那樣的地圖,俺懷疑短時間內也不會有。沒人知道火焰群山和浩瀚大海的另一頭有什麼。就算是自稱無所不知的精靈,相信俺,他們也不知道。”
“呃……可現在……人類數量很多……比你們多得多。”
“因為你們生孩子的速度堪比兔子。”矮人咬牙切齒地說,“你們不問時間、不論地點、不管對象是誰,隻顧沒日沒夜亂搞一氣。你們的女人隻要坐上男人的大腿,肚子就能大起來……你的小臉蛋為啥紅得跟罌粟花似的?其實你也想知道,對吧?那你就該明白這個事實:歷史告訴我們,在這世界上,最擅長打碎別人腦殼和搞大女人肚子的種族才能稱王。而在謀殺和上床這兩方面,你們人類的確是行傢……”
“亞爾潘,”傑洛特騎在洛奇背上,冷冷地說,“麻煩你選詞用句矜持點兒。還有希瑞,別再扮演女車夫瞭,去照顧特莉絲,看她醒沒醒,需不需要幫忙。”
“我醒好久瞭。”女術士在車廂裡有氣無力地說,“但我不想……打斷這麼有趣的談話。別打擾他們,傑洛特。我想……再聽聽性愛在社會演化中扮演瞭什麼角色。”
“我能燒點水嗎?特莉絲想洗澡。”
“去吧。”亞爾潘·齊格林點頭答應,“澤維爾,把烤肉叉拿走,野兔已經烤好瞭。把鍋遞給我,希瑞。喲,瞧瞧你,都快溢出來瞭!你一個人把這麼多水從溪邊搬回來的?”
“我有力氣。”
達爾伯格兄弟中的長兄大笑起來。
“別以貌取人,保利。”亞爾潘一邊嚴肅地說,一邊熟練地把烤灰兔切成幾部分,“沒啥可笑的。她確實又瘦又小,但俺看得出,她是個健壯又能吃苦的小丫頭。像條皮腰帶:雖然細,但沒法用手拉斷,就算你用它上吊,也能禁得住你的重量。”
沒人再笑瞭。希瑞挨著營火周圍的矮人坐下。這一次,亞爾潘·齊格林和他的四個“小夥子”自己生瞭堆火,因為他們不想跟別人分享澤維爾·莫蘭射中的野兔。對他們來說,這隻兔子隻夠他們每人吃一口,最多兩口。
“再添點柴,”亞爾潘舔著手指說,“把水早點燒開。”
“這主意不怎麼樣。”裡根·達爾伯格吐出一根骨頭,“洗澡對病人有害無益,對健康人也一樣。還記得老施拉德爾吧?他老婆有次叫他洗澡,他去瞭,然後沒多久就死瞭。”
“因為有條瘋狗咬瞭他。”
“要是他不去洗澡,狗也不會咬他。”
“我也覺得,”希瑞用手指試探鍋裡的水溫,“沒必要每天洗澡。可這是特莉絲的要求——她有次甚至還哭瞭……所以傑洛特和我……”
“俺們知道。”達爾伯格長兄點點頭,“但那獵魔人……俺每次看到都很吃驚。喂,齊格林,你的女人會讓你給她擦洗身子和梳頭嗎?你會抱著她去灌木叢,好讓她……”
“閉嘴,保利。”亞爾潘打斷他的話,“別說獵魔人的壞話,他是個好人。”
“俺說啥瞭?俺隻是震驚……”
“特莉絲,”希瑞冒冒失失地插嘴道,“不是他的女人。”
“俺越來越震驚瞭。”
“你是越來越傻瞭。”亞爾潘總結道,“希瑞,往鍋裡再倒點水。俺們給女術士再泡點藏紅花和罌粟種。她今天感覺好多瞭吧?”
“也該好多瞭。”雅尼克·佈拉斯嘟囔道,“咱們今天隻為她停下瞭六次。俺知道路上有難不能不幫,不這麼想的傢夥都是混球,拒絕幫人的傢夥更是混球中的混球,是婊子養的。但咱們在這林子裡待得太久瞭。咱們是在藐視命運,該死的,是在狠狠地藐視命運。小夥子們,這兒不安全。松鼠……”
“有屁放幹凈,雅尼克。”
“呸,呸!亞爾潘,俺不怕打架,流血對俺也不新鮮瞭,可……可要跟咱們的同胞作戰……該死的!咱們為啥會碰上這種事?這批該死的貨該由一百個該死的騎兵護送才對,不是咱們!願魔鬼帶走阿德·卡萊那幫自以為是的混蛋,願他們……”
“閉嘴。把那鍋蕎麥粥遞給我。見鬼,兔子隻是點心,俺還得吃點能填肚子的東西。希瑞,跟俺們一起吃不?”
“當然。”
很長一段時間裡,周圍隻能聽見咂嘴聲、咀嚼聲,還有木勺剮蹭鍋子的聲音。
“真要命。”保利·達爾伯格打瞭個長長的飽嗝,“俺還能再吃點兒。”
“俺也是。”希瑞大聲宣佈,也打瞭個飽嗝。她很喜歡矮人毫不矯飾的作風。
“隻要不是蕎麥粥。”澤維爾·莫蘭說,“俺也不想再吃麥片瞭。還有咸肉。”
“挑什麼挑?舌頭這麼刁,幹嗎不去草地上找食兒去?”
“或者用牙撕樺樹皮。河貍餓極瞭就這麼幹。”
“河貍——終於有點俺能吃的東西瞭。”
“俺想吃魚。”保利嚼著從自己胡須裡剔出的蕎麥殼,出神地說,“俺告訴你們,俺最喜歡吃魚。”
“那就去抓。”
“去哪兒抓?”雅尼克·佈拉斯咆哮道,“灌木叢?”
“去小溪。”
“那真是條‘小’溪,一泡尿能滋到對面。那裡能有什麼魚?”
“有魚。”希瑞舔凈勺子,把它塞進靴子,“我去水邊時見到瞭。不過那些魚肯定生瞭什麼病,身上長著疹子,還有黑色和紅色的斑點……”
“鱒魚!”保利咆哮道,吐出那塊蕎麥殼,“好極瞭,小夥子們,向小溪快步行軍!裡根,把你的褲子脫瞭!俺們要用它抓魚。”
“為啥用俺的?”
“脫,快點!不然俺揍死你,你這蠢瓜!媽媽不是叫你聽俺的話嗎?”
“要是你們想抓魚,就給我動作快點,天馬上黑瞭。”亞爾潘說,“希瑞,水燒好沒?躲開,躲開,你會燙傷你自個兒,鍋子還會把你衣服蹭臟。俺知道你有力氣,不過讓俺來——俺來搬過去。”
傑洛特已經在等著他們瞭。他們大老遠就能透過馬車上帆佈的縫隙看到他的白發。矮人把水倒進大木桶。
“要幫忙嗎,獵魔人?”
