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後的悶熱籠罩瞭森林,方才的湖面深邃如玉,此時卻璀璨若金。湖面反射的陽光如此耀眼,希瑞隻能抬起手,遮住流淚的雙眼。
她策馬飛奔穿過岸邊的灌木叢,驅使凱爾比踏入湖中,湖水沒過母馬的膝蓋。水面非常清澈,彩色湖底仿佛鑲嵌地板一般。就算坐在馬鞍上,希瑞也能看見馬兒投在湖底的影子,以及水草和貝殼。她看到一隻小螃蟹飛快地爬過鵝卵石。
凱爾比嘶鳴起來。希瑞猛拉韁繩,轉到淺水區域,但沒直接上岸。因為那邊的沙灘混雜著許多碎石,沒法走得太快。她指引母馬走到更靠近湖邊的位置,讓它踩在相對穩固的砂礫上。她讓馬兒小跑起來,但沒過多久,它就放慢瞭腳步。她吆喝一聲,用腳踝踢踢馬腹,讓它邁步飛奔。水花四處飛濺,在陽光下閃閃發光,仿佛熔化的白銀。
即便看到前方的高塔,她也沒放慢速度。她們仿佛在湖水中飛翔一般。換作普通的馬,腳步早就該慢下來瞭,但凱爾比的呼吸悠長又均勻,步伐依然迅捷而輕盈。
她們全速跑進庭院,馬蹄鐵踩在鵝卵石上,制造出響亮的噪聲。她拉緊韁繩,開始減速,突兀的動作讓馬蹄鐵在鵝卵石上打起瞭滑。她在等候於塔下的精靈正前方停瞭下來。馬頭幾乎碰到他們的鼻子。她看著兩個一向沉著冷靜的精靈本能地後退,感到十分滿足。
“別慌,”她不屑地說,“我不會撞上你們的!除非我想這麼幹。”
精靈很快回到原位,神情也冷靜下來,用冷漠的眼神看著她。希瑞跳下——或者說飛下——馬鞍,眼中充滿挑釁的味道。
“精彩,”一位瓜子臉的金發精靈從拱廊下的陰影裡走出,開口道,“真是出色的表演,Loc’hlaith。”
當她走進雨燕之塔,發現自己身處春日花叢中時,他也是這麼稱呼她的。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瞭,沒給希瑞留下多少印象。
“我不是湖中女士,”她抗議道,“我在這裡隻是個囚犯!而你們是牢房的看守!有什麼好否認的?”她把韁繩丟給一個精靈,“拜托!這匹馬需要刷洗身子,再喝些涼爽的水。好好照顧它!”
金發精靈笑瞭。
“的確,”他看著將凱爾比牽向馬廄的精靈,“你被囚禁在這裡,遭到看守的殘酷虐待。簡直再明顯不過瞭。”
“這是他們自作自受!”她雙手叉腰,盯著他海藍寶石般澄澈的雙眼,“我對待他們就像他們對待我一樣。監獄就是監獄。”
“你真讓我吃驚,Loc’hlaith。”
“而你對待我就像對待一個蠢孩子。你甚至沒做過自我介紹。”
“抱歉。我的名字是克利凡·艾斯平·愛普·科曼·馬卡。我是個‘艾恩·薩維尼’,也許你明白這代表什麼。”
“我明白,”她想掩飾自己的欽佩,但不小心失敗瞭,“代表你是位通曉者。一位精靈巫師。”
“可以這麼說。為方便起見,我會用‘阿瓦拉克’這個化名,你也可以這麼稱呼我。”
“誰說我打算同你講話瞭?”希瑞皺起眉頭,“不管是不是通曉者,你都是看守,而我隻是個……”
“囚犯,”他諷刺地替她說完,“你已經說過瞭。你也說過你遭受虐待瞭。你騎馬出遊無疑是因為我們的強迫,你背著劍是迫於壓力,而穿上那些衣服——比你剛來時那一身更新、更幹凈、更有品味的衣服——也是在接受懲罰。盡管條件惡劣,但你並未放棄。你用反抗回報我們的惡行。你還懷著巨大的勇氣,打碎瞭好幾面堪稱藝術品的鏡子。”
憤怒和羞愧讓她漲紅瞭臉。
“哦,”他匆忙補充道,“你想打碎什麼都沒問題。那些隻是世俗之物——雖然它們由幾百年前的藝術傢打造。你願意陪我去湖邊走走嗎?”
風吹瞭起來,稍稍緩解瞭她的窘迫。除此之外,高塔周圍的大樹也為她提供瞭蔭庇。湖水一片墨綠,茂盛的黃色睡蓮裝點著湖面,讓這裡仿佛一片草原。磯鷂粗聲鳴叫,搖晃著紅色的鳥喙,迅速躲避走來的二人。
“鏡子的事……”希瑞結結巴巴地說,腳跟陷進潮濕的砂礫,“我很抱歉。我當時很生氣。就是這樣。”
“哦。”
“他們無視我。我是說那些精靈。我跟他們說話,他們裝作聽不懂的樣子。而他們跟我說話,又故意讓我聽不懂。純粹為瞭羞辱我。”
“你說起我們的語言非常流利。然而,”他平靜地解釋道,“它對你而言仍是外語。另外,你用的是漢·林格語,而他們用的是艾利隆語。這兩者的分別不算太大,但始終是有分別的。”
“你的話我就聽得懂。每個字都聽得懂。”
“我跟你說話時,用的就是漢·林格語——精靈在你們的世界用的語言。”
“那你們呢?”她轉過頭,“你們又來自哪個世界?我不是無知的孩童。我會在夜晚仰望天空,但那裡沒一個我認識的星座。這個世界不是我的世界。不是我的歸宿。我來這裡隻是個意外……我想出去,我想離開。”
她彎下腰,拾起一塊石頭,作勢要丟湖邊的磯鷂。但她註意到他的目光,於是停瞭手。
“每次我騎馬出去,”她憤憤不平地說,“總會回到這片湖和這座塔。無論我朝哪邊走,無論我改不改變方向,無論我做什麼,每次都會回到這片湖和這座塔。每次都會。我沒法離開這個地方。所以這兒就是個監獄。甚至不如窗上安著鐵欄桿的地牢。你知道為什麼嗎?因為這太羞辱人瞭。不管他們用的是不是艾利隆語,他們取笑我、蔑視我的時候,我都會生氣。別裝出一副從沒嘲笑和輕視過我的樣子。看到我生氣,難道你很吃驚嗎?”
“說實話,我很吃驚,”他瞪大瞭眼睛,“非常吃驚。”
她嘆瞭口氣,聳聳肩。
“我走進那座塔已是一個多星期前的事瞭。”她說著,努力保持冷靜,“我走出塔外,卻到瞭另一個世界。當時你坐在那兒,吹著長笛,等待我。你說我花瞭這麼長時間才來,讓你很意外。你先用我的名字稱呼我,接著又毫無道理地叫我湖中女士。然後你沒做任何說明就消失瞭。把我留在這座監獄裡。想怎麼說隨你的便,但我覺得這就是輕蔑和惡意。”
“才過瞭八天而已,吉薇艾兒。”
“哦,”她皺起眉頭,“這麼說我很走運?因為也有可能是八周?或者八個月?或者八……”
她閉瞭嘴。
“你偏離勞拉·朵倫實在太多瞭。”他平靜地說,“你失去瞭傳承,失去瞭與她血脈的聯系。難怪他們不理解你,你也不理解他們。你不但說話方式不同,思考的方式也不同——甚至到瞭天差地別的程度。八天還是八周又如何?時間並不重要。”
“我承認,”她怒氣沖沖地回答,“我不是什麼睿智的精靈,隻是個愚蠢的凡人。對我來說,時間很重要,所以我會計算度過的每一天,甚至每個鐘頭。而我覺得,已經過去瞭很多天,以及更多個鐘頭。我不想要你們的任何東西,我不想要你解釋為什麼這片森林裡是春天,為什麼獨角獸棲息在這裡,也不在乎為什麼天上隻有我不認識的星辰。我不在乎你如何得知我的名字,也不在乎我是如何來到這兒的。我隻想要一樣東西——回傢!回我的世界!回到思考方式跟我相似——跟我相同的人——身邊去!”
“你可以回到他們身邊。但得過一陣子。”
“我現在就想回去!”她喊道,“不是過一陣子,該死的!這兒的時間過得太慢瞭!為什麼我不能馬上離開?我是獨自而且自願來到這兒的!你有什麼權力把我扣在這兒?”
“你不是獨自來的,”他嚴肅地說,“也不是自願。是命運把你帶到這裡,我們隻是稍稍幫瞭點兒忙。我們已經等你很久瞭。即便以我們的時間標準來看,也是如此。”
“你的話我一句也聽不懂。”
“我們在這裡等瞭很長一段時間。”他毫不理會她的抗議,“而我們擔心的隻有一件事——也許你到不瞭這兒。但你做到瞭。你印證瞭你的起源,你的血脈。這就代表你的歸宿是這裡,而不是Dh’oine那邊。你的確是勞拉·朵倫·愛普·希達哈爾的女兒。”
“我是帕薇塔的女兒!我根本不知道你們說的勞拉是誰!”
他遲疑瞭幾乎無法察覺的一瞬間。
“這樣的話,”他思忖道,“我還是解釋一下勞拉是誰比較好。但時間有限,所以我就在路上給你講述流傳最廣的說法吧。隻不過,從你魯莽而輕蔑地對待你那匹馬,總是為難它的做法來看……”
“你說我為難它?哈!你根本不知道它的本事。我們要去哪兒?”
“如果不介意的話,我打算在路上一並告訴你。”
*******
希瑞讓疾馳的凱爾比放慢腳步。馬匹喘著氣,現在它也明白,跑得再快也沒什麼用。
阿瓦拉克沒撒謊。在這裡,在這片地勢開闊,聳立著豎石紀念碑的草地和石楠叢中,圍繞托爾·吉薇艾兒的力量同樣在發揮著作用。無論她騎馬朝哪個方向走,無論速度多快,看不見的魔法力量總會將她拉回來,讓她原地打轉。
凱爾比噴瞭噴鼻息,希瑞拍瞭拍它的脖子,平靜地看著那群精靈。就在不久前,阿瓦拉克終於將他們的目的告訴瞭她,她立刻騎上馬全速飛馳,一心想要遠離他們,越遠越好。她要逃離他們,還有他們傲慢而不尋常的要求。
但他們又回到瞭她面前。她騎馬跑瞭至少一弗隆。但阿瓦拉克沒撒謊。她根本逃不掉。
這次策馬狂奔唯一的好處是冷卻瞭她的頭腦,撫慰瞭她的緊張。她現在平靜多瞭,雖然她依舊氣得發抖。
我逃不出去瞭,她心想。看在諸神的分上,我為什麼要走進那座塔?
她想起邦納特騎著滿身汗濕的馬,在開裂的冰面上追趕自己的情景,不由渾身發抖。她努力控制住自己。
我還活著,她心想。所以戰鬥還沒結束。隻有死亡才能為戰鬥畫上句號,其餘一切隻能將它延後而已。他們在凱爾·莫罕是這麼教我的。
她讓凱爾比緩步前行,但看到母馬驕傲地昂起頭,便又鼓勵它小跑起來。她繞過那些豎石紀念碑。青草和石楠碰到瞭她的馬鐙。
她很快來到阿瓦拉克與另外三個精靈面前。通曉者露出神秘的笑容,用海藍寶石般的雙眼註視著她。
“拜托,阿瓦拉克,”她用沙啞的嗓音說,“告訴我那隻是玩笑而已。”
一道陰影掠過他的臉龐。
“我可沒有開這種玩笑的習慣。”他嚴肅地說,“我要鄭重地重申一遍:小雨燕,勞拉·朵倫之女,我們希望你生個孩子。等你生下孩子,我們就會讓你離開,回到你自己的世界。當然瞭,選擇權在你。我想剛才的騎馬出遊應該幫你下定瞭決心。你的回答是……?”
“我的回答是‘不’。”希瑞斷然答道,“明確而絕不更改的‘不’。我還沒準備好生孩子,就是這樣。”
“我承認,”他聳聳肩,“你讓我失望瞭。但這是你的選擇。”
“你們怎能要我做這種事?”她用顫抖的嗓音問,“你們怎麼能?憑什麼?”
他茫然地看著她。希瑞註意到,其他精靈也在看她。
“在我看來,”他說,“我已經闡明瞭你的身世之謎。在我看來,你也聽懂瞭。因此你的問題令我吃驚。我們有這個權力,我們也能提出要求,小雨燕。你父親克雷格南帶走瞭那個孩子。為瞭償還這筆債務,你必須還給我們一個孩子。在我看來,這既公平又符合邏輯。”
“我父親……我記不清我父親瞭,但他的名字叫多尼,不是克雷格南。我早就告訴你瞭!”
