獵魔人卷四:輕蔑時代 第二章

就在森林盡頭的十字路口,地上釘著九根木桿,每根頂部都有個平放的車輪,輪緣和輪軸綁滿瞭東西。車輪上還擠滿烏鴉與渡鴉,在不停地啄咬、撕扯著什麼。由於木桿的高度和擁擠的鳥群,旁觀者隻能猜測那些難以辨認的殘骸都是啥——是屍體,不可能是別的。

希瑞轉過頭,厭惡地皺起鼻子。風從木桿的方向吹來,也帶來瞭彌漫在十字路口的屍體腐爛的惡臭。

“真是奇妙的風景。”馬背上的葉妮芙略微探出身子,往地上吐口口水,全然忘記不久之前,自己因希瑞做瞭同樣的事而嚴厲責罵過她。“景色別致,氣味宜人。可幹嗎要在荒郊野外?這東西通常都架設在城墻外。我說得對嗎,好心的閣下們?”

“他們是松鼠黨,尊貴的女士。”她們在十字路口偶遇的行商匆忙解釋道。他正給自己的花斑馬套上挽具,馬後面是滿載的貨車。“是精靈。我是說,木桿上那些。所以桿子才會立在森林旁邊,作為對其同黨的警告。”

“這是不是說明,”女術士看著他,“被人帶來時,那些松鼠黨俘虜還活著……”

“我的女士,很少有精靈會任由自己被活捉。”商人插嘴道,“有時士兵確實會把俘虜帶到城裡,那是為瞭震懾非人種族居民。等他們看過松鼠黨在城鎮廣場被拷打,就不會再有興趣加入瞭。如果精靈在戰鬥中被殺,屍體就會被帶到十字路口,像這樣掛到木桿上。有時他們被捕的地方非常遠,到這兒就已經散發出……”

“想想吧,”葉妮芙厲聲道,“出於對死者尊嚴和遺體的尊重,他們禁止我們練習死靈法術。他們理應得到尊重與安寧,還有約定俗成、符合禮儀的葬禮……”

“女士,您說什麼?”

“沒什麼。我們走吧,希瑞,離開這兒。呸,這臭味都要黏到我身上瞭。”

“咿——我也是。”希瑞驅馬快步繞過行商的馬車,“讓馬跑快點兒吧!”

“好吧……希瑞!跑歸跑,可別摔斷脖子!”

*******

她們很快看到瞭城市——高墻環繞,尖塔危聳,塔頂閃閃發光。城市另一邊是大海,灰綠色的海面反射著上午的陽光,點點白帆散落其中。希瑞在砂土覆蓋的懸崖邊勒住馬,站到馬鐙上,貪婪地呼吸著微風及其裹挾的氣息。

“茍斯·維倫。”葉妮芙在她身邊停下馬,“終於到瞭。好瞭,該回路上去瞭。”

她們讓馬沿路慢跑,將幾輛牛車和背著沉重柴捆的路人甩到身後。等她們遠離所有人,在路上獨自行進時,女術士卻放慢瞭速度,招呼希瑞停下。

“過來。”她說,“再近點兒。牽好韁繩,拉住我的馬。我得松開雙手。”

“為什麼?”

“我說瞭,牽好韁繩,希瑞。”

葉妮芙從鞍囊裡取出一隻小銀鏡,擦拭幾下,低聲念出一句咒語。鏡子飄離她的手心,浮在空中,停留在馬頸上方、女術士面前。

希瑞敬畏地呼出一口氣,舔瞭舔嘴唇。

女術士又從鞍囊裡掏出梳子,摘下軟帽,精神十足地梳起頭發。接下來幾分鐘,希瑞保持沉默。她知道葉妮芙梳頭時不許別人打擾。她那一頭看似凌亂卻迷人的濃密卷發,需要相當多的精力和時間打理。

女術士再次把手伸進鞍囊。她戴上一副鉆石耳環,雙手各套瞭一隻手鐲。她取下披巾,解開襯衫的幾粒紐扣,露出脖子和飾有黑曜石星星的黑色緞帶。

“哈!”希瑞終於忍不住瞭,“我知道你在做什麼!你想在進城前好好打扮一下!我說得對嗎?”

“嗯,說得對。”

“那我呢?”

“你什麼?”

“我也想打扮一下!我要梳頭……”

“戴上帽子。”葉妮芙厲聲喝道,目光不離馬兒頭頂的鏡子,“像之前一樣。把頭發塞進去。”

希瑞憤憤地哼瞭一聲,但還是照做瞭。她早就學會分辨女術士說話的語調。她能聽出什麼時候可以抗議,什麼時候不可以。

葉妮芙終於梳理完額前的發絲,又從鞍囊裡取出個小巧的綠色玻璃罐。

“希瑞,”她換上較和緩的語氣,“我們是在喬裝旅行,而且旅途尚未結束,所以你必須用軟帽藏住頭發。每道城門都有人仔細盤查來往行人。你明白嗎?”

“不明白!”希瑞拉住女術士的黑色騸馬,壯著膽子反駁道,“你打扮得這麼漂亮,城門守衛的眼珠子都會掉出來!這種喬裝還真少見!”

“我們要去的城市是茍斯·維倫。”葉妮芙笑道,“我在茍斯·維倫不需要喬裝——應該說,恰恰相反。但你不一樣。你不能給人留下任何印象。”

“盯著你的人也會看到我!”

女術士拔出玻璃罐的塞子,丁香和醋栗的味道立刻飄散出來。她把食指伸進去,將罐裡的少許東西塗到眼睛下面。

“隻怕,”她臉上依然帶著神秘的笑容,“不會有任何人註意到你。”

*******

騎手與馬車在吊橋前排起長龍,旅人們聚在門房周圍,等待衛兵搜身。一想到可能要等上很久,希瑞不禁抱怨起來。葉妮芙卻在馬鞍上坐得筆直,讓馬小跑前進,目光高高越過旅人們的頭頂——他們迅速為她讓道,還紛紛鞠躬行禮。身穿鎖甲的衛兵註意到女術士,立刻為她放行,還用矛桿敲打那些執拗地不肯讓開,或者動作太遲緩的傢夥。

“這邊,這邊,尊貴的女士。”一名衛兵叫喊起來。他看看葉妮芙,臉泛紅暈。“請走這邊。讓開,讓開,你們這些鄉巴佬!”

衛兵隊長匆匆走出門房,臉色陰沉而憤怒,但一看到葉妮芙,他立刻漲紅瞭臉,瞪大眼睛,張開嘴巴,然後深深地鞠瞭一躬。

“尊貴的女士,我謙卑地歡迎您造訪茍斯·維倫。”他含混不清地說著,挺直瞭背脊,目不轉睛地盯著女術士,“在下聽憑您的差遣……我該如何為您效勞?您是否需要護送?或者向導?需要我為您找什麼人嗎?”

“這些就不必瞭。”葉妮芙在馬鞍上挺直身子,低頭看著他,“我不會在這座城市停留太久。我要去仙尼德島。”

“當然,女士。”剛才的衛兵一邊嘀咕,一邊左腳倒右腳,目光始終無法從女術士臉上移開。其他衛兵也盯著她看。希瑞自豪地挺胸抬頭,卻發現沒人看她,好像她壓根不存在。

“好的,女士。”衛兵隊長也重復一遍,“去仙尼德島,是啊……參加集會。好的,我明白。那我祝您……”

“謝謝。”女術士驅馬前進,顯然對衛兵隊長的祝願毫無興趣。希瑞跟在她身後。葉妮芙經過時,衛兵紛紛鞠躬致意,卻連看都不看希瑞一眼。

“他們甚至沒問你的名字。”希瑞趕上葉妮芙,一邊嘟囔,一邊小心翼翼地在滿是車轍的泥地上打馬前進,“你給他們施瞭法術?”

“不是他們,是給我自己。”

女術士轉過臉,希瑞不由驚呼一聲。葉妮芙的雙眼閃著紫羅蘭色的光,面容明艷照人,美到令人目眩——那是充滿挑逗、危險而不自然的美。

“那個小綠罐,”希瑞明白瞭,“裡面是什麼?”

“魅力靈膏,一種煉金藥,或者說是在特殊場合使用的乳霜。希瑞,你非要讓馬踩進路上的每個水坑嗎?”

“我想把馬蹄後面的距毛洗幹凈。”

“已經一個月沒下雨瞭。坑裡隻有泔水和馬尿,沒有雨水。”

“啊啊……告訴我,你幹嗎要用靈藥?外表對你來說就這麼……”

“這裡是茍斯·維倫,”葉妮芙打斷他,“這座城市的繁榮多虧瞭巫師和女術士。說實話,大部分功勞應該歸於女術士。你也看到這兒的人如何對待我們瞭。但我不想自報傢門,也不想證明自己的身份。我寧願讓他們第一眼就認出我。過瞭那棟紅房子往左轉。希瑞,讓馬放慢速度,別踩到路邊的孩子。”

“可我們為什麼來這兒?”

“我剛才告訴你瞭。”

希瑞哼瞭一聲,奮力思考瞭一會兒。隨後她抿著嘴唇,靴跟狠狠踢進馬腹。她的母馬突然加快腳步,差點撞上一輛從旁經過的馬車。車夫站起身子,正準備報以一長串極其專業的謾罵,但一看到葉妮芙,便立刻坐瞭回去,專心研究起自己的木鞋。

“再這麼搞一次,”葉妮芙一字一句地說,“我們就要惹上麻煩瞭。你就像隻沒長大的山羊。真讓我丟臉。”

“明白瞭。你想送我去某間學院或孤兒院,對吧?我不去!”

“閉嘴。有人在看著呢。”

“他們看的是你,不是我!我不去學院!你答應一直陪我的,現在又打算丟下我一個人?我不想獨自一人!”

“你不會一個人的。學院裡有很多跟你同齡的女孩,你會交到許多朋友。”

“我不要朋友。我隻想跟你在一起,再說……我以為我們……”

葉妮芙突然轉頭看著她。

“你以為什麼?”

“我以為我們是去見傑洛特。”希瑞挑釁地仰起頭,“我很清楚你這一路都在想啥,還有你每晚為什麼嘆氣……”

“夠瞭!”女術士嘶聲道,憤怒的眼神令希瑞把臉埋進瞭馬鬃,“別太過分瞭。需要我提醒你嗎?你還沒到可以違抗我的時候!有脾氣就沖自己發。現在你隻要服從,我說什麼你就做什麼。明白沒?”

希瑞點點頭。

“我說這些是為你好,一直都是。所以你必須服從我,認真聽我教誨。這麼說夠清楚嗎?好瞭,停馬。我們到瞭。”

“這就是你說的學院?”希瑞抬頭看著建築物雄偉的正面,嘟囔道,“這是……”

“別多嘴。下馬,註意你的言行。這不是學院。學院在艾瑞圖薩,不在茍斯·維倫。這是一傢銀行。”

“我們來銀行幹嗎?”

“自己想。快聽我的話下馬,別踩進水坑!別管馬瞭,那是仆人的活兒。摘下手套,沒人會戴著騎馬手套進銀行。看著我,希瑞。把帽子擺正,理好衣領,後背挺直。還有,如果不知道你的手該幹嗎,那就什麼也別幹!”

希瑞唉聲嘆氣。

跑出大門、前來協助的仆人都是矮人,他們爭先恐後地鞠躬行禮。希瑞好奇地打量著對方。雖然他們矮小敦實,留著大胡子,但看起來一點也不像她的朋友亞爾潘·齊格林和他的“小夥子們”。這些仆人看上去灰撲撲的,著裝統一,毫無特色,而且一副畢恭畢敬的樣子,這一點在亞爾潘和他的“小夥子們”身上根本看不到。

她們走進銀行。魔法靈藥的效力仍未褪去,因此葉妮芙的外貌立刻引起瞭轟動。又一群矮人匆忙趕來,向她鞠躬致敬,奉承地表示歡迎,表示自己樂意效勞。直到一個衣著奢華的白胡子胖矮人出現,騷動才算平息下去。

“我親愛的葉妮芙!”矮人用洪亮的嗓音吼道。他肌肉發達的脖子上掛著一條叮當作響的金鏈子,比白胡須還要長上許多。“真是個驚喜!真讓我榮幸!請到我辦公室來。你們這群傢夥都別傻站著,回去幹活兒,算你們的賬去。威弗裡,送瓶‘紐夫堡’去我的辦公室。哪一年的?……你知道我要哪一年的。快點兒,現在就去!這邊,這邊,葉妮芙,能見到你真讓我高興。你看上去……哦,該死,簡直美到令人窒息!”

“你也一樣,”女術士笑道,“你保養得很好,吉安卡迪。”

“那是自然。這是我的辦公室,請進。不,不,你先請。這是規矩,你明白的,葉妮芙。”

辦公室有些昏暗,但涼爽宜人,氣味跟希瑞記憶裡抄寫員雅爾的塔樓一般無二——墨水和羊皮紙的味道,還有覆蓋在橡木傢具、織錦和舊書上的灰塵氣息。

“請坐吧。”銀行傢為葉妮芙拉開桌邊那張沉重的扶手椅,好奇地瞥瞭眼希瑞。

“唔……”

“給她拿本書,莫爾納。”女術士察覺到他的目光,滿不在乎地說,“她很喜歡書。她會坐在桌子那頭,絕不打擾我們。是不是啊,希瑞?”