“不用,謝謝,亞爾潘。希瑞會幫我的。”
特莉絲高燒已退,但身子仍十分虛弱。傑洛特和希瑞熟練地幫她脫掉衣服,擦洗身子。他們不想傷到她的自尊,但她眼下完全無法自理。他們合作無間——傑洛特用雙臂扶著女術士,希瑞幫她清洗、擦幹。隻有一件事開始讓希瑞吃驚並惱火:她覺得特莉絲跟傑洛特貼得太近瞭,有一次,她甚至想親他。
傑洛特用下巴指指女術士那匹騸馬的鞍囊。希瑞立刻明白瞭他的意思,因為特莉絲總會要求他們給她梳頭。希瑞摸出梳子,跪在她身旁。特莉絲沖她低下頭,雙臂摟住獵魔人。希瑞覺得,是不是摟得太緊瞭?
“哦,傑洛特。”她啜泣起來,“我好後悔……好後悔我們之間的一切……”
“特莉絲,拜托。”
“……不該發生的……不該是現在。等我好些……就完全不一樣瞭……我可以……我甚至可以……”
“特莉絲。”
“我嫉妒葉妮芙……我嫉妒她和你……”
“希瑞,下車。”
“可……”
“麻煩你,快下去。”
她跳下馬車,差點踩到亞爾潘。後者正靠著車輪,嘴裡嚼著一根野草,好像在思考什麼。矮人伸手扶住她。他跟傑洛特不同,這麼做不用彎腰。他的個子不比她高。
“可別犯同樣的錯啦,獵魔人女孩。”他喃喃說著,雙眼看向馬車,“如果有人憐憫、同情並關心你,如果他們的正直讓你感動,你應該珍惜,但別錯當成……別的意思。”
“偷聽可不好。”
“俺知道,而且還很危險。你把肥皂水倒出來時,俺差點沒躲開。來吧,咱們去瞧瞧裡根的褲子裡鉆進瞭多少條魚。”
“亞爾潘?”
“啊?”
“我喜歡你。”
“我也喜歡你,孩子。”
“可你是矮人,我不是。”
“這能有啥區……哦,松鼠黨。你在想松鼠黨的事,對不?他們讓你煩心得很,是不是?”
希瑞掙開他粗壯的手臂。
“你也煩心。”她說,“其他人也是。我看得出來。”
矮人一言不發。
“亞爾潘?”
“什麼?”
“誰才是對的?松鼠黨,還是你們?傑洛特想……保持中立。你是個矮人,但你替亨賽特王賣命。橋頭堡裡的騎士叫囂說:所有非人種族都是我們的敵人。他說的‘所有’……包括所有矮人。甚至包括孩子。亞爾潘,為什麼?誰才是對的?”
“俺不清楚。”矮人費力地說,“俺並非無所不知。俺隻在做俺覺得對的事。那些松鼠黨帶上武器,跑進林子叫囂:‘把人類趕回海裡!’但他們完全沒意識到,這句好記的口號是尼弗迦德密探告訴他們的。他們不明白,這句口號的宣傳對象不是他們,而是人類,是為點燃人類的憎恨,而不是煽動年輕精靈上戰場。俺清楚這些——所以俺才覺得松鼠黨的行為既愚蠢又丟人。你說俺該怎麼做?沒準再過幾年,俺也會被叫成出賣同胞的叛徒,可他們卻成瞭英雄……在俺們的歷史上,在俺們世界的歷史上,早就有過這樣的事。”
他揉著胡須,陷入沉默。希瑞也沉默不語。
“艾莉蕾娜……”他喃喃道,“如果艾莉蕾娜是個英雄,如果她做的事是英雄事跡,那就太糟瞭。就讓他們叫俺叛徒和懦夫吧。因為俺,亞爾潘·齊格林,懦夫、叛徒和變節者,覺得俺們不該自相殘殺。俺覺得俺們應該活下去,用不需在將來向別人請求寬恕的方式活下去。那位英勇的艾莉蕾娜……她才該請求寬恕。原諒我,她這麼懇求說,原諒我吧。讓她見鬼去!做完虧心事再向別人乞求寬恕,倒不如立馬死瞭好。”
他再次陷入沉默。希瑞有些問題就含在嘴邊,但沒能問出口。她本能地覺得自己不該問。
“俺們必須學會相處,”亞爾潘續道,“俺們和你們人類。因為俺們沒別的選擇。俺們兩百年前就知道這個,而為之努力瞭超過一百年。你想知道俺為啥會給亨賽特王效力嗎?因為俺不能允許這些努力白費。一百多年來,俺們一直在努力跟人類友好相處。半身人、侏儒、俺們,就連精靈都在這麼幹——俺可沒提水澤仙女、寧芙和小妖精,你們還沒來這兒時,她們就相當野蠻。該死的,俺們花瞭一百年時間,總算能跟鄰居和睦相處瞭。俺們成功地讓人類相信,俺們跟他們也沒太多不同……”
“我們確實沒什麼不同,亞爾潘。”
矮人猛地看向她。
“我們確實沒什麼不同。”希瑞重復一遍,“說到底,你們能思考、有感覺,就像傑洛特。就像……就像我。我們在同一隻鍋裡吃同樣的東西。你幫瞭特莉絲,我也是。你有外婆,我也有外婆……但我外婆被尼弗迦德人殺瞭,在辛特拉。”
“俺外婆被人類殺瞭。”矮人作瞭一番努力才說道,“在佈魯格,死於大屠殺。”
“騎手!”溫克的先頭部隊大喊道,“前方有騎手!”
專員拍馬追上亞爾潘的馬車,傑洛特從另一邊趕上來。
“到後面去,希瑞。”他粗魯地說,“離開車夫的座位,進車廂!陪著特莉絲。”
“可我在那兒什麼都看不到!”
“別爭瞭!”亞爾潘咆哮道,“趕緊到後面去,動作麻利點兒!把戰錘遞給我!那塊羊皮下面。”
“這個嗎?”希瑞拿起一個沉沉的、看起來很嚇人的東西,外形像錘子,但錘頭部位有個尖銳的鉤子。
“就是它。”矮人確認道。他把錘柄塞進靴子,斧子放上膝蓋。溫克冷靜地手搭涼棚,看著前方的道路。
“班·格林的輕騎兵。”過瞭一會兒,他推測說,“所謂的灰旗軍團——我認得出他們的鬥篷和河貍皮帽。保持冷靜,也別放松警惕。鬥篷和帽子很容易弄到。”
騎兵迅速接近,大概有十個人。希瑞看到,在她身後那輛馬車上,保利·達爾伯格把兩把裝填好的十字弓放到膝蓋上,裡根則用鬥篷把它們蓋好。希瑞輕手輕腳鉆出帆佈,躲在亞爾潘寬闊的身軀後面。特莉絲本想起身,卻咒罵一句,癱倒在鋪蓋上。
“停!”最前面的騎手大喊道——他無異是這隊人的頭兒,“你們是什麼人?打哪兒來,往哪兒去?”
