獵魔人卷四:輕蔑時代 第五章

護衛隊長勒住坐騎,取下頭盔,用手指梳理瞭一下被汗水打濕的稀疏頭發。

“旅行結束瞭。”看到吟遊詩人詢問的目光,他又重復一遍。

“什麼?你這話什麼意思?”丹德裡恩吃驚地問,“為什麼?”

“我們不會再往前走瞭。還不明白嗎?前邊閃閃發光的就是緞帶河。我們的命令是把你護送到緞帶河邊。這就表示,我們該回去瞭。”

其他士兵在他們身後停下腳步,但都沒下馬。每個士兵都在緊張地四下張望。丹德裡恩手搭涼棚,在馬鐙上站起身。

“你在哪兒看到河的?”

“我說瞭,就在前面。沿溪谷騎馬往前,沒多久就到瞭。”

“你們至少該把我送到河邊。”丹德裡恩抗議道,“再把能過河的淺灘指給我看……”

“沒什麼好指的。從五月開始,天就熱得像火爐,水位也降瞭許多。緞帶河沒多少水瞭。馬蹚過去根本不費勁兒……”

“我把文斯拉夫王的信送到你指揮官手上,”吟遊詩人傲慢地說,“他讀瞭信,我親耳聽到他命令你把我護送到佈洛克萊昂森林邊緣。結果你就把我丟在密林裡?萬一我迷路瞭呢?”

“你不會迷路的。”一個士兵沮喪地說。這一路上,他連半句話都沒說過。“不等你迷路,樹精的箭會先找到你。”

“好個懦弱的蠢貨。”丹德裡恩嘲笑道,“我知道你們害怕樹精,但緞帶河對岸才是佈洛克萊昂森林。那條河是邊界。我們還沒過界呢。”

“邊界,”隊長一邊四下張望,一邊解釋道,“會隨她們放箭的射程擴張。在河岸邊使用強弓,箭矢足能飛到森林邊緣,還有餘力穿透鎖甲。你堅持要去是你的事,命也是你自己的。但我還珍惜我這條命。我不會再向前走瞭。相比之下,我寧可把腦袋伸進大黃蜂的蜂窩!”

“我跟你解釋過瞭,”丹德裡恩把帽子往後推瞭推,在馬鞍上坐直身子,“我去佈洛克萊昂是有使命在身。說我是大使也不為過。我不怕樹精,但希望你們送我到緞帶河邊。不然,萬一有強盜打劫我怎麼辦?”

那個沮喪的士兵做作地大笑起來。

“強盜?這兒?光天化日之下?白天這裡連個鬼影都沒有。最近這段時間,緞帶河邊隻要有人,樹精就會放箭,好在她們沒有繼續侵犯我們的意思。你完全沒必要擔心強盜。”

“是這樣。”隊長表示贊同,“如果哪個強盜敢大白天騎馬到緞帶河邊,那他一定蠢得要死。但我們可不蠢。你單人獨騎,沒鎧甲沒武器,說句不中聽的,我隔著一裡地都能看出你不會打架,但這反而有好處。如果樹精瞧見我們騎在馬上、全副武裝,你就能見識遮天蔽日的箭雨瞭。”

“哦,好吧。那就沒什麼好說的瞭。”丹德裡恩拍拍馬脖子,低頭看著溪谷,“我會獨自上路。別瞭,士兵們。多謝你們的護送。”

“別這麼著急。”陰沉的士兵抬頭看看天色,“很快就到傍晚瞭。等湖面起霧再走吧。因為,你知道的……”

“什麼?”

“想在霧裡射中人可不容易。如果命運向你微笑,樹精也許會射偏。不過她們很少射偏……”

“我告訴過你……”

“好吧好吧,我知道,你見她們是有使命在身。但我得告訴你一件事:她們才不會管你是大使還是教會的人。她們隻會朝你放箭,就這樣。”

“你非得嚇唬我才開心嗎?”詩人高傲地問,“你把我當成什麼瞭?宮廷抄寫員?老兄,你們幾個見過的戰場還沒我多。而且我比你們更瞭解樹精,她們瞄準之前會先警告。”

“過去還真是這樣。”隊長輕聲說道,“她們以前會先警告,會朝樹幹或地上射一箭,標出不可跨越的邊界。如果被警告之人立刻掉頭,就能毫發無損地離開。可現在不同瞭。現在她們隻要見到人就會立刻射殺。”

“她們幹嗎這麼殘忍?”

“哦,”士兵嘟囔道,“是這樣。國王們和尼弗迦德人休戰之後,就開始賣力地追捕精靈匪徒。他們把精靈逼得走投無路。每天晚上,幸存的精靈都會穿過佈魯格地區,去佈洛克萊昂尋求庇護。我們狩獵精靈時,有時也會遇見在緞帶河對岸幫助精靈的樹精。而且我們部隊的手段有點過火……你懂我的意思嗎?”

“我懂。”丹德裡恩認真地看著士兵,搖瞭搖頭,“你們追捕松鼠黨時越過瞭緞帶河,然後殺瞭幾個樹精。現在樹精在以同樣的方式報復。這已經是場戰爭瞭。”

“說得對。我正想說這個詞呢:戰爭。我們跟樹精沖突不斷——每次都會拼個你死我活——但現在比從前更嚴重。她們和我們都更加仇視對方。我得再說一遍:如果你不是非去不可,還是別去瞭。”

丹德裡恩咽瞭口口水。

“問題在於,”他在馬鞍上挺直背脊,努力做出堅定的表情和勇敢的姿態,“我非去不可。而且必須去。馬上去。不管天黑沒黑,也不管有沒有霧。我有使命在身。”

多年的練習沒有白費,吟遊詩人的嗓音聽上去既悅耳又兇狠,透出嚴厲與無情。他的話語帶著鋼鐵與勇氣的韻律。士兵紛紛用毫不掩飾的欽佩目光打量他。

“在你出發之前,”隊長從馬鞍上解下一隻木制扁酒壺,“喝點伏特加吧,吟遊詩人閣下。喝一大口……”

“好讓你死得輕松點兒。”那個陰鬱的士兵沒精打采地說。

詩人喝瞭一小口。

“懦夫,”等他不再咳嗽,呼吸也正常之後,詩人莊嚴地宣告道,“在真正死前會死上千百次。勇士隻死一次。但命運女神垂青勇士,蔑視懦夫。”

士兵眼中的欽佩更加強烈。可惜他們不知道,也不可能知道,丹德裡恩隻是在引用一首英雄史詩,還是別人寫的。

“我理應報答你們的護送。”詩人從懷裡掏出一隻叮當作響的錢袋,“在你們返回要塞,回歸職責的約束之前,去找傢酒館,為我的健康幹杯吧。”

“感謝您,閣下。”隊長的臉有些發紅,“您太慷慨瞭,雖然我們——請原諒我們把您一人留下,畢竟……”

“沒關系。再會。”

吟遊詩人瀟灑地歪戴著帽子,用腳跟踢踢馬腹,朝溪谷前進,口裡吹著《佈勒林恩婚宴》的曲調——那是一首傢喻戶曉、但內容極不得體的歌謠。

“要塞的號手說他是個隻會混吃混喝的懦弱蠢貨。可實際上,他卻是位久經沙場的英勇紳士,雖然他的詩很蹩腳。”陰鬱士兵的話語傳進瞭丹德裡恩的耳朵。

“說得沒錯,”隊長答道,“他並不膽小,沒人可以這麼說他。我註意到,他剛才連眼皮都沒眨一下。更誇張的是,他還在吹口哨,你聽到瞭嗎?哈哈……他說什麼來著?他是位大使。這麼看來,大使還真不是隨便找個人就能當。反正腦子沒毛病的人當不瞭……”

丹德裡恩催促馬兒加快速度。他不想破壞自己剛剛贏得的聲譽。而且他心裡明白,恐懼已經讓他口幹舌燥,甚至沒法繼續吹口哨瞭。

溪谷陰暗潮濕,濕乎乎的黏土和腐爛的落葉層吸走瞭深棕騸馬的馬蹄聲。他給這馬取名叫“珀迦索斯”。珀迦索斯走得很慢,始終低著頭。它是少有的對什麼事都滿不在乎的馬。

森林到瞭盡頭,但前方仍有一片蘆葦叢生的寬闊草地,擋在丹德裡恩和長著成排赤楊的河岸之間。詩人勒住馬,小心翼翼地四下張望,卻什麼也看不見。他豎起耳朵,聽到的隻有蛙鳴。

“好吧,夥計。”他用嘶啞的嗓音說,“不成功則成仁。跑吧!”

珀迦索斯稍稍抬起頭,豎起平時垂落的耳朵,懷疑地看著他。

“你沒聽錯。跑。”

騸馬不情願地邁開腳步,馬蹄踩上泥濘的土地,發出嘎吱嘎吱的響聲。青蛙忙不迭地跳開。一隻野鴨在他前方幾步遠飛起,嘎嘎叫著拍打翅膀,讓詩人的心臟停跳瞭一瞬間,然後以加倍的力道和速度狂蹦起來。珀迦索斯卻對鴨子視若無睹。

“英雄騎著馬……”丹德裡恩低聲念道,從短上衣的內袋裡掏出一塊手帕,擦擦頸背的冷汗,“無畏地穿行於荒野,毫不在意蹦跳的蜥蜴和飛翔的巨龍……他不斷前進……最後來到一條大河邊……”

珀迦索斯噴噴鼻息,停下腳步。他們站在河邊,佇立於高過馬鐙的蘆葦和燈芯草間。丹德裡恩擦擦汗津津的額頭,把手帕系到脖子上。他盯著對岸的赤楊,直到眼中流出淚水。他沒看到任何人或任何東西。河面因搖曳的水草而泛動,綠橙相間的翠鳥不時貼著水面飛過。成群的蚊蟲讓空氣閃閃發光。魚兒吞吃蜉蝣,在水面留下串串漣漪。

在他目力所及之處,海貍巢穴無處不在——河水懶洋洋地沖刷著一堆堆折斷的樹枝,還有倒伏並被啃咬過的樹幹。

這兒的海貍真是多得驚人,詩人心想。不過也難怪。沒人會來打擾這些該死的啃樹畜牲。強盜、獵人和森林養蜂人不敢冒險踏入這片土地;即便多管閑事的捕獸人也不會來這兒設置陷阱。敢這麼做的人會被一箭穿喉,他們的屍體會倒在河邊的爛泥裡被魚蝦啃食。而我這個白癡卻非要自行前來,來到緞帶河邊:這裡彌漫著死屍的臭氣,就連白菖蒲和薄荷都無法掩蓋……

他沉重地嘆瞭口氣。

珀迦索斯將前腿慢慢探進水中,嘴巴貼向水面,喝瞭一大口,然後轉頭看著丹德裡恩。它的嘴巴和鼻孔在滴水。詩人點點頭,又嘆瞭口氣,用力吸吸鼻子。

“英雄註視著漩渦,”他平靜地念誦著,努力不讓牙齒打戰,“他凝視著它,隨後繼續向前,因他心中毫無畏懼。”

珀迦索斯垂下腦袋和耳朵。

“我說瞭,毫無畏懼。”

珀迦索斯搖搖頭,韁繩和馬嚼子上的鐵環叮當作響。丹德裡恩踢踢馬腹。珀迦索斯以無奈到誇張的姿態走下河。

緞帶河的水面並不寬,但水草蔓生。沒等他們走到河中央,珀迦索斯的腿上已經拖瞭一長串水草。馬兒費力又緩慢地走著,每一步都在試圖甩脫惱人的水草。

對岸的灌木叢和赤楊樹看起來很近瞭,近得讓丹德裡恩的心不斷下沉,幾乎沉到瞭馬鞍。他知道,騎馬站在河心、被水草纏繞的他是完美的目標,簡直就是個活靶子。在想象中,他能看到拉開的弓弦,還有瞄準他的銳利箭頭。

他用雙腿夾緊馬腹,珀迦索斯卻不樂意瞭。它非但沒有加快速度,反而停下腳步,抬起尾巴。一團馬糞落進水裡。丹德裡恩長嘆一聲。

“英雄,”他喃喃說道,閉上瞭眼睛,“未能跨越奔湧的河水。他被許多箭矢貫穿,就此陣亡。他的遺骨沉入蔚藍的水底,覆上翠綠的水藻,從此無人知曉。他的全部痕跡都煙消雲散,隻有馬糞存留,順著河水飄向遙遠的大海……”

珀迦索斯顯然輕松瞭不少,沒等丹德裡恩再次催促,它便歡快地朝對岸走去。等到終於抵岸並擺脫水草之後,它甚至擅自在水邊小跑起來,徹底打濕瞭丹德裡恩的褲子和靴子。但詩人並沒有發覺,因為他想象中的利箭始終瞄著他的肚子,在他脖頸和後背蔓延的恐懼就像一條碩大、冰冷而又黏滑的水蛭。那片赤楊林後面不到一百步的地方,在河畔青草地的另一側,聳立著一座黑暗而險惡的林木之墻。

佈洛克萊昂森林。

往下遊方面幾步遠的岸邊,躺著一匹馬兒的白骨,蕁麻和蘆葦在它肋骨間生長。那兒還有一具小些的骨骸,顯然不是馬骨。丹德裡恩發起抖來,連忙轉過頭去。

在丹德裡恩催促下,騸馬費力地走出河畔濕地。踩踏爛泥的嘎吱聲和水聲不時傳來,泥巴的味道令人不快。青蛙的呱呱聲暫時停瞭,周圍一片寂靜。丹德裡恩閉上眼睛。他不再吟誦,也不再即興表演。他的靈感和勇氣都已枯竭,隻剩下冰冷而令人厭惡的恐懼。這也是十分強烈的情感,卻與創作沖動徹底絕緣。

珀迦索斯抬起松軟的耳朵,沒精打采地拖曳著腳步,朝那片屬於樹精的森林走去。許多人將其稱為“死亡之森”。

我跨過瞭邊界,詩人心想,已經沒法回頭瞭。如果站在河裡或岸邊,她們或許還能放我一馬。但現在不行瞭。現在我成瞭入侵者。就像那個人……我也會變成一具骷髏,作為對其他來者的警告……隻要這兒出現一個樹精……隻要她們看到我……

他在回憶自己看過的箭術競技和比賽,還有鄉間集市的射箭表演。稻草做的箭靶和假人被箭頭刺穿,甚至撕裂。人在中箭時會感覺到什麼?沖擊力?疼痛?或者……什麼都感覺不到?

