傑洛特有理由懷疑——而且很早以前就開始懷疑——女術士的宴席跟普通人的有所不同。但他從沒想過會是如此巨大的根本性差異。
葉妮芙希望他陪同自己參加巫師集會前的宴會,這讓他有點吃驚,但還不算太意外,畢竟她不是頭一回提類似的建議。以前住在一起、感情良好時,葉妮芙就希望他陪她一起出席會議與集會,當時他堅定地拒絕瞭。他認為,就算最好心的巫師,也隻會把他當成怪胎和奇觀;至於心胸狹隘的那些,更會把他視為入侵者和賤民。葉妮芙嘲笑瞭他的擔憂,但從未堅持要他同去。考慮到葉妮芙在其他事情上向來天崩地裂也不動搖,於是傑洛特更加確信自己的判斷。
但這次他同意瞭,而且毫不猶豫。她在一場漫長、坦誠而又動情的談話之後提出這個要求。這場談話讓他們恢復瞭原本的親密,拋開瞭過去的沖突與不快,也融化瞭怨恨、驕傲和固執的堅冰。在希倫頓的堤道上講和之後,葉妮芙提出任何要求,傑洛特都會欣然同意。就算她提議兩人一同走進地獄,與渾身冒火的惡魔對飲滾燙的焦油,他也不會拒絕。
而更重要的原因卻是希瑞:要不是她,這場碰面和談話根本不可能發生。按柯德林格的說法,有個身份不明的術士對希瑞很感興趣。傑洛特希望自己的出現能激怒那個術士,並迫使他出手。但這件事他對葉妮芙隻字未提。
傑洛特、葉妮芙、希瑞和丹德裡恩,一行四人從希倫頓直接去瞭仙尼德島。他們第一站是位於東南山腳、龐大而復雜的洛夏宮。那座宮殿早已擠滿與會代表與隨行人員,但有人立刻為葉妮芙安排瞭住處。他們在洛夏度過瞭一整天——傑洛特與希瑞聊天;丹德裡恩在宮殿裡四處亂轉,收集並散播謠言;女術士則挑選並定做衣物。等夜幕終於降臨,獵魔人和葉妮芙加入色彩斑斕的隊列,前往宴會所在地艾瑞圖薩宮。盡管傑洛特早就發誓不再為任何事驚訝,聲稱世上也不會再有東西令他詫異,但在艾瑞圖薩,他失算瞭。
這座宮殿龐大的中央大廳建成T字形。較長的那一豎有又窄又高的窗戶,幾乎與支撐天花板的圓柱頂部齊平。天花板很高,讓人難以分辨拱頂裝飾畫的細節,尤其是其中最普遍的主題——那些裸體人物——的性別。每扇窗戶都裝著彩色玻璃,看起來耗資巨大,但大廳中人卻能清楚地感覺到有風吹過。傑洛特起先驚訝於不會熄滅的蠟燭,但近看之後,他就明白瞭原因。那些枝狀大燭臺都施有魔法,甚至可能隻是幻影。但不管怎麼說,它們提供瞭充足的照明,且遠比普通的蠟燭明亮得多。
他們走進大廳時,已有上百人到場。據獵魔人估算,如果按照傳統,在大廳中央將餐桌擺成半圓形,這座大廳也能容納至少三倍於此的人數。但現在看來,也許他們隻能站著用餐瞭,因為大廳中間根本沒有桌子。四周的廳壁裝飾著掛毯、花環和三角旗,在冷風中不時拂動。一排排長桌靠在墻邊,位於隨風搖曳的掛毯和花環下方,精美的盤碟擺放在更加精美的桌佈之上,還有精致的插花和華美的冰雕。走近之後,傑洛特發現,桌上的裝飾遠比食物多。
“沒什麼吃的。”他悶悶不樂地說,順手撫平身上鑲有銀色飾帶的黑色束腰短外衣。葉妮芙堅持要他穿這身。據說這叫緊身上衣,最近很流行。獵魔人不知道這名字是怎麼來的,他也不想知道。
葉妮芙沒搭話。這跟傑洛特預料的一樣,他知道葉妮芙不會對這些言論做出反應。但他沒有放棄,還在繼續發牢騷。他單純地隻想抱怨幾句而已。
“沒有音樂,四下漏風,還沒地方坐。我們是要站著吃喝嗎?”
女術士用紫羅蘭色的雙眸意味深長地看瞭他一眼。
“沒錯。”她的語氣平靜得出奇,“我們是得站著吃東西。你要知道,在餐桌旁停留太久會很失禮。”
“我會努力規矩點兒。”他喃喃道,“反正桌邊也沒什麼好停留的。”
“飲酒不加節制也很失禮。”葉妮芙毫不理會他的抱怨,繼續做著說明,“回避對話更是不可原諒的失禮行徑……”
“那個穿著可笑馬褲的瘦高個兒,一邊跟他的兩個女友聊天,一邊沖我指指點點,”他插瞭一嘴,“是不是也很失禮?”
“對。但不嚴重。”
“葉,那我們該做些什麼?”
“在大廳裡轉幾圈,跟別人打打招呼,恭維幾句,聊聊天……別再扯你的緊身上衣,也別再整理頭發瞭。”
“你不讓我系頭帶……”
“你的頭帶太招搖。好瞭,挽住我的胳膊,我們走。在入口附近久站同樣失禮。”
他們信步穿過大廳,其他賓客陸續進場。傑洛特饑腸轆轆,但他很快發現,葉妮芙剛才的話並非是在說笑。很明顯,巫師的禮節確實會讓賓客在冷風裡缺吃少喝,更過分的是,每次停留在餐桌前,社交義務都會隨之而來。有人會認出你,並為這一事實表示喜悅,隨後走上前來噓寒問暖,語氣既熱情又虛偽。在強制性的隔空吻或綿軟無力的握手之後,在虛假的笑容和缺乏誠意但巧妙動聽的恭維之後,則是簡短沉悶、毫無營養的對話。
獵魔人急切地打量四周,尋找熟悉的面孔,主要是為證實,自己並非這場魔法聯誼會上唯一格格不入的人。葉妮芙曾保證說還有別的局外人到場,但他卻找不到任何非巫師來賓,至少沒有他認識的。
侍者端著托盤,來往於賓客之間,奉上酒水。葉妮芙滴酒未沾。獵魔人很想喝個酩酊大醉,但也隻能想想而已。他的緊身上衣繃得緊緊的。
女術士挽著傑洛特的手臂,嫻熟地拖著他離開餐桌,領他到大廳中央,來到眾目睽睽之下。他的反抗徒勞無功。他終於明白瞭此行的目的:單純隻為展示而已。
心中明瞭之後,傑洛特堅忍而冷靜地忍受著女術士們病態而好奇的目光,以及巫師們神秘莫測的微笑。盡管葉妮芙向他保證說,出於禮節和世故,巫師在這種場合不會使用魔法,但他不相信他們的自控力,尤其是葉妮芙挑釁般地將他推到眾人註目的中心之後。他的判斷是正確的。他能感覺到胸口的徽章顫動瞭好幾次,皮膚也有魔法波動帶來的麻刺感。有些巫師——更準確地說,有些女術士——厚顏無恥地想讀他的心。但他早有準備,也想到瞭回應的辦法。他看著走在身邊的葉妮芙,看著一身黑白搭配、珠光寶氣的葉妮芙,看著她渡鴉般的黑發和紫羅蘭色的雙眸,讓那些試圖打探他心聲的巫師迷惑不安。面對他的幸福與滿足,他們顯然失去瞭鎮定與冷靜。沒錯,他在腦海中答道,你們沒搞錯。隻有她,隻有此時此地在我身邊的葉妮芙,才是我所關心的。此時,此地。至於她從前是何種身份,身處何處,與誰相伴,我一點也不在乎。此時,此地,她與我置身在你們中間。她的身邊人是我,不是別人。我現在隻想這件事,隻想她一人,無休無止地想她,聞著她香水的味道,感受著她的體溫。你們所有人,都帶著嫉妒見鬼去吧。
女術士握緊他的手臂,貼近他的身子。
“謝謝。”她低聲說著,再次領他朝桌邊走去,“如果不介意的話,還是別再過分炫耀瞭。”
“你們巫師一向把真誠看作炫耀嗎?所以就算讀瞭人的心,也不相信那些想法是真誠的?”
“對。是這原因。”
“那你為什麼謝我?”
“因為我相信你。”她將他的手臂握得更緊,拿起一隻餐碟,“獵魔人,幫我拿點鮭魚。再來點螃蟹。”
“那是波維斯產的螃蟹,光運過來就得一個月,最近天還這麼熱。你就不擔心……”
“這些螃蟹,”她打斷他,“今早還趴在海底。傳送術是個奇妙的發明。”
“的確。”他贊同道,“真該想辦法普及,不是嗎?”
“我們正在努力。來吧,幫我拿點兒。我餓瞭。”
“我愛你,葉。”
“我說瞭,別再炫耀……”她突然閉嘴,抬起頭,撥開臉頰前的黑色發卷,瞪大紫羅蘭色的雙眼,“傑洛特!你還是頭一回說這話!”
“不可能。你在跟我開玩笑。”
“不,不是。你過去隻這麼想過,可你今天說出口瞭。”
“有區別嗎?”
“很大區別。”
“葉……”
“吃東西時別說話。我也愛你。我沒對你說過嗎?天哪,你噎住瞭!抬胳膊,我幫你拍拍背。做幾下深呼吸。”
“葉……”
“深呼吸,很快就好。”
“葉!”
“沒錯。我在用真誠回報真誠。”
“你還好吧?”
“我一直在等。”她把檸檬汁擠到鮭魚肉上,“如果你隻有想法,我是不會回應的。我一直等你說出口。我能給你答復,也給瞭你答復。我簡直不能再好瞭。”
“你到底怎麼瞭?”
“以後再告訴你。吃吧。鮭魚味道不錯,以我的魔力發誓,實在美味極瞭。”
“我能吻你嗎?此時,此地,在所有人面前?”
“不行。”
“葉妮芙!”一位黑發女術士掙開同伴的手臂,走瞭過來,“你真的來瞭?哦,這可太好瞭!我好久沒見你瞭!”
“薩賓娜!”葉妮芙的喜悅溢於言表,足能騙過除傑洛特以外的任何人,“親愛的!真是太好瞭!”
兩位女術士小心地擁抱一下,親吻彼此的耳側和耳環——兩人分別佩戴著鉆石和縞瑪瑙。她倆的耳環形狀一模一樣,就像一串縮小的葡萄,但強烈的敵意立刻彌漫在二人中間。
“傑洛特,這位是我校友,阿德·卡萊的薩賓娜·葛麗維希格。”
獵魔人鞠瞭一躬,親吻對方抬起的手背。他早就發現,所有女術士都熱衷於吻手禮,說得委婉點兒,這能讓她們享受到與公主相同的待遇。薩賓娜·葛麗維希格抬起頭,耳環晃動,叮當作響。她動作輕柔,卻又張揚而放肆。
“我一直期待與你見面,傑洛特。”她笑著說道。像所有女術士一樣,她並不認同貴族之間那些“大人”、“閣下”之類的稱呼。“你肯定想不到我有多高興。你終於把他帶來見我們瞭,葉娜。說實話,我很驚訝,你竟然拖瞭這麼久。其實沒什麼好難為情的。”
“我同意。”葉妮芙若無其事地回答。她略微瞇起眼睛,張揚地撥開耳環邊上的頭發。“你的襯衣真漂亮,薩賓娜。美得讓人目瞪口呆。不是嗎,傑洛特?”