“問話者是誰?”溫克冷靜地在馬鞍上坐直身子,“以何人的名義?”
“愛打聽的閣下,我們是亨賽特王的部隊!問話者乃長槍下士澤維克,他不喜歡重復提問!立刻回答!你是誰?”
“國王軍的軍需官。”
“誰都能這麼說!我沒看到有人穿著國王的服色!”
“過來點兒,下士,看看這枚戒指。”
“幹嗎沖我亮戒指?”士兵皺眉,“我像認識什麼戒指的人嗎?這種戒指誰都能戴,不過有個顯眼的圖案而已!”
亞爾潘·齊格林在駕駛位上站起身,抬起斧子,迅疾無比地伸到士兵的鼻子底下。
“瞧瞧這個,”他咆哮道,“這你總認得吧?好好聞聞,看你記不記得這股味道。”
下士扯住韁繩,轉過馬頭。
“你敢威脅我?”他咆哮道,“我,可是國王的部下!”
“我們也是。”溫克平靜地說,“而且我相信,我比你資歷更深。我警告你,騎兵,別做過頭瞭。”
“我在這兒放哨!我怎麼知道你們是誰?”
“你看到我的戒指瞭。”專員慢吞吞地說,“如果認不出上面的圖案,那我有理由懷疑你的身份。你們的制服上有同樣的圖案,所以你應該認得。”
士兵明顯收斂瞭些,溫克冷靜的言辭和嚴肅堅定的表情無疑對他產生瞭影響。
“嗯……”他把河貍皮帽往左耳挪瞭挪,“好吧。如果你們的身份真跟宣稱的一樣,那應該不會介意讓我瞧瞧馬車裡的貨物。”
“事實上,我們介意。”溫克皺起眉頭,“非常介意。我們運送的貨物與你無關,長槍下士。另外,我不明白你想找什麼。”
“你不明白,”士兵點點頭,把手伸向自己的佩劍,“那我就告訴你,閣下。我們的國王禁止人口買賣,這兒卻有很多無賴向尼弗迦德人販賣奴隸。要是我在你的馬車裡發現有人,就不會相信你們是國王的部下瞭。就算你再拿出十幾隻戒指也沒用。”
“好吧,”溫克幹巴巴地說,“如果你想找奴隸,那就去找吧。我同意瞭。”
士兵讓馬兒沿中間的馬車一溜小跑,從馬鞍上探過身,掀起帆佈。
“桶裡是什麼?”
“你以為能是什麼?囚犯嗎?”雅尼克·佈拉斯嘲笑著,在駕駛位上伸瞭個懶腰。
“我問裡面有什麼?回答我!”
“咸魚。”
“箱子裡呢?”騎兵來到下一輛馬車前,踢瞭踢車身。
“牛蹄。”保利·達爾伯格厲聲道,“後面裝的是水牛皮。”
“知道瞭。”下士擺擺手,咂咂嘴,繞回最前面,看向亞爾潘的車廂。
“有個女人躺在那兒,她是誰?”
特莉絲·梅利葛德無力地笑笑,用手肘撐起身子,手在空中勾勒出一個復雜小巧的圖案。
“我是誰?”她輕聲問道,“你明明看不到我。”
騎兵緊張地眨眨眼,身子微微顫抖。
“原來是咸魚。”他堅定地說,放下帆佈,“一切正常。這個孩子是?”
“蘑菇幹。”希瑞無禮地盯著他道。士兵陷入沉默,嘴巴張得大大的。
“那是什麼?”過瞭一會兒,他皺著眉頭問道,“什麼東西?”
“你檢查完沒,士兵?”溫克策馬上前,冷冷地問。那騎兵看著希瑞碧綠的雙眼,幾乎沒法轉開視線。
“檢查完瞭。繼續趕路吧,願諸神指引你們。不過當心,兩天前,松鼠黨在野獾峽谷消滅瞭一整支巡邏騎兵隊。那支小隊人數很多,實力也很強。的確,野獾峽谷離這兒很遠,但精靈在森林中穿行的速度比風還快。我們接到命令去圍捕他們,可誰能抓住精靈?那就像是捕風……”
“很好,夠瞭,我們不感興趣。”專員唐突地打斷他,“時間緊迫,我們還有很長的路要趕。”
“那就再會瞭。嘿,跟我來!”
“聽到沒,傑洛特?”亞爾潘·齊格林目送騎兵隊遠去,大聲道,“這附近有該死的松鼠黨。俺能感覺到。俺背上一直有種刺痛感,就像被弓手瞄準瞭似的。不,該死的,咱們不能像先前那樣沒頭沒腦地趕路瞭,不能悠閑地吹著口哨,一邊打瞌睡一邊放屁瞭。咱們得知道前面有些啥。聽著,俺有個主意。”
希瑞猛地一勒紅棕馬,然後在馬鞍上俯下身,策馬向前沖去。傑洛特正專心地同溫克談話,這時趕忙坐直身子。
“別亂跑!”他喊道,“不許發瘋,孩子!你想摔斷脖子嗎?別跑太遠……”
她已經聽不見瞭——她的馬早就跑遠瞭。希瑞是故意這麼幹的,因為她不想再聽那些老生常談的警告。別跑太快,別跑太急,希瑞!呸呸。別跑太遠!呸呸呸。當心!呸呸!好像我是個孩子,她心想。我都快十三歲瞭,騎著一匹紅棕快馬,背著把利劍。我什麼都不怕!
再說,春天已經到瞭!
“喂,當心,你屁股著火瞭嗎?”
亞爾潘·齊格林,又一個自以為是的傢夥。呸呸!
向前,繼續向前,縱馬飛馳,沿著顛簸的小路,穿過翠綠的草地和灌木叢,跨過銀亮的水坑,越過柔軟的蕨類植物。一頭受驚的小鹿消失在樹叢中,黑白相間的臀尾一閃而過。鳥兒們紛紛飛離枝頭——色彩斑斕的松雞和食蜂鳥,還有尖叫的黑喜鵲,滑稽的尾巴拖在身後。馬蹄在水坑裡揚起陣陣水花。
向前,繼續向前!這匹馬在馬車後面慢悠悠走瞭太久,這時的步履歡快輕盈。它終於能肆意奔跑,大腿上肌肉繃緊,潮濕的馬鬃抽打著她的面龐。希瑞松開韁繩,讓馬兒盡情伸展脖子。向前,親愛的馬兒,別理什麼馬嚼子,繼續向前,快點兒,再快點兒!駕,駕,春天!
