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開始,周圍隻有閃爍的光芒、脈動不止的混沌、瀑佈般落下的影像,以及響動與話語的盤旋深淵。希瑞看到一座擎天的高塔,閃電在塔頂躍動。她聽到一聲猛禽的尖嘯,突然,她自己就變成瞭那隻大鳥。她以驚人的速度飛翔,下方是風暴肆虐的海洋。她看到一隻紐扣眼睛的玩偶,突然,她自己就變成瞭那隻娃娃。黑暗充斥於四周,在蟬鳴聲中律動。她看到一隻黑白相間的大貓,突然,她又變成瞭貓,身處一棟氣氛陰沉的屋子。她看到發黑的木頭墻板,嗅到蠟燭和舊書的氣息。有好幾次,她聽到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在呼喚她。她看到銀色的鮭魚躍過瀑佈,聽到雨點拍打樹葉的響聲。接著,她聽到葉妮芙古怪而長久的尖叫。正是這尖叫聲驚醒瞭她,將她從永恒與混沌的裂口中抽離出來。
此時此刻,她徒勞地回憶夢境,卻隻能聽到魯特琴與長笛的輕響、小手鼓的叮當聲,以及歌聲和歡笑聲。丹德裡恩和他偶遇的那群吟遊詩人正在走廊盡頭的房間享受著美好時光。
一縷月光照進窗戶,略微驅散瞭昏暗,讓這洛夏宮的房間仿佛夢中世界一般。希瑞掀開被單。她全身是汗,頭發黏在額頭。昨天夜裡,她躺瞭很久才睡著。盡管開著窗子,房裡依然悶得厲害。她知道悶熱的原因——與傑洛特離開之前,葉妮芙用防護咒圍住瞭這個房間。表面看來,符咒的作用是阻止別人進來,但希瑞懷疑葉妮芙的真正目的是防止她離開。簡單地說,自己是個囚犯。雖然與傑洛特重歸於好讓葉妮芙很高興,但她既沒有忘記、也不會原諒希瑞任性而魯莽地逃往希倫頓的行為——盡管這正是葉妮芙與傑洛特和好的原因。
雖與傑洛特再次相見,但希瑞心裡隻有失望與悲傷。獵魔人變得緘默、緊張、焦躁,而且明顯口不對心。他們的對話磕磕絆絆,話題不時戛然而止。獵魔人的目光和思緒不斷轉向別處。希瑞很清楚那個“別處”是哪兒。
丹德裡恩輕柔而悲傷的歌聲,以及魯特琴奏出的樂曲,仿佛溪水流過卵石的低吟一般,從走廊盡頭的房間傳來。她認出瞭這首曲子。歌謠的名字叫《難以捉摸》,詩人幾天前才開始譜寫,並打算帶它去參加將於今年秋季在瓦特伯格城堡舉辦的年度詩人大賽。丹德裡恩甚至吹噓要一舉拔得頭籌。希瑞仔細聽著歌詞。
你飄浮在閃閃發光的屋頂,遊過撒滿百合花瓣的河面,總有一天,我會得知你的真相,隻要我尚在世間……
蹄聲如雷,騎手在夜色中策馬奔馳,地平線上的天空映著多處火光。一隻猛禽發出刺耳的尖嘯,隨即展翅翱翔。希瑞再次沉入夢鄉。她聽有人一次次呼喚她的名字。一次是傑洛特,一次是葉妮芙,一次是特莉絲·梅利葛德。最後那個聲音——對方曾多次呼喚她——則來自一個面容悲傷、身材苗條、但她並不認識的金發女孩。她佇立在一張微縮畫裡,畫框以黃銅和牛角制成。
接著,她看到一隻黑白相間的貓。片刻之後,她再次變成那隻貓,透過它的雙眼窺視世界。她置身於一棟昏暗而陌生的屋子。她看到堆得滿滿的大書架,還有一座由幾根蠟燭照亮的講臺,兩個男人坐在旁邊,研究幾張卷軸。其中一個咳嗽起來,用手帕擦擦嘴。另一人是個小矮子,腦袋奇大,身下是張帶輪子的椅子。他沒有腿。
“真瞭不起……”芬恩贊嘆道,目光掃過破爛不堪的羊皮紙,“難以置信……你從哪兒找到這些文獻的?”
“就算告訴你,你也不會相信的。”柯德林格咳嗽著說,“你還沒察覺辛特拉公主希瑞菈的真正身份?她是上古血脈之子,是憎恨之樹上的最後一根枝條!最後的枝條,結出最後一顆毒蘋果……”
“上古血脈……就是說很久以前……帕薇塔、卡蘭瑟、艾達莉亞、伊倫、菲歐娜……”
“還有法爾嘉。”
“看在諸神的分上,這不可能啊。首先,法爾嘉沒有子女!其次,菲歐娜的親生母親是……”
“首先,我們對年輕時的法爾嘉一無所知。其次,芬恩,別逗我笑瞭。你知道的,我一聽‘親生’這個詞就會笑抽過去。我相信這份文獻,因為在我看來,它相當可信,而且敘述的都是事實。菲歐娜,也就是帕薇塔的曾曾祖母,是法爾嘉——那個披著人皮的怪物——的女兒。該死,我從來不相信瘋狂的預言、占卜和胡話,但我現在想起瞭伊絲琳妮的預言……”
“被污染的血脈?”
“污染、感染、詛咒,這些都解釋得通。而且,如果你沒忘記的話,傳說中受到詛咒的正是法爾嘉本人——因為勞拉·朵倫·愛普·希達哈爾詛咒瞭法爾嘉的母親……”
“那隻是傳說而已,柯德林格。”
“沒錯,是傳說。但你知不知道傳說會在何時變成真實?在人相信它的那一刻。確實有人相信上古血脈的傳說。尤其是它說過:法爾嘉之血會生出一位復仇者,他將摧毀舊世界,並在廢墟上建造一個新的。”
“而希瑞菈就是那個復仇者?”
“不。不是希瑞菈。是她的兒子。”
“而追捕希瑞菈的人是……”
“……恩希爾·瓦·恩瑞斯,尼弗迦德皇帝。”柯德林格冷冷地幫他說完,“現在你明白沒?無論希瑞菈意願如何,她都將成為王位繼承人的母親。她會成為王子的母親,而那位黑暗王子正是女魔鬼法爾嘉的後裔,是復仇者。在我看來,世界的毀滅和隨後的重建,意味著一切都將受到某人的指引和操控。”
殘疾人沉默良久。
“我們是不是,”他最後開口,“該把這事告訴傑洛特?”
“傑洛特?”柯德林格嘲笑道,“誰?你說那個想讓我相信,他所做的一切不是為瞭利益的蠢貨?哦,我相信這一點:他為的並非自己的利益,而是別人的。可惜那人並不知情。傑洛特在追捕裡恩斯。裡恩斯是走狗,但傑洛特不知道,他自己的脖子上也有條項圈。我應該告訴他嗎?這一來,我不就等於幫瞭那些指望抓住下金蛋的母雞、以此勒索或討好恩希爾的人嗎?這可不行,芬恩。我沒那麼蠢。”
“獵魔人也是被豢養的?誰在控制他?”
“好好想想。”
“那個婊子!”
“說對瞭。隻有一人能影響他。他信任她,但我不。我從來沒信任過她。所以我也要加入這場棋局瞭。”
“這棋局很危險,柯德林格。”
“從來就沒有安全的棋局。隻有劃得來和劃不來的。芬恩,老夥計,你不明白落入我們雙手的是什麼嗎?一隻金雞,會給我們下金蛋——隻給我們——一顆碩大的金蛋,蛋黃黃得冒油……”
柯德林格劇烈地咳嗽起來。當他把手帕從嘴邊拿開時,上面沾著幾滴血。
“金子可治不好你的病。”芬恩看著搭檔的手帕,“也沒法讓我長出腿。”
“誰知道呢?”
有人敲敲門。芬恩在輪椅裡緊張地扭扭身子。
“柯德林格,你在等人?”
“沒錯。我派人去瞭仙尼德。他會帶回下金蛋的母雞。”
“別開門!”希瑞尖叫道,“別開那扇門!死亡就在門後!別開門!”
“好瞭,好瞭,我來瞭!”柯德林格大喊著撥開插銷,又轉向喵喵叫的貓,“你給我閉嘴,該死的小畜生……”
話語戛然而止。站在門口的並非他等的人。事實上,那三人他一個都不認識。
“尊貴的柯德林格閣下?”
“主人出門辦事瞭。”律師裝出傻乎乎的表情,又換上略顯尖細的嗓門,“我是主人的管傢。我叫杜羅德,米卡埃爾·杜羅德。幾位尊貴的閣下,需要幫忙嗎?”
“你幫不瞭我們。”一名高個子半精靈說,“既然你主人不在,我們隻好留下一封信和一句口信。信在這兒。”
“一定交到他手上。”柯德林格完美地扮演著蠢仆人(1)的角色。他恭恭敬敬地鞠瞭一躬,伸出手去,接過一卷系著紅繩的羊皮紙。“口信是?”
