獵魔人卷四:輕蔑時代 第一章

與剛入行的年輕人聊天時,阿普利蓋特經常告誡他們:想靠信使這份工作糊口,你需要兩樣東西——金頭腦和鐵屁股。

金頭腦必不可少,阿普利蓋特教育年輕的信使們,因為綁在胸口、藏在衣服下的皮袋裡隻適合存放不太重要的信息,這類信息可以放心地記錄在不甚可靠的信紙或抄本上。而真正重要並隱秘的信息——事關重大的信息——必須由信使謹記在心,並隻向收件人陳述。陳述時必須逐字不差。那些字句有時遠遠算不上簡單,連念對都很困難,更別提牢記瞭。為瞭牢牢記住,為瞭不在陳述時念錯,信使必須擁有真正的金頭腦。

至於鐵屁股,哦,每個信使過不瞭多久就將深有體會。等你在馬鞍上騎個三天三夜,沿路跑上一兩百裡,必要的話還要穿過荒郊野外,你就明白鐵屁股的好處瞭。當然啦,你不會一直坐在馬鞍上,偶爾還要下馬歇歇,畢竟人的耐力再好,馬還是要休息的。但等你歇息完畢,爬回馬鞍上時,你的屁股就會大喊:“救命啊!要死瞭!”

“可現在誰還需要騎馬信使呢,阿普利蓋特師傅?”年輕人有時會驚訝地發問,“從溫格堡到維吉瑪,最快的馬也要四天,甚至五天。但溫格堡的巫師發消息給維吉瑪的術士要多久?半個小時,有時還不到。信使的馬可能跑斷腿都到不瞭,但巫師的消息卻總能送達。它們不會迷路、不會遲到,也不會被弄丟。如果每個國王的宮廷裡都有巫師,信使還有什麼用?沒人需要信使瞭,阿普利蓋特師傅。”

有一段時間,阿普利蓋特也覺得自己徹底沒用瞭。他已經三十六歲瞭,個頭矮小、壯碩結實、不怕吃苦,而且——不用說——他有副金頭腦,完全可以另找個工作養活自己和老婆,攢點兒錢給兩個尚未出閣的女兒做嫁妝,順便接濟一下已經出嫁的女兒——她男人時運不濟,做生意接連虧本。但阿普利蓋特完全不想從事其他行業。他這輩子隻想做王傢的騎馬信使。

在被人遺忘、可恥地賦閑許久之後,阿普利蓋特再次受到重用。通衢大道與林間小路上又重響起馬蹄聲。像過去一樣,信使們帶著消息,再度來往於城鎮之間。

阿普利蓋特明白個中緣由。他看到許多,也聽到許多。人們希望他立刻忘掉傳達過的信息,哪怕重刑之下也不要想起。但阿普利蓋特全都記得。他明白君王突然不再借助魔法和巫師傳信的原因——信使傳遞的消息都是王傢絕密,而君王不再信任巫師,不敢把秘密交托給他們。

君王與巫師的關系為何遇冷,阿普利蓋特並不知情也不甚關心。在他看來,君王與法師都是不可理喻的生物,行為很難預測——尤其是在世道艱難的時候。如今的世道就很艱難,這點沒人能否認,對來往於城堡、城鎮與王國之間的人來說更是如此。

大道上有許多軍隊。幾乎每走一步都能撞見步兵或騎兵隊伍,每個指揮官都暴躁、緊張、粗魯且狂妄自大,仿佛整個世界的命運都維系於他一人。城市和城堡裡則滿是全副武裝的士兵,晝夜不停地瘋狂操練。貴族與城主們平時不見蹤影,如今卻沒完沒瞭地巡視城墻與庭院,憤怒得好似風暴到來前的黃蜂。他們發號施令,叫罵連連,甚至拳打腳踢。無論白天與黑夜,總有馬車載滿補給,笨重地駛向要塞與堡壘,卸完貨物又迅速原路返回。一群群活潑的馬駒,剛滿三歲就被趕出馬廄,在大道上揚起陣陣灰塵。它們還沒習慣馬嚼子與武裝騎手,便告別瞭最後的自由時光,這給馬童增加瞭許多工作,也給過路人平添瞭不少麻煩。

簡而言之,炎熱而沉寂的空氣中充滿瞭戰爭的氣息。

阿普利蓋特踩著馬鐙站起身,四下張望。山腳下有條波光粼粼的河,蜿蜒穿過牧場與樹叢,森林在河對岸向南延伸。時間緊迫,信使催促馬匹繼續趕路。

他已在路上奔波瞭兩天。之前他去瞭崔托格,返回時正在哈吉要塞休息,王室的命令與信函就追瞭上來。他連夜離開要塞,沿龐塔爾河左岸大道策馬疾馳,並於破曉前穿過泰莫利亞邊境。現在已是第二天中午,他抵達瞭伊斯米納河畔。要是弗爾泰斯特國王身在維吉瑪,阿普利蓋特當晚就能將信函送到他手中。不幸的是,國王不在都城,而在兩百裡外的南方城鎮馬裡波。阿普利蓋特深知這一點,因此一到白橋地區,他便離開向西的大路,穿過森林前往艾爾蘭德。他冒瞭很大的風險,因為松鼠黨仍在森林中流竄,一旦落入他們手中,或進入弓箭射程內,下場都將十分淒慘。但王傢信使必須冒險,這是他的職責。

從六月起就沒下過雨,伊斯米納河水位下降瞭許多,所以他毫不費力地過瞭河。他沿森林邊緣前行,最後找到一條小路,由維吉瑪城發源,通往東南方的瑪哈坎山脈——那座山遍地都是矮人的鑄造廠、熔爐和聚居地。路上有不少馬車,不時還有騎兵小隊飛馳而過。阿普利蓋特釋然地吐出一口氣——人類越多,松鼠黨就越少。泰莫利亞與這支精靈遊擊隊已經打瞭整整一年,由於不斷在森林中遭到圍剿,松鼠黨決定化整為零,分散成更小規模的部隊。這些小分隊從不接近繁忙的道路,更不會伏擊路上的行人。

不到黃昏,他便趕到艾爾蘭德公爵領的西部邊境,這是個十字路口,位於紮瓦達村附近。由此前往馬裡波的路線又平直又安全,四十二裡長的林間小路人來人往,路面結實。十字路口處還有間小酒館,他決定休息一晚,順便歇歇馬。他很清楚,隻要明天一早出發,就算不用使勁兒打馬趕路,他也能在日落前看到馬裡波城堡紅色塔頂上那些銀黑相間的三角旗幟。

他取下鞍座,親自給母馬洗刷一番,才叫馬童牽它去馬廄。他是王傢信使,決不允許別人碰自己的馬。他吃瞭一大份香腸煎蛋,外加四分之一條黑麥面包,用一誇脫麥酒沖下肚。他聽大夥兒閑聊,內容五花八門,畢竟來自天南海北的旅人都聚在瞭這間小酒館裡。

阿普利蓋特聽到,多爾·安格拉的麻煩繼續升級,萊裡亞騎兵與尼弗迦德馬隊沖突再起。萊裡亞女王米薇大聲譴責尼弗迦德帝國的又一次挑釁行為,並向亞甸國王德馬維請求援助。崔托格城公開處決瞭一位瑞達尼亞男爵,罪名是暗中勾結尼弗迦德皇帝恩希爾的密使。在科德溫王國,松鼠黨突擊隊集結大股兵力屠滅瞭利達堡。為替死難者報仇,阿德·卡萊人又發動一場清洗,殺掉瞭都城中將近四百非人種族居民。

與此同時,來自南方的行商提到辛特拉移民前往泰莫利亞集會,在維賽基德元帥的旗幟下悲慟哀悼、放聲號哭。他們證實,卡蘭瑟王後最後的血脈、“幼獅”希瑞菈公主確已死於非命。

還有人提到更黑暗、更不祥的流言。在艾德斯伯格地區的好幾個村子裡,農夫給奶牛擠奶時竟然擠出瞭鮮血,而在黎明時分的霧氣中,有人看到可怕的征兆“毀滅處女”。傳說中馳騁於天際的鬼魂大軍“狂獵”在佈魯格出現,位置就在樹精禁地佈洛克萊昂森林。眾所周知,狂獵本身便是戰爭的先兆。有人還在佈利姆巫德海角見到一艘幽靈船,船上有個恐怖的身影——一個黑騎士,頭盔的裝飾仿佛振翼的猛禽……

信使沒再聽下去,他太累瞭。他回到自己的普通客房,裹緊毯子,很快墜入夢鄉。

他在黎明時起床,走進庭院時不禁一愣——他並非第一個準備離開之人,這倒有些不尋常。井旁站著一匹鞍韂齊全的黑色騸馬,旁邊有個女人,一身男裝,正在水槽中洗手。聽到阿普利蓋特的腳步聲,女人轉過身,用濕手攏起濃密的黑發甩到腦後。信使欠欠身,對方略微點頭,算是還禮。

他走進馬廄,結果差點撞上另一位早起的客人。是個女孩,戴著天鵝絨軟帽,正牽著一匹長有斑紋的灰色母馬往庭院走。女孩揉揉臉,打個呵欠,慵懶地靠在馬肩上。

“哦天哪,”經過信使時,她嘟囔道,“估計我會在馬背上睡著……我會累昏過去……嗯啊……”

“等馬跑起來,冷風自會讓您清醒。”阿普利蓋特從架子上取下馬鞍,謙恭地說道,“一路順風,小姐。”

女孩扭頭看著他,好像剛剛註意到他的存在。她的大眼睛如翡翠一般碧綠。阿普利蓋特將鞍褥蓋在馬背上。

“祝您旅途平安。”他說。平時他並不健談,也算不上熱情,這會兒卻覺得有必要跟人說說話,哪怕對方是個昏昏欲睡的小女孩。也許因為他獨自一人跑瞭太久,或者這女孩跟他的二女兒有些相像。

“願諸神保佑你們,”他補充道,“保佑你們遠離意外和壞天氣。你們隻有兩個人,還都是女的……如今世道不太平,就連大道也危機四伏。”

女孩瞪大碧綠的雙眼。信使見狀不由脊背發涼,全身打瞭個冷戰。

“危險……”女孩突然換上截然不同的聲音,“危險悄然而至。它張開灰色的羽翼飛撲直下,你卻聽不到半點聲音。我做瞭個夢。沙子……沙子被陽光烤得滾燙。”

“什麼?”阿普利蓋特抱著馬鞍,愣住瞭,“小姐,你說什麼?什麼沙子?”

女孩身子打戰,用手揉瞭揉臉。斑紋灰馬晃晃腦袋。

“希瑞!”庭院裡的黑發女人一邊調整黑色騸馬的肚帶,一邊尖聲喊道,“快點兒!”

女孩打個呵欠,沖阿普利蓋特眨眨眼,似乎為他出現在馬廄而驚訝。信使什麼也沒說。

“希瑞,”女人重復道,“你睡著瞭嗎?”