她放慢速度,回頭張望。終於隻剩她自己瞭。終於遠離所有人瞭。沒有人會責備她,提醒她,要求她專心,威脅說不會再讓她騎馬瞭。終於獨自一人,自由自在,無人約束。
慢點兒。小跑就好。畢竟這次騎馬不是為取樂,她也有責任在身。畢竟她現在是騎馬的巡邏兵,是先頭部隊。哈,她掃視四周,心想,現在整支車隊的安全都要靠我瞭。他們都在不耐煩地等我回去匯報:道路通暢,沒看到任何人,沒有車輪或馬蹄的痕跡。我會這麼匯報。有著冰冷藍眼睛的溫克閣下會嚴肅地點頭,亞爾潘·齊格林會亮出發黃的牙齒,保利·達爾伯格會大喊:“幹得好,小傢夥!”然後傑洛特會微笑。他會微笑,雖然他最近很少發笑。
希瑞四下張望,在腦海裡做著記錄。兩棵倒下的樺樹——沒問題。一堆樹枝——馬車可以通過。雨水沖出的裂口——算是小小的障礙,隻要第一輛馬車的輪子碾過去,後面的馬車直接跟上就好。一片寬敞的空地——很適合休息……
痕跡?能有什麼痕跡?這兒一個人都沒有。這裡是森林。鳥兒在新鮮的綠葉間鳴叫。一隻紅狐貍悠閑地穿過路面……一切都散發著春天的氣息。
道路突然在半山腰中斷,消失在沙土覆蓋的山谷中,然後蜿蜒穿過山坡上那些歪脖松樹。希瑞離開路面,為從高處審視周圍,她爬上瞭陡峭的山坡。這一來,她就能摸到散發著甜香氣息的潮濕樹葉……
她下瞭馬,把韁繩掛到一棵樹的斷枝上,緩緩穿過覆蓋整座小山的刺柏。小山另一邊是片開闊地帶,在密林中格外顯眼——無疑是場肆虐的大火留下的,但應該是很久以前的事瞭,因為空地裡沒有發黑或燒焦的樹幹,到處都綠意盎然,長著矮小的樺樹和冷杉。在她目力能及之處,路線似乎暢通無阻。
而且安全。
他們在怕什麼?她心想。松鼠黨嗎?可他們有什麼好怕的?我就不怕精靈。我又沒對他們做過什麼。
精靈。松鼠。松鼠黨。
在橋頭堡,被傑洛特趕走之前,希瑞瞥見瞭那些屍體。她對其中一具記得尤其清楚——他的臉上蓋著頭發,粘連著發黑的血,脖子不自然地扭曲,面孔上凝固著駭人的猙獰表情,上唇後露出又白又細的牙齒,半點都不像人類。她還記得那個精靈的靴子:破破爛爛,長及膝蓋,底部飾有花邊,靴幫上扣著好些鑄鐵搭扣。
兩個精靈殺瞭人類,又在戰鬥中死去。傑洛特說必須保持中立……亞爾潘又說做事要無愧於心,免得將來求人原諒……
她踢散一塊鼴鼠的土堆,用腳跟踩著沙土,陷入沉思。
誰該乞求誰的原諒呢?
松鼠黨殺戮人類。尼弗迦德人在資助他們,利用他們,煽動他們。尼弗迦德人。
希瑞沒忘辛特拉發生的事——盡管她很想遺忘。恍惚、絕望、恐懼、饑餓與痛苦……很久以後,河谷地區的德魯伊找到並接納她之後,又多瞭冷漠與麻木。在她的記憶中,當時的事仿佛籠罩著一層迷霧,她隻希望自己再也不要想起。
可它們還是會回來。回到她的腦海,鉆進她的夢中。辛特拉。雷鳴般的馬蹄聲、野蠻的呼喊聲、屍體、火焰……頭戴羽翼盔的黑騎士……以及之後……河谷地區的小木屋……大火燒黑的煙囪豎立在焦黑的廢墟中……廢墟旁邊,一口完好無損的水井旁邊,有隻黑貓正在舔舐身側的可怕燒傷。水井……水泵……水桶……
滿滿一桶血。
希瑞抹把臉,吃驚地低下頭,看著自己的手。掌心是濕的。女孩擤擤鼻子,又用袖子擦掉眼淚。
中立?冷漠?她想尖叫。獵魔人要冷漠地袖手旁觀?不!獵魔人必須守護民眾,保護他們不受林地矮妖、吸血鬼和狼人的傷害。不僅如此,他還必須保護人類不被任何一種邪惡所傷。而在河谷地區,我見識到瞭邪惡。
獵魔人必須守護和拯救。保護人們不被人吊在樹上,被刀劍刺穿,慢慢流血而死。保護漂亮女孩不被人綁在木樁上,強行分開雙腿。保護孩子們不被人屠殺,然後丟進水井。就連點燃的谷倉裡,眼看要被燒死的貓兒都值得保護。所以我才想成為獵魔人,所以我才會拿到這把劍:為保護索登和河谷地區的人們——因為他們沒有劍,不懂步法、側身、閃躲和轉體。沒人教過他們如何戰鬥。面對狼人和尼弗迦德侵略者,他們既脆弱又無助。他們教我戰鬥,是為讓我守護無助之人。這才是我要做的。我絕不會保持中立。我絕不會冷漠。
絕不!
她不知自己先察覺到瞭哪一點——是突然像冰冷的陰影一樣籠罩住森林的寂靜,還是她眼角餘光捕捉到的動作。一瞬間,她本能地作出反應——這是她在逃離辛特拉時,在河谷地區的森林裡為保命而學會的反應。她趴倒在地,爬到一棵圓柏樹下,不再動彈。但願馬兒也能保持安靜,她心想。
山谷另一邊,有什麼東西又動瞭一下:她看到樹葉間浮現一道模糊的輪廓。有個精靈在灌木叢中警惕地朝外打量。他掀開兜帽,四下張望片刻,豎起耳朵,然後無聲而迅速地走上山脊。在他身後,另有兩個精靈探出身子。隨後,其他精靈也動瞭。他們數量眾多,排成一條直線,其中半數騎在馬背上——他們放慢速度,在馬鞍上坐直身子,顯得專註而警惕。有那麼一瞬間,她清楚地看到瞭他們所有人。在徹底的寂靜中,在明亮天空的映襯下,他們魚貫走入林木間一道光線明亮的開口——然後,他們不見瞭,融入蠻荒森林散發微光的陰影。他們就像鬼魂一樣,無聲無息地消失瞭。沒有一匹馬跺腳或噴出鼻息,精靈和馬也沒踩到任何一根樹枝。懸在他們腰間的武器甚至沒發出叮當的響動。
他們消失瞭,但希瑞沒動。她還趴在圓柏樹下的地面上,盡可能放輕呼吸。她知道,受驚的鳥和野獸會暴露她的位置,而任何聲音或動作都可能讓鳥和野獸受驚——即便是最微小、最謹慎的動作。直到森林徹底安靜下來,就連精靈消失之處的樹上,喜鵲也開始唧唧喳喳,她才爬起身。
她剛起身,就被一隻手牢牢抓住。一隻黑色皮革手套捂住她的嘴,模糊瞭她恐懼的尖叫。
“安靜!”