捆住紙卷的繩子自行解開,像條捕食的蛇,緊緊纏住他的手腕。高個子猛地一拉。柯德林格失去平衡,跌跌撞撞往前撲去,他本能地用左手推向半精靈的胸口,以免自己撞到他身上。但在倒下的過程中,他沒能避開刺進腹部的短刀。他氣喘籲籲地大喊一聲,奮力想要後退,可那根魔法繩索在他手腕上纏得很緊。半精靈把柯德林格拉向自己,又刺瞭一刀。柯德林格帶著全身的重量撞上刀尖。
“這就是裡恩斯給你的口信與問候。”高個子半精靈嘶聲道,短刀用力向上一劃,像剖魚一樣將律師開膛破肚,“下地獄去吧,柯德林格。不用回來瞭。”
柯德林格的呼吸變得粗重。他能感覺到刀刃在肋骨和胸骨上摩擦、擠壓。他無力地跌坐在地,蜷起身子。他想大喊,想警告芬恩,但他隻能尖叫,而這尖叫聲也很快被湧出的鮮血淹沒。
半精靈跨過柯德林格的身體。另外兩人跟他進瞭門,都是人類。
芬恩正等著他們。
弩弦發出清響,一個惡棍的額頭被鋼彈丸砸個正著,立時仰天栽倒。芬恩奮力推動椅子向後挪動,同時拼命用顫抖的手給勁弩裝填彈丸。
高個子半精靈縱身躍起,狠狠一腳踢翻瞭椅子。芬恩滾過散在地板上的文件,無助地揮舞著小手和殘缺的雙腿,看起來就像一隻缺胳膊少腿的蜘蛛。
半精靈把勁弩踢到芬恩看不見的地方。他沒再理會掙紮著想要逃跑的芬恩,而是匆匆翻閱起講臺上的文件。他被一幅牛角黃銅畫框的微縮畫吸引瞭註意力——上面有個金發女孩。他拿起畫像,外加貼在上面的紙條。
第二個惡棍理也不理被彈丸擊中的同夥,走近半精靈。後者質疑地揚起眉毛。惡棍搖搖頭。
半精靈從講臺上拿起幾份文件,連同畫像一起塞進外套。他從墨水盒裡抓起一把羽毛筆,在一隻燭臺上點燃。他緩緩轉動筆桿,等火燒得更旺些,便扔到講臺上的羊皮紙卷之間。講臺立刻熊熊燃燒起來。
芬恩放聲尖叫。
高個子半精靈從燃燒的講臺上拿起一瓶除墨劑,站到正在地板翻滾的小矮子身前,把瓶子裡的東西澆瞭下去。芬恩發出痛苦的號叫。另一個惡棍則從書架上抱起一堆卷軸,丟到芬恩身上。
講臺上的火焰已經夠到天花板。另一瓶較小的溶劑轟鳴著炸開,火舌舔舐書架。卷軸和文件發黑蜷曲,繼而開始燃燒。芬恩在哀號。高個子半精靈離開講臺,又卷起一張紙,隨後點燃。另一個惡棍又把一堆牛皮紙卷軸丟到芬恩身上。
芬恩尖叫不止。
半精靈站在他面前,手拿那卷燒著的紙。
柯德林格那隻黑白相間的貓跳上附近的墻頭,黃色的雙眼中反射著舞動的火光,而那火光將原本宜人的夜晚變成瞭對白晝的拙劣模仿。有人在尖叫。火!著火瞭!拿水來!人們朝屋子跑去。貓兒一動不動,震驚又輕蔑地看著他們。這些白癡正朝熾熱的深淵跑去,而它片刻前才從那裡勉強脫身。
它漠不關心地轉過頭,繼續舔舐染血的前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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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瑞滿身大汗地醒來,雙手用力抓緊床單。周圍一片寂靜,隻有一道匕首般的月光刺穿瞭柔和的黑暗。
火。地獄之火。鮮血。噩夢……我不記得瞭,我什麼都不記得……
她深吸一口新鮮的空氣。悶熱感消失瞭。她知道原因。
防護咒失去瞭作用。
出事瞭,希瑞心想。她跳下床,迅速穿好衣服,把短刀別在腰間。她的劍不在身邊,被葉妮芙拿去叫丹德裡恩保管瞭。詩人肯定睡覺去瞭,洛夏宮裡靜悄悄的。希瑞正在考慮要不要去叫醒他,突然感到脈搏加快,雙耳充血。
照進窗子的月光化成一條路。長路的盡頭有一扇門。門開瞭,葉妮芙站在門口。
“跟我來。”
女術士身後,其他的門一扇接一扇,接連不斷地打開。黑暗中浮現出圓柱形的黑色輪廓。不是圓柱——也許是雕像……我在做夢,希瑞心想。我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我在做夢。這不是路。是光,一道光。我不可能走到上面……
“跟我來。”
她照辦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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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不是獵魔人愚蠢的顧慮,還有他不切實際的原則,許多後續事件都可能因之改寫。很多事件恐怕根本不會發生。世界的歷史也許會朝截然不同的方向發展。
但如今,歷史的發展已成定局,而這一切都源於獵魔人的顧慮。他在次日清晨醒來。他想小解,但沒像其他男人一樣跑上陽臺,對著旱金蓮的花盆撒尿。他有顧慮。他悄悄穿好衣服,沒敢吵醒一動不動、仿佛連呼吸都停瞭似的的葉妮芙。他離開房間,走進花園。
宴會仍在進行,但從響聲判斷,在場中人已寥寥無幾。舞廳的窗戶仍透出燈光,照亮瞭中庭和牡丹花壇。獵魔人又走瞭幾步,鉆進幾叢濃密的灌木中間。在那裡,他凝視著漸漸亮起的天空。地平線已浮現出晨曦的紫色條紋。
當他緩步返回,心中思索一些重要事務時,他的徽章突然劇烈震顫起來。他把徽章握在手中,隻覺那股顫抖立刻蔓延至全身。毫無疑問,有人在艾瑞圖薩施展法術。傑洛特豎起耳朵,聽到宮殿左翼傳來幾聲模糊的叫喊,還有一聲“嘩啦”與沉重的撞擊。
換作別人,或許會轉過頭,迅速返回來處,假裝什麼也沒聽見。那一來,世界歷史的發展又會不一樣瞭。但獵魔人有自己的顧慮,他也習慣瞭按愚蠢而不切實際的原則行事。
沖進回廊和過道時,他看到一場搏鬥正在進行。好幾個身穿灰色短上衣、外表兇悍的男人正要制服一名倒地的矮小巫師。搏鬥的主導者是迪傑斯特拉,瑞達尼亞國王維茲米爾的情報頭子。傑洛特還沒反應過來,立刻也被壓制住——兩個穿灰衣的壯漢把他按到墻上,第三人用三尖戟抵住他的胸口。
這些壯漢的胸甲上都飾有瑞達尼亞的老鷹紋章。
“這就叫‘一腳蹚進渾水’。”迪傑斯特拉朝他走來,低聲說道,“至於你,獵魔人,你的天賦就是蹚渾水嗎?乖乖站好,別輕舉妄動,也別想吸引任何人的註意力。”
瑞達尼亞人終於制服瞭矮個兒術士,正抓著雙臂將他抬起。那是阿爾托·特拉諾瓦,巫師會成員之一。
照亮這一切的光線來自於懸在凱拉·梅茲頭頂的光球——昨晚的宴會上,傑洛特跟女術士聊過幾句。他現在幾乎認不出她瞭,因為凱拉將輕飄飄的薄紗裙換成瞭莊重的男裝,腰間還別著一把短刀。
“銬住他。”她簡短地下令。一副用藍色金屬制成的鐐銬在她手中叮當作響。
“你敢銬我!”特拉諾瓦喊道,“梅茲,你好大的膽子!我可是巫師會的成員!”
“曾經是。但你現在隻是個普普通通的叛徒。你也將得到叛徒的待遇。”
“你這下流的妓女,誰……”
凱拉退後一步,腰肢一擰,催動全身的力量打中他的臉。巫師的腦袋猛地往後一仰,有那麼一瞬間,傑洛特還以為他的頭會飛出去。特拉諾瓦無力地倒在瑞達尼亞人懷中,鼻子和嘴巴流出鮮血。女術士抬起拳頭,但沒揮出第二拳。獵魔人看到,她手上的黃銅指虎在閃光。他並不吃驚。凱拉身材纖細,單憑她的拳頭,不可能揮出如此沉重的一擊。
他一動沒動。那些惡棍緊緊按著他,三尖戟尖抵住他的胸口。就算能動,傑洛特也不知該做什麼。
瑞達尼亞人將巫師的手腕擰到身後,給他戴上鐐銬。特拉諾瓦叫喊掙紮,還彎下腰開始嘔吐,傑洛特這才明白手銬的材質。那是鐵和阻魔金的合金——阻魔金是種罕見的金屬,擁有抑制魔力的特性。它的抑制作用還伴有一系列副作用,會叫巫師相當難受。
凱拉·梅茲抬起頭,拂開額前的頭發。這時她才看到他。
“活見鬼,他在這兒幹嗎?他是怎麼到這兒來的?”
“走進來的唄。”迪傑斯特拉平靜地回答,“他很擅長蹚渾水。我該拿他怎麼辦?”
凱拉臉色一沉,用高跟靴狠狠跺瞭幾下地板。
“看住他。我沒時間管這些。”
她快步走開,瑞達尼亞人拖著特拉諾瓦緊隨其後。雖然已近黎明,天色越來越亮,但那閃閃發光的球體仍飄浮在女術士身後。迪傑斯特拉打個手勢,那些惡棍放開傑洛特。密探頭子走近些,看著獵魔人的雙眼。
“別輕舉妄動。”
“發生瞭什麼?那個……”
“一個字也別說。”
很快,凱拉·梅茲回來瞭,但並非孤身一人,身邊還跟著個淡黃色頭發的巫師。傑洛特昨天在宴會上見過他,對方自稱是班·阿德的戴斯摩。看到獵魔人,他咒罵一聲,一拳砸在另一隻手的掌心。
“該死!他就是葉妮芙的情人?”
“沒錯,就是他。”凱拉說,“利維亞的傑洛特。問題在於,我並不瞭解葉妮芙……”
“我也是。”戴斯摩聳聳肩,“不管怎麼說,他已經卷進來瞭,還看到瞭不少。帶他去見菲麗芭。她會決定的。把他也銬上。”
“沒這個必要,”迪傑斯特拉沒精打采地說,“我負責看他。我會帶他去該去的地方。”
“好極瞭。”戴斯摩點點頭,“因為我們沒時間管他。來吧,凱拉,上面已經一團糟瞭……”
“哦,他們還真夠緊張的,對吧?”密探頭子看著兩人的背影,低聲說道,“就是缺乏經驗,沒別的原因。政變和叛亂就像甜菜湯,放冷瞭才夠味。走吧,傑洛特。記住,保持安靜和體面,別引人註目,也別讓我後悔沒給你戴上鐐銬。”
“迪傑斯特拉,發生瞭什麼事?”
“你還猜不到嗎?”密探頭子走到他身邊,三個瑞達尼亞壯漢負責殿後,“跟我直說吧,獵魔人,你為什麼來這兒?”
“我怕旱金蓮會凋謝。”
“傑洛特,”迪傑斯特拉皺起眉頭,“你已經一頭紮進瞭渾水。你拼命往上遊,把腦袋露出水面,腳卻夠不到水底。有人冒著弄臟衣服的風險,向你伸出援助之手,所以省省那些愚蠢的笑話吧。是葉妮芙找你來的,對不對?”
“不對。葉妮芙還睡在溫暖的床上,這下你放心瞭?”
高大的密探頭子猛轉過身,抓住獵魔人的雙臂,把他按到走廊的墻壁上。
“不,我才不放心呢,你這該死的蠢貨。”他嘶聲道,“你還不明白嗎?忠於國王的正派巫師徹夜未眠,連床都沒碰過,隻有尼弗迦德收買的叛徒還睡在溫暖的床上。再過一段時間,那些叛徒就要準備叛亂瞭。他們不知道計劃已經泄露,他們的意圖早在我們預料之中。如你所見,他們正被拖下溫暖的床鋪,被人用指虎打得滿地找牙,手腕也被戴上阻魔金鐐銬。那些叛徒已經完蛋瞭,明白嗎?如果你不想跟他們一起完蛋,就別再裝傻瞭!威戈佛特茲昨晚已經把你招入麾下瞭?還是說,招募你的正是葉妮芙?快說!趁你連嘴巴也沒入臟水之前!”
“是甜菜湯,迪傑斯特拉。”傑洛特提醒他,“帶我去見菲麗芭。保持安靜和體面,別引人註目。”
密探頭子放開他,退後一步。
“走吧。”他冷冷地說,“上樓梯。我們之間的談話還沒完,我向你保證。”
在四條走廊的交會處,提燈和飄浮在拱頂支柱下的魔法球發出明亮的光芒。這地方滿是瑞達尼亞人和巫師,後者中還有兩名高階評議會成員——萊德克裡夫和薩賓娜·葛麗維希格。薩賓娜與凱拉·梅茲一樣,也穿著灰衣人的制服。傑洛特這才明白,單憑穿著,他就能辨認出這場叛亂的不同陣營。
特莉絲·梅利葛德蹲伏在地板上,前面是具倒在血泊中的軀體。傑洛特認出那是莉迪亞·凡·佈雷德沃特。他認出瞭她的頭發和絲綢衣裙,但卻認不出她的臉,因為那已經不再是一張臉瞭,而是一具駭人的顱骨,整副閃閃發亮的牙齒都暴露在外,還有扭曲凹陷的下巴——這些骨頭隻是勉強拼接起來。
“蓋上她吧。”薩賓娜·葛麗維希格輕聲說道,“她死瞭,幻象就消失瞭……我說瞭,快他媽找東西蓋住她!”
“萊德克裡夫,怎麼會這樣?”莉迪亞的胸骨間嵌著一把匕首,特莉絲把手從鍍金握柄上收回,“怎麼會發生這種事?我們說好不流血的!”
“她襲擊我們。”巫師喃喃說道,低下頭去,“把威戈佛特茲押出去時,她襲擊瞭我們。我們扭打起來……我不知道……那是她自己的匕首。”
“蓋住她的臉!”薩賓娜突然轉身,看到瞭傑洛特,猛禽般的雙眼頓時精光閃現。
“他怎麼會在這兒?”