獵魔人點點頭,咽瞭口口水。薩賓娜·葛麗維希格的襯衣用黑色薄綢制成,令其凹凸有致的身段一覽無餘。她深紅色的裙子上系著銀色腰帶,配以玫瑰狀的碩大帶扣。裙子側面開衩——當下流行這個,隻是流行的款式是開到大腿,但薩賓娜的裙子卻一直開到臀部。而且她的臀部相當有看頭。
“科德溫有什麼新鮮事嗎?”葉妮芙假裝沒註意傑洛特在看哪兒,“你的亨賽特王還在浪費資源與精力追捕森林裡的松鼠黨?他還在考慮對多爾·佈雷坦納的精靈發動報復性征討?”
“暫時別談政治瞭。”薩賓娜笑道。她鼻子略長,眼神如猛禽一般,一副典型的女巫形象。“在明天的會議上,我們有的是時間討論,而且還會聽到許多說教。關於和平共處……關於友誼……以及考慮到國王們的計劃和野心,我們應該站在什麼立場……還有什麼沒聽說的,葉妮芙?除瞭巫師會和威戈佛特茲準備的說教,還有什麼?”
“那就別談政治瞭。”
薩賓娜·葛麗維希格發出銀鈴般的笑聲,伴著耳環的叮當響。
“是啊。等到明天吧。明天……等到明天,一切都會明朗起來。哦,政治,還有無休無止的爭論,這些太影響皮膚質量瞭。幸好我有罐上好的乳霜。相信我,親愛的,皺紋會像晨霧一樣消失得無影無蹤……要我給你配方嗎?”
“謝謝,親愛的,不過我用不著。真的。”
“哦,我知道。我在學校就一直羨慕你的皮膚。諸神在上,那是多少年前的事瞭?”
葉妮芙假裝向正在經過的某人回以問候,這時,薩賓娜沖獵魔人笑瞭笑,快活地挺起胸,將黑色薄綢掩藏不住的春色展現在他眼前。傑洛特又吞瞭口口水,努力不去盯著透明衣料下清晰可見的粉紅色乳頭。他尷尬地瞥瞭眼葉妮芙。女術士露出微笑,但他太瞭解她瞭。她已經出奇憤怒瞭。
“哦,請原諒。”葉妮芙突然說,“我看到菲麗芭在那邊。我得找她說說話。跟我來,傑洛特。再見啦,薩賓娜。”
“再見啦,葉娜。”薩賓娜·葛麗維希格盯著獵魔人的眼睛說,“我得再次稱贊你的……品味。”
“謝謝。”葉妮芙的語氣出奇地冰冷,“謝謝你,親愛的。”
菲麗芭·艾哈特的男伴是迪傑斯特拉。傑洛特曾與這位瑞達尼亞密探有過短暫接觸,按理說他應該高興才對:他終於遇上瞭自己認識的人,而且那人跟他一樣,都不是巫師。但他一點也不高興。
“見到你可真好,葉娜。”菲麗芭說著,送給葉妮芙一個隔空吻,“你好啊,傑洛特。你們兩位都認識迪傑斯特拉伯爵,對吧?”
“誰不認識他呢?”葉妮芙垂下頭,把手伸給迪傑斯特拉。密探頭子恭恭敬敬地親吻一下。“見到您真令我欣喜,大人。”
“能與您再見也讓我高興,葉妮芙。”維茲米爾王麾下的密探頭子答道,“何況您還有一位如此討喜的同伴。傑洛特,我發自內心地向你致敬……”
傑洛特忍住出言譏諷的沖動,同對方握瞭握手——或者說,試著握瞭握手。那隻手的尺寸實在超常,讓“握手”變得壓根不可能。
身軀龐大的密探穿著一件米黃色緊身薄上衣,大大咧咧地敞著懷。顯然,這件衣服沒讓他感覺不自在。
“我剛才看到,”菲麗芭說,“你在跟薩賓娜講話。”
“沒錯。”葉妮芙哼瞭一聲,“看到她的衣服沒?隻有毫無品味和恬不知恥之人才會……這婆娘比我年紀還大——算瞭,不提瞭,好像她有什麼可炫耀的似的!令人厭惡的母牛!”
“她沒問你什麼問題?人人都知道,她在為科德溫的亨賽特打探情報。”
“真的?”葉妮芙裝出震驚的樣子,但明眼人都能看出她在說笑。
“還有您,大人,喜歡我們的慶典嗎?”等菲麗芭和迪傑斯特拉笑聲停止,葉妮芙問道。
“非常喜歡。”維茲米爾王的密探禮貌地鞠瞭一躬。
“如果說,”菲麗芭笑著說,“伯爵來這兒是為公事,那他這話就是極度的贊美。但跟所有類似的贊美一樣,他還不夠真誠。就在不久前,他還說自己更喜歡昏暗宜人的氛圍,喜歡木柴燃燒和肉叉烤肉的味道。他懷念傳統的灑滿醬汁和啤酒的桌子,這樣就能和著醉漢的下流小曲,用酒杯敲打桌子,還可以在凌晨時分聽著嚼骨頭的聲音,躺在桌子底下安然入睡。雖然我爭論說,眼下這種宴請方式也有許多優勢,可他充耳不聞。”
“是嗎?”獵魔人打量密探頭子的眼神親切瞭些,“我能問問都有哪些優勢嗎?”
這一次,他的問題也被當成瞭說笑。兩位女術士同時大笑起來。
“哦,你們這些男人啊,”菲麗芭說,“真是什麼都不懂。要是坐在煙霧繚繞、光線昏暗的桌子後面,你該怎麼展示裙子和身段呢?”
傑洛特不知如何作答,隻好鞠瞭一躬。葉妮芙輕捏他的胳膊。
“哦,”她說,“我看到特莉絲·梅利葛德瞭。我得跟她說幾句話……抱歉,我先告退瞭。保重,菲麗芭。我們肯定還有機會聊天的。您說呢,大人?”
“毫無疑問。”迪傑斯特拉深鞠一躬,笑道,“聽候您的吩咐,葉妮芙。需要的話盡管開口。”
他們找到瞭特莉絲,後者一身藍色與淡綠相間的衣裙,顯得光彩照人。看到二人到來,特莉絲中斷與兩位巫師的談話,露出欣喜的笑容。她先擁抱瞭葉妮芙,然後又重復一遍親吻彼此耳邊空氣的儀式。傑洛特握住她伸出的手,但決定反其道而行之——他擁抱瞭紅發女術士,親吻她像桃子一樣柔軟的臉頰。特莉絲的臉微微發紅。
兩位巫師做瞭自我介紹。一位是龐德·維尼斯的德雷瑟姆,另一位是他兄弟戴斯摩。他們都效命於柯維爾的伊斯特拉德王。二人沉默寡言,很快便借故離開。
“你們剛才在跟菲麗芭和崔托格的迪傑斯特拉說話,”特莉絲把玩著頸間嵌有白銀和鉆石的天青色心形掛墜,“你們肯定都認識迪傑斯特拉吧?”
“沒錯。”葉妮芙說,“他也跟你說話瞭?有沒有向你套話?”
“有啊。”女術士狡黠地吃吃笑瞭起來,“手段還很巧妙呢。不過菲麗芭很擅長打亂他的步調。我覺得他們相處得不錯。”
“他們相處得簡直太好瞭。”葉妮芙嚴肅地提醒她,“當心,特莉絲。關於——你知道的那個人,一個字也別告訴他。”
“我明白。我會小心的。順便一問……”特莉絲壓低聲音,“她怎麼樣瞭?我能不能見見她?”
“如果你下定決心去艾瑞圖薩授課,”葉妮芙笑道,“就能經常見到她瞭。”
“哦,”特莉絲瞪大瞭眼睛,“我懂瞭。希瑞她……”
“別說瞭,特莉絲。回頭再談。明天。等會議結束之後。”
“明天?”特莉絲露出古怪的微笑。葉妮芙皺起眉頭,但沒等她發問,大廳裡突然一陣小小的騷動。
“他們來瞭。”特莉絲清清嗓子,“終於來瞭。”
“是啊,”葉妮芙贊同地說著,視線移開她朋友的雙眼,“他們來瞭。傑洛特,你終於有機會跟巫師會及高階評議會的成員見面瞭。如果有機會,我會介紹他們給你認識,不過提前知道一下誰是誰也沒壞處。”
巫師們讓到兩旁,向步入大廳的要人們鞠躬行禮。為首的是個已到中年、但看起來精力充沛的男人,身著質樸的羊毛衣物。走在他身邊的是個五官分明的高挑女子,一頭黑發梳理得整整齊齊。
“這位是埃勒的格哈特,又名亨·格迪米狄斯,是在世巫師中最年長的一位。”葉妮芙小聲告訴傑洛特,“他身邊的女人是蒂莎婭·德·維瑞斯,不比亨年輕多少,但從不吝惜用靈藥掩蓋自己的年齡。”
在那二人身後,一個迷人的女子走進大廳。她有一頭長長的暗金色頭發,灰綠色的衣裙鑲有花邊,隨著腳步沙沙作響。
“法蘭茜絲卡·芬達貝,又名艾妮德·安·葛麗娜,意思是‘山谷雛菊’。別傻盯著她看,獵魔人。很多人都覺得她是全世界最美的女人。”
“她也是巫師會成員?”他驚訝地低聲問道,“她看起來這麼年輕,也是魔法靈藥的作用?”
“她不是。法蘭茜絲卡是純血精靈。再看看護送她的男人吧,洛格伊文的威戈佛特茲,他是當真年輕,但天賦異稟。”
傑洛特知道,對巫師來說,所謂的“年輕”是指百歲和百歲以下。威戈佛特茲看上去也就三十五歲,高大健壯,穿著騎士風格的短上衣——當然瞭,上面沒有紋章。而且他英俊得驚人。盡管身旁是光彩照人的法蘭茜絲卡·芬達貝——她美得令人窒息,大眼睛如溫順的母鹿——但巫師本人仍能給人留下深刻的印象。
“威戈佛特茲旁邊的矮個子是阿爾托·特拉諾瓦。”特莉絲·梅利葛德說,“這五人組成瞭巫師會……”
“那個面孔很奇怪、跟在威戈佛特茲身後的女孩呢?”
“他的助手,莉迪亞·凡·佈雷德沃特。”葉妮芙冷冷地說,“她的身份無足輕重,但直視她的臉卻是嚴重的失禮行為。註意後面的三個男人,他們都是高階術士評議會的成員。希達裡斯的費卡特、牛堡的萊德克裡夫,以及朗·愛塞特的卡杜因。”
“這就是評議會的全體成員?就這麼幾個?我以為不止這些呢。”
“巫師會共有五人,高階評議會也是五人。菲麗芭·艾哈特是評議會成員之一。”
“人數還是對不上。”傑洛特搖搖頭。特莉絲吃吃地笑起來。
“你還沒告訴他?傑洛特,你真不知道?”
“知道什麼?”
