牢門開啟又關閉,發出響亮的哐當聲,將斯卡拉姐妹中的妹妹從熟睡中喚醒。她姐姐坐在桌邊,正在刮碗底的最後一口麥片粥。
“出庭還順利吧,肯娜?”
又名“肯娜”的喬安娜·瑟爾伯尼一言不發,坐在床上,雙肘撐著膝蓋,雙手按住額頭。
小斯卡拉打個呵欠,又打瞭個響嗝,放瞭個響屁。對面的床上,柯霍特含糊地嘟囔一句什麼,翻瞭個身。他生氣的原因是肯娜、斯卡拉姐妹,外加全世界。
在一般的牢房裡,犯人通常會按性別分開關押,但在軍事要塞不行。當年,費格斯·瓦·恩瑞斯皇帝頒佈瞭解放女性的法令,宣佈女性在帝國軍隊中擁有與男性同等的權利,並要求在所有場所、所有方面都實行男女平等,不允許任何例外,或讓任何一方享有特權。從那以後,軍事要塞的牢房就變成瞭男女混用。
“所以呢?”大斯卡拉問道,“他們會放瞭你嗎?”
“這就是所謂的正義,”肯娜依然雙手抱頭,語帶苦澀,“他們不絞死我就算我走運瞭。見鬼!我說的全是實話,什麼都沒隱瞞——好吧,幾乎沒有隱瞞。可那些雜種從一開始就當我是瘋子,說我是不值得信任的犯罪分子,最後還指控我參與密謀,打算造反……”
“造反?”大斯卡拉不懂裝懂地搖搖頭,“如果跟造反有關,那你就完蛋瞭,肯娜。”
“說得好像我不知道似的。”
小斯卡拉用力伸個懶腰,大聲打個呵欠,動作和聲音就像一頭豹子。她從上鋪跳下來,精力十足地踢開一隻擋道的凳子,又往凳子旁邊的地板上吐瞭口唾沫。柯霍特嘟囔一聲,但沒敢再多說什麼。
柯霍特很生肯娜的氣。但他害怕斯卡拉姐妹。
三天前,肯娜被關進這間牢房。她很快就發現,柯霍特對“女性解放”和“男女平等”有自己的一套看法。到瞭半夜,他用毛毯蓋住肯娜的上半身,打算好好利用一下她的下半身。如果對方不是個靈能師,恐怕他已經得手瞭。肯娜強行滲透進柯霍特的大腦,讓他像狼人一樣放聲哀號,又像被狼蛛咬瞭似的爬來爬去。出於純粹的報復心理,肯娜用傳心術強迫他趴在地上,用腦袋猛撞牢房的金屬門。可怕的噪音驚動瞭守衛。他們推開牢門,痛揍瞭柯霍特:用木棍抽瞭他整整五棍,還踢瞭他好幾腳。總而言之,柯霍特沒能找到他期待的樂子,所以很生肯娜的氣。但他沒有復仇的膽量,因為第二天,斯卡拉姐妹也被關瞭進來。這下女性的比例占瞭上風,更重要的是,肯娜發現,這對姐妹對男女之事的看法和柯霍特很相似,隻是在她們眼裡,性別對應的角色應該顛倒過來。小斯卡拉用捕食者的目光盯著柯霍特,清晰無誤地展示出自己的欲望,她姐姐則放聲大笑,還快活地搓著手。最後柯霍特睡覺時都隻能抱著木頭板凳,好在必要時維護自己的尊嚴。如果真的出事,他守住貞操的可能性極為渺茫。斯卡拉姐妹在正規部隊服過役,是上過好多次戰場的老兵。如果她們真想強暴或侵犯他,他就算抱著斧子也無濟於事。好在肯娜確定,這對姐妹隻是在開玩笑。好吧,是幾乎確定。
斯卡拉姐妹之所以進牢房,是因為她們毆打瞭一名軍官。柯霍特則卷入瞭一起牽涉高層人士的戰利品侵吞案,正在等待出庭受審。
“你完蛋瞭,肯娜。”大斯卡拉重復道,“你蹚的渾水很深啊,都淹到脖子瞭。因為你沒發現,這是場政治遊戲!”
“呸!”
大斯卡拉看著她,不知該如何理解這個單音詞。肯娜轉過頭去。
我不會說出我在法庭上隱瞞瞭什麼,她心想,我也知道自己卷入瞭什麼遊戲。至於何時知道又是怎麼知道的,別指望我會告訴你。
“你這就叫貪心不足蛇吞象。”小斯卡拉睿智地說。雖然在肯娜看來,她根本沒聽懂她們的對話。
“那位辛特拉公主怎麼樣瞭?”大斯卡拉不依不饒地問,“你們找到她瞭,對吧?”
“找到……可以這麼說吧。今天幾號?”
“九月二十二。明天是秋分日。”
“哈,真巧。到瞭明天,這事就剛好過去一年瞭……一年……”
肯娜躺在床上,雙手交扣在脖子後面。斯卡拉姐妹沉默下來,以為她會開始講故事。
不會的,我的姐妹花,肯娜看著上鋪床板背面的塗鴉和字跡。我不會講故事的。不是因為柯霍特會把我出賣給該死的法官,不是因為我想當什麼污點證人。我隻是不想再提。我不想再去回憶。
我不想再回憶一年前的事……在克萊蒙特,邦納特從我們手上逃脫以後的事。
我們晚到瞭兩天,她回憶起來,而他早已蹤跡全無。沒人知道賞金獵人去哪兒瞭。我是說,沒人,除瞭商人霍溫納赫。但霍溫納赫不肯跟我們或史凱倫說話,甚至不願意放我們進他的宅邸。他隻派個仆人見我們,說他沒時間會客。灰林鴞大生悶氣,可我們還能怎麼辦?我們身處艾賓,沒有任何權限,單憑這幾個人也對付不瞭霍溫納赫,因為他在克萊蒙特鎮有一支私人部隊。我們不能挑起戰爭……
波利亞斯·穆恩四處打探,達克瑞·希利凡特和奧拉·哈希姆嘗試賄賂,提爾·艾克拉德用瞭精靈魔法,而我負責讀心和聆聽,但這一切收效甚微。我們隻知道邦納特是從南門離開城鎮的。而在他離開之前……
南門附近的集市上有座小小的祭壇。離開克萊蒙特之前,邦納特用鞭子把法爾嘉驅趕到祭壇上。當著所有人的面,包括周圍的祭司,他叫嚷著要讓她知道誰才是主人和所有者。他說他想抽哪兒就抽哪兒,願意的話,他可以把她活活抽死,因為沒人敢來插手,沒人會幫助她,無論是人還是神。
小斯卡拉抓著鐵欄桿,看向窗外。大斯卡拉還在吃碗裡的麥片粥。柯霍特抱起凳子,躺在床上,用毛毯蓋住自己。
他們聽到衛兵室的警鈴聲,還有墻頭哨兵的呼喊……
肯娜翻個身,面沖墻。
幾天後,我們相遇瞭,她心想。我和邦納特面對面。我看著他那對不似人類的死魚眼。從他的眼神裡,我能看出他隻在想一件事:怎樣毆打那個女孩。然後我窺探瞭他的思想……雖然隻有一瞬間,但那感覺就像把腦袋伸進瞭敞開的墓穴……
這事發生在秋分日。
而在前一天,九月二十二日,我發現有人隱去身形,混進瞭我們中間。
*******
皇傢驗屍官史提芬·史凱倫聆聽她的講述,一次也沒插嘴。但肯娜註意到瞭他的表情變化。
“再說一遍,瑟爾伯尼。”他慢吞吞地說,“再說一遍,我怕自己聽錯瞭。”
“驗屍官大人,”她低聲道,“你要假裝生氣……好像我提出一項請求,被你嚴詞拒絕瞭。至少讓人看起來是這樣。我沒弄錯,這點我敢肯定。至少在過去的兩天裡,有個隱形的密探正在我們周圍打轉。”
不得不承認,灰林鴞是個聰明人,馬上就理解瞭她的意思。
“不,瑟爾伯尼,我不同意。”他大聲說道,但語氣和動作沒那麼誇張,“紀律是一視同仁的。沒有例外。我不同意!”
“聽我說完,驗屍官大人。”肯娜說。她沒有灰林鴞的表演天賦,但這種時候,猶豫不決和不自然的語氣反而更可信。“至少聽我說完……”
“說吧,瑟爾伯尼!但請簡明扼要!”
“對方刺探我們已經兩天瞭。”她喃喃說著,裝作在低聲下氣地闡述理由,“從克萊蒙特開始。他偷偷跟在我們後面,來到我們的營地,在人與人之間穿行,刺探我們的情報。”
“該死的密探?”史凱倫用不著假裝憤怒或嚴厲,他的聲音已經氣得發抖瞭,“你是怎麼發現的?”
“昨天你在旅店門口向希利凡特先生下命令時,有隻睡在長椅上的貓突然嘶叫起來,它折起耳朵,全身毛發倒豎。當時我沒懷疑,因為還有別人在場……然後我發現瞭一樣東西,一段奇怪的思緒,來自另一個人的頭腦。當我們自己人思考時,思緒總是熟悉又平常,但那段思緒又古怪又陌生,驗屍官大人,就像有人突然大喊大叫一樣……於是我專心聆聽,終於發現瞭他。”
“你一直都能感覺到他?”
“不是一直。他有某種魔法防護手段。我隻能在近距離感覺到他,還不是每次都可以。所以我們必須繼續偽裝,因為我不清楚他是否正躲在附近。”
“別驚動他。”灰林鴞惡狠狠地說,“千萬別驚動他。我要捉活的。瑟爾伯尼,你有何建議?”
“我們可以做薄煎餅。”
“薄煎餅?”
“小點兒聲,驗屍官大人。”
“可……哦,算瞭。我同意。這回就放你一馬。”
“到瞭明天,你要安排我們在村子裡過夜。我會負責其他人。在我離開之前,假裝責備我幾句吧。”
“我不會責備你的。”灰林鴞狡黠地眨瞭眨眼睛,隨即露出指揮官才有的嚴肅表情,“我對你很滿意,瑟爾伯尼女士。”
他說瞭“女士”。瑟爾伯尼女士。就像稱呼軍官一樣。他又眨瞭眨眼。
“不行!”他擺擺手,完美地扮演著自己的角色,“我拒絕你的請求!退下吧!”
“遵命,驗屍官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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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下午,史凱倫命令小隊在萊特河邊一個小村歇腳。這個村子相當富有,周圍豎著柵欄,入口有扇厚重的閘門。該村名叫“獨角獸”,得名於村內一間小小的石頭神殿,裡面供奉著一隻形狀像是獨角獸的稻草娃娃。
聽到我們嘲笑那尊小小的稻草神靈,肯娜回憶著,村長一臉嚴肅地說,多年以前,保護村子的神聖獨角獸是用金子做的,後來換成瞭銀子,再後來是銅,接著又換成骨制和木制的版本。但每尊都會被人偷走或搶走。直到他們換成稻草獨角獸,才不再有小偷和強盜光顧瞭。
我們在村裡待瞭一晚。史凱倫像先前說好的那樣,在一棟村舍住瞭下來。還不到一個鐘頭,我們就把隱形的密探做成瞭薄煎餅——以經典的、教科書式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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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過來。”灰林鴞命令道,“過來看看這份文件……等等!所有人都到齊瞭嗎?我可不想重復第二遍。”
奧拉·哈希姆喝瞭口奶油,擦去嘴上白色的“小胡子”,放下杯子,掃視周圍,算瞭一下。
“達克瑞·希利凡特、波特·佈瑞登、提爾·艾克拉德、喬安娜·瑟爾伯尼……杜菲希不在。”
“叫他來。”
“克裡爾!杜菲希·克裡爾!到指揮官這兒來聽作戰指示!有重要命令!跑著過來!”