特莉絲一躍而起,朝獵魔人飛撲而去。傑洛特看到她的手出現在自己眼前,然後又看到一道閃光。黑暗緩緩籠罩一切。他看不見瞭。他感到有隻手抓住他的衣領,用力一拉。
“抓緊他,不然他會摔倒的。”特莉絲的語氣很不自然,充斥著偽裝出來的憤怒。她的手再次發力,將他短暫地拉向自己。
“原諒我。”她匆匆耳語道,“我必須這麼做。”
迪傑斯特拉的手下緊緊抓住他。
他轉過頭,啟動其他感官能力。走廊傳來腳步聲,空氣泛起漣漪,帶來各種氣息。有人在說話。薩賓娜·葛麗維希格在咒罵,特莉絲在安慰她。散發軍營氣味的瑞達尼亞人拖著屍體走過,衣裙的絲綢面料沙沙作響。血。血腥味兒。還有臭氧——那是魔法的味道。響亮的說話聲。腳步聲。鞋跟緊張敲打地板的咔嗒聲。
“動作快!我們花瞭太多時間!我們早該到加斯唐宮瞭!”
說話人是菲麗芭·艾哈特,語氣十分焦慮。
“薩賓娜,盡快找到瑪蒂·索德格倫。有必要的話,把她從床上拖下來。格迪米狄斯狀況不太好,我想是心臟病發作。叫瑪蒂照顧他,但什麼事也別對她講,包括她的床伴。特莉絲,找到多瑞加雷、德雷瑟姆和卡杜因,帶他們去加斯唐宮。”
“為什麼?”
“他們是國王的代表。我們得讓埃塞因和伊斯特拉德知道我們的行動及成果。你負責帶他們去……特莉絲,你手上有血!誰的血?”
“莉迪亞的。”
“見鬼。什麼時候?什麼原因?”
“原因重要嗎?”一個冰冷而平靜的聲音說。是蒂莎婭·德·維瑞斯。衣裙發出沙沙聲。蒂莎婭身穿舞會長裙,並非反叛者的制服。傑洛特在仔細聽,但沒有阻魔金鐐銬的叮當聲。
“你真的在意嗎?”蒂莎婭重復道,“真的關心嗎?在你們組織叛亂時,在你們趁著夜晚安排武裝暴徒時,你肯定料到會有傷亡。莉迪亞死瞭。亨·格迪米狄斯奄奄一息。片刻之前,我看到阿爾托臉上血肉模糊。菲麗芭·艾哈特,這次政變還會有多少傷亡?”
“我不知道。”菲麗芭堅定地回答,“但我不會退縮的。”
“你當然不會。你不會為任何事退縮。”
空氣振動起來,鞋跟以熟悉的節奏敲打在地板上。菲麗芭朝他走來。他還記得,他們並肩穿過艾瑞圖薩大廳去品嘗魚子醬時,她那雙腳踩出的緊張節奏。他還記得肉桂和五福花的味道,現在其中混合瞭蘇打粉。傑洛特不打算參與任何形式的政變或叛亂,但他現在有些後悔——早知道的話,他會提前刷個牙。
“他看不見你,菲。”迪傑斯特拉若無其事地說,“他有眼無珠,什麼都看不著。那個頭發很漂亮的姑娘把他弄瞎瞭。”
他聽到菲麗芭的呼吸聲,感受到她的每個動作。但他尷尬地轉過頭,裝出無助的模樣。可惜女術士沒上當。
“別裝瞭,傑洛特。也許特莉絲封住瞭你的眼睛,但她沒奪走你的頭腦。你為什麼會出現在這兒?”
“隻是碰巧。葉妮芙在哪兒?”
“諸神保佑不知情的人。”菲麗芭的語氣毫無嘲諷之意,“他們會更長壽。好好感謝特莉絲吧。這個法術很溫和,致盲效果很快就會消退。你也沒看到不該看的事。看住他,迪傑斯特拉。我很快回來。”
騷亂再起。說話聲。凱拉·梅茲洪亮的女高音。萊德克裡夫低沉的鼻音。沉重的瑞達尼亞長靴的咔嗒聲。還有蒂莎婭·德·維瑞斯抬高的嗓門。
“放開她!你們怎麼能這樣?別這麼對她!”
“她是叛徒!”萊德克裡夫用低沉的嗓音回答。
“我不信!”
“血濃於水。”菲麗芭·艾哈特冷冷地說,“恩希爾皇帝承諾給精靈自由,還有屬於他們自己的獨立國傢。就在這裡,在這塊土地之上。當然瞭,要等把人類屠殺殆盡之後。這足夠她不假思索地背叛我們瞭。”
“快回答!”蒂莎婭·德·維瑞斯用強硬的語氣喝道,“回答她的質疑,艾妮德!”
“回答我,法蘭茜絲卡。”
阻魔金鐐銬叮當作響。全世界最美的女人、“山谷雛菊”法蘭茜絲卡·芬達貝用平靜而抑揚頓挫的嗓音唱道:
“Va vort a me,Dh'oine.N'aen te a dice'n.”
“你滿意瞭嗎,蒂莎婭?”菲麗芭吼道,“現在你該相信我瞭吧?對她來說,你、我、我們所有人都是——而且始終都是——Dh'oine,是人類。而她,Aen Seidhe,跟人類沒什麼好說的。你呢,費卡特?威戈佛特茲和恩希爾答應瞭你什麼,讓你選擇背叛?”
“下地獄去吧,你這下流的蕩婦。”
傑洛特屏住瞭呼吸,但他沒聽到黃銅指虎打碎骨頭的聲音。菲麗芭比凱拉冷靜得多,也許因為她沒有黃銅指虎。
“萊德克裡夫,帶這些叛徒去加斯唐宮!戴斯摩,跟高階女術士德·維瑞斯一起。去吧。我隨後就來。”
腳步聲。肉桂和五福花的味道。
“迪傑斯特拉。”
“我在,菲。”
“這兒不需要你的手下瞭。他們可以回洛夏宮瞭。”
“你確定……”
“回洛夏宮,迪傑斯特拉!”
“遵命,大人。”密探頭子語帶輕蔑,“小人告退。我們的工作已經完成,現在是巫師的私人事務時間。無須催促,我也會立刻離開美麗的大人。我不指望您感謝我在叛亂中提供的協助和做出的貢獻,但我相信,大人一定會在寶貴的記憶裡為我留下一席之地。”
“抱歉,西吉斯蒙德。多謝你的幫助。”
“完全不必,這是我的榮幸。嘿,沃米爾,召集你的手下。叫五個人跟著我。你帶其他人下樓,回斯帕達號。記得動作要輕,踮起腳尖,別引人註目,也別惹事。你們可以走邊廊。在洛夏宮和碼頭不準透露一個字。這是命令!”
“你什麼都沒看見,傑洛特。”菲麗芭·艾哈特低聲說道,將肉桂、五福花和蘇打粉的味道送進獵魔人的鼻孔,“你什麼也沒聽見。你沒跟威戈佛特茲談過話。迪傑斯特拉會送你去洛夏宮。等……這事結束,我會去找你。我昨天答應過你,我會遵守諾言。”
“葉妮芙呢?”
“我看他是著魔瞭。”迪傑斯特拉拖著腳走瞭回來,“葉妮芙,葉妮芙……我都聽煩瞭。別再費勁兒跟他說話瞭,菲。你還有更重要的事。你們在威戈佛特茲那兒找到東西瞭?”
“找到瞭。拿著,這是你的。”
“哦!”展開紙卷的沙沙聲,“我的天,我的天!太棒瞭!尼泰特公爵。瞭不起!還有……”
“當心,別提名字。也別一回崔托格就開始處決。倉促行事會引發公憤。”
“別擔心。這張名單上的傢夥——這些渴望尼弗迦德黃金的傢夥——不會有事。至少暫時不會。他們會成為我的寵物狗。我會牽住他們的狗繩,回頭再把繩子繞到他們的脖子上……純粹出於好奇,你手上還有別的名單嗎?科德溫、泰莫利亞和亞甸的叛徒呢?我很想看看。一眼就好……”
“我知道你想,但這不關你的事。萊德克裡夫和薩賓娜·葛麗維希格也拿到瞭他們想要的名單,他們知道該怎麼處理。現在我得走瞭。我趕時間。”
“菲?”
“什麼?”
“恢復獵魔人的視力,免得他在樓梯上摔倒。”
*******
艾瑞圖薩的宴會仍在進行,但形式已向傳統靠攏,氣氛也輕松瞭許多。有人搬開桌子,巫師和女術士從其他房間找來扶手椅、長椅和長凳,正坐在上面,以各種各樣的形式消遣,方式大多很低俗。許多人圍坐在一桶劣酒周圍,一邊暢飲一邊聊天,時不時爆出大笑。他們不久前還用小銀叉品嘗精美的食物,如今卻毫不客氣地用雙手抓起羊排,開懷大嚼。有好幾位在旁若無人地玩牌,其他人則在睡覺。一對男女在角落激烈擁吻,從那份熱情來看,光靠親吻肯定滿足不瞭他們。
“看看他們,獵魔人。”迪傑斯特拉靠向回廊欄桿,看著那些巫師,“玩得多開心啊。就像一群孩子。就在他們玩耍的同時,評議會幾乎拿下瞭整個巫師會,正以叛國和私通尼弗迦德人的罪名審判他們。看看那一對兒,他們很快會去找個隱蔽的角落,不等他們做完那檔子事,威戈佛特茲就會被絞死。哦,這世界真夠怪的……”
“安靜,迪傑斯特拉。”
通往洛夏宮的曲折小徑在山坡上開鑿。階地上覆蓋著無人照料的樹籬、花圃和正在花盆裡發黃的龍舌蘭,階地之間則有梯道相連。他們經過時,迪傑斯特拉在一塊階地駐足,走到一堵飾有成排石制奇美拉頭像的墻壁邊。它們的嘴裡在滴水。密探頭子彎下腰,長飲一口。
獵魔人走向欄桿。海面金光閃爍,天空的顏色甚至比光榮長廊的畫作更缺乏品味。下方遠處,他能看到受命離開艾瑞圖薩宮的瑞達尼亞士兵。他們排著整齊的隊列朝碼頭行進,剛剛穿過一座連接巖架裂口的橋梁。
他的註意力突然被一道色彩斑斕的影子吸引。它移動得飛快,因此格外顯眼,方向與瑞達尼亞士兵剛好相反——向著山上,向著艾瑞圖薩。
“好瞭,”迪傑斯特拉咳嗽一聲,催促道,“該走瞭。”
“這麼著急,你就先回吧。”
“哦是啊,”密探頭子諷刺道,“而你要回去救你深愛的葉妮芙,像喝醉的魔像一樣大鬧一場?我們要去洛夏宮,獵魔人。你在搞笑嗎?你以為我把你弄出艾瑞圖薩,是因為我從很久以前就暗戀你?哦,不是的。我把你弄出來,因為我要你幫忙。”
“要我幹嗎?”
“你還裝糊塗?在艾瑞圖薩的學生中,有十二位來自瑞達尼亞大貴族傢庭的年輕女士,所以我可不想跟可敬的校長瑪格麗塔·勞克斯-安蒂列起沖突。雖然女校長不會把辛特拉公主希瑞菈、也就是葉妮芙帶到仙尼德島的女孩交給我,但她會交給你。隻要你開口。”
“你怎麼會有如此荒謬的想法,覺得我會開口?”