“我也早就告訴你瞭,人類短暫到可笑的世代對我們毫無意義。”
“可我不會同意的!”希瑞大喊道,嚇著瞭馬兒,“你聽懂瞭嗎?我不會!我痛恨你把那該死的寄生蟲種在我體內的想法,光是想到它在我身體裡長大,想到……”
她看到那些精靈的表情,突然閉瞭嘴。其中兩個的臉上浮現出無比的驚訝,第三個的表情則是無比的憎惡。阿瓦拉克故意咳嗽一聲。
“我們再往前走一段路,”他冷冷地說,“然後好好談談。你的觀點,小雨燕,有些過於激進瞭,不適合在公開場合發表。”
她照辦瞭。他們一言不發地騎馬前進。
“我會逃出去的。”希瑞打破瞭沉默,“你別想違背我的意願把我關在這兒。我逃出瞭仙尼德島,逃離瞭綁架我的傢夥和尼弗迦德人,又從邦納特和灰林鴞手上逃脫。我也會逃出你的魔掌。我會用魔法找到辦法的。”
“我覺得,”他說,“之前主要是你朋友們的功勞。葉妮芙。還有傑洛特。”
“你認識他們?”她說,“哦,是啊。你是個通曉者!我想過他們的事,而你讀瞭我的心。在我的世界裡,他們正面臨危險,而你卻想把我留在這兒,待上……至少九個月。你要明白,我別無選擇。我知道對你們來說,上古血脈之子非常重要,但我辦不到。我真的辦不到。”
精靈讓坐騎朝她靠近,直至兩人膝蓋相觸。
“我說過瞭,這是你的選擇。我們尊重你的選擇,但我們也會采取某些措施。你將明白,想逃出這兒是不可能的,小雨燕。如果你拒絕配合,那你隻能永遠留在這兒,再也見不到你的世界和你的朋友。”
“你這是要挾!”
“恰恰相反,”他沒理睬她的抗議,“如果你聽從我們的請求,我們便會讓你明白,時間對我們真的毫無意義。”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此處的時間流逝方式與彼處不同。如果你幫助我們,我們也會回報你。我們會把你和我們——和赤楊之民——相處而損失的時間還給你。”
她盯著凱爾比黑色的鬃毛,沉默不語。我必須想個拖延戰術,她拼命思考著。維瑟米爾怎麼說的來著:上絞架之前,記得開口要杯水,你永遠不知道他們把水拿來前會發生什麼。
一個精靈吹起尖厲的口哨。
阿瓦拉克的馬匹嘶鳴一聲,緊張地跺瞭跺腳。他控制住馬,用精靈語高聲回答。希瑞看到一名騎手從馬鞍上取下弓。她踩著馬鐙站瞭起來,雙手搭起涼棚。
“冷靜點兒。”阿瓦拉克突然說道。希瑞倒吸一口涼氣。
在大概兩百步遠的地方,有一群獨角獸正飛奔著穿過石楠叢。起碼三十頭。她見過它們,它們有時會在黃昏時分到雨燕之塔下方的湖邊喝水。但它們從來不讓她靠近——它們每次都會像幽靈一樣消失無蹤。
獨角獸的領袖是一頭銹紅色毛皮的強壯雄性。它停下腳步,人立而起,發出響亮的嘶鳴。它用後腿站立,前腿以馬兒不可能辦到的姿勢刨著空氣。
希瑞驚訝地發現,阿瓦拉克和他手下的精靈開始輕聲吟唱某種陌生而單調的旋律。
你是誰?
她搖搖頭。
你是誰?這個問題在她腦中回響,敲打著她的太陽穴。突然間,精靈的歌聲變得嘹亮。獨角獸發出嘶鳴,整個獸群出聲應和。它們轉身跑開,大地為之震顫。
精靈的歌聲停止瞭。希瑞看到阿瓦拉克在擦拭額頭的汗水。精靈用眼角餘光看著她,確認她是否註意到瞭。
“在這裡,並非所有東西都像看起來那麼美好,”他幹巴巴地說,“並非所有。”
“你們害怕獨角獸?可它們睿智又友好。”
他沒有答話。
“我聽說,”她不依不饒地說,“精靈和獨角獸彼此相愛。”
他轉過頭去。
“那就想象一下,”他冷靜地說,“情侶吵架是什麼樣子吧。”
她沒再追問。
她自己的事都操心不過來。
*******
這片山丘上聳立著豎石紀念碑和墓石牌坊。看到它們時,希瑞想起瞭艾爾蘭德的巨石,葉妮芙在那裡教她過魔法。哦,那是很久以前的事瞭,她心想。就像許多個世紀之前……
有個女精靈尖叫起來。希瑞看著精靈女子所指的方向。她剛剛意識到獨角獸群正在紅色雄獸的帶領下卷土重來,另一個精靈就叫出瞭聲。希瑞踩著馬鞍站起身。
在相反方向的山丘後方,出現瞭第二群獨角獸。領頭的毛色灰中帶藍。
阿瓦拉克叫喊幾聲,用的是精靈方言“艾利隆語”,她聽不太懂,但那句命令似乎是要求他們拿起弓。阿瓦拉克轉頭看向希瑞,她感到腦中傳來嗡鳴。就像把海螺放到耳邊時的感覺,隻是這顫音強烈得多。
不要抵抗,她聽到一個聲音說,不要自衛。我必須跳躍。我必須把我們轉移到別處。這裡非常危險。
突然,他們聽到一聲唿哨和一聲呼喊,然後是隆隆的馬蹄聲。騎手們從山頂疾馳而下。一整隊騎手。
山上到處都是馬,騎手們戴著羽飾頭盔,各色鬥篷在他們身後飄舞,鮮艷的紅色、黃褐色與紫紅色讓人想起瞭傍晚的天空。
在唿哨和叫喊聲中,騎手們向他們飛馳而來。
沒等他們跑到一半,獨角獸便消失不見瞭。
*******
騎兵首領是個黑發精靈,騎著一匹外表像龍的深棕色公馬:它的馬衣上繡有金色的鱗片圖案,戴著牛首狀頭盔。其他精靈也都是黑色頭發,鎧甲下面穿著紅色夾克,鎧甲用小到難以置信的鋼環交扣而成,就像羊毛織物一樣緊貼著身體。
“阿瓦拉克。”他敬瞭個禮。
“艾瑞汀。”
“你欠我一個人情。等我有需要時,你得報答我。”
“我會的。”
黑發精靈跳下馬。阿瓦拉克也下瞭馬,並示意希瑞等人照做。他們穿過灌木叢與盛開的桃金娘圍繞的豎石,爬向高處。希瑞瞥瞭眼她的同伴們。兩人身高相近,都很高大,隻是阿瓦拉克的外貌較溫和,騎兵隊領袖的臉卻仿佛猛禽。金與黑,她心想。善與惡。光與暗。
“吉薇艾兒,請允許我向你介紹,這位是艾瑞汀·佈裡克·格拉斯。”
“見到你很高興。”精靈鞠瞭一躬。希瑞笨拙地躬身還禮。
“你怎麼知道,”阿瓦拉克問,“我們遇到瞭危險?”
“我不知道。”精靈專註地看著希瑞,“我來這片平原巡邏,因為有傳聞說獨角獸近來不安又好鬥。沒人知道原因。現在我知道瞭。因為她。”
阿瓦拉克既沒肯定也沒否定。希瑞傲慢的雙眼對上黑發精靈的目光。有那麼一會兒,他們就這麼四目相對,誰也不打算先轉開視線。
“她就是上古血脈的繼承者吧?”精靈搖搖頭,“Aen Hen Ichaer。勞拉·朵倫·愛普·希達哈爾的後裔?難以置信。她看起來就像個普通的小Dh’oine,人類的小女孩。”
阿瓦拉克保持沉默,臉上全無表情。
“我本來以為,”艾瑞汀續道,“是你弄錯瞭。呸,人人都說你從不犯錯。但在這個造物體內,的確隱藏著勞拉的基因。如果你仔細看,就能看出一些屬於她的特質。的確,她這雙眼睛喚醒瞭我對勞拉·朵倫的記憶。阿瓦拉克,我說得對嗎?如果連你都不知道,還有誰會知道呢?”
阿瓦拉克依然沉默。但希瑞註意到,他蒼白的臉上掠過一抹紅暈。她有些驚訝,心中默默盤算著。
“總之,”黑發精靈用嘲笑的語氣說,“我看得出這個小Dh’oine的特別之處。我看得出、也能認識到她的價值。就像在一堆糞便裡找到瞭金塊。”
希瑞的雙眼閃現怒意。阿瓦拉克緩緩轉過頭。
“你說起話來,”他慢吞吞地說,“就像個人類,艾瑞汀。”
艾瑞汀·佈裡克·格拉斯笑瞭,露出一口牙齒。希瑞見過這種牙齒——潔白小巧,不似人類,每顆都一般無二,而且沒有犬齒。在某座科德溫要塞的庭院裡,她在並排躺在地上的精靈屍體嘴裡見過這種牙齒。她在伊思克菈嘴裡也見過這種牙齒。但伊思克菈笑起來時,牙齒顯得非常漂亮,而艾瑞汀的笑容隻讓人感到害怕。
“我很好奇:這個企圖用目光戳瞎我雙眼的女孩,是否知道自己來這兒的理由?”
“知道。”
“她準備好合作瞭嗎?”
“還沒有。”
“還沒有。”他重復一遍,“這可不妙。從整件事的性質考慮,要確保完全成功,就必須讓她合作才行。徹底的合作。否則不可能成功。而且提爾·納·麗亞離這兒隻有不到半天的路程,弄清現狀還是很有必要的。”
“你太沒耐心瞭,”阿瓦拉克撇瞭撇嘴,“如此匆忙能讓我們得到什麼?”
“永恒。”艾瑞汀嚴肅地說,古怪的綠色眸子閃爍瞭一下,“但這是你擅長的領域,阿瓦拉克。你擅長的領域,也是你的職責所在。”
“這可是你說的。”
“沒錯,是我說的。現在,請原諒,我還有職責要履行。我會留下一部分人馬,送你們去安全的地方。我建議你們在這山丘上過夜,如果你們黎明時出發,就能及時抵達提爾·納·麗亞。Va Faill。哦,還有一件事……”他俯下身去,摘下一根盛開著花朵的桃金娘枝,嗅瞭嗅,躬身遞給希瑞。
“讓我們和解吧,”他輕聲說,“這是對無心之語的致歉。Va Faill,luned。”
他迅速離去,很快,地面就在眾多馬蹄的踩踏下震顫起來。
“別告訴我,”希瑞厲聲道,“我得跟他……懷上他的……如果真是這樣,我絕對不會……”
“不。”阿瓦拉克不慌不忙地說,“不是他。冷靜點兒。”
希瑞將桃金娘枝貼近自己的臉,以免阿瓦拉克察覺她的興奮與陶醉。
“我很冷靜。”
*******
茂盛的野草、綠色的蕨類與黃色的毛茛取代瞭幹燥的石楠,沒過多久,他們又看到一條懶洋洋流淌著的河流,河邊生長著成排的楊樹。河水雖然清澈,卻顯出淡褐色,散發著泥炭的味道。
阿瓦拉克用長笛吹奏出一段充滿活力的曲調。希瑞皺眉騎著馬,努力思索著。
“你們如此在乎的孩子,”她問,“它的父親會是誰?還是說是誰都無所謂?”
“有所謂。我可以理解為你下定決心瞭?”
“不可以。我隻希望你說明一下。”
“聽候您差遣。你想知道什麼?”
“你知道的全部。”
他們在沉默中又走瞭一段。希瑞看到幾隻天鵝順流而下。
“孩子的父親,”阿瓦拉克用敘述事實的冷靜語氣說,“將是奧伯倫·穆希塔齊。奧伯倫·穆希塔齊是我們的……你們是怎麼稱呼……最高領袖的?”
“國王?艾恩·希德之王?”
“艾恩·希德,山嶺之民,指的是你們世界的精靈。而我們是艾恩·艾爾,赤楊之民。奧伯倫·穆希塔齊就是我們的國王。”
“赤楊之王?”
“你可以這麼稱呼他。”
他們在沉默中前行。周圍氣候溫暖。
“阿瓦拉克。”
“說吧。”
“如果我決定合作,那麼……之後……我就自由瞭?”