杜菲希·克裡爾上氣不接下氣地跑進門廊。
“到齊瞭,驗屍官大人。”奧拉·哈希姆說。
“打開窗戶,蒜味重得我都沒法呼吸瞭。把門也打開,讓空氣流通點兒。”
佈瑞登順從地打開門。肯娜在心裡再次確認,灰林鴞的演技真的非常出色。
“靠近點兒。我從皇帝那兒收到一份非常重要的絕密文件。仔細聽……”
“就是現在!”肯娜大喊一聲,沖那意識發出一股強大的定向脈沖,這對人腦的沖擊堪比雷擊。
與此同時,奧拉·哈希姆和達克瑞·希利凡特抄起木桶,朝肯娜所指的方向潑出奶油。提爾·艾克拉德迅速揚起一包藏在桌下的面粉。房間地板上出現瞭一個沾滿奶油與面粉的輪廓,起初看不出是什麼形狀,但波特·佈瑞登已經等候多時瞭,他瞄準“薄煎餅”腦袋的位置,用一隻沉重的鑄鐵煎鍋狠狠一敲。
所有人都撲向沾滿奶油與面粉的密探,從他頭上拽下一頂隱形帽,抓住他的雙臂和雙腿。他們把俘虜拖到桌邊,把他綁到桌腿上,脫掉他的靴子和襪子,又把一隻襪子塞進他的嘴,省得他繼續尖叫。
最後,杜菲希·克裡爾快活地一腳踢中俘虜的肋部,其他人則心滿意足地看著俘虜雙眼凸出的模樣。
“幹得好。”始終站在原地、雙臂抱胸的灰林鴞說,“精彩。祝賀你們,尤其是你,喬安娜女士。”
該死的,肯娜心想,如果再接再厲,說不定我真能當上軍官呢。
“佈瑞登先生,”史提芬·史凱倫在俘虜被綁在桌腿上的腳邊站定,用冰冷的聲音說道,“請找根鐵棍放到火裡。艾克拉德先生,你去屋外看看有沒有小孩子。”
他彎下腰,盯著俘虜的雙眼。
“你上次現身是很久以前的事瞭,裡恩斯。”他說,“我都在想你是不是出意外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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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佈衛兵換崗的鐘聲敲響。斯卡拉姐妹發出瞭有節奏的呼吸聲。柯霍特抱緊凳子,在夢中低語。
當時,裡恩斯努力表現出勇敢的樣子,肯娜回憶著,假裝自己無所畏懼。成瞭薄煎餅的術士被綁在桌腿上,光著兩隻腳,他想逞英雄,但他沒能騙過任何人,更騙不瞭我。灰林鴞警告過我,說他是個術士,於是我擾亂瞭他的思想,讓他沒法施展咒語,或用魔法手段求助。然後我讀取瞭他的思想。他試圖抵抗,但聞到加熱鐵棍的炭火的煙味時,他的魔法防線就像舊褲子一樣崩開瞭口,於是我隨心所欲地窺探瞭一番。他的想法和處在相似環境下的其他人沒有任何區別。
狂亂的念頭,充斥著恐懼和絕望。冰冷、黏滑、潮濕又發臭的念頭,就像屍體的腐爛內臟一樣。
即便如此,等他們拽掉他嘴裡的襪子,他還是想逞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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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吧,史凱倫,你贏瞭。你逮住我瞭。恭喜你。我拜服你們的老練技術和職業水準,我羨慕你部下的訓練有素。現在,快給我松綁吧,我這姿勢實在不舒服。”
灰林鴞走向一把椅子,反向坐下來,雙手交扣在椅背上方,托住下巴。他居高臨下地看著俘虜,沉默不語。
“命令他們放瞭我,史凱倫。”裡恩斯重復一遍,“然後叫你的屬下都出去,我要說的話隻能給你一個人聽。”
“佈瑞登先生,”灰林鴞頭也不回地問,“鐵棍現在是什麼顏色?”
“還得再等一會兒,驗屍官大人。”
“瑟爾伯尼女士?”
“現在讀他的心很困難。”肯娜聳聳肩,“他怕得要死,恐懼壓抑瞭其他所有念頭。盡管如此,他仍努力將幾個念頭隱藏在魔法屏障後面。但這不是問題,我可以……”
“沒這個必要。還是用傳統手段吧——燒紅的鐵棍。”
“媽的!”密探咆哮道,“史凱倫!你該不會……”
灰林鴞身子前傾,神情略微起瞭變化。
“首先,叫我史凱倫大人。”他說,“其次,你沒猜錯,我會用滾燙的撥火棍給你的腳心撓撓癢。這事會給我帶來難以言表的快樂,我會將其視為歷史正義的體現。我敢打賭你沒聽懂。”
裡恩斯沒說話,於是史凱倫繼續說下去。
“要知道,裡恩斯,七年前你像狗一樣爬到帝國情報處,乞求充當雙重密探時,我就勸過瓦提爾·德·李道克斯用撥火棍燙燙你的腳底。四年前,你開始拍恩希爾的馬屁,同時利用冥想與威戈佛特茲聯絡時,我也給瞭他同樣的建議。後來你接到尋找辛特拉小丫頭的任務,從微不足道的叛徒變成瞭情報處的一份子,我還是這麼建議的。我跟瓦提爾打賭說,隻要讓你嘗嘗燒紅鐵棍的滋味,你就會招供你到底在給誰賣命……不,這樣表達不太妥當。我們會查明你賣命的每一個對象,再弄清你背叛的每一個對象。我是這麼告訴瓦提爾的,還說他會被兩份名單的相似度嚇上一跳。可瓦提爾·德·李道克斯卻把我的話當成耳旁風,現在他肯定後悔瞭。不過補救還來得及。我會一點一點烤熟你,弄清你知道些什麼,再把你交給瓦提爾處置。然後他會慢慢地,一小塊一小塊地剝掉你的皮。”
灰林鴞從口袋裡拿出一塊手帕和一瓶香水。他往手帕上灑瞭幾滴香水,舉到鼻子跟前。空氣中有股麝香的味道,肯娜卻覺得反胃。
“撥火棍,佈瑞登先生。”
“我服從的是威戈佛特茲的命令!”裡恩斯喊道,“我的目標是那個小丫頭!我跟著你們的小隊,打算拖慢你們的腳步,不讓你們追上賞金獵人!我想跟他做筆交易,內容與那丫頭有關!是跟他,不是跟你!因為你們想殺瞭她,而威戈佛特茲想留她活命!你還想知道什麼?我全說!我什麼都告訴你!”
“好瞭好瞭!”灰林鴞吼道,“悠著點兒!噪音和情報太多都會讓我頭疼。先生們,你們能想象我們烤他時會是什麼樣子嗎?我們都會被震聾的!”
克裡爾和希利凡特大笑起來,肯娜和聶拉汀·西卡卻沒笑。波特·佈瑞登保持嚴肅的表情,從發紅的木炭裡拿出撥火棍,仔細端詳。鐵棍幾乎轉為透明——就像裝在玻璃試管裡的液態火焰。
裡恩斯看著撥火棍,尖叫起來。
“我知道怎麼找到賞金獵人和那個辛特拉小丫頭!我知道!我說!”
“我相信你知道。”
仍在努力讀心的肯娜皺起眉頭,她察覺到他突如其來的憤怒與絕望。在裡恩斯的腦海裡,有個東西破碎瞭——那是另一道魔法屏障。他怕得就要說出什麼瞭,肯娜心想,而他本打算把這事留到最後,作為他的王牌,作為在最終的牌局中將所有人擊敗、成為真正贏傢的手段。而現在,對痛苦的純粹恐懼讓他亮出瞭那張王牌。
突然,有什麼東西湧入她的腦海。她感到鬢角發燙,然後猛然轉涼。
她知道瞭。她知道瞭裡恩斯隱藏的想法。
諸神在上,她心想,我居然蹚進瞭這麼深的渾水……
“我會說的!”裡恩斯面孔漲紅,凸出的雙眼盯著驗屍官,“我會告訴你非常重要的情報,史凱倫!瓦提爾·德·李道克斯他……”
肯娜突然聽到另一個陌生的思想。她看到聶拉汀·西卡按住匕首,朝門邊走去。
靴子踩踏地板的聲音傳來。波利亞斯·穆恩走進房間。
“驗屍官大人!快來,驗屍官大人!你肯定猜不到誰來瞭……”
史凱倫抬手阻止瞭佈瑞登——他正用手裡的撥火棍湊近密探的腳跟。
“你怎麼這麼走運啊,裡恩斯?”他看向窗外,“我就沒見過像你這麼走運的人。”
透過窗戶,他們看到瞭人群,人群中央是兩個騎在馬背上的人。肯娜立刻知道瞭他們的身份。她知道長瞭一對蒼白死魚眼、騎著栗色馬的大個子是誰,也知道騎著漂亮黑馬的銀發女孩是誰。女孩雙手被綁,脖子上還纏瞭條鐵鏈,腫脹的臉頰上有發黑的瘀青。
*******
維索戈塔悶悶不樂地回到小屋,顯得沮喪又沉默,甚至有些憤怒。原因是某個劃著小船來收毛皮的村民說的話。“恐怕這是開春前最後一次瞭。”村民說,“天氣一天比一天壞,大雨和大風讓人不敢劃船。今早水坑裡都結瞭冰,我想再過不久就要下雪瞭。河面早晚會凍住,到時我隻能收起小艇,翻出雪橇瞭。可佩雷拉特到處都是沼澤,雪橇根本沒法通行。”
村民說得對。當天晚上,天空陰雲密佈,降下大片的雪花。從東方吹來的陣風抽打著香蒲,往常平靜的河面起伏不定。寒意滲進瞭他的老骨頭。
後天是萬聖節,維索戈塔心想。按照精靈歷法,三天後便是新年。而按人類歷法則要再等兩個月。
希瑞的黑母馬凱爾比正在羊圈裡甩著蹄子,噴著鼻息。
他走進小屋,發現希瑞又在衣箱裡翻找。他早對她的做法放任不管、甚至有些鼓勵瞭。首先,對希瑞來說,除瞭騎凱爾比和讀書,這是她唯一可做的事。其次,衣箱裡有好些他女兒的東西,而希瑞需要更加暖和的衣服,還要找些替換衣物,因為現在的天氣又冷又潮,洗好的衣服都沒法晾幹。
希瑞挑選、試穿,然後又脫掉。維索戈塔在桌邊坐下,吃瞭兩個煮土豆和一對雞翅膀。他一直保持著沉默。
“做工不錯。”她拿出一樣他好些年沒見過、早就忘到腦後的東西,“是你女兒的嗎?她喜歡滑冰?”