“因為我荒謬地認為你想確保希瑞菈的安全。在崔托格,我和維茲米爾王會保護好她。她在仙尼德島並不安全。省省你的諷刺吧。是啊,我知道,國王們一開始給她安排的未來不算美好。但情況起瞭變化。現在我們清楚,在即將到來的戰爭中,安全、健康且活生生的希瑞菈更有價值。如果死掉,她就一錢不值瞭。”
“菲麗芭·艾哈特知道你的計劃嗎?”
“不知道。她甚至不知道我已經曉得女孩就在洛夏宮。我親愛的菲可以裝出瞭不起的樣子,但維茲米爾始終是瑞達尼亞的國王。我執行的是他的命令,而我半點也不在乎巫師們的打算。希瑞菈可以登上斯帕達號,從海路前往諾維格瑞,再從那兒轉道崔托格。她會很安全。你相信我嗎?”
獵魔人朝一隻奇美拉的腦袋彎下腰,從它的大嘴裡喝瞭些水。
“你相信我嗎?”迪傑斯特拉站在他面前,重復瞭一遍。
傑洛特站直身子,擦擦嘴巴,突然用上全身的力氣,一拳打中他的下巴。密探頭子搖晃起來,但沒倒下。離得最近的瑞達尼亞士兵沖上來,想抓住獵魔人,但卻撲瞭個空。迪傑斯特拉隨之坐倒在地,吐出鮮血和一顆牙齒。緊接著,其他人也撲瞭過來。場面一片混亂,而這正是獵魔人所期待的。
一個壯漢撞上瞭怪獸滴水嘴,滴水變成瞭紅色。另一個被獵魔人的掌根打中氣管,像被人踢中褲襠一樣蜷起身子。第三個眼睛上挨瞭一巴掌,呻吟著往後退去。迪傑斯特拉用野熊般的動作攔腰抱住獵魔人,傑洛特卻用腳跟狠狠踢中他的腳踝。密探頭子哀號一聲,滑稽地單腿蹦跳起來。
另一名壯漢企圖用短劍攻向獵魔人,但隻砍到空氣。傑洛特單手抓住對方的手肘,另一隻手扣住他的手腕。他拽著那傢夥轉瞭一圈,順便砸翻兩個逼近的對手。被他抓住的惡棍十分強壯,且絲毫沒有丟掉武器的意思。於是傑洛特手上加力,對方的胳膊應聲折斷。
迪傑斯特拉之前還在單腳蹦跳,這時從地上抄起一把三尖戟,打算用它的三股刃將獵魔人釘在墻上。傑洛特側身避開,雙手抓住戟桿,用上一招學者們熟知的“杠桿原理”。密探頭子發現墻壁上的磚塊和灰泥越來越近,趕忙松手,但為時已晚——他的腹股溝重重撞上奇美拉的腦袋。
傑洛特搶過三尖戟,將另一個惡棍掃倒在地,隨後將戟桿抵上地面,一腳踢斷,隻留下一把劍的長度。他抄起木棒,先是打中跨坐在奇美拉頭上的迪傑斯特拉,又讓抱著胳膊呻吟的壯漢閉瞭嘴。在剛才的打鬥中,他這件緊身上衣腋下的線崩開瞭。獵魔人感覺自在多瞭。
最後一個還沒倒下的惡棍也用三尖戟攻來,指望靠它的長度挽回優勢。傑洛特一拳砸中他兩眼之間,讓他一屁股坐到龍舌蘭花盆上。另一個頑固得出奇的瑞達尼亞人抱住獵魔人的大腿,狠狠咬瞭一口。這下惹火瞭獵魔人,他用力踢出一腳,踹得那傢夥滿地找牙。
丹德裡恩上氣不接下氣地跑上臺階。待他看清眼前的情景,頓時臉色慘白。
“傑洛特!”過瞭好一會兒,他才大聲喊道,“希瑞失蹤瞭!她不見瞭!”
“已經料到瞭。”獵魔人用木棒狠揍一個不肯乖乖躺倒的瑞達尼亞士兵,“不過啊,你可真讓我一陣好等,丹德裡恩。我昨天就告訴過你,如果發生什麼事,你要立刻趕來艾瑞圖薩!我的劍帶來沒?”
“兩把都帶瞭!”
“有一把是希瑞的,你這白癡。”那個大漢試圖爬出花盆,傑洛特又賞瞭他一棍。
“我對劍瞭解不多。”詩人喘著氣說,“看在諸神的分上,別再打瞭!你看不到瑞達尼亞的鷹形紋章嗎?他們是維茲米爾王的手下!這是叛國,是造反。你會因此被關進地牢……”
“是上絞架。”迪傑斯特拉嘴裡嘟囔,手上拔出一把匕首,搖搖晃晃地走近些,“你們兩個都會上絞架……”
還沒說完,他就被三尖戟桿砸中側腦,四肢攤開,倒在地上。
“先是燒紅的鐵鉗,”丹德裡恩沮喪地描述道,“接著是車輪之刑……”
獵魔人踢踢密探頭子的肋下。迪傑斯特拉像死掉的麋鹿一樣翻過身。
“……然後再被分屍。”詩人續道。
“夠瞭,丹德裡恩。兩把劍都給我,然後你趕緊走。逃出島去。越快越好!”
“你呢?”
“我要回去。我得救出希瑞……還有葉妮芙。迪傑斯特拉,老老實實躺好,別碰那把匕首!”
“你別想就這麼脫身。”密探頭子大口喘氣,“我會派手下追捕你……我會抓住你……”
“不,你不會的。”
“我會的。斯帕達號上有五十人……”
“你船上有剃頭匠(2)嗎?”
“啊?”
傑洛特走到密探頭子身後,彎下腰,抓住他的雙腳,飛快而有力地一擰。隻聽嘎巴一聲,迪傑斯特拉慘號著昏瞭過去。丹德裡恩尖叫起來,好像斷掉的是他自己的腳踝。
“反正我也要被分屍瞭。”獵魔人嘟囔道。
*******
艾瑞圖薩宮靜悄悄的。隻有幾個頑固分子還留在舞廳,但他們已經沒有瞭吵鬧的力氣。傑洛特繞開舞廳,他不想引人註目。
他費瞭不少功夫,才找到昨晚跟葉妮芙共度良宵的房間。這座宮殿簡直就像迷宮,每條走廊都很相似。
佈娃娃用紐扣眼睛看著他。
他坐到床上,抱住腦袋。房間地板上沒有血跡,但椅背上掛著條黑裙子。葉妮芙換瞭衣服。是同謀者的男裝嗎?
或者,她隻穿著內衣,就被他們拖出去瞭。還戴著阻魔金鐐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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醫師瑪蒂·索德格倫坐在窗沿上。聽到他的腳步聲,她抬起頭,臉頰已被淚水打濕。
“亨·格迪米狄斯死瞭。”她嗓音顫抖,“是心臟病。我無能為力……他們幹嗎不早點叫我?薩賓娜打瞭我。她給瞭我一耳光。為什麼?到底發生瞭什麼事?”
“看到葉妮芙瞭嗎?”
“沒有。別打擾我瞭。讓我自己待會兒。”
“告訴我去加斯唐宮的最短路線。拜托。”
*******
從艾瑞圖薩宮往上,有三塊覆蓋灌木的階地。再往高處,山坡更加險峻,幾乎難以攀登,而加斯唐宮就聳立在這片絕壁之上。宮殿下層就是一整塊巨石,黝黑、平整,紮在山巖之上;上層的大理石和五彩玻璃窗則光芒閃耀,金屬穹頂更在陽光下恍若流金。
通往加斯唐宮與山頂的石子路像條長蛇,沿著山坡蜿蜒向上。還有條路要短得多——一段連接階地的階梯,直通加斯唐宮下方黑洞洞的隧道。瑪蒂·索德格倫指給獵魔人的正是那段階梯。
出瞭隧道有座橋,橫跨絕壁兩端。過橋以後,階梯變得陡峭而曲折,更遠處的臺階消失在彎道後方。獵魔人加快腳步。
階梯兩側的欄桿上裝飾著小巧的農神與寧芙雕像,看起來栩栩如生。那些雕像在動。獵魔人的徽章開始劇烈顫抖。
他揉揉眼睛。事實上,雕像不是在動,而是在變化,由光滑的石雕轉變為不成形的粗糙石塊——風和海水裡的鹽分侵蝕瞭它們的表面。片刻之後,雕像再次恢復原樣。
他知道這代表著什麼。掩飾仙尼德島的幻象正在減弱,變得不安定。這座橋也有一部分是幻象。透過滿是窟窿的偽裝,他能看到一座深谷,谷底有條咆哮的瀑佈。
橋面上沒有指引安全路線的黑色石板。他謹慎地過橋,每一步都小心翼翼,同時為自己浪費的時間而暗自咒罵。終於來到橋對面,他聽到飛奔的腳步聲。
他立刻認出瞭來人——是多瑞加雷,希達裡斯國王埃塞因手下的巫師,正沿著階梯朝他跑來。他想起瞭菲麗芭·艾哈特的話:有些巫師作為中立國王的代表,受邀前往加斯唐宮充當見證人。但從多瑞加雷沖刺的速度來看,顯然他已經不受歡迎瞭。
“多瑞加雷!”
“傑洛特?”巫師氣喘籲籲,“你在這兒幹嗎?別待在這兒。快跑!快回艾瑞圖薩宮!”
“什麼情況?”
“叛變!”
“什麼?”
多瑞加雷突然一抖,古怪地咳嗽幾聲,身體前傾,倒在獵魔人身上。接住多瑞加雷之前,傑洛特就看到他背上插著一支灰翎箭。他抱住巫師時,身子不由一晃。這個動作救瞭他的命,同一瞬間,第二支灰翎箭從他頸旁掠過,射中瞭一隻農神石雕奇形怪狀的笑臉,打落瞭它的鼻子和一部分脖子。獵魔人放開多瑞加雷,矮身躲到欄桿後。巫師癱倒在他身上。
他看到兩名弓箭手,帽子上都飾有松鼠尾巴。其中一個留在階梯頂端,拉開弓弦,另一個拔出劍,三步並作兩步跑下臺階。傑洛特推開多瑞加雷,一躍而起,長劍出鞘。又一支利箭破空而來,傑洛特飛快地揮劍擋開。精靈此時已拉近距離,但看到獵魔人擋開那一箭,不禁猶豫片刻——但也隻是片刻而已——他舞動長劍,朝獵魔人攻來。
傑洛特略微傾斜劍身進行格擋,讓精靈的武器順著他的劍劃過。精靈失去平衡,獵魔人卻用流暢的動作轉過身,劍刃劃開精靈耳朵下方的脖頸。僅此一劍。但一劍就夠瞭。
階梯頂端的弓手再次拉弓,但已來不及射出箭矢。傑洛特看到一道閃光,精靈隨即尖叫著展開雙臂,向前撲倒,沿著階梯滾落下來。他後背的短上衣著瞭火。
又一名巫師跑下階梯。看到獵魔人,他停下腳步,抬起一隻手。傑洛特沒敢浪費時間向他解釋,而是立刻趴倒在地——與此同時,一道熾熱的閃電束在他上方劃過,將一尊農神雕像炸成碎片。
“住手!”他大喊道,“是我,獵魔人!”
“見鬼。”巫師喘著粗氣跑到傑洛特身邊,但獵魔人想不起他是誰瞭。“我把你當成瞭那些精靈惡棍……多瑞加雷怎麼樣?還活著嗎?”
“應該還活著……”
“快,去橋對面!”
他們拖著多瑞加雷過瞭橋。運氣還不錯,因為匆忙中,他們根本無暇顧及搖曳著消失的幻象。沒人追趕過來,但那巫師還是伸出一隻手,念咒放出一道閃電,炸毀瞭石橋。崩塌的石塊敲打在深谷巖壁上,伴以沉悶的響聲。
“這下應該可以阻止他們瞭。”他說。
獵魔人擦去多瑞加雷嘴角的鮮血。
“他的肺穿孔瞭。你能幫他嗎?”