周圍要麼沒有樹精,要麼就是對方還沒想好該拿他這個孤身騎手怎麼辦。盡管詩人嚇得全身僵硬,卻依然毫發無損。森林入口被濃密的灌木叢和倒下的樹幹遮擋,到處都是樹根和樹枝,不過丹德裡恩反正也沒想走到森林邊緣,更別提深入其中瞭。他可以承受風險——但他不想自殺。

他非常緩慢地下瞭馬,把韁繩系在一根暴露的樹根上。他很少這麼做,因為珀迦索斯並不喜歡到處亂跑。但箭矢呼嘯破空時,這馬會有什麼反應,丹德裡恩也說不清。到目前為止,他一直努力不讓自己和珀迦索斯聽到這種聲音。

他從鞍橋上取下一把魯特琴。這件樂器做工獨特而精美,琴頸又細又長。他撫摸著嵌花的木制琴身,想起這是一位女精靈送給他的禮物。她們會把它送還給那些上古種族……還是留在我的屍體旁邊呢……?

不遠處有棵被狂風刮倒的老樹。詩人坐到樹幹上,讓魯特琴倚著膝蓋。他舔舔嘴唇,在褲子上擦幹手心的汗水。

白晝眼看就要結束。緞帶河上方升起一陣灰白的薄霧,包裹瞭這片草地。周圍冷瞭下來。鶴鳴聲在遠處響起又消失,隻餘刺耳的蛙鳴。

丹德裡恩撥動琴弦。一下,兩下,然後是第三下。他擰動琴栓調調音,然後開始演奏。片刻之後,他唱瞭起來。

Yviss,m'evelienn vente cáelm en tellElaine Ettariel Aep cór me lode deith ess'viellYn blath que me dariennAen minne vain tegen a meYn toin av muirednn que dis eveigh e aep llea…

太陽消失在森林背後。在佈洛克萊昂高大古樹的遮蔽下,周圍暗瞭下來。

Ueassan Lamm feainne renn,ess'ell,Elaine Ettariel,Aep cor…

雖然沒有聽到,但他感覺到瞭另一人的存在。

“N'te mirę daetre.Sh'aente vort.”

“別放箭……”他低聲說道,順從地沒有四下張望,“N'aen aespar a me…我為和平而來……”

“N'ess a tearth.Sh'aente.”

他照辦瞭,雖然放在琴弦上的手指冰冷而麻木,雖然他的喉嚨光是出聲都很費力,但那樹精的聲音裡沒有敵意。而且該死的,他可是專業歌手。

Ueassan Lamm feainne renn,ess'ell,Elaine Ettariel,Aep cor aen tedd teviel e gwenYn blath que me dariennEss yn e evellien a meQue shaent te cáelm a'vean minne me striscea…

這次他趁機回頭看瞭一眼。有個東西蹲伏在極近處的樹幹旁邊,看起來像叢纏繞著常春藤的灌木。但那絕不是灌木,因為灌木沒有又大又亮的眼睛。

珀迦索斯輕輕地噴瞭噴鼻子,於是丹德裡恩明白,在他身後的黑暗裡,有人正在撫摸馬兒的鼻子。

“Sh'aente vort.”他身後的樹精又一次提出要求。她的嗓音就像雨點拍打樹葉的輕響。

“我……”他開口道,“我是……獵魔人傑洛特的同伴……我知道傑洛特……我知道格溫佈雷德在佈洛克萊昂森林,跟你們在一起。我是來……”

“N'te dice'en.Sh'aente,va.”

“Sh'aent.”第二個樹精在他身後說道,幾乎跟第三個樹精異口同聲。也許是第四個。他說不準。

“Yea,sh'aente,taedh.”詩人剛才錯看成小灌木的東西,此刻已站到他前方幾步遠,正用少女般的清脆嗓音說道,“Ess'laine…Taedh…唱……再唱些伊塔蕊爾的歌……好嗎?”

他照做瞭。

愛慕你是我人生的意義美麗的伊塔蕊爾請讓我保存並珍視這些回憶還有那朵魔法之花它象征著你的誓言與愛意

這次他聽到有腳步聲接近。

“丹德裡恩。”

“傑洛特!”

“是我。你用不著繼續鬼叫瞭。”

*******

“你是怎麼找到我的?你怎麼知道我在佈洛克萊昂?”

“是特莉絲·梅利葛德……該死……”丹德裡恩說。他又被絆瞭一下,差點摔倒,還好一個路過的樹精飛快地伸出手,用和體格不相稱的驚人力量抓住瞭他。

“Gar'ean,táedh,”她用清脆的嗓音警告說,“Va cáelm.”

“謝謝。實在太暗瞭……傑洛特?你在哪兒?”

“在這兒。別拖後腿。”

丹德裡恩加快腳步,結果又絆瞭一跤,幾乎倒在獵魔人身上——他就站在詩人前方。樹精們悄無聲息地從他們身邊經過。

“這兒黑得跟地獄一樣……還很遠嗎?”

“不遠瞭,很快就到營地。除瞭特莉絲,還有誰知道我藏在這兒?你透露給其他人沒有?”

“我必須告訴文斯拉夫王,因為我需要佈魯格的通行證。我們到底活在什麼世道裡……我還得求他允許我來佈洛克萊昂森林。不過嘛,反正文斯拉夫認識並很賞識你……你能想到嗎?他還派瞭一隊士兵護送我。我相信他會保守秘密的,他答應過我。別生氣,傑洛特……”

獵魔人靠近瞭些。丹德裡恩看不到他的表情,隻能瞧見一頭白發,還有好幾天沒刮的胡楂。即便在黑暗中,這些也很明顯。

“我沒生氣。”獵魔人用手按住丹德裡恩的肩頭。在詩人聽來,傑洛特冰冷的語氣似乎有所變化。“你能來我很高興,你這婊子養的。”

*******

“太冷瞭。”丹德裡恩在發抖,搞得屁股下面的樹枝嘎吱作響,“我們可以生堆火……”

“想都別想。”獵魔人低聲道,“你忘瞭這裡是哪兒?”

“你在說笑吧……”吟遊詩人膽怯地四下張望,“哦。不能生火,對嗎?”

“樹木痛恨火。她們也一樣。”

“見鬼。所以我們就要坐在這兒凍僵?還在這麼黑的地方?我伸手都看不見自己的五指……”

“那就把手放下。”

丹德裡恩嘆口氣,蜷起身子揉搓著手臂。他聽到身邊的獵魔人正在折斷手裡的小樹枝。

黑暗中突然亮起一個綠色的光點,起先黯淡模糊,接著越來越亮。隨著第一個光點出現,又有許多在他們周圍閃閃發光。它們起舞騰挪,像是螢火蟲,又像沼澤裡的鬼火。轉眼之間,森林裡便充斥著光與影,丹德裡恩也開始看到周圍樹精的輪廓。其中一個走上前來,把一樣東西放到他們身邊——看起來像團會發光發熱的植物。詩人小心翼翼地伸出一隻手,拿起來。那綠光沒有任何熱度。

“傑洛特,這是什麼?”

“朽木和某種特殊的苔蘚,隻生長在佈洛克萊昂,而且隻有她們知道怎麼讓它發光。謝謝你,法芙。”

樹精沒有回答,但也沒走開,而是蹲坐到一旁。她的額頭戴著花環,一頭長發披散在肩頭。在光芒中,她的頭發像是綠色。也許真是綠色。但丹德裡恩知道,樹精的發色千奇百怪。

“Taedh。”她用悅耳的嗓音說道,閃亮的雙眼看向吟遊詩人。她面容姣好,臉上用油彩畫瞭兩條平行的黑色斜線。“Ess've vort shaente aen Ettariel?Shaente a'vean vort?”

“不瞭……也許以後吧。”他禮貌地答道,又為上古語的用詞好好斟酌瞭一番。樹精嘆口氣,俯下身,輕輕撫摸地上那把魯特琴的琴頸,然後靈活地站起身。丹德裡恩看著她的身影融入森林,走近其他樹精——她們的身影在綠色“提燈”的光芒中依稀可見。

“我想,我沒冒犯她吧?”他小聲問獵魔人,“她們用的是自己的語言,而我不知道禮貌的表達方式……”

“看看你肚子上有沒有多把刀。”獵魔人的語氣既沒嘲諷,也無笑意,“樹精對冒犯的回應就是捅你一刀。但別擔心,丹德裡恩。我得說,她們對你可謂相當寬容,不可能計較失言這種小事。你在森林邊開的音樂會顯然很討她們的歡心。現在你成瞭她們口中的ard táedh,‘偉大的詩人’。她們還想聽《伊塔蕊爾之花》的下一段。你知道剩下的歌詞嗎?畢竟這不是你自己的創作。”

“是我翻譯的。我還按精靈樂譜做瞭潤色,你註意到沒?”

“沒有。”

“跟我想的一樣。幸好樹精比你懂藝術。我看過一份文獻說,她們非常喜愛音樂。所以我才想出這個絕妙的計劃。順便一提,這事你還沒稱贊我呢。”

“瞭不起。”片刻沉默過後,獵魔人說,“這計劃的確巧妙。你也一如既往地走運。她們在兩百步內箭無虛發,通常不會等人渡過河流,還來到這邊岸上開始唱歌。她們對難聞的味道很敏感。隻要屍體掉進緞帶河,再被河水沖走,她們就不用忍受臭味瞭。”

“哦,管他呢。”詩人清清嗓子,又咽瞭口口水,“最重要的是,我的計劃成功瞭,我也找到瞭你。傑洛特,你怎麼……”

“你帶剃刀瞭嗎?”

“嗯?當然帶瞭。”

“明早借我。胡子快讓我發瘋瞭。”

“樹精難道沒有剃刀?唔……我猜沒有,她們沒有用那東西的必要,對吧?當然,我會借你的。傑洛特?”

“什麼?”

“我一點吃的都沒帶。決定拜訪樹精時,‘偉大的詩人’ard táed沒考慮過晚餐的事。”

“她們不吃晚餐。從來不。佈洛克萊昂邊界的哨兵甚至連早餐都不吃。你得忍到中午才行。我已經習慣瞭。”

“可是,等我們到達她們著名的首都、隱藏在森林核心的杜恩·卡納爾時……”

“我們不去那兒,丹德裡恩。”

“什麼?我還以為……可你——我是說,她們為你提供庇護。畢竟……她們容忍……”

“你的用詞非常準確。”

他們兩個沉默良久。

“戰爭,”詩人最後說道,“戰爭、憎恨與輕蔑無處不在,在每個人心中。”

“你又詩性大發瞭。”

“但情況的確如此。”

“沒錯。好瞭,告訴我你的消息。告訴我,我在這兒養傷時,這個世界發生瞭什麼。”

“首先,”丹德裡恩輕輕咳嗽一聲,“告訴我加斯唐宮究竟發生瞭什麼。”

“特莉絲沒告訴你?”

“告訴瞭。但我想聽聽你的版本。”

“如果你聽瞭特莉絲的版本,那你知道的應該比我更全面,或許也更可信。告訴我吧,我來這兒之後,外面發生瞭什麼大事。”

“傑洛特,”丹德裡恩低聲道,“我不知道葉妮芙和希瑞怎樣瞭……沒人知道,包括特莉絲……”

獵魔人突然動瞭動,身下的樹枝嘎吱作響。

“我問希瑞和葉妮芙瞭嗎?”他的語氣變瞭,“說說戰爭的事。”

“你什麼都不知道?就沒有消息傳進來?”

