獵魔人卷七:湖中女士 第六章

怎麼說呢?雅爾現在很失望。在神殿接受的教育和他自己的外向性格都讓他對人類的善良、友好與無私懷有信任。可如今,這份信任已所剩無幾。

他在露天的幹草堆上睡瞭兩晚,現在看來,他恐怕會以同樣的方式度過第三晚。他每次去路過的村子借宿或討要食物,都會被人拒之門外,得到的回應也隻有沉默、侮辱和威脅。無論他如何解釋自己的身份、旅行的理由和目的地,都隻能白費唇舌。

他對人類非常、非常失望。

天色很快暗瞭下來。少年飛快地走在一條田間小徑上,自暴自棄地尋找著幹草堆,覺得今晚又要露宿野外瞭。這個三月溫暖得反常,但到夜晚卻冷得要命。而且他很害怕。

雅爾看向天空。在他頭頂,一顆金紅相間的彗星正由西向東掠過天空,拖曳著火焰的尾跡。過去近一周時間裡,他每晚都能看到同樣的景象。他思索著出現這種預兆——這種在許多預言中都提到過的現象——的原因。

他重新邁開腳步。天越來越黑瞭。小徑通向一條過道,而在昏暗的暮光中,兩旁茂盛的灌木叢呈現出黑暗而駭人的輪廓。黑暗籠罩的灌木叢深處,傳來腐爛雜草的冰冷惡臭。還有別的東西。某種非常糟糕的東西。

雅爾停下腳步。他試圖說服自己,在他的背脊和雙肩蠕動的並非恐懼,而是寒冷。但收效甚微。

前面有座低矮的橋梁,連接著運河兩岸,河岸長滿瞭蘆葦、柳樹與奇形怪狀的白蠟木。橋身烏黑發亮,仿佛剛剛傾倒瞭柏油。橋面有幾塊木板已經朽壞,能看到碩大的窟窿,欄桿斷裂破碎,其中一部分浸沒在水中。在橋梁周圍,柳樹格外茂密。盡管離真正入夜還有不少時間,但在運河後方的草地上,已經能看到貼近地面的稀薄霧氣,而在周圍的柳林中,黑暗早已降臨。透過這片黑暗,雅爾依稀看到某座建築物的廢墟,多半是間磨坊或者棚屋。

我必須過橋去,雅爾心想。我別無選擇。我能感覺到另一邊潛伏著什麼東西,但我必須到運河對面去。我必須跨過運河,就像那位傳奇領袖——或者是傳奇英雄?我在梅裡泰莉神殿的舊手抄本上讀過他的事跡。跨過運河,然後……什麼來著?就可以攤開手牌瞭?不,我會擲出骰子!我的身後是過去,我的未來在前方展開……

他走到橋邊,立刻發現自己預感沒錯。在看到他們之前,雅爾就聽到瞭他們的說話聲。

“嘿,”攔住他去路的兩人之一惡狠狠地說,“我說什麼來著?隻要有點耐心,總會等到人的。”

“說得對,奧庫爾提克,”另一個人答道,“你可以自稱千裡眼瞭。好吧,孤單的流浪者,把所有東西都交出來吧。你打算乖乖聽話,還是要我們幫一把?”

“可我一無所有!”雅爾竭盡全力尖聲答道,指望有人能聽到自己的聲音,過來幫他的忙,“我隻是個貧窮的旅人!身上連一塊銅板都沒有!我能給你們什麼?這根棍子?還是我的衣服?”

“不隻是衣服。”另一個人口齒不清地答道。他的語氣讓雅爾不寒而栗。“你應該明白,貧窮的旅人,我們本以為會有更好的收獲。至少能跟村子裡的姑娘找些樂子。但天很快就黑瞭,沒人會往這邊來瞭。抓不著魚,螃蟹也湊合瞭。抓住他,兄弟!”

“我警告你們!”雅爾喊道,“我有刀!”