希瑞懶得回答。

“唔唔,書。”矮人熱切地說著,走向一個滿是抽屜的儲物箱,“看看我們都有什麼?哦,賬簿……不,這不行。關稅和港務費……也不行。貸款與賠償金?不行。咦,這書怎麼在這兒?天知道……不過應該可以。給你,小姐。”

這本書叫《生物論》(1),十分古舊且破破爛爛。希瑞小心翼翼地打開封面,翻瞭幾頁,很快就有瞭興趣,因為其中提到許多不可思議的怪物和野獸,還有各式各樣的插圖。在接下來的時間裡,她努力一心二用,在看書的同時偷聽女術士和矮人的談話。

“莫爾納,有我的信嗎?”

“沒有。”銀行傢給葉妮芙和自己各倒瞭一杯酒,“沒有新到的信。一個月前,我把最後那幾封用老辦法送出去瞭。”

“我收到瞭,謝謝。有沒有別人對我的信感興趣?”

“這兒倒沒有。”吉安卡迪·莫爾納笑道,“不過親愛的,你的懷疑並非毫無依據。維瓦爾第銀行那邊私下告訴我說,有人數次企圖追蹤那些信的去向。他們在溫格堡的支行也有報告,說有人想追蹤你所有私人賬戶的資金流動。他們發現有個員工行為不軌。”

矮人停下話頭,濃眉下的雙眼看向女術士。希瑞豎起耳朵。葉妮芙一言不發,手裡把玩著那顆星形黑曜石。

“維瓦爾第銀行沒能深入調查。”銀行傢壓低聲音說道,“也許是不能,也許是不願。那個被收買的職員醉酒掉進水溝淹死瞭。一場不幸的意外。真可惜。太快瞭,也太草率……”

“現在惋惜也沒用瞭。”女術士撇撇嘴,“我知道誰對我的信和賬戶感興趣。至於維瓦爾第那邊,就算他們調查也發現不瞭什麼。”

“既然你也這麼說……”吉安卡迪撥弄自己的大胡子,“你要去仙尼德島嗎,葉妮芙?參加巫師集會?”

“沒錯。”

“為瞭決定世界的命運?”

“別這麼誇張。”

“現在可是謠言四起啊。”矮人冷冷地說,“而且事態橫生。”

“說說看,隻要不是什麼秘密。”

“從去年開始,”吉安卡迪摸著胡子說,“稅收政策就出現瞭怪異的波動……我知道你對這個不感興趣……”

“繼續。”

“人頭稅、冬營稅(2),這些由軍方直接征收的稅費都增加瞭一倍。每個商人和企業傢還要向王傢金庫繳納‘格羅特什一稅’。這是全新的稅種:每收入一枚諾佈爾,就要上繳一枚格羅特(3)。除此以外,矮人、侏儒、精靈、半身人的人頭稅和煙囪稅進一步增加。如果他們從事貿易生產,還要強征‘非人種族捐稅’,每一百格羅特的收入就要收取十枚。這一來,我有百分之六十的收入要上繳給王傢。我的銀行,包括所有支行,每年要向四大王國繳稅六百馬克。這麼說吧,這個數字相當於一位富有的公侯為其名下所有地產繳納稅款的三倍。”

“人類不用給軍隊多繳捐稅嗎?”

“不用。他們隻繳冬營稅和人頭稅。”

“也就是說,”女術士點點頭,“軍隊與松鼠黨開戰的費用,全由矮人和其他非人種族買單。這事在我意料之中。但稅收跟仙尼德島集會有什麼關系?”

“你們每次集會過後,總會有事發生。”銀行傢低聲道,“每次都是。這次我希望情況能反過來。我希望你們的集會能阻止某些事。舉例來說,如果物價上漲能停止的話,我會非常高興。”

“說詳細點。”

矮人靠向椅背,十指交扣在胡須遮蓋的肚皮上。

“我在這行幹瞭很多年,”他說,“足夠讓我把特定的物價波動和特定的事件聯系起來。最近寶石價格在急速上漲,因為市場需求量變大瞭。”

“為瞭避免匯率和貨幣價值波動,你們平時不都用現金兌換寶石嗎?”

“是這樣沒錯。寶石還有一項優勢。一袋鉆石隻有幾盎司重,可以放進口袋,價值大概相當於五十馬克。同等的錢幣卻重達二十五磅,要用中等大小的口袋才裝得下。雖然價值相同,揣一小袋寶石可比扛一大袋金幣容易得多,逃跑時也更快,還能空出兩隻手。千萬不要小看這一點。必要的話,你可以一手摟著老婆,另一隻手打人。”

希瑞輕輕哼瞭一聲。葉妮芙立刻狠狠瞪她一眼,叫她安靜。

“也就是說,”葉妮芙抬起頭,“某人正準備逃跑。我想知道他們要逃去哪兒?”

“最可能是去遙遠的北方。亨佛斯、柯維爾和波維斯。首先因為遠,其次因為那都是中立國傢,而且跟尼弗迦德關系良好。”

“我懂瞭。”女術士的嘴角浮出一絲壞笑,“你把腰包裡的錢換成寶石,打算帶上老婆逃去北方……會不會早瞭點?哦,別介意。告訴我吧:還有什麼漲價瞭?”

“船。”

“什麼?”

“船。”矮人笑著重復道,“海岸地區所有船工都忙著造船,是弗爾泰斯特王的軍需官下的訂單。他們出手大方,新訂單不斷增加。如果你有閑錢的話,葉妮芙,拿去投資造船業吧。那可是座金礦。你完全可以用樹皮和蘆葦造船,再以上等松木帆船的價格賣給軍方,獲利跟軍需官平分……”

“別開玩笑瞭,吉安卡迪。告訴我,這是怎麼回事。”

“這些船都被送往南方。”銀行傢看著天花板,漫不經心地說,“送去索登和佈魯格,送去雅魯加河。但我聽說,這可不是用來捕魚的。船被藏進東岸的森林。聽說軍隊正用大量時間操練登船與登陸,當然眼下還隻是操練而已。”

“啊哈。”葉妮芙咬住嘴唇,“為什麼選在那兒?雅魯加河可是在南邊。”

“軍隊的擔心不無道理。”矮人瞥瞭眼希瑞,低聲說道,“如果恩希爾·瓦·恩瑞斯皇帝聽說戰船下水,肯定不會大喜過望。有些人相信他會大發雷霆,因此試航最好盡可能遠離尼弗迦德邊境……見鬼,至少等到收獲季結束嘛。要是莊稼收割完畢,我就能松口氣瞭。可惜啊,如果真有事發生,肯定會在收獲季之前。”

“谷物入倉之前。”葉妮芙緩緩地說。

“沒錯。光是殘株可沒法讓馬吃飽,糧草充足的要塞也能抵擋更長時間的圍攻。今年氣候宜人,收成會很好……沒錯,氣候好得出奇。陽光熾熱,雨水充沛……而雅魯加河在多爾·安格拉部分的水位很淺,無論哪邊都能輕松渡河。”

“為什麼是多爾·安格拉?”

“我希望,”銀行傢捋捋胡須,目光銳利地打量著女術士,“我希望能信任你。”

“你永遠都可以信任我,吉安卡迪。一如既往。”

“為什麼是多爾·安格拉?”矮人緩緩說道,“因為萊裡亞和亞甸啊,他們同泰莫利亞是軍事同盟關系。弗爾泰斯特出錢造那麼多船,總不可能全留給自己用,對吧?”

“嗯,”女術士緩緩說道,“我想也不是。多謝你提供的信息,莫爾納。誰知道呢,也許你說得對。也許在集會中,我們能想出改變世界和人類命運的方法。”

“別忘瞭矮人,”吉安卡迪哼瞭一聲,“還有他們的銀行。”

“盡量不忘。既然說到這個……”

“我洗耳恭聽。”

“我有些開銷要解決,莫爾納。但如果我動用在維瓦爾第銀行的賬戶,恐怕又會有人淹死,所以……”

“葉妮芙,”矮人打斷她,“你在我這兒想貸多少都沒問題。溫格堡大屠殺過去很久瞭,也許你都忘瞭,但我永遠不會。吉安卡迪傢族無人遺忘。你要多少?”

“一千五百泰莫利亞奧倫,轉賬到錫安凡尼利銀行在艾爾蘭德的支行,收款方是梅裡泰莉神殿。”

“交給我吧。這麼轉賬很精明,給神殿捐款不用收稅。還有呢?”

“艾瑞圖薩學院每年收多少學費?”

希瑞側耳聆聽。

“一千兩百諾維格瑞克朗。”吉安卡迪說,“還要加上學雜費:每名新生大概兩百克朗。”

“漲得真夠狠的。”

“所有東西都在漲價。好在他們不再刁難學生瞭,她們在艾瑞圖薩過得就像女王,而且半個城市都靠她們過活——裁縫、鞋匠、糖果商、日雜商……”

“我知道。匯兩千克朗到學院戶頭,匿名,附帶一條口信,就說是新生的註冊費和當年的學費。”

矮人放下羽毛筆,看看希瑞,露出會心的微笑。希瑞假裝專心閱讀,同時豎起瞭耳朵。

“葉妮芙,就這些瞭?”

“再給我三百諾維格瑞克朗,要現金。為瞭仙尼德島的集會,我至少需要三套衣裙。”

“要現金幹嗎?我給你開張五百克朗的匯票。進口衣料最近也在瘋漲,你又不穿羊毛和亞麻。如果你還需要別的——不管是你,還是艾瑞圖薩的準新生——我的店鋪和倉庫都隨時恭候。”

“謝謝。你看幾成利息比較合適?”

“利息?”矮人抬起頭,“你的利息早就預付給吉安卡迪傢族瞭,葉妮芙。就在溫格堡。這事別再提瞭。”

“我不喜歡欠賬,莫爾納。”

“我也一樣。但我是商人,矮人裡的生意人。我知道什麼是義務,也知道它的價值。所以重復一遍:這事別再提瞭。你的要求,我一定辦到,包括你還沒提出的要求。”

葉妮芙揚起一邊眉毛。

“一位被我視作傢人的獵魔人,”吉安卡迪笑道,“最近去瞭多裡安城。我聽說他欠一個放債人一百克朗。而那個放債人恰好在我手下幹活。我會取消他的債務,葉妮芙。”

女術士瞥瞭眼希瑞,面露苦相。

“莫爾納,”她冷冷地道,“別做多餘的事。恐怕他早就不在乎我瞭,可如果聽說債務取消,他肯定會恨我入骨。你也瞭解他,不是嗎?他那麼在乎榮譽。他去多裡安是多久以前的事?”

“差不多十天前。然後有人在小沼地見到他。聽說他從那兒去瞭希倫頓,有幾個農夫委托他幹活。跟往常一樣,要他殺什麼怪物……”

“跟往常一樣,他們會付他花生當酬勞。”葉妮芙的語氣略微變瞭變,“跟往常一樣,這些還不夠他的醫藥費。一切照舊。莫爾納,如果你真想為我做點什麼,試試這個:聯系一下希倫頓的農夫,提高報酬,讓他活得下去。”

“一切照舊。”吉安卡迪哼瞭一聲,“如果哪天他發現真相呢?”

葉妮芙盯著希瑞,後者也看向這邊,懶得再假裝對《生物論》很感興趣。

“他會從誰那兒……”她喃喃道,“發現真相呢?”

希瑞垂下目光。矮人意味深長地笑瞭笑,摸摸胡須。

“去仙尼德島之前,你要不要去一趟希倫頓?當然瞭,我是說碰巧路過?”

“不。”女術士轉過頭,“我不會去的。換個話題吧,莫爾納。”

吉安卡迪再次摸摸胡須,看向希瑞。女孩垂下頭,咳嗽一聲,在椅子裡扭扭身子。

“可不是嘛,”他說,“是該換個話題瞭。但這孩子顯然厭倦瞭書本,也厭倦瞭我們的談話。隻怕換個話題會讓她更心煩:世界的命運、矮人的命運,以及他們銀行的命運。對一個女孩、一個艾瑞圖薩未來的畢業生來說,這些東西太無聊瞭……讓她舒展舒展翅膀吧,葉妮芙。讓她去城裡轉轉……”

“哦,太好啦!”希瑞大喊道。

女術士露出惱怒的神色,正要開口反駁,突然卻改瞭主意。雖然不太肯定,但希瑞覺得,正是矮人銀行傢說話時的眼色影響瞭葉妮芙的決定。

“讓她領略一下古城茍斯·維倫的奇妙景觀。”吉安卡迪露出歡快的笑容,“去艾瑞圖薩之前,她理應享受一下自由的時光。我們也可以繼續討論……唔……關於某人本質的話題。不,我不是叫她獨自一人,雖然這座城市很安全。我會為她安排一位同伴兼護衛。我的年輕雇員之一……”

“請原諒,莫爾納。”葉妮芙不理他的笑容,“我覺得,在這種時候,即便是治安良好的城市,矮人的出現也會……”

“我沒打算找個矮人。”吉安卡迪憤憤地說,“我說的雇員是位可敬的商人的兒子,是如假包換的人類——請原諒我的用詞。你以為我隻雇用矮人嗎?嘿,威弗裡!把法比奧叫來,動作快!”