“你就自由瞭,想去哪裡都沒問題。除非你打算留下。留在孩子身邊。”
她輕蔑地哼瞭一聲,但什麼都沒說。
“這麼說,你決定瞭?”他問。
“等到瞭以後,我再做決定。”
“已經到瞭。”
透過懸在河面上方、像綠色簾幕一樣隨風飄蕩的垂柳枝條,希瑞看到瞭一座宮殿。她從未見過這樣的宮殿。打造它的似乎並非大理石和雪花石膏,而是白色的蕾絲:如此精致、如此輕巧,顯得虛無縹緲,仿佛它並非宮殿,而是宮殿的幽靈。希瑞覺得隨時都會刮來一陣風,讓那宮殿連同河面升起的迷霧一起消失。但等風真的吹來,霧氣散去,柳枝飄搖,河面泛起漣漪,宮殿卻仍在那裡,隻是顯得更美瞭。
希瑞出神地看著精巧的露臺,看著出水百合般的細塔,看著河上盤繞常春藤的橋梁,看著臺階、欄桿、拱廊和回廊,看著圓柱、穹頂和狀似蘆筍的纖細塔樓。
“提爾·納·麗亞。”阿瓦拉克輕聲道。
他們走得越近,宮殿愈發引人入勝。希瑞從噴泉、馬賽克瓷磚和雕塑旁邊走過,不由心臟狂跳,喉嚨發緊。她不明白這些設施的鏤空構造有什麼作用。最後她斷定,它們沒有任何用處,隻是為瞭增添美觀與和諧感而已。
“提爾·納·麗亞,”阿瓦拉克重復一遍,“你以前見過這種地方嗎?”
“見過,”她用繃緊的喉嚨說,“我見過這種地方的遺址。在莎依拉韋德。”
這次換成精靈沉默良久瞭。
*******
他們從橋上過瞭河。這座拱橋看起來如此脆弱,就連凱爾比在過橋時都噴著鼻息,顯得很不情願。
希瑞緊張又不安,但還是小心翼翼地四下張望,不想錯過提爾·納·麗亞城的任何景致:首先是出於強烈的好奇心;其次則是因為,她一直在思考逃跑的方法,並始終留意類似的機會。
在橋梁上和露臺裡,在步道上和柱廊間,她看到長發的精靈走來走去,穿著貼身短上衣,衣物上繡著花哨的圖案。還有些精靈穿著輕薄的衣裙,或是強調身體曲線的緊身衣物。
在一座宮殿的門廊前,他們遇見瞭艾瑞汀·佈裡克·格拉斯。聽到他的指示,一群身穿灰衣的小個子精靈迅速跑來,靜靜地接過他們馬匹的韁繩。希瑞吃驚地看著這一幕。阿瓦拉克、艾瑞汀和她遇見的每個精靈都異常高大,她必須昂起頭才能與他們對視。而這些灰衣精靈卻比她還矮小。他們屬於另一個種族,她心想,仆人種族。即便在這個仙境世界,也得有人為瞭懶漢工作。
走進宮殿,希瑞倒吸一口涼氣。她是繼承瞭王族血統的公主,在宮廷裡長大,但她從未見過這麼多的大理石、孔雀石、馬賽克、彩色玻璃、鏡子和枝形吊燈。在這些眩目的華麗事物的包圍中,風塵仆仆、汗流浹背、疲憊不堪的她隻覺得自己來錯瞭地方。
相比之下,阿瓦拉克卻一點也不驚訝。他用手套拍打著褲子,全然不顧落在鏡子上的灰塵。然後,他姿態莊嚴地將手套交給一個朝他鞠躬的年輕精靈。
“奧伯倫,”他簡潔地說,“在等我們嗎?”
艾瑞汀笑瞭。
“是啊,他在等你們。他很著急。他原本要求小雨燕到達後立刻來見他。是我勸他打消主意的。”
阿瓦拉克皺起眉頭。
“吉薇艾兒出現在國王面前時,”艾瑞汀解釋道,“應當從容不迫,輕松自如,心境平穩,而且精神飽滿。為瞭確保她心情良好,她需要沐浴、更衣,以及梳妝打扮。奧伯倫應該能忍耐到這些結束。”
希瑞深深地嘆瞭口氣,小心翼翼地看著這位黑發精靈。他突如其來的關懷讓她吃瞭一驚。艾瑞汀露出潔白整齊、沒有犬齒的牙齒,沖她笑瞭笑。
“我隻擔心一件事,”他說,“我們小雨燕的眼睛——像老鷹一樣閃閃發光的眼睛——並沒有停止東張西望,就像一隻在籠子裡尋找破洞的雪貂。在我看來,小雨燕離徹底投降還差得遠呢。”
阿瓦拉克什麼都沒說。當然瞭,希瑞同樣一言不發。
“我並不吃驚,”艾瑞汀續道,“她就該是這副樣子,畢竟她流著勞拉·朵倫·愛普·希達哈爾的血。豎起耳朵好好聽我說,吉薇艾兒。你是逃不掉的。你沒法打破Geas Garadh,魔法屏障。”
希瑞朝他投去的目光顯然在說:不給出證據,我是不會信的。
“就算憑借某種奇跡,你瓦解瞭魔法屏障,”面對她的眼神,艾瑞汀毫不動搖,“你也要明白,那將意味著你的末日。這個世界看似無比美麗,但它同樣能帶來死亡,尤其是對陌生人。獨角獸的角造成的傷口是治不好的,就算用魔法也不行。你也要明白,你與生俱來的才能幫不瞭你。不要試圖逃跑。就算你真這麼做瞭,我的Dearg Ruadhri——我的紅騎兵隊——也會跨越時間與空間的裂隙抓到你。”
她不太明白他的話。令她困惑的是,阿瓦拉克突然皺起瞭眉頭——艾瑞汀的話顯然讓他很不愉快。好像艾瑞汀說得太多瞭。
“如果可以的話,”他說,“請走這邊,吉薇艾兒。我得把你交給那些女人。你得盡快準備才行。第一印象確實很重要。”
*******
她的心臟在胸腔裡狂跳,太陽穴的血管抽動不止,兩隻手也在顫抖。她攥起拳頭,控制住雙手,然後深吸一口氣,讓自己平靜下來。她放松肩膀,試圖活動僵硬的脖頸。
她再次看向大大的穿衣鏡,其中的身影令她相當滿意。她的眼睛塗著眼影,雙唇抹上瞭唇膏,沐浴之後,她潮濕的頭發也經過修剪和梳理,至少遮住瞭臉上一部分傷疤。她穿著一件長及大腿中部的銀色短裙,以及紅色的背心和絲綢襯衣。她們給她戴上的絲巾與服裝非常相襯。
她正瞭正絲巾,然後把手伸進裙子,不無驚訝地確認一下自己穿著的內衣。蛛絲般輕薄的短內褲,還有不靠吊帶卻能神奇地停留在大腿上的長襪。
她朝門把伸出手,但又猶豫起來,仿佛那不是門把手,而是沉睡中的眼鏡蛇。
該死的瘟疫啊,她下意識地用精靈語暗想,我對付過全副武裝的男人。我應付得瞭……
她閉上雙眼,嘆瞭口氣,走進房間。
裡面一個人都沒有。桌上放著一本書和一隻陳舊的孔雀石水瓶。墻上是圖案陌生的淺浮雕、褶襉帷幕和碎花掛毯。房間一角豎立著一尊雕像。另一角則是張配有帷幔的大床。她的心臟再次狂跳起來。她咽瞭口口水。
她用眼角餘光看到有東西在動。不是在房間裡,而是在外面的陽臺上。
他坐在那兒,身體斜對著她。
雖然希瑞早已發現,這些精靈沒一個符合她的想象,但她還是吃瞭一驚。每次提起國王,她總會想到跟維登國王埃維爾相似的傢夥——畢竟她差一點就成瞭他的兒媳。而每次想到那位國王,她總會記起他身上的洋蔥和啤酒味:他是個臭烘烘的胖子,雙眼腫脹,胡須上方有隻凸出的紅鼻子;他的指甲滿是咬痕,長著棕色斑點的手裡握著一把權杖。
而陽臺上坐著一位截然不同的王。
他非常苗條,看起來又十分高大。他穿著黑色夾克和一雙傳統的精靈高筒靴,靴子側面裝著一排帶扣。他灰色的長發披散在傾斜的肩膀上,順著他的背脊滑下。他的雙手潔白而纖細,手指很長。他正忙著吹泡泡。他手裡端著一碗肥皂水,另一隻手拿著麥稈,吹瞭一次又一次,虹色的氣泡不斷飄向下方的河面。
希瑞輕輕咳嗽一聲。
赤楊國王轉過頭,希瑞不由倒吸一口涼氣。他的眼睛很不尋常。那雙大眼睛清澈得有如燒熔的鉛水,而且充斥著難以言喻的悲傷。
“吉薇艾兒,”他說,“謝謝你願意來見我。”
希瑞沉默地佇立在那兒,不知該說什麼才好。奧伯倫·穆希塔齊又朝麥稈吹瞭口氣,將一個肥皂泡吹向空中。
為瞭控制住雙手的顫抖,她十指交扣,拗得指節劈啪作響,然後緊張地撫平頭發。精靈並未察覺,他全副心思都在肥皂泡上。
“你緊張嗎?”
“不,”她厚著臉皮說謊,“不緊張。”
“你著急嗎?”
“當然。”
她的語氣恐怕有些輕蔑過頭,就算稱之為失禮都不為過。精靈看起來卻毫無察覺,反而用麥稈吹出一個碩大的肥皂泡。接下來好一會兒,他都在欣賞自己的傑作。
“如果我問你急著去哪兒,算不算過分好奇呢?”
“回傢。”她說,隨後又用更加溫和的語氣補充道,“回我的世界。”
“回哪兒?”
“我的世界!”
“啊,抱歉。我還以為你是說‘我的使節’。你說起我們的語言非常流利,但你應該多註意一下語調和發音。”
“語調真的重要嗎?要是你不找我說話,語調根本無所謂。”
“追求完美總不是壞事。”
麥稈末端出現另一個肥皂泡,它脫離麥稈,開始飄落,最後撞上一根柳枝,破碎開來。希瑞再次倒吸一口涼氣。
“也就是說,你急著想回你的世界。”奧伯倫·穆希塔齊說,“你的世界!你們人類還真是和‘過度謙虛’這種事無緣。你們長毛的祖先手持刀劍到來的時間比雞還晚,而我從未聽說哪隻母雞聲稱那是‘它們的世界’。你幹嗎像猴子似的坐立不安?你應該對我的話感興趣才對。畢竟這是你們的歷史。哦,讓我猜猜——你不在乎我在講什麼,而且你覺得很無聊。”
輕風將另一個肥皂泡帶往河面。希瑞咬住嘴唇,保持沉默。
“你們長毛的祖先,”精靈將麥稈浸在碗裡,攪瞭攪,“很快學會瞭運用他們的對生拇指和原始的智慧。憑借這兩者的幫助,他們做到瞭很多事,盡管荒謬可笑的程度堪稱可怕。我的意思是,如果你們祖先創造的某樣東西不可怕,那它一定是荒謬可笑的。”
第二個肥皂泡飄瞭下去,然後是第三個。
“我們艾恩·艾爾對你們祖先的事並不關心,我們和艾恩·希德——我們很久以前就留在那個世界的同胞——不同。我們選擇瞭另一個宇宙,更加有趣的宇宙。說起來你恐怕會吃驚:在那個時代,於世界之間往來是相當容易的,雖然也需要某種程度的天賦和練習。我相信,你應該明白我的意思。”
希瑞燃起瞭好奇心,但她意識到精靈是在逗弄她,於是依然保持沉默。她可不想讓他得逞。
奧伯倫·穆希塔齊笑瞭,轉過身來。他的脖子上戴著一隻金制頸環——那是統治者的標志,上古語裡稱之為torc’h。
“Mire,luned。”
他再次朝麥稈輕吹一口氣,同時微微搖晃麥稈。一連串小肥皂泡以扇形飄飛而出。
“世界和這些肥皂泡一樣,”他輕聲哼道,“就是這樣,就是這樣……我們告訴自己,沒什麼關系,我們就在這裡多待一會兒,再多待一會兒,如果愚蠢的Dh’oine非要摧毀自己和全世界,那該怎麼辦?我們可以到別處去,到另一個肥皂泡裡去……”
面對他熾熱的目光,希瑞點點頭,舔舔嘴唇。精靈再次露出微笑,又吹起泡泡。這次他用麥稈吹出一長串小肥皂泡,後者又結合成更大的肥皂泡。
“然後發生瞭天球交匯。”精靈舉起掛滿泡泡的麥稈,“世界的數量隨之增長,但門卻關閉瞭。它隻向少數幾個獲選之人敞開。時間緊迫。我們需要開啟那扇門。而且要盡快。這是勢在必行之事。你明白這個詞的含義嗎?”