“葉妮芙也是評議會成員啊。索登大戰之後就是瞭。親愛的,你沒跟他炫耀過?”
“沒有呢,親愛的。”女術士直視好友的雙眼,“首先,我不喜歡炫耀。其次,我沒那個機會。我跟傑洛特已經好久沒見瞭,待辦事項的清單也列得很長,我們打算一點點解決。”
“懂瞭。”特莉絲有些猶豫,“嗯……我明白,你們好久沒見瞭,肯定有很多事要談……”
“談話呢,”葉妮芙曖昧地一笑,給瞭獵魔人一個充滿暗示的眼神,“可以排到後面。應該說排在最後才對,特莉絲。”
這句回答讓紅發女術士猝不及防,臉也微微發紅。
“我明白瞭。”她擺弄著天青色的掛墜,以掩飾自己的尷尬。
“那真再好不過。傑洛特,幫我們拿點酒。不,別從那位侍者的盤子裡拿。找那邊那位。”
葉妮芙的語氣不容反駁,傑洛特隻好照做。他從侍者的托盤裡拿起兩杯酒,同時小心翼翼地打量著兩位女術士。葉妮芙壓低聲音,語速飛快,特莉絲·梅利葛德則低著頭,專心聆聽。等他回來時,特莉絲已經走瞭。葉妮芙顯然對酒毫無興趣,於是他把杯子放到旁邊的桌子上。
“你沒說得太過分吧?”他冷冷地問。葉妮芙的雙眸燃起紫羅蘭色的怒火。
“別拿我當傻瓜。你以為我不知道你跟她的事?”
“如果說這就是你生氣的……”
“這就是!”她打斷他的話,“別擺出那副傻乎乎的表情,別再多嘴,更重要的是,別再對我撒謊。我認識特莉絲比你更久。我們很合得來。我們一直很瞭解對方,雖然偶爾會有些……小摩擦。在我看來,她心裡有點想不開,但我幫她解決瞭,就這樣。這事就此打住吧。”
他本來也沒有再提的打算。葉妮芙撥開頰前的一縷卷發。
“現在我要離開一會兒,去跟蒂莎婭和法蘭茜絲卡說幾句話。再吃點東西吧,你的肚子都咕咕叫瞭。還有,警惕點兒。肯定會有人找你搭訕。別讓他們欺負你,也別損壞我的名聲。”
“這你大可放心。”
“傑洛特?”
“嗯。”
“就在剛才,你說你想在這兒、在所有人面前吻我。現在你還這麼想嗎?”
“想。”
“隻要別弄花我的唇膏。”
與葉妮芙親吻時,他用眼角餘光打量人群。不少人在看,但沒太當回事。菲麗芭·艾哈特與一群年輕巫師站在旁邊,沖他眨眨眼,裝模作樣地鼓起掌來。
葉妮芙抽身退開,重重地嘆瞭口氣。
“想不到這種小事也能叫人如此開心。”她滿足地說,“好瞭,我去瞭。很快就回來。等宴會結束……嗯……”
“你說什麼?”
“拜托,別吃加蒜的菜。”
等她離開,獵魔人立刻拋下條條框框,松開緊身上衣的扣子,把那兩杯酒喝光。他打算找點正經的食物吃,結果一無所獲。
“傑洛特。”
“大人。”
“敬稱就免瞭。”迪傑斯特拉皺起眉頭,“我才不是什麼伯爵。我是農民出身,但維茲米爾命令我自稱伯爵,免得冒犯大臣和巫師們。好瞭,你用這身行頭和身材抓人眼球的計劃進展如何?是不是還得裝出開心的樣子?”
“用不著。我能來這兒不是憑地位。”
“那可有趣瞭。”密探頭子笑著說,“不過按一般人的觀點,這恰好說明你很特別,說明你獨樹一幟。因為其他到場者憑的都是自己的地位。”
“我就是擔心這個。”傑洛特努力露出微笑,“我也覺得自己獨樹一幟,或者說,格格不入。”
密探頭子審視附近的餐盤,拿起傑洛特從沒見過的某種綠色豆莢,一口吃瞭下去。
“對瞭,”他說,“多謝你殺瞭米舍萊兄弟。你在牛堡港口砍瞭他們四個的消息傳到瑞達尼亞,讓很多人松瞭口氣。有個大學醫師奉命驗傷,聽說他的結論,我差點笑岔瞭氣——他說傷口是被一個馬上騎士用大鐮刀砍出來的。”
傑洛特未置一詞。迪傑斯特拉又往嘴裡丟瞭顆豆莢。
“可惜的是,”他一邊咀嚼一邊續道,“砍掉人頭之後,你沒報告市長。他們可都頂著懸賞呢,不論死活,都是一筆巨額賞金。”
“我該納的稅早就是筆爛賬瞭。”獵魔人也嘗瞭嘗豆莢,卻發現它的味道就像肥皂水泡過的芹菜,“除此以外,我必須盡快離開,因為……你應該早就聽說瞭。你什麼都知道。”
“我半個字也沒聽說。”密探頭子笑道,“真的。話說回來,我該從哪兒知道這些呢?”
“從……呃,比如說,菲麗芭·艾哈特給你的報告裡?”
“報告、故事、流言。我是得聽這些東西,工作使然嘛,但工作也要求我用細篩仔細篩檢每條細節。好比最近,我聽說臭名昭著的教授和他兩個同夥死在某人劍下。這事就發生在錨地村的一間小旅店外。幹掉匪徒的人同樣沒時間去領賞。”
傑洛特聳聳肩:“流言就是這樣。好好篩篩,你才能知道剩下些什麼。”
“沒這個必要,我知道會剩下什麼。大多數情況下都是蓄意散播的假情報。哦,既然說到假情報,小希瑞菈怎麼樣瞭?那個可憐的、病懨懨的小姑娘得瞭白喉病?我想她應該很健康吧?”
“迪傑斯特拉,別跟我說這個。”獵魔人盯著密探頭子的眼睛,冷冷地回答,“我知道你能來這兒是憑自己的身份,但你還是別太熱衷工作為好。”
密探頭子哈哈大笑,兩個路過的女術士驚訝地看著他。她們看起來很感興趣。
“我每解開一個謎團,”迪傑斯特拉止住笑聲,“維茲米爾王都會給我額外的獎賞。熱衷工作能讓我過上體面的生活。你可以笑話我,但我得養老婆孩子。”
“一點也不好笑。你當然可以賣力工作供養妻兒,但不介意的話,請別因此讓我蒙受損失。在我看來,這個大廳裡一點也不缺少謎題和疑團。”
“的確。整個艾瑞圖薩就是個不解之謎。你肯定也註意到瞭,傑洛特,這兒的氣氛有些異常。澄清一句,我指的不是那些燭臺。”
“我不明白。”
“我相信你。其實我也不明白,但我很想弄明白。你說呢?哦,請原諒。你肯定早就聽說瞭。從……呃,比如說,迷人的溫格堡的葉妮芙給你的報告裡?話說回來,我從葉妮芙那兒也打探過好幾次消息。哎呀,去年哪些地方下過雪呢?”
“我當真聽不懂你在說什麼,迪傑斯特拉。你能不能盡力講得更清楚些?先把你的職業習慣放一放。請原諒,但我不打算從你這兒賺一筆額外獎賞。”
“你覺得我在無恥地欺騙你?”密探頭子皺起眉頭,“你覺得我在騙你說出情報?你弄錯瞭,傑洛特。我隻想知道,你有沒有察覺一件事?在我看來再明顯不過的事。”
“哪件事?”
“這兒連一個戴王冠的人都沒有,你就不覺得驚訝?”
“我半點也不驚訝。”傑洛特費力地用牙簽戳起一顆醃橄欖,“我相信國王們更喜歡傳統宴會,坐在桌邊一直玩樂到凌晨,然後倒在桌下呼呼大睡。更重要的是……”
“更重要的是?”迪傑斯特拉毫不客氣地伸出手,從碗裡抓起四顆橄欖,塞進嘴裡。
“更重要的是,”獵魔人看著正穿過大廳的幾位大人物,“國王懶得親自前來。他們會派出大批密探打探消息,看誰到場,誰又沒到。可能他們也想查清這兒的氣氛為何如此異常。”
迪傑斯特拉把橄欖核吐到桌上,從銀托盤裡拿起長叉,在一隻大號水晶碗裡翻找起來。
“而威戈佛特茲,”他一邊翻找一邊說,“還要確保密探無一缺席。他把所有王傢密探都集中到這兒瞭。獵魔人,威戈佛特茲為什麼這麼做?”
“我怎麼知道?我對這些不感興趣。我說瞭,我是以個人身份前來的。我可不想——該怎麼說呢?——蹚這攤渾水。”
維茲米爾王的密探頭子從碗裡叉起一隻小章魚,厭惡地打量著。
“誰會吃這玩意兒?”他帶著虛偽的同情搖搖頭,轉身看著傑洛特。“仔細聽我說,獵魔人,”他平靜地道,“你堅信自己以個人身份前來,認定自己對什麼事都不在乎,也不可能去在乎任何事……這讓我有種沖動想打個賭。你想賭一把嗎?”
“麻煩你說清楚點兒。”
“我建議打個賭。”迪傑斯特拉舉起戳著小章魚的叉子,“我賭接下來一小時內,威戈佛特茲會找你長談一番。我敢說,在這番談話中,他會向你證明你既不是以個人身份前來,也已經蹚進瞭這攤渾水。如果我說錯瞭,我就在你面前吃掉這長觸手的鬼東西。你接受嗎?”
“如果輸瞭,我該吃什麼?”
“什麼也不用。”迪傑斯特拉飛快地張望四周,“如果你輸瞭,你得把跟威戈佛特茲的談話內容原原本本全告訴我。”
獵魔人沉默片刻,冷靜地看著密探頭子。
“再會,大人。”他開瞭口,“感謝您這番話。真是金玉良言。”
迪傑斯特拉似乎有些惱火。
“你這話的意思是……”
“是的,沒錯。”傑洛特打斷他,“再會。”
密探頭子聳聳肩,把章魚和叉子丟進碗裡,轉身走開。傑洛特沒有目送他,而是緩緩走到下一張桌前。在萵苣葉和檸檬片中間有隻銀托盤,裡面盛著粉白相間的大明蝦,令他食指大動。但他有種感覺,似乎有人正好奇地打量他。考慮到禮儀和體面,他隻好用緩慢到誇張的步子踱到桌邊,謹慎而莊嚴地小口吃著。
薩賓娜·葛麗維希格站在臨近的餐桌前,正跟一位火紅發色的女術士專註地交談。獵魔人不認識那個紅發女人。隻見她身穿白裙,搭配白色喬其紗襯衫。這件襯衫跟薩賓娜的很像,也是全透明的,但在重要部位巧妙地縫以花飾。傑洛特發現,這些花飾有個奇妙的特點——它們忽而透明,忽而暗淡,變幻不休。
兩位女術士一邊輕聲談話,一邊吃著切片龍蝦肉。她們用的是上古語,盡管沒在看他,但談話內容明顯與他有關。他小心翼翼地集中敏銳的獵魔人聽力,同時裝出專心品嘗明蝦的樣子。
“……跟葉妮芙?”紅發女人把玩著盤在脖子上的珍珠項鏈——那玩意其實更像狗項圈——詢問道,“你說真的,薩賓娜?”