“希瑞,”女術士走到她身邊,略彎下腰,“別做出可笑的舉動,別讓我蒙羞。還有,記得安靜,明白嗎?答應我,你會註意自己的言辭舉止。別光點頭。說出口才叫承諾。”

“我答應你,葉妮芙女士。”

“時時留意太陽的位置。正午就回來。必須準時。如果……不,我覺得不會有人認出你,但要是發現有人觀察你時太過仔細……”

女術士把手伸進口袋,掏出一塊繪有符文、打磨成沙漏形狀的綠玉髓。

“放進口袋,別弄丟瞭。萬一出現突發事件……還記得咒語怎麼念吧?不過要謹慎使用:護身符啟動時會發出強大的魔力,啟用期間魔力也會持續傳出。如果附近有人能感知到魔法,你不但無法藏身,反而會更顯眼。哦,再帶上這個……如果你想買點什麼的話。”

“謝謝您,女士。”希瑞把護身符和錢塞進口袋,饒有興趣地打量著沖進辦公室的男孩。他的臉上長著雀斑,栗色卷發搭在灰色職員制服的高領上。

“這位是法比奧·塞克斯。”吉安卡迪介紹說。男孩彬彬有禮地鞠瞭一躬。

“法比奧,這位是葉妮芙女士,我們的貴賓和重要客戶。這位受她監護的年輕女士想遊覽我們的城市,你要陪著她,作她的向導和護衛。”

男孩又鞠一躬,這次是對希瑞。

“希瑞,”葉妮芙冷冷地說,“請你站起來。”

希瑞有些吃驚地站起身,因為她懂得相關的禮節,知道自己沒必要起身。但她很快理解瞭葉妮芙的用意。那個職員看起來跟希瑞同齡,但比希瑞還要矮上一頭。

“莫爾納,”女術士說,“你到底要誰照顧誰?就不能找個高大些的雇員嗎?”

男孩漲紅瞭臉,質詢地看向他的上司。吉安卡迪認可地點點頭。男孩又鞠瞭一躬。

“尊貴的女士,”他講話流利,充滿自信,“我也許個子不高,但您可以信任我。我非常瞭解城區、郊區及周邊地區的情況。我會盡我所能照看好這位年輕女士。如果我——小法比奧·塞克斯,法比奧·塞克斯之子——盡我所能做事的話,就算……很多年長的男孩也沒法與我相提並論。”

葉妮芙看瞭他一會兒,轉身面對銀行傢。

“祝賀你,莫爾納,”她說,“你很會挑選雇員。你將來一定會感激這位年輕職員的。沒錯,是金子總會發光。希瑞,我就把你放心地交給法比奧之子法比奧瞭,因為他是個認真可靠的男人。”

男孩的臉一下子紅到頭發根。希瑞覺得自己也臉紅瞭。

“法比奧,”矮人打開一個小箱子,叮當作響地翻找起來,“這兒有半個諾佈爾和三枚——兩枚——五格羅特(4)。如果年輕女士有什麼需要,你盡管用。如果不需要,你就還回來。很好,你們可以走瞭。”

“正午回來,希瑞。”葉妮芙提醒她,“一刻也不準遲。”

“記住瞭。我記住瞭。”

*******

“我叫法比奧。”他們跑下樓梯,來到繁忙的街道上時,男孩說,“你叫希瑞,對吧?”

“對。”

“希瑞,你想看茍斯·維倫的什麼地方?主幹道?金匠巷?海港?還是集市廣場?”

“全部。”

“唔……”男孩認真思考瞭一下,“可我們正午前就得回來……可以去一下集市廣場,今天正好是趕集日:你能看到海一樣多的奇妙物件!但首先,我們去爬城墻吧,那兒能看清整個海灣和著名的仙尼德島。聽起來如何?”

“那就走吧。”

街道上充斥著車輪的滾動聲、牛馬沉重的蹄聲,還有制桶工滾桶的聲音,所有人都在忙碌,喧囂讓希瑞有些不知所措。她笨拙地離開木制的步道,踩進深及腳踝的爛泥和垃圾。法比奧想拉她的胳膊,但被她抽開瞭手。

“我不用別人扶!”

“唔……當然。繼續走吧。我們正在主幹道上。它叫卡多大街,跟兩道城門相連——主城門和海港門。走那邊可以到市政廳。看到那座有黃金風向標的塔樓沒?還有那邊,掛著五顏六色的招牌,那是一間名叫‘寬衣解帶’的旅店。不過我們,呃……不會去那兒。我們走這邊,從蜿蜒街的魚市抄近道過去。”

他們轉進一條窄街,來到被房屋環繞的一個小型廣場。這裡到處都是貨攤和大小各異的桶子,全都散發出強烈的魚腥味。這個市場繁忙喧鬧,攤主和顧客奮力抬高嗓門,好蓋過頭頂海鷗的鳴叫。墻角趴著幾隻貓,裝出對魚完全不感興趣的樣子。

“你的監護人,”穿行於貨攤之間,法比奧突然開口,“真的很嚴格。”

“我知道。”

“她不是你的直系親屬,對吧?一眼就能看出來。”

“是嗎?怎麼看出來的?”

“她太漂亮瞭。”法比奧用年輕人特有的方式做出回答,漫不經心但率直到殘忍。希瑞猛地扭過頭,但沒等她還以顏色,比如對法比奧的雀斑或身高做出尖刻的評論,男孩就拉著她穿過手推車、桶子和貨攤,一路上還向她介紹:廣場上方的棱堡叫盜賊棱堡,建造它的石料取自海床,棱堡下方生長的植物叫車前草。

“你真安靜,希瑞。”他突然說。

“我?”希瑞裝出震驚的神色,“才沒有!我在專心聽你說話。很有趣,不是嗎?但我想問……”

“說吧。”

“這兒離……離艾瑞圖薩城遠嗎?”

“一點也不遠。艾瑞圖薩也不是城市。等我們爬上城墻,我指給你看。瞧,那兒就是上去的臺階。”

城墻很高,臺階很陡,法比奧滿頭大汗,氣喘籲籲。這不奇怪,因為他一路就沒有停過嘴。希瑞也因此知道,環繞茍斯·維倫的城墻是新近築造的,比城市本身新得多,而這古城則是許久以前由精靈建造的。她還發現,城墻足有三十五尺高,是用粗鑿石料和未經燒制的磚塊砌成的所謂“空心城墻”,這種構造最適合抵禦攻城槌的撞擊。

爬上城墻,清新的海風撲面而來。受夠瞭城中污濁沉重的空氣,希瑞歡快地呼吸起來。她用雙肘拄著城垛,俯視著被各色船帆點綴的海港。

“法比奧,那是什麼?那座山!”

“那就是仙尼德島。”

仙尼德島似乎並不遠,但它一點也不像島嶼,更像一座巨大的金字塔,底座則是立在海床上的巨型石柱。金字塔周圍環繞著螺旋扭結的道路,還有之字形的臺階與階地。階地上遍佈果園和花園,綠意盎然,仿佛燕巢般緊貼石面的綠地中間還聳立著白色的高塔,以及一片回廊拱繞的建築物的華麗圓頂。那些建築完全不像由石頭砌成,更像直接在巖坡上鑿刻出來的。

“都是精靈建造的,”法比奧解釋說,“據說他們借助瞭魔法。但在所有人印象中,仙尼德島一直屬於巫師。你看那兒,小島最高點附近,那些閃亮的穹頂就是加斯唐宮。幾天後,那兒將召開巫師大會。你再看最高處,那座有城垛的塔叫托爾·勞拉,海鷗之塔……”

“能走陸路上島嗎?看起來它離陸地很近。”

“哦,可以。海灣和島之間有座橋,不過被樹擋住瞭,從這兒看不著。看到山腳下那些紅色屋頂沒?那是洛夏宮,橋就通到那兒。你得先穿過洛夏宮,然後沿路走到上層階地……”

“那些可愛的回廊和小橋呢?還有花園?它們是怎麼附著在巖石表面的?……那座宮殿叫什麼?”

“艾瑞圖薩,你剛剛還問來著。那就是專為年輕女術士開辦的著名學院。”

“哦,”希瑞說著,舔舔嘴唇,“就是那兒啊……法比奧?”

“嗯。”

“你見過去那兒上學的年輕女術士嗎?我是去艾瑞圖薩學院?”

男孩看著她,顯然很吃驚。

“沒,從來沒有!沒人見過!她們不能離島,不能進城,外人也進不瞭學院。就算市長和治安官有事要找女術士,他們也隻能到洛夏宮。洛夏宮在階地最底層。”

“跟我想的一樣。”希瑞點點頭,看著艾瑞圖薩閃閃發光的屋頂,“那兒才不是什麼學院,是監獄,是建在島上,建在石頭和懸崖上的監獄。它是個監獄,就這麼簡單。”

“我想也是。”思索片刻後,法比奧承認,“從那兒出來是挺難的……但也不對,在島上跟在監獄不一樣。畢竟學生都是女孩,她們需要保護……”

“為什麼?”

“呃……”男孩一時語塞,“我是說,你知道的……”

“不,我不知道。”

“哦……我覺得……你想啊,希瑞,沒有人強行把她們關進學院。她們肯定是自願留下的……”

“那是自然。”希瑞露出淘氣的微笑,“隻要願意,她們就可以留在那所監獄;如果不願意,她們當然不會允許自己被關在那兒。這沒什麼可說的。你隻需選擇正確的逃跑時機,但必須在進去之前,因為一旦上島,一切就太遲瞭……”

“什麼?逃跑?她們能跑到哪兒……”

“她們,”她打斷他,“也許確實沒地方可去,那些可憐鬼。法比奧?有個叫……希倫頓的城市在哪兒?”

男孩驚訝地看著她。

“希倫頓不是城市,”他說,“而是一座大型農莊。那兒的果園和菜園為附近所有城鎮提供蔬菜水果。那裡還有魚塘,養鯉魚和別的魚。”

“這兒離希倫頓有多遠?該走哪條路?指給我看。”

“你問這個幹嗎?”

“拜托,指給我看就好。”

“看到那條向西的路沒?有很多貨車那條?它就到希倫頓,大概十五裡,全程穿過森林。”

“十五裡。”希瑞重復一遍,“如果有匹好馬,不算遠……謝謝,法比奧。”

“謝我做什麼?”

“別介意。帶我去集市廣場吧,你答應過的。”

“走吧。”

*******

希瑞從沒見過像茍斯·維倫集市廣場這樣又擁擠又吵鬧的地方。與之相比,他們早先經過的魚市簡直像神殿一樣安靜。它大得驚人,又擠得驚人。希瑞本以為隻能離遠瞭看看,壓根不可能進去,法比奧卻拉著她勇敢地擠進人群。希瑞立刻感到一陣頭暈。

商販在大吼,顧客吼得更兇,迷路的孩子哭號不停。牛的哞哞聲,羊的咩咩聲,傢禽的咯咯和呱呱聲攪成一團。矮人工匠專心致志地敲打金屬板,一有工夫停下喝口小酒,嘴裡就開始罵罵咧咧。廣場角落傳來長笛、小提琴和揚琴的樂聲,顯然是有吟遊詩人和樂師在演奏。更誇張的是,人群裡有人不停吹著號角,但那傢夥明顯不是什麼樂師。

為瞭躲開尖叫著從旁經過的豬,希瑞踢到一籠子小雞,差點被絆倒。片刻之後,她被路人推瞭一把,踩到個柔軟的東西,後者喵的一聲慘叫,嚇得她後退一步,結果差點被一頭又高又臭、長相駭人的可惡畜牲踩傷。那畜牲扭著毛發蓬松的側腹,把周圍人盡數擠開。

“那是什麼東西?”她哼哼一聲,拼命站穩身子,“法比奧?”

“駱駝。別害怕。”

“我才不怕!一點都不!”

希瑞好奇地四下打量。她看到幾個半身人,正在眾人圍觀之下用山羊皮制作華麗的酒囊。兩個半精靈擺出貨攤,那些漂亮的玩偶讓她愛不釋手。她看到用孔雀石和碧玉制作的器具,販售者卻是個粗魯陰沉的侏儒。她用專業眼光興致勃勃地審視著鐵匠打造的刀劍。她看著女孩們編織柳條筐,心裡斷定沒有比勞作更可怕的事瞭。

號角聲終於停瞭。估計那傢夥被人殺瞭。

“味道好香,是什麼?”

“甜甜圈。”法比奧摸摸口袋,“來一個?”

“來兩個。”

小販遞給他們三個甜甜圈,收下一枚五格羅特,找零四枚銅幣,又把其中一枚掰成兩半,收瞭一半回去。希瑞在人群中拼命站穩,一邊狼吞虎咽第一個甜甜圈,一邊看著小販掰開銅幣。

“有句俗話,”她開始吃第二個,“叫‘半個銅板都不值’,是不是這麼來的?”

“沒錯。”法比奧幾口吃完他的甜甜圈,回答道,“再沒有比格羅特面值更小的錢瞭。你傢那邊沒人用過半格羅特嗎?”

“沒有。”希瑞舔舔手指,“我傢那邊用杜卡特金幣。掰銅幣真是太蠢瞭,而且毫無意義。”

“為什麼?”

“因為我還想吃一個。”

塞滿李子醬的甜甜圈就像最神奇的煉金靈藥,讓希瑞的心情由陰轉晴,熱鬧的廣場不再令她害怕,她甚至開始喜歡這裡瞭。現在不是法比奧拖著希瑞,而是希瑞拉著法比奧朝最擁擠的地方走。那兒有個人,站在木桶堆成的臨時講臺上,正對人群發言。發言者的身材用“臃腫”形容還嫌不夠。看到那剃光的腦袋和棕灰色的長袍,希瑞認定他是個遊方教士。她以前見過這類人——他們時不時便會造訪艾爾蘭德的梅裡泰莉神殿。女祭司南尼克對他們的稱呼永遠都是“狂熱的蠢貨”。

“世上隻有一種律法!”矮胖的僧侶咆哮道,“神聖律法!整個世界都要服從這種律法,大地上居住的所有生命都一樣!咒語和魔法皆違反神聖律法!所有巫師註定都要滅亡,神譴之日已近,天空將會降下火雨,摧毀他們邪惡的小島!洛夏、艾瑞圖薩和加斯唐宮將會倒塌,連同聚集其中策劃陰謀的異教徒一起!高墻將會傾塌……”

“然後我們就得重建該死的墻壁。”希瑞身邊的砌磚匠嘀咕道。他的罩衫上沾著不少石灰。

“我要奉勸善良又虔誠的諸位,”教士繼續喊道,“別相信巫師,也別向他們求教或求助!別被他們漂亮的外表和出色的口才蒙騙,因為說實話,魔法師就像粉刷過的墳墓,外表美麗,內裡卻隻有腐肉和枯骨!”

