獵魔人卷六:雨燕之塔 第二章

西風帶來瞭夜晚的雷暴雨。

紫黑色的天空被閃電劈開,隆隆的雷聲不時炸響。大雨傾盆而下,潑濺在滿是泥灰的路面和屋頂上。濃稠如油的雨珠洗凈瞭窗欞上的塵土。但狂風吹個不停,很快便將暴風雨驅趕到遠方,驅趕到被閃電照亮的地平線彼端。

接著,狗群開始吠叫,四下又響起馬蹄的嘚嘚聲和武器的鏗鏘聲。狂野的呼喝驚醒瞭熟睡的村民,令他們渾身僵硬,汗毛倒豎。他們匆忙跳下床,搭上門窗的鐵閂,用滲出汗水的手握住斧頭和幹草叉。他們的手握得緊緊的,卻又如此無助。

恐懼。恐懼席卷瞭整個村莊。這些人是獵手還是獵物?是殘忍暴怒還是滿心驚惶?他們會直接從村子裡穿過,絲毫不放緩馬速?還是說,這個夜晚會被茅屋燃燒的火光照亮?

噓,噓,孩子啊,別出聲……

媽媽,他們是惡魔嗎?是狂獵嗎?還是從地獄來的鬼怪?媽媽,媽媽!

安靜,安靜,孩子。他們不是惡魔,也不是鬼怪。

他們比那更可怕。

他們,是人。

狗群吠叫,狂風勁吹。馬匹嘶鳴,蹄鐵叮當作響。

穿過村莊,穿過黑夜,惡人在追趕惡人。

*******

霍斯珀恩騎馬越過山頂,然後勒住韁繩,讓馬轉過身。他為人謹慎又小心,不喜歡冒任何風險。本來嘛,警惕些也沒什麼壞處。他並不急著趕往河邊的驛站,下山之前,他寧願仔細觀察一下情況。

驛站裡沒有馬,也沒有馬車,隻有一輛由兩頭騾子拉的小貨車。霍斯珀恩能看到帆佈車篷上寫著字,但這麼遠的距離,看不清具體是什麼。總之,那裡不像有危險的樣子。霍斯珀恩知道怎麼察覺危險。他是這方面的行傢。

他縱馬下山,穿過覆蓋河岸的灌木叢和柳樹林,讓馬蹚水過河,飛濺的水花沾濕瞭鞍座。原本在岸邊嬉戲的野鴨高聲鳴叫,拍打翅膀,逃之夭夭。

霍斯珀恩催馬前行,穿過圍欄上的缺口,進到驛站的院子裡。現在他能看清貨車頂篷上的文字瞭——“阿瑪維拉大師,文身聖手”。每個字都用不同的顏色印成,加大的首字母更是格外醒目,還裝飾著精美的花紋。貨車的右前輪上有個記號:一支分叉的紫色箭頭。

“下馬。”身後傳來一個聲音,“趴到地上,快!手指別碰劍柄!”

對方悄無聲息地包圍瞭他——右邊是埃瑟,身穿鑲銀邊的黑色皮革外套;左邊是法爾嘉,身穿綠色小山羊皮背心,頭戴飾有羽毛的無邊軟帽。霍斯珀恩掀起帽兜,拉下遮住面孔的圍巾。

“哈!”埃瑟放下長劍,“原來是霍斯珀恩。我本能認出你的,可這匹黑馬騙過瞭我!”

“這匹母馬真漂亮。”法爾嘉推瞭推頭上的無邊軟帽,羨慕地說,“像煤炭一樣黑,毛色閃閃發亮,沒有一根雜毛,動作還這麼優雅!哦,好一個美人兒!”

“是啊,價錢還不到一百弗羅林。”霍斯珀恩漫不經心笑笑,“吉賽爾赫呢?在裡面?”

埃瑟點點頭。法爾嘉如癡如醉地盯著母馬,摸瞭摸它的脖子。

“你剛剛橫跨小河時,”她用綠色的大眼睛看著霍斯珀恩,“它簡直就像傳說中的凱爾比!如果你過的不是河而是海,我真要把它當成馬頭水妖瞭。”

“法爾嘉小姐見過真正的凱爾比嗎?”

“隻在畫裡見過一次。”女孩的面孔突然烏雲密佈,“說來話長瞭。進去吧,吉賽爾赫在等你。”

*******

陽光透過窗扇,照耀著一張桌子,也照耀著半躺在桌上的米希爾。她用手肘撐著身子,腰間一絲不掛,不知羞恥地張開套著黑色長筒襪的雙腿。一個身材瘦削、穿件棕灰色外套的長發男子跪在她兩腿之間——不是別人,正是“文身聖手”阿瑪維拉大師。他正往米希爾的大腿上文刺一張色彩斑斕的圖案。

“過來吧。”吉賽爾赫打個手勢,示意霍斯珀恩在另一張桌旁找個空位坐下。同樣列席的還有伊思克菈、凱雷和瑞夫。後兩人的打扮跟埃瑟相似,也穿著黑色的小牛皮外套,上面佈滿搭扣、鉚釘、鎖鏈和其他花哨的銀飾品。這些物件肯定原本屬於某個手藝人,霍斯珀恩心想。隻要有相中的東西,耗子們對裁縫、鞋匠和馬具商便會慷慨得過分。但反過來,如果他們看中別人的衣服或珠寶,多半會直接搶過來。

“你在舊驛站廢墟發現我們留下的暗號瞭?”吉賽爾赫問道,“哈,是啊,當然是這樣,不然你也不會來這兒。我得承認,你來得夠快的。”

“因為他有匹漂亮的好馬。”法爾嘉插嘴道,“我敢打賭,它跑得很快!”

“我是發現瞭你們的暗號。”霍斯珀恩的目光不離吉賽爾赫,“可我的呢?你們收到我的指令沒?”

“你的……”耗子幫首領突然有些吞吞吐吐,“這個……呃,簡而言之,我們當時沒時間。我們喝醉瞭,隻好先找個地方醒醒酒。然後又要去另一個地方……”

該死的小雜種。霍斯珀恩心中暗罵。

“簡而言之,你們沒完成任務。”

“呃……是沒有。抱歉,霍斯珀恩。時機不合適嘛……不過下次,哈!保證辦到!”

“保證辦到!”凱雷用肯定的語氣確認道——盡管沒有任何人要求他確認。

該死,一群靠不住的小雜種。先是喝醉瞭,然後又要去另一個地方。不用說,肯定是去找這些花裡胡哨的衣服瞭。

“要不要喝一杯?”

“不瞭,謝謝。”

“那,來點兒這個?”吉賽爾赫指瞭指酒壺和酒杯之間一隻華麗的塗漆罐。霍斯珀恩終於明白耗子們眼裡的奇異光芒是從何而來,他們的動作又為何如此迅捷瞭。

“這可是最上等的麻藥粉。”吉賽爾赫保證道,“不打算來點兒?”

“不瞭,謝謝。”霍斯珀恩意味深長地看瞭看地上的血污,還有鋸末間淡化的痕跡——明顯有人拖拽過屍體,終點則是旁邊那扇房門。吉賽爾赫註意到他的目光。

“是驛站長的傭人,還想逞英雄。”他不屑地說,“伊思克菈隻好殺一儆百嘍。”

伊思克菈發出嘶啞的大笑。明白人一眼就能看出,效力強勁的麻醉品讓她心情愉悅。“沒錯,殺一儆百,所以地上會有攤血。”她用誇耀的語氣說道,“其他人馬上老實瞭。這就叫恐怖主義!”

跟往常一樣,伊思克菈全身上下掛滿瞭珠寶,甚至鼻子上也穿著一枚小巧的鉆戒。但她沒穿皮革,而是套瞭件桃紅色的錦緞外衣,最近這種款式流行在富貴人傢的年輕人中間。吉賽爾赫頭上的絲巾也是同一種風格。霍斯珀恩還聽說,有些女孩的發型就是在模仿米希爾。

“哦,原來這叫恐怖主義。”他思忖著說,雙眼仍然盯著地上的血痕,“那驛站長呢?他老婆呢?他們的兒子呢?”

“不,不,”吉賽爾赫皺起眉頭,“你以為我們殺光瞭所有人?你怎麼會有這種想法?我們隻把他們鎖進瞭食品儲藏室。如你所見,現在這驛站屬於我們瞭。”

凱雷用葡萄酒漱漱口,故意弄出很大的聲音,然後吐到地板上。他用勺子從塗漆罐裡挖瞭一點點麻藥粉,舔舔食指尖,小心翼翼地蘸瞭蘸粉末,再把麻醉品抹到牙齦上。他把罐子遞給法爾嘉,後者有樣學樣,之後傳給瑞夫。尼弗迦德人正忙著翻閱文身圖集,謝絕瞭品嘗,隨手把罐子遞給伊思克菈。女精靈也沒動麻藥粉,直接傳給瞭吉賽爾赫。

“恐怖主義,”伊思克菈瞇起閃閃發亮的雙眼,吸瞭吸鼻子,“我們靠它征服瞭這間驛站!恩希爾皇帝征服瞭全世界,我們征服瞭這棟破屋子。但道理都一樣!”

“哎呀,見你媽的鬼!”坐在桌上的米希爾大叫,“看清楚你在碰哪兒!再敢戳一下,我就戳你一劍!戳你個對穿!”

耗子們頓時哄堂大笑——法爾嘉和吉賽爾赫除外。

“想變漂亮就得忍忍嘍!”伊思克菈喊道。

“放心,大師,”凱雷補充道,“她雙腿間早就磨出老繭瞭!”

法爾嘉一聲怒罵,隨即丟過來一隻大酒杯。凱雷俯身躲過,耗子們又是一陣爆笑。

霍斯珀恩決定讓這場歡笑告一段落。“怪不得這間驛站籠罩瞭一層愁雲慘霧。可除瞭制造恐怖帶來的滿足感,你們又能得到什麼?”

“我們在這兒設伏。”吉賽爾赫將麻藥粉抹到牙齦上,“如果有人來這兒換馬或休息,我們就打劫他們。比起荒郊野外的岔路口,在這裡收獲更多,待著也更舒服。就像伊思克菈說的,道理都一樣。”

“可我們等瞭一整天,收獲卻隻有這個。”瑞夫指瞭指阿瑪維拉大師,後者的腦袋幾乎將米希爾分開的大腿根完全遮住,“一個搞藝術的窮光蛋。他身上沒有值得一搶的東西,我們隻好搶他的手藝。瞧他文得多漂亮。”

他露出胳膊上的一塊文身——那是個裸體女人,隻要他攥緊拳頭,她就會扭動屁股。凱雷身上也有一塊,在尖刺護腕上方,一條綠色的“蛇”纏繞住他的胳膊,張開嘴巴,吐出分叉的紅舌頭。

“很有品味,”霍斯珀恩冷漠地說,“辨認屍體時也會相當管用。但這次你們劫錯人瞭,親愛的耗子們。你們必須付錢給這位大師。我一直沒機會提醒你們:從九月的第一天開始,七日以內,安全通行的標志便是分叉的紫色箭頭。他的貨車上印著同樣的標志。”

瑞夫輕聲咒罵一句。凱雷大笑起來。吉賽爾赫則漫不經心地揮揮手。

“哦,好吧。既然非給不可,我們會付他針刺和顏料費的。你說紫色的箭?記住瞭。如果明天來的人也帶著這個標志,我們不會碰他一根寒毛。”

“你們還打算留到明天?”霍斯珀恩既驚訝又難以置信,“你們這群耗子,簡直是幫蠢貨。知道這很危險嗎?”