“馬上就來,葉妮芙女士。”

等阿普利蓋特終於裝好馬鞍,牽著馬走回庭院時,女人和女孩都不見瞭。一隻公雞發出長而沙啞的啼鳴,一條狗在狂吠,樹叢中還有佈谷鳥在歡叫。信使跨上馬鞍,忽又想起那個昏昏欲睡的碧眼女孩,還有她奇怪的話語。危險悄然而至?灰色的羽翼?滾燙的沙子?女孩的腦子估計有點毛病,他心想。這段日子,這種事已經不新鮮瞭:戰亂頻發,姑娘們被流浪漢或其他壞蛋糟蹋,從此變得瘋瘋癲癲……沒錯,她肯定瘋瞭。或者隻是太困瞭,在睡夢中被人叫起,還沒完全清醒。大清早的,人在半睡半醒間往往會說些稀奇古怪的胡話……

他再度全身發抖,肩胛骨中間也傳來一陣刺痛。他用拳頭揉瞭揉後背。

盡管兩膝無力,但一回到馬裡波大道,他立刻狠踢馬腹,策馬狂奔。時間依然緊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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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使在馬裡波也沒休息多久,不到一天,風又在他耳畔尖聲呼嘯。他的新坐騎——在馬裡波的馬廄裡挑選的雜色閹馬——奮力奔跑,腦袋沖前,尾巴在臀後飄飛。路旁的柳樹飛速掠過。裝著外交信函的小包裹緊貼在阿普利蓋特胸口,他的屁股隱隱作痛。

“操!摔斷你的脖子,你這狗雜種!”一個車夫一邊大罵,一邊奮力拉住牲畜的韁繩——它被狂奔的駿馬驚到瞭,“慌什麼慌,有鬼跟在你屁股後頭啊?跑啊,蠢貨,接著跑,早死早投胎!”

阿普利蓋特擦擦眼睛,拭去迎風流出的淚水。

就在昨天,他將信函交到弗爾泰斯特國王手中,並復述瞭德馬維國王的秘密口信。

“德馬維致弗爾泰斯特。多爾·安格拉已一切準備就緒。喬裝的軍隊正在等待命令。預計日期:七月新月後第二晚。兩天後船隻將抵達對岸。”

一群烏鴉飛過大道,嘎嘎叫個不停。它們飛向東方,飛向瑪哈坎山脈和多爾·安格拉,飛向溫格堡。在路上,信使無聲地背誦泰莫利亞國王命令他轉述給亞甸國王的絕密口信。

“弗爾泰斯特致德馬維。第一,取消作戰計劃。那些誇誇其談的傢夥準備召開會議,他們打算在仙尼德島會面並商談。這次會議將帶來許多改變。第二,尋找幼獅的行動可以取消。已經證實,幼獅已死。”

阿普利蓋特踢馬狂奔。時間依然緊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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狹窄的林間小道擠滿瞭車子。阿普利蓋特放慢速度,跟在隊伍最後。他知道自己沒法強行通過,但也不想回頭繞路:那會浪費更多時間。無論穿過泥濘的林地,還是繞過前方的障礙,看來都不是好辦法,何況天已經快黑瞭。

“發生瞭什麼?”他問最後那輛貨車上的兩個車夫。他們全都上瞭年紀,其中一個正在打盹兒,另一個像快死瞭一樣。“有人遭到襲擊嗎?難道是松鼠黨?說話啊!我急著趕……”

兩個老車夫不及作答,隊伍前方的樹林間便傳來一陣叫嚷。車夫們跳上車,一邊罵罵咧咧,一邊沖牛馬揚起鞭子。隊伍徐徐前進,打盹的老車夫醒瞭過來,活動活動下巴,訓斥一聲騾子,用韁繩抽抽它們的屁股。另一個半死不活的老頭也來瞭精神,掀起草帽露出眼睛,望向阿普利蓋特。

“我記得他,”老頭說,“那個急性子。喂,小夥子,你真走運,來得正是時候。”

“是啊。”另一個老車夫說。他又扭扭下巴,催促騾子前進。“時間剛剛好。要是中午過來,你就得跟我們一起停下,等待放行。我們都很著急,但也隻能等。封路的時候沒法趕路,對吧?”

“封路?為什麼?”

“因為附近有隻殘忍的食人怪物,小夥子。當初有個騎士騎馬經過,隻帶瞭一個男仆,結果被那怪物當頭撲倒。聽人說,它把騎士的腦袋連同頭盔生生擰瞭下來,還把馬匹開膛破肚。隻有男仆僥幸逃脫,他說那頭猛獸兇殘極瞭,搞得道上血流成河……”

“什麼怪物?”阿普利蓋特勒住馬,好跟兩個車夫齊頭並進,繼續談話,“是龍嗎?”

“不,不是龍,”戴草帽的車夫答道,“有人說是蠍尾獅之類。男仆說它會飛,大得嚇人,而且殘忍!我們本以為它吃完騎士就會飛走,可是沒有!據說那婊子養的往路中間大咧咧一坐,嘶嘶嚎叫,露出滿口尖牙……於是這條路就像塞住的酒壺嘴,誰也過不去瞭。不管誰遇到那頭惡魔,都隻能丟下車子,沒命地逃走。眼下排隊的馬車足有三分之一裡格長,而且你也看到瞭,小夥子,周圍都是灌木叢和泥塘,沒法繞路,沒法回頭。我們隻能坐等……”

“管事的呢?”信使輕蔑地問,“他們就這麼傻乎乎地看著,而不是抄起斧頭長矛趕走那怪物,或直接宰瞭它?”

“唉,有人試過瞭。”老車夫驅趕著騾子,隊伍移動的速度明顯加快,“護衛商隊的三個矮人,還有四個打算去卡瑞亞斯要塞參軍的新兵。結果怪物把矮人撕得粉碎,至於那幾個新兵……”

“……跑得可快瞭。”另一個老車夫幫他說完,激動地吐瞭口唾沫。那團唾沫飛出很遠,精準地從兩頭騾子的屁股間穿過,落到地上。“沒等看清蠍尾獅長啥樣就跑嘍,聽說有一個還拉瞭褲子。哦,瞧啊,瞧,小夥子。就是它!那邊!”

“嚷什麼?”阿普利蓋特有些惱火,“你說那個拉褲子的?我沒興趣……”

“不是!是那頭怪物!怪物的屍體!他們正把它抬上馬車!看見沒?”

阿普利蓋特從馬鐙上站起身。盡管天色漸暗,看客眾多,但他還是看到士兵們抬著一具龐大的黃褐色屍體。那頭怪物長著蝙蝠般的翅膀,蠍形長尾無力地垂到地上。伴著歡呼聲,士兵們將怪物屍體抬高,扔到馬車上。拉車的馬匹躁動起來,屍臭和血腥氣令它們不安地嘶叫扭動。

“快點!”為首的軍官沖老車夫喊道,“繼續走!別擋道!”

白胡子車夫一聲吆喝,騾子拉起貨車,在滿是轍印的路上顛簸前行。阿普利蓋特用腳跟輕踢馬腹,走在旁邊。

“看起來,士兵們結果瞭那頭怪物。”

“才不是。”老車夫答道,“那些士兵隻會沖人大呼小叫,說些‘停下!走吧!’之類的廢話。他們也不會急著對付怪物,因為他們請來瞭獵魔人。”

“獵魔人?”

“是啊,”另一個老車夫確認道,“有人記起曾在村子裡見到一個獵魔人,於是他們派人去請。沒多一會兒,他就騎馬從我們身邊經過,頭發是白色的,表情很嚇人,背著一把利劍。不到一小時,前面有人大喊說很快就可以通行瞭,因為獵魔人砍死瞭怪物。果不其然。就在我們準備動身時,小夥子你就來瞭。”

“哎呀,”阿普利蓋特心不在焉地應道,“我在道上跑瞭這麼多年,還從沒見過獵魔人呢。有人親眼看到他打敗瞭怪物?”

“我看到瞭!”一個男孩,頭發亂糟糟的,從另一邊跟上瞭貨車。他騎著一匹帶斑點的灰色瘦馬,有籠頭但沒裝馬鞍。“我全看到瞭!我當時就在最前面,跟士兵一起!”

“瞧瞧他,一個流鼻涕的小鬼,”趕車的老車夫說道,“臉上奶水還沒幹。再聽聽他的口氣,想討打嗎?”

“放過他吧,老人傢。”阿普利蓋特插話道,“馬上要到十字路口瞭,我還得去卡瑞亞斯,現在不打聽一下獵魔人的事以後就沒機會瞭。說吧,孩子。”

“是這樣,”男孩讓馬兒在貨車旁小跑,開口道,“獵魔人找到軍官,說他叫傑洛特。軍官說不管你叫啥,能快點兒幹活就好,還把怪物的位置指給他看。獵魔人上前看瞭一眼。那怪物離他超過五弗隆遠,但他隻張望一下,就說是頭大得離譜的蠍尾獅。還說隻要付兩百克朗,他就馬上宰瞭它。”

“兩百克朗?”另一個老頭差點被噎住,“他瘋啦?”

“軍官也這麼說,隻是用詞比較委婉。獵魔人說殺蠍尾獅就得這個價,到哪兒都一樣,還說那怪物會在路上一直待到審判日降臨。軍官說他不會付這麼多,他可以等那怪物自己飛走。獵魔人說不可能,因為它又餓又生氣,就算飛走也會很快回來,因為這是它的狩獵領……領……領地……”

“你這渾小子,哪來這麼多廢話?”趕車的老頭發起火來。他想用握住韁繩的手擤鼻涕,卻沒能成功。“快告訴我們到底發生瞭什麼!”

“我不正在說嘛!獵魔人說瞭,怪物不會飛走,它整晚都會留在這兒吃那個死騎士,慢慢地吃,仔細地吃,因為騎士穿著盔甲,啃起肉來很費勁。於是幾個商人走瞭出來,七嘴八舌地跟獵魔人討價還價,說他們會找人湊錢,先付他一百克朗。獵魔人說那可是蠍尾獅,老危險瞭,叫他們省下那一百克朗擦屁股去,他才不會為這點兒錢出生入死。然後軍官開始發火,說真他媽見鬼,獵魔人生來不就要出生入死嗎?獵魔人生來不就是幹這個的嗎?就像屁股天生用來拉屎一樣。但我看得出,那些商人生怕獵魔人一氣之下離開,就說願意付一百五十克朗。於是獵魔人拔出長劍,頭也不回,沿路朝那怪物走去。軍官在他身後比畫個驅邪的手勢,還往地上吐口唾沫,說真搞不懂,天底下怎麼會有如此可憎的生物?有個商人說,如果軍隊能肅清擋路的怪物,而不是跑到森林裡抓捕精靈,誰還需要找獵魔人嘛……”

“又講廢話。”老車夫打斷他,“說你看到什麼就行瞭。”

“我看到,”男孩驕傲地說,“獵魔人騎瞭一匹帶白斑的栗色母馬。”

“管它什麼馬!你看到獵魔人怎麼砍死怪物瞭?”