“瞧他唾沫橫飛的熊樣!”一個挎著一籃胡蘿卜的年輕女人評論道,“他跟魔法師這麼不對付,肯定是看人傢眼紅瞭。”

“那是當然。”砌磚匠附和道,“瞧他那長相,腦袋跟雞蛋似的,肚皮都快垂到膝蓋瞭。巫師們卻很英俊,不會發福也不會禿頭……至於女術士,哦,她們那麼美……”

“因為他們把靈魂賣給魔鬼,換來瞭美貌!”一個腰帶上別著制鞋錘的矮小男人喊道。

“你這蠢鞋匠!要不是艾瑞圖薩的女士們,你早就去要飯瞭!多虧她們,你才能吃飽飯!”

法比奧拉著希瑞的袖子,又一次返回人群,這次他們來到廣場中央。他們聽到敲鼓聲,還有要求眾人安靜的叫喊。雖然人群全然沒有安靜的意思,木頭平臺上的公告員卻一點兒也不在意。他有副訓練有素的大嗓門,而且懂得如何運用。

“告知你們身邊的人,”他大聲說著,攤開一卷羊皮紙,“半身人雨果·安斯巴赫已被通緝,他曾為‘松鼠黨’那些邪惡精靈提供住處和飲食。還有賈斯汀·英格瓦,矮人鐵匠,曾為那些惡徒打造箭頭。市長宣佈,通緝此二人,務必將他們捉拿歸案。誰能抓到他們,賞金五十克朗。誰敢給他們提供食物或庇護,將被視為共犯,遭受同樣的懲罰。若他們在哪個村莊被捕,所有村民都將繳納罰金……”

“誰會給半身人提供庇護?”人群裡有人大喊,“應該去農場把他們全抓起來,把非人種族統統關進地牢!”

“他們該去的不是地牢,而是絞架!”

公告員又朗讀瞭幾條市長和市議會頒佈的公告,希瑞沒瞭興趣,正要離開人群時,突然感覺有人在摸她屁股。這顯然不是什麼意外,因為那隻手既無恥又老練。

擁擠的人群本該讓她無法轉身,但在凱爾·莫罕,希瑞早就學會瞭如何在狹窄場所活動。盡管引起瞭不小的躁動,她還是成功轉過瞭身。那個光頭年輕教士站在她身後,臉上掛著無恥的微笑。“怎麼?”那笑容似在說,“你想怎樣?你隻能漲紅臉並就此作罷,不是嗎?”

顯然,教士沒跟葉妮芙的學生打過交道。

“管好你的爪子,死禿子!”希瑞氣得臉色發白,“摸你自己的屁股去,你這……你這粉刷過的墳墓!”

趁那教士被人群擠著沒法動彈,希瑞本想踢他一腳,但法比奧阻止瞭她,拉著她匆匆遠離教士和事發現場。見她氣得渾身發抖,他遞過幾塊撒著白砂糖的油煎餅。希瑞立刻冷靜下來,把剛才的事拋到瞭腦後。他們站在一個貨攤旁邊,這個位置可以看到一座配有頸手枷的絞刑臺,隻是沒有犯人。絞刑臺裝飾著花環,一群吟遊詩人正在上面表演,他們打扮得五顏六色,活像一群鸚鵡,正起勁兒地拉著小提琴,吹奏長笛和風笛。一個黑發年輕女子身穿金屬片裝飾的背心,又唱又跳,搖著手鼓,用小巧的便鞋踩著節拍。

路邊女巫赤著雙腳,毒蛇一咬大事不妙,蛇兒小命白白送掉,女巫依然活蹦亂跳。

聚在絞刑臺前的人群放聲大笑,還和著節奏拍起雙手。賣油煎餅的小販又往鍋裡丟瞭幾塊面餅。法比奧舔舔手指,拉著希瑞的袖子走開瞭。

廣場上的貨攤多到數不清,到處都是美味的食物。他們各吃瞭一個奶油面包,又分吃瞭一條熏鰻魚,接下來是一種奇怪的食物——先在油裡炸,又用鐵釬串起。然後他們停在幾桶泡甘藍前,假裝要買很多、所以得先行品嘗的樣子。他們吃瞭個夠,卻什麼都沒買,氣得攤主罵他們是“一對兒小雜種”。

繼續往前走,法比奧用剩下的錢買瞭一小籃香梨。希瑞抬頭看看天,斷定正午還沒到。

“法比奧?墻邊那些帳篷和棚屋是幹什麼的?”

“雜耍表演。想看嗎?”

“想。”

第一個帳篷前聚瞭很多人,他們正激動地走來走去。帳篷裡傳來長笛聲。

“黑皮膚的萊拉……”希瑞努力分辨帳篷上一行歪歪扭扭的字,“會在舞蹈中揭示身體的全部秘密……什麼亂七八糟的!能有什麼秘密……”

“好啦,走吧。”法比奧的臉略微發紅,連忙催促她往前走,“啊,你瞧,這邊更有趣。有個占卜師能替人算命。我還有兩枚格羅特。應該夠……”

“別浪費錢。”希瑞不屑地說,“什麼預言能值兩枚格羅特?想預知未來,你得先成為女先知。預知是瞭不起的天賦。一百個女術士裡,擁有預知能力的不超過一個……”

“有個占卜師預言說,”男孩插嘴道,“我大姐會結婚,這事果然成瞭。別做鬼臉,希瑞。來吧,我們去算算命……”

“我不想結婚,也不想算命。天這麼熱,帳篷裡又全是焚香味,我才不要進去。你想去就自己去吧,我在外面等。我隻是不明白你幹嗎想聽預言。你想知道什麼?”

“呃……”法比奧有點語無倫次,“我主要想知道……能不能去旅行。我想旅行。我想看看整個世界……”

他會的,希瑞心想,突然感到一陣頭暈目眩。他會乘巨大的白帆船遠航……前往無人造訪的王國……法比奧·塞克斯,探險傢。他會用自己的名字命名一處海角,那是一塊至今尚未得名的大陸的最遠端。他會結婚,養育一兒三女。到瞭五十四歲,他會死在異鄉,遠離傢園與所愛之人……死於某種至今尚未得名的疾病……

“希瑞!你怎麼瞭?”

她揉揉臉,感覺自己像在水中穿行,正從深邃冰冷的湖底浮向水面。

“我沒事……”她嘟囔一句,掃視四周,意識也恢復瞭清醒,“有點頭暈……因為天太熱,還有帳篷裡飄出來的焚香味……”

“我看是因為泡甘藍吧。”法比奧嚴肅地說,“我們不該吃那麼多。我的肚子也不太舒服。”

“我沒事!”希瑞大聲說道,用力抬起頭。她真的感覺好些瞭,剛剛浮現於腦海的念頭如消散的旋風,無跡可尋。“走吧,法比奧。我們走。”

“想吃梨嗎?”

“當然想。”

一群十來歲的孩子正用陀螺遊戲賭錢。陀螺頂端密密地纏上一條細繩,玩傢要用靈巧的手法拽動繩子——效果跟甩鞭子一樣——讓陀螺旋轉,並沿白堊筆畫出的圓形路徑前進。說到轉陀螺,大多數史凱利格群島的男孩,加上梅裡泰莉神殿全部的見習女祭司,都不是希瑞的對手。她正考慮要不要加入遊戲,叫那些男孩把錢和打著補丁的褲子都輸個精光時,一陣響亮的喝彩聲吸引瞭她的註意力。

在帳篷和棚屋盡頭,有個外觀奇特的半圓形圍場,夾在城墻和幾段石頭臺階中間。六尺長的木桿撐起幾塊帆佈充當“圍墻”,其中兩根木桿間有個入口,一個穿短上衣、條紋長褲和水手靴的高大麻臉男人擋在那裡。一小群人在他身前轉悠,有人把幾枚銅幣丟進麻臉男人手中,然後消失在帆佈後。麻臉男人把錢丟進一隻大口袋。他搖晃錢袋,用沙啞的嗓音吆喝著。

“瞧一瞧看一看唉!來這邊!你會親眼看到神明最可怕的造物!無與倫比的恐怖!活生生的石化蜥蜴,來自澤瑞坎沙漠的惡毒怪物,魔鬼的化身,貪婪的食人猛獸!諸位,那可是你們見所未見的怪物,才捕獲不久,用小艇從海外運來。親眼見識一下惡毒的石化蜥蜴吧,機不可失失不再來!過這村沒這店!最後一次機會!隻要區區十五格羅特,就能進去觀賞!帶小孩的女人隻收十格羅特!”

“哈!”希瑞揮手趕走幾隻圍著梨子轉悠的黃蜂,“石化蜥蜴?還是活的?一定要看看。我隻在書上見過。來吧,法比奧。”

“我身上沒錢瞭……”

“我有。我幫你付。來吧,我們進去。”

“這些可不夠。”麻臉男人看著掌中的四枚五格羅特,“每人十五格羅特。隻有女人帶小孩才有優惠。”

“他,”希瑞用梨子指指法比奧,“就是小孩。我是女人。”

“抱孩子的女人才行!”麻臉男人咆哮道,“快點兒,再給我十格羅特,你這小鬼頭,不然就滾,別擋著後面人。抓緊時間,夥計們!隻剩三個空位瞭!”

帆佈圍場內部,眾人在舞臺周圍聚成一圈。舞臺用木板搭成,上面放個木頭籠子,籠子上蓋著毛毯。最後幾名觀眾入場後,麻臉男人跳上舞臺,抓起一根長木桿,挑起毯子,混合瞭動物內臟與爬行動物體味的惡臭頓時撲面而來。觀眾們抱怨著後退幾步。

“諸位,你們的做法很明智。”麻臉男人說,“別太靠近,它非常危險!”

狹小的籠子裡躺著一隻碩大的蜥蜴,全身覆蓋著奇形怪狀的黑色鱗片,身體蜷成一個球。麻臉男人用木桿敲敲籠子,那隻爬行動物扭動起來,鱗片擦過籠子的木條。它伸長脖子,發出刺耳的嘶鳴,露出滿嘴銳利的白牙,與其口部周圍的漆黑鱗片形成鮮明的對比。觀眾的吸氣聲清晰可聞。有個女人——看穿著像是個貨攤主——臂彎裡的蓬毛小狗尖聲吠叫。

“仔細看好,諸位。”麻臉男人叫道,“這樣的怪物不在我們城市周圍棲息,你們應當慶幸!這頭可怕的石化蜥蜴來自遙遠的澤瑞坎!別再靠近瞭,雖然它關在籠子裡,吐息卻能叫人中毒!”

希瑞和法比奧終於擠進圍觀的人群。

“石化蜥蜴是全世界最毒的野獸!”舞臺上的麻臉男人手拄木桿,像個手持長戟的衛兵,“石化蜥蜴乃爬蟲之王!如果它們再多一些,整個世界就會被破壞殆盡!幸好這種怪物極其罕見:隻有小公雞生下的蛋裡才能孵出。諸位也清楚,不是每隻小公雞都能下蛋,隻有把自己當成母雞,朝別的公雞噘起屁股的傢夥才有機會。”

聽到這句精彩——還有點低級——的笑話,觀眾們哄堂大笑。唯一沒笑的人是希瑞,她始終盯著那頭怪物。喧鬧聲讓它煩躁地扭動身體,用力撞擊籠身,用牙齒啃咬木條,甚至企圖在狹小的籠子裡伸展翅膀。

“那顆小公雞下的蛋,”麻臉男人續道,“還得由一百零一條毒蛇孵化!等石化蜥蜴破殼而出時……”

“那不是石化蜥蜴。”希瑞嚼著香梨說。麻臉男人斜眼看瞭看她。

“……等石化蜥蜴破殼而出時,”他續道,“它會吞掉巢裡每一條蛇,吸取它們的毒液,卻不受任何傷害。它會變得渾身劇毒,不光牙齒和利爪,連吐息都能殺人!如果一個馬上騎士用長槍刺中石化蜥蜴,毒素會沿槍桿而上,當場殺死騎手和坐騎!”

“這真是最假的謊話。”希瑞吐出果核,大聲說道。

“這是最真的事實!”麻臉男人抗議道,“它會殺死他們,殺死坐騎和騎手!”

“是啊是啊!”

“安靜,小姐!”抱狗的女攤主喊道,“別插嘴!我們隻想觀賞和聆聽!”

“希瑞,別說瞭。”法比奧小聲說道,用手肘捅捅她。希瑞朝他哼瞭一聲,又從籃子裡抓過一隻梨。

“所有動物,”麻臉男人抬高嗓門,蓋過觀眾們漸漸頻繁的低語,“聽到石化蜥蜴的嘶叫,都會立刻逃之夭夭。所有動物,就算是龍——我在胡說什麼?——就算鱷魚也怕石化蜥蜴。至於鱷魚有多可怕,見過的人都知道。唯一不怕石化蜥蜴的動物是貂。貂看到石化蜥蜴出現在野外,會全速跑進森林,尋找隻有它知道的一種草藥,然後吃下去。這一來,它就不怕石化蜥蜴的劇毒,還能將其啃咬至死……”

希瑞輕蔑地大笑幾聲,發出長長的、帶著侮辱意味的噪音。

“嘿,那位萬事通小姐!”麻臉男人大吼道,“如果不想聽,你可以立刻走人!沒人逼你聽,也沒人強迫你看石化蜥蜴!”