“傑洛特?”
“我說瞭,安靜。”
“你看到他們瞭?”
“看到瞭。”
“是他們……”她小聲說,“松鼠黨,對嗎?”
“對。快回去找馬。註意腳下。”
他們騎著馬,謹慎而無聲地下瞭山,但沒回到路上。他們藏在樹叢裡。傑洛特警惕地掃視四周。他不準她獨自騎馬,也沒給她紅棕馬的韁繩,而是自己牽著它。
“希瑞,”他突然開口,“千萬別把我們見到的事說出去。別告訴亞爾潘,也別告訴溫克。別告訴任何人。明白嗎?”
“不。”她垂下頭,嘟囔道,“我不明白。為什麼不能說?我必須警告他們。傑洛特,我們站在哪一邊?我們要對抗哪一邊?誰是我們的朋友,誰又是我們的敵人?”
“明天我們就跟車隊分開瞭。”沉默片刻過後,他說,“特莉絲已經康復得差不多瞭。我們會跟他們道別,各走各的路。我們有自己的問題,有自己的麻煩和煩心事。還有,我希望你別再把這個世界的居民劃分成朋友和敵人。”
“我們要……保持中立?要冷漠,對嗎?如果他們殺過來……”
“他們不會。”
“可如果……”
“聽我說。”他轉頭看著她,“你想想,亨賽特王支援亞甸王國的貴重物品為什麼不讓人類運送,卻偏偏找上矮人?我昨天就發現有個精靈在樹上打量我們。我聽到他們在夜裡經過營地的聲音。松鼠黨不會攻擊矮人的,希瑞。”
“可他們在這兒。”她喃喃道,“在這兒。他們正四下移動,包圍我們……”
“我知道他們來這兒的原因。我來告訴你。”
他突然撥轉馬頭,把韁繩丟給她。她用腳跟踢踢紅棕馬的肚皮,讓馬兒跑得快些,但他示意她跟在他身後。他們穿過路面,重新進入蠻荒的森林。獵魔人跑在前面,希瑞緊隨其後。他們在沉默中前進瞭好一會兒。
“看。”傑洛特勒住馬,“你看,希瑞。”
“那是什麼?”她長吸一口氣。
“莎依拉韋德。”
在他們前方,林木沒有遮住視線的位置,豎立著光滑的花崗巖,還有邊角粗鈍的大理石塊。風磨損瞭表面,雨水侵蝕瞭裝飾圖案,寒霜讓石面開裂粉碎,樹根將石塊分成幾片。在一棵棵樹木之間,能看到折斷的圓柱和閃閃發光的白色拱廊,殘存的裝飾雕帶上盤繞著常春藤,還裹著厚厚的綠色苔蘚。
“那……曾是座城堡?”
“是宮殿。精靈不建城堡。下馬吧,馬沒法在亂石間行走。”
“誰毀瞭它?人類嗎?”
“不,是他們自己。在他們離開之前。”
“為什麼?”
“他們知道自己不會再回來瞭。這事發生在兩百多年前,他們與人類的第二次沖突之後。在那之前,他們還沒有在撤退時毀掉城鎮的習慣。而人類也習慣瞭在精靈留下的建築上建造城鎮。諾維格瑞、牛堡、維吉瑪、崔托格、馬裡波、希達裡斯,都是這麼建成的,包括辛特拉。”
“辛特拉?”
他點點頭以示確認,目光不離這片廢墟。
“他們離開瞭。”希瑞低聲說,“可現在又回來瞭。為什麼?”
“為瞭看看。”
“看什麼?”
他一言不發,把手按在她肩頭,輕輕推著她往前走。他們跳下大理石階梯,落在富有彈性的榛樹枝上:苔蘚覆蓋的石板地面上,幾乎每條裂縫、每個開口裡都生長著榛樹。
“這兒是宮殿的中央,是它的核心。一座噴泉。”
“這兒?”奇形怪狀的石塊與石板間長著濃密的赤楊叢和白樺樹,她看著它們,驚訝地問道,“在這兒?可這兒什麼都沒有。”
“過來。”
作為噴泉源頭的小溪肯定改道過許多次,耐心且從不間斷地沖刷著大理石塊和雪花石膏制成的石板。後者或是凹陷,或是倒下形成水壩,再次改變瞭溪水的流向,結果便形成瞭許多淺水溝,將這片區域分割開來。到處都能見到瀑佈般的水流,沖刷在殘留的建築物上,沖走瞭樹葉、沙礫及其他雜物。在那些地方,大理石、陶土和馬賽克工藝依然色彩鮮明,好像隻佇立瞭三天,而非兩個世紀。
傑洛特跳過小溪,走在殘留的支柱間。希瑞跟瞭過去。他們跳下廢棄的臺階,低頭穿過拱廊裡那道半埋在土丘下、但完好無損的拱門。獵魔人停下腳步,伸手指瞭指。希瑞驚嘆一聲。
五顏六色的陶土碎屑間,生長著一叢高大茂密的玫瑰,開滿美麗而潔白的花朵。白銀般明亮的露珠在花瓣上閃閃發光。玫瑰叢的枝條包裹著一大塊白色石板,石板上有張雕刻精美的臉,水流和雪花並沒有模糊或洗去它精細而高貴的五官。搶掠者的鑿子挖出瞭浮雕上裝飾用的黃金、馬賽克和寶石,卻沒能毀損這張面孔。
“愛黎瑞恩。”長久的沉默過後,傑洛特說道。
“她真美。”希瑞攥住他的手,低聲說道。獵魔人似乎沒註意到。他凝視著那座浮雕,仿佛身陷遙遠的另一個時空、另一個世界。
“愛黎瑞恩,”半晌後,他重復一遍,“也就是矮人和人類熟知的艾莉蕾娜。兩百年前,她率領精靈與人類開戰,而精靈中的長者們反對這一決定。他們知道自己沒有取勝的可能,他們知道敗北後精靈將一蹶不振,他們想保護自己的同胞,想繼續生存下去。於是他們決定毀掉城鎮,躲進人類難以接近的蠻荒群山……在那裡等待。精靈壽命很長,希瑞,以我們的標準看,他們近乎永生。他們覺得人類終究會成為過去,就像幹旱、寒冬或蝗災,在那之後,雨水、春天和新的豐收便會到來。他們想坐等人類滅亡,想生存下去。他們毀掉瞭自己的城鎮和宮殿,其中便包括美麗的莎依拉韋德宮——他們無上的驕傲。他們想挺過這場風暴,可艾莉蕾娜……艾莉蕾娜煽動瞭年輕人。他們拿起武器,追隨她加入孤註一擲的最終一戰。然後,他們遭到屠殺。無情的屠殺。”