“我能。”瑪蒂·索德格倫接道,她正費力地爬出通往艾瑞圖薩宮的隧道。“卡杜因,怎麼瞭?誰射的?”
“松鼠黨。”巫師用袖子擦擦額頭,“加斯唐宮打起來瞭。一場血戰。兩邊一個比一個壞!菲麗芭昨晚給威戈佛特茲戴上鐐銬,威戈佛特茲和法蘭茜絲卡·芬達貝則把松鼠黨帶到瞭島上!還有蒂莎婭·德·維瑞斯……她把上面攪得一團糟!”
“說清楚點兒,卡杜因!”
“我可不想留在這兒聊天!我得逃去洛夏,然後傳送回柯維爾。讓加斯唐宮繼續混戰去吧!現在說什麼都沒用瞭!已經開戰瞭!菲麗芭搞出這場混亂,就為給國王們找個借口,好跟尼弗迦德人開戰!萊裡亞的米薇和亞甸的德馬維已經挑釁過尼弗迦德人瞭!你們明白嗎?”
“不明白,”傑洛特說,“我們也不想明白。葉妮芙在哪兒?”
“夠瞭,你們兩個!”正在護理多瑞加雷的瑪蒂·索德格倫尖叫道,“幫幫我!按住他!我一個人沒法把箭拔出來!”
他們幫瞭忙。多瑞加雷在呻吟,在顫抖,階梯也跟著搖晃起來。一開始,傑洛特還以為是瑪蒂施展治療法術的效果,但其實是加斯唐宮傳來的震動。彩色玻璃窗突然爆裂,他們看到宮殿燃起熊熊大火,煙霧滾滾湧出。
“他們還在打。”卡杜因咬牙切齒,“打得不可開交,咒語一個接一個……”
“咒語?在加斯唐宮?那兒有反魔法靈光啊!”
“是蒂莎婭幹的。她突然知道該支持哪邊瞭,於是撤銷瞭魔法封印,解除瞭靈光,還抵消瞭阻魔金的作用,然後所有人都打瞭起來!一邊是威戈佛特茲和特拉諾瓦,另一邊是菲麗芭和薩賓娜……支柱折斷,穹頂崩塌……接著法蘭茜絲卡打開地洞入口,精靈魔鬼突然沖瞭進來……我們表明自己保持中立,威戈佛特茲卻放聲大笑。沒等我們施展防護咒語,德雷瑟姆就被射中眼睛,瑞齊安被亂箭射成刺蝟……我不想再待下去瞭。瑪蒂,你還要很久嗎?我們得離開這兒!”
“多瑞加雷沒法走路。”瑪蒂在雪白的舞會裙上擦擦血淋淋的雙手,“把我們傳送走,卡杜因。”
“在這兒?你一定瘋瞭。這兒離托爾·勞拉太近,勞拉傳送門的能量會扭曲所有傳送咒語。沒人能在這兒施展傳送術!”
“他沒法走路!我必須陪著他……”
“那你就陪著他吧!”卡杜因站起身,“祝你愉快!我很看重自己這條命!我要回柯維爾!畢竟柯維爾是中立國!”
“棒極瞭。”獵魔人吐瞭口唾沫,看著術士消失在隧道裡,“這就是所謂的‘友誼與團結’!可惜我也不能留在這兒,瑪蒂。我得去加斯唐宮。你這位中立的夥伴打碎瞭橋梁。還有別的路嗎?”
瑪蒂·索德格倫吸吸鼻子,抬起目光,點瞭點頭。
*******
獵魔人剛來到宮墻腳下,凱拉·梅茲就摔到瞭他的頭上。
瑪蒂指給他的路要穿過幾座由螺旋樓梯相連的空中花園。臺階上覆蓋著濃密的常春藤和葡萄藤,給攀登平添瞭不少麻煩,同時也提供瞭一些掩護,讓他在無人發現的情況下成功抵達加斯唐宮的墻根。正在尋找入口時,凱拉摔瞭下來,兩人一起滾進瞭一叢黑刺李。
“我掉瞭顆牙。”女術士沮喪地說,果然有點口齒不清。她衣衫凌亂,全身都是灰泥與煤煙,臉上還有塊碩大的瘀青。“可能腿也摔斷瞭。”她吐出幾口血沫,補充道,“是你嗎,獵魔人?我摔到你身上瞭?到底什麼情況?”
“我在思考同樣的問題。”
“特拉諾瓦把我扔出瞭窗戶。”
“你能站起來嗎?”
“不,不行。”
“我想進去,還要避免引人註意,該走哪條路?”
“難道每個獵魔人……”凱拉又吐出一口血,呻吟著用手肘撐起身子,“都是瘋子嗎?加斯唐宮正在打仗!激烈得連天花板的灰泥都震下來瞭!你想自找麻煩嗎?”
“不想。但我要找到葉妮芙。”
“哦!”凱拉放棄掙紮,躺倒在地,“要是有人也這麼愛我該多好。帶上我。”
“下次吧。我趕時間。”
“我說瞭,帶上我!我領你進去。我得好好教訓那個狗娘養的特拉諾瓦。好瞭,你還在等什麼?你不可能找到進去的路,就算找到,那些該死的精靈也會解決你……我沒法走路,但還能施展幾個法術。如果有人敢擋道,保管叫他們後悔。”
他抱起她時,她大叫一聲。
“抱歉。”
“別介意。”她用雙手摟住傑洛特的脖子,“隻是扯動傷腿而已。知不知道,你身上還有她的香水味?不,不是這邊。轉身,上山。靠近托爾·勞拉那邊有第二個入口。那兒應該沒多少精靈——哎喲!該死的,輕點兒!”
“抱歉。松鼠黨怎麼會到這兒來?”
“他們藏在地洞裡。仙尼德島就像個堅果殼,下面有巨大的洞穴。隻要認得路,把船開進來都沒問題。肯定有人給他們指路瞭——哎呀!小心點!別晃到我!”
“抱歉。這麼說松鼠黨是從海路來的?什麼時候?”
“天曉得。也許是昨天,也許一周以前。我們一直在為拿下威戈佛特茲做準備,威戈佛特茲也一樣。威戈佛特茲、法蘭茜絲卡、特拉諾瓦和費卡特……他們騙得我們好慘。菲麗芭以為,他們打算慢慢攫取巫師會的權力,然後再向國王們施壓……其實他們的目的是要在集會期間徹底解決我們……傑洛特,我的腿好疼……先放我下來吧。哎喲!”
“凱拉,你這是開放性骨折。血都從褲子裡滲出來瞭。”
“閉嘴,聽好,因為這跟你的葉妮芙有關。我們進瞭加斯唐宮,然後去瞭會議室。那兒有反魔法封印,但影響不瞭阻魔金,所以我們以為自己很安全。我們在那兒爭論起來。蒂莎婭和中立派沖我們大吼,我們也沖他們大吼。威戈佛特茲卻面帶微笑,一言不發……”
*******
“我重復一遍:威戈佛特茲是叛徒!他跟尼弗迦德的恩希爾是同謀,還誘騙其他人加入!他違背瞭律法,背叛瞭我們與國王……”
“慢點兒,菲麗芭。我知道對你來說,維茲米爾的恩寵比兄弟會的團結更重要。這一點對你也適用,薩賓娜,畢竟你在科德溫的地位跟菲麗芭相仿。凱拉·梅茲和特莉絲·梅利葛德代表泰莫利亞國王弗爾泰斯特的利益,萊德克裡夫則是亞甸國王德馬維的忠實手下……”
“蒂莎婭,這些跟這事有什麼關系?”
“因為國王的利益不需要跟我們一致。我對你們發動政變的原因再清楚不過。國王們正在鏟除精靈和其他非人種族。也許你,菲麗芭,覺得這是正當行為。也許你,萊德克裡夫,覺得幫德馬維的部隊捕獵松鼠黨沒什麼問題。但我反對這種做法。不出所料,艾妮德·芬達貝也表示反對。但這並不足以稱之為背叛。讓我把話講完!我對你們國王的打算也再清楚不過。我知道他們想開戰。維茲米爾也許會把阻止戰爭的措施看作背叛,但我不會。如果你們想審判威戈佛特茲和法蘭茜絲卡,那就連我一起審判吧!”
“你說什麼戰爭?柯維爾的伊斯特拉德王不支持任何針對尼弗迦德帝國的敵對行為!柯維爾無論現在、還是將來,都會保持中立!”
“你是術士評議會的一員,卡杜因!不是柯維爾的大使!”
“你沒資格說我,薩賓娜。”
“夠瞭!”菲麗芭一拳砸在桌子上,“我會滿足你的好奇心,卡杜因。你問誰在準備開戰?是尼弗迦德人。他們打算攻擊並摧毀我們。但恩希爾·瓦·恩瑞斯還記得索登山之戰,所以決定先把巫師們從棋盤上除去,好保護自己。抱著這種想法,恩希爾聯絡瞭洛格伊文的威戈佛特茲,並以權力和榮耀為餌收買瞭他。為當上北方所有臣服疆域的統治者,索登山的英雄威戈佛特茲出賣瞭我們。在特拉諾瓦和費卡特的協助下,他將掌管各大行省——也就是被兼並的北方諸國。他會揮舞尼弗迦德之鞭,強迫這些土地上的人民成為帝國的奴隸,為帝國賣命。還有法蘭茜絲卡·芬達貝,也就是艾妮德·安·葛麗娜,將成為自由精靈國度的女王。當然瞭,她會向尼弗迦德帝國俯首稱臣,但隻要恩希爾皇帝給他們屠殺人類的自由,精靈們就滿足瞭。對精靈來說,再沒有比屠殺Dh'oine更有誘惑力的事瞭。”
“這可是十分嚴重的指控,相應的證據也必須夠分量才行。但是,在你把證據過秤之前,菲麗芭·艾哈特,我再重申一下我的立場。證據可以偽造,行為和動機可以曲解,但事實無法改變。你破壞瞭兄弟會的團結,菲麗芭·艾哈特。你給巫師會的成員戴上鐐銬,把他們當成罪犯。你們才是叛徒——你們出賣的對象不是尼弗迦德人,而是諸位國王——所以別再厚著臉皮向我許諾什麼新巫師會的席位瞭。死亡和鮮血讓我們勢不兩立——亨·格迪米狄斯之死,莉迪亞·凡·佈雷德沃特之血。你帶著輕蔑令她血濺當場。你曾是我最欣賞的學生,菲麗芭·艾哈特。我一直以你為傲,但現在,我對你隻有輕蔑。”
*******
凱拉·梅茲的臉色蒼白如紙。
“加斯唐宮安靜好一會兒瞭。”她低聲道,“快結束瞭……他們在宮殿裡相互追逐。這座宮殿有五層樓,七十六個房間與大廳。有很多地方可以逃的……”
“你說過會告訴我葉妮芙的事。快說吧。我擔心你暈過去。”
“葉妮芙?哦,沒錯……一切都按計劃進行,直到葉妮芙突然出現。她還把魔源帶進瞭大廳……”
“誰?”
“一個女孩,大概十四歲,銀色頭發,有對兒碧綠的大眼睛……沒等我們看清她,她就開始講預言。她說起多爾·安格拉發生的事件。所有人都相信她說的是真的。她處於恍惚狀態,這種情況下,沒人會撒謊。”
“昨晚,”魔源說,“身著萊裡亞服色、舉著亞甸旗幟的武裝部隊對尼弗迦德帝國發起挑釁。格裡維辛根,也就是尼弗迦德帝國位於多爾·安格拉的邊境前哨站遭到襲擊。德馬維王的傳令官通知周邊村民,說亞甸從今天起接管整個地區。他們鼓動全體人民起來反抗尼弗迦德人……”
“這不可能!全是卑劣的污蔑!”