“很喜歡。她每年都期待冬天。”
“能給我嗎?”
“想要就拿吧。”他聳聳肩,“我留著也沒用。隻要你用得上,尺碼又合適就行……不過希瑞,你是在收拾行李嗎?你準備出發瞭?”
“是的,維索戈塔。”沉默片刻後,她說,“我已經決定瞭。因為,你知道的……不能再浪費時間瞭。”
“因為你的夢?”
“沒錯。”又過瞭一會兒,她才承認,“我在夢裡看到瞭糟糕的事。我不確定這些事已經發生,還是我看到瞭未來。我不清楚自己能不能阻止……但我必須去。你知道的,我曾抱怨過我的朋友沒來幫我,說我被他們拋下,聽憑命運的擺佈……現在我覺得,也許他們反而需要我的幫助。我得走瞭。”
“冬天就要來瞭。”
“所以我才必須出發。如果我留下,就隻能等到開春瞭……而在那之前,我會因無所事事而心煩,還會被噩夢糾纏。我必須離開,必須找到雨燕之塔。”
“你不能離開。”他艱難地說,“現在不行。追兵已經很近瞭……非常近。你不能……”
她丟下一條裙子,像彈簧一樣猛站起身。
“你聽到瞭什麼?”她語氣強烈,“你從收毛皮的村民那裡聽到瞭什麼?告訴我。”
“希瑞……”
“告訴我,拜托!”
他告訴瞭她。然後,他後悔瞭。
*******
“有人覺得他們是魔鬼派來的,尊貴的隱士先生。”農夫暫停瞭清點毛皮的動作,喃喃道,“我猜他們本身就是魔鬼。從秋分日那天起,他們就在森林裡遊蕩,要找一個小姑娘。接下來,他們開始襲擊村莊,吼叫、威脅、恐嚇,然後跑去下一個地方。好吧,這些我們還能忍受。可現在,他們又想出瞭新法子。他們在村子裡留下瞭巡邏隊——留下三四個強盜讓我們照顧。也許他們會待上一整個冬天。他們說要一直等到那小姑娘跑出藏身的村子,等著她踩進陷阱。”
“你們村裡也有嗎?”
村民皺起眉頭,咬瞭咬牙。
“幸好我們村裡沒有。不過離我們半天路程的頓·戴爾村有四個,他們整天待在旅店裡,就是一群無賴,隱士先生,壞透瞭的無賴。他們經常糾纏村裡的年輕女人,隻要有男人敢出面妨礙,隱士先生,就會被他們無情地殺掉……”
“他們殺瞭村民?”
“殺瞭兩個。村長和另一個人。告訴我,隱士先生,為什麼沒人懲罰這些雜種?這世上沒有王法瞭嗎?頓·戴爾村議會有個議員帶著老婆和女兒跑到我們這邊,說要去外頭找個獵魔人……他們能對付各式各樣的壞人。他要邀請獵魔人去頓·戴爾村,解決那些無賴……”
“獵魔人隻殺怪物,不殺人。”
“他們是惡棍,我的隱士先生。他們不是人,是來自地獄的渣滓。我們需要獵魔人。獵魔人……好瞭,我該走瞭,隱士先生……哦,天真是越來越冷瞭!很快我就得收起小船,翻出雪橇瞭……要對付頓·戴爾村那些雜種,隱士先生,必須得找個獵魔人。”
*******
“對,”希瑞咬著牙說,“他說得對。那裡需要一個獵魔人……或者女獵魔人。四個人,對吧?頓·戴爾村是嗎?這個頓·戴爾村在哪兒?上遊嗎?我從沼澤能走到那兒嗎?”
“諸神在上,希瑞,”維索戈塔驚恐地說,“你不會是認真的吧……”
“你根本不信神,所以別向諸神賭咒發誓瞭。我知道你不信。”
“我的信仰先放到一邊。希瑞,你到底在打什麼瘋狂的主意?你到底想……”
“現在輪到你把我的信仰放一邊瞭,維索戈塔。我知道自己的職責所在。我是個獵魔人!”
“你隻是個小流浪兒。”老人厲聲道,“你是個受到嚴重精神創傷的女孩子。你的身體受瞭傷,精神也幾乎失常。最重要的是,你的心裡充滿瞭復仇的欲望!你還不明白嗎?”
“我比你明白得多!”她喊道,“你根本不知道我經歷瞭什麼!你根本不懂復仇,因為你從沒真正受過傷!”
她跑出瞭小屋。寒風從敞開的房門吹入。片刻之後,他聽到瞭馬嘶和馬蹄聲。
他把碟子憤怒地摔在桌子上。讓她去吧,他惱火地想,騎馬消消氣好瞭。他並不為她擔心,因為她經常在濕地裡騎行,也記住瞭沼澤間的安全小徑。如果她不小心迷瞭路,隻要放開韁繩就好,凱爾比記得回羊圈的路。
過瞭一段時間,黃昏降臨,他走出屋外,把提燈掛在一根木桿上。他站在樹籬旁,豎起耳朵,留意馬蹄和水花聲。然而,吹過蘆葦叢的風聲淹沒瞭所有聲響。提燈的燈火搖曳片刻,熄滅瞭。
這時,他聽到瞭。遠處傳來一個聲音。並非希瑞離開的方向,而是相反。來自沼澤。
那是一聲長長的、不似人類的哭號。一聲哀號。然後是片刻的寂靜。接著又是一聲。
是報喪女妖。
精靈的妖魂。死亡的信使。
寒冷和恐懼讓維索戈塔打起哆嗦。他迅速走回小屋,用沒人聽得到的聲音——因為這些話不能讓人聽到——喃喃自語。
沒等他重新點亮提燈,凱爾比就鉆出瞭霧氣。
“待在屋裡。”希瑞輕聲說,“別再出去瞭。今晚會很可怕。”
*******
晚飯時間,他們又吵瞭起來。
“說得好像你對善與惡很瞭解似的!”
“因為我確實知道!而且不是從大學課本裡看來的!”
“是啊,當然。你的瞭解來自個人經驗。來自實踐。你在漫長的十六年人生裡積累瞭豐富的經驗。”
“我是積累瞭不少。”
“祝賀你,我的學者小姐。”
“你又諷刺我。”她深吸一口氣,“但你根本不懂得世途險惡。你這個抱著書本不放、啃瞭幾十年道德論文的老學究,整天勤勉學習,卻沒時間看看窗外的現實世界。你們這些哲學傢虛偽地支持那些空洞的哲學,好在大學裡賺份工資,但連瘸腿的老狗都不會買你的賬,因為它也懂得世界的醜陋真相。你們隻拿得出哲學理論——看似漂亮的學問,其實都是騙人的,充滿瞭虛偽與無知!”
“小鬼!再沒有比不假思索又不公平的判斷更虛偽、更無知的瞭!”
“你沒能找到解決邪惡的良方!我這個獵魔人小鬼卻找到瞭!而且是可靠的良方!”
他沒答話,但他的表情暴露瞭想法,因為希瑞突然從桌邊跳瞭起來。
“你覺得我在胡言亂語?覺得我隻會空談?”
“我覺得,”他輕聲說,“你是在說氣話。我覺得你是出於憤怒才打算復仇。因此,我希望你能冷靜下來。”
“我很冷靜!復仇?你解釋一下,我為什麼不能復仇?我為什麼要放棄復仇?你以為你是誰?道德楷模嗎?那懲罰惡行的法則又在哪兒?對你這樣的哲學傢和道德學傢來說,復仇的行為不美好、不光彩、不道德也不合法。那我倒要問你瞭:對邪惡的懲罰在哪裡?誰更有懲奸除惡的資格?是你並不信仰的諸神嗎?是你們打算用來替代諸神的偉大造物主嗎?還是法律?難道是尼弗迦德人的司法制度,是他們的法官和地方長官嗎?天真的老人傢,請你告訴我好嗎?”
“所以你要以眼還眼,以牙還牙,以血還血?血隻會帶來更多鮮血,如海一般的鮮血。你希望這個世界被鮮血淹沒嗎?”
“對,我就是這麼希望的!因為我知道邪惡畏懼什麼。不是你的道德規范,維索戈塔,也不是你關於生命尊嚴的說教和道德論文。邪惡畏懼痛苦、傷害、折磨,畏懼最後的死亡!受瞭重傷,連狗都會哀號!它會在地上扭動身子,狺狺有聲,看著從自己的血管和動脈裡流出的鮮血,看著從殘肢伸出的骨頭,看著從肚皮的傷口流出的內臟,感受到即將造訪的死亡的寒意。隻有到那時,邪惡才會乞求:‘發發慈悲吧!我懺悔我的罪惡!我會改過自新,我發誓!請救救我,別讓我這麼死掉!’沒錯,隱士,這就是對抗邪惡的辦法!邪惡想要傷害你時,就還他們以痛苦——最好搶在他們動手之前,打他們一個出其不意。如果你沒能阻止邪惡,如果你被邪惡傷害瞭,那就復仇吧!最好等他們忘個一幹二凈,完全放下戒心,你再雙倍奉還。三倍奉還。以眼還眼?不!是雙眼還單眼!以牙還牙?不!是用滿口牙齒還一顆牙!以惡報惡!讓對手在痛苦中哀號,尖叫到雙眼彈出眼眶。然後,你可以低下頭,大聲宣佈被你踩在腳下的存在已經沒法威脅到任何人,也沒法再傷害到任何人。沒有眼睛的人怎麼可能有威脅呢?沒有雙手的人怎麼能傷害別人呢?他們隻能等待失血而死的結局。”
“而你,”隱士說,“就握著劍站在那裡,看著逐漸擴大的血泊。你傲慢地以為自己解決瞭古老的道德困境,回答瞭哲學傢的永恒難題。但你覺得邪惡的本質改變瞭嗎?”
“當然,”她堅定地說,“因為倒在地上,被鮮血淹沒的將不再是邪惡。也許它算不上善良,但也不再是邪惡瞭!”
“學者們常說‘自然界中無真空’。”維索戈塔說,“你說被你用劍殺死、倒在血泊裡的不再是邪惡。那它又是什麼?你想過沒有?”
“沒有。我是獵魔人。接受訓練時,我便發誓要對抗邪惡。無論何時。不假思索。”
“因為你一旦開始思索,”他生硬地補充道,“殺戮和復仇就失去瞭意義。而你們不能陷入這樣的境地。”
他搖瞭搖頭,但她擺擺手,阻止瞭他接下來的反駁。
“是時候講完我的故事瞭,維索戈塔。我給你講瞭三十多個晚上,從秋分日一直到萬聖節。但我沒把一切都說出來。在我離開之前,我會把獨角獸村發生的事講給你聽……”
*******
她被邦納特拽下瞭馬鞍,不由大叫一聲。她昨天剛被踹過的髖部很痛。他猛拽連著她項圈的鐵鏈,將她拖向一棟屋子。
村舍門口站著幾個全副武裝的男人,還有個女人。
“邦納特,”一個身材纖細、皮膚黝黑的男人說道,他手裡拿著一根鑲有銅釘的鞭子,“我得承認,你很擅長出人意料。”
“你好啊,史凱倫。”
名叫史凱倫的男人走到邦納特跟前,直視希瑞的雙眼。他的目光讓她發抖。
“然後呢?”他轉頭看著邦納特,“你是打算一下子都說清楚,還是一點一點解釋給我聽?”