“有是有,但我希望你把知道的一切都告訴我。說吧。”

“尼弗迦德人,”詩人沉默片刻,終於開口,“攻擊瞭萊裡亞和亞甸。而且是不宣而戰。理由應該是德馬維的部隊攻擊瞭多爾·安格拉的邊境要塞,這事發生在仙尼德島巫師集會期間。有些人說是陷害,說偽裝成德馬維手下的其實是尼弗迦德人。也許我們永遠都沒法知道真相瞭。總之,尼弗迦德人的反擊既迅速又猛烈,跨過邊界的是一支大軍,從規模來看,他們起碼在多爾·安格拉集結瞭幾個星期,甚至幾個月。史帕拉和史卡拉,這兩座萊裡亞邊境的要塞不到三天就被攻陷。利維亞人做好瞭被敵方圍攻數月的準備,但在兩天後就迫於公會和商人的壓力而開門投降——因為尼弗迦德人承諾說,隻要放棄抵抗並支付一筆贖金,城市就不會遭到洗劫……”

“他們遵守諾言瞭?”

“遵守瞭。”

“有意思。”獵魔人的語氣又改變少許,“在這樣的時代遵守承諾?要我說,在過去,沒人會做出這種承諾,因為沒人會相信。工匠和商人從來不會打開要塞的大門,他們隻會幫忙守城。每傢公會都有自己的塔樓和射箭用的堞口。”

“錢可不分國界,傑洛特。那些商人隻要能賺錢,根本不在乎統治者是誰。那些尼弗迦德伯爵也不在乎交稅的人是誰。而死掉的商人既賺不瞭錢,也交不瞭稅。”

“繼續說。”

“利維亞陷落後,尼弗迦德大軍向北高速行軍,幾乎沒遇到任何抵抗。德馬維和米薇的軍隊紛紛撤退,沒法組織起像樣的防線。尼弗迦德人攻到艾德斯伯格。為防止要塞遭遇圍困,德馬維和米薇決定親自加入戰鬥,可他們部隊占據的地勢實在不算理想……該死的,要是再亮一點,我可以畫給你看……”

“不用畫瞭。另外請長話短說,誰贏瞭?”

*******

“大人,您聽說瞭嗎?”一名後勤副官大汗淋漓地擠開桌邊眾人,上氣不接下氣地說,“戰場那邊的信使回來瞭!我們贏瞭!我們打瞭勝仗!勝仗!今天是屬於我們的,我們的!我們打敗瞭敵人。我們把他們打得潰不成軍!”

“安靜。”艾佛特森皺起眉頭,“你吵得我頭都快裂瞭。是啊,我聽到瞭,聽到瞭。我們打敗瞭敵人。今天是屬於我們的,戰場和勝利都是我們的。真瞭不起。”

後勤官們沉默下來,吃驚地看著上司。

“您不高興嗎,首席後勤官大人?”

“高興,但我想安靜地慶祝。”

後勤官們沉默下來,面面相覷。就像一群小狗,艾佛特森心想,一群被勝利沖昏頭的自大狂。說實話,我對勝利並不吃驚。不過看在老天的分上,在山上,就連梅諾·寇赫倫和埃朗·特拉赫——沒錯,還包括胡須花白的老將軍佈萊班特——都在歡呼雀躍,相互拍打後背,以資慶賀。贏瞭!今天屬於我們!可今天還能屬於誰?亞甸和萊裡亞王國隻能勉強動員三千騎兵和一萬步兵,其中五分之一在入侵最初幾天就被圍困在堡壘和要塞裡,無法與大部隊會合。其餘部隊中,還有一部分要離開最前線去保護側翼,好應付輕騎兵的長距離奔襲和松鼠黨的遊擊隊。最後踏上艾德斯伯格戰場的敵人隻剩下五六千,其中最多隻有一千兩百名騎士。而庫霍恩派出的攻擊部隊足有一萬三千人,包括十個鐵甲團——都是尼弗迦德騎士中的精英部隊。現在他卻喜出望外,大呼小叫,用權杖拍打著大腿,還叫人拿酒來……勝利!真瞭不起。

他突然伸手,收攏桌上的地圖和文件,然後抬起頭,看看四周。

“仔細聽好,”他對後勤官們粗魯地說,“我要下達指示瞭。”

屬下們期待地站直身子。

“你們每一個,”他開口道,“都聽到陸軍元帥庫霍恩昨天向他部下們發表的演說瞭。但我想指出一點,閣下們:元帥對他手下說的話,並不適用於你們。你們還要執行其他任務和命令——我的命令。”

艾佛特森思索片刻,擦瞭擦額頭。

“‘給城堡以戰爭,給村莊以和平。’庫霍恩昨天是這麼對手下的指揮官說的。你們也知道這條原則。”他補充道,“你們在軍事培訓中學過。但這條原則隻適用到今天為止。從明天起,你們要忘掉它。從明天起,我們要遵守另一條截然不同的原則,這也將是我們今後的戰爭口號。把這口號和我的命令傳達下去:不留一個活口,不留一草一木。我們要在身後留下焦土。從明天起,我們要越過和約上的停戰線。我們也許會撤離,但戰線那邊隻會留下燒焦的土地。讓利維亞和亞甸王國化為灰燼!別忘記索登!報仇的時候到瞭!”

艾佛特森響亮地清清嗓子。

“而在士兵們留下焦土之前,”他對側耳聆聽的後勤官們說,“你們的使命是盡可能運走這片土地上的一切,隻要能增加我國的財富,什麼都行。你,奧德加斯特,負責裝載和運送所有收割的谷物,外加倉庫裡那些。不管田裡有什麼,隻要還沒被庫霍恩手下的英勇騎士踩壞,統統運走。”

“可我人手太少,首席後勤官大人……”

“這兒的奴隸足夠瞭,叫他們幹活。馬爾德,還有你……你叫什麼來著……”

“赫爾維特,埃文·赫爾維特。首席後勤官大人。”

“你倆負責傢畜。把它們趕到一起,運到指定地點做檢疫。小心爛蹄病和其他疾病。把生病或有可能感染的傢畜全部宰殺,屍體也要燒掉。其餘的沿指定路線運往南方。”

“遵命,大人。”

現在輪到那些特殊任務瞭,艾佛特森心想,目光掃過下屬們。我該交給誰呢?他們都是乳臭未幹的毛頭小子,見識不多,閱歷更少……哦,我都忘瞭那些久經沙場的老後勤官瞭。戰爭,戰爭,無窮的戰爭……士兵總是成百上千地死去,但後勤官的陣亡——雖然數量要少得多——卻更成問題。士兵從來不會短缺,因為人人都想當兵,部隊總有新兵加入。可誰會想當後勤官呢?誰想回到傢裡,對兒女這麼講呢?——你老爸我威風極瞭,戰爭期間,我們要稱量糧食與蜂蠟,清點發臭的毛皮,還要帶領裝滿戰利品的車隊,走上滿是車轍印和牛糞的大道,或者驅趕一群群哞哞咩咩叫的牲畜,聞著臭氣,吸進大量灰塵和蒼蠅……

至於那些特殊任務——古勒塔的鑄造廠,還有那兒的巨大熔爐;埃森蘭的攪煉爐、鑄鋅廠、年產五百公擔的大型煉鐵廠;艾德斯伯格的鑄造廠和羊毛廠;溫格堡的麥芽作坊、釀酒廠、織佈廠和染坊……

拆除與搬遷。恩希爾皇帝、這位“在敵人墓上起舞的白焰”如此命令道,拆除與搬遷,就這麼簡單,艾佛特森。

命令就是命令。命令必須執行。

除瞭這些,剩下的任務才是最重要的。礦山與礦藏、錢幣、貴重物品、藝術品。但這些得由我自己來。我親自出馬。

*******

除瞭地平線上清晰可見的黑色煙柱,其他地方也接二連三冒起黑煙。軍隊正在執行庫霍恩的命令。亞甸王國化作一片火海。

一支由攻城器械組成的長隊正在大道上前進,輪子轆轆作響,掀起陣陣塵雲。它們的目的地是仍在頑抗的艾德斯伯格,以及國王德馬維所在的首都溫格堡。

彼得·艾佛特森在查看、清點和計算,最後核算出開銷的總額。彼得·艾佛特森是帝國財務大臣,戰時則是部隊的首席後勤官。他在這個職位上已經幹瞭二十五年。數字和計算就是他人生的意義。

一臺重型投石機的費用是五百弗羅林,普通投石器兩百,弩炮至少一百五,最簡單的石弩則是八十。一隊受過培訓的操作人員,每月薪餉是九個半弗羅林。所以這支前往溫格堡的小隊,包括馬、牛和小型滑車在內,價值至少三百馬克。一塊半磅重的純鐵價值六十弗羅林。一座礦山的年產量,折價就是五千到六千馬克(1)……

一隊輕騎兵從旁超過攻城隊列。艾佛特森從他們的三角旗圖案認出,這是溫尼伯格公爵的戰術騎兵團,是從辛特拉調來的部隊之一。是啊,他心想,這下他們可高興瞭。戰鬥勝利瞭,亞甸軍一敗塗地。他們這些後備部隊用不著跟正規軍硬碰硬瞭。他們將會追擊撤退的敵人,消滅散兵遊勇。他們會屠殺、搶劫和焚燒。他們很高興,因為這隻是一場輕松加愉快的掃蕩,不會叫人筋疲力盡,更不會叫人送命。

艾佛特森在核算。

戰術騎兵團包括十支普通騎兵隊,總計兩千人。盡管這些溫尼伯格人多半不會參與任何大戰,但小規模戰鬥也會讓他們折損至少六分之一。他們還會在野外露營,會面臨食物中毒、蚊蟲叮咬和飲水污染,這也將帶來不可避免的後果——斑疹傷寒、痢疾、瘧疾,死去的人數將不少於四分之一。你還得把突發事件考慮在內,這一因素通常會導致五分之一的減員。最後能回傢的隻有八百人。隻少不多。

騎兵隊繼續從路邊經過,步兵團跟隨在後;再往後是身穿黃色短上衣、頭戴圓盔的長弓手,頭戴壺盔的弩手,以及巨盾兵和長矛手;再後面是持盾兵,這些老兵來自維可瓦羅和愛托裡亞,鎧甲像螃蟹一樣厚實;最後則是一群五顏六色的烏合之眾,是來自麥提那、瑟恩、梅契特、吉索和艾賓的雇傭兵……

盡管烈日炎炎,士兵們的腳步卻十分輕快,沉重的靴子掀起灰塵,翻騰在路面上方。鼓聲回蕩,旗幟飄揚,長矛、長槍、長戟和長勾刀的利刃晃動不休。士兵們走得得意,走得歡快。這是一支勝利之師、不敗之師。前進吧,小夥子們,向著戰場前進!去溫格堡!摧毀我們的敵人!為索登之戰復仇!享受這場掃蕩吧,用戰利品塞滿錢袋,然後回傢。回傢!

艾佛特森看著這一切,心中在盤算。

*******

“圍城一周,溫格堡被攻陷。”丹德裡恩續道,“你也許會吃驚,但城裡的公會在塔樓勇敢地抵禦敵人,並在分派給他們的城墻上抵抗到瞭最後一刻。也正因如此,全體守軍和市民都被屠殺,總數至少六千人。消息傳出之後,大逃亡開始瞭。落敗的部隊和平民紛紛逃往泰莫利亞和瑞達尼亞,還有大批難民逃去龐塔爾山谷及瑪哈坎山口。但不是所有人都能逃脫,有些被尼弗迦德的騎兵部隊追上,逃跑路線被堵截……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不,我不明白。我……我對戰爭瞭解不多,丹德裡恩。”

“我是說俘虜。是奴隸。他們希望盡可能多抓俘虜。對尼弗迦德人來說,這是最廉價的勞動力,所以他們對難民窮追不舍。這是一場大狩獵,傑洛特。獵物唾手可得,因為軍隊已經潰退,沒人留下來保護逃亡的難民。”

“沒人?”

“幾乎沒人。”

*******

“我們沒法及時趕到瞭……”威利斯氣喘籲籲地四下張望,“我們逃不掉……見鬼,就快到邊境瞭……就快……”

蕾拉踩著馬鐙站起身,看向那條沿著茂盛小山蜿蜒而上的路。在她目力所及之處,路上散落著被人丟棄的行李、死掉的馬匹,以及推到路邊的馬車和手推車。在他們身後,在森林另一頭,黑色的煙柱升上天空,尖叫和愈發響亮的喊殺聲越來越近。

“他們正在消滅後衛部隊……”威利斯擦去臉上的煤灰與汗水,“蕾拉,聽到瞭嗎?他們追上瞭後衛部隊,正在展開屠殺!我們沒法趕到邊境瞭!”