“那不是石化蜥蜴!”

“哦是嗎?那它是什麼,萬事通小姐?”

“是翼龍。”希瑞丟掉梨梗,舔舔手指,“一隻普通翼龍。一隻年幼、瘦小、饑餓又骯臟的翼龍。就是翼龍,僅此而已,在上古語裡叫Vyverne。”

“哦,瞧瞧!”麻臉男人喊道,“多聰明的小雜種!閉上你的嘴,不然我……”

“嘿。”一個頭戴絲絨軟帽、身穿侍從的短上衣但沒佩戴傢族紋章的金發少年開口。他用手臂挽著個纖弱蒼白、一身杏色衣裙的女孩。“別著急,這位捕獸師!別威脅這位高貴的女士,不然我用劍剝瞭你的皮。話說回來,這裡確實有股欺騙的味道!”

“什麼欺騙,年輕的騎士大人?”麻臉男人惱火地說,“她在撒謊,這個可惡的……我是說,這位出身高貴的年輕女士弄錯瞭。它的確是石化蜥蜴!”

“是翼龍。”希瑞重復道。

“什麼‘雞龍’?明明是石化蜥蜴!看看它可怕的外表,聽聽它的嘶叫,再瞧瞧它是怎麼啃咬籠子的!看看這牙齒!我得說,它的牙齒就像……”

“就像翼龍的牙齒。”希瑞反駁道。

“既然你這麼不講道理,”麻臉男人瞪著她,目光兇狠得連真正的石化蜥蜴也會嘆服,“那就上來!上臺,讓它沖你吹口氣!你敢嘲笑它的劇毒,就讓我們看著你斷氣!來啊,上來!”

“沒問題。”希瑞甩開法比奧的手,上前一步。

“我不允許!”金發侍從大喊道。他拋下杏色衣裙的女伴,擋在希瑞面前。“不能這樣!您這樣太冒險瞭,美麗的女士。”

希瑞從沒聽別人這麼稱呼過自己。她微微漲紅瞭臉,看著年輕人,沖他眨眨眼睛——同樣的動作,她對抄寫員雅爾也做過好幾次。

“一點兒都不冒險,高貴的騎士。”盡管葉妮芙警告在先,她依然露出挑逗的微笑,“也不會有任何意外。所謂的劇毒吐息完全是嘩眾取寵。”

“但我還是希望站在您身邊。”年輕人手按劍柄說道,“好保護您……可以嗎?”

“當然可以。”希瑞回答。不知為何,杏衣少女的怒容讓她心情愉悅。

“保護她的人應該是我!”法比奧挺起胸膛,挑釁地看著那個侍從,“我也要站在她身邊!”

“大人們,”希瑞得意揚揚,鼻子都快翹到天上去瞭,“請體面些。別擠。這地方容得下所有人。”

在觀眾的竊竊私語中,希瑞勇敢地走向籠子,身後緊跟著兩名男孩,她的脖頸幾乎能感受到他們呼出的氣息。翼龍憤怒地嘶吼掙紮,爬行動物的體臭鉆進他們的鼻孔。法比奧倒吸一口涼氣,希瑞卻沒退縮。她靠上前,伸出一隻手,幾乎碰到籠子。怪物撲向木條,用牙齒啃咬。人群再次騷動,有人叫出瞭聲。

“看到沒?”希瑞轉身,得意地雙手叉腰,“我死瞭嗎?所謂的劇毒怪物毒死我瞭嗎?它要是石化蜥蜴,我就是……”

看到法比奧和侍從突然發白的臉,她立刻住口,匆忙轉身。籠子的兩根木條已被憤怒的怪物生生扯彎,生銹的釘子都被頂瞭出來。

“快跑!”她用盡全力大喊,“籠子要壞瞭!”

人群驚叫著沖向門口。有幾位試圖扯開帆佈逃出去,卻跟別人撞成一團,叫嚷著摔瞭個人仰馬翻。希瑞正要跳下舞臺,侍從卻抓住她的胳膊,兩人晃晃悠悠絆瞭幾步,連同法比奧一起摔到地上。女攤主的蓬毛小狗焦慮地吠叫起來,麻臉男人吐出一長串生動的罵人話,不知所措的杏衣少女一聲尖叫,足能刺穿耳膜。

籠子的木條噼啪幾聲斷開,翼龍費力地鉆瞭出來。麻臉男人跳下舞臺,想用木桿把它捅回去,但那怪物隻一爪便拍得他木桿脫手,接著多刺的尾巴一抽,那張麻臉頓時血肉模糊。它嘶嘶叫著,展開破破爛爛的翅膀飛下舞臺,雙眼始終盯著正奮力爬起的希瑞、法比奧和侍從。杏色衣服的少女仰面昏倒。希瑞繃緊身子,準備一躍而起,卻發現已經來不及瞭。

那隻蓬毛小狗救瞭他們的命:它狂吠著掙脫女主人的臂彎——後者摔倒在地,被自己的衣裙纏住——朝怪物撲去。翼龍嘶叫著仰起身,用爪子按住幼犬,身子則像蛇一樣飛快地扭動,牙齒咬緊小狗的脖頸。小狗慘叫起來。

侍從搖搖晃晃地跪坐起身,摸向身側,但沒能找到劍柄。希瑞的反應可就快多瞭,她用閃電般的速度拔出侍從的劍,轉過身子。翼龍抬起脖子,小狗的腦袋掛在尖利的牙齒上。

希瑞在凱爾·莫罕學會的技巧仿佛自行活瞭過來,完全不用她細想。她一劍砍中驚訝的翼龍的腹部,然後轉身躲過還擊。怪物倒在沙地上,鮮血四濺。希瑞從它身上一躍而過,熟練地避開甩來的尾巴,堅定、精準而有力地砍中怪物的脖頸。她又往後一跳,本能地——雖然此刻已毫無必要——曲線前進,再揮一劍,砍斷它的脊骨。翼龍痛苦地蠕動幾下,身子不再動彈,但蛇一樣的尾巴仍在抽打地面,揚起陣陣沙塵。

希瑞將染血的長劍飛快地塞回侍從手裡。

“危險過去瞭!”她朝拼命逃竄和被帆佈纏住的觀眾大喊,“怪物死瞭!這位英勇的騎士殺死瞭它……”

她突然喉嚨發緊,胃裡翻江倒海,眼前一片漆黑。有個東西狠狠擊中她的後背,讓她牙關緊咬。她茫然地掃視四周。那東西竟然是地面。

“希瑞……”法比奧跪在她身邊,低聲說道,“你怎麼瞭?老天,你的臉好白……”

“可惜,”她喃喃地說,“我看不到自己的臉。”

人群圍攏過來。有人用木棍和撥火棍捅捅翼龍的屍體,有人幫那麻臉男人包紮傷口,其他人開始歌頌侍從的英勇之舉:說他是無畏的屠龍勇士,說隻有他保持清醒的頭腦,阻止瞭一場大屠殺。侍從喚醒杏色衣裙的少女後,依然目瞪口呆地盯著劍刃上幹涸的血跡。

“我的英雄……”杏色衣裙的少女摟住侍從的脖子,“我的救星!我的寶貝兒!”

“法比奧,”希瑞看到巡城官沖進人群,無力地說,“扶我起來,我們快走。快。”

“可憐的孩子……”他倆偷偷鉆出人群,一個戴帽子的胖女人對他們說道,“哦,你們運氣真好。要不是那位英勇的年輕騎士,你們的母親肯定會傷心的!”

“打聽一下,這是誰的年輕侍從?”一個系皮圍裙的手藝人大喊,“他理應得到騎士的腰帶和馬刺!”

“給那捕獸人戴上頸手枷!他應該被鞭打!竟敢把怪物帶進城市,帶進人群……”

“水,快點兒!這個女孩又暈倒瞭!”

“我親愛的福福!”女攤主突然哀號一聲,朝蓬毛小狗的屍體彎下腰,“我可憐的小甜心!拜托,誰去抓住那個小丫頭,是她惹惱瞭翼龍!她去哪兒瞭?抓住她!你們不該責怪那個捕獸人。都怪她!”

不少人自告奮勇,帶著幾名巡城官擠出人群,掃視周圍。希瑞終於不再眩暈瞭。

“法比奧,”她低聲說道,“我們分頭行動。等會兒在來時的巷子碰頭。如果有人攔你問話,你就說不認識我,對我一無所知。”

“可是……希瑞……”

“快走!”

她用拳頭捏住葉妮芙的護身符,低聲念出啟動咒語。還好它立刻生效,不然就糟瞭。巡城官擠過眾人,朝她走來,這時卻突然停下腳步,一臉困惑。

“真他媽見鬼瞭。”一位巡城官驚訝地說,目光依然看向希瑞這邊,“她去哪兒瞭?我剛才還看到她……”

“那邊,在那邊!”另一個巡城官指著錯誤的方向大喊。

希瑞轉身走開,腎上腺素的大量分泌與護身符的啟用讓她頭暈,四肢也虛弱無力。護身符完美地發揮出作用:沒人看到她,沒人察覺她的存在。一個人都沒有。也正因如此,在被推擠、踩踏和踢到瞭無數腳之後,她才鉆出人群。她在千鈞一發之際避開從貨車上丟下的箱子,還差點被一把草叉戳瞎眼睛。她終於懂瞭,魔法有好處也有壞處,而且缺點跟優點一樣多。

護身符的效力沒能維持多久。希瑞的力量不足以控制它,也沒法延長咒語持續的時間。幸運的是,咒語失效得很是時候——就在她離開人群,看到在巷子等她的法比奧的那一刻。

“哦天哪,”男孩說,“哦我的老天哪,希瑞。你在這兒。我還擔心……”

“你不用擔心。快,我們走。正午已經過去瞭。我該回去瞭。”

“你對付怪物真有一手。”男孩欽佩地看著她,“動作快如閃電!你在哪兒學會的?”

“什麼?是那個侍從殺死瞭翼龍。”

“不是這樣。我看到……”

“你什麼也沒看到!拜托,法比奧,別告訴任何人。任何人,尤其是葉妮芙女士。哦,如果被她知道,我就倒黴瞭……”

她陷入沉默。

“那些人說得對。”她指指身後的集市廣場,“我惹惱瞭翼龍……都是我的錯……”

“不,不對。”法比奧用堅定的語氣說,“籠子早就破破爛爛瞭,翼龍隨時都會跑出來:也許一小時以後,也許明天,也許後天……它現在跑出來反而更好,因為你救瞭……”

“是那個侍從做的!”希瑞尖叫道,“那個侍從!你什麼時候才能記住?告訴你,如果你敢告發我,我就把你變成……變成……變成可怕的東西!我懂法術!我會把你變成……”

“停!”有人在他們身後喊道,“你說得夠多瞭!”

說話的女人有著柔順整齊的黑發、明亮的雙眸和纖薄的嘴唇,肩頭披著一條淡紫色短披肩,用榛睡鼠的毛皮鑲邊。

“這位學生,你怎麼不在學院裡?”她用冰冷洪亮的聲音發問,尖銳的目光打量著希瑞。

“等等,蒂莎婭。”另一個女人說道。她較為年輕,個子高大,一頭金發,身穿低胸領口的綠色衣裙。“我沒見過她。我覺得她不是……”

“不,她是。”黑發女人打斷她,“我敢肯定她就是你的學生,麗塔。你不可能認識所有學生。她是趁宿舍搬遷的混亂時溜出洛夏宮的學生之一。她很快就會承認。好瞭,學生,我在等著呢。”

“什麼?”希瑞皺起眉頭。

女人抿緊雙唇,拉平袖口。

“你的隱身護身符是從哪兒偷來的?還是別人給你的?”

“什麼?”

“別考驗我的耐心。姓名,班級,還有你導師的名字。快說!”

“什麼?”

“你在裝傻嗎,學生?你的名字!你叫什麼名字?”

希瑞咬緊牙關,雙眼閃現出綠光。

“安娜·英格博佳·克羅普斯托克。”她厚著臉皮低聲道。

女人揚起一隻手,希瑞突然知道自己為何恐懼瞭。曾有一次,葉妮芙受夠瞭希瑞無休無止的抱怨,向她演示瞭麻痹咒語的運作方式。那次的感受令她極度不快。這次也一樣。

法比奧無力地喊瞭一聲,朝她沖去,金發女子卻飛快地抓住他的領口。男孩掙紮起來,但那女人的手就像鐵鉗。希瑞也動彈不得,身體像在地上生瞭根。黑發女人彎下腰,明亮的雙眸緊盯她的眼睛。

“我不贊成體罰,”她冷冰冰地說著,再次撫平袖口,“但我會好好鞭打你一頓,學生。不是因為你違反命令、偷東西和曠課,不是因為你沒穿統一制服,不是因為你跟男孩在一起,更不是因為你對他講瞭禁止提及的話題。你被鞭打,因為你沒能認出一位高階女術士。”

“不!”法比奧尖叫起來,“別傷害她,尊貴的女士!我是吉安卡迪·莫爾納銀行裡的職員,這位年輕女士是……”

“閉嘴!”希瑞大喊,“閉……”但對方的封口咒施放得既迅速又粗魯。她的嘴裡嘗到瞭血味。

“哦?”金發女人放開法比奧,溫柔地撫平他弄皺的領子,催促道,“說吧,這位自大的年輕女士是誰?”