“千真萬確。”薩賓娜·葛麗維希格答道,“說出來你肯定不信,可已經有好幾年瞭。他居然受得瞭那個潑婦,真讓我吃驚。”
“有什麼好吃驚的?她肯定對他施瞭法術,用魔法迷惑瞭他。你以為我沒這麼幹過?”
“可他是個獵魔人!獵魔人不會被魔法迷惑,至少不會太久。”
“那肯定是因為愛情瞭。”紅發女人嘆道,“愛情是盲目的。”
“盲目的是他才對。”薩賓娜扮個鬼臉,“你相信嗎,瑪蒂?她竟向我介紹他,就像介紹一位校友。活見鬼,她的年紀足足比我大瞭……算瞭,不提這個瞭。我敢說,她為那獵魔人都打翻醋壇子瞭。小梅利葛德隻對他笑瞭笑,那老巫婆就把她痛罵一頓,斬釘截鐵地要她收拾東西走人。至於現在……瞧瞧吧,她正跟法蘭茜絲卡說話,眼睛卻始終盯著她的獵魔人。”
“她害怕瞭。”紅發女人吃吃地笑道,“她怕我們勾引他,哪怕隻是一夜春宵。薩賓娜,你有這個打算嗎?咱們要不要試試?他看起來很健康,跟那些狂妄自大又軟趴趴的傢夥完全不一樣……”
“別這麼大聲,瑪蒂。”薩賓娜壓低聲音,“別看著他,別亂笑。葉妮芙也在看著我們呢。還有,註意形象。你真要勾引他嗎?這可不是體面女人該做的。”
“唔,你說得對。”思索片刻之後,瑪蒂表示贊同,“但他要是突然走過來,自己提起這檔子事呢?”
“那樣的話,”薩賓娜·葛麗維希格一邊說,一邊用墨黑的雙眸向獵魔人投去猛禽般的目光,“我會毫不猶豫地答應。就算在石頭上做也行。”
“要是我,在刺蝟身上做都沒問題。”瑪蒂竊笑著說。
獵魔人盯著桌佈,用明蝦和萵苣葉掩飾臉上的尷尬。他格外感激流淌在血管裡的突變血液,多虧瞭它,他的臉才不會漲紅。
“獵魔人傑洛特?”
他咽下嘴裡的明蝦,轉過身去。是個巫師,長得很面熟,他臉上露出微笑,撫摸著紫色緊身上衣的繡花貼邊。
“沃爾的多瑞加雷。我們見過,是在……”
“我記得。請原諒,我沒能立刻認出你。很榮幸……”
巫師的笑容歡快瞭些。他從一位侍者的托盤裡端起兩隻酒杯。
“我觀察你好一陣兒瞭。”他將一隻酒杯遞給傑洛特,“你對葉妮芙介紹的每個人都說你過得很愉快。你是心口不一,還是不敢批評別人?”
“我這是禮貌。”
“跟他們講禮貌?”多瑞加雷指著宴會的賓客們,“相信我,這麼做不值得。他們就是一群虛榮、善妒又虛偽的傢夥,不但沒法領會你的禮貌,還會反當成諷刺。要跟他們打交道,獵魔人,你得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擺出偏執、傲慢又粗魯的態度,這一來,至少他們會對你印象深刻。願意跟我喝一杯嗎?”
“喝這種蚊子尿?”傑洛特露出愉快的微笑,“簡直惡心透瞭。哦,如果你想喝的話……我可以強迫自己喝下去。”
薩賓娜和瑪蒂正豎著耳朵偷聽,聞言惱火地哼瞭一聲。多瑞加雷輕蔑地瞥瞭她們一眼,轉身跟獵魔人碰碰杯子,終於露出由衷的笑容。
“我隻略微指點你一下,”他說,“你就馬上學以致用瞭。你的機智是打哪兒來的,獵魔人?在你四處雲遊、獵殺瀕危物種的旅途中?為你的健康幹杯。說出來不怕你笑話,但在這大廳裡,我想祝酒的人並不多,你是其中之一。”
“真的?”傑洛特輕晃酒杯,小口品嘗,“即便我以捕殺瀕危動物為生?”
“別沖我來勁兒。”巫師拍拍他的後背,“宴會才剛剛開始,肯定還會有人過來搭訕,所以省省你這些尖銳的回答吧。不過說到謀生的行當……你,傑洛特,至少還有自尊,不會拿戰利品裝飾自己。看看周圍吧。聽我的,拋開你的禮貌,他們喜歡別人盯著自己。”
獵魔人乖乖地將目光轉向薩賓娜·葛麗維希格的胸部。
“你看,”多瑞加雷拉住他的袖子,指著從旁經過的一位身披薄紗的女術士,“有角飛龍皮制成的便鞋。註意到沒?”
他不假思索地點點頭。其實他隻註意到那身透明薄紗沒能遮掩住的部位。
“哦,你瞧,巖生眼鏡蛇。”多瑞加雷目光敏銳,又認出一雙踩過大廳地面的便鞋。那雙鞋的鞋幫隻比腳踝高一掌,讓辨識的難度降低不少。“那邊是……白色鬣蜥。火蜥蜴。翼龍。眼鏡凱門鱷。石化蜥蜴……這些爬行類生物都是瀕危物種。他們就不能穿牛皮或豬皮的鞋子嗎?”
“多瑞加雷,又像平時一樣談論皮革呢?”菲麗芭·艾哈特在他們身邊停下腳步,“還有鞣革和制鞋?真是粗俗,缺乏品味。”
“在不同人眼裡,缺乏品味的東西並不一樣。”多瑞加雷輕蔑地扮瞭個鬼臉,“你這條裙子的鑲邊真漂亮。我沒弄錯的話,是鉆石貂吧?真有品味。我想你應該很清楚,這種生物在二十年前就因為漂亮的毛皮絕瞭種。”
“是三十年前。”菲麗芭一邊糾正,一邊將最後幾隻明蝦——傑洛特還沒來得及吃完——接二連三地塞進嘴裡,“我知道,我知道。要是我讓裁縫用生亞麻鑲邊,那些物種就會死而復生瞭。我考慮過,不過顏色不搭,我也沒辦法。”
“去那張桌子吧。”獵魔人用輕松的語氣建議道,“我看到那兒有一大碗魚子醬。看在擬鏟鱘快要徹底滅絕的分上,我們最好快點兒。”
“跟你一起品嘗魚子醬?我夢寐以求。”菲麗芭眉飛色舞地勾住他的手臂,身上散發出肉桂和五福花的迷人味道,“那就趕快吧。多瑞加雷,你要一起來嗎?不願意?好吧,回頭見,玩得開心。”
巫師打個響指,轉身離開。薩賓娜·葛麗維希格和她的紅發朋友看著他們,目光之毒辣堪比瀕危的巖生眼鏡蛇。
“多瑞加雷,”菲麗芭毫無顧忌地緊貼著傑洛特,低聲說道,“是希達裡斯的埃塞因王的密探。小心點兒。爬行動物和皮革隻是盤問的前奏。而且薩賓娜·葛麗維希格就在不遠處偷聽……”
“……因為她是科德溫的亨塞特王的密探。”傑洛特替她說完,“我知道,你之前提到過。還有她的紅發朋友……”
“她才不是紅發——那是染的。你沒長眼睛嗎?那是瑪蒂·索德格倫。”
“她又是誰的密探?”
“瑪蒂?”菲麗芭大笑起來,塗著鮮艷唇膏的雙唇間亮出潔白的牙齒,“誰的也不是。瑪蒂對政治不感興趣。”
“難以置信!我以為這兒的所有人都是探子。”
“很多人都是,”女術士瞇起眼睛,“但並非所有。瑪蒂是個醫師,性欲旺盛。哦見鬼,看啊!他們把魚子醬全吃光瞭!一粒都沒剩下,連盤子都舔幹凈瞭!現在怎麼辦?”
“現在,”傑洛特露出無辜的微笑,“你會宣稱這兒的氣氛有些異常。你會說服我放棄中立,做出選擇。你會跟我打賭,而我卻不曉得這會對我有什麼好處,但我知道,一旦賭輸,我就得為你做點什麼。”
菲麗芭·艾哈特沉默良久,目光定格在他身上。
“我早該猜到的。”她平靜地說,“迪傑斯特拉沒忍住,對不對?雖然我警告過他,說你痛恨密探,但他還是要跟你打個賭?”
“我不恨密探,我隻恨打探秘密的行為。而且我痛恨被人輕蔑。別跟我提什麼打賭,菲麗芭。我當然知道氣氛不對,就讓它繼續不對去吧。它不會影響到我,我也對它不感興趣。”
“這些你已經告訴過我瞭。在牛堡。”
“你沒忘記真是太好瞭。你應該還記得當時的情況。”
“歷歷在目。當時我沒有告訴你,裡恩斯——管他真名叫什麼——的雇主是誰。我讓他逃走瞭。哦,你當時很生我的氣……”
“這已經是委婉的說法瞭。”
“但現在,是我自證清白的時候瞭。我明天就會把裡恩斯交給你。別插嘴,也別露出那副表情。跟迪傑斯特拉的賭約不同,這是個承諾,而我向來守信。不,別問問題,等到明天再說。至於現在,我們還是專心品嘗魚子醬、說說無關緊要的話吧。”
“魚子醬沒瞭。”
“稍等。”
她飛快地掃視四周,然後揮揮手,低聲念出一句咒語。銀色餐盤裡立刻盛滿瞭瀕臨滅絕的擬鏟鱘的魚卵——恰好,餐盤的形狀也像一條躍起的魚。獵魔人笑瞭。
“幻象總不能填飽肚子吧?”
“的確不能,但解饞足夠瞭。嘗嘗看。”
“唔……的確……必須說,比真魚子醬還好吃……”
“而且不會發胖。”女術士自豪地說著,將檸檬汁擠在滿滿一勺魚子醬上,“能幫我拿杯白葡萄酒嗎?”
“樂意效勞。菲麗芭?”
“我在聽。”
“我聽說按照禮節,宴會上禁止施法。不變魚子醬,用魔法直接變出魚子醬的味道豈不更安全?你肯定能做到……”
“我當然能。”菲麗芭·艾哈特透過水晶高腳杯看著他,“施展那樣的法術隻是小菜一碟。可這一來,你就隻能滿足於味覺,從而錯失許多樂趣——比如過程,以及相關的動作、儀態和言辭,還有眼神接觸……我有個類似的范例,你想聽聽嗎?”
“請講。我很期待。”
“我能用魔法變出性高潮的感覺。”
獵魔人還沒想出該怎麼答話,一個矮小苗條、留著稻草色長直發的女術士便走瞭過來。他立刻認出瞭她——正是那個穿著有角飛龍皮便鞋的女人。她身披綠色薄紗上衣,薄得連左乳上方的小痣都隱藏不住。
“很抱歉,”她說,“但我必須打斷你們的調情瞭,菲麗芭。萊德克裡夫和戴斯摩想跟你說幾句話。是要緊事。”
“好吧,既然很要緊,我馬上就去。再會,傑洛特。咱們以後再調情吧!”