“現在我們才是後衛部隊。”女兵幹巴巴地說,“輪到我們瞭。”

威利斯明顯畏縮瞭,站在旁邊的士兵也重重地嘆瞭口氣。蕾拉拽動韁繩,同馬一起轉過身——她的馬喘著粗氣,連頭都快抬不起來瞭。

“我們不可能逃脫瞭。”她平靜地說,“馬也快累倒瞭。趕到山口之前,他們就會追上我們,把我們殺光。”

“那就把東西全丟掉,然後藏進樹林。”威利斯避開她的目光,“大傢各自逃命。或許有人……還能活下來。”

蕾拉沒有回答。她看著山口,搖瞭搖頭,又看瞭眼道路,以及路上長長的難民隊列的尾巴——他們正朝邊境進發。威利斯明白瞭。他怒罵一聲,翻身下馬,拄著長劍勉強站定。

“下馬!”他扯著沙啞的嗓子沖士兵們大喊,“用你們能找到的一切東西封住道路!看什麼看?你們的老娘隻生你們一次,你們也隻能死一次!我們是軍人!我們是後衛部隊!我們必須擋住追兵,拖住他們……”

他沉默下來。

“隻要我們拖住追兵,那些人就能逃到泰莫利亞境內,就能穿過群山。”蕾拉幫他說完,同時翻身下馬,“他們當中有女人和孩子。還發什麼呆?這是我們的職責。我們拿餉就是幹這個的,不記得瞭?”

士兵面面相覷。有那麼一會兒,蕾拉以為他們會逃跑,會催動渾身是汗、精疲力竭的馬做最後一次亡命狂奔,超過難民的行列,奔向山口與平安。但她錯瞭。

他們推倒路上的一輛貨車,很快建起路障。一道臨時路障,不算高,而且一點用都沒有。

他們沒等太久。兩匹喘著粗氣、步履蹣跚的馬沖進溝谷,嘴角的白沫甩得到處都是。隻有一匹馬背上有騎手。

“佈萊斯!”

“做好準備……”騎手從馬鞍上栽落,倒進一名士兵懷裡,“做好準備,該死的……他們就在後面……”

馬兒噴著鼻息,朝旁邊走瞭幾步,重重地側身倒地,伸直脖子,發出一聲長長的嘶鳴。

“蕾拉……”佈萊斯氣喘籲籲地轉過頭,“給我……給我件兵器。我的劍丟瞭……”

蕾拉看著升向天空的黑煙,朝斜靠在馬車旁的斧子偏偏頭。佈萊斯拿起武器。他的腳步有些蹣跚,左邊的褲管早被鮮血浸透。

“佈萊斯,其他人呢?”

“都被殺瞭,”士兵呻吟著說,“整支部隊,一個不剩……蕾拉,那些不是尼弗迦德人……是松鼠黨……追趕我們的是精靈。他們在尼弗迦德部隊前面,負責打頭陣。”

一個士兵發出刺耳的哀號,另一個重重地坐在地上,把臉埋進雙手。威利斯咒罵一聲,緊瞭緊護胸甲的束帶。

“各就各位。”蕾拉大喊,“躲到掩體後面!我向你們保證,沒人會被他們活捉!”

威利斯吐瞭口唾沫,從肩甲上扯下德馬維王特殊部隊的黑金紅三色玫瑰花飾徽章,丟進一旁的灌木叢。蕾拉諷刺地笑笑,把自己的徽章擦得更幹凈瞭些。

“扔不扔都一樣,威利斯。我說真的。”

“你保證過的,蕾拉。”

“沒錯,我一向說話算數。各就各位,小夥子們!拿起你們的弩和長弓!”

他們沒等太久。

擊退第一波進攻後,隻剩六人存活。戰鬥短促而激烈。這些從溫格堡調來的士兵打起仗來兇如魔鬼,狠似傭兵。沒人活著落入松鼠黨手中。他們選擇瞭戰死。他們死於箭矢、長槍和刀劍之下。佈萊斯躺在地上死去,兩個精靈用匕首刺中瞭他。他們本想把他從路障上拖走,但卻沒能再站起身,因為佈萊斯也有匕首。

松鼠黨不給他們喘息之機,第二波人馬沖瞭過來。威利斯第三次被長槍刺中,倒在地上。

“蕾拉!”他含糊不清地叫道,“你保證過的!”

女兵幹凈利落地又解決一個精靈,晃過身來。

“別瞭,威利斯。”她用劍尖對準他胸骨下方,用力刺入,“我們地獄見!”

片刻過後,隻剩她一人瞭。松鼠黨將她團團包圍。蕾拉從頭到腳都沾著血跡,她抬起劍來,猛轉過身,甩動黑色發辮。她佇立在精靈中間,弓起背脊,面目猙獰,看起來活像個惡魔。精靈紛紛後退。

“來啊!”她兇狠地大吼,“你們還等什麼?你們別想活捉我!我可是黑蕾拉!”

“Glaeddyv vort,beanna.”一個俊美的金發精靈用平靜的聲音答道。他的臉有點嬰兒肥,那雙屬於孩童的眼眸呈現出矢車菊的亮藍色。他騎著雪白色的戰馬,從畏縮不前的松鼠黨中間走出。馬兒噴瞭噴鼻息,猛地晃晃腦袋,精力充沛地刨起染血的沙土地面。

“Glaeddyv vort,beanna.”騎手說道,“放下你的劍,女人。”

女兵發出駭人的大笑,用袖口擦瞭擦臉。汗水、塵土和鮮血混作一團。

“我的劍很值錢,我可不會丟掉它,精靈!”她大喊道,“你想搶走它,除非掰斷我的手指!我是黑蕾拉!你們還在等什麼?”

她沒等太久。

*******

“沒人援救亞甸嗎?”漫長的沉默過後,獵魔人問道,“我知道他們締結瞭同盟。他們有互助協議……條約……”

“維茲米爾死後,”丹德裡恩清清嗓子,“瑞達尼亞陷入混亂。你知道維茲米爾王被謀殺瞭吧?”

“是的,我知道。”

“海德薇格王後接管瞭大權,但騷亂和恐懼已蔓延到瑞達尼亞全境。他們大力搜捕松鼠黨和尼弗迦德人的密探。迪傑斯特拉遷怒整個王國,行刑臺下血流成河。他還是沒法走路,外出隻能坐轎子。”

“我能想象得到。他找你的麻煩瞭?”

“沒有。他可以這麼做,但他沒有。哦,別管這個瞭。總之,瑞達尼亞一片混亂,根本沒法組織軍隊支援亞甸。”

“那泰莫利亞呢?泰莫利亞的弗爾泰斯特王為什麼不幫德馬維?”

“多爾·安格拉的戰鬥剛一打響,”丹德裡恩輕聲說道,“恩希爾·瓦·恩瑞斯就向維吉瑪城派去一位使節……”

*******

“見鬼!”佈羅尼伯盯著關緊的房門,怒氣沖沖地說,“都過去這麼久瞭,他們到底在討論什麼?弗爾泰斯特幹嗎屈尊跟他們談判?他幹嗎要接見那條尼弗迦德狗?他應該砍瞭那傢夥的腦袋,裝在麻袋裡!送還給恩希爾!”

“看在諸神的分上,總督大人。”祭司維勒莫爾勸說道,“您別忘瞭,他可是位使節!使節神聖而不可侵犯!您的說法很不合適……”

“不合適?我來告訴你什麼叫不合適!袖手旁觀,眼睜睜看著入侵者在我們的盟國境內大肆破壞,這才叫不合適!萊裡亞已經陷落,亞甸也撐不久瞭!光靠德馬維自己擋不住尼弗迦德人!我們應該立刻派支遠征部隊到亞甸去。我們應該從雅魯加河左岸發起攻擊,為德馬維解圍!敵人在那邊的兵力比較薄弱,他們大部分兵團都調到瞭多爾·安格拉!可我們卻守在這兒辯論!我們不去打仗,反而在這兒鬥嘴!最誇張的是,我們還在招待尼弗迦德使節!”

“安靜點兒,總督,”艾爾蘭德公爵希沃德朝老兵投去責怪的眼神,“這就是政治。除瞭馬匹和長槍,別的事你也該多關心點兒。使節是必須接見的。恩希爾皇帝派他來此,自有他的理由。”

“他當然有理由。”佈羅尼伯吼道,“此時此刻,恩希爾正在摧毀亞甸。他也知道,隻要我們帶上瑞達尼亞和科德溫的盟軍跨過邊界,他就會被打敗,被趕回到多爾·安格拉那邊,被趕回艾賓。他知道,隻要我們進攻辛特拉,就能打中他的軟肋,迫使他雙線作戰!這就是他所擔心的!所以他來恐嚇我們,想阻止我們插手。這就是尼弗迦德使節來這兒的目的。不可能有別的理由!”

“那樣的話,我們更該聽聽使節的說法,”公爵說,“然後做出符合王國利益的決定。德馬維不明智地惹惱瞭尼弗迦德人,也因此嘗到瞭苦果。但我可不想急著去溫格堡送命。發生在亞甸的事與我們無關。”

“與我們無關?看在地獄裡全部魔鬼的分上,你到底在胡說什麼?你以為尼弗迦德人在亞甸和萊裡亞、在雅魯加河左岸、在瑪哈坎山脈那邊所做的一切全是別人的事?你就沒有半點常識嗎……”

“別爭瞭。”維勒莫爾警告道,“一個字也別說瞭。國王陛下就快出來瞭。”

房門開瞭。王傢議會成員紛紛起立,椅腿連連刮擦地面。很多席位是空的。王國總司令和大多數指揮官正與他們的兵團在一起——在龐塔爾山谷,在瑪哈坎山脈,在雅魯加河畔。通常由巫師占據的席位也空著。巫師……沒錯,祭司維勒莫爾心想,在維吉瑪的王宮中,那些原本坐著巫師的席位將會空置很長一段時間。也許他們不會回來瞭——誰又說得清呢?

弗爾泰斯特王迅速穿過大廳,站到他的王座旁邊,但沒落座。他隻是俯下身,把雙拳放上桌面。他臉色慘白。

“溫格堡正遭受圍攻,”泰莫利亞國王輕聲說道,“隨時都會陷落。尼弗迦德人正在無情地向北方推進。遭受圍困的部隊會繼續奮戰,但什麼也改變不瞭。亞甸已經失陷,德馬維王逃到瑞達尼亞。米薇女王下落不明。”

整個議會沉默不語。

“幾天之內,尼弗迦德人就會攻下我們的東部邊境,我指的就是龐塔爾山口。”弗爾泰斯特的聲音依然很輕,“亞甸最後的堡壘哈吉也撐不瞭多久瞭,而哈吉就在我們的東部邊境。至於我們的南境……也發生瞭非常不幸的事。維登國王埃維爾向恩希爾皇帝立下效忠誓言,還打開瞭雅魯加河口那些要塞的大門,宣佈投降。尼弗迦德部隊已經進駐納史特洛格、洛史洛格和波德洛格,而這些要塞本來會保護我們的側翼。”

整個議會沉默不語。

“正因如此,”弗爾泰斯特續道,“埃維爾保住瞭國王頭銜,但恩希爾成瞭他的君主。維登仍舊是王國,但事實上已經變成尼弗迦德帝國的行省。你們明白這事的含義嗎?形勢倒轉瞭。維登的要塞和雅魯加河口都已落入尼弗迦德人的掌心。我不能冒險渡河,也不能削弱駐紮在那兒的兵團,讓他們組隊去亞甸支援德馬維。我不能這麼做。我要對我的國傢、對我的臣民負責。

整個議會沉默不語。

“恩希爾·瓦·恩瑞斯,尼弗迦德皇帝,”弗爾泰斯特說,“拿出一項提議……一份協定。我已經接受瞭他的提議。現在,我要把提議的內容告訴你們。聽完之後,你們就會明白……也會同意——你們會說……”

整個議會沉默不語

“你們會說……”弗爾泰斯特總結道,“你們會說,我把和平帶給瞭你們。”

*******

“這麼說,弗爾泰斯特屈服瞭。”獵魔人低聲說著,又折斷一根小樹枝,“他跟尼弗迦德人達成瞭協議。他拋棄瞭亞甸……”

“是啊。”詩人贊同道,“不過他派部隊去瞭龐塔爾山谷,占領並進駐瞭哈吉要塞。尼弗迦德人也沒攻入瑪哈坎山口,更沒在索登跨過雅魯加河。他們沒有攻擊佈魯格,盡管在埃維爾宣佈效忠之後,那片土地已被他們團團圍困。這無疑也是讓泰莫利亞保持中立的代價之一。”

“希瑞說得對。”獵魔人低聲道,“中立……中立向來令人鄙夷。”

“什麼?”