“呃……”男孩支吾起來,“沒有……我被人群擠到後面。人人都在大喊大叫,馬也受驚瞭,這時……”

“我說啥來著?”老車夫輕蔑地說,“他連屁都沒看見,這個小鼻涕精。”

“但我看到獵魔人回來瞭!”男孩憤憤地說,“那個軍官倒是全看見瞭,他的臉白得像鬼一樣,還跟手下人小聲嘀咕,說一定是魔法或精靈的把戲,不然普通人揮劍怎麼可能那麼快……獵魔人走瞭回來,從商人手裡接過酬勞,然後上馬離開瞭。”

“唔。”阿普利蓋特輕聲道,“他走瞭哪條路?是去卡瑞亞斯嗎?如果是的話,也許我能追上他,至少看他一眼……”

“不是。”男孩答道,“他在十字路口轉道去瞭多裡安,走得很急。”

*******

獵魔人很少做夢,就算做瞭醒來也會基本忘光,哪怕是在做瞭噩夢之後——其實隻要他做夢,通常都是噩夢。

這一次也是噩夢,但獵魔人至少記得一些細節。在諸多模糊不清又令人不安的形體當中,有個影子清晰地顯現出來,模樣怪異而充滿不祥,話語費解又滿懷惡意。是希瑞,但不是他記憶中來自凱爾·莫罕的希瑞。她策馬飛奔,銀灰色的頭發隨風飄蕩——正如他們在佈洛克萊昂森林初見時那樣,隻是她的頭發更長瞭。她騎馬經過時,他想對她大喊,卻發不出聲音。他想追上去,大腿以下卻像陷進瞭泥塘。希瑞似乎沒看見他,徑直打馬狂奔,沖進黑夜,沖進奇形怪狀的赤楊與活物般揮舞枝條的柳樹之間。他看到她身後有追兵。一匹黑馬緊隨而至,馬上坐著個黑甲騎士,頭盔飾有猛禽的雙翼。

他動彈不得,也沒法出聲,隻能眼睜睜看著翼盔騎士追上希瑞,揪住她的頭發,將她拽下馬鞍,拖著她飛馳而去。他眼睜睜看著希瑞因痛苦而扭曲的臉,看著她嘴唇扭曲,發出無聲的哭泣。醒醒!他無法忍受這樣的噩夢,隻好大聲命令自己。醒醒!快醒醒!

他醒瞭。

他一動不動躺瞭很久,回憶夢中的一幕幕。然後他坐瞭起來,從枕頭下取出一隻錢袋,飛快地清點那些十克朗一枚的硬幣。昨天的蠍尾獅換來一百五十克朗。在卡瑞亞斯附近的小村,村長委托他殺瞭一頭霧妖,付瞭五十克朗。巴多夫的幾位居民請他消滅附近的狼人,同樣是五十克朗。

一隻狼人五十克朗,數目相當可觀,因為活兒很簡單。那隻狼人甚至沒有反抗。它被獵魔人驅趕到沒有其他出口的山洞裡,然後跪在地上,等著對方手起刀落。獵魔人甚至有點不好意思。

但他需要這筆錢。

不到一個小時後,他在多裡安鎮的街頭騎馬緩行,尋找那條熟悉的小巷,還有那塊熟悉的招牌。

*******

招牌上寫的是“柯德林格與芬恩,法律咨詢及相關業務”,但傑洛特清楚得很,柯德林格與芬恩從事的生意與法律幾乎毫不沾邊,而這對合夥人自身有大把的理由離法律或執法官越遠越好。至於這兩人的客戶是否明白“咨詢”這個詞的含義,他也深表懷疑。

矮樓底層沒有任何入口:隻有一扇閂死的門,後面多半是馬車房或馬廄什麼的。想要進去,你首先得繞到建築物後部,走進滿是雞鴨的泥濘庭院,從那兒下幾級臺階,穿過一條狹窄的地道,再經過一段昏暗擁擠的走廊。然後,你才能看到一扇堅固的鑲釘紅木大門,碩大的黃銅門環做成獅頭的形狀。

傑洛特敲敲門,然後飛快地抽回手。他知道,門裡的機械裝置能透過門釘間的暗孔射出二十枚一寸長的鐵刺。理論上說,鐵刺隻會在有人撬鎖,或者柯德林格與芬恩按下觸發裝置時射出,但傑洛特清楚一個多次印證過的事實:所有機械裝置都不可靠,它們總在不該運作時運作,反之亦然。

這扇門肯定裝有某種裝置——也可能是魔法——可以辨認來客。就像今天,他叩響門環,沒聽到門內傳來詢問,也沒人要他開口,門就開瞭,柯德林格站在門口。應門的總是柯德林格,不是芬恩。

“歡迎,傑洛特,”柯德林格說,“進來吧。不用貼著門框,我已經把安全裝置拆掉瞭。幾天前就有零件壞瞭。它突然觸發,在一個小販身上鉆瞭幾個窟窿。趕緊進來。你有活兒要交給我?”

“不。”獵魔人說著,走進寬敞昏暗的前廳。這裡一如既往地散發著淡淡的貓味兒。“不是給你。給芬恩。”

柯德林格大笑起來,這也證實瞭獵魔人的猜測:芬恩根本不存在,隻是用來蒙騙修士長、郡長、收稅員和柯德林格厭惡的其他人的。

他們走進辦公室,這裡光線更亮一些,因為它位於最頂層,大半個白天,陽光都會照進緊閉的窗戶。傑洛特坐進客戶專用的椅子。

在傑洛特對面,柯德林格坐進橡木書桌後面的軟墊扶手椅。他自詡“律師”,聲稱凡事都能做到。無論是誰,一旦有瞭困難、遇到麻煩,都可以來找柯德林格,然後很快就能收到貿易夥伴欺瞞自己、從事不法行為的證據,或得到無須擔保與抵押的貸款,或發現在長長的債權人名單中,隻有自己得到瞭聲明破產的欠債方的賠償。他能贏得遺產,即便富有的叔叔威脅一個子兒也不會留。他會打贏繼承權官司,哪怕最堅決的親戚也會出人意料地收回自己的要求。他的兒子會離開地牢,縱然證據確鑿仍能找回清白,或在證據突然消失的情況下被無罪釋放。隻要柯德林格和芬恩插手,證據總會神秘蒸發,證人也會突然修改先前的證詞。追求他們女兒的騙婚者會轉移目標,他們妻子的情人、或勾引他們女兒的混混則會在不幸的意外中斷手斷腳——至少斷一隻手。他的死敵或其他麻煩制造者會就此收手,甚至以後不會再有人見過或聽說過他們。沒錯,隻要你有麻煩,你就可以前往多裡安鎮,找到柯德林格與芬恩的辦事處,敲響紅木門。“律師”柯德林格會站在門口,矮小瘦削,頭發斑灰,臉色病態蒼白,好像很少出門呼吸新鮮空氣似的。柯德林格會帶你去他的辦公室,然後坐進扶手椅,抱起一隻黑白相間的大公貓,放到膝上輕輕撫摸。

他們兩個——柯德林格與公貓——會用同樣黃綠色的雙眼,帶著同樣令人不安且不快的眼神,打量著客戶。

“我收到瞭你的信,”柯德林格與公貓一起,用黃綠色的眸子上下打量著獵魔人,“丹德裡恩也來過瞭。幾周前他經過多裡安,向我透露瞭一點你的擔心。但他沒說多少。真的,沒多少。”

“是嗎?真讓我吃驚。我第一次聽說丹德裡恩也能管住他的嘴。”

“丹德裡恩說得少,”柯德林格板起臉,“因為他知道得也少。他甚至沒把知道的東西全說出來,因為你明確禁止過。你為何對人如此缺乏信任?更別提我還是你的同行。”

這話顯然惹惱瞭傑洛特。柯德林格可以假裝沒看見,但他的貓不行。它睜大眼睛,露出白色的尖牙,發出幾不可聞的嘶嘶聲。

“別招惹我的貓。”律師輕輕摸貓,安慰著它,“我叫你同行讓你不高興瞭?但這是事實。我也是個獵魔人。我也幫人擺脫怪物和可怕的麻煩。而且我也會收錢。”

“這可不一樣。”傑洛特忍住公貓惱人的目光,低聲說道。

“的確。”柯德林格表示贊同,“你是過時的獵魔人,而我是遵循時代精神的現代獵魔人。所以你很快會失業,而我的生意蒸蒸日上。很快這世上就不會再有吸血妖鳥、翼龍、安卓噶獸和狼人瞭,但無賴永遠不會絕種。”

“可是柯德林格,你幫助的對象大多也是無賴。有麻煩的窮人雇不起你。”

“窮人一樣雇不起你。窮人誰都雇不起,所以才叫窮人。”

“你的說法真是邏輯分明,而且如此新穎,簡直讓我著迷。”

“真話一直擁有這等效力。還有一個真相是:我們這一行的原則和關鍵就是認錢不認人。你那套做法已經過時瞭,而我的生意卻會發展壯大。”

“好吧好吧。我們還是談正事吧。”

“是該談正事瞭。”柯德林格點點頭,又摸摸那隻貓,後者弓起脊背,發出響亮的呼嚕聲,爪子用力按著他的膝蓋。“但我們得把事務按照重要程度排個序。首先,我的朋友,費用是二百五十諾維格瑞克朗。你錢夠嗎?還是說你光顧著救助有困難的窮人瞭?”

“首先,我們得確認你的水平是否值這些錢。”

“那你自己決定吧,”律師冷冷地說,“最好快點兒。等你想好瞭,請把錢放到桌子上,然後再說其他的。”

傑洛特從腰間解下錢袋丟過去,動作一點也不優雅。袋子落到桌上,硬幣叮當作響。公貓輕巧地跳下柯德林格的膝蓋,跑開瞭。律師數都沒數,直接把錢袋掃進抽屜。

“你嚇到我的貓瞭。”他的話裡帶著毫不掩飾的責備。

“請原諒,我還以為錢幣聲最不可能嚇到它。告訴我你發現瞭什麼。”

“那個裡恩斯,”柯德林格開始講述,“就是讓你很感興趣的那位,是個相當神秘的角色。我查出他曾在班·阿德的巫師學院學習過兩年,但因為偷東西被趕出瞭學院。像以往一樣,科德溫王國的情報機構一直等在學院外,裡恩斯當然也接受瞭招募。我不知道他為科德溫的情報部門做過些什麼,但巫師學院的退學生向來會被訓練成殺手。這些與你知道的有出入嗎?”

“完全沒有。繼續。”

“我的下一條情報來自辛特拉。在卡蘭瑟王後統治時期,裡恩斯曾在辛特拉的地牢服過刑。”

“原因是?”