“我又不蠢。”
“是啊,你不蠢。”他再次轉過頭,“你不可能蠢。你是Aen Hen Ichaer,流淌著上古血脈之人。過來。”
他伸出手,希瑞下意識地咬緊牙關。但奧伯倫隻碰瞭碰她的小臂,然後是她的雙手。愜意的麻刺感傳來。她壯著膽子看向他那雙令人驚訝的眼睛。
“剛剛聽說時,我並不相信,”他低聲道,“但這是事實。你有希達哈爾的眼睛。勞拉的眼睛。”
希瑞垂下目光。她既尷尬又不安。赤楊國王用手肘拄著欄桿,雙手支撐著下巴。
接下來好一會兒,他的註意力似乎被在河中遊泳的天鵝吸引瞭過去。
“感謝你的到來,”最後,他頭也不回地說,“現在,你走吧,讓我單獨待會兒。”
*******
她在河畔某塊平地上找到瞭阿瓦拉克:在一位稻草色頭發的美麗精靈的陪伴下,他正要登上一條小船。那位精靈塗著淡草綠色的唇膏,眼瞼和鬢角抹著金粉。
希瑞見狀正要離開,但阿瓦拉克用手勢制止瞭她。他做瞭個邀請她上船的手勢。希瑞猶豫瞭一下。她不想當著別人的面跟他談話。阿瓦拉克對那精靈輕聲說瞭幾句,親吻瞭她的手。精靈聳聳肩,轉身走開。她隻瞥瞭希瑞一眼,而那眼神將她對希瑞的看法暴露無遺。
“可以的話,請別對剛才的事發表評論。”等她在船首的凳子上坐下,阿瓦拉克說道。他坐在她對面,拿出長笛,吹奏起來,完全不打算去管這條船。希瑞緊張地看著他,小船卻平穩地行駛到河道正中央,連一寸偏差都沒有。這條船太古怪瞭,希瑞從沒見過類似的東西——盡管她去過史凱利格群島,那裡也有各式各樣能在水上行駛的東西。高高的船首雕刻成鑰匙的形狀,船身狹窄而單薄。的確,隻有精靈能坐在這種東西裡,無憂無慮地吹著長笛,而不用劃槳和掌舵。
阿瓦拉克終於停止瞭吹奏。
“你在為何事心煩?”
接著,他似笑非笑地聽著希瑞的講述。
“你很失望,”他用的不是提問語氣,“失望又幻滅,而且無比憤怒。”
“沒這回事!我沒這種想法!”
“你的確不該有。”精靈的語氣嚴肅起來,“奧伯倫很尊重你,把你當做艾恩·艾爾同胞來對待。別忘記,我們赤楊之民從不匆忙。我們有的是時間。”
“他跟我說的可不太一樣。”
“我知道他說過些什麼。”
“哦,那你知道他想要什麼嗎?”
“當然。”
她已經學乖瞭許多。當他把長笛放到嘴邊,開始吹奏時,她沒再嘆氣,也沒表露出絲毫不耐與惱火。長笛的曲調優美而惆悵。
小船向前駛去,橋梁從他們頭頂掠過。
“我們有充分的理由相信,”經過第四座橋後,他說,“你們的世界正面臨消亡的危機。一場規模無比龐大的自然災害即將到來。你接受過某種程度的基礎教育,所以你肯定聽說過Aen Ithlinnespeath——伊絲琳妮的預言。她在預言裡提到瞭白霜的時代。在我們看來,那應該是指極其寒冷的冰河時期。而且那個時期會持續很久,甚至威脅到所有活物的生命。他們會死於單純的寒冷。幸存者會淪落為野蠻人,在爭奪食物的殘酷戰鬥中自相殘殺,他們會變成餓得發狂的捕食者的獵物。別忘記預言中的話:輕蔑的時代,劍與斧之時,寒狼風雪之紀元。”
唯恐他再次吹起長笛,所以希瑞沒打斷他的話。
“那個維系著萬千性命的孩子,”阿瓦拉克擺弄起自己的長笛,“將會是勞拉·朵倫的後裔,擁有我們特意打造的基因,而那基因或許會拯救你們世界的居民。我們有理由認為,你的兒女——也就是勞拉的後裔——無疑會擁有比我們這些通曉者還要強大千倍的能力。正如你所擁有的能力。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希瑞早已發現,上古語裡的這類修辭盡管看似提問,卻並非在尋求回答,反而代表禁止答復。
“簡而言之,”阿瓦拉克續道,“我們將會得到在世界間往來的機會,而且並不局限於一個人。我們將開啟阿德·蓋斯——宏偉之門,讓所有人都能通過。在天球交匯之前,我們是可以辦到的,而現在,我們將同樣可以辦到。我們會疏散那個垂死世界的居民,以及居住在那裡的艾恩·希德——我們的兄弟——我們有救助他們的責任。我們不會忽視這樣的職責。我們會帶上那個世界所有面臨危機的物種,吉薇艾兒。一個不落,甚至包括人類。”
“真的?”希瑞忍不住開口發問,“包括Dh’oine?”
“是的。相信我吧。現在你明白你有多重要,我們又有多在乎你瞭吧?你的耐心是必不可少的。你應該回到奧伯倫那邊,與他共度一晚,這很重要。相信我,他的舉止並非不情願的表現。他知道這事對你並不輕松,也不想表現出不合時宜的草率。他知道很多事,小雨燕。你無疑也註意到瞭。”
“是啊,我註意到瞭。”她不屑地說,“我註意到水流把我們帶到瞭離提爾·納·麗亞相當遠的地方。是時候拿起船槳瞭。但話說回來,我沒看到船槳。”
“因為船槳不在這兒。”阿瓦拉克抬起手臂,扭動手腕,打瞭個響指。小船停下瞭。它停在原地,開始逆流而上。
精靈舒舒服服地坐在小船裡,將長笛舉到唇邊,全神貫註地吹奏起樂曲。
*******
那天晚上,赤楊之王邀請她共進晚餐。她在絲綢的沙沙聲中走進門。他示意她在桌邊坐下。房間裡沒有仆人,一切都是他自己動手。
這頓晚餐包括十多種蔬菜,以及油煎、燉煮和蘸醬的蘑菇。希瑞從沒吃過這樣的蘑菇。其中一些是白色的,像樹葉一樣纖薄,味道柔和可口,另一些是棕黑色的,香氣撲鼻,肉質肥美。
用來配餐的是玫瑰酒,它口感清淡,令她放松瞭舌頭。沒等反應過來,她已經把她不想告訴任何人的事告訴瞭他。他耐心地聽著。隨後,她突然想起瞭自己來這兒的目的。她皺起眉頭,閉瞭嘴。
“按我的理解,”奧伯倫遞給她另一盤綠色的、氣味就像蘋果派的蘑菇,“你相信命運把你和那個叫傑洛特的男人聯系到瞭一起?”
“沒錯,”她拿起一隻邊緣沾有唇膏印跡的玻璃杯,“命運。他,也就是傑洛特,命中註定屬於我。而我也屬於他。我們的宿命交織在一起。所以我還是盡快離開比較好。你明白嗎?”
“我承認,不太明白。”
“命運,”她又喝瞭一小口酒,“還是不要違抗它的力量為好。所以我認為……不,不,謝謝,我不想再吃瞭,我的肚子都快撐破瞭。”
“你認為什麼?”
“我認為你把我留在這兒是錯誤的。如果你強迫我……哦,你明白我的意思。我必須離開這兒,趕去援助他們……因為我的命運……”
“命運。”他舉起杯子,插嘴道,“命中註定。某種不可避免之事。導致數量無限大的不見預見事件最終導向某個確定結果的機制。是這樣吧?”
“沒錯!”
“那麼你要去哪兒,又為什麼要去?品嘗美酒,享受當下,享受人生吧。無可避免的事終究是會發生的。”
“沒那麼簡單。”
“你這就是自相矛盾瞭。”
“不是這樣。”
“你否定瞭否定,這是惡性循環。”
“不,”她連連搖頭,“你不能幹坐在那兒什麼都不做。這樣什麼都辦不成!”
“這是詭辯。”
“你不能像這樣盲目地浪費時間!你會錯過恰當的時機……而時機轉瞬即逝,往往僅此一次。時間不可能倒流。”
“打擾一下,”他從桌邊站起身,“看看這個。”
他指著一面墻壁,墻上裝飾著一塊浮雕,描繪著一條長滿鱗片的巨蛇。那隻爬蟲的身體卷曲成數字8的形狀,牙齒咬緊自己的尾巴。希瑞見過類似的圖案,但想不起在哪裡見到的。
“你也看到瞭,這是巨蛇烏洛波洛斯,”精靈說,“這個符號象征著無限,象征著永別與永歸。它無始無終。時間是不斷流逝的瞬間,就像沙漏裡的沙粒。我們試圖衡量行為和事件,但烏洛波洛斯提醒我們,每一個瞬間,每一個行為和每一起事件都存在於過去、現在與未來——簡而言之,就是永恒。分離即是回歸,歡迎亦是告別。每件事都在同時開始和結束。而你……”精靈說著,卻沒看向希瑞,“你既是開始,也是終結。既然你提到瞭命運,須知這便是你的命運。作為開始和終結。你明白嗎?”
希瑞猶豫瞭幾秒鐘。但奧伯倫熱切的表情讓她不得不給出答案。
“我明白。”
“脫掉你的衣服。”
他的語氣如此隨意,如此漫不經心,讓她的怒氣幾乎爆發。她用顫抖的雙手努力解開胸衣。但胸衣系得很緊,她笨拙的手指跟紐扣和掛鉤苦戰瞭一番。盡管希瑞想快點結束這一切,卻花瞭很長時間才脫掉衣服。不過精靈顯然一點都不著急,就像是擁有永恒一般。
誰知道呢,她心想。也許他真有。
等到全身赤裸,她開始左腳倒右腳,因為地板真的很涼。奧伯倫意識到這一點,默不作聲地指瞭指床。
床罩是貂皮做的——用很多塊貂皮縫制而成。溫暖、柔軟而又舒適。
他躺在她身旁,全身上下穿戴整齊,連靴子都沒脫。他撫摸她時,她不由自主地繃緊身體,隨後生起自己的氣:她原本決定,直到最後都要在他面前表現得驕傲又冷漠。不用說,她的牙齒在微微打戰。但精靈令人酥麻的碰觸很快令她冷靜下來。他的手指開始教導和下令,開始給出指示。她很快理解瞭他的指示,幾乎能猜到他的下一個動作。她閉上雙眼,想象自己身邊是米希爾。但這是白費力氣,因為他和米希爾完全不一樣。
他的手在教她該怎麼做。她照辦瞭。她甚至有些愉快,也有些著急。
他卻一點都不急。他的碰觸就像柔軟的絲綢。他讓她發出呻吟,咬住嘴唇。他讓她在劇烈的抽搐中縮起身體。
但他接下來的行為出乎瞭她的預料。
他爬下床,轉身走開。留下她面泛紅暈,氣喘籲籲,顫抖不止。
他看都沒看她一眼。
熱血湧上希瑞的臉和額頭。她在貂皮床罩上縮起身子,因憤怒、羞愧和恥辱而低聲啜泣。
*******
次日早晨,她去找阿瓦拉克,最後在宮殿後部找到瞭他。他正行走在兩排雕塑之間——她驚訝地發現,那些雕像刻畫的都是精靈孩童。雕像姿態各異,大都充滿童趣。尤其是阿瓦拉克註視的那一尊——那是個單腿站立,雙手攥成拳頭,憤怒地撇著嘴的小男孩。
希瑞盯著它看瞭很久,感覺胃部隱隱作痛。直到阿瓦拉克出言催促,她才把一切都和盤托出——隻是斷斷續續,不時略去瞭某些細節。
“他,”等她說完,精靈說道,“見過超過六百五十次萬聖節火把釋放出的濃煙。相信我,小雨燕,這對赤楊之民而言也是個很大的數字。”
“這關我什麼事?”她厲聲道,“我們有協議的!你們的矮人親戚沒跟你們說過什麼叫協議嗎?我履行瞭我那部分義務!我答應瞭!如果他不能或不願意,那就不關我的事瞭!我才不管他是性無能,還是覺得我沒有吸引力!也許他厭惡Dh’oine?也許他跟艾瑞汀一樣,覺得我就像糞堆裡的一塊金子?”
“你應該,”阿瓦拉克變瞭臉色,不見瞭往常的冷靜,“沒跟他說過類似的話吧?”