他的確有。逃跑前,他在神殿的廚房裡摸瞭把刀,藏在背包裡。但他沒有伸手去拿,他知道這麼做會顯得很可笑。而且那刀根本派不上用場。

“我有刀!”

“好吧好吧。”口齒不清的男人譏笑著走上前來,“他有刀。誰能想到呢!”

雅爾沒法逃跑。恐懼讓他的雙腿變成瞭釘在地上的兩根木樁。腎上腺素仿佛捆住他脖子的絞索。

“嘿!”第三個聲音突然傳來,聽著很年輕,而且莫名耳熟,“我想我認識他!沒錯,沒錯,我認識他!雅爾?認出我沒?我是梅爾菲。還記得我嗎,雅爾?”

“我……記得……”雅爾用盡全力對抗著某種強大、令人厭惡、而且對他來說全然陌生的感受。當他的身側撞上橋面的木板,痛楚隨之傳來,他才意識到那種感受是什麼。那是失去意識的感受。

*******

“真是個驚喜!”梅爾菲重復一遍,“真是太巧瞭,居然遇見艾爾蘭德來的老鄉。還是朋友,對吧,雅爾?”

雅爾咽下嘴裡的培根——是這群奇怪的人給他的,外加幾塊烤蕪菁。他沒答話,隻是朝圍坐在營火旁的六人點點頭。

“雅爾,你要去哪兒?”

“去維吉瑪。”

“哈!我們也要去維吉瑪!真是巧啊!你怎麼說,米爾頓?雅爾,還記得米爾頓吧?”

雅爾不記得瞭。他甚至不確定自己見沒見過他。此外,梅爾菲稱他為“朋友”也有點誇大其詞。梅爾菲是艾爾蘭德一個修桶匠的兒子,他們一起進瞭神殿的修院學堂。梅爾菲經常毆打雅爾,說他是沒爹沒娘的野種。這種情況持續瞭大概一年,之後修桶匠帶走瞭梅爾菲,因為他認定兒子不是讀書的料。這就是梅爾菲——他沒去鉆研閱讀和寫作的奧妙,而是在他父親的工坊裡流血流汗,打磨板條。雅爾完成學業後,憑借神殿的介紹信成瞭法官的助理抄寫員,結束學徒期的梅爾菲則開始對他畢恭畢敬,並以他的朋友自居。

“我們要去維吉瑪,”梅爾菲說,“去參軍。這裡的所有人一起參加。這兩位是米爾頓和奧格拉貝克,都是農奴的孩子,不過已經免除瞭義務,你知道的……”

“我知道。”雅爾看著兩個金發的年輕村民,他們的長相很像兄弟,“每十塊采邑裡有一塊要負責提供士兵。那你呢,梅爾菲?”

“至於我,”修桶匠之子嘆瞭口氣,“是這樣——軍隊第一次來招募時,我爹用錢把他們打發走瞭。可第二次必須抽簽……所以,你也知道……”

“我知道。”雅爾又點點頭,“艾爾蘭德城市議會於一月十六日頒佈瞭抽簽征兵法案。考慮到尼弗迦德人的威脅,這是無可避免的應對措施……”

“聽聽,派克,聽聽他說話的口氣。”一個嗓音沙啞、肩膀寬闊的年輕男人說道。之前在橋邊,就是他頭一個朝雅爾喊的話。“像個智者似的。”

“自作聰明。自以為是個萬事通。”另一個同伴附和道,他的圓臉上掛著愚蠢的笑。

“閉嘴,科拉普洛斯!”這群人中最為年長、留著八字胡的派克怒吼道,“既然他是個智者,你們就該好好聽聽他說的話。學點東西總沒壞處。學習對任何人都沒壞處。好吧,幾乎沒壞處。幾乎對任何人。”

“說得沒錯,”梅爾菲宣佈,“雅爾的確不是蠢人。他是個學者,在艾爾蘭德的梅裡泰莉神殿學過讀書寫字,負責管理他們的圖書館。”

“我很好奇。”派克透過營火升起的煙霧看著雅爾,“這位學者為什麼要去維吉瑪?”