“我在院子裡什麼都不想解釋,會有蒼蠅飛進嘴裡的。你打算邀請我進去嗎?”
“進來吧。”
邦納特拽瞭拽鐵鏈。
房間裡還有一個人,他臉色蒼白,衣衫凌亂,大概是個廚子,因為他正忙著拍打沾滿面粉和奶油的衣服。看到希瑞,他兩眼放光,立刻走瞭過來。
他不是廚子。
她認出瞭他。她認出瞭對方可怕的眼睛,還有他臉上的燒傷。在仙尼德島上,他曾和松鼠黨一起追捕她。為瞭從他手上逃脫,她甚至跳出瞭窗戶,而他則命令精靈跟著她一起跳出去。那個精靈叫他什麼來著?裡斯?
“哎呀哎呀!”他用惡毒的語氣說著,揮起巴掌狠狠打在她的胸口,“希瑞女士!自從仙尼德島一別,我們就再沒見過面。我找瞭你很久很久,現在終於找到你瞭!”
“我不知道你是誰,先生。”邦納特冷冷地說,“但你碰的是我的東西。如果你還珍惜自己的手指,就把手拿開。”
“我叫裡恩斯。”術士的雙眼閃爍著令人不快的光芒,“麻煩你記住,賞金獵人先生。至於我的身份,你很快就會明白。你也會明白這個女孩屬於誰。但你說得對,我們還是別操之過急瞭。目前來說,我隻想向你表示問候,以及做出承諾。這些你應該不會反對吧?”
“隨便你。”
裡恩斯走向希瑞,近距離註視她的雙眼。
“你的保護人,名叫葉妮芙的女巫,”他惡毒地低聲說道,“擋過我的道。後來她落到瞭我的手上。我,裡恩斯,教會瞭她何謂痛苦。用這雙手,這些手指。我還向她保證說,如果我抓到你,小公主,也會讓你體驗到同樣的痛苦。用這雙手,這些手指……”
“裡恩斯先生,”邦納特平靜地說,“不管你是誰,這樣挑釁和威脅她都很危險。她的報復心很強,請記住這一點。我也要重復一遍,我不準你用你的手、你的手指,以及任何身體部位碰她。”
“夠瞭。”史凱倫雙眼不離希瑞,厲聲喝道,“別說瞭,邦納特。裡恩斯,你也給我閉嘴。我雖然寬恕瞭你,但我隨時都能反悔,把你綁回到桌腿上。你倆都坐下。我們像文明人一樣談談。看起來,我們想要的東西已經到手瞭,但這次談話的目的尚未明確。希利凡特先生!”
“好好看住她。”邦納特把鐵鏈交給希利凡特,“就像看住你的眼珠子。”
*******
肯娜始終站在稍遠處。她也想近距離看看引發瞭諸多謠言的女孩,但光是想到要走進包圍著哈希姆和希利凡特的人群,靠近被綁在庭院立柱上的神秘俘虜,她的心裡就湧起一陣奇怪的內疚感。
人們彼此推搡,瞪大眼睛,企圖摸她、捏她和撓她。女孩直挺挺地站著,高昂著頭,但一條腿還在微微發抖。他打過她,肯娜心想,但她沒有屈服。
“這就是法爾嘉?”
“隻是個小丫頭,甚至還沒長開!”
“小丫頭?她是個無賴!”
“她好像在克萊蒙特競技場解決瞭六個男人……”
“之前還殺瞭更多……這個小婊子……”
“小母狼!”
“瞧瞧她那匹母馬!真是匹漂亮的純種馬……還有那邊,掛在邦納特鞍囊上的劍……做工真出色……”
“離她遠點兒!”達克瑞·希利凡特吼道,“別碰她!別管閑事。我說瞭,別碰那丫頭。別把你們的厭惡和輕視表現出來!說不定明早我們就得處決她。拿出點同情心,給她留點空間。”
“既然她就要死瞭,”小塞普利安·福瑞普齜瞭齜牙,“也許我們可以讓她的餘生過得快活點兒。把她帶去幹草垛,然後輪流上她怎麼樣?”
“好啊!”卡波奈特·圖倫特哈哈大笑,“這主意不壞。我們去問問灰林鴞……”
“我不允許。”達克瑞打斷道,“你們這群婊子養的,滿腦子隻有這種齷齪事!我說瞭,別碰這丫頭。安德雷斯、斯提格沃德,留在這兒。給我好好盯著她。誰敢靠得太近,就用鞭子抽他媽的!”
“見你媽的鬼!”福瑞普罵道,“既然不行就算瞭。來吧,夥計們,我們去烤隻乳豬,大吃一頓。今天是秋分節。趁幾位大人還在聊天,我們去慶祝一下。”
“走吧!弄點喝的。戴德,去拿壺朗姆酒。我們喝酒總可以吧,希利凡特先生?哈希姆先生?今天過節,反正也得留下過夜。”
“真是個好主意!”希利凡特皺起眉頭,“美食!美酒!那誰留下保護這女孩,還要隨時響應史提芬大人的召喚呢?”
“我留下吧。”聶拉汀·西卡說。
“還有我。”肯娜搭腔。
達克瑞·希利凡特看瞭他們一會兒,最後擺擺手表示同意。福瑞普等人歡呼起來。
“不過慶祝時也給我留點神!”奧拉·哈希姆警告道,“如果村裡的姑娘不給操,你們就老老實實待著!免得人傢拿草叉挑瞭你們的命根子!”
“哦耶!科蘿,一起來不?你呢,肯娜?不改主意嗎?”
“不瞭。我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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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當時被綁在柱子上,戴著腳鐐,雙手也被繩子捆住。史凱倫的兩個手下負責看守。還有兩個在不遠處,時刻留意我這邊。其中有個挺漂亮的高個子女人,還有個外貌和舉止都有些女性化的男人,總之看起來很怪就是瞭。”
貓蹲在房間中央,無聊地打瞭個呵欠。它已經玩膩瞭折磨老鼠的遊戲。維索戈塔沒說話。
“邦納特、裡恩斯和史凱倫——或者叫灰林鴞——還在村舍裡談話。我不知道他們在談什麼。反正我已經放棄瞭,也做好瞭最壞的打算。另一座競技場?直接殺瞭我?讓他們來吧,我心想,讓這一切結束吧。”
維索戈塔沉默不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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邦納特嘆瞭口氣。
“別這麼看著我,史凱倫。”他重復道,“我隻想賺點錢花罷瞭。我覺得自己是時候退休瞭,以後隻想坐在門廊上看鴿子。每隻死耗子都能讓我拿到一百弗羅林的賞金,但這讓我很困惑。我想知道這小丫頭究竟值多少。我覺得隻要不把她交給你,將來她還能讓我賺得更多。從古至今,這都是做生意的訣竅——珍貴的貨物,價格總會不斷上漲。價碼可以商量嘛……”
灰林鴞皺起鼻子,仿佛聞到瞭臭味。
“你的坦誠超越瞭我能忍耐的極限,邦納特。不過我們還是直入主題,把事情說個明白吧。你帶著那丫頭在艾賓東躲西藏,現在卻突然現身,還跟我大談生意經。到底發生瞭什麼,你自己解釋一下。”
“唯一的解釋就是,”裡恩斯諷刺地笑瞭笑,“邦納特先生知道瞭這丫頭的真實身份。還有她的價值。”
史凱倫甚至不屑看一眼裡恩斯。他隻盯著邦納特全無感情的死魚眼。
“那個珍貴的丫頭,”他慢吞吞地說,“貴重的戰利品,本該是你養老金的保證,可你卻把她送進瞭克萊蒙特的競技場,強迫她廝殺至死?明顯她活著更有價值,你卻用她的性命冒險。這又是為瞭什麼,邦納特?你的做法很不合情理。”
“如果她死在競技場,”邦納特沒有垂下目光,“說明她根本一錢不值。”
“我懂瞭。”灰林鴞皺起眉頭,“但你沒帶她去另一座競技場,而是來找我瞭。容我問一句,為什麼?”
“我重申一遍,”裡恩斯皺起眉頭,“他發現瞭她的身份。”
“你是個聰明人,裡恩斯先生。”邦納特伸展四肢,直到關節噼啪作響,“你猜得沒錯。我是發現她在凱爾·莫罕受過獵魔人的訓練,但這一來,就有另一個問題瞭。在吉索打劫貴族車隊時,那丫頭聲稱男爵之女的出身和頭銜連狗屁都不如,還說對方應該向自己下跪。我就心想,這個法爾嘉起碼也該是伯爵的女兒吧。有意思。她是獵魔人,這是其一。獵魔人應該不多瞭吧?她加入瞭耗子幫,這是其二。帝國驗屍官從艾賓的科拉茲沙漠一路追來,因為接到瞭殺她的指令,這是其三。除此以外……她還是個貴族,地位很高的那種。哈,然後我想到瞭,我終於知道這個小丫頭究竟是誰瞭。”
他頓瞭頓。
“起先,”他用袖口擦瞭擦自己的小胡子,“她不肯開口。我拷問過她。我用鞭子抽打她的雙手和雙腳。我不想打殘她……但我們在路上遇到一個理發師。他帶著拔牙的工具。我把她捆在椅子上……”
史凱倫大聲咽瞭口唾沫。裡恩斯露出殘忍的笑。邦納特看著自己的袖子。
“看到拔牙用的鉗子和小刀……她什麼都說瞭。突然間,她變得健談瞭。原來她是……”
“辛特拉公主。”裡恩斯看著灰林鴞,“王位繼承人。也是恩希爾皇帝的準新娘。”
“但史凱倫大人沒告訴我這些。”賞金獵人彎起嘴角,“他隻叫我殺瞭她,還強調瞭好多次。他叫我不要手下留情,要當場殺瞭她。這又是怎麼回事,史凱倫大人?你要我殺死準皇後?殺死你敬愛的皇帝未來的妻子?如果傳聞沒錯,皇帝將舉行一場神聖的婚禮,然後頒佈大范圍特赦令,對吧?”
說這番話時,邦納特始終用銳利的目光看著史凱倫。但皇傢驗屍官沒有絲毫動搖。
“這對我意味著什麼?”邦納特自問自答起來,“意味著大麻煩!所以,我隻好懊惱地放棄對這個女獵魔人和小公主的計劃,把爛攤子帶到這兒,史凱倫大人。為瞭跟你談談,並且達成協議……因為對邦納特來說,這個麻煩未免太大瞭……”
“明智的決定。”裡恩斯腋下傳來一個聲音,“真是非常明智,邦納特先生。先生們,對你們二位來說,這個麻煩都未免太大瞭。幸好你們還有我。”
“那是什麼?”史凱倫從椅子上站起身,“什麼鬼玩意兒?”