“你的結論未免下得太早,菲麗芭·艾哈特。”蒂莎婭·德·維瑞斯平靜地說,“別自欺欺人瞭,你大喊大叫也不會影響她的恍惚狀態。繼續說,孩子。”
“恩希爾·瓦·恩瑞斯皇帝下達命令,以牙還牙。尼弗迦德軍隊於今日黎明進入萊裡亞和亞甸境內。”
“原來如此。”蒂莎婭大笑起來,“我們的國王還真是一群審慎、開明、熱愛和平的君主啊。某些巫師也表明瞭他們真正的效忠對象是誰。而原本可以阻止戰爭的人卻被戴上阻魔金鐐銬,還要面對捏造的罪名……”
“她說的沒有半句是實話!”
“你們都見鬼去吧!”薩賓娜·葛麗維希格突然大吼,“菲麗芭!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多爾·安格拉的沖突到底有什麼目的?我們不是說好從長計議嗎?該死的德馬維怎麼這麼沉不住氣?米薇這個賤人到底……”
“閉嘴,薩賓娜!”
“別,別呀,讓她說。”蒂莎婭·德·維瑞斯抬起頭,“讓她說說正在邊境集結的科德溫軍隊;讓她說說泰莫利亞人如何開出藏在雅魯加河畔的船隻,如何順流而下;再讓她說說瑞達尼亞遠征軍如何在龐塔爾河畔蓄勢待發。菲麗芭,你真以為我們又聾又瞎嗎?”
“這根本是血口噴人!維茲米爾王……”
“維茲米爾王,”銀發魔源用不帶半點感情的聲音插嘴道,“昨晚遭到刺殺。他被刺客的刀子捅死。瑞達尼亞已經沒有國王瞭。”
“瑞達尼亞早就沒有國王瞭。”蒂莎婭·德·維瑞斯猛然站起,“一直以來都是‘純白’拉法德的傑出繼任者、最尊貴的菲麗芭·艾哈特在統治瑞達尼亞。為瞭獲取絕對權力,她不惜犧牲數以萬計的生命。”
“別聽她的!”菲麗芭大吼,“別聽那個魔源的話!她隻是件工具,沒有思考能力的工具……葉妮芙,你到底為誰效命?誰命令你帶這怪物進來的?”
“是我。”蒂莎婭·德·維瑞斯答道。
*******
“接下來發生瞭什麼?那個女孩怎麼樣瞭?還有葉妮芙呢?”
“我不知道。”凱拉閉上眼睛,“蒂莎婭隻用一個咒語,就突然解除瞭封印。我這輩子從沒見過這種事。她出其不意將我們彈開,然後放走瞭威戈佛特茲他們……隨後,法蘭茜絲卡打開瞭通往地洞的大門,松鼠黨湧入加斯唐宮,為首的是個頭戴尼弗迦德翼盔、身披鎧甲的瘋子。還有個臉上有疤的傢夥協助他們。他知道如何施法,也會施展防護咒語……”
“裡恩斯。”
“也許吧。我不知道。那兒開始著火……天花板也塌瞭。到處都是咒語和箭矢,簡直是場大屠殺……他們那邊死瞭費卡特,我們這邊死瞭德雷瑟姆和萊德克裡夫。馬爾闊德、瑞齊安和碧安卡·德埃斯特也被殺瞭……特莉絲·梅利葛德掛瞭彩,薩賓娜也受瞭傷……看到他們的屍體,蒂莎婭知道自己錯瞭。她試圖保護我們,試圖安撫威戈佛特茲和特拉諾瓦……威戈佛特茲卻沖她大笑。最後她也慌慌張張地逃跑瞭。哦,蒂莎婭……死瞭那麼多人……”
“那個女孩和葉妮芙怎麼樣瞭?”
“我不知道。”女術士咳嗽起來,又吐出幾口血沫。她呼吸急促,顯得相當費力。“一場爆炸過後,我失去瞭知覺。臉上有疤的傢夥帶著精靈制服瞭我。特拉諾瓦痛打瞭我一頓,然後把我丟出瞭窗戶。”
“不光是腿,凱拉,你還斷瞭好幾根肋骨。”
“別丟下我。”
“但我必須進去。我會回來的。”
“是啊,是啊。”
*******
起初,周圍隻有閃爍的混沌、脈動的陰影、混亂的黑暗與亮光,還有仿佛從深淵傳來的各種不連貫的聲音。突然間,那些聲音變得響亮,尖叫和怒吼也在四面八方炸開。黑暗中的光亮化作吞噬掛毯的火焰,墻壁、欄桿和支撐天花板的圓柱也在不斷迸出火花。
希瑞被煙霧嗆得直咳嗽,這才意識到自己已不在夢中。
她手按地面,試圖撐起身子,卻感到周圍濕乎乎的。她低頭一看,發現自己正跪在一攤血泊中,身邊躺著一具紋絲不動的屍體。精靈的屍體。她立刻清醒瞭。
“起來。”
葉妮芙站在她身邊,手握一把短刀。
“葉妮芙女士……我們在哪兒?我不記得瞭……”
女術士抓緊她的手。
“我陪著你呢,希瑞。”
“我們在哪兒?怎麼到處都是火?躺在那兒的……是誰?”
“很久以前,我告訴過你:混沌會向你伸出魔掌,想抓住你。還記得嗎?不,你大概不記得瞭。那個精靈就想抓你,我隻好用刀子殺瞭他,因為他的雇主正在等待我們施展法術,從而暴露自己。我們會施法的,但現在不行……你完全清醒瞭嗎?”
“那些巫師,”希瑞輕聲說道,“大廳裡那些……我對他們說瞭什麼?為什麼我會說那些話?我根本不想這麼做……可我沒法阻止自己!為什麼?葉妮芙女士,為什麼?”
“安靜,我的醜小孩。我犯瞭個錯誤。是人都會犯錯。”
下方傳來一陣怒吼,還有一聲駭人的尖叫。
“來,快點兒。沒時間瞭。”
她們沿走廊飛奔。煙霧越來越濃,讓她們難以呼吸、難以視物。爆炸也令墻壁為之震顫。
“希瑞,”葉妮芙在某個走廊交會處停下腳步,用力捏捏女孩的手,“現在聽好我的話。仔細聽好。我必須留下。看到那段樓梯沒?從那兒下去……”
“不!別丟下我一個!”
“我必須留下。重復一遍:從那段樓梯下去,直到最底層。那兒有扇門,門口有道很長的走廊。走廊盡頭是馬廄,還有一匹上鞍的馬。隻有一匹。把它牽出來,騎上去。那匹馬訓練有素,是專供信使去洛夏宮送信用的。它熟悉路線,所以你隻要催馬前進就行。趕到洛夏宮,你就去找瑪格麗塔。她會照看你,別讓她離開你的視線……”
“葉妮芙女士!不!我不要一個人走!”
“希瑞,”女術士柔聲說道,“我告訴過你,我做的一切都是為你好。相信我。相信我吧,我求求你。現在,快跑。”
希瑞跑上樓梯時,又一次聽到葉妮芙的聲音。女術士站在一根圓柱旁,頭靠在柱子上。
“我愛你,我的女兒。”她含混不清地說,“跑吧。”
*******
他們在樓梯上困住瞭她。樓梯底部有兩個精靈,帽子上裝飾著松鼠尾巴,樓梯上面則有個黑衣人。希瑞不假思索地翻過扶手,逃向側面的走廊。對方緊追不舍。她跑得很快,本可以輕易甩掉他們,但走廊很快就到頭瞭。那兒隻有一扇窗。
她朝窗外看去。墻邊有道大概兩掌寬的巖架。希瑞將一條腿跨出窗沿,爬出窗子。她背靠墻壁,朝遠離窗戶的方向挪去。遠處的海面閃閃發光。
一個精靈把身子探出窗戶。他長著淡金色的頭發和綠色的眼睛,脖子上圍塊絲綢方巾。希瑞順著巖架挪向下一扇窗戶,速度很快。但黑衣人正站在那扇窗前朝外打量。他黝黑的眸子充滿熱切,臉頰上還有一塊紅斑。
“我們逮住你瞭,小丫頭!”
希瑞低下頭。庭院就在下方,離她甚遠。但院子上方有道窄窄的天橋,連接著兩條回廊,距她所在的壁架大概十尺高。不過那並非完整的天橋,而是一段殘骸——一段橋面狹窄、欄桿破碎的石天橋的殘骸。
“你們還等什麼?”疤臉男喊道,“快出去抓住她!”
金發精靈小心翼翼地踩上巖架,背脊貼緊墻壁,伸手來抓她。他越來越近。
希瑞咽瞭口口水。那段石頭天橋的殘骸並不比凱爾·莫罕的“蹺蹺板”更狹窄,而她在蹺蹺板上練習過許多次,知道如何緩解落地的沖力並保持平衡。但獵魔人的蹺蹺板離地隻有四尺,天橋離地的距離卻要高得多——從這裡看去,庭院的石板還沒她的手掌大。
但她還是跳瞭下去。她落上橋面,踉蹌幾下,趕緊抓住破碎的欄桿,保持住平衡。她邁著平穩的步伐走到回廊,還忍不住轉身,朝追她的人比出中指。這個手勢是矮人亞爾潘·齊格林教她的。疤臉男高聲咒罵起來。
“跳啊!”他沖巖架上的金發精靈大吼,“抓住她!”
“你瘋瞭,裡恩斯?”精靈冷冷地答道,“要跳你自己跳。”
*******
像往常一樣,她的好運沒能維持太久。她跑出回廊,悄悄躲到墻後,又鉆進一叢黑刺李。突然,一隻格外有力的手抓住瞭她。手的主人是個矮胖男人,鼻子又青又腫,嘴唇有道傷疤。
“抓住你瞭,”他嘶聲道,“抓住你瞭,小傢夥!”
希瑞開始掙紮、叫嚷,因為抓住肩膀的手給她帶來瞭難以忍受的痛楚。
“別撲騰翅膀瞭,小小鳥,不然我就燒焦你的羽毛。讓我好好看看你。讓我瞧瞧尼弗迦德皇帝恩希爾·瓦·恩瑞斯——還有威戈佛特茲——如此看重的小妞長什麼樣。”
希瑞不再掙紮。矮個子舔舔受傷的嘴唇。
“有意思。”他再次嘶聲說道,朝她俯下身去,“他們把你說得那麼珍貴,可我看你一錢不值。外表真能欺騙人。哈!我的小寶貝兒!如果把你送給恩希爾當禮物的人,不是威戈佛特茲,不是裡恩斯,也不是頭戴翼盔的英勇騎士,而是老特拉諾瓦呢?恩希爾會不會賞識老特拉諾瓦呢?我的小千裡眼,你有什麼看法?你可是能看到未來的人啊!”
他的口氣臭得要命。希瑞皺起眉頭,別過臉。他誤會瞭她的動作。
“別看不起我,小小鳥!我可不怕小小鳥。不過,也許我應該害怕?對不對啊,假預言傢?偽先知?我是不是該怕小小鳥啊?”
“你應該害怕。”希瑞低聲說道。她感到一陣頭暈眼花,突然的冰冷感席卷而來。
特拉諾瓦仰天大笑,但笑聲立刻轉為痛苦的慘號。一隻碩大的灰色貓頭鷹無聲無息飛撲直下,利爪摳進他的雙眼。巫師放開希瑞,不顧一切地扯開貓頭鷹,跪倒在地,手捂面孔,鮮血自指間湧出。希瑞尖叫一聲,連連後退。特拉諾瓦將滿是黏液和血水的手指從臉上挪開,用瘋狂而沙啞的聲音念誦起咒語。可惜他還不夠快。一個模糊的身影出現在背後,獵魔人的利劍劃破空氣,幹脆利落地砍下他的腦袋。
“傑洛特!”