“因為欠債,你能相信嗎?不過他沒待多久,因為有人替他連本帶利還清瞭欠款,又把他弄出瞭監獄。整個交易在銀行進行,他的資助人匿名到場。我本想查清那人的身份,但與四傢銀行交涉之後,我放棄瞭。把裡恩斯弄出來的人是個行傢,為瞭不暴露身份,他花費瞭不少精力。”

柯德林格沉默下來,用手帕掩住嘴巴,響亮地咳嗽著。

“戰爭剛剛結束,裡恩斯閣下便又突然出現在索登、安格林和佈魯格。”咳嗽瞭一陣,柯德林格擦擦嘴唇,又低頭看看手帕,再度開口,“他完全變瞭個人,至少言行舉止與揮霍的金錢數量都有瞭很大改變。但是,盡管身份早已不同,這個厚顏無恥的狗崽子卻沒有絲毫掩飾的意思:他還用‘裡恩斯’這個名字。這人開始專心尋找某個特定團體,準確地說,是一個年輕的女性團體。他拜訪瞭安格林轄區的德魯伊教徒,就是收養戰爭孤兒的那些。不久之後,有人在附近的森林裡找到一位德魯伊殘缺不全的屍體,身上有被拷打的痕跡。後來,裡恩斯出現在河谷地區……”

“我知道。”傑洛特插嘴道,“我知道他對河谷那戶農傢做瞭什麼。我付你二百五十克朗不是要聽這些。到目前為止,我沒聽過的隻有巫師學院和科德溫的情報機構,其餘我都知道。我知道裡恩斯是個殘忍的殺手。我知道他是個自大的無賴,連化名都懶得用。我知道他為某人效勞。可是,柯德林格,他的雇主究竟是誰?”

“是個巫師,他把裡恩斯弄出瞭地牢。你自己說過——丹德裡恩也確認過——裡恩斯會用魔法。真正的魔法,不是巫師學院退學生懂的那點皮毛。也就是說,有人在支持他,給他配備瞭各種護身符,多半還秘密訓練過他。某些官方承認的從業巫師會在私下收他這樣的學徒與聽差,叫他們幹些非法的臟活兒。在巫師的行話裡,這叫‘豢養’。”

“在魔法師的豢養下,裡恩斯應該會用偽裝魔法。但他既沒改名,也沒改換容貌,甚至沒把被葉妮芙燒傷的疤痕去掉。”

“這恰好證明他是被豢養的。”柯德林格咳嗽幾聲,用手帕擦拭嘴唇,“因為魔法偽裝根本不算偽裝:隻有一知半解的人才會用那東西。如果裡恩斯用魔法護罩或幻象面具隱藏身份,會立刻觸發魔法警報,而現在幾乎每座城市的大門都配備瞭這種警報。巫師能立刻察覺幻象面具的存在,即便在人堆裡,裡恩斯也會吸引他們的註意力,就像耳朵冒火、屁股噴煙一樣醒目。所以我重復一遍:裡恩斯在為某個巫師賣命,他現在的行事方式就是為瞭避免其他巫師的註意。”

“有人說他是尼弗迦德帝國的探子。”

“我知道。比如說,瑞達尼亞情報機構的首腦迪傑斯特拉就這麼認為。迪傑斯特拉很少出錯,所以我們可以假設,他這次也說對瞭。但一種身份與另一種身份並不抵觸。巫師的聽差也可以是尼弗迦德帝國的探子。”

“你是說,有個官方認可的巫師通過裡恩斯為尼弗迦德帝國打探消息?”

“胡說八道。”柯德林格咳嗽幾聲,專註地看著手帕,“為尼弗迦德帝國打探消息的巫師?為瞭什麼?錢嗎?可笑。指望恩希爾皇帝獲勝,然後在他手下加官進爵?更荒唐瞭。誰都知道,恩希爾·瓦·恩瑞斯對巫師十分提防。在尼弗迦德帝國,巫師所受的待遇,這麼說吧,跟馬夫差不多,權力也不比馬夫大更多。我們那群剛愎自用的巫師怎麼可能為這樣的皇帝賣命?菲麗芭·艾哈特,可以對瑞達尼亞的維茲米爾王發號施令;薩賓娜·葛麗維希格,在科德溫的亨賽特王發言時敢一拳砸到桌上,命令國王閉嘴;還有洛格伊文的威戈佛特茲,最近竟以事務繁忙為由,回絕瞭亞甸的德馬維王——他們會嗎?”

“說重點,柯德林格。這些究竟跟裡恩斯有什麼關系?”

“很簡單。尼弗迦德的情報機構想招徠某個巫師的聽差,以此拉攏那個巫師。就我所知,裡恩斯絕不厭惡尼弗迦德帝國的錢財,而且多半會不假思索地背叛他的主子。”

“你這才是胡說八道。裡恩斯隻要背叛一次,他的巫師主子便會得知,裡恩斯會被立刻絞死。這還算他走運。”

“你的想法像個孩子,傑洛特。沒人會絞死間諜,隻會利用他們。你可以把假情報塞給他們,讓他們充當雙重間諜……”

“那就別說連孩子也懶得聽的廢話,柯德林格。我對情報工作和政治都沒啥興趣。裡恩斯一直找我的麻煩,我要知道原因及幕後主使。看來幕後主使是個巫師,但究竟是誰?”

“還不知道,但我很快就會查清。”

“‘很快’?”獵魔人喃喃道,“對我來說卻太遲瞭。”

“我有什麼法子?”柯德林格嚴肅地說,“你陷入瞭困境,傑洛特,但來找我是正確的:我知道怎麼幫他人解困。事實上,我已經開始著手瞭。”

“真的?”

“真的。”律師把手帕舉到唇邊,咳嗽起來,“你要明白,我的朋友,除瞭巫師及尼弗迦德帝國,這場遊戲還有第三方。有人拜訪過我。那些人——聽好瞭——是弗爾泰斯特王手下情報機構的探子。他們有瞭麻煩:國王命令他們搜尋某位失蹤的公主。那些探子發現,找她一點也不容易,於是決定招募一位擅長解決難題的專傢。而向專傢說明情況時,他們暗示某個獵魔人可能對失蹤的公主相當瞭解,說他甚至可能知道她的下落。”

“那位專傢怎麼說?”

“他首先表示驚訝。尤其令他震驚的是,按照傳統,先前提到的獵魔人本該被關進地牢,在嚴刑拷打之下說出他所知的一切,甚至為瞭讓審問者滿意,憑空編出許多故事。但事實並非如此。探子說上級禁止他們這麼做。他們解釋說,獵魔人的神經系統異常敏感,一旦遭受拷打——他們描述得可謂繪聲繪色——大腦裡的某根血管就會爆裂,然後一命嗚呼。但上級確實命令過他們尋找那位獵魔人。他們發現這項任務同樣棘手。專傢贊揚瞭探子良好的判斷力,並告訴他們,兩周後再回來找他。”

“他們照做瞭?”

“當然照做瞭。那位專傢——也就是現在將你視為客戶之人——向探子們提供瞭有力的證據,表明獵魔人傑洛特過去沒有、將來也不可能與失蹤的公主有任何關聯。專傢還找到一個證人,他親眼見到公主香消玉殞——希瑞菈公主,卡蘭瑟的孫女,帕薇塔的女兒,早在三年前就死於安格林的難民收容所。她死於白喉病,臨死前還承受瞭巨大的痛苦。恐怕你不會相信,但那些泰莫利亞探子聆聽證人講述時,眼眶中都噙滿淚水。”

“我的眼中也噙滿瞭淚水。但我想,那些泰莫利亞探子肯定不會——或者不想——付你超過二百五十克朗吧?”

“你的諷刺讓我心痛,獵魔人。我幫你擺脫瞭困境,你非但不感激,還要傷我的心。”

“請原諒,我很感激。但柯德林格,弗爾泰斯特王為何命令探子搜尋希瑞?假如他們找到她,又會怎麼做?”

“哦,你的頭腦真夠遲鈍的。當然是殺瞭她嘛。他們把她當成辛特拉王位的覬覦者,對這種人,隻有一種處理辦法。”

“這可說不通啊,柯德林格。辛特拉的王位早跟王宮、城市與整個國傢一起化成瞭灰燼。現在統治那兒的是尼弗迦德帝國。弗爾泰斯特很清楚這一點,其他國王也一樣。一個根本不存在的王位,希瑞怎麼覬覦?”

“來吧,”柯德林格站起身,“我們一起找出這個問題的答案。在此期間,我會給你一個信任我的理由……那幅畫上有什麼,讓你這麼感興趣?”

“畫上有許多窟窿,像被啄木鳥連啄瞭幾個月。”傑洛特看著書桌對面墻上的金框畫像,“上面還有個少見的傻瓜。”

“那是先父。”柯德林格臉上略微露出苦相,“的確是個少見的傻瓜。我把他的畫像掛在這兒,就為經常見到他,好引以為戒。來吧,獵魔人。”

他們來到走廊。公貓原本躺在地毯中間,一隻後爪彎成奇怪的角度,正舔得熱火朝天。它看到獵魔人,立刻爬瞭起來,消失在走廊的黑暗裡。

“傑洛特,貓為什麼不喜歡你?是不是跟你的……”

“是。”他打斷道,“沒錯。”

一塊紅木墻板悄無聲息地滑開,露出一條秘密通道。柯德林格先行進入。墻板在他們身後合攏,無疑是用魔法驅動,但二人並未被籠罩在黑暗中。光芒從密道另一頭傳來。

密道盡頭的房間又冷又幹,空氣中飄浮著塵灰與蠟燭的味道,沉重而壓抑。

“來見見我的搭檔,傑洛特。”

“芬恩?”獵魔人笑道,“你在開玩笑吧。”

“哦,我可沒有。承認吧,你以為芬恩根本不存在!”

“沒這回事。”

緊挨低矮天花板的書櫃和書架間傳來一陣嘎吱聲,片刻過後,一臺奇特的工具出現在傑洛特眼前。那是一把帶輪子的高背椅,上面坐著個小矮子,瘦削的肩膀頂著不成比例的大頭。那人沒有雙腿。

“介紹一下,這位是雅各佈·芬恩,”柯德林格說,“飽學的法律學傢,我的搭檔兼重要同事。這位是我們的客人與客戶……”

“……利維亞的傑洛特,獵魔人。”矮個子微笑著替他說完,“一點兒也不難猜。我跟進這案子有幾個月瞭。跟我來,閣下們。”

他們跟著嘎吱作響的椅子,走進書櫃的迷宮。書櫃上裝滿瞭書籍,就連牛堡大學的圖書館都會眼紅。傑洛特判斷,這些古籍應該是柯德林格與芬恩兩傢歷經數代人努力才收羅來的。他為對方表現出的信任而高興,也為終於有機會與芬恩見面而欣喜。但他清楚,盡管芬恩是實實在在的真人,其形象卻有一部分純屬虛構。想象中的芬恩——柯德林格從不犯錯的摯友——本該經常前往海外,而眼前這個法學專傢卻隻能坐在椅子裡,多半從沒離開過這棟矮樓。

房間中央,燈光格外明亮,還有張低矮的講臺,就算坐著那張怪椅子也能夠著,上面堆滿瞭書籍、羊皮與牛皮紙卷、厚厚的紙張、成瓶的墨水、成捆的羽毛筆及數不清的神秘器具。但並非所有東西都令人費解,傑洛特認出瞭制作印章的模具,還有擦除公文內容的鉆石矬。講臺中間放著一臺小型連發投石弩,旁邊則是用拋光水晶制成的大號放大鏡,上面蓋著一塊絲絨。這種放大鏡相當罕見,且價格不菲。

“芬恩,找到新東西瞭?”