“有多危險?”

“非常危險!”

吉賽爾赫聳聳肩。伊思克菈往地上吐瞭口唾沫。瑞夫、凱雷和法爾嘉看著霍斯珀恩,好像他剛才說太陽掉進瞭河裡,大夥得趕在太陽被蟹鉗夾碎之前把它撈上來似的。霍斯珀恩這才意識到,他是在要求一群瘋小孩理智一點。他警告的是一幫逞能又蠻幹的傢夥,他們隻會誇誇其談,卻不懂什麼叫做“危險”。

“有人在獵殺你們,耗子。”

“那又怎樣?”

霍斯珀恩嘆瞭口氣,正要說話,卻被走過來的米希爾打斷瞭——她甚至懶得穿好褲子,便一隻腳踩在長凳上,扭腰提胯,向所有人展示阿瑪維拉大師的傑作:在靠近腹股溝的大腿根部,翠綠的花莖及兩片葉子之上,赫然印著一朵嬌艷的紅玫瑰。

“如何?”她兩手叉腰,幾乎整隻前臂都套滿瞭手鐲,上面的鉆石閃閃發亮,“你們覺得咋樣?”

“比你自己的花瓣好看多瞭!”凱雷拂開頭發,哼瞭一聲。霍斯珀恩註意到,他的耳廓上穿著許多小小的金屬環。毫無疑問,這種裝飾很快就會在瑟恩和吉索的富傢子弟中流行開來,就像他們的鑲釘皮革外套一樣。

“輪到你瞭,法爾嘉。”米希爾說,“你打算怎麼讓自己更引人註目?”

法爾嘉摸摸米希爾的大腿,俯下身子,近距離觀看那塊文身。米希爾一臉溫情地揉亂瞭她銀灰色的頭發。法爾嘉吃吃地笑瞭起來,毫不猶豫地脫掉衣服。

“我也要一朵玫瑰,親愛的。”她說,“文在跟你一樣的位置。”

*******

“維索戈塔,你這兒的老鼠真夠多的。”希瑞中斷講述,看著地板。小油燈的光亮之下,老鼠正滿地亂跑。至於光芒之外的暗處是個什麼景象,就隻能讓人發揮想象力瞭。“你應該養隻貓。養兩隻更好。”

“這些嚙齒動物跑進屋子,”隱士清清嗓子,“說明冬天就快來瞭。原來我有一隻貓,可它不知跑哪兒去瞭。忘恩負義的東西……”

“肯定是被狐貍或浣熊給吃瞭。”

“你是沒見過那隻貓,希瑞。就算真有東西能吃它,那也得是條龍。別的動物不可能。”

“還有這麼厲害的貓?哈,真可惜。要是它在,老鼠哪有膽子敢爬上我的床?真可惜。”

“是很可惜。不過我想,它還會回來的。它每次都能回來。”

“我得往壁爐裡添點柴。真冷。”

“確實很冷。一到晚上足能要人老命……明明才到十月而已嘛……繼續說吧,希瑞。”

希瑞盯著壁爐,發瞭一會兒呆。在新添入的圓木周圍,火焰升騰而起,發出一陣陣噼啪和嘶嘶聲。金色的火光和搖曳的影子投射在女孩破相的臉上。

“說吧。”

*******

阿瑪維拉大師動瞭動手裡的針,希瑞頓時感覺淚花在眼角打轉。雖然她事先喝瞭葡萄酒,還嘗瞭些白色的麻藥粉,可疼痛仍然難忍。她咬緊牙關,努力壓住呻吟,打死也不想叫出聲。她裝出一副根本不在乎刺針、也全然不覺得痛楚的模樣。她盡力擺出滿不在乎的表情,試著加入耗子們與霍斯珀恩的談話。那傢夥看上去像個商人,但他自己從來不做買賣,生意全由幾個商人朋友代勞瞭。

“烏雲已聚在你們頭頂。”霍斯珀恩嚴肅地說,黑眼珠掃過房間裡每一位耗子幫成員的臉,“追捕你們的不光有阿瑪瑞羅的總督,還有瓦恩哈根傢族和卡薩德伊男爵……”

“男爵?”吉賽爾赫的表情有些扭曲,“總督和瓦恩哈根傢族我都能理解,可這個卡薩德伊跟我們有什麼過節?”

霍斯珀恩咧嘴一笑。“披著羊皮的狼竟也可憐巴巴地叫:‘咩,咩,沒人喜歡我,沒人理解我,不管我到哪兒,他們都拿石頭丟我,叫我滾蛋!為什麼?為什麼我要忍受這些侮辱和不公?’親愛的耗子們,自打在斯提茲巴赫死裡逃生,卡薩德伊男爵的千金就一直高燒不退……”

“哦哦哦,”吉賽爾赫想起來瞭,“那輛四匹斑點馬拉的馬車!就是那個女人?”

“沒錯。正如我所說,她正在受苦。她會在晚上尖叫著驚醒,因為想起瞭凱雷大人……但她印象最深的還是法爾嘉小姐。她母親留下的遺物——那枚胸針——被法爾嘉小姐粗魯地搶走瞭。法爾嘉小姐還說瞭不少話,讓她永生難忘。”

“放他媽的狗屁!”坐在桌上的希瑞大喊。她終於找到瞭宣泄痛楚的機會。“我們已經夠尊敬那個男爵的女兒瞭,還平平安安放瞭她!有人當時就該狠狠操她一頓!”

“是啊是啊,”希瑞感覺霍斯珀恩的目光落到自己赤裸的大腿上,“沒人‘狠狠操她一頓’,真是對男爵千金莫大的侮辱。難怪卡薩德伊會怒不可遏,叫傢族衛隊全副武裝,還開出瞭大筆的賞金。他當眾發誓要把你們所有人的頭掛在城墻上。他還賭咒說,為瞭他女兒被搶走的胸針,他要剝瞭法爾嘉小姐的皮。活剝。”

希瑞咒罵一聲,其他耗子一邊起哄一邊大笑。伊思克菈打瞭個噴嚏,鼻涕甩瞭一地——這是被麻藥粉刺激到黏膜的結果。

“永遠都有人追殺我們!”她拿起一塊佈,擦瞭擦鼻子、嘴巴、下巴和桌子,“總督、男爵,還有瓦恩哈根傢族!他們追捕我們,可他們追不上!我們是耗子幫!我們在維爾達河來回折返瞭三次,現在那群蠢貨正發瘋地追逐我們留下的痕跡呢。等他們發現那是條假線索,再想回頭也來不及瞭。”

“我倒希望他們回頭呢!”放哨回來的埃瑟說道。沒人接替他到外頭望風,看起來也沒人打算去。“那樣就能在他們背後偷襲瞭!”

“沒錯!”坐在桌上的希瑞喊道。她已經忘記那晚在維爾達河畔的小村裡被人追趕時,自己是多麼害怕瞭。

“夠瞭。”吉賽爾赫一巴掌拍到桌上,結束瞭嘈雜的吵鬧,“說吧,霍斯珀恩。我看得出來,你有事情想告訴我們,而且是比總督、比瓦恩哈根傢族、比卡薩德伊男爵和他的神經病女兒更重要的事。”

“邦納特在找你們。”

沉默籠罩瞭整間屋子——長得出奇的沉默。就連阿瑪維拉大師也停瞭下來,屏氣聆聽。

“邦納特。”吉賽爾赫緩緩重復道,“那個灰毛老雜種。這回果然惹上硬茬子瞭。”

“肯定是個有錢人。”米希爾贊同道,“雇得起邦納特的人可不多。”

希瑞正想問邦納特是誰。但沒等她開口,瑞夫和埃瑟便同時問出瞭這個問題。

“那傢夥是個賞金獵人。”吉賽爾赫臉色陰沉地解釋道,“早先當過士兵,後來轉行做瞭行商,最後幹脆為瞭賞金到處殺人。這狗雜種厲害得很,世間少有。”

“是啊。”凱雷漫不經心地接道,“要是把邦納特殺過的人都埋進同一塊墓地,那墓地至少得有半畝。”

米希爾把一小撮白色粉末灑到虎口上,湊近鼻子,猛地一吸。

“邦納特搗毀瞭大洛薩的匪幫。”她說,“捅死瞭洛薩和他兄弟,外號‘毒蘑菇’那個。”

“更準確地說,是在他們背後各捅一刀。”凱雷應和道。

“他還殺瞭瓦爾迪茲。”吉賽爾赫補充道,“瓦爾迪茲一死,他的同夥就如鳥獸散。他們曾是最強悍的匪幫之一,不管發生什麼,從沒見他們怕過。都是群好漢啊。我甚至考慮過加入他們,當時咱們還不認識呢。”

“的確,”霍斯珀恩說,“瓦爾迪茲的幫派也算空前絕後瞭。大夥兒至今仍在傳唱他們血戰薩爾達、逃出瓦恩哈根傢族包圍的事跡。沒錯,他們那夥人很有勇氣,不乏熱情,兼具騎士精神,就像一群膽大包天的紳士!能跟他們媲美的人真的不多。”

耗子們突然沉默下來,一個個用憤怒而閃亮的眼睛盯著他。

“我們,”片刻過後,凱雷說,“打敗過一支尼弗迦德六人騎兵小隊!”

“我們從尼西爾團手裡搶回瞭凱雷。”埃瑟怒氣沖沖地說。

“能跟我們媲美的人,”瑞夫嘶聲道,“也不多!”

“他們沒說錯,霍斯珀恩。”吉賽爾赫拍瞭拍胸口,“耗子幫不比任何團夥遜色,哪怕是瓦爾迪茲的匪幫。你說膽大包天的紳士?我來向你介紹幾位膽大包天的女士吧。就是坐在這兒的三位——伊思克菈、米希爾和法爾嘉。她們在光天化日之下騎馬經過小鎮杜魯格,發現瓦恩哈根傢族的人馬正坐在酒館裡。於是,她們駕馬從酒館穿瞭過去!徑直穿瞭過去!前門進,後門出。瓦恩哈根傢那些人拿著碎掉的酒杯,身上濺滿啤酒,嘴巴張得老大。你敢說這還不算膽大包天?”