“希瑞。”
“沒時間噓寒問暖瞭。”停在墻頭的貓頭鷹變成一個黑發女人,“逃吧!松鼠黨很快就會追來!”
希瑞掙脫傑洛特的臂彎,吃驚地抬起頭。坐在墻上的貓頭鷹女看起來很嚇人,衣服焦黑破爛,沾滿灰燼和血跡。
“你這小怪物。”貓頭鷹女低頭看著她,“就憑你那不合時宜的預言,我就該……但我答應過你的獵魔人,我也向來信守承諾。我不能把裡恩斯交給你,傑洛特。但她可以。活蹦亂跳的她。逃吧,你們兩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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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西爾·莫瓦·迪弗林·愛普·契拉克滿心憤怒。他看到瞭自己受命要俘虜的女孩,但隻看到一眼。沒等他有所行動,那些瘋狂的巫師就用法術把加斯唐宮變成瞭火海地獄。在煙霧與火焰中,卡西爾迷失瞭方向。他跌跌撞撞地穿過走廊與回廊,在樓梯間跑上跑下,心中不停咒罵著威戈佛特茲、裡恩斯、他自己,以及整個世界。
他遇見的一個精靈告訴他,有人在宮殿外看到瞭女孩,她正沿路跑回艾瑞圖薩。命運終於向卡西爾展露出笑容。那個松鼠黨還在馬廄裡找到一匹上好鞍的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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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跑,希瑞,快跑。他們追上來瞭。我來擋住他們,你快跑。有多快跑多快!就當你在跑殺手路!”
“你也要拋棄我嗎?”
“我隨後就來。但別回頭看!”
“把我的劍給我,傑洛特。”
他看著她。希瑞不由後退一步。她從沒見過他露出這種表情。
“手裡有劍,你就得用它殺人。你能做到嗎?”
“我不知道。把我的劍給我。”
“跑吧。別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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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上響起馬蹄聲。希瑞回頭看去,恐懼立時令她僵在原地。
追趕她的是位黑騎士,頭盔上飾有猛禽羽翼。那對翅膀發出嘶嘶的響聲。黑鬥篷在騎士身後隨風飄舞。馬蹄鐵在卵石路面上崩出火花。
她動彈不得。
黑馬狂奔,穿過路邊的灌木叢。騎士高聲大喊。這喊聲讓她想起瞭辛特拉。想起瞭那晚的屠殺、鮮血和熊熊大火。希瑞終於克服瞭壓倒她的恐懼,飛快地跑開。她跳過樹籬,一頭栽進附有噴泉的小庭院。可這兒沒有出去的路,光滑的高墻環繞四周。身後傳來馬的鼻息聲。她轉過身,跌跌撞撞地後退,後背卻抵上瞭堅硬的墻壁。她被困住瞭。
猛禽拍動翅膀,飛上高空。黑騎士催馬向前,縱身躍過擋在他和庭院間的樹籬。馬蹄重重地踏上石板,令馬兒立足不穩,跪倒在地。騎士在鞍座上搖晃幾下,隨後翻身落馬。馬兒奮力站起,騎士卻摔在地上,鎧甲與石頭相撞,發出哐啷一聲。但他迅速爬起身,將希瑞逼進角落。
“別碰我!”她尖叫著拔出劍,“你別想再傷害我!”
騎士朝她緩緩走去,仿佛一座黑色高塔,頭盔上的翅膀上下晃動,發出沙沙的響聲。
“辛特拉的幼獅啊,這次你逃不掉瞭。”透過頭盔的眼縫,他那冷酷的雙眼似在熊熊燃燒,“這次沒門。膽大包天的小丫頭,你無處可逃瞭。”
“別碰我。”她用驚恐的聲音重復道,後背緊貼石墻。
“我也沒辦法。我有命令在身。”
看到他伸來的手,希瑞的恐懼突然消退,取而代之的是狂怒。她緊繃的肌肉本因恐懼而僵硬,這時竟然恢復瞭正常。她在凱爾·莫罕學到的步法和劍招再次活瞭過來,動作自然而流暢。希瑞一躍而起。騎士正朝她猛撲過來,沒料到她竟轉體一周,毫不費力地避開瞭他的雙手。她的劍嗡鳴著刺出,精準無誤地命中鎧甲間的縫隙。騎士搖晃幾下,單膝跪地,鮮紅的血液自肩甲下方噴出。
希瑞一聲怒吼,又是一個轉體,從騎士身邊掠過,再次舉劍刺擊,正中對方頭盔後部,讓他另一條腿也跪瞭下來。憤怒和瘋狂蒙蔽瞭她,在她眼中,除瞭那對可憎的羽翼之外別無他物。黑色的羽毛撒向四面八方。一隻翅膀脫落下來,另一隻落在鮮血淋漓的肩甲上。騎士徒勞地想要起身,還想用鐵手套抓住她的劍。可惜獵魔人之劍劃開他的鏈甲袖管,刺進瞭他的手掌。
下一劍打落瞭他的頭盔。希瑞往後一跳,擺開架勢,準備刺出致命的一擊。
但她沒能刺出。
在噩夢中折磨她的黑色頭盔和猛禽羽翼都不見瞭,辛特拉的黑騎士也不見瞭,隻有個臉色蒼白的黑發年輕人跪倒在血泊中。他有雙藍得驚人的眼睛,嘴巴驚恐地張開。辛特拉的黑騎士在她劍下落敗,已經不復存在。地上隻有那對翅膀破碎的羽毛。這個滿心驚恐又血流不止的年輕人誰也不是。她不認識他。她從沒見過他。對她而言,他毫無意義。她不怕他,也不恨他,甚至不想殺他。
她把劍丟到地上。
她轉過身,聽到無數叫喊。松鼠黨正從加斯唐宮飛快趕來。希瑞立刻意識到,他們會把她困在這座庭院裡。她意識到他們會追上自己。自己必須比他們更快。她跑向正在石板上跺腳的黑馬,縱身跳上馬背,大喊一聲,催促它邁步飛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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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用管我……”卡西爾·莫瓦·迪弗林·愛普·契拉克呻吟一聲,推開想把他扶起的精靈,“我沒事,隻是擦傷……快追,抓住那個女孩……”
一個精靈尖叫起來,鮮血潑濺到卡西爾臉上。另一個松鼠黨蹣跚跪倒,手捂腹部,那兒已經多瞭個窟窿。其他精靈連忙在庭院裡散開,長劍紛紛出鞘。
攻擊他們的是個白發惡魔。他從墻頭一躍而下,而那高度足以讓普通人兩腿骨折。不可能有人會如此輕巧地落地,還做出快到不可思議的轉體動作,又在幾分之一秒後便開始殺戮。但這白發惡魔辦到瞭。屠殺已經開始。
松鼠黨奮力抵擋。他們有優勢,卻無取勝的可能。卡西爾瞪大雙眼,見證瞭這場屠殺。先前刺傷他的銀發女孩也算身手敏捷,動作輕盈得令人難以置信,但她頂多是隻保護幼崽的母貓,而跳進庭院的白發惡魔卻是一頭澤瑞坎猛虎。不知為何沒有殺他的辛特拉銀發少女像是突然發瞭瘋,而這白發惡魔卻並不瘋狂。他冷酷而鎮定。殺起人來同樣冷酷,同樣鎮定。
松鼠黨毫無機會,他們的屍體堆在庭院的石板上。但他們並未退縮,即便最後隻剩兩個精靈,他們也沒逃跑,而是再次攻向白發惡魔。卡西爾眼睜睜看著惡魔砍斷一名精靈的胳膊。他又揮出一劍,看似隨意,卻輕松擊中另一個精靈,令其連連後退。後者被噴泉水池絆倒,摔落水中,池邊水面立刻泛起鮮紅的漣漪。
斷臂精靈跪倒在噴泉旁邊,茫然地看著鮮血自斷肢噴湧而出。白發惡魔抓住他的頭發,幹凈利落地割斷瞭他的喉嚨。
待卡西爾睜開雙眼,惡魔已站到面前。
“別殺我……”他低聲說道,放棄瞭從滿是鮮血的濕滑地面起身的企圖。他被銀發女孩砍傷的手開始麻木,痛感也隨之消失。
“尼弗迦德人,我知道你是誰。”白發惡魔踢瞭一腳雙翼被斬下的頭盔,“你一直對她窮追不舍。但現在,你沒法傷害她瞭。”
“別殺我……”
“給我個理由。一個就好。要快。”
“是我……”卡西爾低聲道,“在辛特拉救瞭她。我從火裡……救瞭她。我救瞭她的命。”
等他再次睜開雙眼,惡魔不見瞭。卡西爾獨自跪在庭院裡,周圍滿是精靈的屍體。噴泉水池裡的水滿溢而出,沖刷著地上的鮮血。卡西爾昏厥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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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塔底部豎立著一棟建築物,看起來既像大廳又像列柱廊。廊柱上方的屋頂大概也是幻象,如今已滿是窟窿眼。支撐建築的圓柱雕刻成衣不蔽體、乳房高聳的女子形象。同樣的女像柱還撐起瞭一道拱門,希瑞就消失在那道入口中。在門廊後面,傑洛特看到幾級向上的臺階。那是通往高塔的樓梯。
獵魔人低聲咒罵起來。他搞不懂希瑞幹嗎要逃到這兒。他沿著墻頭在她身後追趕時,看到她的馬倒瞭。他看到她敏捷地爬起身,卻沒沿著環繞山坡的道路奔跑,而是突然沖向山頂,沖向這座孤獨的高塔。隨後他才發現道上有精靈。這些精靈既沒看到希瑞,也沒看到獵魔人,他們隻顧沖幾個人放箭——對方是從艾瑞圖薩宮趕來的援軍,正朝山上跑來。
傑洛特本想跟著希瑞跑上樓梯,這時,他聽到一陣響動。聲音來自高處。他飛快地轉過身。不是鳥兒。
威戈佛特茲自屋頂的窟窿飛下,寬大的袍袖沙沙作響,輕巧地落在地上。
傑洛特站在高塔入口前方,拔出長劍,嘆瞭口氣。他由衷地希望這戲劇化的決戰發生在威戈佛特茲和菲麗芭·艾哈特之間,他一點也不想參與這個戲碼。
威戈佛特茲撫平短上衣,拉直袖口,看向獵魔人。他讀瞭獵魔人的心。
“可怕的戲碼。”他嘆道。傑洛特未置一詞。
“她進塔瞭?”
獵魔人沒有回答。巫師點點頭。
“看來我們要負責收尾瞭,”他冷冷地說,“為這出戲拉下帷幕。難道說,這就是命運?你知道這段樓梯通向哪兒嗎?通向托爾·勞拉,海鷗之塔。沒有出去的路。一切都結束瞭。”
傑洛特退到支撐門口的兩根女像柱中間,好保護自己的側面。
“的確如此。”獵魔人慢吞吞地說,目光不離巫師的雙手,“都結束瞭。你的半數同夥都已死去。你們把精靈帶上仙尼德島,卻讓他們屍體堆滿通往加斯唐宮的路,沒死的也都逃跑瞭。巫師和迪傑斯特拉的手下正從艾瑞圖薩宮趕來。本該帶走希瑞的尼弗迦德人恐怕已因流血過多而死。希瑞就在塔裡。你說沒有出去的路?很好。說明隻有這一個入口,隻要我擋在這兒……”
威戈佛特茲輕蔑地抬起頭。
“真是不可救藥。你還跟從前一樣,總是認不清形勢。巫師會和術士評議會已經不復存在。恩希爾皇帝的大軍正朝北方進發。沒有瞭巫師的協助和建議,國王們就像孩童一樣無助。面對尼弗迦德帝國,他們的王國將像沙堡一樣崩塌。我可以再重復一遍昨天的提議:加入勝利的一方吧。叫失敗者都去死。”
“失敗的人是你。你隻是恩希爾的工具。他想要希瑞,所以才會派那個頭戴羽翼盔的傢夥來。我很想知道,等你回報這次慘敗時,恩希爾會如何處置你。”
“你在癡心妄想,獵魔人,你的結論自然也大錯特錯。如果我告訴你,恩希爾其實是我的工具呢?”