“我什麼也沒說。盡管我很想。”
“當心點兒。你不知道自己在冒多大的風險。”
“我不在乎。我們有協議的,現在我自由瞭。”
“當心點兒,吉薇艾兒。”阿瓦拉克看著男孩雕像的憤怒表情,重復道,“在這兒不要有類似的舉動。謹言慎行。努力去理解。就算有什麼事你理解不瞭,也別拿來當做貿然行事的借口。要有耐心。記住,時間並不重要。”
“對我來說很重要!”
“我告訴過你瞭,別像個頑固的孩子。我再重復一點——和奧伯倫相處時要有耐心。這是你獲得自由的唯一機會。”
“是嗎?”她大吼道,“我開始懷疑瞭!我懷疑你在騙我!也許你從頭到尾都在欺騙我……”
“我發誓,”阿瓦拉克的臉仿佛石雕,“你會回到你的世界。我向你保證。對艾恩·艾爾而言,諾言受到質疑是非常嚴重的侮辱。為瞭避免你做出這種侮辱的舉動,我提議這場對話到此為止。”
他轉身想走,但被希瑞擋住瞭去路。他瞇起海藍寶石般的雙眼,希瑞這才想到自己面對的是個非常危險的精靈,但現在想打退堂鼓也遲瞭。
“真是精靈的典型作風,”她發出蛇一樣的嘶嘶聲,“先侮辱對方,然後禁止對方報復。”
“當心點兒,小雨燕!”
“聽我說,”她驕傲地抬起頭,“你們的赤楊之王不行,這一點我再清楚不過瞭。至於是他的問題還是我的過錯,這並不重要。我希望能強制履行協議。我想快點結束這一切。所以,幹脆找別人讓我懷上你們想要的孩子吧。”
“你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
“如果問題在我,”她沒有變換語氣,也沒有改變表情,“那就代表你們犯瞭錯。阿瓦拉克,是你們把錯誤的人帶到瞭這個世界。”
“你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吉薇艾兒。”
“如果他真的討厭我,我們就用養馬人的辦法好瞭。知道他們是怎麼做的嗎?他們把母馬牽到馬廄裡,蒙上眼睛,再把驢子牽到它面前。”
阿瓦拉克甚至不屑回答她的問題。他有失禮貌地俯下身,從希瑞的胳膊下方鉆過,從兩排雕塑之間向前走去。
“或者是你?”她尖叫道,“你希望我向你獻身嗎?你覺得怎麼樣?還是說,你不願意做這種犧牲?可你說過,我的眼睛跟勞拉一樣!”
他兩大步走回她身邊,雙手像捕食的蛇一樣突然伸出,如鋼鉗般牢牢掐住瞭她的脖子。她這才意識到,隻要他想,隨時能像掐死小鳥一樣掐死她。
但他松開瞭手。他身體前傾,近距離註視她的雙眼。
“你以為你是誰,”他輕聲質問,“膽敢玷污她的名字?你以為你是誰,敢用這可悲的施舍來侮辱我?哦,我知道瞭,我知道你是誰瞭。你是勞拉·朵倫的女兒。你是克雷格南的女兒,你是個卑微、傲慢又自戀的Dh’oine,是摧毀和破壞一切、光是碰觸就是褻瀆、隻是想想就是玷污的無知種族的典型個體。你的祖先偷走瞭我的愛人,得意洋洋、殘酷無情地奪走瞭她。而你不愧是他的女兒,我不會讓你連關於她的回憶也一並奪走。”
他轉過身去。希瑞努力讓遭受擠壓的喉嚨恢復說話的能力。
“阿瓦拉克。”
他看向她。
“原諒我吧。我的舉止既愚蠢又可悲。原諒我吧。而且,如果可以的話,請你忘掉剛才的事。”
他走到她面前,擁抱瞭她。
“我已經忘瞭。”他溫和地說,“以後再也別提瞭。”
*******
那天晚上,當她出現在國王的套間時,她已經沐浴完畢,塗瞭香水,頭發也梳理得整整齊齊。奧伯倫坐在桌邊,低頭看著一塊棋盤。他無言地邀請她在對面坐下。
他隻用十步就贏得瞭勝利。
第二局,她執白子,但他在十一步時勝出。
直到這時,他才抬起頭,露出一雙清澈而獨特的眸子。
“請脫掉衣服吧。”
至少有一點她必須承認——他行為得體,而且不慌不忙。
而當他像上次一樣,一言不發地下床離開時,希瑞平靜又無奈地接受瞭事實,雖然她直到將近日出都輾轉難眠。
等第一縷晨光照亮窗欞時,她才沉沉入睡,還做瞭個非常古怪的夢。
*******
維索戈塔俯下身,清洗著捕獸籠上的水藻。幹燥的蘆葦在風中沙沙作響。
我很內疚,小雨燕。是我促使你展開瞭這場瘋狂的冒險。是我指點你去瞭那座該死的塔。
“別難過,老渡鴉。要不是那座塔,邦納特早就抓住我瞭。至少在這兒,我很安全。”
你在這兒並不安全。
維索戈塔站直身子。
在他身後,希瑞看到一座光禿禿的圓形小山聳立在草地上,仿佛一頭正在俯身埋伏的怪物的脊背。小山上有塊巨石,巖石之外還佇立著兩個身影。一個女人和一個女孩。風吹拂著女人的黑發。
地平線上,閃電照亮瞭天空。
混沌朝你伸出瞭手,我的女兒。上古血脈之子。你被卷入瞭運動與變化,毀滅與新生。混沌想得到這份力量,卻不知道它究竟是可以利用的工具,還是自己計劃的阻礙。它不知道際遇是否會讓你成為命運之鐘齒輪裡的一顆砂礫。混沌在害怕,意外之子。它希望讓你也感到懼怕。所以它才會讓你做夢。
維索戈塔再度俯下身,開始清洗另一隻捕獸籠。他已經死瞭,希瑞冷靜地想。這代表在死後的世界,死人都要被迫清洗捕獸籠嗎?
維索戈塔挺直脊背。在他身後,天空因反射的火光而發紅。數千名身穿紅袍的騎手在平原上飛馳。
那是Dearg Ruadhri。
仔細聽我說,小雨燕。你血管裡流淌的上古之血賦予瞭你莫大的權威。你是時間與空間的主宰。你擁有巨大的力量。別讓罪犯和無賴奪走它,用在他們可鄙的目的上。你應該反擊!讓那力量遠離他們罪惡的雙手與邪惡的意圖!
“說起來簡單!但我被某種屏障——不然就是魔法束縛——困在瞭這裡……”
你是時間與空間的主宰。沒人能囚禁你。
維索戈塔身後是一片遍佈船隻殘骸的巖石高原。數十條船的殘骸。而在更遠處,在一座高山湖泊旁邊,她能看到漆黑不祥的鋸齒狀城垛。
如果沒有你的幫助,他們會死的,小雨燕。隻有你才能救他們。
葉妮芙破損的嘴唇無聲地翕動,血流不止。她面容憔悴,但紫羅蘭色的雙眸閃耀著怒火,凌亂的黑發披散在臟兮兮的臉頰上。地板上有個惡臭的水坑,周圍到處是老鼠。石墻冰冷。鐵鏈捆住瞭她的手腕和腳踝……
葉妮芙的手指血肉模糊。
“媽媽!他們做瞭什麼?”
大理石樓梯通向下方。三段樓梯。
Va’esse deireadh aep eigean……有些事結束瞭……什麼?
樓梯。在下方,火盆裡有火在燒。那是燃燒的掛毯。
走吧,傑洛特說,到樓梯下面去。我們必須去那兒。對,你必須去那兒。沒別的路可走。隻有這些樓梯。我想看看天空。
他的嘴唇沒有動。嘴唇帶著瘀青,沾著血跡。血,到處都是血……鮮血覆蓋瞭樓梯……
沒別的路可走。真的沒有,星星眼。
“我該怎麼做?我怎麼樣才能幫到他們?我在另一個世界!我是個囚犯!我什麼也做不瞭!”
誰也囚禁不瞭你。
一切都安排好瞭,維索戈塔說,包括這個夢。看看你的腳邊。
希瑞驚恐地看到,她正站在一片骸骨的海洋中。站在顱骨、脛骨和各種骨頭之間。
隻有你能阻止這一切的發生,星星眼。
維索戈塔挺直身子。在他身後,是寒冬和白雪。狂風呼嘯。在她面前,騎著馬的傑洛特正在暴風雪中穿行。盡管他戴著皮帽,又用羊毛圍巾遮住臉,但希瑞仍能認出他。在他身後的風雪中,隱約可見其他騎手,他們的輪廓模糊不清,包裹得嚴嚴實實,讓人無從辨認身份。
傑洛特直視著她。但他沒有看到她。雪花傾瀉進瞭他的眼睛。
“傑洛特!是我!我在這兒!”
他沒看到她,也沒法在呼嘯的暴風雪中聽到她的話。
“傑——洛——特!”
是野山羊,傑洛特說,隻是野山羊而已,我們回去吧。騎手們融入雪幕之中,消失不見。
“傑——洛——特!不——!”
*******
她醒瞭過來。
*******
那天早上,她沒吃早餐就徑直去瞭馬廄。她不想撞見阿瓦拉克,不想跟他說話。她想避開精靈的打探與詢問,以及他們的視線。這次與平時不同,他們顯然對國王臥室裡發生的事並非漠不關心。精靈不懂得掩飾好奇心,希瑞也毫不懷疑這座宮殿隔墻有耳。
她在馬廄裡找到瞭凱爾比,開始給它裝馬鞍和挽具。沒等她弄完,那些比艾恩·艾爾矮兩頭的小個子灰衣精靈便出現瞭。他們笑著向她鞠躬,然後開始幹活。
“多謝你們,”她說,“我自己也做得瞭,但還是多謝瞭。你們真是好人。”
最靠近的女精靈咧嘴一笑。希瑞後退一步,她在那張嘴裡看到瞭犬齒。
女精靈快步上前,扶住幾乎受驚摔倒的希瑞。她拂開那仆人耳邊的頭發,發現對方的耳朵末端並不是尖的。
“你是人類!”
仆人跪倒在清掃過的地板上。其他仆人也跪下瞭。他們低著頭,等待懲罰。
“我……”希瑞撫弄著手裡的韁繩,開口道,“我……”
她不知該說些什麼。仆人們依然跪在地上。馬廄裡的馬兒不安地噴著鼻息,連連跺腳。
等到離開馬廄,騎著馬一路小跑時,她的大腦依然一片混亂。人類女性。身為女仆——這些都無所謂瞭。重要的是,這個世界也有Dh’oine存在……
是人類,她糾正自己。我的思考方式開始像他們瞭。
凱爾比響亮的嘶鳴聲打斷瞭她的思緒。她抬起頭,看到瞭艾瑞汀。他騎著自己的深棕色公馬,後者沒穿魔鬼般的戰鬥裝束。但騎手的紅夾克下仍穿著鏈甲。
公馬發出表示歡迎的嘶啞叫聲,晃晃腦袋,朝凱爾比露出滿口黃牙。凱爾比秉承“仆債主償”的原則,試圖用牙齒去咬精靈的大腿。希瑞緊緊拉住韁繩。
“當心,”她警告說道,“保持距離。我的馬不喜歡生人,還愛咬人。”
“會咬人的母馬,”他用傲慢的眼神打量著她,“就該用鐵條狠狠抽一頓。抽到出血為止。要治好挑釁的態度,這是最有效的方法。而且不光是對母馬。”
他猛扯韁繩,馬兒噴噴鼻息,退開幾步,嘴裡泛出白沫。
“那鏈甲是怎麼回事?”希瑞也打量著精靈,“你要上戰場嗎?”
“恰恰相反,我渴望和平。你那匹母馬的短處就不提瞭,它有什麼長處嗎?”
“什麼類型的長處?”
“比如速度。我們來比一場?”
“你想的話,有何不可呢。”她踩著馬鐙站起身,“那邊,環狀列石的方向……”
“不,”他插嘴道,“那邊不行。”
“為什麼不行?”
“那邊是禁地。”
“對所有人都是禁地?”
“當然不是。小雨燕,你對我們太有價值瞭,我們不能冒險失去你。無論是因為你自己的意願,還是其他原因。”
“其他原因?你想的不會是那些獨角獸吧?”
“我不希望你為我的想法費心,也不希望你因為無法理解我的想法而灰心喪氣。”
“我不明白。”
“我知道你不明白。物種進化沒賦予你足以理解的大腦。聽著,如果你想比試,我建議我們選擇沿河的路線。往那邊。去下遊處的第三座橋——斑巖橋那裡,然後跑到對岸,繼續往下遊跑到河口那邊。可以開始瞭嗎?”