“他沒說不算,”米希爾露出不懷好意的微笑,“也不會這麼說。因為他知道耗子幫的厲害。他的公會也知道。”

阿瑪維拉大師刺完瞭文身,希瑞一臉威嚴地謝過他,穿好褲子,坐到其他人所在的桌邊。她註意到霍斯珀恩帶有品評意味——甚至些許諷刺——的古怪目光,不由哼瞭一聲,狠狠地反瞪他一眼,然後招搖地靠上米希爾的肩膀。她已經習慣用這種方式回擊其他男人的熱情和關註瞭。但對霍斯珀恩而言,她這麼做其實毫無必要,因為在冒牌商人的眼神裡,沒有半點情色的味道。

在希瑞看來,霍斯珀恩是個謎一樣的人物。在此之前,她隻見過他一次,對他其餘方面的瞭解則大多來自米希爾。據說吉賽爾赫與霍斯珀恩相識已久,關系也很鐵,他們之間有一套不為人知的暗語、暗號和會面場所。秘密會面時,霍斯珀恩會提供信息,然後耗子們便騎馬前往指定的地點,攔截指定的信使或商人,有時也會刺殺指定的目標。另外,他們還會提前定好安全標志——擁有同樣標志的人,耗子幫不得騷擾。

一開始,希瑞聽到這些很吃驚,甚至還有些失望——她本來很崇敬吉賽爾赫,也把耗子幫看作自由和獨立的榜樣。她喜歡他們的自由精神,喜歡他們對所有人和事的輕蔑態度。可突然有一天,連他們也要聽人指揮瞭,就像接到雇主命令去揍人的打手。他們不但要執行任務,還得低下頭,洗耳恭聽。

因為孤掌難鳴唄,希瑞私下抱怨時,米希爾聳聳肩,如此答道。霍斯珀恩是會給我們下達命令,但也會給我們通風報信。多虧有他,我們才能活到今天。就算自由和輕蔑也得有個限度吧?無論什麼人,歸根結底都是他人的工具。

這就是人生啊,小獵鷹。

希瑞既沮喪又驚訝,但很快克服瞭這種情緒。她學到瞭教訓,同時也學到另一件事:永遠不要期望過高。期望越高,失望的痛苦便會越大。

“親愛的耗子們,”霍斯珀恩的聲音打斷瞭希瑞的思緒,“我有個解決問題的良方。它能解決所有問題——尼西爾團、男爵、總督,甚至邦納特。是的,沒錯。雖然你們脖子上的絞索已越收越緊,可我有個法子能保住你們的小命。”

伊思克菈吐瞭口唾沫。瑞夫大笑起來。但吉賽爾赫打個手勢命令他們安靜,又示意霍斯珀恩繼續。

“我要說的是,”停頓片刻後,冒牌商人說道,“再過幾天,皇帝會頒佈特赦令。就算你已被定瞭罪,哈,就算你已經站上瞭絞刑架,隻要懺悔罪行,統統可以得到赦免。這其中當然也包括你們。”

“放屁!”凱雷大叫起來。因為剛剛聞瞭一撮麻藥粉,他的眼睛淚汪汪的。“這是尼弗迦德人的陰謀詭計!我們見得多瞭,怎麼可能上這種當?”

“閉嘴!”吉賽爾赫喝止瞭他,“激動什麼,凱雷?我們都很清楚霍斯珀恩的為人。他從不信口開河,更不會講些沒用的廢話。他向來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又為什麼要說。我敢肯定,他知道尼弗迦德人的寬容之心從何而來,我也相信他馬上就會告訴我們。”

“因為恩希爾皇帝要娶老婆瞭。”霍斯珀恩平靜地說,“尼弗迦德很快將迎來一位皇後,所以才會有這次特赦。皇帝很幸福,也希望整個帝國能分享他的幸福。”

“皇帝幸不幸福關我屁事?”米希爾不耐煩地說,“什麼狗屁特赦,我才不想占這鬼便宜呢。尼弗迦德人的慈悲?怎麼聞都有股木頭刨花的味道,他們肯定已經削尖瞭木樁。我沒說錯吧?哈哈!”

“我覺得這不像陰謀詭計。”霍斯珀恩聳聳肩,“這事跟政治有關,而且牽連甚廣——比你們耗子幫、比所有匪幫全加起來還要廣。這可是大事件。”

“說清楚點?”吉賽爾赫皺起眉頭,“我沒聽懂。”

“恩希爾皇帝大婚完全是政治聯姻。借助這次婚姻,他可以達成某些政治目標。皇帝要利用結婚打造一個聯盟,好讓他的帝國更加穩固,結束邊境沖突,最終換來和平。話說回來,你們知道他要娶誰嗎?是辛特拉的王位繼承人希瑞菈!”

“騙子!”希瑞大喊道,“你這騙子!”

“法爾嘉小姐幹嗎說我是騙子?”霍斯珀恩轉頭看向她,“難道她的消息比我更靈通?”

“廢話!”

“安靜,法爾嘉。”吉賽爾赫皺起眉頭,“剛才人傢拿針戳你大腿,你都一聲沒吭,現在叫什麼叫?霍斯珀恩,辛特拉是個啥?希瑞菈又是什麼人?這場婚姻為什麼這麼重要?”

“辛特拉是北方一個小國傢。”瑞夫吸瞭吸手指上的麻藥粉,“為瞭爭奪它,帝國跟當地的統治者打瞭三四年的拉鋸戰。”

“沒錯。”霍斯珀恩確認道,“帝國軍征服瞭辛特拉,還跨過瞭雅拉河,但很快就被迫撤軍瞭。”

“因為他們在索登山遭到慘敗。”希瑞怒氣沖沖地說,“他們落荒而逃,連內褲都跑丟瞭!”

“法爾嘉小姐很瞭解政局嘛。令人欽佩,以你這樣的年紀,真是令人欽佩。我能問問法爾嘉小姐在哪兒上的學嗎?”

“不能!”

“你夠瞭!”吉賽爾赫吼道,“霍斯珀恩,說說這個辛特拉。還有特赦。”

“恩希爾皇帝,”冒牌商人說,“決定讓辛特拉成為藤屬國。”

“什麼國?”

“藤屬國。沒有高大堅實的樹幹,蔓藤就無法生長。樹幹當然是指尼弗迦德嘍。之前也有過先例嘛,比如麥提那、梅契特、陶森特……當地的王族依然在統治那些地方,當然瞭,隻是做做樣子。”

“這個也叫‘傀儡政權’。”瑞夫得意地說,“我聽人傢說過。”

“但辛特拉的問題在於,那兒的王室已經滅亡瞭……”

“滅亡?”希瑞的眼睛像要迸出綠色的火星,“那是因為尼弗迦德人害死瞭卡蘭瑟王後!簡直是謀殺!”

由於希瑞一再插嘴,吉賽爾赫猛地站起,但馬上被霍斯珀恩按瞭回去。

“我承認,”冒牌商人說道,“法爾嘉小姐的學識再度令我驚嘆。卡蘭瑟王後的確是在戰爭期間死掉的。據說她的外孫女希瑞菈——王室最後的血脈——也死瞭。所以恩希爾沒辦法打造一個‘傀儡政權’——就像瑞夫先生剛剛睿智地指出的。而現在,希瑞菈突然神秘現身瞭,說明她的死訊純屬編造。”

“所有傳聞都這樣。”伊思克菈靠著吉賽爾赫的肩膀,不屑地哼瞭一聲。

“確實。”霍斯珀恩點點頭,“不可否認,這事聽起來有點像童話故事。據說有個壞女巫把希瑞菈關進瞭北方的一座魔法高塔,可她——我是說希瑞菈,不是那個壞女巫——成功逃瞭出來,還跑到帝國尋求庇護。”

“愚蠢!可笑!純屬他媽的放屁!”希瑞破口大罵,伸出顫抖的雙手夠向那罐麻藥粉。

“也許吧。”霍斯珀恩緩緩續道,“但恩希爾皇帝聲稱自己對她一見鐘情,現在更打算娶她為妻。”

“小獵鷹說得對,”米希爾斬釘截鐵地說,又用拳頭敲瞭敲桌子以示強調,“簡直是他媽放屁!我不會假裝自己全聽懂瞭,但有件事我敢肯定:尼弗迦德人根本沒安好心,相信他們的仁慈,那才叫愚蠢透頂。”

“沒錯。”瑞夫贊同道,“皇帝結不結婚根本與我們無關。那個什麼鳥皇帝,不管他娶瞭誰,迎接我們的新娘都隻有一樣——麻繩編成的絞索!”

“這一切跟你們的腦袋無關,親愛的耗子們。”霍斯珀恩提醒他們,“我說瞭,它關系到政治。在帝國北部邊境,叛變、暴亂和動蕩持續不休,尤其是在辛特拉及其周邊地區。如果皇帝娶瞭辛特拉的繼承人,那兒的局勢就會平定。等到正式的特赦令頒佈下來,叛軍也會離開盤踞的群山,不再滋擾帝國並制造麻煩。而辛特拉的公主成為帝國的皇後,甚至有助於招安叛軍,讓他們轉而加入帝國軍隊。你們也知道,北方的雅拉河對岸還在打仗,士兵自然多多益善。”

“啊哈!”凱雷皺起眉頭,“這下我懂瞭!這特赦真是妙極瞭!你隻有兩個選擇——削尖的木樁,或者帝國的軍服。要麼被木樁刺進屁眼,要麼把軍服穿到身上,然後沖上戰場,為瞭帝國的光榮送命!”

“上戰場,”霍斯珀恩緩緩地說,“是啊,有些人是會上戰場,就像歌裡唱的那樣。但不是所有人都必須參戰,親愛的耗子們。你們也可以——當然,是在滿足特赦條件的情況下——選擇另一種……身份。”

“什麼身份?”

“我明白他的意思。”在吉賽爾赫剛剛刮過胡子、顯得黝黑發青的臉龐上,他的牙齒閃過一道光,“夥計們,商人公會願意收養我們。他們會把我們抱在懷裡,保護我們,就像親愛的老媽媽。”

“是親愛的老鴇子吧。”伊思克菈嘟囔道。霍斯珀恩假裝沒聽見。

“說得對,吉賽爾赫。”他冷冷地說,“公會可以雇傭你們,讓你們改頭換面,並給你們提供庇護。以正式且合法的方式。”

凱雷正想開口,米希爾似乎也有話說,但吉賽爾赫使個眼色,讓他倆立刻閉上瞭嘴巴。

“加入公會嘛……”耗子幫首領語氣冰冷,“我們感謝你的提議,也會好好考慮。但我們得先商量一下。你現在的打算是?”

霍斯珀恩站起身。“我打算離開。”

“現在就走?不留下過夜?”