“沒什麼。那科德溫呢,丹德裡恩?為什麼科德溫的亨賽特王不幫德馬維和米薇?他們畢竟是有盟約的,他們是同盟關系。如果亨賽特也效仿弗爾泰斯特,不把自己在盟約上的簽名和印章當回事,以為國王的諾言毫無意義,那他就太蠢瞭,不是嗎?亞甸失陷、泰莫利亞妥協,尼弗迦德人下一個目標就是他,難道他連這都不懂?就算出於理智,科德溫也該支援亞甸才對。這個世界上已經沒有忠誠和誠實瞭,但理智總該存在吧。你說呢,丹德裡恩?世上還有理智存在嗎?還是說,隻剩下瞭卑劣和輕蔑?”

丹德裡恩轉過頭。那些綠色提燈離得很近,將他們圍在中央。他先前沒註意到,但現在明白瞭。所有樹精都在聆聽他的故事。

“你不回答,”傑洛特說,“說明希瑞沒說錯。柯德林格也沒說錯。你們都沒錯。隻有我,幼稚、落伍而又愚蠢的獵魔人,錯的隻有我。”

*******

百夫長迪哥德——他有個眾所周知的外號叫“半加侖”——掀開帳篷門簾,氣喘籲籲、咒罵連連地走進帳篷。十夫長們跳起身,擺出軍人特有的姿態和表情。在百夫長的眼睛適應昏暗之前,札維克敏捷地用一張羊皮蓋住馬鞍間的一小桶伏特加。他倒不是為瞭免受懲罰,因為迪哥德並不反對飲酒——無論是值勤中還是在軍營內。他的目的是為保住這桶酒。百夫長的外號絕非浪得虛名:據說狀態最佳時,他能喝下整整半加侖烈酒,而且速度驚人。他經常一口氣喝幹滿滿一大杯,連一滴都不會浪費。

“呃,百夫長大人?”弓兵十夫長伯德問,“大人物們做決定瞭?給我們的命令是什麼?我們需要過境嗎?請告訴我們吧!”

“稍等。”半加侖嘟囔道,“太他媽熱瞭……馬上告訴你們。不過嘛,先給我拿點喝的,我的嗓子幹透瞭。別說你們沒有。我一裡地外都能聞到帳篷裡的伏特加味。我知道酒味是從哪兒飄出來的。就從那張羊皮下面。”

札維克暗罵一聲,取出酒桶。十夫長們湊上前,碰瞭碰杯。

“啊啊啊。”百夫長抹瞭把絡腮胡,揉瞭揉眼睛,“哦哦哦,這玩意兒夠勁兒。再倒,札維克。”

“拜托,快告訴我們吧。”伯德已經不耐煩瞭,“命令是什麼?我們是要向尼弗迦德人進軍,還是繼續在邊境轉悠,像婚禮宴席上多餘的客人?”

“你們手癢瞭?”半加侖長出一口氣,吐瞭口唾沫,重重地坐上一隻馬鞍,“等不及要穿過邊境去亞甸?真等不及瞭,對嗎?真是群兇猛的狼崽子,除瞭齜牙咆哮什麼都不會。”

“說得沒錯。”老斯塔勒冷冷地說,重心由一隻腳換到另一隻。他的腿彎得像蜘蛛腿,但對老騎兵來說,這倒不是壞事。“沒錯,百夫長大人。昨天已經是我們待命的第五晚瞭。我們想知道狀況。到底是有仗可打,還是要撤回去?”

“我們要過境瞭。”百夫長粗魯地宣佈,“明天清早。總共五個兵團的人馬,褐旗營打頭陣。現在聽好瞭,因為接下來,我要把總督大人及尊敬的阿德·卡萊侯爵曼斯菲德——他可是國王陛下派來的——告訴我們這些百夫長和準尉的話說給你們聽。豎起你們的耳朵,因為我隻說一遍。而且這都不是普通的命令。”

帳篷裡安靜下來。

“尼弗迦德帝國軍已經通過瞭多爾·安格拉。”百夫長說,“他們粉碎瞭萊裡亞的部隊,又在四天內攻到艾德斯伯格,在那場決定性戰役裡擊潰瞭德馬維的軍隊。然後,他們隻用六天時間,就在叛徒的幫助下攻破瞭溫格堡。現在他們正朝北方快速進發,從亞甸返回的部隊則被派去瞭龐塔爾山谷和多爾·佈雷坦納。他們正朝我們、朝科德溫逼近。所以給褐旗營的命令是這樣的:跨越邊境,朝南方的百花之谷急行軍。我們要在三天內趕到迪弗尼河。我重復一遍,隻有三天,這就意味著我們要讓戰馬小跑前進。等我們趕到那裡,不要過河。連過河的念頭都不準有。因為要不瞭多久,尼弗迦德人就會出現在對岸。我們——聽好我的話——不能跟他們交戰。任何方式都不行,聽明白沒?就算他們做出渡河的舉動,我們也隻能……讓他們看到我們的服色。讓他們明白,我們是科德溫的軍隊。”

雖然不大可能,但帳篷裡比剛才更安靜瞭。

“什麼?”伯德最後喃喃道,“不能跟尼弗迦德人打?我們到底要不要跟他們開戰?百夫長大人,這到底是什麼意思?”

“命令就是這樣。我們不跟他們開戰,而是……”半加侖撓撓脖子,“……而是向兄弟們伸出援手。我們跨越邊境,是為保護上亞甸的人民……等等,我說錯瞭……不是亞甸,而是洛馬科的人民。尊貴的曼斯菲德侯爵是這麼說的。沒錯,他還說,德馬維已經一敗塗地。德馬維這一跤摔瞭個嘴啃泥,因為他缺乏統治能力,政治手腕也爛得要命。所以他完蛋瞭,連帶著整個亞甸也跟他一起完蛋。我們的國王借瞭德馬維不少錢,因為德馬維幫過他。這麼大一筆財富可不能輕易打水漂,所以是時候連本帶利討回來瞭。我們也不能讓洛馬科的同胞兄弟被尼弗迦德人俘虜。你們明白的,我們必須解救他們。因為洛馬科是我們古老的領土,那片土地曾是我們祖國的一部分,現在該讓它回歸科德溫的懷抱瞭,直到迪弗尼河邊為止。這就是我們的亨賽特國王陛下跟尼弗迦德的恩希爾達成的協議。但不管有沒有協議,褐旗營都得駐紮在那條河邊。你們聽明白瞭嗎?”

沒人回答。半加侖皺起眉頭,擺瞭擺手。

“哦,活見鬼。我知道,你們不懂這些亂七八糟的。不過不用擔心,因為我也不懂。思考問題的活兒就留給國王陛下、侯爵大人、總督大人和那些貴族吧。我們是軍人!隻需服從命令:三天之內趕到迪弗尼河邊,然後堅如磐石地駐紮在那兒。就這樣。倒酒,札維克。”

“百夫長大人……”札維克結結巴巴地說,“要是……要是亞甸的部隊反抗呢?或者封堵道路?畢竟我們要全副武裝地穿過他們的國傢。那樣的話,我們怎麼辦?”

“我們的同胞兄弟,”斯塔勒惡狠狠地說,“我們將要解救的人……怎麼會朝我們射箭或丟石頭呢?嗯?”

“我們要在三天內趕到迪弗尼河岸。”半加侖用不容置疑的語氣說,“隻能早,不能遲。任何想拖延或阻止我們的人,毫無疑問都是敵人。對待敵人無須手下留情。不過聽好我的話!聽好命令!不準焚燒任何村莊、任何農舍,不準拿任何人的東西,禁止搶掠,更不準強奸女人!你們和你們的手下要記住這一點,因為所有違反命令者都得上絞架。總督大人把這句話重復瞭起碼十遍:我們他媽的不是入侵者,我們是去伸出援手的!斯塔勒,你笑啥?這是命令!現在趕緊召集你們各自的手下。叫他們爬起來,把馬和挽具擦得像滿月一樣亮堂!等到今天下午,所有兵團都要集合檢閱。總督大人會親自到場。如果哪隊人讓我蒙羞,他們的十夫長會長記性的。哦,沒錯,他會牢牢記住!你們已經聽到命令瞭!”

札維克是最後一個離開帳篷的。他在明亮的陽光下瞇起眼睛,看著營地裡的騷動。十夫長們飛奔回各自的小隊,百夫長們來來往往,咒罵不停,貴族、號手和侍從們也紛紛爬起身。來自班·阿德的重騎兵正在曠野上策馬奔馳,掀起陣陣塵雲。天熱得可怕。

札維克加快腳步,從四個吟遊詩人身邊走過。他們幾個來自阿德·卡萊,昨天剛到,現在正坐在侯爵那頂裝飾豪華的帳篷投下的陰影裡。詩人們正在譜寫一首歌謠,內容是這場成功的軍事行動,還有國王的英勇、指揮官的審慎,以及卑微的步兵們的勇敢。就像從前一樣,為瞭節省時間,他們在行動之前就開始譜寫瞭。

“兄弟歡迎我們,送上面包與鹽……”一位詩人試唱道,“他們歡迎救星,送上面包與鹽……嘿,赫拉菲爾,幫我想個跟‘鹽’押韻的詞兒。”

另一位詩人提出建議,但札維克沒聽清。

他的小隊在池塘邊的幾棵柳樹下紮營。一見到他,士兵紛紛起身。

“做好準備!”札維克站在遠處大吼,免得讓嘴裡的酒味影響下屬的士氣,“等太陽再爬升四指的高度,會有一次全軍檢閱!所有東西都要擦得閃閃發亮。武器、馬具、制服,還有你們的坐騎。如果哪個人在檢閱中讓我丟臉,我就打斷他的腿!精神點兒!”

“我們要去打仗瞭。”騎兵克拉斯加飛快地把襯衣下擺塞進褲子,猜測道,“我們是要去打仗嗎,十夫長大人?”

“你以為呢?你還想去收獲節慶典跳舞嗎?我們要過境瞭。整個褐旗營會在明天黎明出發。百夫長沒提如何列隊,但我們都知道,我們小隊會跟以往一樣打頭陣。現在,精神點兒,跑起來!等等,回來。我得提前告訴你們,因為以後就沒時間瞭。這不是平時那種戰爭,夥計們。尊貴的大人們想出瞭一個時髦的蠢主意,說是解放人民之類。我們不會跟敵人打仗,而是要往我們,呃,自古以來的領土進軍,去那裡——你們懂的——幫我們的同胞一把。現在仔細聽好我的話:你們不準碰亞甸的百姓,也不準搶劫……”

“什麼?”克拉斯加嘴巴大張,“您說不準搶劫是什麼意思?那我們怎麼喂馬呢,十夫長大人?”

“你們可以搶些馬飼料,但僅此而已。不許傷害任何人,不許燒毀任何屋子,也不許破壞任何谷物……閉上你的嘴,克拉斯加!這兒可不是村裡的集市。這兒是軍隊!不遵守命令,你就得上絞架!我說瞭:不準殺人,不準殺牲畜,也不準……”

札維克頓瞭頓,思索一下。

“就算你們要強奸女人,也別弄出動靜。找個沒人看見的地方。”片刻之後,他補充道。

*******

“在迪弗尼河的橋上,”丹德裡恩總結道,“他們握瞭手。阿德·卡萊的曼斯菲德侯爵、尼弗迦德帝國的多爾·安格拉部隊總指揮官梅諾·寇赫倫。他們在流血瀕死的亞甸王國之上握手,令人不齒地瓜分瞭戰利品。堪稱史上最卑劣的一次握手。”

傑洛特沉默不語。

“既然說到卑劣,”他鎮定得驚人,片刻後再度開口,“丹德裡恩,那些巫師呢?我是說巫師會和術士評議會那些。”

“沒有一個巫師留在德馬維身邊。”過瞭一會兒,詩人回答,“弗爾泰斯特把所有為他效命過的巫師都趕出瞭泰莫利亞。菲麗芭在崔托格幫海德薇格王後平息瑞達尼亞的亂局,特莉絲和另外三個陪著她,但我不記得他們的名字。還有幾個去瞭科德溫。大部分巫師逃到柯維爾和亨佛斯。他們選擇瞭中立,如你所知,伊斯特拉德·蒂森和聶達米爾也都保持中立。”

“我知道。威戈佛特茲呢?還有跟從他的人呢?”