“沒問題。”
精靈大喊一聲,踢踢馬腹,後者像颶風一樣邁步飛馳,在凱爾比出發前就拉開瞭距離。盡管大地在那公馬的蹄下震顫,它仍不是凱爾比的對手。母馬在上橋之前便追上瞭它。橋面很窄。艾瑞汀大吼一聲,公馬不可思議地開始加速。希瑞立刻理解瞭狀況:那座橋無論如何也沒法讓兩匹馬並行。兩者之一必須減速。
希瑞卻不打算減速。她抓緊鬃毛,讓凱爾比如離弦之箭一般向前飛奔。希瑞的腳擦過精靈的馬鐙,率先沖上橋面。艾瑞汀的公馬嘶吼著人立而起,踢中一尊雪花石膏雕像,後者落下臺座,摔成瞭碎片。
希瑞發出食屍鬼般的大笑,飛快地穿過橋梁,頭也不回。
到瞭河口,她下瞭馬,開始等待。
終於,他的馬小跑著抵達河口。他神情平靜,面帶微笑。
“這匹母馬和它的騎手,”他跳下馬背,“值得稱贊。”
盡管驕傲得像隻孔雀,她卻漫不經心地吐瞭口唾沫。
“哦!你該考慮一下用鐵條抽自己,抽到流血為止。”
“除非,”他曖昧地笑瞭笑,“你贊同有些母馬喜歡有力的愛撫。”
“不久之前,”她輕蔑地看著他,“你還把我比作糞便。現在卻跟我說什麼愛撫?”
艾瑞汀走到凱爾比身前,撫摸並輕拍它的脖子,驚訝地發現母馬身上仍是幹的。凱爾比猛抽回腦袋,長聲嘶鳴。艾瑞汀轉頭看向希瑞。如果他敢碰我,她心想,我會讓他後悔的。
“請跟我來。”
他們沿著一條小溪向前,跑下一段林木茂密的陡坡,前方是一段磨損不堪的砂巖臺階。階梯相當古老,在樹根的推擠下開裂破碎。原始森林將他們環繞在中央,周圍有許多古老的白蠟樹、角樹、紫杉、楓樹和橡樹,低處則是茂盛交纏的榛木叢。這裡散發出鼠尾草、蕁麻、潮濕的石頭、春天和黴菌的氣息。
希瑞不緊不慢,步履輕巧地走著。她已經鎮定下來。她不清楚艾瑞汀有何目的,但她有種不祥的預感。
巖石臺階頂端有座石制平臺,有道小瀑佈從那裡飛流而下。平臺之上,接骨樹叢蔭蔽下,有棟爬滿常春藤的涼亭。她能看到下方的林木,緞帶般的河流,以及提爾·納·麗亞的屋頂、露臺與柱廊。
他們沉默瞭一會兒,凝視著這片風景。
“還沒有人告訴過我,”希瑞首先打破瞭沉默,“這條河的名字。”
“埃斯納德。”
“嘆息河?好名字。這條小溪呢?”
“圖阿瑟。”
“耳語溪。也不錯。為什麼沒人告訴我,這世界還有人類居住?”
“因為這事和你沒有任何關系。我們去涼亭那邊吧。”
“去幹嗎?”
“走吧。”
走進涼亭,她最先註意到的是那張木制睡椅。希瑞的太陽穴跳動起來。
當然瞭,她心想,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我在神殿讀過一本關於風流韻事的書,作者是安妮·蒂勒。那本書講述的是老國王、王後與渴望權力的年輕公爵的故事。艾瑞汀冷酷無情、野心勃勃又意志堅定。他知道得到王後的人才是真正的國王,才是真正的男人。擁有瞭王後,也就擁有瞭王國。在這裡,在這張躺椅上,一場政變即將開始……
精靈在一張大理石桌邊就座,示意希瑞坐上另一張椅子。對他來說,周圍的景色似乎比她有趣得多,而他根本沒看向那張躺椅。
“我的小蝴蝶,”他說,“你會永遠留在這兒。直到你生命結束的那一天。”
她什麼也沒說,隻是專註地看著他的雙眼。
那雙眼睛不帶絲毫感情。
“他們不會允許你離開這兒的。”他續道,“他們不願意承認,盡管有那些預言和傳說,但你真的隻是個無名小卒,隻是個無足輕重的存在。相信我,他們不會放你走的。他們給過你承諾,但隻是為瞭欺騙你,讓你乖乖聽話。他們根本沒有兌現承諾的打算。半點也沒有。”
“阿瓦拉克,”她用沙啞的嗓音說,“他向我保證過。質疑精靈的諾言似乎是種侮辱。”
“阿瓦拉克是艾恩·薩維尼。通曉者有自己的一套榮譽標準,他們會用冠冕堂皇的話語隱藏那個古老的原則:隻要目的正當,就可以不擇手段。”
“我不明白你為什麼告訴我這些。除非……你想從我這兒得到什麼。你想跟我做交易。你想要什麼,艾瑞汀?我的自由……要用什麼來換?”
他盯著她看瞭很久。而她徒勞地在他眼中尋找著信號與征兆。
“毫無疑問,”他緩緩開口道,“你現在對奧伯倫有幾分瞭解瞭。你肯定已經註意到瞭他的雄心壯志。有些事他永遠不會接受,也永遠不會留意。他寧可去死。”
希瑞咬住嘴唇,沉默著瞥瞭眼那張躺椅。
“奧伯倫·穆希塔齊,”精靈說,“從來不會用魔法或其他手段改變現狀。但那些手段是存在的。優秀、有力又有保障的手段。比阿瓦拉克的女仆摻進你香水裡的費洛蒙可靠得多。”
他的手飛快地拂過紋理分明的大理石桌面。等他拿開手時,桌上多瞭隻灰綠色的翡翠瓶子。
“不。”希瑞倒吸一口涼氣,“不行。我不同意。”
“我的話還沒說完呢。”
“別把我當傻瓜。我不會用這瓶子裡的東西。我不會做這種事的。”
“你的結論下得太快瞭。”他平靜地說道,註視著她的雙眼,“在這場比賽裡,你跑得過瞭頭。這麼做隻會讓你摔跤。狠狠摔上一跤。”
“我說瞭:不!”
“好好想想。不管這瓶子裡裝的是什麼,對你都隻有好處,小雨燕。”
“不!”
精靈的手迅速而流暢地一掃,像魔術師一樣讓瓶子消失不見。他再次看向埃斯納德河,後者在林間蜿蜒流淌,河面閃閃發光。
“你會死在這裡,小蝴蝶,”他說,“他們不會放你離開的。但這是你自己的決定。”
“我跟他們有約。為瞭我的自由……”
“自由,”他吐瞭口唾沫,“你到現在還是滿口自由。就算你真的重獲自由又如何?你打算去哪兒?你是否明白,你此刻身在我們的世界。不僅僅是空間,還有時間。這裡的時間流逝方式和你們那裡不同。你認識的孩子已經上瞭年紀,而你認識的大人早已死去。”
“我才不信。”
“回想一下你們的傳說吧。失蹤的人回到傢鄉,卻發現親屬的墳墓早已野草叢生——而對他們來說,時間隻過去瞭一年。你以為這些都是純粹的幻想故事,是編造出來的?你錯瞭。許多個世紀以來,人類一直被綁架,被狂獵擄走。他們被誘拐、被利用,然後像空貝殼一樣被人丟棄。但別期待那種好運,吉薇艾兒。你會死在這裡,連你朋友們的墳墓都看不到。”
“我不相信你的話。”
“那是你的事。你選擇瞭自己的命運。我們回去吧。我想請求你一件事,小雨燕。你願意在返回提爾·納·麗亞之前與我共進一餐嗎?”
在幾次心跳的時間裡,饑餓感與陶醉、憤怒、擔憂、厭惡的情緒在她心中交戰不休。
“我很樂意,”她低下頭,“感謝你的邀請。”
“謝謝。我們走吧。”
離開涼亭時,她回頭看看那張躺椅,覺得安妮·蒂勒就是個傻瓜,而且患有嚴重的書寫狂[1]。
在薄荷、鼠尾草和蕁麻的味道中,他們緩緩地、默默地走下臺階。沿著名為“耳語”的小溪前行。
*******
那天晚上,她洗瞭澡,塗好香水,頭發還沒幹透便走進國王的房間,發現奧伯倫坐在一張躺椅上,彎腰看著一本厚厚的書。他一言不發地招招手,示意她坐到自己旁邊。
那本書有很多插圖。事實上,整本書全都是插圖。盡管希瑞很想扮演有教養的淑女,但她感覺自己臉紅瞭。在艾爾蘭德神殿的圖書館裡,她見過類似的著作。但無論在裝幀、豐富程度還是畫功上,那些作品都無法與赤楊之王的藏書相提並論。
他們在沉默中看瞭很久。
“請脫掉衣服吧。”
這次他也脫掉瞭衣服。他的身體纖瘦而年輕,簡直就像吉賽爾赫、凱雷和瑞夫——希瑞曾多次見過他們赤身裸體在河裡或湖裡洗澡的樣子。當時,耗子們散發著青春活力,在他們身上,生命的喜悅就像水滴一樣閃閃發光。
而在赤楊之王身上,隻有悸動的冰冷永恒。
他很有耐心,有好幾次似乎就要成功瞭。但結果仍是徒勞。希瑞對自己很惱火,她覺得自己缺乏經驗和知識才是失敗的原因。他看出瞭她的想法,於是開始安撫她。他的手法一如既往地有效。然後她在他的臂彎裡沉入瞭夢鄉。
但早上醒來時,他並不在她身旁。
*******
第二天晚上,赤楊之王頭一次顯露出不耐煩的跡象。
希瑞發現他低頭看著桌子,桌上放著一面琥珀鏡框的鏡子。鏡子上有一撮白色粉末。
該來的還是來瞭,希瑞心想。
奧伯倫用小刀將麻藥粉聚攏,然後分出兩個長條。他從桌上拿起一根銀管,將麻藥粉吸進鼻子,首先是左鼻孔,然後是右鼻孔。他原本明亮的雙眼變得黯淡渾濁,淚水滿盈。希瑞立刻明白瞭:原來他以前就用過麻藥粉。
他又在鏡子上分出兩條粉末,招手示意她過來,再將管子遞給她。
有什麼關系呢,她心想,這樣隻會更輕松。
藥效出奇地強勁。
有那麼一會兒,他們並肩坐在窗邊,用滿是淚水的雙眼註視著月亮。希瑞打瞭個噴嚏。
“真是個生氣的夜晚。”她說著,用絲綢衣袖擦瞭擦鼻子。
“是‘神奇’。”他揉揉眼睛,糾正道,“發音是‘ensh’eass’,不是‘en’leass’。你該好好註意一下發音。”
“我會留意的。”
“脫掉衣服吧。”
起先似乎一切順利,麻藥粉讓他和她都興奮起來。她開始采取主動,甚至不斷低聲說出下流的字眼。這麼做讓他起瞭反應,效果也顯而易見。希瑞以為這次肯定……
但結果仍是失敗。
他終於不耐煩瞭。他爬起身,將一塊黑貂皮披在身上,站在那裡,轉向窗戶,看著月亮。希瑞坐起身,雙臂抱膝。她又沮喪又惱火,精力卻反常地充沛。
無疑是烈性麻藥粉的效果。
“是我的錯,”她說,“傷疤讓我毀瞭容。我知道你看我時,眼中看到瞭什麼。我跟精靈沒多少相似之處。就像糞堆裡的一塊黃金……”
他猛轉過身。
“你還真是謙虛得出奇,”他說,“要我說的話,更像豬糞裡的珍珠、腐屍手指上的鉆石。你們的語言裡應該還有別的比喻方式,明天我會去打聽一下,小Dh’oine,去找個和精靈沒有絲毫相似之處的人類。”
他走到桌邊,拿起銀管,朝鏡子彎下腰。希瑞坐在那裡,仿佛一尊石像。她覺得就像有人朝她吐瞭口唾沫。
“我來這兒不是因為愛你!”她憤怒地吼道,“我受到要挾,這點你很清楚!我答應做這種事,是為瞭……”
“為瞭誰?”他一反常態,激動地打斷道,“為瞭我?為瞭困在你那個世界的艾恩·希德?你這蠢丫頭!你來這兒徒勞地想要獻身,為的是你自己。因為這是你唯一的希望,你唯一的救贖之道。我再跟你說一遍——祈禱吧,向你的人類神靈、偶像和圖騰虔誠地祈禱吧。因為若不是我,你能選的就隻有阿瓦拉克和他的實驗室瞭。到那裡去,把自己交給另一種可能性吧——而你根本不明白這意味著什麼。”
“我不在乎,”希瑞在床上蜷縮身體,含混不清地說,“我答應做這些事,就是為瞭取回自由。為瞭終有一天能擺脫你們。為瞭離開。回到我的世界。回到我的朋友身邊。”
“你的朋友!”他嘲笑道,“你的朋友在這兒呢!”