“我會找個村子過夜。我覺得你這驛站不安全。等到明天,我會直接趕往麥提那的邊境,然後經主幹道去弗吉漢姆,在那兒待到秋分日,也許更久。之所以待那麼久,因為我要等人——等那些考慮成熟、願意在特赦後接受我庇護之人。臨別之前,我再好心提醒你們一句:考慮時間別拖得太久。因為邦納特也知道特赦的事,他同樣也在搶時間。”

“你不停地拿邦納特嚇唬我們,”吉賽爾赫緩緩說道,站起身來,“好像那雜種已經堵到瞭大門口……我敢肯定,他還不知道要翻過幾座山和幾道谷……”

“……他已經到瞭妒火村,”霍斯珀恩平靜地打斷他,“離這兒大概三十裡。他住的小旅店叫‘奇美拉之首’。要是你們事先沒在維爾達河故佈疑陣,恐怕昨天就已經撞上他瞭。不過這些雞毛蒜皮的小事,你們肯定不會介意。祝你好運,吉賽爾赫。保重吧,耗子們。至於阿瑪維拉大師嘛,我現在要去麥提那,想找個伴兒一起走……你怎麼說,大師?你也樂意?我就知道,快收拾好你的東西。耗子們,請為大師的作品付賬吧。”

*******

驛站裡洋溢著煎洋蔥和酸土豆湯的香味,下廚的是驛站長的老婆——耗子們暫時把她從食品儲藏室裡放瞭出來。桌上的蠟燭嗞嗞作響,火苗搖曳不止。耗子幫成員俯身湊到桌前,被燭火烤熱的腦袋幾乎貼到一起。

“他在妒火村,”吉賽爾赫聲音很輕,“在‘奇美拉之首’旅店。離這兒連一天的路都不到。你們怎麼想?”

“跟你一樣。”凱雷惡狠狠地說,“我們騎馬過去,宰瞭那個狗娘養的。”

“給瓦爾迪茲報仇。”瑞夫說,“給‘毒蘑菇’報仇。”

“這一來,霍斯珀恩他們也不會覺得我們技不如人瞭。”伊思克菈嘶聲道,“讓他們瞧瞧我們是怎麼對付邦納特的——那個怪物,那條吃人不吐骨頭的餓狼。我們要把他的腦袋釘到門上,讓那傢旅店名副其實。他們會看到邦納特也是肉體凡胎,跟其他人一樣,他也會死,也有威風不起來的時候。那時他們就會明白,從科拉茲到佩雷拉特,誰才是最厲害的匪幫。”

“集市上會唱響關於我們的歌謠。”凱雷熱切地說,“哈,還有城堡和宮殿裡!”

“我們去吧。”埃瑟用拳頭敲著桌子,“去宰瞭那個狗雜種!”

“然後,”吉賽爾赫思忖道,“我們是該考慮一下特赦……還有公會的事瞭……怎麼瞭,凱雷?你撇什麼嘴?吃到蟲子瞭?我們身後有不少追兵,而且馬上就要入冬瞭。這就是我的計劃,耗子們:湊到壁爐旁過個暖和的冬天。特赦能保我們度過寒冬,還能讓我們喝到熱啤酒。特赦期間,我們先老老實實待著……等到春天……等青草從積雪下探出頭……”

耗子們不約而同地笑瞭,笑聲很輕且不懷好意。他們的眼睛亮瞭起來,真的就像一群老鼠。他們仿佛正站在夜色下的暗巷裡,面對身負重傷、無力抵抗的男人。

“幹杯!”吉賽爾赫說,“敬給行將入土的邦納特!喝完這碗湯,我們就上床好好睡一覺。明天一早出發。”

“是啊,”伊思克菈哼瞭一聲,“看看米希爾和法爾嘉。一個鐘頭前她倆就上床瞭。”

桌子那頭依稀傳來惡毒的輕笑。驛站長的老婆站在鍋邊,瑟瑟發抖。

*******

希瑞抬起頭,看著將滅的提燈沉默良久。燈油已快燃盡。

“我像個蟊賊一樣,偷偷溜出瞭驛站。”她繼續講述,“當時天還沒亮,周圍一團漆黑……我本想誰都不驚動的,但我起床時,肯定碰醒瞭米希爾。我在谷倉給馬上鞍,她走瞭過來,臉上沒有一絲驚訝的表情。她甚至沒打算阻止我……天就快亮瞭……”

“現在天也快亮瞭。”維索戈塔打瞭個呵欠,“該睡瞭,希瑞。明天再繼續說吧。”

“也許你說得對。”女孩也打個呵欠,站起身,伸瞭個大大的懶腰,“我都快睜不開眼瞭。但照這個速度,隱士先生,恐怕我永遠也沒法講完。已經幾個晚上瞭?至少……十個?要講完整個故事,恐怕得花上一千零一夜。”

“我們有時間,希瑞。我們有的是時間。”

*******

“小獵鷹,你到底想逃避誰呢?我,還是你自己?”

“我已經受夠逃避瞭。現在我隻想抓住一些東西,所以我必須回去……回到一切開始的地方。我必須去。希望你理解,米希爾。”

“所以……所以今天你才對我這麼好?這些天來的頭一次……也是分別前的最後一次?然後徹底忘記我們?”

“我永遠不會忘記你,米希爾。”

“你會的。”

“我不會。我向你保證。這也不是最後一次。我會找到你。我會回來接你……駕著六匹馬拉的金馬車,帶上大批隨從。等著我。我很快會擁有……權力。巨大的權力。我一定會改變你的命運……等著我。你會看到我能做成什麼,看到我能改變什麼。”

“那你需要很大的權力。”米希爾嘆瞭口氣,“還有強大的魔法……”

“這也是有可能的。”希瑞舔瞭舔嘴唇,“別說魔法……隻要我能成功,我失去的一切都能找回來……它們將重新屬於我。我向你保證,等我們再次見面,你一定會大吃一驚。”

短發的米希爾轉過頭,看著天邊的粉藍兩色條紋。東方已經現出曙光。

“是啊。”她輕聲說,“如果我們還能再見,我會非常吃驚的。如果我還能見到你的話。快走吧,別再磨磨蹭蹭瞭。”

“等著我。”希瑞吸瞭吸鼻子,“千萬別死瞭。好好考慮一下霍斯珀恩提到的特赦。就算吉賽爾赫他們不答應……你也應該接受,米希爾。隻有這樣你才能活下去。我會回來找你的。我發誓。”

“吻我。”

天色破曉。光輝中帶著一點寒意。

“我愛你,米希爾。”

“我也愛你,小獵鷹。趕緊走吧。”

*******

“當然瞭,她不相信我。她以為我害怕瞭,以為我是要跑去乞求霍斯珀恩,求他在大赦之後保住我們的性命。當我聽到霍斯珀恩提到辛特拉,提到我的外祖母卡蘭瑟,我心裡有多痛,她永遠都不會明白。他還說那個冒牌希瑞菈會嫁給尼弗迦德的皇帝。就是那個皇帝害死瞭我的外祖母,還派瞭個戴羽翼盔的黑騎士追殺我。我跟你提過他,還記得嗎?在仙尼德島,他伸手抓我,但我砍傷瞭他,留下他自生自滅!我明明可以殺死他的……但不知為什麼,我下不瞭手……我可真蠢!唉,不過算瞭,也許他在仙尼德島流血太多死掉瞭……你幹嗎這麼看著我?”

“請繼續說。告訴我,為瞭找回本應屬於你的一切,你是怎麼騎馬追上霍斯珀恩的?”

“你用不著說話帶刺,也用不著這麼酸。是啊,我知道我當時很蠢。現在我明白瞭。放到從前……在凱爾·莫罕和梅裡泰莉神殿時,我也比當時聰明得多。我知道自己沒法回到過去。我知道自己不再是辛特拉的公主,而是完全不同的另一個人。我知道自己喪失瞭繼承權,失去瞭一切,而我必須牢記這個事實。有人用冷靜而巧妙的方式向我解釋過這些,我聽進去瞭,並以同樣冷靜的心態接受瞭。可突然間,這些東西又回來瞭。先是那個卡薩德伊男爵的女兒,那個賤貨居然在我面前炫耀……本來我已經不在乎什麼頭銜瞭,可我就是壓不住火。我擺出不可一世的架勢,沖她大聲尖叫,因為我的頭銜可比她大得多,出身也比她更尊貴。從那時起,我對這事一直耿耿於懷。我能感覺到憤怒在心頭滋長。維索戈塔,我這麼說,你能明白嗎?”

“我能。”

“霍斯珀恩的故事是壓垮我的最後一根稻草。我已經氣到冒煙瞭……他們先前總跟我提什麼宿命……但就因為一場再簡單不過的騙局,享受宿命的成瞭另一個人。有人冒充我,冒充成辛特拉的希瑞,她就可以為所欲為,可以奢華無度……不,我的腦子已經一片空白瞭……我猛然意識到我吃不飽,穿不暖,被迫露宿荒郊野外,隻能用冰冷的溪水清洗下身……我!我本來擁有純金的浴缸!擁有薰衣草和玫瑰味道的洗澡水!擁有溫熱的毛巾!幹凈的床!維索戈塔,我這麼說,你能明白嗎?”

“我能。”

“猛然間,我已準備好前往最近的行省、最近的要塞,去找那些讓我又恨又怕的尼弗迦德黑甲士兵……我想對他們說:‘嘿,你們這群尼弗迦德蠢貨,我才是希瑞,我才沒被你們的傻皇帝搶走當老婆!他們隻找到一個臭不要臉的冒牌貨,而你們的皇帝就是個白癡,他還被蒙在鼓裡呢!’如果有機會,恐怕我已經這麼做瞭,不帶絲毫猶豫。維索戈塔,我這麼說,你能明白嗎?”

“我能。”

“萬幸的是,我冷靜下來瞭。”

“確實是萬幸。”隱士嚴肅地點點頭,“皇帝的婚姻跟其他國傢事務一樣,都是政治派系爭鬥的結果。如果你真的現身,某些勢力會迅速做出反應。出於穩妥考慮,他們會在你背後捅刀子,或者給你下毒。”

“我知道。這些道理我都懂。暴露身份等於找死。當然,我也有可能說服他們,但我不抱期望。”

隨後一段時間,二人在沉默中處理毛皮。過去幾天的收獲好得出奇:陷阱和捕魚籠抓到不少麝鼠和河鼠,另外還有兩隻水獺和一隻河貍。他們有好多活兒要幹。

“你追上霍斯珀恩瞭?”維索戈塔終於開口。

“追上瞭。”希瑞用袖子擦擦額頭,“很快就追上瞭,因為他走得不緊不慢。看到我時,他一點都沒驚訝!”