“是我主人,巫師威戈佛特茲。”裡恩斯從腋下取出一個閃閃發光的銀盒子,“更確切地說,是我主人的聲音。這個魔法裝置叫‘傳音盒’。”
“向在場的諸位問好。”銀盒子說,“可惜我隻能聽見你們的聲音。目前我還有些急事,所以沒法使用遠距離投影和傳送咒語。”
“見鬼,來得真是時候。”灰林鴞咒罵道,“但我早該猜到的,裡恩斯不會蠢到擅自行動。我早該知道是你藏在幕後,威戈佛特茲。你就像隻又老又肥的蜘蛛,潛藏在黑暗中,等待蛛網顫動的一瞬間。”
“這比喻太傷人瞭。”
史凱倫哼瞭一聲。
“你也別想欺騙我們,威戈佛特茲。裡恩斯用這盒子,不是因為你很忙,而是因為你害怕你以前在巫師會的同行,害怕那支巫師大軍——他們正在滿世界搜尋你使用魔法留下的痕跡。如果你用傳送咒語,他們一眨眼工夫就會發現。”
“你的知識量真令人欽佩。”
“我們還沒相互介紹呢。”邦納特頗具戲劇化地朝銀盒子鞠瞭一躬,“不過巫師先生,如果我沒弄錯,這位裡恩斯發誓要折磨那位小公主。我應該沒聽錯吧?以我的靈魂起誓,我越來越相信那個小丫頭的重要程度瞭。每個人都對她很感興趣。”
“我們是沒相互介紹,”盒子裡的威戈佛特茲說,“但我聽說過你,邦納特先生。那個女孩確實很重要。她是繼承瞭上古血脈的辛特拉幼獅。根據伊絲琳妮的預言,她的後裔將統治全世界。”
“所以你需要她?”
“我隻需要她的胎盤。等我取出她的胎盤,剩下的部分都歸你們。我好像聽到有人不屑地哼瞭一聲?還有不快和厭惡的吸氣聲?都是誰啊?是每天在精神和肉體上折磨那個女孩的邦納特?還是奉瞭叛徒和陰謀傢的命令,想要殺死女孩的史提芬·史凱倫?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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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偷聽瞭他們的談話,肯娜躺在床鋪上,頭枕雙手,陷入回憶。我站在外面的墻角,貼著墻壁偷聽。我汗毛直豎。全身汗毛都不例外。我明白自己蹚進的渾水到底有多深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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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是啊,”聲音從傳音盒裡發出,“你背叛瞭你的皇帝,史凱倫。才剛看到機會,你就毫不猶豫地背叛瞭。”
灰林鴞輕蔑地哼瞭一聲。
“威戈佛特茲,從你這個大叛徒嘴裡吐出的背叛指控還真有分量。我本該覺得荒唐,可惜你隻講個瞭不值錢的笑話。”
“我並沒有指控你,史凱倫,我隻是在嘲笑你的天真和無能。阿達爾·愛普·達西公爵和德·維特伯爵病態的自尊遭到瞭冒犯——皇帝打算娶那個辛特拉女孩,拒絕瞭他們的女兒,而他們本指望新的王朝能從自己的傢族誕生,指望自己的地位能高過皇帝陛下本人。但恩希爾輕描淡寫就剝奪瞭他們的希望,打碎瞭他們妄圖改變歷史進程的野心。他們還沒準備好發動武裝叛亂,但他們可以殺死占據優勢的女孩。他們不想弄臟自己高貴的手,所以才會雇傭野心過高的史提芬·史凱倫。是這樣吧,史凱倫大人?你還有什麼要說的?”
“說什麼?”灰林鴞吼道,“跟誰說?偉大的巫師先生,你就像以往一樣無所不知!裡恩斯則像以往一樣連屁都不懂!而邦納特什麼都不在乎……”
“至於你,正如我先前指出的,根本沒什麼好得意的。那兩個貴族收買你靠的隻是口頭上的承諾,但你太聰明瞭,不可能不明白這個道理:隻要殺死那個女孩,你就會一無所有。他們把你當成殺人滅口的工具,等你幹完瞭臟活兒,他們就會拋棄你,因為你隻是個出身低微的暴發戶。他們承諾讓你和瓦提爾·德·李道克斯在新帝國身居要職,對吧?但連你自己都不相信,史凱倫。相比之下,瓦提爾比你重要得多,因為就算發生政變,情報部門也會維持原樣。他們隻想借你的手行兇,卻需要瓦提爾來掌控情報部門。另外,瓦提爾是子爵,而你什麼都不是。”
“這是當然,”灰林鴞說,“我太聰明瞭,不可能沒有發覺。所以,威戈佛特茲,現在我應該背叛阿達爾·愛普·達西,然後加入你們嗎?這就是你的目的嗎?我可不是塔頂上的風向標!我支持革命不是出於投機,而是確信。必須結束暴政,建立君主立憲制度。再通過民主……”
“民什麼?”
“就是人民的政府。由人民統治的政治體系。來自各行各業的普通民眾,通過公平選舉,挑選出最有資格和名望的代表……”
裡恩斯大笑起來。邦納特也發出雷鳴般的笑聲。威戈佛特茲溫和卻莫名刺耳的笑聲從傳音盒裡傳來。他們三個笑得連眼淚都流出來瞭。
“行瞭,”邦納特打斷瞭這陣歡笑,“我們來這兒不是為瞭聚會,而是談生意。眼下,那個丫頭的主人是我,不是來自各行各業的普通民眾。但我可以賣掉她。巫師先生,你開價多少?”
“你對世俗的權力有興趣嗎?”
“沒有。”
“這樣的話,”威戈佛特茲緩緩地說,“我處置那個女孩時,你可以到場旁觀。我知道,這比任何事都能讓你愉悅。”
邦納特的雙眼閃現出白色的火焰。但他的語氣依舊平靜。
“更具體的好處呢?”
“我願意付你二十倍的賞金:兩千弗羅林。考慮一下吧,邦納特,這麼大一筆錢,你甚至都拿不動,你得找頭能負重的騾子才行。隻要別太揮霍,你的養老金、門廊、鴿子,甚至伏特加和妓女就都有保障瞭。”
“好吧,巫師先生。”賞金獵人笑瞭笑,一副滿不在乎的表情,“你那句‘伏特加和妓女’真是說到我心坎去瞭。就這麼說定瞭。隻不過,你得把最開始提出的好處也加上。的確,我喜歡看著她死在競技場裡,但我對你用刀的技巧也很好奇。就當是給我的彩頭嘛。”
“成交。”
“真夠快的。”灰林鴞挖苦道,“威戈佛特茲,你跟邦納特迅速又順利地建立瞭夥伴關系——利益不對等的夥伴關系。但你們是否忘記瞭什麼?你們所在的房間與那個辛特拉女人周圍都是全副武裝的人。我的人。”
“親愛的史凱倫大人,”威戈佛特茲的聲音從盒子裡傳來,“你是在侮辱我,你覺得我想借由這場交易損害你的利益。事實恰恰相反。我會對你非常慷慨。我沒法保證給你民主,但我可以承諾給你資金援助、後勤支持與獲取情報的渠道,讓你從被陰謀傢利用的工具變成真正的合夥人。無論對方是阿達爾·愛普·達西公爵、約阿希姆·德·維特伯爵、佈羅尼伯爵、達爾維伯爵,還是別的什麼貴族,都必須承認你的作用。就算真的利益不對等又如何?是啊,如果戰利品是希瑞菈,我的確會拿走最大部分的利益——以功勞而論,這也是我應得的。這讓你不舒服瞭嗎?歸根結底,你得到的好處也不少。如果你把那個辛特拉小丫頭交給我,瓦提爾·德·李道克斯的位置就歸你瞭。當上情報組織的首腦,史提芬·史凱倫,你就能打造你的理想國瞭,讓民主和公平選舉成真。你瞧,用一個瘦弱少女做交換,我就能幫你實現你的野心和畢生的心願。你能預見到這一切嗎?”
“不,”灰林鴞搖搖頭,“我隻能聽到你空口說白話。”
“裡恩斯。”
“在,主人。”
“向驗屍官大人展示一下我們的情報。把你對瓦提爾的瞭解告訴他。”
“在你的部門裡,”裡恩斯說,“有個密探。”
“什麼?”
“你聽到瞭。瓦提爾·德·李道克斯在你手下安插瞭內奸。他知道你做的每一件事。包括你為什麼做這些事,又是為誰而做。瓦提爾跟你的一個部下有來往。”
*******
他緩緩朝她走去。她幾乎沒聽見他的聲音。
“肯娜。”
“聶拉汀。”
“你能看到我的想法。你也聽到瞭房間裡的對話。你知道我在想什麼,所以你也知道我是誰。”
“聽著,聶拉汀……”
“不。你聽著,喬安娜·瑟爾伯尼。史提芬·史凱倫背叛瞭他的祖國和皇帝,他參與瞭密謀。協助他的人都將上絞架,在千禧廣場被五馬分屍。”
“我什麼都不知道,聶拉汀。我隻是服從指令……你想我做什麼?我效命的對象是驗屍官……你效命的又是誰?”
“是帝國。是德·李道克斯大人。”
“你想我做什麼?”
“我想你做出理智的選擇。”
“你走吧。我不會告發你的。我什麼都不會說……但請你走吧。我做不到,聶拉汀。我隻是個蠢女人。我不明白這些陰謀詭計……”
*******
我該怎麼做?史凱倫稱呼我的語氣就像在稱呼軍官。可我效命的對象是誰?是他?是皇帝?還是帝國?
我該如何決定?
肯娜背靠小屋的墻壁,惡狠狠地咆哮一聲,趕走瞭正盯著法爾嘉看的鄉下小孩。
真是個完美的爛攤子。我都能感覺到絞索,聞到千禧廣場的馬糞味瞭。我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但我必須暫時進入她的頭腦,瞭解她的想法。
為瞭知道她是誰。
為瞭理解這一切。
*******
“她朝我走來,”希瑞撫摸那隻貓,說道,“她個子很高,穿戴整齊,跟其他人完全不同……她甚至有種魅力,讓人不由生出敬意。看守我的兩個笨蛋原本還在粗魯地咒罵,但見她靠近,立刻就閉瞭嘴。”
維索戈塔沉默不語。
“接著,”希瑞續道,“她彎下腰,盯著我的雙眼。我馬上產生一種感覺……一種奇怪的感覺……就像後腦勺被什麼東西砸中瞭似的。我開始耳鳴。有那麼一瞬間,我的視野變得格外清晰。有種令人厭惡的黏滑之物鉆進我的腦海……而我知道那是什麼。葉妮芙在神殿裡教過我……我不想讓那女人得逞……於是我對準正在滲透我的東西,用出全部力量將它推瞭出去。她直起身子,晃瞭兩晃,仿佛被人打瞭一拳,然後退開幾步……她的鼻子流血瞭。兩隻鼻孔都在流血。”
維索戈塔沒說話。
“突然間,”希瑞抬起頭,“我明白發生瞭什麼。我感受到瞭體內的魔力。我在科拉茲沙漠失去瞭它,放棄瞭它。從此以後,我再也沒法汲取魔力,再也沒法使用它。但那個女人給瞭我力量,她把劍交回到我手中。我的機會來瞭。”
*******
肯娜步履蹣跚,重重地坐在沙地上,搖瞭搖頭,像醉漢一樣四下摸索。鮮血湧出她的鼻孔,灑在她的嘴唇和下巴上。
“你這是……”安德雷斯·維爾尼一躍而起,卻突然雙手抱頭,張開嘴巴,大叫起來。他瞪圓瞭眼睛看著斯提格沃德。對方的鼻子和耳朵也血流不止,雙眼呆滯無神。安德雷斯雙膝跪地,轉身面對聶拉汀·西卡——他站在一旁,正平靜地看著這一幕。
“聶拉……汀……幫……”
西卡沒有反應。他看著那個女孩。她也抬頭看著他。他的身體晃瞭晃。
“沒這個必要。”他趕忙提醒她,“我跟你是一夥的。我想幫你。住手,我這就幫你弄斷繩子……拿著這把刀,割斷你的項圈。我去牽馬。”
“西卡……”幾乎窒息的安德雷斯說,“叛徒……”
女孩再次望向他的雙眼。他倒在地上,不再動彈。斯提格沃德像胎兒一樣縮起身子。肯娜已經站不起來瞭,大滴的鮮血落在她的胸口和腹部。
“來人!”科蘿·斯提茲突然從墻角跑瞭出來,大喊道,“來人啊!希利凡特!史凱倫!俘虜要逃跑瞭!”