希瑞一言不發,隻是看著那張美麗而靜謐的面容。
“他們死前還在呼喊她的名字。”獵魔人平靜地續道,“他們不斷重復她的口號,為莎依拉韋德而死。因為莎依拉韋德是個象征。他們為這堆巖石和大理石……為愛黎瑞恩而死。就像她承諾的那樣,他們英勇、光榮又體面地死去。他們保全瞭榮譽,但結果仍是滿目瘡痍,還有瀕臨滅亡的命運。他們禍害瞭自己的同胞。你還記得亞爾潘說過的話吧?誰能掌控世界,誰又將面臨滅絕?他的說法很粗俗,但每句都是實話。精靈活得很久,但隻有他們中的年輕人才有生育能力,隻有年輕人才能誕下子孫。可幾乎所有年輕精靈都追隨瞭艾莉蕾娜。他們追隨愛黎瑞恩,莎依拉韋德的白玫瑰。我們如今就站在她宮殿的廢墟上,站在她每晚都會聆聽水聲的噴泉旁邊。而這些……這些就是她的花兒。”
希瑞沉默不語。傑洛特把她拉過來,伸出胳膊摟住她。
“松鼠黨為什麼在這兒,他們想看什麼,現在你知道瞭吧?為什麼絕不能再屠殺年輕的精靈和矮人,為什麼你我不能參與到這場屠殺當中,現在你明白瞭嗎?這些花兒四季盛開,它們本該到處瘋長,本該比精心照料的花園玫瑰都更美麗。精靈還會回到莎依拉韋德,希瑞,許多許多精靈。對急躁和愚蠢的精靈來說,開裂的巖石是個警示,而對明智的精靈來說,這些永不枯死、不斷重生的玫瑰才是真正的象征。那些精靈明白,如果有人拔出這叢玫瑰,焚燒地面,莎依拉韋德的玫瑰就再也不會綻放瞭。你明白瞭嗎?”
她點點頭。
“中立令你心煩意亂,但你明白它代表什麼嗎?保持中立不等於冷漠或麻木。你無須扼殺自己的感受,隻要扼殺心中的仇恨就夠瞭。你明白瞭嗎?”
“是的。”她輕聲回答,“我明白瞭。傑洛特,我……我想摘……摘一朵玫瑰花,好提醒我自己。可以嗎?”
“去吧。”他猶豫片刻,然後說道,“為讓你記住,去吧。我們得走瞭。該回車隊瞭。”
希瑞把一朵玫瑰別進短上衣的束帶。她突然輕呼一聲,抬起手。一滴鮮血自她手指流淌而下,落進她的掌心。
“你被玫瑰刺傷瞭?”
“亞爾潘……”女孩看著填滿自己手掌生命線的鮮血,輕聲說道,“溫克……保利……”
“什麼?”
“特莉絲!”她用尖厲的、不像發自她喉嚨的嗓音大聲叫道。她全身震顫,又用手臂擦瞭擦臉。“快,傑洛特!我們得去幫忙!上馬,傑洛特!”
“希瑞!你怎麼瞭?”
“他們快死瞭!”
她縱馬飛奔,耳朵幾乎緊貼馬頸。她催促坐騎,用腳跟踢著馬腹,叫喊不停。林間小路的沙土在馬蹄下飛揚。她聽到遠方傳來尖叫聲,嗅到瞭煙味。
兩匹馬拖著韁繩、挽具和斷裂的車轅,徑直沖向他們。希瑞沒勒韁繩,就這麼全速擦過,馬嘴邊的星點白沫甩到她的臉上。她聽到身後傳來洛奇的嘶鳴,還有被迫停下的傑洛特的咒罵。
她飛快地跑過一段彎道,來到一大片林間空地。
車隊著火瞭。點燃的箭矢如一隻隻火鳥,自密林向馬車飛去,射穿帆佈,陷進木板。松鼠黨發出戰吼和吶喊,發動瞭進攻。
傑洛特在身後叫喊,但希瑞不聞不顧,徑自朝最靠前的兩輛馬車奔去。其中一輛側翻在地,亞爾潘·齊格林一手握斧,一手持十字弓,站在車旁。他腳邊躺著個一動不動的人影,凌亂的藍色衣裙下露出大腿,那是……
“特莉絲——!”希瑞在馬鞍上坐直身子,腳跟重磕馬腹。松鼠黨的目標轉向她,箭矢從女孩耳邊掠過。她頭一偏,但沒減慢速度。她聽到傑洛特的呼喊,他命令她逃進森林,但她不打算照辦。她伏低身子,朝那些弓箭手沖去。突然間,她嗅到瞭衣服上那朵白玫瑰的芬芳。
“特莉絲——!”
幾個精靈飛身避開疾馳而來的快馬,希瑞的馬鐙蹭到其中一個。她聽到一聲銳響,坐騎隨即發出嘶鳴,側倒下去。希瑞看到一支箭深深埋進馬兒的肩隆處,就在她大腿上方。她將雙腳抽出馬鐙,跳起身,踩在馬鞍上,用力躍起。
她輕巧地落在傾倒的馬車上,用雙手維持住平衡,再次一躍,以蹲伏的姿勢落在一邊怒吼一邊揮舞斧子的亞爾潘身旁。他們旁邊的第二輛馬車上,保利·達爾伯格正在戰鬥,裡格則身子後仰,雙腿抵著木板,奮力控制住拉車的馬。那幾匹馬狂亂地嘶吼著,四蹄撲騰,用力拉扯車轅,一心隻想逃離吞噬帆佈的烈焰。
她飛奔到特莉絲身旁,後者正躺在散亂的木桶和箱子中間。她抓住特莉絲的衣服,把她拖向傾倒的馬車。女術士呻吟著,兩手按在耳朵上方,抱住腦袋。希瑞身旁突然傳來馬嘶與蹄聲——兩個精靈揮舞長劍,朝亞爾潘發起猛攻。矮人像陀螺一樣旋轉身體,用斧子敏捷地擋開刺來的劍刃。希瑞聽到咒罵聲、嘟囔聲、金屬的摩擦與撞擊聲。
又有幾匹馬脫離著火的車隊,卷著濃煙、烈焰和燒焦的破佈朝他們直沖過來。車夫的身體無力地倒在駕駛位上,雅尼克·佈拉斯站在他身邊,隻能勉強保持住平衡。他一手攥著韁繩,另一隻手提著斧子,擋住從馬車兩邊朝他攻來的兩個精靈。第三個松鼠黨人跟拉車的馬保持平行,朝馬車側面射出一支又一支箭。
“跳車!”亞爾潘抬高嗓門,蓋過周圍的喧囂,“跳車啊,雅尼克!”