“同你們一樣。”雅爾說,“我要去參軍。”

“什麼?”派克的眼睛閃閃發光,就像漁船火把照耀下的梭子魚[1],“萬事通幹嗎要去參軍?你根本沒必要去,對吧?傻瓜都知道,神殿不需要提供新兵。而且連傻瓜都知道,抄寫員比士兵值錢多瞭。所以你為什麼要去,抄寫員閣下?”

“我是志願入伍。”雅爾說,“我打算自願參軍——不是因為強制兵役。其中有個人原因,但主要還是出於愛國主義的責任感。”

六人爆發出雷鳴般的大笑。

“聽聽,夥計們。”等喘過氣之後,派克說,“你們也發現瞭,這裡的某人有相互矛盾的雙重性格。兩種本性。這個年輕人,他看起來博覽群書,閱歷豐富,而且絕不是天生的傻瓜。你們也知道打仗會發生什麼——無非是殺人或被殺。他跟你們不同,他出於自己的意願、個人原因和愛國責任感參軍,加入的卻是要輸的那一方。”

所有人都沉默不語。包括雅爾在內。

“愛國責任感,”派克說,“能暴露出哪些人腦子不好使。但你也提瞭個人原因。我很好奇,你的個人動機是什麼?”

“那是我的私事,”雅爾說,“我不打算拿出來談論。我倒想聽聽你參軍的原因。”

“仔細聽好,”片刻的沉默過後,派克說,“你面對的可不是什麼鄉巴佬。不過別擔心,抄寫員……我這次就原諒你。我甚至會回答你的問題。沒錯,我要去參軍,而且也是去當志願兵。”

“腦子多不好使的人才會加入輸傢那邊?”雅爾被自己的魯莽嚇瞭一跳,“而且還在路上的橋邊打劫旅人?”

“哈,”梅爾菲大笑起來,“他還是沒法原諒我們在河邊設陷阱。雅爾,那是鬧著玩的!我們隻是開玩笑,對吧,派克?”

“當然,”派克打個呵欠,“隻是個無害的惡作劇。人生充滿瞭悲傷,就像一頭被牽去屠宰的牛。人們為瞭找樂子什麼事都會做的,抄寫員,你反對這觀點嗎?”

“我並不反對。在理論上。”

“那就好,”派克閃閃發亮的雙眼緊盯著他,“不然你就得自己去維吉瑪瞭。”

雅爾沉默不語。派克伸瞭個懶腰。

“我想說的已經說完瞭。好瞭,夥計們,樂子結束瞭,該睡覺瞭。我們明天晚上之前要徒步趕到維吉瑪,所以天一亮就得出發。”

*******

那個夜晚很冷,盡管疲憊不堪,雅爾卻無法入睡。他蜷縮在毛毯裡,膝蓋幾乎碰到下巴。等到終於睡著,他也睡得很淺,還做瞭一個又一個噩夢。第二天醒來,他隻記得其中兩個。

在頭一個夢裡,他看到瞭獵魔人——不時前來拜訪南尼克嬤嬤的“利維亞的傑洛特”。獵魔人一動不動地坐在自巖石垂下的冰柱下方,身體被雪花逐漸掩埋。而在第二個夢裡,希瑞趴在一匹馬的脖子上,朝一道低矮的赤楊之墻飛馳而去。

哦,是啊,黎明前不久,他還夢見瞭特莉絲·梅利葛德。自從女術士上次來神殿,雅爾就經常夢見她。那種夢會造成某些後果,讓他醒來時無比羞愧。

但這次什麼也沒發生。天實在太冷瞭。

*******

第二天早上,他們真的天剛亮就出發瞭。米爾頓和奧格拉貝克——兩個農奴之子——唱起瞭軍歌,為所有人加油鼓勁。

前進,英勇的士兵!