希瑞握劍在手,已經坐上瞭馬鞍。
“凱爾比!駕!”
“來——人——!”
肯娜的手指用力摳進沙土。她還是站不起來,雙腳也像變成瞭木頭,根本不聽使喚。靈能師,她心想,我遇見瞭一位超級靈能師。這女孩的力量是我的十倍……我能活命就已經不錯瞭……為什麼我還能保持住意識?
一群人跑出屋子,為首的是奧拉·哈希姆、波特·佈瑞登和提爾·艾克拉德。達克瑞·希利凡特和波利亞斯·穆恩也沖進瞭庭院。希瑞轉過身,大吼一聲,朝河邊策馬奔馳。但在那個方向,也有手持武器的人朝她逼近。
史凱倫和邦納特也跑瞭出來。邦納特手持一把出鞘的劍。聶拉汀·西卡大吼一聲,騎馬朝他們沖去,撞倒瞭史凱倫。他從馬鞍上一躍而下,徑直撲向邦納特,將他按在地上。裡恩斯出現在門口,像個傻子一樣目瞪口呆。
“抓住她!”史凱倫爬起身來,大喊道,“抓住她。殺瞭也行!”
“抓活的!”裡恩斯叫道,“抓——活——的——!”
肯娜看著女孩被河岸附近的圍欄擋住,隻好改變方向,朝村子的大門沖去。她看到卡波奈特·圖倫特擋住她的去路,但劍光一閃,圖倫特的脖子流出瞭猩紅的溪流。戴德·瓦加斯和小福瑞普也看到瞭。他們決定不擋女孩的道,轉而跑進農舍之間。
邦納特跳瞭起來,用劍柄狠狠砸中聶拉汀·西卡的頭,然後一劍劈開瞭他的胸口。邦納特朝希瑞追去。受傷流血的聶拉汀奮力抓住邦納特的腳,後者一劍刺穿他的身體,迫使他放開瞭手。但這片刻的拖延已經足夠瞭。
女孩驅使母馬從希利凡特和穆恩身邊跑過。史凱倫像狼一樣彎著腰,從左側跑來,同時手臂一揮。肯娜看到有個閃閃發光的東西劃破空氣,又見女孩在馬鞍上搖晃起來,臉上噴出瞭血。女孩身子後仰,背部幾乎碰到馬屁股。但在墜馬之前,她還是坐直瞭身子,抓住馬鞍,又抱緊瞭馬脖子。黑母馬從全副武裝的人們中間跑過,徑直奔向村口的閘門。穆恩、希利凡特和拿著十字弓的科蘿·斯提茲在她身後猛追。
“我們困住她瞭!”波利亞斯·穆恩得意洋洋地喊道,“她跑不出去的。沒有任何馬能跳過七尺高!”
“別放箭,科蘿!”
但科蘿·斯提茲沒聽到命令。她停下腳步,將十字弓舉到臉邊。人人都知道,科蘿的十字弓百發百中。
“你死定瞭!”她喊道,“死定瞭!”
肯娜看到一個不知名的男子跑上前去,也舉起一把十字弓,射中瞭科蘿的後背。箭矢貫穿瞭她的身體,鮮血四濺。科蘿一聲不吭地倒在地上。
黑母馬朝向閘門狂奔,昂起頭來,縱身一跳。它那優雅的身姿越升越高,最後竟飛過瞭大門。它前腿伸展,像黑色的絲絨一樣在半空中滑翔,後蹄甚至都沒碰到閘門的上橫梁。
“諸神啊!”達克瑞·希利凡特大叫道,“諸神在上,這馬太厲害瞭!簡直價值千金!”
“誰抓住她,那匹馬就歸誰!”史凱倫吼道,“去馬廄!騎馬快追!”
等大門最終打開,追兵立即沖出村子,身後塵土飛揚。跑在最前面的是邦納特和波利亞斯·穆恩。
肯娜費力地站起身,搖晃幾下,重重地坐回沙地。她的雙腳疼得不行。
卡波奈特·圖倫特四仰八叉地躺在血泊裡,一動不動。安德雷斯·維爾尼試圖起身。斯提格沃德仍舊不省人事。
科蘿·斯提茲蜷縮在沙地上,看起來就像個小孩子。
奧拉·哈希姆和波特·佈瑞登把殺死科蘿的小個子男人帶到史凱倫面前。灰林鴞呼出一口氣。他氣得渾身發抖,從挎在胸前的肩帶上摘下第二枚星型飛鏢,跟他剛才扔向女孩面孔的那枚一模一樣。
“下地獄吧,史凱倫。”小個子男人說道。肯娜終於想起瞭他的名字。梅凱瑟。傑蒂亞·梅凱瑟,傑莫蘭人。她在羅卡尼見過他。
灰林鴞身子前傾,右手一甩。六角星型飛鏢呼嘯著劃開空氣,深深釘進梅凱瑟的臉,嵌在他的雙眼和鼻子中間。他甚至發不出尖叫,隻能在哈希姆和佈瑞登的壓制下痙攣、顫抖。他抖瞭好一陣兒,那副齜牙咧嘴的模樣讓所有人都轉過頭去。隻有灰林鴞除外。
“記得收回我的獵戶鏢。”等那具身體終於生氣全無地癱軟下來,史凱倫揮揮手說,“把這堆臭肉跟另一堆臭肉——那個不男不女的傢夥——一起扔進肥料堆。別讓我再看到這些令人作嘔的叛徒。”
突然間,風聲呼嘯,頭頂的雲團飛掠而過。天空驟然昏暗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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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堡墻頭的衛兵換瞭崗。斯卡拉姐妹奏起鼾聲二重奏。柯霍特朝空馬桶嘩嘩地撒尿,發出刺耳的噪音。
肯娜拉過毛毯,蓋住下巴以下的全身。
他們沒能找到那個女孩。她消失瞭。就這麼憑空消失瞭。追出三裡地之後,波利亞斯·穆恩難以置信地跟丟瞭黑母馬的足跡。突然間,天空毫無預警地昏暗下來。狂風吹拂,樹木幾乎緊貼地面。暴雨傾盆而下,天空電閃雷鳴。
邦納特卻沒有放棄。他們回到獨角獸村,彼此大吼大叫——邦納特、灰林鴞、裡恩斯,還有第四個神秘而沙啞、不似人類的聲音。他們讓全體人員上馬,隻留下像我這樣沒法騎馬的人。他們帶上瞭熟悉周邊森林的農夫,讓他們舉著火把帶路。
他們在黎明時歸來,兩手空空,眼神裡倒多瞭不少恐懼。
謠言從幾天後開始流傳,肯娜回憶道。一開始,每個人都被灰林鴞和邦納特嚇壞瞭。他倆氣得發瘋,沒人敢接近他們。哪怕波特·佈瑞登身為軍官,也隻因一句無心之言,就被史凱倫狠抽瞭一鞭。
接下來,佈瑞登開始講述追逐中到底發生瞭什麼。他說那隻小小的稻草獨角獸突然變得像巨龍一樣大,嚇壞瞭馬匹,讓騎手們紛紛墜馬,他們沒摔斷脖子已經是奇跡瞭。一支騎著骷髏馬、外形也仿佛骷髏的幽靈大軍從天空飛馳而過,為首的國王相貌恐怖,他命令他的仆從,叫他們用破爛的鬥篷抹掉瞭黑母馬的足跡。成群的歐夜鷹發出令人血凝的可怕合唱。他們還聽到瞭死亡的信使——也就是報喪女妖的駭人哀號……
其實不過是風、雨、雲,再加上黑暗中的樹叢和灌木讓人疑神疑鬼而已,當時也在場的波利亞斯·穆恩評論道。所謂的“神秘事件”僅此而已。至於說歐夜鷹?反正那些死鳥平時也總叫個不停,他補充道。
那麼那些痕跡,那些突然消失的馬蹄印——就像黑母馬突然飛上瞭半空——又該怎麼解釋呢?
聽到這個問題,波利亞斯·穆恩——連水中遊魚都能追蹤的行傢——頓時露出僵硬的表情。因為風唄。風把沙土和樹葉上的痕跡都吹跑瞭。隻能這麼解釋瞭。
有人甚至相信瞭他的話。肯娜回憶道。
有人甚至相信這一切都是自然現象,或者幹脆就是錯覺。就連我都狠狠地嘲笑瞭他們。
但我很快就笑不出來瞭。經過頓·戴爾村那件事之後,再也沒人笑得出來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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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見到她,他嚇得後退幾步,倒抽一口涼氣。
她用鵝油混上壁爐灰,揉成黏稠的一團,塗黑瞭自己的眼窩和眼皮,又在鬢角處畫上線條,連上眼角與雙耳。
她看起來就像個惡魔。
“從第四塊草叢往前,進入沼地森林。”他又重復一遍,“然後沿河找到三棵枯樹,再從柳樹林那邊轉向正西方。看到松樹林之後,你會發現邊上又有一條河。在河道的第九個分岔處轉彎,一直往前走,直到河道不再蜿蜒為止,你就到瞭頓·戴爾村。村北有幾間房,後面的十字路口有傢旅店。”
“我記住瞭。我會找到的,別擔心。”
“在那條河的彎道周圍要格外小心。蘆葦不大茂盛,還有紫菀太過茂盛的地方都要留神。如果你黃昏時才趕到松樹林,記得停下來紮營,等到黎明再趕路。無論如何,你都別在晚上騎馬穿過沼澤。新月就快到瞭,天上又都是雲……”
“我知道。”
“要去百湖地區……就要往北翻過山頭。避開大路,因為那邊整天都有軍隊路過。你會找到一條大河,名叫西爾特。到瞭那裡,你離目的地還有一半路程。”
“我知道的。你給我畫瞭地圖。”
“哦,說得對。我都忘瞭。”
希瑞又檢查瞭幾次鞍囊,但顯得心不在焉。她不知該說些什麼,但唯獨不想說出那句非說不可的話。
“能遇見你,我很高興。”他搶先說出口,“真的很高興。再會瞭,女獵魔人。”
“再會瞭,隱士。感謝你為我做的一切。”
她坐上馬鞍,正要打馬離開,他走瞭過來,抓住瞭她的手。
“希瑞,留下吧。等冬天過去……”
“我會在結霜前趕到那座湖。如果你的推測沒錯,我就用不著擔心冬天的事瞭。我會傳送到仙尼德島,去艾瑞圖薩學院找麗塔女士……維索戈塔……那是多久以前的事瞭……”
“雨燕之塔隻是個傳說。記住。隻是個傳說。”
“我自己也是個傳說。”她苦澀地說,“從出生那天起就是。吉薇艾兒、雨燕、意外之子、被選者、命運之子、上古血脈之子……我該走瞭,維索戈塔。保重。”
“保重,希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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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後十字路口處的旅店空空蕩蕩,因為小塞普利安·福瑞普和他的三名同夥不準當地人和旅行者進門。他們大吃大喝瞭好幾天,此刻正坐在煙霧繚繞的冰冷房間裡,空氣中彌漫著入冬後門窗緊閉的旅店常有的臭味——汗、貓、老鼠、鞋子、松木、樺木、油脂、爐灰、濕衣服和蒸汽的味道。
“這差事真是爛透瞭。”尤茲·賈諾維茨第一百次重復道,招手示意女招待再倒點伏特加,“讓灰林鴞見鬼去吧,竟把我們留在這麼個破地方!去林子裡巡邏都比待在這兒強!”