*******

“法爾嘉小姐!”霍斯珀恩挽住韁繩,讓黑母馬踩著碎步轉過身,“真是個驚喜!不過說實話,喜還是要大於驚。我就猜到您會來,這點我得承認。我知道您一定會做出決定——明智的決定。在您那雙美麗而迷人的大眼睛裡,我能看到智慧的閃光。”

希瑞策馬上前,近到二人的馬鐙幾乎碰到一起。她清瞭清嗓子,身子前傾,朝路上的沙子吐瞭口唾沫。她早就學會瞭用這種方式吐口水——看上去既惡心,又能冷卻男人的熱情。

“我猜,”霍斯珀恩似笑非笑,“您打算好好利用這次特赦?”

“那你可猜錯瞭。”

“既然如此,我為何有幸再睹芳容?”

“需要理由嗎?”希瑞嘶聲道,“在驛站,你說你永遠歡迎旅伴。”

“是這樣沒錯。”霍斯珀恩笑得更歡瞭,“但如果我猜錯瞭,隻怕我們就不會一同上路瞭。如您所見,我們正站在十字路口。十字路口,四個方向,您必須做出正確的選擇……就像那個著名的童話故事。如果往東,你將一去不返……往西,你也將一去不回……往北……唔唔……從這兒往北,等待您的便是特赦……”

“換個地方宣傳你的特赦吧。”

“謹遵小姐的教誨。容我問一句,您的目的地究竟是哪兒呢?在這十字路口,您將去往何方?‘文身聖手’阿瑪維拉大師駕著騾子,去瞭西邊的法諾鎮。東部的大道通往妒火村,但我由衷地建議您別走這條路……”

“雅拉河。”希瑞緩緩地說,“你在驛站提起的雅拉河……是尼弗迦德人對雅魯加河的叫法,對吧?”

“如此博學的年輕小姐,”對方身子前傾,註視著她的雙眼,“會不知道這個?”

“別人禮貌地提問,你就不能給出像樣的回答嗎?”

“隻是開個小玩笑嘛,您又何必生氣?沒錯,是同一條河。在精靈語和尼弗迦德語裡,它叫‘雅拉’,北方人則叫‘雅魯加’。”

“那條河的河口,”希瑞續道,“在辛特拉?”

“是的,我的小姐。辛特拉。”

“辛特拉離這兒有多遠?多少裡路?”

“很遠。還要看您用的是哪個國傢的‘裡’。幾乎每個國傢都有自己的度量單位,很容易搞混,所以旅行商人會用天數估算距離。從這兒騎馬去辛特拉,大概要二十五到三十天。”

“怎麼走?一直往北嗎?”

“法爾嘉小姐似乎對辛特拉很感興趣。為什麼呢?”

“我要坐上那兒的王位。”

“好吧,好吧。”霍斯珀恩自衛似的抬起手,“既然事態復雜,我也就不多問瞭。問題是,如果你要去辛特拉,最輕松的路線不是一路往北,因為沿途的荒郊野嶺和泥沼湖灘隻能拖慢你的速度。你應該先去弗吉漢姆,然後轉道西北邊的麥提那城,也就是麥提那王國的首都。再穿過馬格·迪耶拉平原,沿商道到紐倫斯城。接著你要選擇紐倫斯北面的大路,一直走到耶雷納河谷。到瞭那兒就簡單瞭,你隻要跟上從不間斷的軍隊和運輸隊,最後便會來到那賽爾旁邊的瑪那達山谷。越過‘瑪那達階梯’,也就是通往北方的山道,就能抵達辛特拉瞭。”

“唔……”希瑞盯著霧蒙蒙的地平線,那邊依稀能看到山嶺的黑色輪廓,“先到弗吉漢姆,再往西北方走……然後……走多遠來著?”

“您知道嗎,小姐?”霍斯珀恩露出溫和的笑,“我正在前往弗吉漢姆的路上,然後會去麥提那,還會穿過群山間的商道。如果有位小姐願意與我同行,那她絕不會迷路。特不特赦先不說瞭,單是與一位年輕漂亮的小姐一同上路,也會讓我心情愉快。”

希瑞向他投去最冰冷的眼神。霍斯珀恩回以惡作劇般的微笑。“您覺得呢?”

“那就走吧。”

“非常好,法爾嘉小姐。明智的決定。正如我所說,小姐的睿智更勝她的美貌。”

“能不能別再叫我‘小姐’瞭,霍斯珀恩?從你嘴裡說出來,簡直像在侮辱我。而我不會輕饒侮辱我的人。”

“謹遵您的教誨。”

*******

黎明的晴朗沒能維持下去,接下來的一整天灰暗而潮濕。垂向道路的樹枝上,鮮艷的秋葉在濃霧中顯得黯淡無光。視野之間,棕色、紅色和黃色的葉片數以千計。濕潤的空氣中彌漫著樹皮和真菌的味道。

二人駕馬踩著厚厚的落葉前進。霍斯珀恩不時驅使他的黑母馬小跑或疾馳兩步。希瑞嫉妒地看著他。

“它有名字嗎?”

“沒有。”霍斯珀恩笑瞭笑,露出一口白牙,“我這人比較實際,對待坐騎也是如此。坐騎必須經常更換,所以我覺得,除非是開馴馬場,不然給馬取名字實在沒必要。您不這麼覺得嗎?叫哥德漢斯的馬,叫貝羅的狗,叫莫勒的貓……太誇張瞭!”

希瑞不喜歡他看自己的眼神,不喜歡他意味深長的微笑,更不喜歡他提問或回答時略帶嘲諷的語氣。對此,她采取瞭一種簡單的策略:盡量保持沉默,隻給出最簡短的回應,通常是令人不快的單音節詞語。但她的對策不是每次都能生效,尤其是對方提到特赦時。當她再一次——而且是相當露骨地——表示不滿時,霍斯珀恩竟意外地改瞭口風。他突然聲稱:其實耗子幫並不需要特赦,因為他們不符合特赦的條件。他說特赦應該適用於罪犯,而不是受害者。

希瑞放聲大笑。“霍斯珀恩,你自己才是受害者吧?”

“我是認真的。”他向她保證說,“我不是想逗你發笑,而是要告訴你,萬一你落網被捕,可以用這招保住性命。當然瞭,對方不能是卡薩德伊男爵。瓦恩哈根傢族也不可能對你手下留情——走運的話,他們會用私刑解決你,讓你死得痛快點兒。但如果你落到總督手裡,在嚴格卻公正的帝國法庭受審……那我建議你試試如下的辯護手段:聲淚俱下,宣稱自己隻是動蕩局勢的無辜受害者。”

“誰會相信呢?”

“誰都會。”霍斯珀恩在馬鞍上探過身,看著她的雙眼,“因為這是事實。你是無辜的受害者法爾嘉,還不到十六歲,根據帝國法律,你尚未成年。你加入耗子幫純屬意外。女盜匪米希爾看上瞭你,這又不是你的錯,人人都知道她的性取向不正常。米希爾強迫你服從她。她占有瞭你,還強行……”

“行瞭,我必須打斷你瞭。”希瑞被自己冷靜的語氣嚇瞭一跳,“我終於看清你的真面目瞭,霍斯珀恩。你這種人我見得多瞭。”

“是嗎?”

“你們這些好鬥的老公雞,”她的語氣依然平靜,“一想到我和米希爾,雞冠子都豎起來瞭。你們這些愚蠢的雄性生物,滿腦子隻想治好我們‘不正常’的怪病,把我們帶回‘正途’。但你知道最惡心也最不正常的是什麼嗎?就是你們的想法本身!”

霍斯珀恩沉默地看著她,纖薄的嘴唇上掛著令人費解的微笑。

“我的想法,親愛的法爾嘉,”過瞭一會兒,他說,“也許沒那麼得體,沒那麼漂亮,沒那麼……呸,反正算不上純潔就是瞭。不過,看在諸神的分上,我的想法很符合天性。我的天性。如果你覺得,我對你的好感是出於某種……扭曲的好奇心,那你簡直是在侮辱我。哈,如果你故意忽視,或是沒察覺到自己攝人心魄的美麗——能讓所有男人拜倒在裙下的美麗——那你也是在侮辱你自己。你那充滿魔力的眼神……”

“聽著,霍斯珀恩,”她打斷道,“你是不是以為再甜言蜜語幾句,我就會跟你上床?”

“真是敏銳。”他攤開雙手,“我都詞窮瞭。”

“那就讓我幫幫你吧,”她催馬緊走幾步,扭頭看著他,“因為我想說的話可多瞭。你喜歡我,我很榮幸。要是換個情形,再把你換成別人……哈!天知道我會不會答應他。可是你,霍斯珀恩先生,卻對我毫無吸引力。你身上沒有一丁點讓我喜歡的地方。恰恰相反,你的一切都讓我討厭。你也必須承認,在這種前提下,上床才是違反天性的行為。”

霍斯珀恩大笑幾聲,驅馬上前。他的黑母馬昂首闊步,揚起優雅的頭顱。希瑞在馬鞍上扭動幾下身子,拼命壓下突然湧起的沖動——這奇怪而陌生的感覺正在她的下腹翻湧,還流竄到身體各處,讓被衣料摩擦的皮膚刺癢難耐。我說的是實話,希瑞心想。見鬼,我又不喜歡他。我隻喜歡他那匹馬,那匹黑母馬。不是他,是他的馬……真他媽該死!不,不,不!就算不考慮米希爾的感受,隻因為看到黑母馬走路的樣子,我就興奮個不停,就向他屈服,那我真不如死瞭算瞭。

霍斯珀恩策馬來到她身邊,凝視著她的雙眼,臉上帶著詭異的微笑。他猛地拉住韁繩,讓黑母馬跺瞭跺腳,朝一邊轉過身子。他知道,希瑞心想,這老雜種知道我在想什麼。

見鬼。我隻是好奇而已!

“松針,”霍斯珀恩溫柔地說著,靠近過來,伸出一隻手,“鉤到你頭發上瞭。如果你允許的話,我可以幫你摘下來。我得補充一句,這並非源於不正常的欲望,隻是出於對女性的尊重。”

他的觸碰令她愉快,而這一反應並不讓她吃驚。距做出決定的時刻還早得很,但出於安全方面的考慮,她開始計算自己的經期。葉妮芙教過她:事先就該做好冷靜的打算,不然真等到幹柴遇上烈火,腦子一熱就什麼都不在乎瞭,還會自然而然地忽視可能發生的後果。

霍斯珀恩看著她的眼睛,露出微笑,好像知道自己已占據瞭主動。要是他沒這麼老該多好,希瑞暗自嘆瞭口氣,他肯定年過三十瞭。

“碧璽。”霍斯珀恩溫柔地碰瞭碰她的耳朵和耳環,“很漂亮,但隻是碧璽而已。我會送你一副翡翠耳環。耀眼的綠色寶石更能映襯你的美貌,還有眼睛的顏色。”

“你聽著,霍斯珀恩。”她大膽地看著他,一字一句地說,“不管有沒有發生什麼,我都會要求你先把耳環交上來。因為你這人太實際瞭,不單單是對坐騎。激情一夜過後,你肯定懶得記住我的名字。叫貝羅的狗,叫莫勒的貓,那個女孩叫啥來著?瑪麗?哎呀,簡直‘太誇張瞭’!”