他突然轉過身,把麻藥粉下面的鏡子扔給她。
“你的朋友在這兒呢。”他重復一遍,“仔細看。”
他離開瞭房間,那塊黑貂皮拖曳在身後的地上。
她望向鏡子,看到的卻隻有自己模糊的倒影。但鏡面立刻明亮起來,映出的影像也被煙霧籠罩。然後形成瞭一幅畫面。
那是黑暗深處的葉妮芙,繃緊的雙臂懸吊在頭頂。她衣裙的袖子就像鳥兒展開的雙翼。她的頭發起伏飄舞,有魚兒在其間遊動。一整群魚兒在她周圍打轉。其中幾條開始啃咬女術士的臉頰和眼睛。葉妮芙腿上系著一條垂向湖底的繩索,而在湖底,一隻裝滿石頭的大籃子埋在爛泥和水草之間。在高處的空中,太陽朝水面投下燦爛的光輝。
葉妮芙的衣裙在周圍飄蕩,就像水草。
煙霧遮蔽瞭散落著麻藥粉的鏡面。
傑洛特的臉色蒼白如紙,雙眼緊閉,被凍在從巖石垂下的幾條細長的冰柱下方,很快便將被風雪掩埋。他的白發就像冰塊,白霜裹住瞭他的眉毛、睫毛和嘴唇。雪花不停飄落在傑洛特身上,籠罩著他,用柔軟的白色毛毯蓋住瞭他的雙腿和肩膀。
狂風呼嘯哀號……
希瑞跳瞭起來,將鏡子重重地砸在墻上。琥珀鏡框斷裂,鏡面摔得粉碎。
她認出瞭這些畫面。她想瞭起來,也知道它們是什麼瞭。那是她過去做過的夢。
“這不是真的,”她大喊道,“你聽到瞭沒有,奧伯倫!我不相信!這是謊言!是欺騙!你隻是在泄憤——因為你自己的無能!你隻是在泄憤……”
她坐在地板上,哭泣起來。
*******
她毫不懷疑這座宮殿隔墻有耳。第二天,她再也無法忍受精靈們朝她投來的視線,她覺得他們都在背後嘲笑自己。阿瓦拉克卻不見蹤影。
他知道,她心想,他知道發生瞭什麼,所以想避開我。沒等我起床,恐怕他就騎馬或坐船去瞭別處,帶著他那位用金粉妝扮自己的女精靈。他不想跟我說話,不想承認自己的計劃已經破產。
她也找不到艾瑞汀。但這很正常。他經常在他的Dearg Ruadhri——紅騎兵隊——的陪伴下出城去。
希瑞從馬廄裡牽出凱爾比,騎著它過瞭河。她陷入深思,對周圍的一切都視若無睹。
我必須逃跑。那些景象是真是假並不重要,但有一件事可以確定:葉妮芙和傑洛特在我的世界,而我的歸宿是他們身邊。我必須離開,必須盡快逃出這裡。可能性肯定是有的。能讓我來到這兒的方法想必也能讓我離開。艾瑞汀暗示說,我擁有驚人的天賦,維索戈塔也這麼認為。我搜索過托爾·吉薇艾兒的每個角落,沒發現傳送門或出口。但或許某個地方還有一座塔……
她看向地平線,發現遠處有一座小山,山頂能看到天空映襯下的環狀列石的輪廓。又是禁地,她心想。哈,我也看得出那邊太遠瞭。屏障多半不會允許我過去,讓我隻會白費力氣。我還不如去河的上遊,那邊我還沒去過……
凱爾比噴瞭噴鼻子,搖搖頭,又跺瞭跺腳。它沒有掉轉方向,反而跑向那座小山。希瑞震驚莫名,一時忘瞭阻止飛奔的馬。又過一會兒,她才大喊一聲,挽住韁繩。凱爾比人立而起,前腿踢瞭幾下空氣,然後繼續飛奔,依舊朝著同一個方向。
希瑞沒去阻止它,也沒打算控制方向。她很吃驚。她瞭解凱爾比。這匹母馬的確有些怪癖,但它從來不會做這種事。這種舉動一定有什麼意義。
凱爾比由飛馳轉為小跑。它開始攀登那座有環狀列石的小山。
大概一弗隆遠,希瑞心想。魔法屏障就快要生效瞭。
母馬走進一連串巨石構成的石環,那些巨石長滿苔蘚,彼此離得很近,看起來就像荊棘叢。它全身一動不動,隻是豎起耳朵仔細聆聽。
希瑞試圖讓它掉頭離開,但卻白費力氣。要不是它脖子上的血管正跳動不停,她肯定會覺得自己正騎著一尊馬兒的雕像。
突然,有什麼東西碰到她的後背。某種尖銳之物穿透瞭她的衣服,戳刺著她,痛楚隨之傳來。她來不及轉身,另一頭紅色毛皮的獨角獸從幾塊石頭後悄無聲息地鉆出,以精準的動作將角刺進她腋窩下方。那支角銳利而堅硬。她感覺到鮮血從身側滴落。
第三頭獨角獸從另一側出現。這頭獨角獸通體雪白,從耳朵尖到尾巴尖沒有一絲雜色,隻有鼻孔是粉紅色的,雙眼烏黑。它從另一側朝她靠近,緩緩地、小心翼翼地將頭放在她膝上。希瑞發出一聲激動的呻吟。
我長大瞭,有個聲音在她頭腦中響起,我長大瞭,星星眼。那時在沙漠裡,我不懂如何與你交流。現在我懂瞭。
“小馬?”她呻吟著問。身後兩頭獨角獸幾乎用角抬起她的身體。
我的名字是伊瓦拉誇克斯。星星眼,你還記得我嗎?你還記得你是怎麼治好我的嗎?還記得你是怎麼救我的嗎?
它後退幾步,側過身體。希瑞看到它腿上有一塊疤痕。她認出瞭它。她想起來瞭。
“小馬!是你!可你的毛色不一樣瞭……”
我長大瞭。
在她的腦海裡,低語、話音、叫喊和嘶鳴突然混成一團。那兩隻角收瞭回去。她看到背後另一頭獨角獸的毛皮是藍灰色的。
我年長的同胞正在瞭解你的想法,星星眼。他們正通過我來瞭解你。再過一小會兒,他們也能向你開口瞭。他們很快會把自己的要求告訴你。
希瑞腦海裡的不和諧音混亂到無法形容的程度。但雜音很快平靜下來,可以理解的清晰念頭開始像溪水一樣流淌。
我們想幫你逃跑,星星眼。
她沉默不語,心臟在胸膛裡狂跳。
現在你不該狂喜嗎?不該感謝我們嗎?
“為什麼?”她咄咄逼人地問,“你們為什麼突然要幫助我?你們就這麼喜歡我?”
我們一點也不喜歡你。但這裡不是你的世界。這裡沒有你的位置。你也不該留在這兒。我們不希望你留下。
她咬緊牙關。盡管突如其來的希望讓她興奮,但她還是輕蔑地搖搖頭。小馬——伊瓦拉誇克斯——豎起雙耳,跺著蹄子,用黑色的眸子註視著她。紅色獨角獸跺著地面,直到大地發出不祥的震顫。它憤怒地噴著鼻息,希瑞理解瞭它的意思。
你不信任我們。
“我的確不信任你們。”她冷冷地說,“這裡每個傢夥都在玩自己的遊戲,而不懂規則的我隻會受人利用。我憑什麼相信你們?在荒野裡,我親眼見到你們與精靈之間毫無友誼可言,還幾乎發生沖突。我完全有理由認為,你們想利用我來惹惱那些精靈。我不喜歡他們,他們囚禁我,強迫我做我不想做的事。但我不會允許你們利用我。”
紅色獨角獸搖搖頭,劃破空氣的尖角看起來十分危險。藍色獨角獸嘶鳴起來。希瑞的腦袋發出沉悶的響聲,接收到瞭它們充滿不祥意味的念頭。
“哦,”她說,“你們跟他們一樣。不肯謙卑和順從,結果就是暴力與死亡!但我不怕。我不會被你們利用!”
她感到混沌與混亂占據瞭腦海。又過一會兒,混沌中才開始出現清晰的念頭。
沒關系,星星眼,你不喜歡被人利用。我們也是這麼想的。我們的願望正是確保這一點,不多也不少。為瞭你,也為瞭我們。還有整個世界。所有世界。
“我不明白。”
你是件危險的武器,是個威脅。我們不能允許這件武器落入赤楊之王、狐貍和雀鷹的手裡。
“誰?”她說,“啊……”
赤楊之王是上古者。但我們不能讓狐貍和雀鷹掌握阿德·蓋斯——諸界之門。他們曾經擁有那道門。然後又失去瞭。如今他們能做的,就隻有作為無力的鬼魂徘徊於諸界之間。狐貍去過提爾·納·貝亞·艾林尼,而雀鷹和他的騎手們能前往螺旋。所以他們才會渴求阿德·蓋斯和你的力量。我們會向你演示如何使用那種力量。等你離開時,我會演示給你看的,星星眼。
“我沒法逃出這裡。我沒法穿過魔法屏障——Geas Garadh。”
這兒囚禁不瞭你。你是諸界的主宰。
“不。我沒什麼特別的天賦,我什麼也主宰不瞭。而且我在一年前,在那片沙漠裡就放棄瞭力量。小馬親眼看到瞭。”
在那片沙漠裡,你放棄的隻是微不足道的小伎倆。而那力量蘊藏在你的血液裡,你是沒法放棄的。它時時刻刻都伴隨著你。我們會教你運用的方法。
“這能掌控諸界的力量,”她大吼道,“你們不會也想讓我交出來吧?”
當然不會。我們不需要那力量。因為我們在亙古之前便已擁有。
相信他們吧,伊瓦拉誇克斯請求道。相信他們吧,星星眼。
“我有個條件。”
紅色獨角獸猛抬起頭,張大鼻孔,希瑞發誓它的眼裡迸出瞭火花。他們不喜歡聽我提條件,希瑞心想,他們甚至不喜歡聽到“條件”這個詞。瘟疫啊,我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希望這事不會以悲劇收場……
我們聽著呢。你的條件是什麼?
“讓伊瓦拉誇克斯跟我一起走。”
*******
那天晚上,天空烏雲密佈,空氣悶熱潮濕,河面升起黏稠濃密的霧氣。天黑後,遠處傳來模糊的雷聲,閃電照亮瞭地平線。
希瑞早已準備就緒。她穿著黑色的騎裝,將劍背在身後,繃緊身體,不耐煩地等待夜晚到來。等它到來之後,她沉默地穿過空無一人的大廳,悄然經過拱廊,走下階梯。埃斯納德河畔的柳樹沙沙作響。
遠處的天空雷聲轟鳴。
希瑞將凱爾比牽出馬廄。母馬知道她要做什麼,於是順從地朝斑巖橋小跑著前進。希瑞盯著身後看瞭一會兒,註視著那座有小船停泊的平臺。
不行,她心想。我必須再見他一面。這樣也許能拖延追兵的腳步。風險的確有,但我非去不可。
*******
起先,她以為他不在那兒,以為國王的房間空無一人。畢竟徹底的寂靜籠罩瞭周遭。
過瞭一會兒,她看到瞭他。他坐在角落的一張躺椅上,穿著一件露出瘦削雙肩的白襯衣。襯衣面料異常精致,像打濕瞭一般緊貼著他的身體。赤楊之王的面孔和雙手幾乎同襯衣一樣蒼白。
他抬頭看著她,雙眼空洞無神。
“希達哈爾?”他低聲道,“謝天謝地,你來瞭。要知道,有人說你已經死瞭。”
他攤開手掌,有個東西落到地毯上。是個灰綠色的瓶子。
“勞拉,”赤楊之王搖搖頭,摸瞭摸脖子,仿佛脖子上的金頸環令他無法呼吸,“Caemm a me,Luned.過來我這邊,我的女士。Caemm a me,elaine.”