希瑞看到傑洛特追上那輛馬車,手中劍光一閃,便將一個精靈掃下馬鞍。溫克從另一邊拍馬趕上,長劍砍向正朝馬匹射箭的精靈。雅尼克丟掉韁繩,跳下車——正好落在第三個松鼠黨人的坐騎前方。精靈在馬鐙上站起,揮劍砍去。矮人倒在地上。與此同時,燃燒的馬車闖進混戰的雙方之間,將他們沖散。瘋馬亂蹄踩下,希瑞在最後一刻勉強拉開瞭特莉絲。馬車前的橫木噼啪一聲裂開,車身飛到空中,然後砸到地上,一隻車輪脫落,正在悶燃的貨物散得到處都是。
希瑞把女術士拖到亞爾潘傾倒的馬車下,保利·達爾伯格急忙趕來攙扶。傑洛特為掩護他們,騎著洛奇擋在沖鋒而來的松鼠黨面前。馬車周圍,戰火燒得正旺:希瑞聽到叫喊聲、刀劍交擊聲、馬匹嘶鳴聲,還有馬蹄的踩踏聲。面對精靈的圍攻,亞爾潘、溫克和傑洛特戰意正酣,仿佛兇狠的惡魔。
又一輛馬車沖散瞭雙方,駕駛位上的裡根正跟一個戴山貓皮帽的半身人扭打。半身人騎到裡根身上,想用一把長刀砍他。
亞爾潘敏捷地跳上馬車,抓住半身人的脖子,把他踢瞭下去。裡根發出一聲刺耳的尖叫,接著抓住韁繩,朝拉車的馬揮鞭子。馬匹用力拉扯挽具,車輪滾滾向前,瞬間開始加速。
“繞圈,裡根!”亞爾潘大吼,“繞圈!繞著圈子跑!”
馬車掉轉車頭,再次沖向精靈,迫使他們散開。其中一個精靈跳瞭起來,抓住瞭右前方那匹馬的籠頭,但沒法阻止它前進。前沖的力道反而將他甩到馬蹄和車輪之下。希瑞聽到瞭一聲極其痛苦的慘叫。
另一個精靈騎馬從旁接近,長劍反手一掃。亞爾潘俯下身,劍刃砍中支撐帆佈的鐵環,沖力帶著那精靈繼續向前。矮人突然弓起身子,手臂猛地一揮。松鼠黨人大叫一聲,僵硬地滾落馬鞍,倒地不起。他的肩胛骨中間嵌著一把戰槌。
“來啊,你們這群婊子養的!”亞爾潘揮舞他的戰斧,咆哮道,“還有誰?繞圈,裡根!繞圈跑!”
箭矢呼嘯掠過,裡根甩甩一頭沾血的亂發,在駕駛位上弓起身,厲聲怒吼,無情地抽打馬匹。馬車繞著小圈飛奔,制造出一道噴吐火焰和濃煙的移動屏障,掩護住傾倒的馬車,掩護住躲在下面的希瑞,以及遍體鱗傷、神志不清的女術士。
離他們不遠,溫克的坐騎—— 一匹鼠灰色駿馬——正輕快地邁著腳步。溫克卻弓起瞭身子。希瑞看到,一根白翎箭插在他的側腹上。盡管受瞭傷,他仍嫻熟地揮舞長劍,擋下從兩側攻來的兩個徒步的精靈,隨後從他們中間穿過。希瑞看到另一支箭射中他的背脊。專員身子前倒,趴在馬頸上,但沒落馬。保利·達爾伯格趕忙上前援助。
希瑞隻能靠自己瞭。
她伸手拔劍。訓練時,她拔起劍來毫不費力,這時卻怎麼也拔不出來。它在抗拒她,頑固地留在劍鞘裡,像被焦油黏住一般。在周圍的混亂中,在過於迅速、以致在她眼裡模糊不清的動作之間,她的劍慢得出奇——好像要過上許多世紀,她才能拔出那把劍似的。大地在顫抖。但希瑞突然意識到,顫抖的並非地面,而是她的膝蓋。
保利·達爾伯格用斧子擋住一名精靈的進攻,同時將受傷的溫克拖下馬。洛奇從馬車旁疾馳而過,傑洛特縱身撲向那個精靈。他的束發帶不見瞭,白發在他腦後隨風飛揚。兩把劍碰撞在一起。
另一個徒步的松鼠黨人從馬車後躍出,保利丟下溫克,站起身來,揮出斧子。但他的動作突然一僵。
他面前站著個矮人,戴一頂松鼠尾巴裝飾的帽子,黑胡須編成兩條辮子。保利猶豫瞭。
黑須矮人卻連片刻都沒猶豫。他伸出雙臂,斧刃呼嘯落下,砍進保利的鎖骨。伴隨著駭人的骨骼碎裂聲,保利一聲不吭地倒瞭下去:這一斧的力道仿佛折斷瞭他的雙膝。
希瑞尖叫起來。
亞爾潘·齊格林跳下馬車。黑須矮人旋身揮出一斧。亞爾潘敏捷地扭身避開,嘟囔一聲,兇狠地揮斧反擊。斧刃劈開瞭黑須矮人的喉嚨、下巴和面孔,一直劈到鼻子。松鼠黨人仰天倒下,雙手捶打地面,腳跟猛蹬泥土。
“傑——洛——特——!”希瑞尖叫起來。她感覺身後有什麼東西在接近。她感覺死亡就在身後。
那是個稍縱即逝的模糊身影,但希瑞的反應迅如閃電,用在凱爾·莫罕學來的斜向格擋和佯攻應對。她的劍擋住對方的進攻,但立足不穩,身體向側面斜得過瞭頭,沒法抵消全部力道。那一擊讓她倒在馬車上,長劍脫手。
穿著長筒靴、雙腿修長的精靈美女站在她面前,露出惡狠狠的笑容,隨後掀開兜帽,抬起長劍。劍刃閃著耀眼的寒光,精靈手腕上的手鐲也在閃閃發光。
希瑞連躲閃的力氣都沒瞭。
但長劍並未落下,也沒刺出。精靈的眼睛沒有看向希瑞,而是看著別在她衣服上的白玫瑰。
“愛黎瑞恩!”松鼠黨人高聲叫道,仿佛要用這聲呼喊粉碎自己的遲疑。但她太遲瞭。傑洛特推開希瑞,手中長劍劈開瞭精靈的胸口。鮮血飛濺上精靈女孩的臉和外衣,鮮紅的液滴潑灑到純白的玫瑰花瓣上。
“愛黎瑞恩……”精靈刺耳地呻吟著,跪倒在地。在倒下之前,她拼命發出另一聲呼喊。那是一聲響亮而絕望的長呼:
“莎——依——拉——韋——德——!”