“太對瞭。”他擠出一個微笑,“您果然連最熱切的欲望都能冷卻,我的冰雪女王。”

“誰叫我有個好老師?”

*******

霧氣消散瞭少許,但仍模糊不清,讓人昏昏欲睡。但他們的睡意很快被叫喊和馬蹄聲打斷。一群騎手鉆出他們剛剛經過的橡木林。

二人的反應如此迅速又如此一致,就像一起演練瞭好幾周。他們勒住韁繩,調轉馬頭,身子貼近馬鬃,立刻縱馬疾馳,大聲呼喊,腿夾馬肚,催趕坐騎快跑。數根羽箭從他們頭頂掠過,呼喊聲、馬蹄聲和金屬碰撞聲也席卷而來。

“進森林!”霍斯珀恩喊道,“離開道路,進森林!進林子裡去!”

他們突然轉向,但速度不減。希瑞伏低身子,緊緊貼著馬頸,因為抽打她的樹枝隨時可能將她掃落馬下。她看到一支弩箭擊中旁邊的赤楊樹,立時木屑飛濺。她尖叫著催馬加速,唯恐另一支箭釘進她的脊背。霍斯珀恩緊跟在她身旁,突然發出一聲古怪的呻吟。

他們在一條樹溝旁勒住馬,然後以更危險的速度沖下山坡,奔入一片刺木叢生的矮林。就在這時,霍斯珀恩滑下馬鞍,摔進瞭灌木叢。黑母馬嘶鳴一聲,人立而起,甩動尾巴繼續往前飛奔。希瑞沒有絲毫猶豫,跳下馬背,給瞭馬屁股一巴掌,她的馬立刻朝黑母馬追去。希瑞扶起霍斯珀恩,兩人一起鉆進灌木叢深處。穿過一叢赤楊時,他倆腳下一絆,順著山坡滾瞭下去,直到覆蓋著高大蕨類的谷底才算停下。青苔和蘑菇減緩瞭二人墜落的速度。

坡頂上傳來馬蹄聲。幸運的是,追兵在林間飛馳,隻顧追逐兩匹驚馬,沒人註意到跌落谷底的二人。

“他們是誰?”希瑞低聲問道。她扭動身子,從霍斯珀恩身下鉆出,抬手扒拉掉纏在頭發間的蘑菇。“總督的手下?還是瓦恩哈根傢族?”

“普通的強盜……”霍斯珀恩吐出幾片樹葉,“一群無賴……”

“那就告訴他們特赦的事。”她嘴裡咬到瞭沙子,“向他們保證……”

“安靜。他們會聽到的。”

“嗬!嗬!這——邊——!”聲音從坡頂傳來,“從左邊繞過去!左——邊——!”

“霍斯珀恩?”

“怎麼?”

“你背上有血。”

“我知道。”他冷冷地回答,從襯衣前擺上撕下一塊佈,背對著她,“把這個塞到我襯衫下面。靠近左肩胛骨的位置……”

“你哪兒被射中瞭?我沒看到箭桿……”

“是彈丸弩……專門發射鐵彈丸,多半還有碎鐵釘。別碰。傷口離脊椎骨很近……”

“見鬼。我該做什麼?”

“保持安靜。他們回來瞭。”

馬蹄聲一陣陣傳來。有人吹瞭聲口哨,還有人大喊一聲,下命令掉頭。希瑞豎起耳朵。

“他們走瞭。”她低聲道,“他們放棄瞭。說明他們沒抓到馬。”

“那就好。”

“我們也沒法抓住它們瞭。你能走路嗎?”

“沒這個必要瞭。”他笑瞭笑,露出手腕上一隻看上去頗為廉價的護腕,“這東西是跟黑母馬一起買的。它有魔力,那匹馬從小就認它。像這樣摩擦一下,就可以呼喚它瞭。黑母馬會像聽到聲音一樣跑回來。雖然眼下會花些時間,但它一定會回來的。加上一點點運氣,你的馬興許也能跟回來。”

“如果不走運呢?你打算獨自離開?”

“法爾嘉,”他的聲音變得嚴肅,“我沒法獨自離開。我需要你的幫助。你得幫我坐穩馬鞍,我的腳趾已經沒知覺瞭。我甚至可能失去意識。聽著,這條山溝通向一道有溪流的山谷。沿著小溪去上遊,一直往北走,帶我去一個叫特加莫的鎮子。我們在那兒能找到人取出我背上的鐵彈丸。如果不這樣,就算我不死,也會終身癱瘓。”

“那是最近的村鎮?”

“不,最近的是妒火村,沿山谷往下遊走大概二十裡。但你不能去那兒。”

“為什麼?”

“你絕對不能去。”他露出痛苦的表情,重復道,“不然死的就是你而不是我瞭。去瞭妒火村,你必死無疑。”

“我不明白。”

“你不需要明白。相信我。”

“你跟吉賽爾赫說過……”

“忘瞭吉賽爾赫吧。如果你想活下去,就把他們全忘瞭。”

“為什麼?”

“留在我身邊。我會遵守諾言的,我的冰雪女王。我會給你很多翡翠……掛滿你的全身……”

“說真的,現在可不是說笑的時候。”

“說笑不需要分時候。”

霍斯珀恩突然抱住她,將她的雙肩按在地上,伸手解她襯衫的紐扣。他直接省去瞭前戲,但也做得不緊不慢。

希瑞推開他的手。“現在也不是幹這種事的時候!”她怒氣沖沖地說。

“幹這種事更不需要分時候。對我來說,現在最合適不過瞭。我剛剛說過,我傷到瞭脊椎。明天的麻煩隻能明天再說瞭……你在幹嗎?哦,見鬼……”

這次她推得更加用力。太用力瞭。霍斯珀恩臉色發白,咬住嘴唇,發出痛苦的呻吟。

“對不起。但受傷的人就該老實躺著。”

“要能碰碰你的身子,我就不疼瞭。”

“該死的,快住手!”

“法爾嘉……我傷得這麼厲害,就當可憐可憐我……”

“再不把你的臟手挪開,你會傷得更厲害。放手!”

“安靜……那些強盜會聽到的……你的皮膚就像綢緞……老天啊,你就答應我吧。”

唉,真該死,希瑞心想,我幹嗎這麼看重這種事?其實我也很好奇。我有理由好奇。我的感情與此無關。我可以對他實際點兒,然後毫不猶豫地把他忘掉。

她屈服於他的觸碰,以及隨之而來的愉悅感。她扭過頭去,但立刻覺得表現出羞怯其實很虛偽——她不想被人看作遭到誘惑的天真少女。她直視他的雙眼,但很快改瞭主意,因為這看上去像在挑釁——她也不希望給他留下這個印象。於是她閉上眼睛,摟住他的脖子,幫他解開紐扣,畢竟他的動作既耗時又費力。

手指相互觸碰之後,他倆的嘴唇也貼到一起。她眼看就要忘掉瞭整個世界,霍斯珀恩卻突然不動瞭。有那麼一會兒,她耐心地躺在地上,提醒自己他受瞭傷,也許正在忍受痛楚的折磨。但他花的時間太久瞭,沾在她乳頭上的口水漸漸幹涸。

“喂,霍斯珀恩?你睡著瞭?”

有什麼東西順著她的胸口流過身側。她用手摸瞭摸。是血。

“霍斯珀恩!”她推開他,“霍斯珀恩,你死瞭嗎?”

這問題真傻,她心想。這不明擺著嗎?他死瞭。

*******

“他就這樣死在我的胸前。”希瑞把頭扭向一旁。她那破相的臉上似乎反射著壁爐的火光,也可能是她臉紅瞭,維索戈塔說不清。

“當時我隻有一種感覺,”她補充道,依然沒有對上他的目光,“就是失望。你覺得吃驚嗎?”

“不。一點兒也不。”

“我就知道。我試著如實講出整個經過,不加粉飾,毫無隱瞞,也不歪曲半點事實,尤其是最後這一段。”她吸瞭吸鼻子,用手指抹抹眼睛。

“我用樹枝和石塊把他埋瞭。可能有些隨意,具體我記不清瞭。那時天已經黑瞭,我隻能在原地過夜。那些人還在周圍搜索,我能聽到他們的喊聲,也能確定他們不是普通的強盜,但我不知道他們到底在追誰——是我,還是他。我坐在那裡,躲瞭一個晚上,直到第二天黎明。我就坐在他的墳頭。呼……”

“等到天亮,”過瞭一會兒,她續道,“追兵已蹤影全無,我也能繼續趕路瞭。霍斯珀恩給我的魔法護腕發揮瞭作用。黑母馬回來瞭,現在它屬於我瞭。這是他給我的禮物。你知道嗎?在史凱利格群島有個傳統:女孩的第一個愛人得送她一件珍貴的禮物。雖然他還沒成為我的愛人就死瞭,可這並不重要,不是嗎?”

*******

黑母馬用前蹄刨著地面,嘶鳴一聲,側過身去,像是希望被人欣賞似的。希瑞看著它纖細修長又不乏肌肉的脖頸,看著它小巧而優雅的額頭,看著它高高的肩隆與勻稱的體型,不禁由衷地發出贊嘆。

希瑞小心翼翼地湊近黑馬,露出手上的護腕。母馬噴瞭噴鼻子,壓低耳朵。希瑞牽過韁繩,撫摸它光滑的鼻子。黑馬沒有反抗。

“凱爾比。”希瑞說道,“你烏黑又漂亮,就像海中的水妖一樣不可思議,所以我要叫你凱爾比。我才不在乎誇不誇張呢。”

母馬噴出一聲鼻息,豎起耳朵,晃瞭晃長及腳踝、如絲一般柔滑的尾巴。習慣坐高鞍的希瑞收短馬鐙的束帶,摸瞭摸馬背上那副矮得出奇、又沒有鞍角的木制馬鞍。她把一隻腳踩進馬鐙,抓緊馬兒的鬃毛。“乖一點哦,凱爾比。”

與外表不同的是,馬鞍其實很舒服,而且明顯比常見的騎兵馬鞍輕便得多。

“好瞭,”希瑞拍瞭拍母馬溫熱的脖子,“讓我們瞧瞧你的性子烈不烈。看看你是真正的純種馬,還是普通的雜種馬。先跑個二十裡如何?”