“算不上。”芬恩微笑著說。他的笑容十分和藹,討人喜歡。“我把裡恩斯可能的雇主清單縮減到二十八名巫師……”

“先不管那個,”柯德林格趕忙打斷他,“眼下我們對另一件事更感興趣。請你為傑洛特指點迷津:為什麼四個王國的探子會對失蹤的辛特拉公主展開大規模搜索。”

“那個女孩的血管裡流著卡蘭瑟王後的血。”芬恩露出驚詫的表情,仿佛這事本該不言自明,“她是王族末裔,而辛特拉王國擁有可觀的戰略價值和政治影響力。讓王位覬覦者待在勢力范圍外會引發諸多不便,如果她受到敵人的感化,可能還會招來危險。比方說,尼弗迦德帝國的感化。”

“據我所知,”傑洛特說,“辛特拉的律法禁止女性繼位。”

“的確如此。”芬恩贊同,隨後笑瞭笑,“但女人可以成為別人的妻子和男性繼承人的母親。四個王國的情報機構都已得知裡恩斯在瘋狂搜尋那位公主,他們相信,他的目的正是如此,所以四大王國決定阻止公主嫁做人婦並生兒育女——用一個簡單但行之有效的辦法。”

“可公主已經死瞭。”柯德林格說。聆聽芬恩解說時,他看到傑洛特的表情發生瞭變化。“密探們探查到這一點,於是叫停瞭搜捕行動。”

“隻是暫時的。”獵魔人努力保持冷靜,讓語氣不帶任何感情,“謊言遲早會被揭穿。另外,王傢密探隻是參與遊戲的一方而已。那些探子——你自己說的——尋找希瑞隻為打亂其他人的計劃,而其他人恐怕不會輕信這條假情報。我雇你是要確保那個孩子的安全。你有什麼計劃嗎?”

“我們確實有個想法。”芬恩瞥瞭眼搭檔,見對方沒有阻止他的意思,便繼續說道,“我們想把一條消息散播出去——謹慎而廣泛地散播出去——就說不管希瑞菈公主還是她的任何男性子嗣,都沒有權力繼承辛特拉的王位。”

“在辛特拉,女方向來沒有繼承權。”柯德林格又壓住一陣咳嗽,解釋道,“隻有男方才可以。”

“完全正確。”淵博的法學傢贊同道,“傑洛特剛才也這麼說。這是自古相傳的律法,就連女魔頭卡蘭瑟也無法廢除——雖說她嘗試過。”

“她想用陰謀廢除這條律法,”柯德林格用不容置疑的語氣說,又用手帕擦擦嘴唇,“非法的手段。解釋一下,芬恩。”

“卡蘭瑟是達格拉德國王與艾達莉亞王後的獨生女。雙親死後,她極力反對貴族階層的幹預,因為他們隻將其看作下一任國王的妻子,而她卻想成為至高無上的統治者。考慮到習俗律法與延續王朝的需要,她勉強答應嫁給一位王子,與配偶共同執政,當然瞭,後者的地位將與傀儡無異,於是老貴族們表示反對。當時的卡蘭瑟有三個選擇:發動內戰;讓位給另一傢系的繼承人;或是嫁給艾賓王國的王子羅格納。她選擇瞭第三條,然後……在羅格納的陪伴下,卡蘭瑟開始瞭對全國的統治。她生來不願屈服於人,也不甘心自己的女性身份。她是‘辛特拉的雌獅’。雖然羅格納才是名義上的統治者,但從來沒人叫過他‘雄獅’。”

“卡蘭瑟非常努力想生個兒子,”柯德林格接過話頭,“但事與願違。她生下瞭女兒帕薇塔,隨後兩次流產,她知道自己再也沒法生兒育女瞭。她的全部計劃化為泡影。這就是女人的宿命,飽受蹂躪的子宮毀滅瞭她比天還高的野心。”

傑洛特臉色一沉。“柯德林格,你說話真夠粗魯的。”

“我知道,但更粗魯的是現實。羅格納開始追求其他年輕公主,隻要屁股大好生育就行,最好來自從曾曾祖母算起便多子多孫的傢族。卡蘭瑟發現自己的地位正在動搖。每一頓飯、每一杯酒都蘊藏著死亡,每次狩獵都可能以不幸的意外作結。有不少證據暗示,辛特拉雌獅決定主動出擊,於是羅格納死瞭。當時的王國正天花肆虐,國王之死沒引起任何人驚訝。”

“有點明白瞭。”獵魔人看似心平氣和地說,“我知道你們想謹慎而廣泛地散播什麼消息瞭。你們想聲稱希瑞是下毒者和殺夫者的外孫女?”

“別想太多,傑洛特。繼續,芬恩。”

“卡蘭瑟救瞭自己的命,”芬恩微笑著說,“但王冠卻比從前離她更遠。羅格納死後,雌獅企圖攫取絕對權力,但貴族階層再度強烈反對,理由仍是不可違背傳統與律法。坐在辛特拉王位上的應是國王,而非女王。最後的結果很明顯:隻要年幼的帕薇塔長到有一丁點兒像女人,她就必須嫁給適合成為新任國王之人。他們不會再為無法生育的卡蘭瑟安排第二場婚姻,辛特拉雌獅最多隻能當上王太後。更讓她無法容忍的是,帕薇塔的丈夫說不定會完全奪走王太後的權力。”

“我又要開始粗魯瞭。”柯德林格警告說,“卡蘭瑟拖延瞭帕薇塔的婚期。女孩十歲和十三歲時各有一次訂婚機會,但都被母親破壞瞭。貴族階層要求帕薇塔在十五歲生日之前必須出嫁,卡蘭瑟隻能同意,但她的目的已經達到瞭。帕薇塔當瞭太久處女,春心萌動,以致被親近她的第一個男人破瞭瓜——對方還是個被人下咒的怪物。其中涉及一些超自然狀況,預言、巫術、承諾……還有意外律什麼的?我說得對嗎,傑洛特?接下來的事你應該還記得。卡蘭瑟把一位獵魔人帶去辛特拉王國,後者惹出瞭好一番是非。獵魔人不知自己被人操縱,稀裡糊塗地為怪物烏奇翁驅除瞭詛咒,讓他與帕薇塔結成連理,也讓卡蘭瑟保住瞭王座。帕薇塔嫁給怪物的事實——盡管魔法已被解除——令貴族們大為震驚,連雌獅與伊斯特·圖爾塞克結婚都顧不上管瞭,畢竟史凱利格群島的王公比流亡的烏奇翁體面得多。就這樣,卡蘭瑟繼續統治王國。而伊斯特與所有島民一樣,對辛特拉雌獅太過尊敬,從不反對她的任何決定,他本人又懶於國王的職責,幹脆將統治權拱手讓出。卡蘭瑟則憑借各種藥劑與靈藥,把丈夫拖到床上日夜歡愉。她想統治到人生的最後一天,就算當不上王太後,有個兒子也很好嘛。但我先前說過瞭,縱然心比天高,可惜……”

“對,你說過瞭,不用再重復一遍。”

“可惜太遲瞭。帕薇塔公主——怪人烏奇翁的妻子——甚至在結婚典禮上都穿著寬松到可疑的裙子。卡蘭瑟也改變瞭原先的計劃:就算不能通過自己的兒子統治王國,那帕薇塔的兒子也行啊。可帕薇塔生的還是女兒。這算什麼?詛咒嗎?當然帕薇塔還可以生兒育女,我是說,原本可以,因為後來發生瞭不可思議的意外,帕薇塔與怪人烏奇翁在一場無法解釋的海難中雙雙死去。”

“柯德林格,你是不是暗示得太多瞭?”

“我隻想解釋清楚狀況,僅此而已。帕薇塔死後,卡蘭瑟悲痛欲絕,但她的悲傷沒能持續太久。外孫女成瞭她最後的希望。帕薇塔的女兒希瑞菈。希瑞,這個小惡魔的化身,把王宮攪得天翻地覆。在有些人眼裡,她是個小寶貝兒,尤其在那些老人眼中,因為她跟孩提時的卡蘭瑟實在太像瞭。但在其他人看來……她卻是個換生靈,是怪物烏奇翁的女兒,其所有權還屬於某個獵魔人。現在我們要說到重點瞭:卡蘭瑟的小寵兒是她親自培養的接班人,得到的待遇與卡蘭瑟本人幾乎相同,可在某些人眼裡,這幼獅雖流著雌獅之血,卻依然沒有繼承王位的資格。希瑞菈是個不該出生的孩子。帕薇塔的婚姻是錯誤的結合,她讓王室血統混入瞭出身不明的流亡者的劣等血統。”

“你還真是能言善辯,柯德林格。但事實不是這樣。希瑞父親的血統一點也不低劣,他是個王子。”

“你說什麼?我都沒聽說過。他來自哪個王國?”

“南方王國之一……梅契特……?對,沒錯,他來自梅契特。”

“有意思。”柯德林格喃喃道,“梅契特自古以來就位於尼弗迦德帝國的邊境地區,是麥提那行省的一部分。”

“但它是個王國,”芬恩插嘴道,“由國王統治。”

“是被恩希爾·瓦·恩瑞斯統治。”柯德林格糾正道,“坐在王位上的人得對恩希爾惟命是從。既然說到這個,你去查查恩希爾扶植的國王是誰。我不記得瞭。”

“這就查。”芬恩說著,推動椅子上的輪子,吱吱嘎嘎地朝一隻書櫃挪去。他取下一大捆厚厚的卷軸,開始查看,看完直接丟到地板上。“唔……在這兒。梅契特王國。王族的紋章四等分,主色是天藍與赤紅,第一和第四部分是銀色的魚,第二和第三部分是同樣的王冠……”

“讓紋章學見鬼去。芬恩,查查國王,國王是誰?”

“‘公正的’豪耶特。以選舉的方式……”

“……被尼弗迦德的恩希爾選中。”柯德林格冷冷地斷言道。

“對……就在九年前。”

“不是他。”律師飛快地盤算一下,“我們要找的不是他。他的前任是誰?”

“稍等。找到瞭。埃克斯帕克,死於……”

“死於急性肺炎,肺部被恩希爾的刺客或‘公正的’豪耶特用匕首刺穿。”柯德林格再次展示出他的洞察力,“傑洛特,埃克斯帕克這個名字讓你想起什麼沒有?他就是烏奇翁的父親?”

“對。”獵魔人思索片刻,“埃克斯帕克。我記得多尼是這麼稱呼他的父親。”

“多尼?”