*******

嘩啦一聲,水花飛濺,瑪格麗塔·勞克斯-安蒂列鉆出浴池。希瑞目不轉睛地盯著她。她不止一次見過葉妮芙的裸體,還以為不會再有人比葉妮芙的身材更凹凸有致。但她錯瞭。面對不著寸縷的瑪格麗塔·勞克斯-安蒂列,就連女神和寧芙的大理石雕像也會自嘆不如。

女術士提起一桶冷水,澆在自己雙乳之上。她甩甩身上的水,罵瞭句下流話。

“小姑娘,”她招呼希瑞,“拜托遞我條毛巾。還有,別再生我的氣瞭。”

希瑞餘怒未消地哼瞭一聲。法比奧說出她的身份之後,兩個女術士拖著她穿過大半個城市,一路都在嘲笑她。當然瞭,到瞭吉安卡迪銀行,事實很快得到澄清。女術士向葉妮芙道瞭歉,請求對方的原諒。她們解釋說,為瞭給巫師集會的參加者提供住宿,艾瑞圖薩的學生暫時搬到洛夏,有些學生便趁搬遷混亂時溜出仙尼德島,跑到城裡遊玩。瑪格麗塔·勞克斯-安蒂列和蒂莎婭·德·維瑞斯察覺到希瑞護身符的魔力,錯把她當成瞭曠課的學生。

女術士向葉妮芙再三道歉,卻沒對希瑞講過一句對不起。葉妮芙聽著她們的致歉,雙眼始終看著希瑞,讓她羞愧得雙耳發燙。法比奧更慘,吉安卡迪·莫爾納狠狠地訓斥瞭他一頓,令男孩雙眼含淚。希瑞很同情他,同時又為他驕傲:法比奧遵守瞭諾言,對翼龍的事隻字未提。

原來,葉妮芙跟蒂莎婭和瑪格麗塔是老相識,兩位女術士邀她去銀鷺旅店一聚——那是茍斯·維倫城內最上等、最奢華的旅店,蒂莎婭·德·維瑞斯就下榻於此。出於個人原因,她還沒動身登島。瑪格麗塔·勞克斯-安蒂列則是艾瑞圖薩學院的院長,她接受蒂莎婭的邀請,暫時與之同住。旅店真的超級豪華,地下室甚至有自用的公共浴室,被瑪格麗塔和蒂莎婭整個包下,她們為此也付出瞭昂貴到令人發指的費用。她們還邀請葉妮芙和希瑞共同入浴。隨後幾個鐘頭,四人一起泡瞭浴池,又輪流去蒸汽間裡流瞭汗,並且自始至終都在聊天。

希瑞遞給女術士一塊毛巾。瑪格麗塔輕輕捏捏她的臉頰。希瑞又哼瞭一聲,嘩啦一聲跳進洋溢著迷迭香氣味的浴池。

“她遊泳的樣子像隻小海豹,”瑪格麗塔坐在木制躺椅上,在葉妮芙身邊伸瞭個懶腰,笑著說,“身材則像水澤仙女。葉娜,你打算把她交給我?”

“不然我幹嗎帶她來這兒?”

“我該讓她去哪個班?她有基礎嗎?”

“有。但她可以從頭學起,像其他人那樣。對她沒壞處。”

“這很明智。”蒂莎婭·德·維瑞斯說。她正忙著重新擺放大理石桌面上的杯子,那些杯子上凝瞭一層薄薄的水汽。“真的很明智,葉妮芙。她會發現,跟其他學生從頭學起會更輕松。”

希瑞鉆出浴池,坐在池邊,擰幹頭發,雙腳踢水。葉妮芙和瑪格麗塔懶洋洋地聊天,不時用浸過冷水的毛巾擦臉。蒂莎婭體面地裹著一塊浴巾,沒加入對話,似乎正在專心致志地整理桌子上的物件。

“尊貴的女士們,鄙人致以最謙卑的歉意。”旅店老板的聲音突然從天花板傳來,“原諒我冒昧地打擾,但……有位軍官有要事想與德·維瑞斯女士商談。看來這事刻不容緩!”

瑪格麗塔·勞克斯-安蒂列咯咯大笑,朝葉妮芙眨眨眼。她倆同時扯下腰間的浴巾,做瞭個異常醒目的挑逗姿勢。

“請那位軍官進來。”瑪格麗塔忍住笑意大喊,“隨時歡迎,我們準備好瞭。”

“孩子氣。”蒂莎婭·德·維瑞斯搖搖頭,嘆瞭口氣,“遮住身子,希瑞。”

軍官走瞭進來,可惜女術士的惡作劇落瞭空。軍官看著她們時既不尷尬,也沒面紅耳赤或目瞪口呆,因為對方也是個女人——高大,苗條,留著一條黑色長辮,腰間懸著一把劍。

“女士,”女軍官語氣生硬,朝蒂莎婭·德·維瑞斯微微鞠躬,身上的鎖甲叮當作響,“我來向您匯報。您的指示已經完成,請允許我返回駐防部隊。”

“可以。”蒂莎婭簡短地回答,“感謝你的護送與幫助。祝你一路平安。”

葉妮芙在躺椅上坐直身子,看著女軍官肩上黑、金、紅三色相間的花飾。

“我認識你嗎?”

女軍官僵硬地鞠躬,抹瞭抹滿是汗水的臉。浴室裡很熱,而她還穿著鎖甲和皮制束腰外衣。

“我以前常去溫格堡,葉妮芙女士。”她說,“我叫蕾拉。”

“看那花飾,你隸屬於德馬維王的特殊部隊。”

“是的,女士。”

“你的軍銜是?”

“上尉。”

“不錯。”瑪格麗塔·勞克斯-安蒂列大笑,“德馬維的部隊終於開始提拔有膽量的士兵瞭,真令人欣慰。”

“我可以告退瞭嗎?”女軍官挺直背脊,手按劍柄。

“可以瞭。”

“我在你的語氣裡聽到瞭敵意,葉娜。”片刻之後,瑪格麗塔說,“你跟那位上尉有舊怨?”

葉妮芙站起身,從桌上拿起兩隻高腳杯。

“你沒看到十字路口那些木桿?”她問道,“你肯定看到瞭,也肯定聞到瞭屍體腐爛的惡臭。是他們的主意,他們的傑作。她和她在特殊部隊的屬下幹的。一群虐待狂!”

“現在在打仗,葉妮芙。蕾拉肯定多次見到她的戰友倒下,或是活生生地落入松鼠黨的魔爪。他們會捆住俘虜的手臂,把他們吊在樹上,當成練箭的靶子。他們會戳瞎俘虜的眼睛,閹割他們,用營火燒灼他們的雙腳。法爾嘉自己肯定不會為松鼠黨的暴行感到羞愧。”

“特殊部隊的手段跟法爾嘉是很相似,但這不是重點,麗塔。我並不同情那些精靈的命運,也清楚打仗是什麼樣子,但我知道如何贏得戰爭的勝利。戰爭是由心懷信念與犧牲的決心、為祖國和傢園奮鬥的士兵贏來的。但不是她那樣的士兵,不是為瞭金錢、不能也不願犧牲自己的雇傭兵。他們甚至不懂何謂犧牲,就算懂得也不屑一顧。”

“叫她跟她的熱忱與不屑見鬼去。這跟我們有什麼關系?希瑞,穿上得體的衣服,到樓上再給我們拿瓶酒。今天我想一醉方休。”

蒂莎婭·德·維瑞斯嘆口氣,搖搖頭。這個動作沒能逃過瑪格麗塔的雙眼。

“幸好我們已經畢業瞭,”她吃吃地笑道,“親愛的女士。我們可以想做什麼就做什麼。”

“當著未來學生的面嗎?”蒂莎婭語氣嚴厲,“我還在艾瑞圖薩當校長時……”

“我們記得,記得。”葉妮芙笑著打斷她,“想忘也忘不掉。拿酒去,希瑞。”

在樓上等酒時,希瑞目送女軍官帶著四名士兵離開。她羨慕又神往地看著他們的站姿、表情、穿著和武器。就在這時,留著黑辮子的上尉蕾拉跟旅店老板爭吵起來。

“我沒法等到天亮!我也不在乎大門鎖沒鎖。我現在就要離開。我知道旅店馬廄有個後門,我命令你立刻打開!”

“可有規定……”

“我不管什麼狗屁規定!我奉瞭高階女術士德·維瑞斯的命令!”

“好吧好吧,長官。別喊瞭,我去開……”

所謂後門,其實是條狹窄封閉、裝有門板的通道,直通城墻外。希瑞看到老板打開後門,蕾拉及其部下縱馬奔入夜色。然後,她從仆人手中接過酒瓶。

希瑞陷入深思。

*******

“哦,終於。”瑪格麗塔歡快地說。但沒人知道她是指希瑞終於回來瞭,還是希瑞終於拿來瞭酒。希瑞把玻璃瓶放到桌上——明顯放錯瞭位置,蒂莎婭·德·維瑞斯立刻挪動瞭一下。葉妮芙倒酒時,又一次打亂瞭桌上的佈局,蒂莎婭又重新整理。想想蒂莎婭當校長時的樣子,希瑞就不寒而栗。

葉妮芙和瑪格麗塔繼續聊天,毫不吝惜地痛飲瓶中之酒。希瑞知道,等會兒自己又該去拿酒瞭。她一邊聽著女術士的交談,一邊思考。

“不,葉娜,”瑪格麗塔搖搖頭,“看來你的消息不大靈通。我把拉爾斯甩瞭。他已經是過去式瞭,用精靈語說就是‘Elaine deireadh’。”

“所以你想喝醉?”

“那是理由之一。”瑪格麗塔·勞克斯-安蒂列承認,“我很傷心。我沒法隱瞞這事。畢竟我跟他在一起有四年瞭。可我必須甩掉他,我們之間已毫無希望……”

“尤其是,”蒂莎婭·德·維瑞斯哼瞭一聲,盯著酒杯裡晃動的金色葡萄酒,“拉爾斯結婚以後。”

“在我看來,這不算什麼。”瑪格麗塔聳聳肩,“所有年紀夠大、有魅力又讓我感興趣的男人都結瞭婚。我沒法阻止自己。拉爾斯愛過我,我得說,時間還相當長……喔,我能說什麼呢?他太不知足,限制瞭我的自由,而我光想到一夫一妻就想吐。但話說回來,我是在效仿你,葉娜。還記得在溫格堡的談話嗎?你決定跟那個獵魔人分手,我建議你三思。我當時跟你說,愛情不是隨隨便便就能找到。但你說得對:愛情是愛情,生活是生活。愛情會過去……”

“別聽她的,葉妮芙。”蒂莎婭冷冷地說,“其實她又哀怨又悔恨。你知道她為什麼沒去參加艾瑞圖薩的宴會嗎?因為她羞於獨自出席,因為相伴她四年的男人沒法陪著她。那個讓別人嫉妒的男人。那個因為她的忽視而離開的男人。”

“也許我們可以換個話題。”葉妮芙用不經意的語氣建議道,隻是語調不太自然,“希瑞,再給我們倒點酒。哦見鬼,這酒瓶真小。麻煩你幫我們再拿一瓶。”

“拿兩瓶。”瑪格麗塔大笑道,“作為獎勵,你也可以喝點兒。你可以坐到我們身邊,省得離那麼遠抻著耳朵聽。去艾瑞圖薩之前,你可以在這兒提前上課。”

“上課?”蒂莎婭翻瞭個白眼,“看在諸神的分上!”

“嘿,安靜,親愛的女士。”瑪格麗塔拍拍自己濕乎乎的大腿,裝出生氣的樣子,“現在我才是院長!誰叫畢業考試時你讓我及格的?”

“我很後悔。”

“我也是!想想吧,不然我就能當個自由女術士,像葉娜一樣,用不著累死累活教那些學生,用不著給哭鬧的小鬼擦鼻子,也不用跟無禮的學生鬥嘴。希瑞,聽我說,記在心裡。女術士永遠都要采取行動,至於是對是錯,以後自然知道。但你必須行動,必須勇敢地捏住人生的後脖頸。相信我,小傢夥,懶散和猶豫不決隻會讓你後悔。你不該為自己的行為或決定後悔,即便它們偶爾會導致悲傷與遺憾。看看你面前這位拉長面孔、迂腐地糾正一切的嚴肅女士吧。她是高階女術士蒂莎婭·德·維瑞斯,曾是幾十位女術士的導師。她教導她們如何行動,教導她們優柔寡斷會……”

“夠瞭,麗塔。”

“蒂莎婭說得對,”葉妮芙的眼睛仍看向浴室一角,“夠瞭。我知道你因為拉爾斯的事而心情低落,但還是別再說教瞭。希瑞有的是時間學習大道理,但她現在不在學院。希瑞,再去拿瓶酒。”

希瑞站起身。她的衣服很整齊。

她也徹底下定瞭決心。

*******

“什麼?”葉妮芙尖叫起來,“你說她走瞭是什麼意思?”

“她命令我……”旅店老板背抵墻壁,臉色蒼白地嘟囔道,“她命令我給馬上鞍……”

“你怎麼這麼聽話?甚至不來問問我們?”

“女士!我怎麼知道?我以為是您下的命令……我完全沒想到……”

“你這該死的蠢貨!”

“冷靜,葉妮芙。”蒂莎婭伸手扶額,“別被憤怒沖昏瞭頭。現在是晚上,他們不會讓她出城門的。”

“她叫我開瞭後門……”旅店老板小聲說道。

“然後你就開瞭?”

“因為集會嘛,女士。”旅店老板垂下目光,“城裡全是巫師……大傢都很害怕,沒人敢擋他們的道……我怎麼敢拒絕她?她說話跟您一樣,女士,語氣分毫不差。而且她的樣子……沒人敢打量她的雙眼,更別提問問題瞭……她跟您太像瞭……簡直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她還管我要筆墨,寫瞭封信。”

“拿來!”