你們盔甲的響聲好比雷霆。

別跑,姑娘,他想吻你。

盡管放心,不要遲疑,

歸根結底,這位英俊的大兵是我們的救星!

派克、奧庫爾提克、科拉普魯斯和梅爾菲肩並著肩,像乞丐身上的跳蚤一樣蹦蹦跳跳,說著愚蠢的笑話和奇聞異事。在他們看來,那些話題簡直好笑得要命:

“……然後尼弗迦德人問:‘那是什麼味道?’精靈說:‘屎!’哈哈哈!”

“哈哈哈哈!聽過這個沒?一個精靈、一個矮人和一個尼弗迦德人走在一起。他們看到一隻耗子跑瞭過去……”

走瞭一段路,他們遇見瞭其他旅人。對方或是步行,或是趕著運貨的馬車,有商人,也有軍人。有些馬車上裝滿瞭食物,派克跟在後面,鼻子幾乎貼上地面,活像一條獵犬。他將掉落的所有東西收羅起來——這兒一根蘿卜,那兒一顆土豆,有時甚至還有洋蔥。他們當場吃掉瞭一些,其他的則當成存糧。

“尼弗迦德人‘噗’的一聲!把屎噴到瞭耳朵旁邊!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哦,諸神啊,我受不瞭瞭……他拉瞭……哈!哈!哈!”

雅爾時刻留意著能跟他們分道揚鑣的機會和借口。他不喜歡派克,也不喜歡奧庫爾提克。他不喜歡派克和奧庫爾提克朝經過的商隊投去的目光,也不喜歡他們打量貨車上載著的女人和女孩時的眼神。他不喜歡派克每次說起志願參軍時的諷刺語氣,以及認定他們會打輸這場仗的態度。

空氣中彌漫著剛耕過不久的泥土味道。以及煙味。在某座山谷內棋盤般整齊的田地間,他們看到瞭果樹,透過果樹還能看到茅草屋頂。他們聽到瞭犬吠、雞啼與牛鳴。

“真是個好村子,”派克說,“不算大,但整潔又富有。”

“這座山谷裡住的是半身人。”奧庫爾提克趕忙解釋道,“他們把一切都打理得井井有條。這些矮子都是勤奮的管傢。”

“非人種族都該死。”科拉普洛斯惡狠狠地說,“這些操蛋的怪物。別人窮得叮當響,他們卻在這兒過得有滋有味。就連戰爭都影響不到他們。”

“暫時而已,”派克的嘴唇彎曲成惡毒的弧度,“記住這個定居點,夥計們。好好記住。等我們再來,我可不想迷路。”

雅爾轉過頭去,假裝沒聽見。他看著前方的道路。

他們繼續旅行。奧格拉貝克和米爾頓唱起另一首歌。不是軍歌,而是一首陰沉得多的歌。考慮到派克剛才說的話,這恐怕是個壞兆頭。

請君聆聽與銘記,死神的殘酷,

無論年老或年輕,勇士或懦夫,

沒人能逃離死神的鐮刀,

他的收割罔顧任何求饒。

*******

“他,”奧庫爾提克輕聲說,“肯定有幾個錢。我敢打賭他身上有銀幣。”

讓奧庫爾提克賭咒發誓的,是一位正在路上步行的商人,他牽著一頭驢子,驢子拉著一輛兩輪貨車。

“送上門的錢。”派克口齒不清地說,“那頭小驢子肯定也值點兒錢。帶路吧,夥計們。”

“梅爾菲,”雅爾拉住修桶匠之子的袖子,“睜大眼睛看看!你看不出他們打算幹什麼?”