“烏奇翁的真名。他是個王子,是埃克斯帕克的兒子……”

“不對。”芬恩盯著卷軸說,“所有兒女都有記錄。婚生子:奧姆、戈姆、托姆、霍姆、岡薩雷斯。婚生女:艾麗婭、瓦莉婭、妮娜、鮑琳娜、瑪爾維娜、艾姬緹娜……”

“我收回對尼弗迦德皇帝和‘公正的’豪耶特的誹謗。”柯德林格嚴肅地宣佈,“埃克斯帕克並非死於謀殺,而是縱欲過度而死。我猜他還有私生子女,對吧,芬恩?”

“的確,還不少。但沒有多尼的名字。”

“沒指望你能找到他。傑洛特,你的烏奇翁不是真正的王子。就算埃克斯帕克有這麼一個私生子,他也無權使用王子頭銜——尼弗迦德的立場暫且不論,光是奧姆、戈姆,還有岡薩雷斯那幫婚生子就不會承認他,更別說婚生子生下的眾多合法子嗣瞭。嚴格地講,帕薇塔的婚姻的確是場錯誤。”

“所以,作為錯誤婚姻的結晶,希瑞也就無權繼承王位嘍?”

“完全正確。”

芬恩轉動輪子,吱吱嘎嘎地來到講臺前。

“這隻是個理論依據。”他抬起碩大的腦袋,“純屬理論而已。別忘瞭,傑洛特,我們既不是在為希瑞菈公主爭取王冠,也不是在剝奪她的繼承權。我們散播謠言是為讓人知道,即便利用這個女孩,也沒法得到辛特拉的王位,如果有人一意孤行,必定會招來許多反對和質疑聲。這個女孩將不再是政治遊戲中的重要棋子,她會變成無名小卒。這一來……”

“他們就會留她一命。”柯德林格面無表情地替他說完。

“從嚴格意義上講,”傑洛特問,“你們的理論依據有多大說服力?”

芬恩看看柯德林格,又看看獵魔人。

“不算太大。”他承認道,“盡管血統不純,希瑞菈畢竟是卡蘭瑟的外孫女。在普通的王國,她也許會被趕下臺,但如今的局勢並不普通。雌獅血脈擁有顯著的政治價值……”

“血脈……”傑洛特擦擦額頭,“柯德林格,‘上古血脈之子’是什麼意思?”

“我不知道。有人這麼稱呼過希瑞菈?”

“對。”

“誰?”

“是誰不重要。這是什麼意思?”

“Luned aep Hen Ichaer,”芬恩推著輪子離開講臺,突然開口道,“或許不該用‘之子’,而該是‘上古血脈之女’。唔……上古血脈……我聽過這個說法。記不太清瞭……我想應該跟某個精靈預言有關。在某些版本的伊絲琳預言中——比較古老的那種——我記得提到過上古精靈血脈,或者說‘Aen Hen Ichaer’。但我們沒有預言的完整文本,隻能向精靈打聽……”

“夠瞭,”柯德林格冷冷地打斷他,“別一心多用,芬恩。別同時把太多鐵塊放進火爐,也別同時研究太多不解之謎。暫且這樣吧,多謝你。再見瞭,我們收獲良多。傑洛特,勞駕跟我一起回辦公室。”

*******

“太少瞭,對嗎?”回到辦公室,坐進椅子之後,獵魔人確認道。律師坐在書桌後面,面對著他。“酬勞不夠多,對嗎?”

柯德林格從桌上拿起一個星形金屬物體,在指間翻轉幾下。

“沒錯,傑洛特。研究精靈預言對我沒有任何好處,完全是浪費時間和資源。我必須跑到精靈中間尋找聯絡人,因為除他們之外,沒人真正懂得他們的著作。大多數情況下,精靈手稿全是復雜的符號和藏頭詩,有時還有密文。上古語的特點就是模棱兩可——這已經是委婉的說法瞭——而把這種語言寫成文字,甚至會有十種不同的含意。對那些想洞察精靈預言的人類,精靈向來沒有協助的興趣。如今這個世道,人類在森林裡跟松鼠黨流血廝殺,大屠殺也屢見不鮮,光是接近他們都很危險。而且這危險來自雙方。精靈會把你當作間諜,人類會指控你背叛……”

“要多少錢,柯德林格?”

律師沉默片刻,依然把玩著那個金屬星星。

“百分之十。”最後他說。

“什麼的百分之十?”

“別裝傻,獵魔人。事態越來越嚴重瞭,局勢比從前更混亂,而所有人都不清楚狀況時,酬金自然也很難計算,這樣一來,抽成就比固定的酬金更合理。不管你在這個任務中得到多少酬勞,我都要百分之十,減去你已經付我的部分。要不要簽份合同?”

“不用。我不希望你賠本。零的百分之十還是零,柯德林格,我親愛的朋友,這個任務我分文不收。”

“重復一遍,別再裝傻瞭。我不相信你做這些不為私利,也不相信這事背後沒有利益……”

“你相不相信不關我事,但我不會跟你簽合同,也別提什麼抽成瞭。說吧,你幫我搜集這些信息要多少錢。”

“換作別人跟我這麼說話,我早把他踢出去瞭,”柯德林格咳嗽幾聲,“因為他肯定是要蒙騙我。但我落伍的獵魔人朋友,高貴而幼稚的無私很適合你。是你的風格,完全過時,奇妙而可悲,會讓你白白送死……”

“別再浪費時間瞭。多少錢,柯德林格?”

“照舊。總共五百。”

“抱歉。”傑洛特搖搖頭,“我一時拿不出這麼多。至少眼下不行。”

“第一次見面時,我就向你提出過一個建議。現在我可以重復一遍。”律師緩緩地說著,手上仍在把玩那顆星星,“來為我工作吧。你會得到想要的信息,以及其他好處。”

“不,柯德林格。”

“為什麼?”

“你不會明白的。”

“這次你傷的不是我的心,而是我的職業榮譽。大言不慚地說,我相信自己沒有不明白的事。做個徹頭徹尾的混球是我們這行的根本,你卻堅持認為你那過時的謀生方式比我優越。”

獵魔人笑瞭。“完全正確。”

柯德林格又劇烈地咳嗽一陣,他擦擦嘴唇,低頭看著手帕,然後抬起黃綠色的雙眼。

“你仔細看過講臺上那份巫師和女術士的名單瞭?那些就是有可能雇傭裡恩斯的人。”

“看過瞭。”

“沒徹底核實之前,我不會把這份清單交給你。別被你看到的內容影響瞭。丹德裡恩跟我說過,菲麗芭·艾哈特也許知道裡恩斯的雇主是誰,但她不肯吐露秘密。菲麗芭不會保護軟弱的老傢夥,所以裡恩斯的雇主肯定是個重要人物。”

獵魔人一言不發。

“當心,傑洛特。你眼下很危險。有人在耍弄你。有人能精確預測你的行動,甚至可以間接操縱你。不要屈服於傲慢和自以為是。耍弄你的既不是吸血妖鳥,也不是狼人;不是米舍萊兄弟,更不是裡恩斯。上古血脈之子,見鬼。好像辛特拉的王位、巫師、國王和尼弗迦德帝國還不夠似的,現在又多瞭精靈。你得想辦法脫身瞭,獵魔人,用他們預料之外的行動挫敗他們的計劃。切斷那條瘋狂的紐帶——別讓自己再跟希瑞菈扯上關系,把她留給葉妮芙,你自己回凱爾·莫罕,保持低調,躲在群山之間。而我會冷靜又不慌不忙地研究精靈手稿。等我找到關於上古血脈之子的信息,查清相關巫師的身份,你再帶酬勞過來。我們一手交錢,一手交貨。”

“我等不瞭。那個女孩有危險。”

“的確如此。但我知道,在找她的人眼中,你是塊絆腳石。一塊必須無情除去的絆腳石。等他們幹掉瞭你,自然會想辦法對付那個女孩。”

“或者等我脫身,躲進凱爾·莫罕之後。柯德林格,我付你這麼一筆酬勞,不是要聽取這樣的建議。”

律師繼續把玩金屬星星。

“光是為你今天付出的酬勞,我已經忙瞭好一陣子,獵魔人。”他壓下一陣咳嗽,“我給你的建議經過周密的考慮。躲進凱爾·莫罕,銷聲匿跡,叫尋找希瑞菈的傢夥得手吧。”

傑洛特瞇起眼睛笑瞭笑,但柯德林格並未退縮。“我知道自己在說什麼。”他對傑洛特的眼神和笑容無動於衷,“那些傢夥會找到你的希瑞,做他們想做的事。而與此同時,她和你卻會平安無事。”

“麻煩解釋一下。長話短說。”

“我找到一個女孩,出生於辛特拉的貴族傢庭,在戰爭中失去雙親。她待過難民營,如今在幫佈魯格的一位佈商量度並裁剪佈料。她隻有一個特別之處:與‘辛特拉幼獅’的某張畫像頗為相似……想看看嗎?”

“不,柯德林格,我不想。我也不允許你用這種方式解決問題。”

“傑洛特,”律師閉上瞭眼睛,“你這又何必?如果你真想救希瑞……就不該這麼露骨地表現出輕蔑。不,這麼說不大準確。應該說,你有什麼資格蔑視我呢?輕蔑的時代即將降臨,我的獵魔人朋友,人人都行可鄙之事,你必須學會適應。我提出的解決之道很簡單。一個人死,一個人活。你心愛之人會活下去,素不相識的女孩死掉……”

“那我該蔑視誰呢?”獵魔人打斷他,“為瞭心愛之人蔑視我自己?不,柯德林格,放過那個女孩,讓她繼續量佈吧。毀掉那張畫像,燒瞭它。我的二百五十克朗血汗錢已經被你掃進瞭抽屜,看在它的分上,想想別的辦法。我還需要信息。葉妮芙和希瑞已經離開瞭艾爾蘭德,我相信你知道這事。我也相信,你知道她們要去哪兒,知道誰在追她們。”

柯德林格用手指敲打桌面,咳嗽一聲。

“狼忽視警告,還想繼續狩獵。”他說,“真正的獵手將美味的醃魚掛在樹上,充當誘餌。但狼認不清自己已成獵物的事實,徑直朝它撲去。”

“又是這一套。說重點。”

“聽你的。七月初,仙尼德島的加斯唐宮將召開巫師集會,不難猜出葉妮芙也會參加。她很明智地一直轉移,不使用魔法,所以很難確認行蹤。但她一周前還在艾爾蘭德,依我的計算,她三四天之內就會趕到茍斯·維倫,仙尼德島距那兒隻有投石之遙。去茍斯·維倫途中,她肯定會穿過錨地村。如果你即刻出發,還有機會追上追趕她的人。反正肯定有人在追趕她嘛。”

“那些人,”傑洛特惡狠狠地笑瞭,“有沒有可能是王傢密探?”

“不,”律師看著手裡的金屬星星,“不是密探。也不是裡恩斯,他比你聰明,自從跟米舍萊兄弟惹出那場騷動後,他就躲瞭起來,保持低調。而追趕葉妮芙的是三個受雇於人的暴徒。”

“你應該認識他們吧?”