蒂莎婭·德·維瑞斯搶過信,大聲念道:

葉妮芙女士:

請原諒。因為想見傑洛特,我去瞭希倫頓。去學院前,我想再見他一面。請原諒我沒聽您的話,但我非去不可。我知道您會懲罰我,但我不想因猶豫不決而後悔。如果一定要悔恨,也該是因為我的行為與決定。我是個女術士。我會捏住人生的後脖頸。等條件允許,我會回來的。

希瑞

“就這些?”

“還有條附言。”

請轉告麗塔女士,她不用在學院幫我擦鼻子瞭。

瑪格麗塔·勞克斯-安蒂列難以置信地搖搖頭。葉妮芙咒罵起來。旅店老板臉色通紅,嘴巴大張。罵人的話他聽得多瞭,這一次卻是前所未聞。

*******

風從陸地吹向海洋。一團團雲朵飄過月亮,懸停在森林上空。通往希倫頓的道路籠罩在黑暗中,為策馬奔馳平添瞭許多危險。希瑞讓馬轉為小跑,但還不至於讓它慢步前進。她在趕時間。

風暴的咆哮聲從遠處傳來,地平線不時被閃電照亮,顯露出鋸齒狀的樹梢線。

她勒馬停下。前面是個岔路口——道路分成兩條,看上去一般無二。

法比奧怎麼沒提岔路的事?但話說回來,我從沒迷過路。我總是知道該走哪條路……

可我現在為什麼毫無頭緒?

一片碩大的陰影悄然滑過頭頂,希瑞的心臟跳到瞭嗓子眼。馬兒嘶叫一聲,朝右邊的岔路飛奔而去。片刻過後,她打馬停住。

“隻是貓頭鷹而已。”她喘著粗氣,讓自己和馬兒都平靜下來,“隻是普通的鳥兒……沒什麼可怕的……”

風更猛瞭,烏雲徹底遮蔽瞭月亮。但在她面前,在狹長的路上,在這敞開的林木間,仍有亮光閃耀。她讓馬跑得更快,馬蹄下沙土飛揚。

沒過多久,她被迫再次停步。前面是懸崖和海洋,熟悉的圓錐形島嶼聳立在海面之上。從她所站之處,看不到加斯唐、洛夏和艾瑞圖薩的燈火。她隻能看到仙尼德島最高處那座孤零零的高塔。

托爾·勞拉。

一道炫目的閃電將陰暗天空與塔尖連接在一起,片刻後,雷聲響起。托爾·勞拉怒視著她,塔上的窗口仿佛紅色的眼睛。有那麼一瞬間,塔裡仿佛燃起大火。

托爾·勞拉……海鷗之塔……它的名字為什麼叫我這麼害怕?

狂風搖曳周圍的樹木,樹枝颯颯作響。希瑞抬起頭,灰塵和樹葉拍打她的臉頰。她讓噴著鼻子、煩躁不安的馬轉過身,自己的方向感也漸漸恢復。仙尼德島上的建築面朝北方,因此她正朝西前進。昏暗中,沙土道路像條明亮的白色緞帶。她讓馬兒再度飛奔。

借著一道閃電,希瑞突然看到幾個騎手。黑暗、模糊的身影正從道路兩側接近。又一聲雷鳴過後,她聽到一聲呼喊。

“Gar'ean!”

她不假思索地勒緊韁繩,驅使馬兒再次轉身,疾馳而去。身後傳來呼喊、口哨、馬嘶和沉重的蹄聲。

“Gar'ean!Dh'oine!”

馬兒飛奔,狂風撲面,蹄聲嘚嘚。黑暗中,白色樹幹在路邊飛快掠過。閃電。雷鳴。閃電光芒一閃,兩個騎手試圖擋住她的去路。其中一個伸出手,想抓住她的韁繩。對方的帽子上釘著一條松鼠尾巴。希瑞用腳跟狠踢馬腹,抱住馬頸,沖力讓她幾乎落下馬背。閃電。身後響起呼喊和口哨聲,然後是隆隆的雷聲。

“Spar'le,亞伊文!”

快跑,快跑!好馬,再快點兒!閃電。雷鳴。道路再現分岔。走左邊!我從不迷路!又一處分岔。走右邊!跑啊,馬兒!快點兒,再快點兒!

道路轉為上坡,馬蹄下的沙土變成沙礫。盡管希瑞不斷催馬,可它還是慢瞭下來……

她在丘頂掃視四周。又一道閃電照亮道路,路上空無一人。她側耳聆聽,但隻聽到風吹動樹葉。又一陣雷聲。

一個人都沒有。松鼠黨……那隻是在科德溫的回憶。莎依拉韋德的玫瑰……是我的想象。根本沒有活人。沒人追我……

風在吹。這風從陸上吹來,她心想,吹在我的右臉……

我迷路瞭。

閃電。光芒照亮瞭漆黑的仙尼德島,照亮瞭島旁的海面。還有托爾·勞拉,海鷗之塔。那座塔像磁石一樣吸引瞭希瑞……但我不想去那座塔。我要去希倫頓。我必須見到傑洛特。

閃電再次劃破天空。

一匹黑馬佇立在她和懸崖之間。馬上坐著個騎士,頭盔飾有猛禽的雙翼。那對翅膀突然拍打起來,猛禽飛上天空……

辛特拉!

恐懼讓她動彈不得。她的雙手緊緊抓住韁繩。閃電。黑騎士猛踢馬腹。他的臉上有張駭人的面具。翅膀拍打……

不等她催促,馬兒自行飛奔。閃電照亮黑暗。森林眼看到瞭盡頭。馬蹄下傳來水花聲和淤泥的嘎吱聲。猛禽在她身後拍翼。越來越近……越來越近……

馬如風馳電掣,令她雙眼流出淚水。閃電撕裂天空,在一閃即逝的光芒中,希瑞看到路旁的赤楊和柳樹。不,不是樹。它們是赤楊之王的仆從。是追趕在後、盔頂羽翼拍打不休的黑騎士的仆從。道路兩邊的畸形怪物朝她伸出粗糙多瘤的手臂,瘋狂地大笑,張開黑色的巨口。希瑞將整個身體趴在馬頸上。枝條呼嘯掠過,抽打她的身體,撕扯她的衣服。扭曲的樹幹嘎吱作響,空洞的巨口張開,發出尖利而輕蔑的大笑……

辛特拉的幼獅!上古血脈之子!

黑騎士已追到身後,希瑞感到他的手正抓向她的長發。她大喊一聲,催馬奮力往前一躍,穿過一道看不見的屏障,踩倒一片蘆葦,然後腳下一絆……

她及時扯住韁繩,在馬鞍上坐直身子,拖著喘息不停的馬轉過身。她發出狂亂而憤怒的尖叫,拔劍出鞘,在頭頂揮舞。已經沒有辛特拉瞭!我也不再是孩子!我不再軟弱無助!我不允許……

“我不允許!我不準你再碰我!你永遠不準再碰我!”

伴著嘩啦和嘎吱聲,她的坐騎落進深及馬腹的水中。希瑞身子前傾,一聲高喊,敦促馬兒重新回到堤道。池塘,她心想。法比奧提過魚塘。這兒就是希倫頓。我找到瞭。我從不迷路……

閃電。她身後是堤道,前方則是鋸齒般直指天空的林墻。什麼人也沒有。打破寂靜的隻有呼嘯的狂風。她聽到一隻驚惶的鴨子,在濕地裡嘎嘎亂叫。

沒有人。堤道上一個人都沒有。沒人跟著我。隻是幻影,是場噩夢,是辛特拉的回憶。純屬我的想象。

遠處亮起幾點微光。是燈塔?還是火堆?是農莊。希倫頓。門戶緊閉的農莊。隻要再走一會兒……

接連幾道閃電。一道,兩道。又是一道。每道閃電後都沒有雷聲。狂風突然止歇。馬匹嘶鳴幾聲,晃晃腦袋,人立而起。

黑暗的天空中迅速亮起一條乳白色緞帶,像蛇一樣蠕動不休。風又開始吹拂柳樹,揚起片片樹葉與枯草。

遠處的亮光消失瞭——有的是突然熄滅,有的緩緩暗淡下去——沼澤地裡反而映出千萬點藍色火花。馬兒噴著鼻息,長嘶一聲,在堤道上狂奔起來。希瑞隻求自己不要摔下馬背。

劃過天空的緞帶上,出現瞭許多模糊而駭人的騎手的身影。它們越來越近,形象也越來越清晰。騎手的頭盔上搖晃著水牛角和破破爛爛的羽冠,死灰色的面具下是更顯蒼白的皮膚,胯下的骷髏馬裹著襤褸的馬衣。一陣強風呼嘯著吹過柳樹,閃電的利刃劈開黑色的天空。風聲越來越響。不,不是風聲。是鬼魅般的歌聲。

這支駭人的隊伍調轉方向,徑直朝她沖來。骷髏馬的馬蹄擾亂瞭沼地的鬼火。狂獵之王沖在隊首,疾馳而來,隻剩枯骨的腦袋戴著頂銹跡斑斑的頭盔,空洞的眼窩裡燃燒著青灰色的火焰,破舊的鬥篷在風中鼓動。它的項鏈仿佛曬幹的空豆莢,敲在銹蝕的胸甲上咔嗒作響。據說這條項鏈曾嵌有珍貴的寶石,但在跨越天空的瘋狂追逐中,寶石早已脫落,化作瞭星辰……

這不是真的!它並不存在!這是噩夢,是幻影,是錯覺!純屬我的想象!

狂獵之王踢踢骷髏戰馬的馬腹,發出狂野而駭人的大笑。

哦,上古血脈之子!你屬於我們!你是我們的!加入我們的行列,加入我們的狩獵!我們會策馬飛奔,奔向末日,奔向永恒,奔向存在的終結!天真的混沌之女啊,你是我們的!加入我們,享受狩獵的狂喜!你是我們的。你是我們的一員!我們才是你的歸宿!

“不!”她大喊道,“走開!你們這些死人!”

狂獵之王哈哈大笑,朽壞的牙齒在生銹的頸甲上方咔嗒作響,空洞的眼窩閃著青灰色的光。

沒錯,我們是死人。而你就是死亡本身。

希瑞抱緊馬頸。她根本用不著催馬。坐騎感覺到幽靈的追趕,以近乎瘋狂的速度在堤道上撒腿狂奔。

*******

希倫頓農夫、半身人伯尼·霍夫梅耶撥開濃密的卷發,聽著遠處的雷聲。

“真夠危險的。”他說,“風暴這麼大,雨卻一滴沒下。閃電肯定會劈中什麼地方,然後就是一場大火……”

“是該下點兒雨瞭。”丹德裡恩嘆口氣,緊緊魯特琴的琴栓,“空氣幹得拿把刀子都能切開……我的襯衫黏著後背,蚊子還在咬我……但我猜風暴就快過去瞭。它一直在繞圈,繞圈。不過剛才,北邊確實有閃電,應該是在海上。”

“閃電劈中瞭仙尼德島,”半身人確認道,“而且是島上的最高點。那座塔——托爾·勞拉——不知為啥總能引來閃電。隻要風暴稍大點兒,那塔就會著火。它到現在都沒塌,還真是個奇跡……”

“因為魔法,”吟遊詩人言之鑿鑿地說,“仙尼德島上的一切都蘊含魔法,就連石頭都有。巫師也從來不怕閃電。我在說什麼呢?伯尼,你知不知道他們能抓住閃電?”

“得瞭吧!你又胡扯,丹德裡恩。”

“要是我胡扯,就讓閃電劈……”詩人突然住口,不安地抬頭看看天,“就讓鵝來啄我好瞭。告訴你吧,霍夫梅耶,巫師能抓住閃電。我親眼見過。老格拉茨,在索登山上被殺那位,曾在我面前抓住一道閃電。他拿來一條又細又長的金屬,一頭掛在塔頂,另一頭……”

“你應該把另一頭插進瓶子。”霍夫梅耶在遊廊上轉悠的兒子突然開口。他是個小個子半身人,濃密的亂發像公羊絨毛一樣蜷曲。“玻璃做的細頸大瓶,就是我爸釀酒的那種瓶子。這樣閃電就會沿著金屬線傳進瓶裡……”

“進屋去,富蘭克林!”農夫大吼,“這個點兒你該上床瞭!快到半夜瞭,明天還有活兒幹!還有,要是再胡扯什麼細頸大瓶和金屬線,小心我拿皮帶抽你!叫你接下來兩星期坐都沒法坐!佩崔妮亞,把他弄進去!再給我們拿點啤酒!”

“你們已經喝得夠多瞭。”佩崔妮亞·霍夫梅耶氣呼呼地說,把遊廊上的富蘭克林拖進屋,“全都醉醺醺的。”

“別嘮叨瞭。留心看那獵魔人來沒來。我們得好好招待他。”

“獵魔人來瞭,我自然會給他拿啤酒。”

“小氣的母牛。”霍夫梅耶用老婆聽不到的聲音嘟囔道,“她那一傢人——紫苑草甸的比伯威特傢族——每個都是小氣鬼,一毛不拔……不過獵魔人去得真久。他去瞭魚塘那邊,然後就不見瞭。真奇怪。有天傍晚,辛尼婭和塔吉玲在院子裡玩,你知不知道他是怎麼打量她們的?他那會兒的表情也很奇怪。至於現在……我覺得他是想一個人待著,所以才出去的。他在我這兒借住,也是因為我的農場離其他農場很遠。你瞭解他,丹德裡恩,你覺得……”

“我瞭解他嗎?”詩人拍瞭下脖子上的蚊子,撥動魯特琴弦,凝視著魚塘邊柳樹的黑色輪廓,“不,伯尼,我不瞭解他。我相信沒人瞭解他。但他確實有心事,這我看得出來。他為什麼來這兒,來希倫頓?為什麼到仙尼德島附近?而昨天,我提議騎馬去仙尼德島旁的茍斯·維倫城,他想都沒想就拒絕瞭。他為什麼留在這兒?莫非你們答應給他豐厚的酬勞?”