“隻是玩笑而已,雅爾,”梅爾菲抽走瞭袖子,“他們隻是在說笑……”

靠近之後,他們發現貨車同時也是個貨攤,不費什麼工夫就能鋪開貨物進行販售。貨車上鋪著一塊防水油佈,而它同時也是塊招牌,用來宣傳這傢店的貨品:護身符、好運符和無袖法衣,藥草和藥物,魔法藥劑和各式各樣的香料,靈藥和魔法藥膏,貴重金屬探測器,以及對魚、鴨子和少女百試百靈的誘餌。

商人是個上瞭年紀的瘦子,他四下張望,看到他們,罵瞭一聲,催促驢子快走。但那驢子就跟別的驢一樣,怎麼催都不肯加快腳步。

“他這身打扮相當體面,”奧庫爾提克輕聲評價道,“我敢肯定,我們會在車裡找到值錢的貨色。”

“好瞭,夥計們,動手吧,”派克命令道,“趁路上人還不多。”

雅爾不敢相信自己的勇氣:他飛快地邁出幾步,轉身擋在他們和商人之間。

“不!”他費力地吐出這句話,就像喉嚨被人掐住瞭一樣,“我不會允許你們……”

派克漫不經心地掀開長鬥篷,指瞭指腰帶上別的刀子,不用說,它就像剃刀一樣鋒利。

“閃邊兒去,耍筆桿子的!”派克含混不清的聲音裡帶著怨恨,“如果你還想要命的話。我本以為你會跟我們一起冒險,但我錯瞭,看來神殿把你培養成瞭一個渾身熏香味的假正經。趕緊給我讓開,否則……”

“這裡出什麼事瞭?嗯?”

路邊的灌木叢後鉆出兩個打扮古怪的人。他們都留著上翹的八字胡,胡子上還打過蠟,看起來就像一塊五顏六色的糕餅,他們身穿系有緞帶的棉外套,頭戴碩大的天鵝絨貝雷帽,帽子上裝飾著一叢羽毛。除此之外,他們寬大的腰帶上還掛著匕首,兩人各自背著一把長約兩碼的雙手劍,劍柄也很長。

兩個鉆出灌木叢的雇傭步兵顯然剛剛解決瞭生理需要。雖然他們故意擺出漫不經心的樣子,也沒伸手去拔劍,派克和奧庫爾提克卻立刻後退幾步,銳氣全失,科拉普洛斯更是像個漏瞭氣的尿泡。

“沒……沒有……”派克結結巴巴地說,“什麼事都沒……”

“隻是在開玩笑。”梅爾菲小聲說。

“反正沒人受傷。”老商人出人意料地說,“沒什麼大不瞭的。”

“我們,”雅爾連忙說,“正在去維吉瑪的路上。我們要去應征入伍。士兵先生,莫非你們也湊巧要去那兒?”

“的確湊巧,”一個雇傭步兵吃吃笑道,立刻就理解瞭狀況,“我們也要去維吉瑪。有興趣的人可以跟我們一起走。結伴同行更安全些。”

“不管怎麼說,”另一個雇傭步兵用尖銳的目光打量著派克和他的嘍囉們,“我要補充一句,我們在不遠處遇見瞭治安官的巡邏隊。他的手下很惱火,因為他們不能坐在暖和的地方休息,卻要在鄉下奔波。他們會很樂意絞死在路上發現的任何強盜。”

“很好,”派克恢復瞭鎮定,咧嘴露出假笑,“很好,法律懲罰惡黨,維持秩序。我們一起去維吉瑪參軍吧,愛國責任心在號召我們呢。”

雇傭步兵盯著他看瞭很久,目光頗為輕蔑。然後他聳聳肩,正瞭正背著的劍,從旁走過。他的同伴、雅爾、商人趕著驢車跟上他,派克一夥人則走在後面不遠處。

“謝謝你們,兩位士兵先生。”牽驢的商人說,“也謝謝你,這位先生。”