“我才不信。”
“傑洛特,理智點兒。你真想演這麼一出嗎?一出正邪決戰的老套戲碼?我昨天的提議依然有效。現在還為時不晚。你依然可以做出選擇。你可以加入正確的一方……”
“被我削減瞭不少人數的那方?”
“別笑瞭。你那惡魔般的笑容對我沒有任何影響力。你說的是被你砍倒的幾個精靈?還是阿爾托·特拉諾瓦?他們隻是小角色,根本無關緊要。不用在意他們。”
“這是當然。我懂你的哲學理念。死亡毫無意義,對吧?尤其是他人的死亡。”
“別這麼迂腐。阿爾托倒是有點可惜,不過也沒辦法。就算是……還舊賬吧。畢竟我有兩次想要殺你。恩希爾早就不耐煩瞭,所以我派瞭幾個刺客去找你。每次這麼做,我心裡都極不情願。你瞧,我還是希望有一天,我們兩個可以被人畫下來。”
“放棄這個想法吧,威戈佛特茲。”
“那就放下你的劍,我們一起進托爾·勞拉,安撫那位上古血脈之子。她肯定躲在什麼地方,正嚇得半死。然後我們一起離開。你可以陪在她身邊,見證她實現自己的命運。至於恩希爾皇帝?他會得到自己想要的東西。因為我忘瞭告訴你,盡管柯德林格和芬恩都死瞭,他們的努力和想法卻沒有被抹消,而且發揮瞭很大的作用。這點我要感謝你。”
“你在撒謊。在我殺你之前,你快走吧。”
“我真心不想殺你。我心裡很不情願。”
“是嗎?那莉迪亞·凡·佈雷德沃特呢?”
巫師冷笑起來。
“別提這個名字,獵魔人。”
傑洛特緊緊握住劍柄,諷刺地笑瞭起來。
“威戈佛特茲,為什麼莉迪亞非死不可?你為什麼命令她去死?她的任務是幫你吸引註意力,對吧?她的任務是給你爭取時間,讓你對阻魔金產生抗性,好用心靈感應給裡恩斯發信號,對吧?可憐的莉迪亞,毀容的畫傢。誰都知道她隻是個替死鬼。誰都明白這一點,除瞭她自己。”
“閉嘴。”
“你害死瞭莉迪亞,巫師。你利用瞭她。現在你還想利用希瑞?還想找我幫忙?沒門。你別想走進托爾·勞拉。”
巫師後退一步。傑洛特繃緊身體,準備躍起攻擊。但威戈佛特茲並沒有抬手,而是將手伸向一側。一根兩碼長的法杖突然在他手中成形。
“我知道瞭。”他說,“我知道是什麼妨礙你看清現狀瞭。我知道是什麼阻止瞭你認清未來。是你的傲慢,傑洛特。我會打碎你的傲慢——借用這根法杖的力量。”
獵魔人瞇起雙眼,略微抬起劍身。
“我都等得不耐煩瞭。”
幾周之後,等樹精用佈洛克萊昂之水治好他的傷,傑洛特開始總結自己在那場戰鬥中犯下的錯誤。結論是根本沒有犯錯。真說有錯的話,那也隻有一樣:戰鬥開始之前,他本該盡早逃走的。
巫師速度奇快,法杖在他手中迅如閃電。一次格擋中,長劍與法杖相迎,發出金鐵交鳴之聲,讓傑洛特更加驚訝。但他沒時間驚訝瞭,威戈佛特茲再度攻來,獵魔人隻好運用閃身和轉體動作避開。他不敢再格擋。那根該死的法杖竟然是鐵做的,還附有魔法。
連著四次,他發現自己的位置十分有利,足以做出反擊。連著四次,他沒有絲毫猶豫,長劍接連攻向對方的太陽穴、脖頸、腋下和大腿。每劍都該是致命一擊,但都被威戈佛特茲一一擋下。
沒人能擋下這樣的攻擊。傑洛特慢慢意識到這一點,但為時已晚。
他沒能看到最終打中自己的那一杖。沖擊力讓他撞到墻上又反彈回來。他無力跳開,也無從閃躲。他喘不過氣來。下一杖隨即命中,這次打在他肩頭。他再度向後飛出,腦袋撞在女像柱高聳的乳房上。威戈佛特茲跳上前來,揮舞法杖,擊中瞭他肋骨下方。這一下格外沉重,傑洛特蜷起身子,結果腦袋側面又挨瞭一下。他的膝蓋一陣發軟,再也無法支撐身體。到瞭這一刻,戰鬥已基本宣告結束。
他無力地舉劍試圖自衛,劍卻卡在墻壁和女像柱之間,沖擊之下,伴著尖銳而顫抖的哀鳴聲,長劍斷成兩截。他改用左手護頭,但鐵杖揮下的力道足能砸碎他的臂骨。劇痛讓他眼前一黑。
“我能把你的腦漿從耳朵裡砸出來。”威戈佛特茲的聲音遠遠傳來,“但這次隻是個教訓。你犯瞭個大錯,獵魔人,錯把湖面的倒影當成瞭夜空的繁星。哦,你吐瞭?很好,隻是腦震蕩而已。還流鼻血瞭?更棒瞭。好瞭,回頭見吧。也許會有那麼一天的。”
這時,傑洛特已經什麼都看不到、也什麼都聽不到瞭。他在下沉,沉入某種溫暖的懷抱。他以為威戈佛特茲已經走瞭,所以當鐵杖擊中他的大腿,粉碎他的腿骨時,他別提有多吃驚瞭。
就算之後還發生過什麼,他也不記得瞭。
*******
“撐住,傑洛特。別放棄。”特莉絲·梅利葛德一遍遍重復道,“撐住。不要死……拜托你別死……”
“希瑞……”
“別說話。我這就把你弄出去。堅持住……該死,看在諸神的分上,我太虛弱瞭……”
“葉妮芙……我必須……”
“你沒有必須要做的事!你什麼也做不瞭!撐住。別放棄……別暈過去……拜托,別死……”
她把他拖過散落屍體的地板。他看到自己的胸口和腹部滿是鮮血,而這血正從他的鼻子裡流出。他看到自己的腿,其中一條彎成古怪的角度,看上去比另一條好腿短上許多。他感覺不到任何痛楚。他隻覺得冷,整個身體冰冷、麻木而又陌生。他想吐。
“堅持住,傑洛特。艾瑞圖薩的援兵馬上就來。他們很快就到……”
“迪傑斯特拉……如果迪傑斯特拉抓到我……我就死定瞭……”
特莉絲咒罵起來,聲音充滿絕望。
她拖著他走下臺階,傑洛特骨折的腿和胳膊在臺階上不時碰撞。痛感回來瞭。痛楚從他的內臟和太陽穴傳來,蔓延到雙眼和雙耳,直至頭頂。他沒有尖叫。雖然知道尖叫會讓他好受一些,但他沒這麼做。他隻是張開嘴,這樣也能感覺好些。
他聽到一聲咆哮。
蒂莎婭·德·維瑞斯站在樓梯頂,頭發蓬亂,臉上滿是灰塵。她抬起雙手,掌中燃燒著火焰。她尖聲喊出一句咒語,在其十指躍動的火焰化作一團耀眼的火球,咆哮著向下飛去。獵魔人聽到下方傳來墻壁坍塌的響聲,還有被燒傷者驚恐的呼喊。
“不,蒂莎婭!”特莉絲厲聲叫道,“別這麼幹!”
“不能讓他們進來。”高階女術士頭也不轉地說,“這兒是仙尼德島的加斯唐宮。沒人邀請那些王室走狗,他們聽命的國王也都是些目光短淺的廢物!”
“你在屠殺他們!”
“閉嘴,特莉絲·梅利葛德!破壞兄弟會團結的鬥爭已經結束。這座島仍由巫師會統治!國王們不該插手巫師會的事務!這是我們之間的爭鬥,就該由我們自己解決!我們會解決自己的問題,結束這場毫無意義的戰爭,因為我們巫師肩負著世界的命運!”
一顆閃電球自她雙手射出,比剛才更響亮的爆炸聲在支柱和石墻間回蕩。
“滾!”她再次尖叫,“這裡不準你們進來!滾!”
下方的哀號聲在減弱。傑洛特知道,那些人已經承認落敗,撤離瞭樓梯。蒂莎婭的輪廓在他的眼中漸漸模糊。這並非魔法的作用,他正在失去知覺。
“跑吧,特莉絲·梅利葛德。”女術士的聲音從遠處傳來,仿佛來自墻後,“菲麗芭·艾哈特已經逃瞭。她扇動貓頭鷹的翅膀逃之夭夭。在這場惡毒的陰謀裡,你是她的同夥,我本該懲罰你,但我今天目睹的鮮血、死亡和不幸已經夠多瞭!滾吧!滾回艾瑞圖薩宮,滾回你的盟友身邊!你可以傳送離開。海鷗之塔的傳送門已經不在瞭,跟那座塔一起毀掉瞭。你可以放心使用傳送術,想去哪兒都行,比如你的弗爾泰斯特王身邊——為瞭他,你竟然背叛瞭兄弟會!”
“我不會丟下傑洛特……”特莉絲呻吟道,“不能讓他落到瑞達尼亞人手裡……他受瞭重傷……正在內出血。可我沒力氣瞭!我沒力氣開啟傳送門!蒂莎婭!求你幫幫我!”
黑暗。酷寒。從遙遠之處,從石墻背後,傳來瞭蒂莎婭·德·維瑞斯的話語:
“我可以幫你。”
(1) “杜羅德”與“蠢人”一詞相近。
(2) 在中世紀的歐洲,除瞭理發刮臉,剃頭匠常常還會兼職外科醫生。
彼得·艾佛特森,生於1234年,恩希爾·迪斯溫(1)皇帝的心腹,也是《帝國的力量》一書的真正作者之一。北方戰爭期間,他是軍隊的首席後勤官,並於1290年當上帝國財政大臣。恩希爾統治後期,他被提拔為帝國副主教。莫爾凡·符裡斯皇帝在位期間,他被誣告私吞公款,被判有罪,隨後被囚於溫尼伯格城堡,並於1301年故去。1328年,詹·卡爾維特皇帝為他平反並恢復名譽。
——《世界最大百科全書》第五卷
艾芬伯格與塔爾伯特著
汝等皆應哀號,因諸國之毀滅者將至。汝等之土地將遭踐踏瓜分。汝等之城市將焚燒,居民亦將奔逃。蝙蝠、夜梟與烏鴉將出沒於汝等傢園,蛇蟲亦將以其為巢……
——《Aen Ithlinnespeath》
女先知伊絲琳之預言
(1) 迪斯溫出自上古語“迪斯溫·雅丹·伊恩·卡恩·愛普·蒙路德”,意為“在敵人墓上起舞的白焰”,是尼弗迦德皇帝恩希爾·恩瑞斯的綽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