“怎麼可能?”半身人嘟囔道,“說實話,我都不相信這兒有怪物。是有小孩淹死在魚塘裡,但他可能隻是腳抽筋瞭,可所有人都開始大呼小叫,說有水鬼或奇奇摩啥的,所以得找個獵魔人……而他們承諾的酬金又少得可憐。但他又做瞭什麼?整整三晚在堤道轉悠,白天就睡覺,一言不發,像稻草人似的看著房子和孩子們……太古怪瞭。我得說,簡直詭異。”

“你說得對。”

閃電劃過天空,照亮瞭庭院與農莊。有一瞬間,堤道盡頭的精靈宮殿廢墟白光閃爍。幾秒鐘過後,魚塘上方響起隆隆的雷聲。狂風頓起,吹得魚塘邊的樹木和蘆葦搖曳不止,沙沙作響。水面泛起漣漪,睡蓮的葉子也晃動起來。

“風暴好像朝這邊來瞭。”農夫抬頭看看天空,“也許巫師用魔法把風暴趕離瞭小島。聽說這會兒,島上起碼有兩百個巫師……丹德裡恩,你覺得他們會在島上商量什麼?會有什麼好事嗎?”

“對我們而言?恐怕不是。”吟遊詩人用拇指撥弄琴弦,“那種集會啊,一般就是個時裝表演會,流言蜚語滿天飛,還有誹謗和內訌——關於魔法該向大眾普及還是僅限精英使用的爭執,侍奉國王的巫師和寧願在遠處向國王施壓的巫師之間的口角……”

“哈!”伯尼·霍夫梅耶說道,“要我說,集會帶來的電閃雷鳴比這場風暴多多瞭。”

“也許吧。可這跟我們又有什麼關系?”

“確實跟你無關。”半身人陰鬱地說,“因為你整天也就彈彈魯特琴,鬼叫幾聲。世界在你眼裡隻有韻律和音符。可就在上個星期天,一群騎手踐踏瞭我的卷心菜和蕪菁田。連著兩次。軍隊追趕松鼠黨,松鼠黨逃離軍隊,兩邊都選擇從我的菜地經過……”

“森林著火時,別為卷心菜悲傷。”詩人吟誦道。

“你,丹德裡恩,”伯尼·霍夫梅耶皺眉看著他,“每次你說這種話,我都不知道該哭該笑,還是該照你屁股來一腳。我沒說笑!而且我告訴你,難熬的日子就要來瞭。大路邊豎著火刑樁和絞架,田地和林間小路躺著屍體。老天爺啊,這個國傢簡直就像法爾嘉那時候。這還叫人怎麼活?國王的手下白天來,威脅說誰幫松鼠黨誰就得上火刑架;到瞭晚上,精靈則會出現,看誰敢對他們說不!他們會給出詩意的承諾,說我們會看到染成紅色的夜空。他們詩意得令人作嘔。總而言之,他們就像兩堆火,把我們夾在中間烤……”

“你指望巫師集會能改變這些?”

“是啊。你自己也說過,巫師分成互相爭鬥的兩派。有時他們會阻止國王,結束戰爭和動亂。畢竟三年前,跟尼弗迦德帝國講和的正是那些巫師。也許這次……”

伯尼·霍夫梅耶陷入沉默,側耳聆聽。丹德裡恩也按住顫動的琴弦。

獵魔人走出堤道的陰暗處,緩緩朝屋子走來。閃電再次照亮天空。雷聲響起時,獵魔人已踏上遊廊。

“怎麼樣,傑洛特?”丹德裡恩試圖打破難堪的沉默,“找到怪物沒?”

“沒有。今晚不適合追蹤。動蕩又混亂,讓人不安……我累瞭,丹德裡恩。”

“哦,那就坐下休息。”

“你沒明白我的意思。”

“的確。”半身人嘟囔著望向天空,專心傾聽,“今晚是個動蕩之夜,空氣裡有股邪惡的氣息……棚子裡的牲畜焦躁不安……風中還有尖叫聲……”

“是狂獵。”獵魔人輕聲說道,“關緊百葉窗,霍夫梅耶閣下。”

“狂獵?”伯尼驚恐地問,“那些鬼魂?”

“別害怕,狂獵會從高處經過。它們在夏天隻會掠過高空,但孩子也許會驚醒,因為狂獵會帶來噩夢,所以最好關緊百葉窗。”

“狂獵,”丹德裡恩擔憂地仰望天空,“預示著戰爭。”

“胡說八道。那是迷信。”

“等等!就在尼弗迦德攻打辛特拉之前不久……”

“安靜!”獵魔人猛地坐直身子,擺手叫他閉嘴,凝視著黑暗。

“怎麼瞭……”

“有騎手。”

“見鬼。”霍夫梅耶吸瞭口氣,從椅子上一躍而起,“晚上來的隻有松鼠黨……”

“隻有一匹馬。”獵魔人打斷他,從長凳上拿起劍,“一匹活馬。其他都是狂獵的鬼魂……見鬼,這不可能……現在可是夏天啊!”

丹德裡恩也跳瞭起來,但礙於面子沒好意思逃跑,因為傑洛特和伯尼都沒有逃走的打算。獵魔人拔出長劍,朝堤道跑去,半身人抄起一把幹草叉,不假思索跟在他身後。閃電再次劃過,堤道上現出一匹飛奔的馬。馬後是一片模糊不清、形體不定的雲霧,就像一團旋渦,一道光與影交織的幻象。那東西令人驚慌失措,更叫人肝膽生寒。

獵魔人高喊一聲,舉起長劍。騎手看到他,隨即催馬回望。獵魔人又喊瞭一聲。雷聲炸響。

接著又是一道閃光,但並非閃電。丹德裡恩蹲伏在長凳旁,要不是凳子太矮,他早就鉆到下面去瞭。伯尼丟下幹草叉。佩崔妮亞·霍夫梅耶跑出屋子,尖叫起來。

耀眼的閃光化作一個透明的球體,裡面現出一道人影,其輪廓和形狀以驚人的速度成形。丹德裡恩立刻認出瞭她。他認識那頭狂野的黑色卷發,還有絲絨帶上的星形黑曜石。但他認不出的、也從未見過的是那張臉。那是張狂暴而憤怒的臉,是復仇、毀滅和死亡女神的臉。

葉妮芙抬起一隻手,尖聲念出咒語。伴著嘶嘶聲與大量火花,她的雙手射出幾道螺旋,撕裂瞭夜空,水面浮現出千道火花的投影。這些螺旋仿佛長槍,刺穿瞭追逐在騎手身後的雲霧。雲霧沸騰起來,丹德裡恩似乎聽到鬼魅一樣的哭號,又依稀看到噩夢般的鬼魂馬匹的輪廓。但他隻看到一瞬間的景象,因為雲霧突然收縮、聚集、化成球狀,隨後徑直射向天空,身後拖著一條彗星狀的尾巴。黑暗再次降臨,隻有佩崔妮亞·霍夫梅耶手裡的提燈投來搖曳的火光。

騎手在屋前院子停下,滑落馬鞍,搖搖晃晃走瞭幾步。丹德裡恩立刻意識到那人的身份。他從沒見過這個亞麻色頭發的苗條女孩,但馬上認出瞭她。

“傑洛特……”女孩輕聲說道,“葉妮芙女士……對不起……但我非來不可。你知道的,我是說……”

“希瑞。”獵魔人說。葉妮芙朝女孩走近一步,但立刻停下,一言不發。

女孩會選誰呢?丹德裡恩心想。他們兩個——不管是獵魔人還是女術士——都不會繼續靠近,或做出任何表示。她會先去哪邊?他?還是她?

希瑞沒去任何一邊。她沒法做出決定,因為她昏瞭過去。

*******

小屋空無一人。半身人全傢一大早就下地幹活去瞭。希瑞還在床上裝睡,卻聽到傑洛特和葉妮芙的開門聲。她爬下床,飛快地穿好衣服,悄悄溜出房間,跟著他們去瞭果園。

傑洛特和葉妮芙轉個彎,走上魚塘間的堤道。魚塘裡盛開著黃白相間的睡蓮。希瑞躲在一堵斷墻後,透過墻面的破口看著他倆。她以為丹德裡恩——那位著名的詩人,她無數次讀過他的作品——還在睡覺,可她錯瞭。詩人早就醒瞭,還抓瞭她一個現行。

“嘿,”他不知從哪兒冒瞭出來,笑著說,“這麼偷聽和打探別人是不是不大禮貌?你應該再謹慎些,小傢夥。讓他們自己待會兒吧。”

希瑞臉一紅,但立刻抿緊嘴唇。

“首先,我不是你的‘小傢夥’。”她驕傲地說,“其次,我並沒打擾到他們,對吧?”

丹德裡恩也嚴肅瞭些。

“我想也是。”他說,“在我看來,你甚至還幫瞭他們一把。”

“有嗎?我做瞭什麼?”

“別裝糊塗瞭。昨天你做得很巧,但騙不瞭我。你是假裝暈過去的,對吧?”

“是啊。”她低聲說著,別過臉去,“葉妮芙女士發現瞭,但傑洛特沒有……”

“他們一起抬你回屋,還碰瞭彼此的手。他們在你床邊幾乎一直坐到黎明,但一句話也沒說。他們現在才決定講話——在魚塘邊的堤道上——而你卻想偷聽他們說瞭什麼……還透過墻上的窟窿偷看。你就這麼想知道他們要做什麼?”

“他們什麼也不會做。”希瑞的臉微微發紅,“隻會說幾句話,就這樣。”

“而你,”丹德裡恩坐在蘋果樹下的草地上,背靠樹幹,仔細檢查樹上有沒有螞蟻或毛蟲,“你想知道他們說什麼,對不對?”

“對……不對!反正……反正我什麼也聽不著。他們離得太遠瞭。”

“我可以告訴你。”吟遊詩人大笑著說,“如果你想知道的話。”

“你怎麼可能知道?”

“哈哈哈。親愛的希瑞,我可是個詩人。詩人對此無所不知。再告訴你一個秘密吧:在這種事上,詩人比當事人更清楚。”

“你說是就是吧!”

“我可以向你發誓。以詩人的名譽做保。”

“真的嗎?那好……告訴我他們在談什麼?告訴我那代表瞭什麼!”

“透過墻洞看看,告訴我,他們在做什麼。”

“唔……”希瑞咬住下嘴唇,身子前傾,眼睛貼近墻上的孔洞,“葉妮芙女士站在柳樹邊……扯著樹葉,把玩她的黑曜石星星。她什麼也沒說,甚至看都沒看傑洛特……傑洛特站在她旁邊,看著地面,說瞭些什麼。不對,他沒說話。哦,他拉長著臉……好奇怪的表情……”

“簡單。”丹德裡恩在草叢中找到一個蘋果,用褲子擦拭幾下,嚴肅地打量它,“他請求她原諒自己從前的蠢話和愚行。他為自己的急躁、為自己缺乏的信任和期待、為自己的頑固和執拗道歉。為他的慍怒和死要面子致歉,因為那些不是真男人該做的。他為自己不明白和不想明白的事道歉……”

“簡直是彌天大謊!”希瑞突然直起身子,撥開額前的劉海兒,“都是你編的!”

“他為自己剛剛明白的事道歉。”丹德裡恩看著天空,說話間帶上民謠般的韻律,“為他想要明白、卻擔心沒時間明白的事……為他永遠無法明白的事道歉。他在道歉,並請求她的原諒……唔唔,還有……為瞭良知與命運?真夠老套的……”

“根本不對!”希瑞跺著腳說,“傑洛特才不會說那樣的話!他甚至沒在說話。我親眼看到的。他就站在她旁邊,一言不發……”

“這就是詩歌的用途,希瑞——說出別人難以啟齒的話。”

“愚蠢的用途。而且這些都是你編出來的!”

“編造也是詩歌的作用之一。嘿,我聽到魚塘那邊有人聲。快看看,告訴我發生瞭什麼。”

“傑洛特,”希瑞又一次湊近墻上的窟窿,“正低頭站在那兒。葉妮芙沖他大喊大叫。她一邊尖叫一邊揮舞手臂。哦天哪……這又代表瞭什麼?”

“同樣非常簡單。”丹德裡恩看著飄過的白雲,“現在換她向他道歉瞭。”

因此我選擇與你相伴相隨,無論時代美好與險惡,無論境遇順遂與不堪,無論白天與黑夜,無論疾病與健康。我會以我的全心全靈愛你,發誓愛你到永久,直到死亡將我們分開。

——傳統結婚誓詞

我們對愛情知之甚少。愛情就像梨子,味道甜美,外形獨特。試著形容一下梨子的外形吧。

——《詩歌的半世紀》,丹德裡恩著

(1) 在《世界邊緣》這一節中,下波薩達村的女先知歷代相傳一本古書,上面記載瞭各種奇異生物(具體參見“獵魔人系列”卷一《白狼崛起》)。這本《生物論》便是那部古書的抄本之一。

(2) 軍隊收取的稅務,用於在冬天替士兵安排住處。

(3) 諾佈爾和格羅特均為茍斯·維倫使用的貨幣。

(4) “五格羅特”即面值為五的格羅特貨幣。

《獵魔人(全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