“得瞭吧,你傻呀?”戴德·瓦加斯答道,“外面冷得像冰!我寧可待在暖和的地方。再說還有姑娘!”
他報復似地猛拍一下女招待的屁股。女孩尖叫一聲,隻是調門缺乏說服力,明顯帶著冷漠。旅店工作教會她一件事:如果有人摸你或掐你,你就順口尖叫一聲,客人喜歡這一套。
從來這兒的第二天起,塞普利安·福瑞普及其同夥就經常對兩個女招待動手動腳。旅店老板不敢抗議,而女孩們懶得抗議。根據她們的人生經驗,女人隻要抗議就會挨打。因此,明智的做法是等他們自己厭倦。
“都怪那個該死的法爾嘉。”裡斯帕特·拉·坡因特繼續他們無聊的晚間閑聊,“要我說,她早就死在林子裡的什麼地方瞭。我瞧見史凱倫用獵戶鏢切開瞭她的臉,噴出來的血就像小河一樣!她不可能活下來。”
“灰林鴞失手瞭。”尤茲·賈諾維茨說,“他的獵戶鏢隻是擦傷瞭她。的確,他給她的臉留瞭道傷口。可光是這樣,擋得住那個能跳過圍欄的女孩嗎?她落馬瞭嗎?見鬼!我們量瞭,發現那圍欄足有七尺兩寸高!可她騎著馬跳過去瞭!而且那個時候,她的屁股和馬鞍之間連把刀刃都塞不進去。”
“她血流如註,就像一頭被放血的豬。”裡斯帕特·拉·坡因特反駁道,“她騎馬跑瞭,摔死在不知哪條小溪裡,被野狼吃光瞭肉,又被烏鴉和螞蟻啃凈瞭骨頭。終結瞭,Deireádh。我們卻待在這裡,吃光喝盡瞭我們那點可憐的酬勞。就因為他們找不到那個婊子!”
“這不可能,屍體怎麼著也能留下些痕跡。”戴德·瓦加斯斬釘截鐵地說,“肯定會留下點什麼,比如頭骨,或者骨盆。那個叫裡恩斯的術士會找到法爾嘉的殘骸,然後一切就結束瞭。”
“我們也能離開這該死的垃圾堆瞭。”小塞普利安·福瑞普緊盯著旅店的墻壁,上面有幾顆釘子和幾塊污跡,他都瞭如指掌瞭,“這酒難喝得要命。還有那兩個女人,身上一股子洋蔥味。你操她們的時候,她們就像石頭似的一動不動,要不就一邊盯著天花板一邊剔牙。”
“怎麼都好過無所事事。”尤茲·賈諾維茨宣佈道,“我真想大吼!見鬼,我想幹點什麼!什麼都好!我們在村子裡放把火算瞭,至少這樣也有事可做!”
房門嘎吱作響。這聲音太過出乎意料,讓他們全都跳瞭起來。
“出去!”瓦加斯吼道,“滾出去,老傢夥!渾身臭氣的乞丐!滾回院子裡!”
“別理他瞭。”福瑞普無聊地擺擺手,“你瞧,他抱著一隻風笛,大概是個老兵。對退役老兵來說,最穩妥的謀生方式就是在旅店裡奏樂唱歌。院子裡挺冷的,讓他坐進來暖和一下吧。”
“但得離我們遠點兒。”賈諾維茨指瞭個地方讓那老頭坐下,“不然虱子就爬到我們身上瞭。我能看到虱子在他頭上爬來爬去。要我說,比起虱子,那些東西更像烏龜。”
“老板!”福瑞普用專橫的語氣喊道,“給這老頭拿點吃的!再給我們上酒!”
老人摘下他那頂碩大的毛皮帽,動作得體地點點頭。
“多謝瞭,先生們。”他說,“今天是萬聖節前夜,這個日子就不該把人趕到雨裡,去踩那冷冰冰的淤泥。這個節日講究款待……”
“對,沒錯,”裡斯帕特·拉·坡因特一拍額頭,“今晚的確是萬聖節前夜!十月的最後一天!”
“今晚是怪物之夜。”旅店老板給老人端來一碗清湯,“幽靈和鬼怪之夜!”
“哈哈!”尤茲·賈諾維茨說,“老人傢要用老故事來款待我們瞭!”
“講一個吧。”戴德·瓦加斯打瞭個呵欠,“怎麼都好過無所事事!”
“萬聖節。”小塞普利安·福瑞普說,“自從離開獨角獸村,已經過去五個星期瞭。我們在這兒也幹坐瞭兩個星期。整整兩個星期!萬聖節,哈!”
“怪物之夜。”老人舔瞭舔勺子,用手指在碗裡抹瞭一圈,然後放進嘴裡,“鬼怪和巫術之夜!”
“我剛才說啥來著?”尤茲·賈諾維茨笑著說,“我們有故事聽瞭!”
老人撓瞭撓頭,打瞭個嗝兒。
“萬聖節前夜,”他抬高瞭嗓門,“是十一月新月來臨前的最後一夜,對精靈來說,這也是一年的最後一晚。等明天的黎明到來,精靈就迎來瞭新年。因此精靈有個傳統,就是在萬聖節前夜點燃屋子周圍的火把,並將其中一支保存起來,等到五月節這天,再用這支火把點燃篝火。遵循這傳統的不光是精靈,還有一部分人類:據說這樣能保佑他們身體健康,不受邪靈侵擾……”
“邪靈!”尤茲不屑地說,“聽聽這老傻瓜說瞭些什麼!”
“這就是萬聖節前夜。”老人用激昂的聲音說道,“在這個夜晚,幽靈會行走於大地!死者的靈魂會敲響窗欞。‘讓我們進去!’他們如是呻吟!最好給他們加瞭蜂蜜的麥片粥,也可以灑幾滴伏特加……”
“伏特加還是灑進我自己的喉嚨吧。”裡斯帕特·拉·坡因特咯咯笑道,“讓那些幽靈吻我的屁股好瞭!”
“哦,好心的先生們,請不要取笑幽靈,因為他們聽覺敏銳,又錙銖必較!今天可是萬聖節前夜!聽啊,你們能聽到腳步聲和敲打聲吧?那是來自另一個世界的死者:他們想潛入這裡,在爐火邊溫暖身子,填飽肚子。在光禿禿的森林裡,在寒風之中,他們會被這些屋子,被這裡的爐火和溫暖吸引過來。別忘記在門檻——或者谷倉——的碗裡盛上食物,如果他們找不到吃的,就會在午夜鉆進屋子……”
“哦,諸神啊!”一名女招待小聲說道。然後她尖叫一聲,因為福瑞普捏瞭她的屁股。
“這故事不賴!”福瑞普說,“但也算不上好!老板,給這老頭倒杯香料酒,也許這能幫他想個更好的故事。講個關於幽靈的好故事吧,老夥計,姑娘們聽得都忘端下酒菜瞭!”
男人們聽到女孩的尖叫聲,頓時大笑起來。老人喝瞭一小口溫熱的葡萄酒,咳嗽幾聲,打瞭個嗝兒。
“可別放縱過頭,結果睡著瞭!”瓦加斯惡狠狠地提醒他,“你是來娛樂我們的!講講故事,唱唱歌,吹響風笛!讓氣氛歡快起來!”
老人張開嘴,那顆孤零零的牙齒就像開闊田野上的界碑。
“可是,好心的先生們,今天可是萬聖節前夜!我該演奏什麼?萬聖節的音樂隻有拂過窗欞的風聲、狼人和吸血鬼的嚎叫聲、食屍鬼的呻吟聲、報喪女妖的呼喚和悲嘆聲!聽到這些聲音的人註定會早早死去。所有邪靈都會離開巢穴。女巫在天空飛翔,趕去參加冬天之前最後一次集會!萬聖節是靈魂、怪物與鬼怪之夜!不要踏進森林,因為它會吞噬你!不要走進墓地,因為那是死者行走之地!最好別離開自己的傢,如果還不放心,就拿把嶄新的鐵匕首掛在門框上,這樣邪惡就不敢踏進門裡!在萬聖節前夜,母親最好跟孩子形影不離,因為水澤仙女會擄走人類的孩童,或把他們變成變種人。懷孕的女人最好不要外出,以免被邪惡之眼窺見,將胎兒從子宮中搶走!這一來,她生下的將會是生有鐵齒的吸血妖鳥……”
“諸神啊!”
“生有鐵齒。首先,它會吃掉母親的乳房。然後,它會吃掉她的雙手。接著吃掉她的臉……啊,我好餓……”
“拿著這塊骨頭,上面還有肉。你這把年紀是該多吃點,不然身體會垮的,哈哈!還有你,姑娘,拿伏特加來。來吧,老人傢,再給我們講點鬼故事!”
“萬聖節前夜,好心的先生們,是鬼怪在我們的天空飛翔、放膽作樂的最後一天……之後,它們會墜入地獄,墜入永久的寒冬。因此,從萬聖節直到二月的迎春節,這段時間最適合去嚇人的地方尋找寶藏。比方說,如果在溫暖的季節挖掘墳堆,就會吵醒兩三個妖鬼,它們會跳出墳墓,吃掉尋寶者。但在萬聖節和迎春節之間,無論怎麼挖掘都不會有危險,因為妖鬼會像狗熊一樣呼呼大睡。”
“聽聽,這老頭兒真能瞎編!”
“這是真的,好心的先生們。的確,萬聖節前夜非常恐怖,但它同時也充滿瞭魔力,最適合進行各種各樣的預言和預測。在這個夜晚,最適合看手相和翻牌算命,或用白公雞、洋蔥、奶酪、兔子內臟和死掉的蝙蝠占卜……”
“呸!”