“哎呀,”淡黃發色的女人仔細看著他,“傑洛特。把葉妮芙迷得神魂顛倒的獵魔人?我一直在觀察你,想知道你究竟是誰。真讓我苦惱極瞭。”
“瞭解。”他禮貌地笑道,“我現在也有同樣的苦惱。”
“請原諒我的失禮。我是凱拉·梅茲。哦,魚子醬!”
“小心。那是幻象。”
“果然,見鬼!”女術士丟下勺子,好像那是黑蠍子的尾巴,“誰這麼厚顏無恥……是你嗎?你能施展四級幻術?”
“我,”他笑意不減地說著謊,“可是位魔法大師。我隻是偽裝成獵魔人,以此隱瞞身份。你真以為葉妮芙會看上一個普普通通的獵魔人?”
凱拉·梅茲直視他的雙眼,皺起眉頭。她戴著生命十字架形狀的徽章——銀制,上面鑲著鋯石。
“來杯酒嗎?”他試圖打破難堪的沉默。他擔心對方不怎麼欣賞他的笑話。
“不瞭,多謝……我的魔法大師同行。”凱拉冷冰冰地說,“我不喝酒,應該說不能喝。我今晚還打算懷個孩子呢。”
“誰的孩子?”薩賓娜·葛麗維希格那位染紅發的朋友問道。她身穿透明的白色喬其紗襯衣,正朝他們走來。“誰的?”她重復瞭一次,無辜地撲扇著長長的睫毛。
凱拉轉過身,瞪大眼睛上下打量她,從白色的飛龍皮便鞋到綴滿珍珠的頭冠。
“跟你有什麼關系?”
“沒關系,職業病而已。願意為我介紹你的同伴、大名鼎鼎的利維亞的傑洛特嗎?”
“不願意。但我知道,你不滿足是不會走的。傑洛特,這位是瑪蒂·索德格倫,女色魔,特長是勾引男人。”
“你一定要三句話不離本行嗎?哦,還為我留瞭點魚子醬?真好。”
“小心,”凱拉和獵魔人異口同聲,“那是幻象。”
“還真是!”瑪蒂·索德格倫俯下身,皺起鼻子,之後又拿起一隻酒杯,看著上面留下的些許深紅色唇膏。“哦,菲麗芭·艾哈特。我早該猜到的。還有誰會膽大包天到這種程度?那條讓人厭惡的毒蛇。你知道她是瑞達尼亞的維茲米爾王的密探吧?”
“而且性欲旺盛?”獵魔人冒險問瞭一句。瑪蒂和凱拉不約而同地哼瞭一聲。
“你這麼奉承她,跟她調情,就為這個?”女色魔問道,“如果真是這樣,我可得告訴你,有人在跟你惡作劇。菲麗芭對男人沒興趣,已經有段時間瞭。”
“不過嘛,也許你是女人?”凱拉·梅茲噘起閃閃發光的嘴唇,“我的魔法大師同行,隻是裝成男人的樣子,對嗎?為瞭隱瞞身份?你知道嗎,瑪蒂,他剛才已經承認自己喜歡偽裝瞭。”
“他喜歡偽裝,也知道如何偽裝。”瑪蒂不懷好意地笑笑,“對吧,傑洛特?就在剛才,我還看到你假裝聽不清也聽不懂上古語。”
“他有數不清的惡習,”葉妮芙走過來冷冷地說,傲慢地勾住獵魔人的手臂,“全身上下都是。所以你們在浪費時間,女士們。”
“看來也是。”瑪蒂·索德格倫表示贊同,臉上仍然掛著不懷好意的笑,“那就祝你玩得愉快嘍。來吧,凱拉,我們去喝一杯……無酒精的。也許今晚我也會嘗試一下。”
“呼。”她們走後,傑洛特長出一口氣,“來得正是時候,葉。謝謝。”
“謝我?我看不怎麼誠心吧。大廳裡隻有十一個女人穿著透明襯衣、袒胸露乳。我隻離開半個鐘頭,就發現你在跟其中兩個說話……”
葉妮芙突然閉嘴,看著那隻魚形的餐盤。
“……還在吃幻象。”她補充道,“哦,傑洛特啊傑洛特。跟我來。我介紹你認識幾位值得認識的人物。”
“是不是有威戈佛特茲?”
“有意思。”女術士瞇起眼睛,“沒想到你會提起他。沒錯,威戈佛特茲想見你,跟你說幾句話。我要提醒你,這番對話可能顯得老套又無聊,但別被假象欺騙瞭。威戈佛特茲在這方面是行傢裡手,而且聰明絕頂。我不知道他找你有什麼事,但千萬記得保持警惕。”
“我會的,”他嘆瞭口氣,“但我不覺得那個狡猾的老狐貍有辦法讓我吃驚,尤其在我見過這些人之後。我被密探騷擾;被瀕危的爬行動物與貂類驚嚇;我吃瞭根本不存在的魚子醬;對男性毫無興趣的女色情狂在質疑我的男子氣概;有人威脅要在刺蝟背上強暴我;還有懷孕的恐嚇,以及性高潮,當然是沒有相關過程的那種。太可怕瞭……”
“你喝酒瞭?”
“隻喝瞭點希達裡斯的白葡萄酒,但裡面說不定有春藥……葉?等跟威戈佛特茲談完話,我們要不要回洛夏宮?”
“不,不回。”
“抱歉,你說什麼?”
“我想在艾瑞圖薩宮過夜。跟你一起。你說春藥?在酒裡?再好不過瞭……”
*******
“哦天哪,哦天哪。”葉妮芙長出口氣,將一條大腿壓到獵魔人的腿上,“哦天哪,哦天哪。我已經好久……好久好久沒做愛瞭。”
傑洛特一言不發,將手指抽離她的發卷。首先,她的話很可能是個陷阱,他擔心誘餌裡藏著銳利的魚鉤。其次,她的味道仍殘留在唇上,他不想將它抹去。
“我已經好久好久沒跟宣稱愛我、而我也宣稱愛他的男人做過愛瞭。”片刻後,見獵魔人沒上鉤,她又喃喃說道,“我都忘瞭這有多麼美妙。哦天哪,哦天哪。”
她更加用力地舒展身體,伸出手臂,雙手同時抓住枕頭角。月光灑在她雙乳之上,美妙的曲線讓獵魔人的後腰一陣顫抖。他抱住她,二人筋疲力盡地躺倒,慢慢冷卻激情。
屋外傳來陣陣蟬鳴,遠處仍能聽到微弱的話語和笑聲。說明盡管已是深夜,宴會仍未結束。
“傑洛特?”
“什麼事,葉?”
“告訴我。”
“我和威戈佛特茲的談話內容?現在?明早再說吧。”
“現在就說,拜托瞭。”
他看向房間角落的寫字臺,上面放著好些書籍和其他物件,都是暫時遷居、好給葉妮芙騰出住處的學生沒能帶走的東西。一隻填充佈偶靠在書堆上,身穿褶邊衣裙,姿勢甚是可愛,身上不少地方因被頻繁的擁抱而凹陷下去。她沒帶走這隻佈偶,他心想,她怕洛夏宮宿舍的朋友取笑自己,所以沒帶上自己的佈偶。可沒瞭它,也許她今晚根本無法入眠。
佈偶用紐扣雙眼看著他。他轉過頭。
葉妮芙介紹巫師會成員時,他仔細觀察瞭這幾位巫師精英。亨·格迪米狄斯疲憊地瞥瞭他一眼,顯然宴會已經讓老人累壞瞭。阿爾托·特拉諾瓦曖昧不明地做瞭個鬼臉,向他鞠瞭一躬,隨後便將目光轉向葉妮芙,但意識到其他人正看著自己,又立刻嚴肅起來。精靈法蘭茜絲卡·芬達貝的藍色雙眼神秘莫測又冷冽如冰。葉妮芙向獵魔人引薦這位“山谷雛菊”時,她露出微笑,盡管那笑容美麗無比,卻讓獵魔人滿心恐懼。等和蒂莎婭·德·維瑞斯互相介紹時,盡管她的全部心思好像都在整理衣袖和飾物上,微笑也遠沒有法蘭茜絲卡那麼美麗,但顯得真誠得多。蒂莎婭立刻同傑洛特聊瞭起來,還提到瞭他的某件偉大事跡,隻是獵魔人完全沒有印象,不由懷疑是她自己編出來的。
就在這時,威戈佛特茲加入瞭對話。洛格伊文的威戈佛特茲身材魁梧,外形英俊而高貴,嗓音真摯又誠懇。傑洛特知道,這樣的人值得信任。
他們隻聊瞭幾句,便感覺有許多焦慮的目光聚到自己身上。葉妮芙看著獵魔人。一個眼神友好的年輕女術士看著威戈佛特茲,不時用扇子遮住下半邊臉。他們說瞭幾句客套話,然後威戈佛特茲建議找個沒人的地方再談。在傑洛特看來,隻有蒂莎婭·德·維瑞斯對這個提議吃瞭一驚。
“傑洛特,你睡著瞭?”葉妮芙小聲說道,晃瞭晃他,也打斷瞭他的沉思,“你該告訴我談話的內容瞭。”
佈偶坐在寫字臺上,仍用它的紐扣眼睛盯著他。他再次轉過頭。
“就在我們走進回廊時,”片刻後,他開口道,“那個長相奇怪的女孩……”
“莉迪亞·凡·佈雷德沃特,威戈佛特茲的助手。”
“對,你說過的。一個無足輕重之人。好吧,就在我們走進回廊時,那個無足輕重之人停瞭下來,看著他說瞭句什麼。用傳心術。”
“不是她不禮貌。莉迪亞沒法說話。”
“我也猜到瞭。因為威戈佛特茲沒用傳心術回答她。他說……”
*******
“是啊,莉迪亞,是個好主意。”威戈佛特茲答道,“我們去光榮長廊走走吧。利維亞的傑洛特,你將有機會目睹魔法的歷史。你對這段歷史很熟悉,我毫不懷疑,但如今,你有機會接觸到栩栩如生的視覺歷史。如果你是油畫鑒賞方面的行傢,也請勿震驚。那些大都是滿懷熱情的艾瑞圖薩學生的傑作。莉迪亞,請用光明為我們驅散黑暗。”
莉迪亞·凡·佈雷德沃特用手劃過空氣,走廊裡立刻明亮起來。
第一幅畫是一艘古老的帆船,正在海浪與礁石間的漩渦中打轉。一個白袍男人站在船首,頭部環繞著明亮的光環。
“‘初次登陸’。”獵魔人猜測。
“沒錯。”威戈佛特茲確認道,“放逐者之船。詹·貝克爾正用意志讓魔力屈服。他平息瞭波濤,證明魔法並非僅有邪惡與破壞之用,它同樣可以拯救生命。”
“這事當真發生過?”
“我持懷疑態度。”巫師笑道,“更可能的情況是,首航與著陸之後,貝克爾等人趴在船幫上,連膽汁都吐瞭出來。命運的離奇轉折令他成功著陸並征服瞭魔力。繼續走吧。這幅畫上還是詹·貝克爾,在最初的移民地,他讓巖石湧出瞭清水。還有這幅,請看——被移民簇擁的貝克爾驅走烏雲,阻止風暴,保住瞭即將收獲的莊稼。”
“這幅呢?是哪次事件?”