*******

如果有人趁著夜色穿過沼澤,找到這間藏在隱蔽之處、茅草屋頂上爬滿苔蘚的小屋,透過窗扇的縫隙向內窺探,他會看到一個白胡子老頭,正在聆聽一位綠色雙眸、銀灰頭發的年輕女孩講故事。

他會看到壁爐裡的餘燼被重新點亮,好像爐火也在期待女孩接著往下講。

但這是不可能的,這些情景無人得見。因為老維索戈塔的小屋深藏在沼澤的蘆葦叢中,立於終年不散的濃霧之內。這裡,沒人敢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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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座山谷果然有道溪流經過。谷底平坦,很適合騎行,所以凱爾比跑起來就像一陣風。當然瞭,我沒去上遊,而是往下遊走。我還記得那個奇怪的名字——妒火村。我想起瞭霍斯珀恩在驛站對吉賽爾赫說過的話,我知道他為什麼要警告我。有人正埋伏在妒火村,等著耗子幫自投羅網。吉賽爾赫回絕瞭特赦和為公會效命的提議之後,霍斯珀恩就特意提醒他,說那個賞金獵人正住在妒火村的旅店裡。他知道耗子幫一定會上鉤。他知道他們會趕去那個村子並落入陷阱。我必須提前趕到妒火村。我得截住他們,警告他們,說服他們回頭,挽救所有人的性命。至少救下米希爾。”

“我猜,”維索戈塔喃喃道,“你沒能成功。”

“當時,”她用僵硬的語氣說道,“我以為妒火村裡會藏有一支全副武裝的人馬。但我沒想到,所謂的伏兵隻有一個人……”

她頓瞭頓,雙眼凝視著黑暗。

“我更沒想到,那人竟是如此的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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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爾卡曾是個繁榮的小村莊,周圍的景色異常迷人,黃色的稻草與紅色的磚瓦屋頂聚在林木繁茂的深谷中央,森林的色彩隨著季節變換。尤其到瞭秋天,博爾卡的風景足以滿足任何挑剔的眼睛和敏感的心靈。

直到有一天,這裡發生瞭一件事,導致村莊永遠改換瞭名字。事情是這樣的:

一位年輕的精靈農夫,從附近的精靈聚居地來到博爾卡村。他瘋狂地愛上瞭一位磨坊主的女兒,但放蕩的磨坊主之女對精靈的求愛嗤之以鼻,反向鄰居和熟人——甚至是親戚——投懷送抱,於是人們開始嘲笑精靈和他那盲目的愛。這位精靈明顯有別於其他同類,他妒火中燒,最終決定以可怕的方式發泄憤怒,展開復仇。有天晚上,他借著風勢放瞭把火,將博爾卡村燒成瞭白地。

傢園被焚毀,村民失去希望。有些人去瞭別處流浪,另一些人整日借酒澆愁,為重建村莊募集的錢財被挪用、揮霍,村子一派貧苦和悲慘的景象:燒黑的山坡下,你隻能看到一棟棟搖搖欲墜的醜陋棚屋。縱火之前,博爾卡是個橢圓形的小村落,中間還有座小廣場。現如今,寥寥幾棟相對像樣的房屋、店鋪和酒坊組成瞭一條小街。在這條小街的盡頭,村民合力蓋起一間小旅店,起名“奇美拉之首”。店主是個寡婦,是那場火災的幸存者之一。

過去七年間,沒人再用過“博爾卡”這個名字,取而代之的則是“嫉妒的火焰”,或者更直接的“妒火村”。

耗子幫騎馬走在妒火村的小街上。這個早晨冰冷而陰暗,天空佈滿瞭烏雲。

人們紛紛逃回自己的住處,躲進棚屋和土房。有窗的人傢用力關上窗戶;有門的緊緊鎖上房門,再用重物堵住門口;有酒的則喝酒壯膽。耗子幫招搖過市,並肩而行,臉上雖然寫滿瞭冷漠與輕蔑,但瞇縫的雙眼仍警惕地盯著每一扇窗、每一道門和每一個轉角。

“哪怕讓我看到一支箭!”吉賽爾赫大聲警告,讓所有人都能聽見,“讓我聽到一聲弓弦響!接下來就是一場大屠殺!”

“你們的村子將再次燃起烈焰!”伊思克菈用嘹亮的女高音補充,“除瞭土和水,什麼都不會剩下!”

有些村民確實有十字弓,但沒人敢試探耗子幫是不是在嚇唬人。

距“奇美拉之首”還有五六十步的距離,耗子幫下瞭馬。他們站成一排,伴著馬刺、珠寶與裝飾品有節奏的叮當聲,邁步朝小旅店走去。

旅店的門廊前,三個村民正用啤酒緩和宿醉的不適。一見到耗子幫,他們立刻跑得無影無蹤。

“如果他真在這兒,”凱雷嘀咕道,“我們就不該等到現在。我們不該睡覺,應該趁著夜晚直接殺過來,然後……”

“你這蠢貨,”伊思克菈亮出小巧的牙齒,“想讓吟遊詩人歌頌我們的勇氣,你就不能大半夜鬼鬼祟祟地搞偷襲。我們必須讓人看見!早上最理想瞭,因為所有人都沒喝醉。對吧,吉賽爾赫?”

吉賽爾赫沒答話。他撿起一塊石頭,瞄瞭瞄,砸到大門上。“滾出來,邦納特!”

“出來,邦納特!”耗子幫齊聲喊道,“滾出來!”

旅店裡有人在下樓梯,腳步聲緩慢而沉重。一陣寒意滑過米希爾的脊背。

邦納特出現在門口。

耗子幫本能地後退一步,靴跟踩進泥土,手掌伸向瞭武器。賞金獵人把劍夾在腋下,空出雙手,一隻手拿個剝瞭殼的雞蛋,另一隻手拿塊面包。

他緩緩走向欄桿,居高臨下地看著他們。他個子很高,又站在門廊上,因此顯得異常高大,簡直像個巨人——隻是身材瘦得像個食屍鬼。

他凝視著他們,潮濕的雙眼輪流掃過每一個人。他咬瞭口雞蛋,又咬瞭口面包。

“法爾嘉在哪兒?”他含糊不清地問道。一小塊蛋黃從他嘴角掉到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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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跑啊,凱爾比!跑啊,美人兒!能跑多快跑多快!”

黑母馬發出響亮的嘶鳴,俯下腦袋,不要命似的撒腿狂奔。希瑞身後沙土飛揚,馬蹄卻像完全沒沾到地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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邦納特伸瞭個懶腰,抻得皮革外套嘎吱作響。他緩緩戴上一副麋皮手套,又仔細調整瞭一下手套的位置。“哦,怎麼著?”賞金獵人皺起眉頭,“你們想殺我?為啥?”

“我們是要殺你。為瞭‘毒蘑菇’。”凱雷回答。

“也為瞭找樂子。”伊思克菈補充道。

“這樣,我們也能過上安生日子。”瑞夫插嘴道。

“啊哈,”邦納特慢吞吞地說,“原來如此!如果我答應不再打擾你們,你們會放過我嗎?”

“不會,你這條老灰狗,我們不會。”米希爾露出迷人的微笑,“我們瞭解你,知道你做事向來不擇手段。你會偷偷跟在我們身後,找機會朝我們背後捅刀子。下來受死吧!”

“別急,別急嘛。”邦納特冷笑著咧開嘴,嘴角幾乎扯到跟那兇狠的灰髭須一樣寬,“跳舞的時間有的是,不用這麼激動。首先,耗子們,我有個提議:我會指給你們兩條路,至於怎麼選,看你們自己嘍。”

“老傢夥,你嘟嘟囔囔說什麼呢?”凱雷大喊一聲,身子有些繃緊,“把話講清楚!”

邦納特點點頭,活動一下大腿。“你們的頭上頂著賞金,耗子們。相當可觀的賞金。沒錯,我也得討生活嘛。”

伊思克菈發出山貓一樣的嘶嘶聲,用山貓般的雙眼怒視著他。

邦納特將雙臂抱到胸前,同時把長劍挪到肘邊。“相當可觀的賞金。”他重復道,“要是活捉,賞金還能再加點兒。但說實話,在我看來沒太大分別。我跟你們也沒啥私人恩怨。就在昨天,我還打算把你們都殺瞭,也是為瞭找點樂子嘛。可今天你們自己送上門來瞭,省去瞭我的麻煩,也打動瞭我的心。所以我會把選擇權留給你們。你們希望我怎麼對付你們:活捉,還是殺掉?”

凱雷的下巴抖瞭抖。米希爾身子前傾,做好發難的準備,但被吉賽爾赫抓住瞭肩膀。

“他想激怒我們。”吉賽爾赫低聲道,“讓這雜種接著說。”

邦納特哼瞭一聲。“怎樣?”他問道,“活捉,還是殺掉?我建議前者。原因你們也懂的,痛苦會少很多。”

像是收到指令一般,耗子們全都拔出瞭武器。吉賽爾赫抽劍出鞘,擺好架勢。米希爾吐瞭口唾沫。“來啊,你這瘦竹竿。”她讓語氣盡量保持冷靜,“過來啊,你這狗雜種。看我們怎麼捅死你——就像捅死一條老灰狗。”

“也就是說,你們選擇瞭被殺。”邦納特的目光越過屋頂,像在註視遠方的什麼東西。他緩緩拔出長劍,丟掉劍鞘,不緊不慢走下門廊,靴子上的馬刺叮當作響。

耗子們迅速散開。凱雷在最左邊,幾乎貼上一傢酒坊的墻壁。他旁邊是伊思克菈,女精靈纖薄的嘴唇露出平時那種可怕的笑。米希爾、埃瑟和瑞夫繞到右側。吉賽爾赫留在中央,瞇起雙眼,審視著賞金獵人。

“很好,耗子們。”邦納特掃視街道,再次抬頭望向天空。他舉起劍,往劍刃上吐瞭口唾沫。“既然你們想跳舞,那就跳吧。奏樂!”