“在萬聖節前夜,恐怖與幻影之夜……最好留在傢裡……待在爐火旁,與傢人……”
“傢人。”小福瑞普重復最後幾個字,朝他的同伴露齒而笑,“他說傢人,你們聽到沒?這麼說的話,那個在樹林裡躲瞭一個星期的小娘兒們也該回傢瞭。”
“你是說鐵匠傢那個?”尤茲立刻猜到瞭他的用意,“鐵匠的女兒?本地有名的小美人兒?有你的,福瑞普,今天咱們肯定能在她傢裡抓到她。夥計們,你們怎麼說?要去鐵匠傢嗎?”
“說去就去啊。”戴德·瓦加斯慢吞吞地說,“剛進村子那會兒,我就見她騷得不行,奶子一蹦一蹦的,屁股一扭一扭的……我想去幹瞭她,可達克瑞·希利凡特那個白癡卻說不行……現在好瞭,希利凡特遠在天邊,鐵匠的女兒卻近在眼前!我們還等什麼?”
“我們已經把村長殺瞭。”裡斯帕特揚起眉毛,“跑來幫他的雜種也被我們打死瞭。我們非得再殺幾個人嗎?鐵匠跟他兒子結實得就像橡樹。他們不怕我們。我們必須……”
“教訓他們一下。”福瑞普平靜地幫他說完,“讓他們嘗點苦頭。喝完這輪酒,我們就去村子裡慶祝萬聖節!我們找張羊皮裹住身子,然後大吼著沖過去。那幫鄉巴佬肯定會把我們當成妖魔鬼怪!”
“我們是把鐵匠的女兒帶回來,還是用我傢鄉傑莫蘭的玩法,當著她全傢人的面幹她?”
“那場面肯定讓人難忘。”小福瑞普透過窗戶看向夜色,“見鬼,外頭風真大,連楊樹都吹彎瞭!”
“哦嗬嗬!”端著水罐的老人說,“這可不是普通的風,先生們。女巫騎著掃帚飛過天空,去參加女巫集會,她們會把研缽裡的藥劑灑進風裡,以消除蹤跡。在森林裡遇見她們的男人將無路可逃!”
“你還是用這些故事嚇唬小孩子去吧,老人傢!”
“別在這邪惡的夜晚嘲笑我,先生們。我得告訴你們,那些最壞的女巫——女巫中的女伯爵和公主們——騎的可不是掃帚!她們騎的是自傢養的黑貓!”
“哈哈哈哈!”
“這是真的!因為隻有在萬聖節前夜,貓才能變成漆黑的母馬。在漆黑之夜踏入森林的不幸之人會聽到馬蹄聲,看到騎著黑母馬的女巫。遇見女巫的人,無論是誰都難免一死。她們會像被風吹起的樹葉一樣,在他周圍打轉,將他拖入地獄!”
“我開始喜歡你的故事瞭。等我們回來,你再把剩下的部分講完!等我們回來舉辦一場聚會!我們會在這兒跳舞,輪著操鐵匠的女兒……裡斯帕特,你咋瞭?”
跑去院子裡撒尿的裡斯帕特·拉·坡因特突然跑進門,臉色慘白,胡亂地打著手勢指向房門。他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但他已經沒必要說話瞭,旅店外傳來馬匹的嘶鳴聲。
“黑母馬!”福瑞普幾乎把臉貼上窗玻璃,“同一匹黑母馬。是她。”
“女巫?”
“是法爾嘉,你這白癡。”
“是她的鬼魂!”裡斯帕特倒吸一口涼氣,“是幽靈!她不可能還活著!她已經死瞭,現在變成幽靈回來瞭!在這萬聖節前夜。”
“她會在漆黑的夜晚回來。”老人用手裡的空杯子貼住肚子,“看到她的人都難逃一死……”
“抄傢夥,抄傢夥!”福瑞普興奮地說,“快!守住門兩邊!好運在朝我們微笑!法爾嘉不知道我們在這兒,她是來旅店暖身子的。寒冷和饑餓讓她躲不下去瞭!灰林鴞和裡恩斯會掏出一大筆賞錢的!抄傢夥……”
房門嘎吱作響。
老人在桌面上探出身子,瞇起眼睛。他視力很差,老眼昏花,又飽受青光眼和慢性結膜炎之苦。另外,這間旅店光線昏暗,煙霧繚繞,所以他沒能看清從門廊走進房間的苗條身影——那個女人身穿一件麝香鹿皮鑲邊的皮夾克,用兜帽和頭巾遮住臉龐。但老人聽力很好。他聽到一個女招待含糊不清的驚呼,聽到靴子踩踏地面的咔嗒聲,聽到旅店老板的低聲咒罵。他還聽到刀劍出鞘的刮擦聲,以及塞普利安·福瑞普平靜而刺耳的說話聲。
“我們抓到你瞭,法爾嘉!沒料到我們會在這兒吧,哈?”
“我料到瞭。”老人聽到一個聲音。這個聲音讓他渾身發抖。
他看到瞭那道苗條身影的動作。他聽到瞭驚恐的呼聲,聽到一個女招待模糊的叫聲。他沒能看到名叫法爾嘉的女孩除下兜帽和圍巾,沒能看到她臉上的可怕傷疤——她的眼睛周圍還抹著油灰,看上去就像惡魔的雙眼。
“我不是法爾嘉。”女孩說道。老人看到她又動瞭一下,速度快得模糊不清。他看到有個東西在油燈的光線下閃閃發亮。“我是凱爾·莫罕的希瑞。我是獵魔人。我是來殺人的。”
老人這輩子見過不知多少次酒館鬥毆,早就學會瞭如何避免受傷:躲到桌子底下,盡可能縮起身子,抱住桌腿。從這個位置當然什麼也看不見,但他反正也不想看。他緊緊抱著桌腿,即便桌子連同其他傢具被人撞開,他也沒松手。四周傳來沉重的腳步聲、回蕩的命令聲、叫喊聲、咒罵聲,以及金屬撞擊聲。
有個女招待尖叫起來,完全沒有停下的意思。
有人砸上桌面,將桌子連同老人一起推開一段距離,然後掉在旁邊。老人感覺到潑灑在身上的熱血,不禁叫出瞭聲。是戴德·瓦加斯,起初想把他趕出旅店的傢夥,老人根據夾克上的銅紐扣認出瞭他。戴德發出恐怖的哀號,四肢甩動,雙手敲打著地板,鮮血狂噴不止。他的拳頭碰巧打中瞭老人的眼睛,老人眼前頓時一片黑暗。正在尖叫的女招待倒吸一口涼氣,沉默片刻,喘瞭一會兒,又用更加響亮的聲音尖叫起來。
有人重重地倒在地上,剛剛擦過不久的松木地板再次濺上鮮血。是裡斯帕特·拉·坡因特,他被希瑞一劍劈開瞭側頸。但老人不知道這人的名字,他也沒看到希瑞在賈諾維茨和福瑞普面前轉體一周,就像一道陰影——或者灰色的煙霧——那樣穿透瞭他們的防禦。賈諾維茨朝她撲去,動作像隻靈巧的貓。他是個老練的劍手,用右腳穩穩站立,借助占優的臂長徑直攻向女孩的面部,瞄準瞭那道醜陋的傷疤。這一招看起來志在必得。
但他失手瞭。
他沒能保護好自己。她用雙手握住劍柄,近距離劈出一劍,切開瞭他的胸口和腹部。她隨即往後一跳,轉身避開福瑞普的斬擊,隨後砍向賈諾維茨的脖子。賈諾維茨的頭顱向後落下,身體也癱軟在地。福瑞普跨過死者,迅速出劍劈砍。希瑞舉劍格擋,然後轉體半周,小幅度揮出一劍,劈向對手的大腿。福瑞普步履蹣跚地撞上桌子,快要失去平衡時,他本能地伸出瞭手。但他的手剛按上桌面,便被希瑞迅疾地一劍砍斷。
福瑞普舉起鮮血淋漓的斷肢,仔細看瞭看,又看瞭看留在桌上的斷手。突然間,他崩潰瞭。他重重地坐到地上,仿佛踩到肥皂滑倒瞭似的。他開始慘叫,聲音像野狼一樣淒厲而尖銳。
老人蹲伏在桌下,渾身浴血,花瞭片刻來聆聽這段可怕的二重奏——女招待的尖叫聲混雜著福瑞普無法自控的慘叫。
女招待首先沉默下來,以一聲驚呼結束瞭不似人聲的尖叫。福瑞普隨即陷入沉默。
“媽媽,”他突然開口道,語調清晰,神志清醒,“媽媽……我……這是……我究竟怎麼瞭?這是……怎麼瞭?”
“你要死瞭。”臉上有疤的女孩說。
老人僅存的頭發都豎瞭起來。為瞭防止牙齒打顫,他咬住瞭自己的袖子。
小塞普利安·福瑞普發出努力吞咽的聲音。然後,他便不再出聲瞭。
周圍一片寂靜。
“你幹瞭什麼……”沉默中,旅店老板呻吟道,“你都幹瞭什麼啊,小姑娘……”
“我是個獵魔人。我在殺怪物。”
“我們會被絞死……他們會燒掉整個村子和這間旅店!”
“我在殺怪物。”她重復一遍,語氣好像突然帶上瞭驚訝,或者說,猶豫。
旅店老板呻吟一聲,啜泣起來。老人緩緩爬出藏身的桌子。爬行時,他避開瞭戴德·瓦加斯被劈開面孔的屍體。
“你騎著黑母馬……”他喃喃道,“在漆黑的夜晚……抹去瞭身後的一切痕跡……”
女孩轉過身,看著他。她又用頭巾蒙住瞭臉,那對黑灰包圍下的眼睛註視著他。
“你看到的人,”老人結結巴巴地說,“都難逃一死……因為你就是死亡本身。”
女孩看著他,看瞭很久。眼神漠然。
“你說得對。”最後,她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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沼澤裡傳來報喪女妖哀傷的號叫聲。距離雖遠,但比先前已經近瞭許多。
維索戈塔躺在地上——他下床時摔瞭一跤,驚恐地發現自己站不起來瞭。他的心幾乎跳到瞭嗓子眼,讓他無法呼吸。
他已經知道女妖的呼號是在預示誰的死亡瞭。就算經歷瞭這一切,他心想,生命還是如此美好。
“諸神啊……”他輕聲說,“我知道我並不信仰你們……可是,如果你們真的存在……”
他的胸骨下方傳來劇痛。
沼澤裡,報喪女妖的叫聲第三次響起,比先前那聲更近瞭。
“如果你們真的存在,請保佑女獵魔人旅途平安!”
“我眼睛很大,是為更清楚地看見你。”狼信誓旦旦地說,“我手很大,是為更熱情地擁抱你!我身上哪兒都很大,很快你就會發現我所言不虛。你幹嗎用這麼奇怪的眼神看著我,小姑娘?你為什麼不回答?”
女術士微微一笑:“因為我要給你個驚喜。”
——《驚喜》,選自《童話與民間故事》
佛羅倫斯·德蘭諾伊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