“‘獲選者之鑒明’。為揭示魔力的起源,貝克爾和詹巴迪斯塔對移民的子女進行瞭魔法測試。他們會帶獲選的孩子離開父母,前往最初的巫師聚居地米爾瑟(1)。你看到的就是那歷史性的一刻。如你所見,所有孩子都嚇壞瞭,隻有那個堅定的棕發女孩向詹巴迪斯塔伸出手,臉上帶著徹底信任的微笑。她就是後來享譽盛名的‘格蘭維爾的艾格尼絲’,第一位女術士。她身後的女人是她母親,你可以看到她臉上的悲傷。”
“這個擠滿人的場景呢?”
“‘諾維格瑞聯盟’。貝克爾、詹巴迪斯塔和蒙克正與當權者、祭司及德魯伊教徒簽訂條約。這份互不侵犯條約促成瞭巫師與國傢的分離。真是庸俗得可怕啊。繼續。這幅是喬弗利·蒙克沿龐塔爾河順流而上,當時那條河還叫艾維翁·伊·龐特·阿爾·格文奈倫,意思是‘雪花石膏橋梁之河’。蒙克坐船去瞭洛克·穆因尼,想說服那裡的精靈收養一群魔源之子,讓精靈巫師教導他們。你也許有興趣知道,這群孩子中有個小男孩,正是後來為人熟知的‘埃勒的格哈特’。你剛剛也見過他。那個小男孩現在名叫亨·格迪米狄斯。”
“這一幕,”獵魔人看著巫師說,“卻是另一場大戰的導火索。最終,在蒙克遠征成功的數年之後,崔托格的魯本奈克元帥血洗瞭洛克·穆因尼和埃斯特·海姆雷特,殺死瞭那裡所有的精靈,無論男女老幼。戰爭隨之開始,最後以莎依拉韋德的慘劇告終。”
“您對歷史的瞭解令人印象深刻。”威戈佛特茲再次露出微笑,“但您應該也記得,這些戰爭沒有任何知名巫師參與。正因如此,沒有哪個學生願意繪制相關主題的油畫。我們繼續走吧。”
“好吧。這幅又是哪件大事?哦,我知道瞭。是‘純白’拉法德為交戰的國王們調停,結束瞭‘六年戰爭’。畫佈上是拉法德拒絕接受王冠的一幕。值得贊美的高貴之舉。”
“你真這麼認為?”威戈佛特茲歪著頭說,“好吧,不管怎麼說,他的舉動跟前人留下的教訓不無關系。不過拉法德還是接受瞭首席顧問的職位,並成瞭實際上的統治者,因為當時的國王是個弱智。”
“光榮長廊……”獵魔人低聲說著,走到下一幅油畫前,“這幅是?”
“是巫師會首批成員接受任命,以及律法開始實行的歷史性時刻。從左到右分別是:赫伯特·斯丹莫福德、奧蘿拉·亨森、伊沃·裡克特、格蘭維爾的艾格尼絲、喬弗利·蒙克,以及托爾·卡內德的拉德米爾。說實話,這幅畫背後也暗流湧動。因為不久之後,那些拒絕承認巫師會、也不願服從律法之人在血腥的戰爭中被抹殺。‘純白’拉法德也是犧牲者之一。但歷史著作對此保持沉默,以免破壞動人的傳說。”
“至於這幅……呃……沒錯,應該是學生畫的。而且是位非常年輕的學生……”
“毫無疑問。畢竟這是幅寓意畫。要我說,是描繪傑出女性的寓意畫。地、氣、水、火。四位著名的女術士,每位都是操縱元素之力的大師。格蘭維爾的艾格尼絲、奧蘿拉·亨森、妮娜·菲歐拉凡提和克拉拉·拉瑞薩·德·溫特。看看下一幅,它的表現力要更強一些。這是克拉拉·拉瑞薩為女孩們開辦學院的場景,地點就是我們腳下這棟建築。那些是艾瑞圖薩學院著名畢業生的畫像,向我們展示瞭傑出女性的漫長歷史,以及巫師這一行裡女性勢力的崛起:莫瑞維爾的言娜、諾拉·瓦格納及其姐妹奧古絲塔、婕達·葛麗維希格、萊蒂西亞·沙博諾、伊洛娜·勞克斯-安蒂列、卡拉·德梅提亞·克裡斯特、悠綸塔·蘇亞雷茲、愛普洛·溫海沃……以及碩果僅存的蒂莎婭·德·維瑞斯……”
他們繼續前進。莉迪亞·凡·佈雷德沃特的絲裙沙沙作響,那聲音仿佛蘊藏著可怕的秘密。
“這幅呢?”傑洛特停下腳步,“這可怕的一幕是什麼?”
“‘巫師拉德米爾的受難’,他在法爾嘉反叛期間被活活剝瞭皮。背景是熊熊燃燒的米爾瑟鎮,正是法爾嘉下令將其烈焰吞噬。”
“因為這樁罪行,法爾嘉本人也被付之一炬。在火刑柱上。”
“這事廣為人知,泰莫利亞和瑞達尼亞的孩子至今仍會在萬聖節前夜玩‘焚燒法爾嘉’的遊戲。我們往回走幾步,讓你看看走廊的另一邊……哦,看來你有問題。”
“我對年代學有些好奇。我當然知道青春靈藥的作用,但讓活人和逝者同時出現在畫作上……”
“你是說:你在宴會上遇到瞭亨·格迪米狄斯和蒂莎婭·德·維瑞斯,卻看不到貝克爾、格蘭維爾的艾格尼絲、斯丹莫福德或妮娜·菲歐拉凡提,所以你很驚訝?”
“不。我知道你們並非永生不死……”
“對你來說,”威戈佛特茲打斷他,“死亡是什麼?”
“終點。”
“什麼的終點?”
“存在的終點。看來我們的話題由美術史轉到瞭哲學。”
“自然可不懂什麼哲學概念,利維亞的傑洛特。人們通常把自己嘗試理解大自然的可悲——或說荒謬——的行為稱之為哲學。他們認為這類嘗試的結果也是哲學。就像一顆卷心菜試圖探究其存在的起因與影響,並將思考的結果稱之為‘頭與根之間永恒而神秘的沖突’,又把雨水看作莫測高深的誘發力量。我們巫師不會浪費時間推敲什麼是自然,因為我們瞭解它的本質:我們自身就是自然。你明白嗎?”
“我在努力,但麻煩你說慢點兒。別忘瞭,你正在跟卷心菜說話。”
“你有沒有想過,當貝克爾命令石中湧泉時,究竟發生瞭什麼?普遍的看法很簡單:貝克爾馴服瞭魔力。他強迫元素服從自己。他征服瞭自然,並加以掌控……你跟女人的關系怎麼樣,傑洛特?”
“抱歉,你說什麼?”
伴著絲綢的沙沙聲,莉迪亞·凡·佈雷德沃特轉過身,期待地站定不動。傑洛特看到她的手臂下夾著一張包好的油畫。他不知那幅畫是從哪兒來的,因為片刻之前,莉迪亞還兩手空空。他脖子上的徽章微微顫動。
威戈佛特茲笑瞭。
“我問的是,”他重復道,“你對男女關系有什麼看法。”
“你指哪個方面?”
“在你看來,男人能強迫女人服從嗎?當然,我是指真正的女人,並非廣義的雌性物種。真正的女人會受人掌控嗎?會被征服嗎?會屈服於你的意志嗎?如果會,你又該如何辦到?回答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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佈娃娃仍未移開目光。葉妮芙轉過臉。
“你回答瞭?”
“嗯,回答瞭。”
女術士用左手揉捏他的手肘,右手揉捏他按住自己雙乳的手指。
“答案是?”
“你肯定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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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已經明白瞭,”片刻過後,威戈佛特茲說,“或許你一直都明白。所以你應該能理解,如果意願與屈服、命令與順從、男性主人和女性仆人的概念徹底消失,團結就會實現。群體會成為真正的整體。一心同體。如果這能發生,死亡就將失去意義。令石中湧泉的詹·貝克爾就出現在宴會大廳裡。說貝克爾死去,就像說泉水死去一樣。看看那幅畫。”
傑洛特看過去。
“真是美不勝收。”過瞭一會兒,他才說道。這時,他又感到脖子上的獵魔人徽章微微震顫瞭一下。
“莉迪亞說,”威戈佛特茲笑道,“她對你的認可表示感謝。而我要稱贊你的品味。這幅風景畫描繪瞭洛德的克雷格南與勞拉·朵倫·愛普·希達哈爾的相會,這對傳奇般的戀人被輕蔑的時代拆散,最後雙雙死去。他是個巫師,而她是個精靈,是艾恩·薩維尼——或說‘通曉者’中的精英。這原本會是和解的開端,最終卻演變成悲劇。”
“我聽過這個故事,但一直以為是童話。真實情況是怎樣的?”
“這一點,”巫師的語氣嚴肅起來,“就無人知曉瞭。莉迪亞,把你的畫掛在這兒吧。傑洛特,看看莉迪亞另一幅令人難忘的畫作。是勞拉·朵倫·愛普·希達哈爾的肖像,根據古代的袖珍畫繪制而成。”
“祝賀你,”獵魔人朝莉迪亞·凡·佈雷德沃特鞠瞭一躬,幾乎難以抑制顫抖的嗓音,“這是一幅真正的傑作。”
他努力保持平靜,因為畫中的勞拉·朵倫·愛普·希達哈爾正用希瑞的雙眼註視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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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後發生瞭什麼?”
“莉迪亞留在走廊。我們兩個去瞭階地。我出醜瞭,被他美美地欣賞瞭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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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麻煩這邊走,傑洛特。落腳時請踩在深色石板上。”
大海聲聲咆哮,仙尼德島挺立於浪濤的白沫之間。在他們正下方,浪花在洛夏宮的墻壁上撞得粉碎。洛夏宮與艾瑞圖薩宮燈火閃耀。巖石堆砌的加斯唐宮聳立在高處,一片漆黑,毫無生氣。
“明天,”巫師循獵魔人的目光望去,然後說道,“巫師會和高階評議會成員將穿上傳統裝束——隨風飄動的黑鬥篷和尖頂帽,如同你在古代畫作裡常見到的那種。我們還會用魔杖和拐杖武裝自己,跟父母用來嚇小孩的巫師巫婆形象完全一致。這是傳統。我們會在幾名代表陪同下進入加斯唐宮。到那兒之後,再進入一個精心準備的房間討論議題。其他代表則在艾瑞圖薩宮等待我們歸來,等待最後的決議。”
“在加斯唐宮的小房間關門開會也是傳統?”
“當然。這項傳統由來已久,且完全出於實際考慮。眾所周知,巫師集會非常危險,雙方交流時往往會口不擇言。在某一次交流中,一顆球形閃電炸毀瞭妮娜·菲歐拉凡提的頭飾和裙子。於是妮娜用無比強大的魔法靈光強化瞭加斯唐宮的墻壁,還設置瞭反魔法屏障,這些安排花瞭她整整一年時間。從那天起,在加斯唐宮裡,所有法術都會失效,對話因此也就更和平,尤其是沒收瞭代表們的兵器之後。”
“懂瞭。那座塔比加斯唐宮還高,它叫什麼?也是重要的建築?”
“托爾·勞拉,海鷗之塔。現在是座廢墟。它重要麼?也許吧。”
“也許?”