“不客氣,”一個雇傭步兵擺擺手,“偶爾是會有這種事。”

“軍隊招募的新兵各式各樣。”另一個雇傭步兵回頭看看,“他們跑到某個村子或鎮子,要求每十個人裡選一個出來當兵。那些村鎮最先想到的,當然是趁機擺脫他們當中的惡棍。這可不是什麼好事,因為這一來,路上會到處都是劫匪。哦,就像我們後面這些。不過等他們到瞭訓練中心,會有人用棍棒教他們聽話的。等挨過幾次胖揍,無論什麼貨色都會聽人說話瞭。”

“我,”雅爾連忙澄清,“是志願參軍,不是被迫的。”

“我一眼就看出來瞭。”雇傭步兵看著他說,“你跟那些無賴不是同類。可你幹嗎要跟他們混在一起?”

“隻是碰巧結伴罷瞭。”

“我見過很多以類似方式湊成的同伴,”經驗豐富的雇傭步兵嚴肅地說,“他們也碰巧一起上瞭絞架。希望你能吸取教訓,小夥子。”

“我會的。”

*******

被雲層遮蔽的太陽升上最高點之前,他們趕到瞭大路。在那裡等待他們的,是一大群先行趕到的旅人,雅爾一行人不得不停下腳步,因為道路已被行軍的部隊徹底堵住。

“他們要去南方,”一名雇傭步兵說,“去前線。去馬裡波和瑪伊納。”

“看看他們的旗幟。”另一位雇傭步兵點點頭。

“瑞達尼亞,”雅爾說,“紅色旗面上的銀色老鷹。”

“真聰明,”雇傭步兵拍拍他的肩,“沒錯,那是海德薇格王後派去增援的瑞達尼亞士兵。北方諸國終於再次團結起來瞭——泰莫利亞、瑞達尼亞、亞甸和科德溫。現在我們是擁有共同目標的盟友瞭。”

“也是時候瞭。”他們身後的派克用明顯的諷刺語氣說道。雇傭步兵看瞭看他,但什麼也沒說。

“我們坐下休息一會兒吧。”梅爾菲說,“那支部隊的尾巴離這兒挺遠的,還得有一陣子,道路才會暢通。”

“我們可以坐在那座小山上,”商人指瞭指,“那邊看得更清楚。”

瑞達尼亞輕騎兵隊迅速從他們前方通過,揚起陣陣塵雲。跟隨在後的是十字弓手。再後面是一隊重騎兵。

“那些人,”梅爾菲指瞭指一位身穿鎧甲的騎士,“舉的旗幟不一樣。一面黑旗,上面點綴著白色斑點。”

“你是哪個山溝爬出來的?”雇傭步兵搖瞭搖頭,“連自己國王的旗幟都不認識?那是銀百合,你這蠢貨……”

“開滿銀百合的黑色田野。”雅爾努力證明自己不是從山溝裡爬出來的,然後又匆忙解釋道,“泰莫利亞王國從前的紋章是一頭昂首闊步的獅子。隻有王太子盾牌上是不同的圖案,也就是三朵鳶尾花[2]。百合花紋章代表其使用者是王太子,王冠與權杖的繼承人……”

“該死的萬事通。”科拉普洛斯嘀咕道。

“閉上你的臭嘴,豬腦袋。”雇傭步兵警告道,“至於你,小夥子,繼續說。我很感興趣。”

“當年老王加迪克之子格伊德瑪王子前去對抗法爾嘉的邪惡叛軍,他的軍隊便在百合紋章的旗幟下戰鬥,並取得瞭決定性的優勢。後來格伊德瑪從父親手中繼承瞭王位,為瞭紀念那些勝利,還有他落入敵手的妻兒奇跡般的獲救,他將黑色田野上盛開的三朵百合花定為王國的紋章。再後來,塞德裡克王頒佈瞭特別法案,將紋章更改為開滿銀百合的田野,也就是泰莫利亞王國如今的紋章。這點不費什麼力氣就能看出來,畢竟在路上行軍的正是泰莫利亞的長槍兵。”