“威戈佛特茲不見瞭。人們本以為他會出現在失陷後的亞甸,擔任恩希爾的總督……但他消失得無影無蹤。他和他的同夥都不見瞭,除瞭……”

“繼續說,丹德裡恩。”

“除瞭一位女術士。她當上瞭女王。”

*******

菲拉凡德芮·艾恩·菲達爾在沉默中等待回答。女王凝視著窗外,同樣沉默不語。就在不久前,窗外的花園還是多爾·佈雷坦納上一位統治者——來自溫格堡的暴君——的驕傲與珍寶。面對充當尼弗迦德大軍前鋒的自由精靈,那位人類統治者選擇瞭逃亡。他帶走瞭古老精靈宮殿裡的大部分財寶,甚至包括一部分傢具。但他沒法帶走花園,於是將它付之一炬。

“不,菲拉凡德芮,”女王終於開口,“這麼做為時尚早。早得很。我們還是先考慮如何擴張疆域吧,因為目前,我們甚至沒法確定自己的領土有多大。科德溫的亨賽特沒打算按協議從迪弗尼河邊撤走。密探回報說,亨賽特完全沒有放棄侵略的打算。他隨時有可能攻擊我們。”

“這麼說,我們什麼也沒得到。”

女王緩緩伸出一隻手。一隻阿波羅蝴蝶飛進窗子,落上她的蕾絲袖口,尖尖的翅膀開開合合。

“我們得到瞭很多。”女王輕聲說道。她不想嚇跑這隻蝴蝶。“比原來期望的還多。一百年後,我們終於收復瞭百花之谷……”

“我可不會這麼說。”菲拉凡德芮悲傷地一笑,“大軍過境之後,這兒應該叫‘灰燼之谷’才對。”

“我們還奪回瞭自己的國傢。”女王看向蝴蝶,“我們不再是流亡者瞭。而灰燼也將滋養土壤。到瞭春天,這座山谷將再次百花齊放。”

“這可不夠,雛菊。真的不夠。我們的標準已一降再降。就在不久前,我們還吹噓說要把人類趕回海裡,趕回到他們的來處。現在我們卻把疆域和野心縮小到多爾·佈雷坦納……”

“恩希爾·迪斯溫將多爾·佈雷坦納送給我們,這是份厚禮。菲拉凡德芮,你還指望我什麼?提出更多要求嗎?你別忘瞭,接受禮物也得適度,尤其是恩希爾的禮物,因為他從不平白無故給人好處。我們必須保住他給我們的土地。而我們的力量隻能勉強守住多爾·佈雷坦納。”

“那就把突擊隊從泰莫利亞、瑞達尼亞和科德溫撤回來。”白發精靈提議,“讓我們撤回所有正與人類作戰的松鼠黨部隊。你現在是女王瞭,艾妮德,他們會服從你的命令。現在我們有瞭自己的一小片國土,再讓他們繼續戰鬥已沒有任何意義。他們的職責應該是返回並守衛百花之谷,讓他們身為自由人保護自己的邊疆。而此時此刻,他們正像匪徒一樣在森林裡死去!”

山谷雛菊低下頭。

“恩希爾不允許。”她低聲道,“突擊隊必須繼續作戰。”

“為什麼?那這還有什麼意義?”菲拉凡德芮·艾恩·菲達爾突然坐直瞭身子。

“耐心聽我說。我們不能支持、也不能協助松鼠黨。這是弗爾泰斯特和亨賽特開出的條件。泰莫利亞和科德溫會尊重我們在多爾·佈雷坦納的統治,但條件就是,我們要公開譴責松鼠黨的所作所為,並與他們保持距離。”

“那些孩子正在死去,雛菊。他們每天都在死去,在不公平的戰鬥中消亡。我們與恩希爾達成秘密協議的直接後果,會導致突擊隊被攻擊、被毀滅。他們是我們的子女!我們的未來!我們的血脈!可你卻說,我們該跟他們劃清界限?Que'ss aen me dicette,艾妮德?Vorsaeke'llan?Aen vaine?”

蝴蝶拍打翅膀,朝窗口飛去,又在夏日的熱風中掉頭飛回。法蘭茜絲卡·芬達貝——又名艾妮德·安·葛麗娜,曾經的女術士,如今則是Aen Seidhe、自由精靈的女王——抬起頭,美麗的藍眼睛閃爍著淚光。

“突擊隊,”她輕聲重復道,“必須繼續作戰。他們必須擾亂人類王國,阻撓他們的備戰行為。這是恩希爾的命令,而我不能反抗恩希爾。原諒我,菲拉凡德芮。”

菲拉凡德芮·艾恩·菲達爾看著她,深鞠一躬。

“我原諒你,艾妮德。但我不知道他們會不會原諒。”

*******

“就沒有一個巫師因此悔過嗎?就算尼弗迦德人正在亞甸殺人放火,也沒有一個巫師離開威戈佛特茲或去協助菲麗芭?”

“一個也沒有。”

傑洛特沉默良久。

“我不相信。”最後,他低聲說,“我不相信當他背叛的理由和後果大白於天下後,會沒有一個人離開他。眾所周知,我是個幼稚、落伍又愚蠢的獵魔人,但我依然相信,總會有些巫師正受到良心的譴責。”

*******

蒂莎婭·德·維瑞斯用花哨的字體在信尾熟練地寫下自己的名字。思索良久之後,她又在旁邊加上一個代表她真名的表意文字。沒人知道她這個名字。自打成為女術士那天起,她就再沒用過這個名字。那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瞭。

雲雀。

她把筆放到羊皮紙上,動作謹慎又端正。很長一段時間內,她端坐在那裡,註視著落日的紅暈。她站起身,走到窗邊,盯著窗外的屋頂又看瞭好一陣。在那些房屋裡,普通人已上床就寢,平凡而又艱辛的塵世生活令他們筋疲力盡;他們的腦海裡充斥著普通人對命運和明天的憧憬。女術士看著桌子上的信。看著那封寫給普通人的信。大多數普通人不識字的事實並不重要。

她站在鏡前,拉直頭發,撫平衣裙,從泡泡袖上抹去一粒並不存在的塵埃。她正瞭正胸前的紅寶石項鏈。

鏡子下面的燭臺擺放得不大整齊。肯定是她的仆人在清掃時挪動瞭位置。

她的仆人,一個普通女人,一個普通人類,目光中透出對眼下一切的恐懼。一個在這輕蔑的時代隨波逐流的普通人類。正是這個普通人類,在她——一位女術士——身上尋求著希望和安全感……

但她辜負瞭這個普通人的信任。

有腳步聲。士兵沉重的皮靴踩踏地面的聲響從街道那邊傳來。蒂莎婭·德·維瑞斯一動不動地站在窗邊,甚至沒有轉身。是誰的腳步聲並不重要。王傢士兵?受命逮捕叛徒的守衛?刺客?威戈佛特茲的殺手?她一點兒都不在乎。

腳步聲消失在遠方。

鏡子下面的燭臺看起來亂糟糟的。女術士把燭臺重新擺好,又正瞭正桌佈,讓它的四角和桌角對齊,同時與燭臺的四邊形底座對稱。她解下手腕上的金手鐲,整整齊齊地放在平整的桌佈上。她又仔細檢查一遍桌佈,這次挑不出哪怕一丁點兒毛病。一切都整齊又幹凈。就像她期望的那樣。

她拉開梳妝臺的抽屜,取出一把骨柄短刀。

她的面孔驕傲又僵硬。全無表情。

房間裡安靜極瞭。她甚至能聽見一片凋謝的花瓣落在桌佈上的聲音。

殷紅如血的夕陽緩緩沉入那片屋頂之下。

蒂莎婭·德·維瑞斯坐在桌前的椅子上,吹熄一根蠟燭,將羽毛筆再次放在那封信上,然後割斷瞭雙腕的動脈。

*******

旅行一整天帶來的疲憊自行浮現。丹德裡恩突然醒來,才發現自己在講述故事的過程中睡著瞭。他挪挪身子,差點從樹枝堆上滾落。傑洛特沒躺在他旁邊,也就沒人幫他維持這張臨時床鋪的平衡。

“我說到……”他咳嗽著坐起身,“說到哪兒瞭?哦,那些巫師……傑洛特?你在哪兒?”

“在這兒。”獵魔人的身影在昏暗中依稀可見,“請繼續吧。你正要告訴我葉妮芙的事。”

“聽著,”詩人清楚,他絕不可能提到獵魔人所說之人,“我真的一無所知……”

“別撒謊。我瞭解你。”

“如果你真瞭解我,”吟遊詩人有點生氣,“那你幹嗎非要逼我開口?既然你對我瞭解得如此透徹,就該知道我保守秘密的原因——因為我不想重復自己聽到的流言蜚語!你應該猜得到流言的內容,還有我不願開口的原因!”

“Que suecc's?”睡在附近的一位樹精說。他抬高的嗓門吵醒瞭她。

“抱歉吵到你瞭。”獵魔人輕聲說。

佈洛克萊昂森林裡,幾乎所有綠色“提燈”都熄滅瞭,隻剩幾盞還亮著黯淡的光。

“傑洛特,”丹德裡恩打破這片沉默,“你總是主張不卷入任何事件,對你來說,什麼都不重要……她也許相信瞭這一點。在她和威戈佛特茲開始這場棋局時,她就相信……”

“夠瞭。”傑洛特說,“一個字也別說瞭。我聽到‘棋局’這兩個字就想殺人。哦,把剃刀給我。我想刮胡子。”

“現在?這麼黑……”

“我不覺得黑。我是個怪胎。”

待獵魔人拿著洗漱用品走去溪邊,丹德裡恩發現自己已睡意全無。天空已經亮起,黎明眼看就要到來。他站起身,走進森林,小心翼翼地跨過相擁熟睡的樹精。

“他的不幸跟你有關嗎?”

他猛轉過身。倚著松樹的樹精有一頭銀色長發,在黎明的黯淡光線中也清晰可見。

“失去一切之人,”她將雙臂交疊在胸口,“真是可嘆的一幕。要知道,吟遊詩人,這真的很有趣。我曾以為沒人會真正失去一切,他們總會剩下點兒什麼。每次都是。即便在這輕蔑的時代,再幼稚的行為也會導致殘酷後果的時代,也不可能有人失去一切。但他……他失去瞭好幾品脫的血、自如行走的能力、左手的部分功能、他的獵魔人之劍、他愛的女人、他憑奇跡得到的女兒,還有他的信念……可是我想,他肯定還剩下些什麼。但我錯瞭。他已一無所有。連把剃刀都沒瞭。”

丹德裡恩保持沉默。那個樹精也沒動。

“我問他的不幸是否跟你有關。”片刻過後,她再度開口,“我想,答案已不言自明。顯然跟你有關。你是他的朋友,可他依然失去瞭一切,所以他的朋友顯然負有責任——因他們做過或沒做的某些事。”

“我又能做什麼?”他低聲道,“我又能做什麼呢?”

“我不知道。”樹精回答。

“我沒告訴他一切……”

“我知道。”

“但我問心無愧。”

“不,你有愧。”

“不對!我沒有……”

他一躍而起,讓身下的臨時床鋪嘎吱直響。傑洛特坐在他身邊,正在揉臉。他有股肥皂的味道。

“你沒有什麼?”他平靜地問,“我真想知道你夢到瞭什麼。夢見你變成瞭青蛙?冷靜點兒。你沒有。你夢見自己變成個笨蛋?哦,那倒挺合情理的。”

丹德裡恩四下張望。空地上隻有他們兩個。

“她在哪兒?她們在哪兒?”

“在森林邊緣。收拾一下吧,你該走瞭。”

“傑洛特,我剛才在跟一個樹精說話。她用的是不帶口音的通用語,而且她說……”

“這些樹精沒一個會說不帶口音的通用語。你肯定是在做夢,丹德裡恩。這兒是佈洛克萊昂,什麼夢都有可能。”

*******

一個樹精正在森林邊緣等他們。丹德裡恩立刻認出瞭她——正是昨晚為他們拿來提燈,又慫恿他繼續唱歌的綠發樹精。樹精抬起一隻手,示意他們停下。她另一隻手裡握著一把搭箭的弓。獵魔人把手按在吟遊詩人肩頭,用力捏瞭捏。

“有事發生?”丹德裡恩輕聲問。

“沒錯。安靜點兒,別亂跑。”

緞帶河的水面上,濃稠的霧氣壓抑瞭聲音和響動,但丹德裡恩還是依稀聽到瞭水花聲和馬兒的鼻息聲。有騎手正在渡河。

“精靈。”他猜測道,“是松鼠黨嗎?他們想逃進佈洛克萊昂森林,對吧?一整支突擊隊……”

“錯。”傑洛特凝視迷霧,低聲道。詩人知道獵魔人的視力和聽力都精準而敏銳,但他猜不出傑洛特的結論是基於視覺還是聽覺。“不是一整支突擊隊,而是殘餘的部分。五或六個騎手,三匹空馬。待在這兒別動,丹德裡恩。我過去看看。”

“Gar'ean,”綠發樹精用警告的口氣說道,抬起瞭弓,“Nfe va,格溫佈雷德!Ki'rin!”