巫師把身子靠在欄桿上。
“據精靈傳說,通過傳送門,托爾·勞拉可與神秘的‘雨燕之塔’托爾·吉薇艾兒相連,隻是後者至今無人發現。”
“據傳說?就是說你們還沒找到傳送門?我不相信。”
“你說對瞭,我們發現瞭傳送門,但又將它封閉瞭。抗議的聲音不少。人人都想試試這道門,人人都想要成為發現托爾·吉薇艾兒——精靈法師與聖賢的神秘據點——的第一人。但傳送門出現扭曲,無法修復,傳送的地點也不穩定,還造成瞭人員傷亡,我們隻好將其封閉。走吧,傑洛特,天開始冷瞭。小心。踩在深色石板上。”
“為什麼隻能踩深色的?”
“因為年久失修。潮濕、腐蝕、強風,還有空氣裡的鹽分,這些都會對墻壁和地磚造成災難性影響。修理的話費用太高,我們隻好用幻象替代。為瞭面子,你懂的。”
“面子可不能當飯吃。”
巫師揮揮手,階地瞬間消失不見。他們站在懸崖邊緣,下方是萬丈深淵,浮泛泡沫的海浪間,巖石如犬牙交錯。他們站在一條狹窄的黑色石板路上,那就像根繃緊的繩索,連在艾瑞圖薩的巖架與支撐階地的圓柱之間。
傑洛特差點失去平衡。如果他不是獵魔人,而是個普通人,那他已經摔下去瞭。但他還是搖晃起來。突然的身體晃動沒能逃過巫師的雙眼,他的反應同樣顯而易見。身處窄橋,被風吹打,浪花在咆哮,下方的深淵正在呼喚傑洛特。
“你很怕死。”威戈佛特茲笑道,“你終究還是害怕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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佈娃娃用紐扣眼睛看著他倆。
“他在騙你。”葉妮芙喃喃說著,往獵魔人懷裡拱瞭拱,“根本沒有危險。他肯定會用浮空力場保護你和他自己。他不會冒險……後來發生瞭什麼?”
“我們去瞭艾瑞圖薩的另一邊。他領我進瞭一個大房間,多半是哪位老師的辦公室,可能就是女校長本人的。我們在一張放有沙漏的桌旁坐下。沙子緩緩流下。我聞到莉迪亞的香水味,她在我們之前來過……”
“威戈佛特茲呢?”
“他問瞭我一個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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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為什麼不當巫師,傑洛特?你沒被魔法吸引過嗎?說實話。”
“好吧,我考慮過。”
“真的?那你怎麼沒聽從誘惑?”
“因為我覺得聽從理智更好。”
“此話怎講?”
“當獵魔人的這些年,我學到一件事:‘貪多嚼不爛’。你知道嗎,威戈佛特茲,我認識一個矮人,他小時候的夢想是當個精靈。你覺得他聽從誘惑,就能當個精靈嗎?”
“這算比較嗎?還是個類比?如果是,隻能說這個說法很沒道理。矮人不可能成為精靈,除非他有個精靈母親。”
傑洛特沉默良久。
“我明白瞭。”他最後開口道,“我早該猜到的。你調查過我的生平。不介意的話,能否告訴我原因?”
“也許,”巫師微微一笑,“我夢想能在光榮長廊掛一幅畫。在畫中,你我二人坐在桌前,黃銅銘牌上寫著標題:洛格伊文的威戈佛特茲與利維亞的傑洛特達成協議。”
“那不成寓意畫瞭?”獵魔人說,“標題大概是:知識勝過無知。我寧願看到比較現實的畫作,標題是:洛格伊文的威戈佛特茲向傑洛特解釋其目的。”
威戈佛特茲並攏指尖,攏在嘴唇前。
“難道還不夠明顯?”
“不夠。”
“你忘瞭嗎?我夢想掛在光榮長廊的畫,是給那些對我的目的、對畫裡描繪的事件一清二楚的人看的。在畫佈上,威戈佛特茲與傑洛特正在商談,並最終達成約定。作為約定的結果,傑洛特會遵從召喚——並非誘惑,也非一時興起,而是真正的天職——最終加入巫師的行列。這會為他從前那並不明智、也沒有未來可言的存在畫上句點。”
“想想看吧,”漫長的沉默過後,獵魔人道,“就在不久之前,我還堅信自己不會再為任何事吃驚。相信我,威戈佛特茲,我要過很久才會忘記這次宴會,還有這一連串難以置信的事件。的確值得畫下來,標題就用:傑洛特離開仙尼德島,笑得全身發顫。”
“我不明白。”巫師的身子略微前傾,“你的話裡滿是華麗的辭藻和復雜的詞匯,讓我摸不著頭腦。”
“我很清楚你不明白的原因。你我差別太大,沒法理解彼此。你是巫師會的大法師,已達天人合一之境界。而我隻是個流浪者,是個獵魔人,是怪胎,周遊世界,屠殺怪物換取錢財……”
“華麗的辭藻,”巫師插嘴道,“又被陳詞濫調取代瞭。”
“……我們差別太大。”傑洛特沒理他,“隻憑微不足道的事實——我母親恰好是個女術士——沒法抹消這種差別。不過單純出於好奇,請問你母親又是什麼人?”
“我不知道。”威戈佛特茲平靜地說。獵魔人立刻沉默下來。
“柯維爾石環的德魯伊,”片刻之後,巫師說,“在朗·愛塞特的陰溝裡發現瞭我。他們接納瞭我,將我撫養長大,當然,是為讓我成為德魯伊教徒。你知道德魯伊是什麼嗎?是一群怪胎和流浪漢,周遊世界,向神聖的橡樹鞠躬行禮。”
獵魔人一言不發。
“後來,”威戈佛特茲續道,“在幾次德魯伊儀式中,我的天賦自行顯露。這些天賦清晰地辨明瞭我的出身,讓人無法否認。顯然我的父母對我的出生毫無準備,他們當中至少有一個是巫師。”
傑洛特沉默不語。
“不用說,將我卑微的能力發掘出來之人也是個巫師,我跟他的遭遇純屬意外。”威戈佛特茲平靜地說,“他向我奉上一份極為貴重的禮物:獲得教育並提高自身的機會,以及加入巫師兄弟會的前景。”
“而你,”獵魔人輕聲道,“接受瞭他的提議。”
“不,”威戈佛特茲的語氣突然變得冰冷而不快,“我拒絕瞭他,用粗魯、甚至可謂粗鄙的方式拒絕瞭他。我把滿腔怒火發泄到那個老傻瓜身上。我希望他內疚,希望他和他那些巫師兄弟內疚——因為朗·愛塞特的陰溝;因為一或兩個可惡的巫師,沒有人類情感、鐵石心腸的雜種,把剛出生的我丟進瞭陰溝。他們幹嗎不在生我之前就把我處理掉?當然瞭,那個巫師並不明白、也不在乎我說瞭什麼。他聳聳肩,轉身走瞭,任由自己和他那群人背上麻木不仁、傲慢自大、卑鄙下賤、活該萬人唾棄的罵名。”
傑洛特未置一詞。
“我也受夠瞭德魯伊教徒,”威戈佛特茲說,“於是放棄瞭神聖的橡樹林,開始闖蕩世界。我幹過許多事,其中一些現在想來都讓人臉紅。後來我當瞭雇傭兵,之後的人生發展也就可以預見瞭。勝利的士兵、敗北的逃兵、強盜、匪徒、強奸犯、殺人犯,最後是逃犯。我逃到世界的盡頭。在那裡,在世界盡頭,我遇到一個女人。一個女術士。”
“當心。”獵魔人瞇起眼睛,低聲說道,“當心,威戈佛特茲,你在拼命尋找你我的共同點,但這不會有什麼好結果。”
“去他的共同點,”巫師的目光毫不動搖,“因為我沒法掌控對那個女人的感情。我無法理解她的感受,她也不打算幫我理解。我離開瞭她,因為她淫蕩、傲慢、惡毒、無情又冷淡。因為我不可能掌控她,被她掌控又太過屈辱。我離開她,因為我知道她對我感興趣,而我的才智、人格和神秘氣質掩蓋瞭我並非巫師的事實,一般來說,能與她共度不止一夜良宵的隻有巫師。我離開她,是因為……因為她很像我母親。我突然明白,我並不愛她,我對她的感情更復雜、更強烈,也更加難厘清——其中混雜瞭恐懼、悔恨、狂怒、良心的譴責、贖罪的需要,以及內疚、失落和傷痛。那是對受苦和補償的變態渴求。其實我對那個女人,隻有憎恨。”
傑洛特仍舊沉默不語。威戈佛特茲把頭轉向一旁。
“我離開瞭她,”過瞭一會兒,他繼續說,“但卻無法忍受將我吞沒的空虛感。我突然明白,並不是我失去她導致瞭這種空虛,而是因為我失去瞭原本的那些感受。真是個悖論,不是嗎?我想用不著我說完,接下來的事你也能猜到。出於憎恨,我成瞭巫師。直到那時,我才知道自己有多蠢。我把投在湖面的倒影錯當成瞭夜空的繁星。”
“那你應該能瞧見,我們之間沒什麼可比性。”傑洛特喃喃道,“就算不看外表,威戈佛特茲,我們也毫無共同之處。你告訴我你的故事,是想證明什麼?雖然偉大的巫師之路充滿曲折與艱難,但人人都能走?就算那人是——請原諒我的比較——私生子與棄兒、流浪漢與獵魔人……”
“不。”巫師插嘴道,“我並不想證明這條路會向所有人開放,因為事實再明顯不過,早已被證明。我也沒必要強調,某些人隻是別無選擇而已。”
“也就是說,”獵魔人笑道,“我別無選擇?我必須與你達成約定,約定我會在某天成為畫上的角色,成為巫師?就因為我的血統?拜托,我對遺傳理論知之甚少,但我沒花多少功夫就發現一件事:我父親是個流浪漢,是個粗魯又愛惹麻煩的亡命徒。我從父親那邊繼承的基因遠遠超過母親。我的亡命生涯也很好地證明瞭這一點。”
“的確。”巫師的笑容帶著嘲弄,“沙漏裡的沙子快要流盡,而我,洛格伊文的威戈佛特茲、魔法大師、巫師會成員,仍在同粗魯的亡命徒之子、同樣粗魯的亡命徒探討問題。而且誰都明白,我們談論的根本就是粗魯的亡命徒最愛的爐邊話題。比如基因。你是從哪兒聽到這個詞的,我的亡命徒朋友?是艾爾蘭德那間隻教學生讀寫二十四個符文文字的神殿學校?究竟是什麼促使你去閱讀含有類似詞匯的書籍?你又在哪裡把修辭和口才打磨得如此完美?其原因又是什麼?為與吸血鬼談天說地?哦,我的流浪基因學傢,蒂莎婭·德·維瑞斯都屈尊沖你微笑。哦,我的獵魔人,我的亡命徒,你的魅力甚至讓菲麗芭·艾哈特都雙手發抖。還記得特莉絲·梅利葛德羞紅的臉嗎?更別提溫格堡的葉妮芙瞭。”
“你確實不該提她。的確,沙漏裡沒幾顆沙子瞭,少得我用眼睛就能查清。所以別再勾勒什麼圖畫瞭,威戈佛特茲。告訴我,這一切究竟為瞭什麼。請用淺顯易懂的詞跟我講。想象我倆都是流浪漢,正坐在火堆旁,烤著一頭剛剛偷來的乳豬,想用樺樹汁灌醉自己,可惜沒能成功。這隻是個簡單的問題。回答吧。作為流浪漢,回答另一個流浪漢的問題。”
“‘簡單的問題’是指什麼?”