意識回到希瑞的身體中,正如它消失時一樣突然。在充斥雙耳的單調而沉悶的嗡鳴聲中,希瑞聽到瞭說話聲。透過模糊的淚水,她看到瞭生者和死者。
“希瑞,”傑洛特跪在她身旁,輕聲說道,“醒醒。”
“戰鬥……”她呻吟著坐起身,“傑洛特,怎……”
“結束瞭。多虧班·格林的部隊前來增援。”
“你沒有……”她閉上雙眼,輕聲說著,“你沒有保持中立……”
“沒有。但你還活著,特莉絲也活著。”
“她怎麼樣瞭?”
“亞爾潘趕去滅火時,她掉下馬車,撞到瞭頭。但她現在沒事瞭,還能照顧傷員。”
希瑞掃視四周。在僅剩的幾輛燒焦的馬車飄出的煙霧之間,武裝士兵的身影不時閃現。箱子和桶四處散落,其中有些摔得粉碎,裡面的東西灑在地上。那隻是些再普通不過的灰色石頭。她目瞪口呆。
“給亞甸王德馬維的援助!”亞爾潘·齊格林站在不遠處咬牙切齒,“格外重要的秘密援助!意義重大的護送!”
“是個陷阱?”
矮人轉身看著她,又看看傑洛特,然後把目光轉回桶裡灑落的石塊,吐瞭口唾沫。
“沒錯,”他確認道,“是個陷阱。”
“給松鼠黨設的陷阱?”
“不。”
陣亡者排成整齊的一排,並肩躺在一起——無論是精靈、人類還是矮人。雅尼克·佈拉斯位列其中。穿高筒靴的黑發精靈也在。還有那個把黑胡須編成辮子的矮人,他身上幹涸的血跡反射著火光。在他們身旁……
“保利!”裡根·達爾伯格啜泣著,把哥哥的腦袋放在膝蓋上,“保利!為什麼?”
沒人說話,一個都沒有。就連知道原因的人也緘口不語。裡根將沾著淚水、又因痛苦扭曲的面孔轉向他們。
“俺該怎麼告訴俺娘?”他哀號道,“俺該怎麼跟她說?”
沒人說話。
不遠處,溫克躺在地上,身著黑金相間服色的科德溫士兵圍在他身旁。他呼吸艱難,每口氣都讓他的唇角浮出血沫。特莉絲跪在他身旁,一位身穿閃亮鎧甲的騎士站在兩人身前。
“怎麼樣?”騎士問道,“術士夫人,他能活下來嗎?”
“我已經竭盡全力瞭。”特莉絲站起身,抿住嘴唇,“可是……”
“什麼?”
“他們用瞭這個。”她拿出一支箭,箭頭十分古怪。她把箭插在旁邊的木桶上。箭尖脫落,分裂成四根帶有倒鉤的細針。騎士咒罵起來。
“費雷德嘉德……”溫克艱難地說,“費雷德嘉德,聽我……”
“別說話!”特莉絲語氣嚴厲,“也別亂動!咒語隻能勉強維持你的生命!”
“費雷德嘉德。”溫克重復一遍。他的嘴角滲出血沫,緊接著又滲出一團,“我們都錯瞭……所有人都錯瞭。不是亞爾潘……我們不該懷疑他……我為他擔保。亞爾潘沒有背叛……沒有背……”
“安靜!”騎士大喊,“別說瞭,威爾弗裡德!喂,快點兒,拿擔架來!擔架!”
“沒必要瞭。”女術士盯著溫克不再有血沫滲出的嘴唇,語氣空洞地說。希瑞轉過頭,把臉貼在傑洛特身側。
費雷德嘉德站起身。亞爾潘·齊格林沒看騎士,他正看著死者,看著依然跪在兄長身邊的裡根·達爾伯格。
“這很必要,齊格林。”騎士說,“我們在打仗。這是命令。我們必須確認……”
亞爾潘一言不發。騎士垂下目光。
“原諒我們。”他輕聲說道。
矮人緩緩轉頭,看向騎士,看向傑洛特,看向希瑞。看向他們所有人。所有人類。
“你們對俺們做瞭什麼?”他語氣苦澀,“你們對俺們做瞭什麼?你們把俺們當成瞭什麼?”
沒人回答。
長腿精靈的雙眼呆滯無神,扭曲僵硬的嘴唇仿佛在無聲地吶喊。
傑洛特把希瑞摟進懷裡,緩緩取下那朵沾染瞭黑紅污跡的白玫瑰,一言不發地丟在精靈松鼠黨的屍體上。
“別瞭。”希瑞輕聲道,“別瞭,莎依拉韋德的玫瑰。別瞭,還有……”
“原諒我們。”獵魔人補充道。
他們在大陸上流浪,頑固而傲慢,聲稱自己是邪惡的追獵者、狼人的降服者和幽靈的根除者。他們從輕信之人手中敲詐金錢,收到不光彩的酬勞後,便會前往附近地區,散播同樣的謊言。最容易上鉤的是誠實、單純而又缺乏頭腦的農夫,他們會輕易將所有不幸和壞事歸咎於咒語、超自然生物和怪物,歸咎於捕風捉影的妖精或邪靈。這些傻瓜不願向神靈祈禱,也不願為神廟提供慷慨的捐贈,寧願把最後一枚銅幣交給卑鄙的獵魔人。他們相信獵魔人——那些不信神靈的換生兒(1)——會扭轉他們的命運,幫他們擺脫不幸。
——《怪胎,或對獵魔人的描述》,作者不詳
我對獵魔人沒什麼不滿的。讓他們去狩獵吸血鬼吧,隻要他們繳稅就成。
——瑞達尼亞國王,“無畏者”拉多維德三世
如果你渴求正義,就雇個獵魔人吧。
——牛堡大學法律系教學樓墻上的塗鴉
(1) 指歐洲民間傳說中被妖怪偷換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