“您說得太好瞭,年輕的先生。”商人稱贊道。

“這些不是我說的,”雅爾說,“是紋章學學者阿特裡的論述。”

“您顯然同樣精通這門學問。”

“真他媽棒啊。”派克低聲說,“他就要在銀百合的旗幟下,為泰莫利亞國王入伍瞭。”

他們突然聽到瞭歌聲。歌聲低沉而駭人,仿佛一場正在逼近的雷雨。踏上泰莫利亞人留下的腳印的,是一支以密集隊形前進的部隊——一支服色灰白、近乎無色的騎兵隊,沒有任何旗幟或標識。走在最前方的騎手平舉一根長棍,上面用馬尾巴毛掛著三顆人類的顱骨。

“自由兵團。”雇傭步兵指瞭指那些騎手,“他們是雇傭兵。傭兵部隊。”

“就算外行人也看得出他們久經沙場。”梅爾菲贊嘆道,“我很樂意當他們的戰友。他們的陣形多麼整齊,就像在閱兵……”

“自由兵團。”雇傭步兵重復一遍,“看好瞭,沒長胡子的鄉巴佬,那些可都是真正的軍人。這些傭兵參加過瑪伊納之戰——亞當·潘葛拉特、勞倫佐·摩拉、弗龍蒂諾和茱莉婭·艾巴特馬克就是在那裡發起進攻,擊敗瞭圍城部隊,將瑪伊納從尼弗迦德人手裡解救出來的。”

“戰鬥時,他們像磐石一樣毫不動搖。”另一位雇傭步兵補充道,“作戰對他們來說就是一門手藝,而他們會為錢財提供服務,從他們的軍歌就能聽出來。”

雇傭兵團從容地邁著步子,嘹亮的歌聲在他們頭頂回蕩,其中卻帶著古怪的不和諧音。

我們的主人不是王座,也並非權杖,

我們的盟友亦非國王,

金色日輪般的錢幣才能讓我們效命,

它一聲令下,我們即刻執行!

我們不會向你們宣誓效忠,

我們不會吻誰的手,也不向旗幟鞠躬,

太陽般閃耀的錢幣才能讓我們效命,

天長地久,不變此心。

“我很樂意當他們的戰友,”梅爾菲再次贊嘆道,“跟他們並肩作戰。收獲財富與名聲。”

“我的眼睛在欺騙我嗎?”奧庫爾提克皺起眉頭,“騎馬走在最前頭的人是誰?是個女人?這些傭兵是在女人的指揮下作戰?”

“她可不是普通女人,”雇傭步兵沒好氣地說,“那是茱莉婭·艾巴特馬克,人稱‘小美貓’。敵人面對她都會渾身發抖。他們人馬還不到一千,但在瑪伊納的城門前,消滅瞭三千名黑甲軍和精靈。”

“我倒是聽說,”派克用謙卑卻充滿諷刺的語氣說,“那場著名的勝利毫無意義,用來支付他們酬勞的金幣也打瞭水漂。尼弗迦德人重整旗鼓,給我們的人重新上瞭一課。他們再次圍困瞭瑪伊納。也許已經占領瞭那裡。也許他們的部隊已經在北方站穩瞭腳跟。也許尼弗迦德人收買瞭這些享受優渥待遇的傭兵。也許……”

“也許,”雇傭步兵冷冷地打斷道,“你想讓我打爛你那張隻會撒謊的臭嘴,雜種!幸好你還沒入伍,因為挑釁友軍的處罰是絞刑。在我的耐心耗盡之前,閉上你的嘴巴!”

“哦哦哦!”身材壯實的科拉普洛斯張大瞭嘴巴,“哦,瞧瞧!瞧瞧那些滑稽的矮人!”