“你想提出怎樣的約定?我們要達成什麼協議?你為什麼要我蹚這趟渾水?除瞭燭臺的問題,這兒的氣氛為何如此異常?”
“唔。”巫師沉思起來,但也可能隻是裝成沉思的樣子,“這個問題並不簡單,但我會試著回答。不是流浪漢對另一個流浪漢的回答。我會假裝成……一個受雇的亡命徒,在回答另一個亡命徒。”
“也行。”
“那就聽好瞭,我的亡命徒同行。一場殘酷的爭鬥正在醞釀當中。這是一場關乎生死的血腥之戰,不會有人手下留情。一方會獲勝,另一方的屍體則會被烏鴉啄食。我懇請你,我的同行:加入更有勝算的一方。加入我們。忘掉其他人,以徹底的輕蔑唾棄他們,因為他們根本沒有機會。隨他們一並消亡又有何意義?不,不,我的同行,別沖我皺眉頭。我知道你想說什麼。你想說你誰也不幫。說你根本不在乎他們,說你隻會躲在群山之中的凱爾·莫罕袖手旁觀。這不是個好主意,我的同行。你所愛的一切都會陪伴我們。如不加入,你會失去一切。這一來,你會被空虛和憎恨吞沒。即將到來的輕蔑時代會摧毀你。所以請理智些,等選擇的時刻來臨,就立刻加入正確的一方。那個時刻會來的,相信我。”
“真想不到,”獵魔人惡狠狠地笑瞭,“我的中立態度竟會讓所有人都大為光火。它迫使我面對約定、協議與合作,迫使我聆聽‘必須做出選擇,加入正確一方’的訓誡。談話到此為止吧,威戈佛特茲。你在浪費時間。在這盤棋局裡,我不是與你地位對等的夥伴。我認為我們兩個不會出現在光榮長廊的油畫上,更別提背景還是戰場瞭。”
巫師一言不發。
“去佈置棋盤吧。”傑洛特說,“王、後、象、車。但別擔心我,因為對你的棋局而言,我就像灰塵一樣微不足道。這也不是我的棋局。你說我必須做出選擇?我說你錯瞭。我不會選擇。我隻會對發生的事做出反應。我會根據他人的選擇隨機應變。一直以來,我都是這麼做的。”
“你是個宿命論者。”
“說得沒錯。盡管這又是我不該知道的詞匯。我重復一遍:這不是我的棋局。”
“真的嗎?”威戈佛特茲身子前傾,“在這盤棋局裡,獵魔人,在這張棋盤上,佇立著一匹黑馬。命運之線將它與你相連。這可以是好事,也可以是壞事。你知道我在說誰,對吧?我相信你不想失去她,對吧?但你要知道,想不失去她,隻有一個辦法。”
獵魔人瞇起眼睛。
“你想對那孩子怎麼樣?”
“隻有一個辦法能讓你知道答案。”
“我警告你,我不會允許任何人傷害她……”
“隻有一個辦法能讓你避免此事。這是我給你的選擇,利維亞的傑洛特。好好考慮我的提議吧。你有一整晚時間。在你仰望天空、欣賞群星時好好考慮吧。別把它們跟湖面的倒影搞混。沙子快流盡瞭。”
*******
“葉,我擔心希瑞。”
“沒這個必要。”
“可……”
“相信我吧。”她抱住他,“拜托,請相信我。別擔心威戈佛特茲的話。他是隻狡猾的狐貍。他想騙你,想激怒你。在某種程度上,他已經成功瞭。但這不重要。希瑞在我的保護之下,她在艾瑞圖薩不會有事。她會在這兒提高自己的能力,不會有任何人妨礙她。任何人。但你別指望她成為獵魔人。她有其他方面的才能。她註定要從事其他行當。這點你可以相信我。”
“我相信你。”
“真是瞭不起的進步。別為威戈佛特茲的話擔心。明天會有許多問題得到解釋,也有許多事情得到解決。”
明天,他心想。她對我隱瞞瞭什麼?可我不敢問。柯德林格說得對。我被卷入瞭可怕的麻煩,但如今已經沒有退路瞭。我必須等待,看明天——據說一切都會得到解釋的明天——會發生什麼。我必須相信她。我知道有事即將發生。我會等待,然後隨機應變。
他看著寫字臺。
“葉?”
“我在。”
“在艾瑞圖薩當學生……並睡在這樣的房間時……你也有隻佈娃娃嗎?你必須抱著它才能睡著?白天就把它放到寫字臺上?”
“不。”葉妮芙的身子突然動瞭動,“我沒有佈娃娃。別問我這個,傑洛特。拜托,別問。”
“艾瑞圖薩。”他低聲說著,掃視四周,“仙尼德島的艾瑞圖薩……會成為她的傢。許多年後……等她離開這裡,就是個成熟的女人瞭……”
“別說瞭。不要再想,也別再說。現在隻要……”
“隻要什麼,葉?”
“愛我就好。”
他抱緊她。撫摸她。感受她。葉妮芙的身體既僵硬又溫軟,她發出重重的嘆息。他們的話語變得斷斷續續,消失在嘆息和劇烈的喘息之間,失去瞭所有意義。於是他們保持沉默,專心感受對方,感受真相。他們的感受持久、仔細而又徹底,唯恐出現毫無必要的匆忙、輕率與冷漠。他們的感受有力、強烈又充滿激情,唯恐產生毫無必要的自我懷疑與猶豫不定。他們謹慎地感受彼此,唯恐做出毫無必要的生硬舉動。
他們感受著彼此,克服自身的恐懼,又在片刻後感受到真相:那清晰到耀眼的景象印在他們眼中,讓他們分開原本緊抿的嘴唇,發出一聲呻吟。緊接著,時間在顫抖中凝固,一切都消失不見,唯一正常的五感隻有觸覺。
永恒過後,現實終於歸來。時間再度震顫,仿佛載滿貨物的馬車,緩緩地、沉重地,開始前行。傑洛特透過窗戶向外望去。月亮仍高懸夜空,而剛剛發生的一切本該將它射落才對。
“哦天哪,哦天哪。”許久過後,葉妮芙一邊說著,一邊緩緩拭去臉旁的淚水。
他們靜臥在凌亂的床單上,感受著狂喜,感受著沉默,感受著彼此滾燙的身體和漸漸淡去的幸福感。周圍隻剩不斷盤旋的模糊黑暗,充斥著夜晚的氣息與蟬鳴。傑洛特知道,在這樣的時刻,女術士的傳心能力會變得尤為強大,於是他開始回憶美好的事物,回憶那些會讓她喜悅的東西。回憶日出時耀眼的光明。回憶黃昏時籠罩在山間湖泊的霧氣。回憶水晶般透明的瀑佈,鮭魚在其中騰躍,閃耀著純銀般的光澤。回憶溫暖的雨點拍打在綴滿露珠的牛蒡葉上。
為瞭她,他回憶著這一切。葉妮芙則露出微笑,聆聽他的思緒。她臉上的笑容與睫毛的新月狀陰影一同顫抖。
*******
“傢?”葉妮芙突然問道,“什麼傢?你有傢嗎?你想蓋自己的傢?哦……抱歉,我不該……”
他沉默不語。他在生自己的氣。就在他為她回憶那些事物時,竟然意外地讓她看到瞭關於她自己的思緒。
“真是個美妙的夢。”葉妮芙輕輕撫摸他的肩膀,“一個傢。一棟你親手蓋起的房子,你和我會住在其中。你養馬和羊。我打理小花園,烹煮食物,剪羊毛,再拿到集市販賣。我們用羊毛和作物換來銅板,購買需要的東西——比如一口銅鍋,還有一把鐵耙。希瑞時不時跟丈夫和三個孩子來看望我們,特莉絲·梅利葛德也會偶爾來住上幾天。我們會保持美貌與尊嚴,一起慢慢變老。如果哪天我煩瞭,你會在晚上用手制的風笛吹曲子給我聽。所有人都知道,風笛是治療沮喪的良方。”
獵魔人一言不發。女術士輕輕咳嗽一聲。
“抱歉。”過瞭一會兒,她說道。他用手肘撐起身體,湊過去親吻她。她突然動瞭動,沉默地抱緊他。
“說吧。”
“我不想失去你,葉。”
“你已經擁有我瞭。”
“夜晚總有盡頭。”
“凡事都有。”
不,他心想。我不想這樣。雖然結束亦是開始,一切都可重來。但我累瞭,不想再重來一次。我想……
“別說話。”她飛快地用手指按住他的嘴唇,“別告訴我你想怎樣,想要什麼。因為你很快就會發現,我沒法滿足你的期待,而這會讓我痛苦。”
“可你又想要什麼,葉?難道你沒有夢想嗎?”
“我隻夢想可以實現之事。”
“那我呢?”
“我已經擁有你瞭。”
他又一次沉默下來,沉默瞭很久很久,直到她再次開口。
“傑洛特?”
“嗯?”
“再來愛我吧。”
一開始,他們享受著彼此,滿心奇思妙想與創意,渴望新的嘗試。就像從前一樣,他們很快便發現自己做得太多,同時又做得太少。他們一同體會到這一點,然後又是一輪翻雲覆雨。
等傑洛特清醒過來,月亮仍停留在原處。蟬鳴格外響亮,仿佛它們也想用瘋狂與放縱壓倒焦慮與恐懼。在不遠處,艾瑞圖薩宮左翼的一扇窗戶裡傳來某人的怒吼。他大發雷霆,說自己想睡覺,叫他們安靜點兒。但另一邊的某扇窗裡,一個顯然更有藝術氣息的傢夥卻在熱烈地鼓掌,向他們道賀。
“哦,葉……”獵魔人低聲責備道。
“我有理由……”她吻瞭他,然後把臉埋進枕頭,“有理由尖叫。所以我叫瞭。這種事就不該忍著。這既不健康,也不自然。拜托,抱緊我。”
勞拉傳送門,又名貝納文特傳送門,以其發現者的名字命名。它坐落於仙尼德島,位於海鷗之塔最頂層,是一座會周期性激活的定點傳送門。運作原理:未知。目的地:未知,但由於受損,多半已發生偏斜。可能存在復數分岔。
重要信息:這座傳送門很不穩定,且極端危險。禁止任何形式的實驗。不可對海鷗之塔使用任何法術——尤其是傳送法術——或接近其周邊地帶。在特殊情況下,巫師會負責審查進入托爾·勞拉的申請,並檢查傳送門。申請時必須拿出已取得進展的研究,以及相應領域的專業知識作為理論依據。
參考文獻:喬弗利·蒙克,《上古種族的魔法》;以馬內利·貝納文特,《托爾·勞拉的傳送門》;妮娜·菲歐拉凡提,《傳送法術的理論和實踐》;蘭桑特·阿爾瓦羅,《神秘之門》。
——“禁忌錄”(封禁法器列表)
《魔法藝術》,第五十八期
(1) “米爾瑟”是上古語,即《真愛如血》中提到的米爾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