“Thaess aep,法芙。”獵魔人回答的語氣出人意料地粗魯,“M'aespar que va'en,ell'ea?盡管放箭吧,或者把我關起來,但別想嚇唬我,因為你根本嚇不倒我。我必須跟米爾瓦·巴林談談,不管你願不願意,我都會這麼做。待著別動,丹德裡恩。”

樹精垂下頭,也放下瞭弓。

九匹馬從霧氣中浮現,丹德裡恩看到,的確隻有六匹馬上有騎手。他隱約看到幾名樹精鉆出灌木叢,前去迎接。他註意到,有三個騎手要靠她們的幫助才能下馬,又在她們的攙扶下走向佈洛克萊昂森林。其他樹精像幽靈一樣穿過山坡——那裡到處都是被狂風刮倒的樹木——隨後消失在緞帶河的濃霧中。對岸傳來一聲呼喊,一陣馬嘶,還有水花的潑濺聲。詩人好像聽到瞭利箭破空聲,但他不敢確定。

“有人在追趕他們……”他喃喃道。法芙轉過身,握緊弓箭。

“唱首歌吧,taedh,”她厲聲道,“N'te shaent a'minne,跟伊塔蕊爾無關的歌。哦不,親愛的。時機不對。沒錯,現在是殺戮的時刻。沒錯,唱首歌吧!”

“正在發生的事,”他結結巴巴地說,“不是我的錯……”

樹精沉默片刻,轉過頭去。

“也不是我的。”她說著,飛快地消失在灌木之間。

*******

不到一個鐘頭,獵魔人回來瞭。他牽著兩匹馬——珀迦索斯,還有一匹棗紅色母馬。母馬的鞍褥上沾著血跡。

“精靈的馬,對嗎?那些過河的精靈?”

“對。”傑洛特回答。他的表情和聲音都變瞭,變得陌生。“是精靈的母馬,但它暫時歸我瞭。隻要有機會,我會拿它再換一匹——那匹馬要懂得如何背負受傷的騎手,一旦騎手落馬,它還得留在騎手身邊。顯然這匹母馬還沒學會。”

“我們要走瞭?”

“是你要走瞭。”獵魔人把珀迦索斯的韁繩丟給詩人,“再會瞭,丹德裡恩。樹精會帶你往上遊走幾裡路,免得你落到佈魯格士兵手中。他們多半還在對岸徘徊呢。”

“那你呢?你要留下?”

“不。我不會。”

“你聽說瞭。從松鼠黨口中,你知道瞭希瑞的事,對嗎?”

“再會瞭,丹德裡恩。”

“傑洛特……聽我說……”

“聽你說什麼?”獵魔人大吼道,嗓音突然一陣顫抖,“我不能……不能任她聽天由命。她現在獨自一人……我不能丟下她不管,丹德裡恩。你永遠都不會明白的。永遠不會有人明白,除瞭我。如果她獨自一人,我遭遇過的一切都會在她身上重演……你永遠不會明白……”

“我明白。所以我要跟你一起去。”

“你瘋瞭。你知道我要去哪兒嗎?”

“我知道。傑洛特,我……我沒把一切都告訴你。我……問心有愧。我當時什麼都沒做,也不知道自己能做什麼。但現在我知道瞭。我要跟你一起去。跟你同行。我沒告訴你……關於希瑞和那些流言的事。我遇到幾個柯維爾的熟人,他們聽說瞭幾個使節的報告,而那些使節剛從尼弗迦德回來……我想流言應該也傳到松鼠黨耳中瞭,而你已經從渡過緞帶河的精靈口中得知瞭一切。所以讓我……讓我告訴你吧……”

獵魔人站在那裡,思考瞭很久。他的雙臂無力地垂在身側。

“上馬吧。”等他最後開口,語氣又有瞭變化,“你可以在路上跟我說。”

*******

那天早上,洛克·格瑞姆宮——皇帝夏天的行宮——發生瞭不尋常的騷動。更不尋常的是,尼弗迦德貴族表現出少有的激動和興奮之情,而這些情緒通常會被視為不成熟的表現。在尼弗迦德貴族看來,類似行徑理應受到嚴厲的譴責和蔑視,就連乳臭未幹的年輕人——很少有人會要求他們足夠成熟——也該盡量避免過於興奮。

但那天早上,洛克·格瑞姆宮裡卻沒有年輕人。年輕人沒有理由來洛克·格瑞姆宮。這座宮殿龐大的王座廳裡滿是神情刻板而嚴肅的貴族、騎士和朝臣,每一個都穿著正式的宮廷黑色禮服,隻有白色的環狀褶領和袖口抵消瞭些許沉悶。有些男人身邊跟著同樣刻板而嚴肅的貴婦,按照習俗,她們用瞭一點點樸素的珠寶為黑色衣裙稍加點綴。所有人都擺出莊重、刻板而又嚴肅的表情,但其實他們都興奮得要命。

“聽說她很醜。又瘦又醜。”

“可我聽說她有王室血統。”

“私生的?”

“完全不是。是婚生子女。”

“她會繼承王位嗎?”

“如果皇帝陛下下此決定……”

“看在雷霆的分上,看看阿達爾·愛普·達西和德·維特伯爵……看看他們的臉,就像喝瞭醋……”

“小點聲,閣下……他們的表情讓您很意外嗎?如果傳聞沒錯的話,恩希爾就要給那些老牌傢族一記耳光瞭。他會羞辱他們……”

“傳聞不可能是真的。皇帝陛下不會娶那個棄嬰的!他不可能……”

“恩希爾想幹嗎就幹嗎。註意您的用詞,閣下。說話千萬當心。有些人也說過恩希爾不能幹這個,不能幹那個,最後他們都上瞭絞架。”

“他們說他已經簽署瞭一道命令,要給她提供一份年金。每年三百馬克。真是難以置信,對吧?”

“還有公主頭銜。你們有誰見過她嗎?”

“她來之後,一直由裡德塔爾伯爵夫人負責照看,她的住處還有衛兵把守。”

“他們把她交給伯爵夫人,希望能讓那小丫頭懂點禮貌。他們說,那位公主的言行舉止就像個農傢姑娘……”

“有什麼好奇怪的?她來自北方,野蠻的辛特拉……”

“這就讓恩希爾娶她的傳聞更叫人懷疑瞭。不,不,絕不可能。皇帝陛下會按早先的安排,迎娶德·維特的小女兒。他不會娶那個篡位者!”

“他也該結婚瞭。為瞭王朝考慮……是時候迎接一位小皇太子瞭……”

“那就讓他結婚,但不能娶個流浪兒!”

“安靜,別激動。我向你們保證,尊貴的大人們,這種事不會發生。這樣的結合能有什麼好處?”

“事關政治,伯爵夫人。我們正在籌備戰爭。這樁婚姻有政治和戰略方面的顯著意義……在她所屬的王朝中,那位公主頭銜合法,還擁有對下雅拉(2)地區的合法統治權。如果她成為皇帝陛下的配偶……哈,那可是步好棋。看看那邊,看看伊斯特拉德王的使節,他們竊竊私語的樣子……”

“公爵大人,這麼說你支持這樁古怪的聯姻嘍?還是說您就是這麼向恩希爾提議的?”

“支持或不支持什麼是我的事,侯爵大人。而且我建議您不要質疑皇帝陛下的決定。”

“他不是已經做出決定瞭嗎?”

“我可不這麼認為。”

“那您可就錯瞭。”

“女士,您這話是什麼意思?”

“恩希爾把塔恩漢男爵夫人遣離瞭王宮。他命令她回到她的丈夫身邊。”

“他跟德烏菈·特萊芬·佈羅尼分手瞭?這不可能!德烏菈三年來備受他的寵愛……”

“現在她被逐出瞭宮廷。”

“的確。他們說金發德烏菈把場面搞得很難看,最後隻好出動四個王傢衛兵,把她扛進瞭馬車……”

“她丈夫肯定高興極瞭……”

“我可不這麼認為。”

“看在偉大日輪的分上!恩希爾跟德烏菈分手瞭?為瞭一個棄嬰跟她分手?為瞭一個北方蠻子?”

“小點兒聲……老天啊,小點兒聲!”

“誰在支持這樁婚姻?哪個派系?”

“我說瞭,小點兒聲。他們都在看咱們……”

“那個鄉下丫頭——我是說,公主——據說很醜……等皇帝陛下接見她時……”

“你想說,他還沒見過她?”

“他沒時間。一個小時前他剛從達恩·魯阿克回來。”

“恩希爾向來不喜歡醜女人。艾妮·德莫特、克拉拉·愛普·格溫多林·戈爾……德烏菈·特萊芬·佈羅尼更是個絕世美人兒。”

“也許那個棄嬰也會越長越漂亮……”

“等她好好洗個澡之後?他們說北方的公主很少洗澡……”

“註意你的用詞。你正在談論的人很可能會成為皇帝陛下的配偶!”

“她還是個孩子,連十四歲都不到。”

“我再說一次,這是政治聯姻……純粹隻是形式……”

“如果真是這樣,金發德烏菈應該留在王宮才對。出於政治和形式上的考慮,辛特拉棄嬰會坐上恩希爾身邊的王位……但到晚上,恩希爾會給她戴上後冠,讓她玩那些珠寶,然後拜訪德烏菈的臥室……至少等到小丫頭能安全地生兒育女為止。”

“唔……的確,你說得有些道理。那位公主叫什麼?”

“謝蕾拉什麼的。”

“不對不對。她叫……齊瑞菈。沒錯,我記得是齊瑞菈。”

“真是個蠻族的名字。”

“小點兒聲,該死的……”

“註意形象。你們這麼吵嘴,簡直像兩個不懂事的孩子!”

“留神你的用詞!當心,不然我會覺得你是在侮辱我!”

“如果你想來場決鬥,你知道去哪兒找我,侯爵大人!”

“安靜!別說話!皇帝陛下……”

傳令官沒費多少力氣,隻用木杖敲敲地板,戴著黑色軟帽的貴族和騎士們便乖乖地鞠躬行禮,仿佛大風吹過玉米地。王座廳裡鴉雀無聲,傳令官也就沒有抬高嗓門的必要。

“恩希爾·瓦·恩瑞斯——迪斯溫·雅丹·伊恩·卡恩·愛普·蒙路德駕到!”

“在敵人墓上起舞的白焰”踩著慣常的輕快腳步從佇立兩旁的貴族中間走過,同時精力充沛地揮舞著右手。他的黑色服飾與朝臣一般無二,隻是沒有環狀褶領。皇帝陛下蓬亂的黑發上系著一條金發帶,顯得比平時整潔不少,那條象征皇權的項鏈在他脖子上閃閃發光。

恩希爾漫不經心地坐上王位,一邊手肘拄著扶手,同時手托著下巴。他沒把腿搭上另一邊扶手,說明禮節還得遵守。下面一片低垂的頭顱連一寸都不敢抬。

皇帝陛下沒有改變坐姿,隻是大聲清瞭清嗓子。朝臣們呼出一口氣,紛紛站直身子。傳令官又用木杖敲敲地板。

“辛特拉女王、佈魯格公主和索登女公爵、伊尼斯·阿德·史凱利格與伊尼斯·安·史凱利格的繼承人、阿特裡及艾伯·雅拉的宗主希瑞菈·菲歐娜·伊倫·雷安倫駕到!”

每一雙眼睛都轉向門口。高挑端莊的裡德塔爾伯爵夫人史黛拉·康格裡夫就站在那兒,身邊則是那堆冗長頭銜的持有者——瘦小、銀發、膚色蒼白、身形有些佝僂,身穿一條藍色長裙。那條裙子顯然讓她既尷尬又不舒服。

恩希爾·迪斯溫從王座上站起身,朝臣立刻再次彎腰。史黛拉·康格裡夫輕輕推瞭銀發女孩一把,兩人從鞠躬的貴族中間穿過,他們都是尼弗迦德帝國顯赫傢族的成員。女孩走路的姿勢既僵硬又猶豫。她會摔倒的,伯爵夫人心想。

希瑞菈·菲歐娜·伊倫·雷安倫果然摔倒瞭。

又醜又瘦的小東西,伯爵夫人走到王座旁,心中暗想。不但笨拙,還很遲鈍。但我會讓她變成美人兒。遵從您的命令,恩希爾,我會將她塑造成一位女王。

王座上的尼弗迦德白焰看著二人,雙眼一如既往地瞇瞭起來,嘴角浮現一絲冷笑。

辛特拉女王又一次摔倒。皇帝依然用一邊手肘拄著扶手,同一隻手摸瞭摸自己的臉頰。他在笑。史黛拉·康格裡夫離得很近,清清楚楚看到他在笑。她驚恐得動彈不得。有什麼地方不對頭,她心想,確實不對頭。有人要掉腦袋瞭。看在偉大日輪的分上,有人要掉腦袋瞭……

她恢復鎮定,行瞭個屈膝禮,讓女孩有樣學樣。

恩希爾·瓦·恩瑞斯沒有起身,但略微點瞭點頭。朝臣們屏住呼吸。

“陛下。”恩希爾說道。女孩縮瞭縮身子。皇帝沒有看她,他正看著聚在王座廳內的貴族們。

“陛下,”他重復道,“我榮幸地歡迎您來到我的皇宮與帝國。我以皇帝的身份向您許諾,您很快就會真正擁有這些頭銜,連同您合法繼承的國土,還有無可置疑屬於您的土地。那些在您的領地上稱王的篡位者向我宣戰。他們攻擊我,還聲稱是在維護他們的正當權利。願全世界都知道,您求助的人是我,不是他們。願全世界都知道,在我的土地上,您正在享受配得上女王之名的尊敬與待遇——雖然在我的敵人看來,您隻是個流亡者。願全世界都知道,在我的國傢裡,您安全無虞——可我的敵人們不但想要您的王冠,還打算置您於死地。”