雙方像野狼一樣撲向彼此,動作快如閃電又悄無聲息,更沒有半點預警。利刃劃破空氣,金鐵交擊的哀鳴聲在窄街上回響。一開始,周圍隻能聽到刀劍聲、呼氣聲、悶哼聲,以及粗重的喘息聲。

緊接著,耗子們出人意料地發出尖叫,相繼死去。

最先落敗的是瑞夫。他的身體撞上墻壁,隨即反彈回來,鮮血灑上骯臟的灰泥墻。然後是埃瑟。他步履蹣跚地退出戰鬥,弓起身子,朝側面栽倒,雙腿在地上不停抽搐。

邦納特像陀螺一樣旋轉、躍動,被刀光劍影和利刃破空聲包圍其中。耗子們向後退開、躲避鋒芒,隨即又向前撲去、發起攻擊,然後再次退後。他們憤怒而頑強,出手殘忍無情,卻都徒勞無功。邦納特不慌不忙地招架,劈砍,招架,再劈砍,冷血的進攻不給對方絲毫喘息之機,但始終保持自己的節奏。耗子們隻能後退,然後死去。

伊思克菈頸部中劍,倒在泥地上,像小貓一樣蜷成一團,鮮血從大動脈一直噴上邦納特的小腿和膝蓋。賞金獵人跨過伊思克菈,同時擋開米希爾和吉賽爾赫的橫掃,驟然轉身,閃電般揮出一劍,用劍尖將凱雷開膛破肚,長長的傷口從鎖骨一直延伸到腹股溝。凱雷甚至沒註意到自己已長劍脫手。他隻是蹲下身子,用雙手捂住胸口和腹部,鮮血自掌下泉湧而出。邦納特再次轉身,避開吉賽爾赫的劍,又架住米希爾的進攻,朝凱雷揮出致命一擊。凱雷的側腦一片狼藉,金發被血肉染紅。他倒向地面,在泥地上留下瞭一汪血湖。

米希爾和吉賽爾赫猶豫瞭一下。但他們沒有逃跑,而是齊聲發出狂野而憤怒的呼號,一同撲向邦納特。

結果,他們也死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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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瑞沖進村子,在街上飛奔。黑母馬蹄下掀起大塊的爛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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邦納特用腳跟推瞭推背靠墻壁的吉賽爾赫。耗子幫首領已氣息全無,粉碎的顱骨也不再滲出血水。

米希爾雙膝跪地,尋找自己的劍。她用雙手在濕泥和尿液間摸索,卻沒發覺自己正跪在一攤迅速擴張的血泊裡。邦納特朝她緩緩走去。

“不——!”

賞金獵人抬起頭。

希瑞跳下奔馬,搖晃瞭一下,單膝跪倒在地。

邦納特笑瞭。“耗子。”他說,“第七隻耗子。來得正好,這下就能湊齊瞭。”

米希爾找到瞭劍,卻無力抬起。她喘息著撲向邦納特的雙腳,用顫抖的手指抓住他的靴子。她張嘴想要尖叫,但從口中噴出的並非叫聲,而是鮮紅的液體。邦納特的腳狠狠踩下,讓她的身子陷進瞭泥地。米希爾捂住破開的肚腹,拼命又爬瞭起來。

“不——!”希瑞喊道,“米希爾!”

賞金獵人沒有回頭,隻用動作回應瞭她的呼喊。他強有力地揮出一劍,就像掄起一把鐮刀。米希爾的身體離地飛起,撞上墻壁,仿佛一隻癱軟的佈娃娃,又像一塊染成鮮紅的抹佈。

希瑞的喊聲哽在喉頭,顫抖的雙手伸向佩劍。

“兇手!”她被自己陌生的語氣嚇瞭一跳,同時感到一陣口幹舌燥,“兇手!雜種!”

邦納特好奇地盯著她,腦袋略微偏向一旁。“你也想找死嗎?”他問道。

希瑞走上前去,繞著他轉瞭半圈。她抬起劍身,晃瞭晃,猛然刺出。但這下隻是佯攻。

賞金獵人哈哈大笑。“找死,”他重復道,“小耗子想找死!”

他在原地緩緩轉身,免得自己被逼進死角。但對希瑞來說,這都無所謂。她的心裡洋溢著憤怒和憎恨,殺戮的欲望讓她全身發抖。她想攻向這個可怕的男人,想體驗一下劍刃刺穿人體的感受。她想劈開他的動脈,看著他的血伴隨心臟跳動的節奏噴湧而出。

“好哇,小耗子。”邦納特抬起血跡斑斑的長劍,往劍刃上吐瞭口唾沫,“在你慘叫之前,讓我瞧瞧你有多大能耐!奏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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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天後,棺材鋪老板的兒子奈克拉講述瞭當時的經過。“我也不明白他倆為啥一見面就要拼個你死我活。誰都看得出,他倆想殺瞭對方。兩人都是。他倆撲向對方,舉劍對砍,每眨一下眼的工夫都能拼上兩三招。光靠眼睛和耳朵,沒人數得清他倆對打瞭多少回合。大人啊,他倆的劍實在太快瞭,讓人根本來不及反應。他倆就像兩隻黃鼠狼,繞著對方跳來跳去,好像在跳舞似的。”

外號“灰林鴞”的史提芬·史凱倫把玩著馬鞭,同時專心聽著他的話。

“他倆突然退後,”奈克拉續道,“可兩人身上連個擦傷都沒有。誰都看得出,那隻母耗子憤怒得發狂,猶如齜牙咧嘴的地獄魔鬼。她發出嘶嘶聲,像隻到嘴的老鼠被人搶走的貓。而尊敬的邦納特先生卻很平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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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爾嘉,”邦納特咧嘴一笑,像食屍鬼一樣露出牙齒,“你在跳舞和用劍方面真有兩下子!你讓我很好奇。在你受死之前,能不能告訴我,你是誰?”

希瑞氣息沉重,恐懼已漫過她的全身。她知道自己碰上什麼樣的對手瞭。

“告訴我你是誰,我就饒你一命。”

希瑞更加用力地握緊劍柄。她必須攻破他的格擋,在他架起防禦之前就解決瞭他。她不能再給他反擊的機會,因為她的手肘和前臂又痛又麻,繼續強行招架實在太冒險瞭。她也不能再把力氣浪費在閃避上,因為她不能奢望每次都以毫厘之差躲開對方的劍鋒。下次迎擊的同時,必須立刻攻破他的防禦,她心想。不然我就死定瞭。

“你死定瞭,小耗子。”他抬起手中的劍,朝她走來,“你居然不害怕?這是不是因為,你還不知道‘死’字怎麼寫?”

凱爾·莫罕,她在心裡默念,同時跳動著腳步。蘭伯特。梳子。空翻。

她邁出三步,轉體半周。邦納特一劍刺來,她沒理他的佯攻,而是來瞭個後空翻,以蹲伏的姿勢著地,然後猛地朝他撲去,矮身躲過對方的長劍。她翻動手腕,借著髖關節的轉動,強而有力地刺出一劍。希瑞突然感到一陣愉悅:她幾乎感覺到劍刃刺進瞭對方的身體。

但她聽到的卻是刺耳的金鐵交鳴聲。她的眼前寒光一閃,震驚和痛苦隨之傳來。她發覺自己正在墜落,正在倒向地面。他擋下瞭我的進攻。他砍中瞭我。希瑞心想。我要死瞭。

邦納特一腳踢中她的肚子。第二腳則精準地瞄準瞭受傷的手肘,使她長劍脫手。希瑞抱住隱隱作痛的頭,手指卻沒有碰到任何傷口,更沒沾上一絲血。打中我的是拳頭,她驚恐地想。隻是拳頭,要麼就是劍柄。他沒殺我,隻是打瞭我,就像老子教訓兒子。

她睜開眼睛。

賞金獵人站在她面前,瘦得像具骷髏,卻又顯得那麼高大,仿佛一棵染病的枯樹。他的身上滿是汗味,還有鮮血的味道。

他揪住她的頭發,強行將她拽起。他手上用力,拖著腳步不穩、大聲尖叫的希瑞來到墻邊——米希爾就躺在一旁的地上。

“你不怕死,對嗎?”他咆哮著,把她的腦袋往下壓,“那就好好看看這隻母耗子。這就是死。這就是人死後的德性。看清楚瞭,這是內臟。這是血。這是原先在她肚子裡的屎尿。”

希瑞扭動掙紮,但他的手牢牢按著她,沒過多久,她的動作就隻剩下抽搐和幹嘔。米希爾還活著,但雙眼黯淡無光,像條半死的魚。她的手像鳥爪一樣僵硬地一開一合,沾滿瞭爛泥和排泄物。希瑞能聞到強烈而刺鼻的尿味。

邦納特縱聲大笑。“這就是死啊!你的母耗子快死瞭。死在自個兒的尿裡!”

他放開她的頭發。希瑞身子癱軟,四肢著地,一邊抽泣一邊顫抖。米希爾就在她身旁。米希爾的手,那雙纖細、精致、柔軟而又靈巧的手……

……一動也不動瞭。

*******

“他沒殺我。他捆住我的雙手,把我綁到拴馬樁上。”

維索戈塔一動不動地坐在那裡。他已經這樣坐瞭好一陣兒瞭,甚至屏住瞭呼吸。希瑞繼續講她的故事,但嗓音越來越壓抑,越來越不自然,越來越叫人不舒服。

“他招呼那些看熱鬧的人,叫他們拿來一袋鹽和一小桶醋,還有一把鋸子。我當時還不清楚……不清楚他要幹嗎。我不知道他能幹出什麼事。我被綁在……綁在拴馬樁上……他叫來幾個人,命令他們抓住我的頭發……撐開我的眼皮。他親自示范該怎麼弄……所以我沒法轉頭,也沒法閉眼。我隻能看著他的所作所為。他說他不能叫貨物爛掉。不能叫它們腐爛……”

希瑞聲音嘶啞,話語仿佛突然卡在幹涸的嗓子裡。維索戈塔明白她要說什麼瞭,隻覺膽汁湧上瞭喉頭。

“他鋸掉瞭他們的腦袋。”希瑞用單調的語氣說,“吉賽爾赫、凱雷、埃瑟、瑞夫、伊思克菈……還有米希爾。他鋸掉瞭他們的頭……當著我的面,一個接一個……”

*******

這天夜裡,如果有人悄然摸到這片沼澤的中心,來到茅草房頂覆蓋著苔蘚的小屋,透過窗扇的縫隙向內窺探,那麼,借著昏暗的光線,他會看到一位身穿羊皮外套、胡須花白的老人,還有一個銀灰色頭發、臉上有道醜陋傷疤的女孩。他會看到女孩正在大聲抽泣,身子偎在老人的懷裡不停地顫抖。老人則笨拙地撫摸著她的頭發,輕輕拍打她戰栗的雙肩,努力安慰她。

但這是不可能的,這一幕無人得見。因為小屋深藏在沼澤的蘆葦叢中,立於終年不散的重重霧氣中間。這裡,沒人敢來。

經常有人問我,是什麼讓我下定決心記錄下自己的回憶,也有很多人想瞭解我寫下這本回憶錄的前因後果——換言之,就是促成手稿誕生的那起事件的細節與背景,以及引發該事件的契機。過去的我給出過不少錯誤的解釋,也撒瞭不少謊,但現在的我隻想訴說真相。因為我的頭發已花白稀疏,而我深知:真相好比珍貴的谷粒,謊言則是無用的糟糠。

真相其實是這樣:引發那起事件、進而促使我開始創作的契機,完全出於一個巧合——在我和同伴從萊裡亞軍營偷出來的東西裡,恰好有一支筆和一堆紙。這事發生在……

——《詩歌的半世紀》

丹德裡恩著

《獵魔人(全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