“全都認識,所以我建議你:別招惹他們,也別趕去錨地村。我會動用手頭所有聯絡人和關系,設法賄賂那些暴徒,改寫他們的合同。換句話說,我會鼓動他們轉而對付裡恩斯。如果我成功……”

他突然閉嘴,用力甩出手臂。金屬星星呼嘯著劃過空氣,噌的一聲釘進肖像畫,正中老柯德林格的額頭——它在畫佈上撕開瞭一道口子,小半部分嵌進瞭墻壁。

“還不賴吧?”律師咧嘴笑道,“這叫‘獵戶鏢’,外來發明,我練習一個月瞭,現在從不失手。很有用的。三十尺內,這顆小星星可以一擊斃命,還能藏在袖子或帽簷裡。獵戶鏢是尼弗迦德情報部門的配備品,一年前開始使用。哈哈,如果裡恩斯真是尼弗迦德的探子,卻被獵戶鏢釘進鬢角,那場面一定很有趣……你不想說點什麼?”

“不想,這是你的事。二百五十克朗已經進你的抽屜瞭。”

“當然。”柯德林格連連點頭,“既然你這麼說,那我就放手處理嘍。讓我們默哀片刻吧,傑洛特,用短暫的沉默哀悼裡恩斯即將到來的死亡。見鬼,你皺眉做什麼?你對死者就沒有半點敬意嗎?”

“我當然有。我尊重死者,所以聽不得傻瓜拿這種事開玩笑。你想過自己會怎麼死嗎,柯德林格?”

律師劇烈地咳瞭好一陣,又盯著手帕看瞭很久,然後抬起目光。

“當然,”他平靜地說,“我想過,而且是仔細想過。但我的想法跟你沒有任何關系,獵魔人。如此說來,你會趕去錨地村嗎?”

“會。”

“拉爾夫·佈倫登,外號‘教授’。海默·坎特。小亞夏。你對這些名字有印象嗎?”

“沒有。”

“這三人都是用劍的好手,比米舍萊兄弟厲害得多,所以我建議你使用更可靠的長射程武器,比如這種尼弗迦德飛鏢。想要的話,我可以賣你幾枚。我有的是。”

“多謝,但不必瞭。這東西不實用,飛出去聲音太大。”

“這種呼嘯聲能影響心理,讓目標因恐懼而動彈不得。”

“也許吧,但也會提醒對方。換作是我,就有充分的時間避開。”

“看到飛鏢正面打來,也許你可以。我知道你能躲開箭矢……但從背後的話……”

“背後也一樣。”

“鬼扯。”

“那我們賭一把。”傑洛特冷冷地說,“我轉過身,面對你愚蠢的父親,你朝我丟獵戶鏢。如果打中算你贏,打不中算你輸。你輸瞭,就得想辦法解譯精靈手稿,查清關於上古血脈之子的信息。而且要快,還得準我賒賬。”

“如果我贏瞭呢?”

“你仍然要去解譯,然後把信息告訴給葉妮芙,她會付你錢。無論如何你都不賠本。”

柯德林格打開抽屜,又取出一枚獵戶鏢。

“你覺得我不會跟你打賭。”他用的是陳述語氣,而非疑問。

“不。”獵魔人笑瞭,“我相信你會接受。”

“我懂瞭,你這是激將法。可你忘瞭嗎?我做事向來沒有顧慮。”

“沒忘。畢竟輕蔑的時代即將降臨,而你總會追隨時代的浪潮與精神。你不是說我有種過時的天真嗎?我聽進去瞭,所以打算冒個險。當然,我也希望真能因此得到一些好處。你怎麼說?要賭嗎?”

“賭。”柯德林格捏住金屬星星的一角,站起身來,“在我心裡,好奇永遠勝過判斷力,更別提毫無理由的仁慈瞭。轉過去。”

獵魔人轉過身,看著滿是窟窿的肖像和插在畫佈裡的獵戶鏢。他閉上雙眼。

飛鏢呼嘯而過,砰地嵌進距畫框四寸遠的墻上。

“該死!”柯德林格咆哮起來,“你這婊子養的,居然動都不動!”

傑洛特轉過身,一臉壞笑。

“幹嗎要動?你這一鏢失瞭準頭,我聽得出來。”

*******

旅店裡空空蕩蕩。一個帶黑眼圈的年輕女人,羞怯地側身坐在角落的長凳上,正給孩子喂奶。一個寬肩膀男人,也許是她丈夫,坐在一旁背靠墻壁打盹。還有個人坐在火爐旁的陰影裡,旅店光線昏暗,阿普利蓋特看不清他的長相。

旅店老板抬起頭,看到阿普利蓋特,也註意到他的服飾及胸口的亞甸王族紋章,臉色頓時一沉。阿普利蓋特早就習慣瞭。身為王傢信使,他有資格索要一匹坐騎。王傢法令寫得很清楚:信使有權在任何一座城鎮、村莊、旅店或農莊要求更換新馬,拒絕者將遭受嚴懲。當然瞭,信使必須留下自己的馬,並為新馬寫張收條,馬主人可以由此向治安官提出申訴並得到補償。但這種事誰也說不準,因此信使總會看到厭惡又焦慮的臉:他會不會要求交換馬匹?會不會帶走我們的戈爾達,從此不見蹤影?還是搶走我們從小養大的美人兒?或被寵壞的烏木?當馬匹裝好鞍韂,被牽出馬廄時,阿普利蓋特不止一次見過大哭大鬧、不願離開童年玩伴的孩子,也見過成年人蒼白的臉上寫滿瞭憤懣與無助。

“我不換馬。”他直截瞭當地說。旅店老板似乎松瞭口氣。“隻想弄點吃的,趕路讓我餓壞瞭。”信使補充道,“你的鍋裡有什麼?”

“還剩點稀粥,馬上給您端。請坐吧。需要床鋪過夜嗎?天色很晚瞭。”

阿普利蓋特在考慮。兩天前他見到瞭漢索姆,對方也是信使,二人按命令交換瞭口信。漢索姆接管瞭給德馬維王的信函和口信,隨後策馬狂奔,穿過泰莫利亞和瑪哈坎,前往溫格堡。阿普利蓋特則收下瞭給瑞達尼亞的維茲米爾王的口信,正在前往牛堡和崔托格的路上。他還要趕三百裡。

“我吃完繼續趕路。”他答道,“今晚是滿月,道路也很平坦。”

“您說瞭算。”

端來的粥又淡又稀,但信使不在乎。他在傢裡可以品鑒妻子的廚藝,趕路時卻從不挑剔。他的手指握韁繩握得發麻,這會兒笨拙地捏著勺子,慢慢地喝粥。

在爐邊打盹的貓突然抬起頭,嘶嘶地叫。

“你是王傢信使?”

阿普利蓋特打瞭個哆嗦。提問者是那個坐在陰影裡的男人,他走瞭出來,站到信使身旁。他的頭發像牛奶一樣白,額上纏著一條皮帶,身穿鑲銀的皮夾克和高筒靴,背後有把劍,劍柄的圓頭在右肩上方閃閃發光。

“你要走哪條路?”

“走王傢要我走的路。”阿普利蓋特冷冷地回答。對於這種問題,他一向如此作答。

白發男人沉默一會兒,仔細打量著信使。他的臉蒼白得不自然,還有雙異常漆黑的眸子。

“我想,”最後,他用令人不快、帶些沙啞的嗓音開口,“王傢給你的命令應該是盡快趕路吧?或許你該馬上走?”

“跟你有什麼關系?你是誰,為何催我趕路?”

“我誰也不是,”白發男人露出壞笑,“也沒催你趕路。但如果我是你,就會盡快離開這兒。我不希望你遭遇任何不幸。”

對於這種言論,阿普利蓋特也有百試不爽的回答,簡短又直接。他不會咄咄逼人,而是冷靜又明確地提醒對方:王傢信使的雇主是誰,膽敢對王傢信使出手的人會有什麼下場。但白發男人的語氣讓他放棄瞭平時的回答。

“閣下,我的馬需要休息。至少一兩個鐘頭。”

“的確。”白發男人微微頷首,隨後抬起頭,仿佛在聆聽腦海裡的聲音。阿普利蓋特也豎起耳朵,卻隻聽到蟋蟀的鳴叫。

“那就休息吧。”白發男人正瞭正斜挎在胸口的劍帶,“但別到馬廄前的院子去。無論發生什麼,千萬別去。”

阿普利蓋特忍住追問的打算,本能地覺得最好別多嘴。他朝粥碗低下頭,繼續挑揀浮在粥面上的幾小塊豬肉。再抬頭時,白發男人已經離開瞭房間。

過瞭一會兒,馬廄前響起馬嘶和馬蹄聲。

三個男人走進旅店。看到他們的同時,老板擦拭酒杯的動作也匆忙起來。抱孩子的女人靠近昏睡的丈夫,用手肘捅醒他。阿普利蓋特抓住放腰帶和短劍的凳子,朝自己拉近。

三人走向吧臺,目光銳利地打量店裡的顧客。他們走得很慢,馬刺和武器叮當作響。

“歡迎幾位好閣下。”老板清清嗓子,“我該如何為各位效勞?”

“就用伏特加吧。”其中一位答道。他矮小結實,兩條長臂仿佛猿猴,背後是兩柄交叉的澤瑞坎馬刀。“教授,你也來一杯?”

“再樂意不過。”另一人正瞭正架在鷹鉤鼻上的金框眼鏡,鏡片是淡藍色水晶。“隻要酒裡沒有其他添加物。”

老板為他們倒酒時,阿普利蓋特看到他的雙手在微微顫抖。那三人背靠吧臺,不慌不忙地用陶杯喝酒。

“親愛的老板,”其中一人突然開口,“我猜不久前有兩位女士經過,然後快馬加鞭趕往茍斯·維倫,對吧?”

“經過的人多瞭。”旅店老板含糊地回答。

“我提到的兩位女士,你不可能註意不到。”戴眼鏡的男人緩緩地說,“其中一位是黑發,非常漂亮,騎黑色騸馬。另一位比較年輕,金發,碧眼,騎斑點灰母馬。她們來過嗎?”

“沒有。”阿普利蓋特插嘴道。他突然渾身發冷。“她們沒來過。”

灰色羽翼。危險。滾燙的沙子……

“你是信使?”

阿普利蓋特點點頭。

“打哪兒來?往哪兒去?”

“打王室命令我來的地方來。往王室命令我去的地方去。”

“你這一路沒遇見我提到的女人?”

“沒有。”

“你否認得太快瞭。”第三個人厲聲說道。他又高又瘦,像根支撐豆藤的木桿,頭發是黑色的,仿佛覆滿油脂,閃閃發光。“而且在我看來,你根本沒打算仔細回想。”

“算瞭,海默。”眼鏡男擺擺手,“他是個信使,你就別自找麻煩瞭。老板,這地方叫什麼名字?”

“錨地村。”

“這兒離茍斯·維倫的測距是多少?”