尼弗迦德皇帝看著柯維爾國王伊斯特拉德的使節,又看看亨佛斯聯盟的國王聶達米爾的大使。

“願全世界都知道真相,包括那些假裝不知何謂正義與公正的國王。願全世界都知道我將給予您的協助。您的敵人和我的敵人都將一敗塗地。和平將再度降臨辛特拉、索登、佈魯格和阿特裡,還有史凱利格群島及雅拉三角洲,而您將登上王座,令您的所有臣民和所有珍視正義之人歡欣鼓舞。”

身穿藍色衣裙的女孩將頭垂得更低。

“在那之前,”恩希爾說,“我和我的全體臣民將給予您應得的尊敬。但戰爭之火仍在您的王國燃燒,所以,為瞭證明尼弗迦德帝國對您的尊敬、重視和友好,我授予您羅萬和亞穆拉克女公爵頭銜,並將達恩·羅萬城堡的所有權贈送與您,您現在就可以去那兒,以待更加和平與快樂的時日來臨。”

史黛拉·康格裡夫努力控制住自己,不讓神情流露出一絲一毫的震驚。他沒打算把她留在身邊,她心想,而是把她送去達恩·羅萬,送去世界的另一頭,送去他從未到過的地方。他沒打算追求這個女孩。他考慮的並非閃電式的婚姻。他甚至不想見到她。那他為什麼趕走德烏菈?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她回過神,很快拉起公主的手。覲見結束瞭。離開王座廳時,皇帝看都沒看她們一眼。朝臣再次鞠躬。

她們前腳剛走,恩希爾·瓦·恩瑞斯就把一條腿搭到王座扶手上。

“契拉克,”他說,“過來。”

皇室總管走到禮節規定的距離便停下腳步,躬身行禮。

“近點兒,”恩希爾說,“再近點兒,契拉克。我會把聲音放低。我的話隻打算讓你一人聽見。”

“陛下。”

“今天還有什麼安排?”

“在幾份許可文件上簽名,授予柯維爾使節正式的認可證書,”皇室總管飛快地念道,“任命新行省、新領地的總督與地方官,批準伯爵頭銜和封地……”

“那我們就把認可證書授予給使節,再私下接見他。其他事務推到明天。”

“遵命,皇帝陛下。”

“通知艾登子爵和史凱倫,接見完使節,我要在圖書館跟他們碰面。私下碰面。你也來,帶上你那位有名的巫師,那個預言傢……叫什麼來著?”

“沙斯希烏斯,陛下。他住在城外一座塔裡……”

“我對他住哪兒不感興趣。派人找他來,帶到圖書館。悄悄地來,盡量不要引人註意。”

“陛下……接見占星師,會不會不太明智……”

“這是命令,契拉克。”

“遵命,陛下。”

*******

不到三個鐘頭,受召的幾人便齊聚皇室圖書館。艾登子爵瓦提爾·德·李道克斯對這次召見並不意外。他是軍事情報機構的最高長官,經常被恩希爾召見,畢竟現在可是戰爭時期。史提芬·史凱倫——外號“灰林鴞”——對此也毫不吃驚。他是皇帝的禦用驗屍官,也是特殊部隊的負責人。什麼事都不會令“灰林鴞”吃驚。

第三位受召者卻顯得異常驚訝,尤其是因為皇帝最先跟他打起瞭招呼。

“沙斯希烏斯大師。”

“尊貴的皇帝陛下。”

“我必須確認某人的所在。這人不是失蹤瞭,就是被人藏起來瞭,也可能遭到瞭囚禁。我先前委托的巫師沒能辦成,你願意接下這個使命嗎?”

“那人的所在之處離這兒有多遠——或者可能有多遠?”

“如果我知道,就用不著你的巫術幫忙瞭。”

“請您原諒,尊貴的皇帝陛下……”占星師結結巴巴地說,“問題在於,如果距離過遠,會影響星辰占卜的結果,甚至徹底阻止占卜的進行……呃,唔……而且那人也許處於魔法防護之下……我可以試試看,不過……”

“長話短說,大師。”

“我需要時間……還要準備施法需要的材料……如果星辰的排列足夠理想,那麼……唔,呃……尊貴的皇帝陛下,您提出的是一項艱巨的任務……我需要時間……”

再多說幾句,恩希爾就該讓你人頭落地瞭,灰林鴞心想。如果巫師繼續喋喋不休的話……

“沙斯希烏斯大師,”皇帝帶著出人意料的禮貌,用可謂溫和的語氣插嘴道,“一切需要的東西都隨你支配,包括時間。隻要理由充分。”

“我會盡我所能,”占星師宣稱,“但我恐怕隻能確定大概的方位……我是說地區或范圍……”

“抱歉,你說什麼?”

“占星術……”沙斯希烏斯結結巴巴地說,“在遠距離情況下,占星術隻能粗略定位……非常粗略的定位,而且誤差……誤差會相當大。我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

“你能辦到的,大師。”皇帝慢悠悠地說,黑色雙眸閃現出兇光,“我對你的能力非常有信心。既然說到誤差,你的誤差越小,我就會對你越寬容。”

沙斯希烏斯在發抖。

“我必須知道那人的準確出生日期。”他喃喃道,“可以的話,精確到小時……如果能給我那人的物品,幫助將會非常大……”

“頭發,”恩希爾平靜地說,“頭發可以嗎?”

“哦哦!”占星師雙眼一亮,“頭發!這會大大加快占卜的速度……呃,如果還有糞便或尿液的話……”

恩希爾惡狠狠地瞇起眼睛。巫師縮縮身子,然後深鞠一躬。

“小人惶恐地向您致歉,尊貴的皇帝陛下……”他嘟囔道,“請原諒我……當然……沒錯,有頭發就足夠瞭……完全足夠……我什麼時候能拿到?”

“今天之內給你送去,連同出生日期,精確到小時。我就不留你瞭,大師。回你的塔去,馬上開始研究星象吧。”

“願偉大的日輪永遠照耀您,尊貴的……”

“知道瞭知道瞭。你可以退下瞭。”

現在輪到我們瞭,灰林鴞心想。不知道他給我們準備瞭什麼使命。

“哪怕有人,”皇帝緩緩地說,“敢走漏一個字,我都會把他五馬分屍。瓦提爾!”

“在,陛下。”

“那位……公主……是怎麼來這兒的?牽涉到哪些人?”

“她從納史特羅格的要塞來。”瓦提爾說,“護送她來的衛兵是由……”

“見鬼,我不是問這個!那女孩是怎麼出現在維登的納史特羅格的?誰把她帶去那座要塞的?目前那裡的指揮官是誰?是送來報告的人嗎?他是不是叫什麼格迪維倫?”

“格迪維倫·皮特卡恩,”瓦提爾·德·李道克斯飛快地說,“想必聽說過裡恩斯和卡西爾·愛普·契拉克伯爵的任務。仙尼德島事件的三天後,有兩個人出現在納史特羅格。確切地說,一個是人類,另一個是半精靈。他們提到瞭裡恩斯和卡西爾伯爵的名字,然後把公主交給瞭格迪維倫。”

“啊哈。”皇帝笑瞭起來,讓灰林鴞的後背一陣發抖,“威戈佛特茲賭咒發誓說能在仙尼德抓到希瑞菈。裡恩斯給瞭我同樣的保證。卡西爾·莫瓦·迪弗林·愛普·契拉克也得到瞭明確的指示。於是在島上那起聳人聽聞的事件發生三天後,希瑞菈被帶到雅拉河邊的納史特羅格。帶她去的人不是威戈佛特茲,不是裡恩斯,不是卡西爾,而是一個人類和一個半精靈。格迪維倫沒有逮捕他們?”

“沒有。陛下,需要為此給予懲戒嗎?”

“不必瞭。”

灰林鴞咽瞭口口水。恩希爾沉默不語,揉著額頭,他戒指上碩大的鉆石閃爍著星辰般的光芒。片刻之後,皇帝抬起頭。

“瓦提爾。”

“陛下?”

“出動你的所有下屬,命令他們逮捕卡西爾伯爵和裡恩斯。我推測,他們兩個應該還待在尚未被敵人占領的地區。你可以借助松鼠黨或艾妮德女王手下精靈的幫助。抓到他倆之後,送去達恩·魯阿克,在那裡進行拷問。”

“陛下,您想問出哪些信息?”瓦提爾·德·李道克斯瞇起眼睛,假裝沒註意到皇室總管契拉克蒼白的臉色。

“什麼也不用。等他們的態度軟化下來,我再親自審問。史凱倫!”

“在,陛下。”

“那個老傻瓜沙斯希烏斯,如果他當真達成我的命令,你要在他指明的區域內對某人進行搜尋,屆時你會收到外貌和特征描述。說不定占星師指明的地區就在我們控制之下,到那個時候,你必須調動那裡的全部人手,包括所有民間和軍事機構。這是目前最重要的事務。聽明白瞭嗎?”

“明白瞭,陛下。我可否……”

“不,你還不能走。坐下來聽好,灰林鴞。沙斯希烏斯也許不會有任何收獲。我命令他找的人也許身在敵國,或有魔法防護措施。我敢用我的人頭擔保,我要找的人跟我們的好朋友——神秘失蹤的洛格伊文的威戈佛特茲——位於同一地點。所以,史凱倫,你要去集結一支特殊部隊,由你親自指揮。動用你手下最優秀的人才。他們必須做好一切準備……而且不能迷信。我的意思是,不能畏懼魔法。”

灰林鴞揚起雙眉。

“你的部隊,”恩希爾總結道,“將負責攻擊威戈佛特茲,我們從前的好朋友和好盟友,並將其俘獲。我並不知道他目前的藏身之處,那裡多半做過相當完備的偽裝,而且戒備森嚴。”

“遵命,陛下。”灰林鴞面無表情地說,“我是否可以推測,你要找的某人,不能受到一點傷害?”

“你的推測完全正確。”

“那威戈佛特茲呢?”

“他嘛……”皇帝露出殘忍的微笑,“他理應受到徹底的傷害。致命的傷害。這一點也適用於在他巢穴發現的所有巫師。無一例外。”

“遵命,陛下。誰來負責找出威戈佛特茲的巢穴?”

“當然是你,灰林鴞。”

史提芬·史凱倫與瓦提爾·德·李道克斯對視一眼。恩希爾靠向椅背。

“都聽明白瞭?明白的話……契拉克,你有什麼事?”

“陛下……”皇室總管嗚咽著說。直到剛才為止,根本沒人留意他。“求您發發慈悲……”

“對叛徒沒有慈悲可講。反抗我旨意的人也一樣。”

“卡西爾……我的兒子……”

“你兒子……”恩希爾瞇起雙眼,“我還不知道你兒子的過錯是什麼。但願他隻是錯在愚蠢和無能,而非背叛。如果是前者,他的下場隻是砍頭,而不是車輪之刑。”

“陛下!卡西爾不是叛徒……卡西爾不可能……”

“夠瞭,契拉克,一個字也別說瞭。他的罪行必須受到懲罰。他們想欺騙我,而我不會原諒這一點。瓦提爾、史凱倫,一小時後到我這兒領取簽好的指令和授權書,然後你們就可以出發執行任務瞭。還有一件事,我想不需要我特意叮囑:對所有人來說,不久前出現在王座廳的女孩仍是辛特拉女王和羅萬女公爵希瑞菈。所有人。我命令你們,把這事當作最重要的國傢機密看待。”

在場之人都吃驚地看著皇帝。迪斯溫·雅丹·伊恩·卡恩·愛普·蒙路德微微一笑。

“你們還不明白嗎?他們送來的不是真正的希瑞菈,而是個替身。那些叛徒以為我不認識她。但我認得真正的希瑞。就算世界毀滅,就算身處黑暗的地獄,我也認得出她。”

(1) 弗羅林和馬克是尼弗迦德帝國的貨幣,六十弗羅林合一馬克。

(2) 尼弗迦德人對雅魯加河的稱呼。

獨角獸的習性令人極其費解。盡管它異常羞怯且畏懼人類,但若遇見尚未和男性有過肉體關系的少女,它便會跑上前去,跪倒在她面前,毫不畏懼地枕在她的膝頭。據說在蒙昧的遠古時代,有些女子便以這一行業為生。她們終身不嫁並禁欲多年,充當獵人捕獵獨角獸時的誘餌。然而人們很快發現,獨角獸隻會接近年輕處女,卻對年老處女不屑一顧。作為一種睿智的生靈,獨角獸無疑明白,過於長久地保持處子之身既令人生疑,又違背自然規律。

——《生物論》

《獵魔人(全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