他的呼吸透出死亡的氣息。
“Elaine blath,fainne wedd……”他低聲吟唱道,“看啊,luned,你解開瞭緞帶……讓我……”
他試圖抬起手,卻失敗瞭。他重重地嘆瞭口氣,猛地抬起手,看向她的雙眼。這一次,他的眼睛裡有瞭生氣。
“吉薇艾兒,”他說,“Lod’hlaith,你註定會成為湖中女士,終究也會成為我的女士。”
“Va’esse deireadh aep eigean……”片刻過後,他說。希瑞驚恐地意識到,他的動作和語速都開始變慢瞭。
“但這不全是壞事,”他嘆息一聲,補充道,“因為終結過後,會有新的開始。”
窗外傳來悠長的雷聲。風暴仍在遠處。
但它正飛速逼近。
“可是,”赤楊之王說,“我不想死,吉薇艾兒。發現死亡已無可避免,我非常傷心。誰又能想到呢。我本以為自己已瞭無遺憾。我活瞭很久,早已知曉一切。也厭倦瞭一切……然而,現在我卻感到遺憾。你想知道我還有什麼感受嗎?靠近點,我小聲告訴你。把它當做我們之間的秘密吧。”
希瑞湊近身子。
“我害怕。”他低聲說。
“我知道。”
“你還在嗎?”
“我在。”
“Va faill,luned.”
“再見瞭,赤楊之王。”
她坐在他身邊,在他的呼吸停止後仍握著他的手。她沒有擦拭眼淚,而是任其流淌。
風暴越來越近。地平線上,閃電燒灼著天空。
*******
她跑下大理石樓梯,來到那些小船停泊的碼頭。她解開先前看到的某條船的纜繩。她踏上小船,用一根掛窗簾用的紅木桿將船撐離碼頭。她覺得,這條船對她不會像對阿瓦拉克那樣言聽計從。
小船無聲無息地順流而下。提爾·納·麗亞黑暗而寂靜。隻有露臺上的雕像用死氣沉沉的眼睛註視著她。希瑞開始計算經過的橋梁數量。
夜空亮起一道閃電。片刻後,雷霆在天空炸響。
第三座橋。
有個東西在橋上一閃而過,動作輕巧而迅捷,仿佛一隻碩大的黑老鼠。它跳上船首,讓小船搖晃不止。希瑞丟下木桿,拔出劍。
“看起來,”艾瑞汀·佈裡克·格拉斯嘶聲道,“你打算剝奪我們和你做伴的權利?”
他也拔出劍。在閃現的電光中,她看清瞭他的武器。
那把武器略帶弧度,隻有一面開刃,打磨光滑,格外鋒利。劍的握柄很長,護手部分是一塊圓板。她一眼就能看出,這位精靈懂得如何使用手中的武器。
他出人意表地重重踩在船舷上,讓船身搖晃起來。希瑞隨著船的擺動傾斜重心,靈巧地穩住身體,並在艾瑞汀用雙腳踩踏另一邊船舷時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但他也沒失去平衡。
他發起進攻。她幾乎本能地擋下他的突刺,因為在黑暗中,她隻能勉強看清東西。她以飛快的下盤斬擊還以顏色。艾瑞汀擋下這次攻擊,隨後再次進攻。希瑞成功地格開他的劍。劍刃交擊,火花飛濺。
他再次搖晃船身,幾乎將她掀翻。希瑞伸展雙臂,穩穩站住。他走向船頭,垂下瞭劍。
“小雨燕,你在哪兒學會這些的?”
“說出來嚇死你。”
“我表示懷疑。這條河能越過屏障。你是自己發現的,還是有人給瞭你建議?”
“這不重要。”
“不,這很重要。我們會查清的。我們有我們的方法。但現在,放下劍,跟我回去。”
“沒門兒。”
“我們要回去瞭,吉薇艾兒。奧伯倫在等著你。我向你保證,今晚他滿腦子都是渴望和欲求。”
“我表示懷疑。”她說,“他過量服用瞭你給他的刺激性藥物。或者,它還有些完全不同的副作用?”
“你說什麼?”
“他死瞭。”
他迅速壓下震驚,朝她刺出一劍,同時搖晃船身。她維持住平衡,憤怒地作出幾次還擊,河水將響亮的金鐵交擊聲帶往遠處。
閃電照亮夜空。另一座橋從他們頭頂掠過。
那是提爾·納·麗亞的最後幾座橋。甚至可能是最後一座?
“你肯定也明白瞭,小雨燕。”他用沙啞的嗓音說,“你隻是在拖延無可避免的結果而已。我不會放你離開的。”
“為什麼?奧伯倫已經死瞭。我隻是個無足輕重的小人物。你自己說的。”
“這當然是事實,”他抬起劍,“你無足輕重。你就是一隻小蛾子,我用兩根手指就能把你碾成銀色的粉末。但我若對你置之不理,你會對無比珍貴的世界構造帶來無法修復的損害。你隻是個小人物。煩人的小人物。”
閃電再次亮起。在光芒中,希瑞看到瞭她想看到的東西。精靈舉起劍,對準船頭的方向。他有高度的優勢。她必須在下一回合取勝才行。
“你竟敢對我刀刃相向,吉薇艾兒。現在後悔或求饒都太遲瞭。我不會殺瞭你,但纏著繃帶在床上躺幾周對你有好處。”
“等等。我有別的話說。我要坦白一個秘密。”
“你要告訴我什麼?”他大笑起來,“什麼可悲的秘密?”
“那就是——你的身高沒法通過橋洞。”
他來不及反應便撞上瞭橋梁,徹底失去平衡,身體向前飛出。希瑞毫不費力就能把他推下船,但這樣恐怕還不夠——她擔心他還會追上來。另外,他不知有意還是無意殺死瞭赤楊之王,必須讓他吃點苦頭才行。
她刺中他鏈甲下方的大腿。他吭都沒吭一聲,就這麼越過船舷,被河水吞沒。
她轉過身去,確認他的下場。過瞭好一會兒,他才浮到水面上。借著一道閃電的光芒,她看到他勉強遊到岸邊,躺在爛泥和血水裡。
“纏著繃帶在床上躺幾周吧,”她嘟囔道,“對你有好處。”
她抓起木桿,用力一撐。埃斯納德河越來越湍急,小船也行駛得越來越快。很快她便把提爾·納·麗亞最後一棟建築甩到瞭身後。
她再沒回頭。
起先周圍漆黑一片,小船在古老的森林間行駛,樹木和樹枝在河面上方交錯,構成瞭一條隧道。然後周圍亮瞭起來。森林到瞭盡頭,兩旁生長著赤楊、蘆葦和香蒲。清澈的河水裡現出一叢叢隨波蕩漾的水生植物。閃電亮起時,她註意到水面上的漣漪,而在雷霆蓋過所有聲響之前,她聽到瞭受驚的魚兒掀起的水花聲。在離船身不遠的地方,她幾度看到射出磷光的大眼睛。小船一次次撞上某些大東西,幸好安然無恙。
這個世界看似美麗,但對陌生人卻意味著死亡,她無聲地復述著艾瑞汀的話。
河面變得寬敞,島嶼和水道也隨之出現。她任憑小船隨波逐流。但她也開始擔心。萬一我選錯瞭支流,會發生什麼呢?
正在思考時,她聽到凱爾比咴咴的叫聲,聽到瞭獨角獸強烈的心靈信號。
“是你嗎,小馬?”
我們必須抓緊時間,星星眼。跟我來。
“去我的世界嗎?”
首先我得給你看些東西。這是年長者的命令。
他們首先穿過森林,然後是遍佈溝壑與溪谷的草地。天空中電閃雷鳴。風暴逼近,狂風肆虐。
獨角獸帶著希瑞來到一座峽谷邊。
就是這兒。
“這兒有什麼?”
下去看看吧。
她照做瞭。地面凹凸不平,她險些被絆倒。她聽到一聲“咔嗒”,腳下有個東西滾瞭出去。一道閃電照亮周圍,希瑞倒吸一口涼氣。
她正站在一片骸骨的海洋裡。
這場瓢潑大雨多半導致瞭山體滑坡,隱藏之物因此顯現。那是一座墓地。一座巨大的集體墓穴。堆積如山的骸骨。脛骨、骨盆、肋骨、股骨,以及頭骨。
希瑞撿起一塊骨頭。
閃電再次亮起,她尖叫起來。她知道躺在這兒的骨骸屬於誰瞭。
這些被利刃劈開的頭骨長著犬齒。
現在你知道瞭,她聽到腦海裡的聲音。現在你明白瞭。是他們幹的。是艾恩·艾爾,赤楊之王、狐貍和雀鷹幹的。這個世界本非他們的世界,是他們用武力占為己有。那是他們開啟阿德·蓋斯以後的事瞭。我們也幫瞭他們一把——我們曾遭受他們的利用和虐待。如今,他們又想利用和虐待你。
希瑞丟掉瞭那顆頭骨。
“惡棍!”她朝夜色大喊,“兇手!”
雷聲轟鳴。伊瓦拉誇克斯發出響亮的、帶著警告意味的鼻息聲。她輕輕一跳,坐上馬鞍,催促凱爾比飛奔。
追兵緊跟在他們身後。
*******
這不是第一次瞭,她騎在飛馳的馬上心想,感受著撲面而來的風。在黑暗中,在深夜裡騎馬狂奔,鬼魂、幽靈和幻影窮追不舍——這樣的事不是第一次瞭。
“跑啊,凱爾比!”
借著閃電的光芒,希瑞透過滿是淚水的雙眼看到瞭小徑兩旁的柳樹和赤楊。但那些不像樹木,更像佝僂著身子、從兩側朝她撲來的怪物,它們的肢體扭曲多瘤,作為嘴巴的樹洞裡傳出惡毒的笑聲。凱爾比尖聲嘶鳴,以仿佛腳不沾地的速度疾馳向前。
希瑞趴在它的脖子上。不僅是為減少空氣阻力,也是為瞭避開想把她打落或拖下馬鞍的赤楊樹枝。枝條抽打著她,勾住她的衣服和頭發。扭曲的樹幹搖晃不止,空洞裡傳來竊笑。
凱爾比發出狂野的嘶鳴。獨角獸高聲回應。黑暗中,它像個明亮的白色光點,照耀著她的前路。
快,星星眼!讓你的馬有多快跑多快!
躲避樹枝越來越困難瞭。沒多久,它們就徹底堵住瞭去路。
他們聽到身後傳來呼喊聲。是追兵的聲音。
伊瓦拉誇克斯嘶鳴起來。希瑞接收到瞭它的訊息。她緊緊貼住凱爾比的脖子。無需再去催促它,受驚的母馬早就在用足以摔斷脖子的速度飛奔瞭。另一條來自獨角獸的訊息粗暴地鉆進希瑞的腦海。那是一句建議,更確切地說,是一條命令。
跳,星星眼。你必須跳躍。跳到另一個地點,另一個時間。
希瑞沒聽明白,但她努力試著理解。她竭盡全力。她集中精神。低語聲和血管的脈動聲在她耳中回響……
閃電劃破夜空。緊接著,周圍一片黑暗:柔和而漆黑的黑暗,沒有一絲光亮。
她的頭隱隱作痛,耳中傳來嗡鳴。
*******
她感覺到吹拂在臉上的冷風。還有雨滴。松樹的氣味。
凱爾比歡騰跳躍,噴著鼻息。它的脖子又濕又熱。
閃電,隨後是雷鳴。在亮光中,希瑞看到瞭伊瓦拉誇克斯。它站在那裡,晃著腦袋和角,蹄子用力刨著地面。
“小馬?”
我在這兒,星星眼。
天空中繁星點點,充滿瞭星座。天龍座。冬之少女座。七山羊座。獵手座。以及低垂在地平線上方的——夜眼星。
“成功瞭,”她驚嘆道,“我們辦到瞭,小馬。這就是我的世界!”
聽到它的語氣,希瑞立刻明白瞭一切。
不,星星眼。我們從他們手裡逃脫瞭。但這裡並非正確的地點,也並非正確的時間。你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別丟下我一個人。”
我不會丟下你的。我欠你一份人情。我會償還的。直到最後。
*******
風刮瞭起來,將雲朵吹向西方,逐漸遮蔽瞭群星。天龍座首先消失,隨後是冬之少女座、七山羊座、獵手座。夜眼星最為明亮,閃耀光輝的時間也最長。然而,它終究也被遮住瞭。地平線上方劃過一道閃電,雷鳴聲接踵而至。風揚起灰塵和幹枯的樹葉,遮蔽瞭眼睛。風暴又一次追趕而來。
獨角獸嘶鳴一聲,發出一條心靈訊息。
我們不能再浪費時間瞭。我們唯一的希望是迅速逃跑。前往正確的地點與正確的時間。快點兒,星星眼。
我是諸界的主宰。我是上古血脈的繼承者。我是希達哈爾之女勞拉·朵倫的後裔。
伊瓦拉誇克斯再次嘶鳴,催促她抓緊時間。凱爾比給出瞭回應。希瑞戴上手套。
“我準備好瞭。”
她的耳中傳來一聲咆哮。然後是閃光。再然後則是黑暗。
註解:
[1] 一種會不由自主書寫文字的精神疾病。——譯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