“您說什麼?”

“那兒離這兒多少裡?”

“我沒仔細算過。不過,大概要三天……”

“騎馬?”

“坐馬車。”

“嘿!”矮個子突然低聲喊道。他站起身,透過敞開的店門看向馬廄前的庭院。“教授,外頭來瞭個兇神惡煞的傢夥。會是誰?難道是……”

眼鏡男也看向庭院,神情驟然變得緊張。

“對。”他嘶聲道,“毫無疑問是他。看來我們撞大運瞭。”

“等他進來?”

“他不會進來。他看到我們的馬瞭。”

“他知道我們是……”

“安靜,亞夏。他在說話。”

“給你們一次機會。”院子裡傳來一個聲音,略顯沙啞卻十分有力。阿普利蓋特立刻認出瞭聲音的主人。“你們可以派個人出來,告訴我你們的雇主是誰,然後你們可以直接騎馬離開。或者一起出來也可以。我在這兒等。”

“婊子養的……”黑發男人咆哮道,“他知道瞭。我們怎麼做?”

眼鏡男把杯子緩緩放回吧臺。

“拿人錢財,與人消災。”

他朝手心吐口唾沫,活動一下手指,拔出劍來。另外兩人見狀也亮出兵器。旅店老板張嘴想要大叫,但看到藍色鏡片後的冰冷視線,立刻閉上瞭嘴。

“誰都別動,”眼鏡男嘶聲道,“也別出聲。海默,開打以後,你想辦法繞到他身後。很好,夥計們,祝我們好運。出去吧。”

呻吟聲、踩踏聲、刀劍交擊聲隨即響起。接著是一聲讓人寒毛倒豎的尖叫。

旅店老板臉色慘白。黑眼圈女人也跟著尖叫,把嬰兒貼緊胸口。火爐後的貓爬起身,弓起背脊,尾巴上的毛也蓬瞭起來,活像一把刷子。阿普利蓋特不由坐到凳子一角,把短劍放到膝頭,但沒有拔出。

踩踏地板聲、呼嘯聲、金鐵交鳴聲再度從庭院裡傳來。

“你……”有人在狂吼。那原本是句惡毒的侮辱,但其中的絕望多於憤怒。“你這……”

劍刃破空聲。緊接著,高亢刺耳的尖叫撕裂瞭空氣。然後是沉悶的“砰”的一聲,仿佛滿滿一袋谷子摔到地上。拴馬樁那邊傳來嘚嘚的蹄聲,馬兒受驚發出嘶鳴。

木頭地板又是“砰”的一聲。有人在奔跑,腳步匆忙而沉重。抱嬰兒的女人抓緊丈夫,旅店老板後背緊貼墻壁。阿普利蓋特抽出短劍,但將武器藏在桌下。飛奔之人朝旅店徑直跑來,顯然很快就會出現在門口。但沒等他到達,劍刃破空聲再次響起。

那人尖叫著沖進房門,像被門檻絆瞭一下,費力地向前蹣跚瞭幾步,重重摔倒在大廳中央,震起瞭地板縫裡的積塵。他的臉緩緩貼上地面,雙臂壓在身下,雙腿在膝蓋處彎曲。水晶眼鏡啪嗒一聲摔在地板上,裂成細小的藍色碎片。他的身下湧出一汪閃光的深色液體。

沒人動彈。沒人叫喊。

白發男人走進旅店。

他將手中的劍嫻熟地收回背後的劍鞘,走向吧臺,懶得再看地上的屍體一眼。旅店老板瑟縮一下。

“這些惡徒……”白發男人用沙啞的嗓音說,“這些惡徒都死瞭。等行政官來瞭,或許會發現有人在懸賞他們的人頭。這筆錢就讓他自己看著辦吧。”

旅店老板趕忙點頭。

“說不定,”片刻之後,白發男人說,“惡徒的同夥或朋友會來詢問出瞭什麼事。告訴他們:是被狼咬的。一頭白狼。記得補充一句,叫他們留神背後。總有一天,他們回頭也會看到狼。”

*******

三天後,過瞭午夜,阿普利蓋特才趕到崔托格城門。他非常憤怒,因為他在護城河前浪費瞭太多時間,嗓子都喊啞瞭——衛兵卻可恥地睡著瞭,為他打開城門時顯得極不情願。他把一肚子火都發瞭出來,把那些傢夥三代以內的親人罵瞭個遍。然後他愉快地聽到,守城指揮官被吵醒後,開始為他對衛兵的母親、祖母及曾祖母的指控增添新的細節。當然瞭,維茲米爾王不可能立刻召見他,這反而稱瞭他的心。他指望一覺睡到晨鐘響起呢。隻可惜,他想錯瞭。

對方沒給他安排住處,反而催促他去衛兵室。等待他的並非國王,而是一個身材臃腫的傢夥。阿普利蓋特認識他:迪傑斯特拉,瑞達尼亞國王的密友。信使也知道,原本隻能告知國王的口信,迪傑斯特拉有權聽取。阿普利蓋特把信函交給他。

“你帶口信來瞭?”

“是的,大人。”

“說。”

“德馬維致維茲米爾。”阿普利蓋特閉上雙眼,復述道,“首先:偽裝部隊已準備就緒,靜待七月新月後第二個夜晚到來。小心別讓弗爾泰斯特拖我們後腿。其次:那些詭計多端又誇誇其談的傢夥在仙尼德島召開會議,但我不會出席,建議你也別去。第三:幼獅已死。”

迪傑斯特拉咧嘴一笑,手指敲打著桌面。

“這是給德馬維王的信函。還有一條口信……豎起耳朵聽好,一字不差地復述給你的國王。隻能說給他本人聽,除此以外任何人都不行。明白嗎?”

“明白,大人。”

“口信如下:維茲米爾致德馬維。你必須讓偽裝部隊按兵不動。發生瞭一次背叛。烈焰於多爾·安格拉集結瞭一支軍隊,正在等待借口。復述一遍。”

阿普利蓋特復述瞭一遍。

“很好。”迪傑斯特拉點點頭,“明天日出你就出發。”

“我趕瞭五天的路,大人。”信使揉揉屁股,“我能否睡到上午……如您允許的話?”

“現如今,你的德馬維王晚上睡得著嗎?你看我睡瞭嗎?夥計,沖你這句話,我就該朝你臉上來一拳。有人會給你拿吃的,然後你可以去幹草堆躺一會兒,但你黎明就得出發。我已下令為你準備一匹純種小公馬,騎上它就像駕馭風。別一臉苦相,心懷感激拿好這隻錢袋吧,免得你說維茲米爾是小氣鬼。”

“謝大人。”

“經過龐塔爾河邊森林時一定當心,有人看到松鼠黨在那兒活動。不過那附近本來也不缺強盜。”

“啊,我知道,大人。呃,三天前我看到……”

“你看到什麼瞭?”

阿普利蓋特飛快地匯報瞭錨地村事件。迪傑斯特拉側耳聆聽,有力的前臂交疊在胸前。

“教授……”他思忖道,“海默·坎特、小亞夏……被一個獵魔人幹掉……在錨地村,前往茍斯·維倫途中。換句話說,在前往仙尼德島和加斯唐宮的路上……還有幼獅已死?”

“有問題嗎,大人?”

“沒有。”迪傑斯特拉抬起頭,“至少跟你沒什麼關系。休息吧。黎明時出發。”

阿普利蓋特吃過東西,躺瞭一會兒,但始終沒合眼。等到破曉時分,他出瞭城門。小公馬確實跑得很快,但太不安分。阿普利蓋特不喜歡這種馬。

他的左肩胛骨與脊柱中間突然一陣奇癢。在馬廄過夜時,肯定有隻跳蚤咬瞭他。可惜他的手夠不著。

小公馬蹦跳嘶鳴,信使用馬刺踢踢馬腹,叫它飛奔起來。時間依然緊迫。

*******

“Gar'ean,”卡爾佈雷小聲說道,他正躲在樹枝後面窺探大路,“En Dh'oine aen evall a strsede!”

托露薇爾一躍而起,把劍系在腰間,用靴尖捅捅亞伊文的大腿。後者正倚在樹洞裡打瞌睡,爬起身時,滾燙的沙子灼痛瞭他的手。

“Que suecc's?”

“路上有個騎手。”

“一個?”亞伊文拿起弓和箭袋,“卡爾佈雷,隻有一個?”

“隻有一個。越來越近瞭。”

“解決他。Dh'oine少一個算一個。”

“算瞭吧。”托露薇爾拉住他的衣袖,“何必呢?我們的任務是偵察並與突擊隊會合。為什麼謀殺過路的平民?這也算為自由而戰嗎?”

“當然算。靠邊兒。”

“如果路上有具屍體,所有經過的巡邏隊都會提高警惕。軍隊會來追殺我們。他們會監視所有渡口,我們到時連過河都難瞭!”

“騎馬經過這路的人很少。等他們找到屍體,我們早就走遠瞭。”

“騎手走遠瞭。”樹上的卡爾佈雷說,“有吵架的時間,還不如射他一箭。現在沒辦法瞭。他已經跑出兩百步遠瞭。”

“看不起我這六十磅的強弓?”亞伊文撥動弓弦,“還有這三十寸的利箭?再說瞭,根本不到兩百步,最多一百五。Mire,que spar aen'le.”

“亞伊文,算瞭吧……”

“Thaess aep,托露薇爾。”

精靈扭轉帽子,免得釘在上面的松鼠尾巴擋住視線。隨後,他飛快而有力地拉開弓弦,舉到右耳邊,仔細瞄準,松手放箭。

阿普利蓋特沒聽到箭矢破空聲。那是一根“寂靜之箭”,鑲著又長又細的灰色羽毛,箭桿上開有凹槽,使其不易彎曲,且重量更輕。銳利的三棱箭頭帶著強勁的力道射中信使的後背,刺入左肩胛骨與脊柱中間。箭頭設計成特殊的角度,射進身體後,箭尖會像螺釘一樣旋轉深入,破壞肌肉組織,切斷血管,粉碎骨頭。阿普利蓋特撲倒在馬頸上,軟軟地滑向地面,活像一袋羊毛。

路上的沙子被陽光烤得滾燙,連觸碰一下都會灼痛手掌。但信使已經感覺不到瞭。他死瞭。

要說我瞭解她,恐怕有點誇張。我想,除瞭那位獵魔人和那位女術士,沒人真正瞭解她。初次見到她時,盡管當時的狀況極不尋常,她也並沒給我留下太深印象。我也知道許多人第一次見到那女孩,立刻就能察覺到追隨其後的死亡氣息。但在我看來,她再普通不過,雖然我明知事實並非如此。因此我試著去辨明——發現——感受——她的不同尋常之處,卻什麼也沒發現,什麼都感覺不到。至於隨後發生的悲劇事件,當時也看不出任何預兆、征兆或說先兆。那些事件之所以發生,既因為她的存在本身,也是她的行為所致。

——《詩歌的半世紀》,丹德裡恩著

《獵魔人(全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