在路上,在震耳欲聾的鼓聲、風笛的刺耳樂聲與橫笛的尖厲鳴響中,一隊配備瞭長戟、戰斧和尖刺連枷的步兵正在行軍。全身包裹在尖頂頭盔、革甲與鏈甲衫裡的,是一群個子遠比常人矮小的士兵。

“他們是來自群山的矮人,”雇傭步兵說,“瑪哈坎志願軍的兵團之一。”

“我還以為,”奧庫爾提克說,“矮人是我們的敵人。我以為這些骯臟的矮子投靠瞭黑甲軍……”

“你以為?”雇傭步兵用憐憫的眼神看著他,“用什麼以為的?蠢貨,如果你喝湯時吞瞭隻蟑螂,那你胃裡的智慧就比你腦袋裡還多瞭。在我們面前行軍的是矮人的步兵團之一,是瑪哈坎的統治者佈羅瓦爾·霍格派來援助我們的。他們已經上過戰場瞭——在瑪伊納之戰中,他們為擊退黑甲軍而死傷慘重。”

“矮人是勇敢的民族,”梅爾菲贊同道,“萬聖節慶典時,我在艾爾蘭德的酒館見過一個。他給瞭我一耳光,讓我直到幽樂節宴會都在耳鳴。”

“矮人的步兵團是最後一批士兵瞭,”雇傭步兵手搭涼棚,張望著說,“閱兵結束瞭。道路很快就會空出來。我們走吧,都快到中午瞭。”

*******

“這麼多人要趕去南方,”商人點著頭說,“那兒會有一場大戰,一場巨大的災難。烈火與刀劍將奪走成千上萬條生命。各位先生,你們看到那顆每晚現身於天際、拖曳著紅色尾巴的彗星瞭嗎?白色的彗星尾巴預示著疾病與傳染病:瘟疫、霍亂與麻風。淡藍色尾巴是天災的征兆:洪水、暴雨或長時間的降雨。紅色尾巴代表火之彗星,而鮮血和鋼鐵就誕生於火焰。可怕的災難將會降臨,包括死亡和流血。就像古老的預言裡提到的——屍體將覆蓋大地,狼群的嚎叫聲隨處可聞,而那些奇跡般幸存的人,會在找到其他活人的蹤跡時欣喜若狂……這將是我們的災難!”

“為什麼是我們的?”一名雇傭步兵冷冷地打斷道,“那顆彗星飛得很高,尼弗迦德人肯定也能看到。門諾·庫霍恩在艾娜山谷的營地也一樣。既然黑甲軍也能看到,我們就有理由相信,彗星預示的是他們的災難,而不是我們的。”

“沒錯!”另一個雇傭步兵贊同道,“是黑甲軍的災難!”

“先生們,你們真是太聰明瞭。”

“那當然。”

*******

他們離開森林,踏入維吉瑪周邊的草地與牧場。幾群騎乘用馬和拖車馬正在附近吃草。時值三月,牧場上的草稀稀落落,但那裡還停瞭好幾輛裝滿幹草的貨車。

“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奧庫爾提克舔舔嘴唇,“成群的馬,沒人看管!隻要隨便挑一匹,然後……”

“閉嘴!”派克咬牙切齒地打斷他,朝兩位雇傭步兵笑瞭笑,“先生們,他非常渴望能加入騎兵隊。他喜歡看馬。”

“加入騎兵隊?”雇傭步兵差點笑出聲來,“別幻想能騎在馬背上瞭。你們這樣的新兵根本派不上用場——除瞭打掃馬廄,或用桶子和獨輪車搬運馬糞!”

“那當然,先生。”

他們繼續前進,很快來到河邊的碼頭。赤楊林上方突然出現瞭維吉瑪城堡鋪砌著紅色瓦片的塔頂。

“我們就快到瞭。”商人說,“你們聞到瞭嗎?”

“啊呸!”梅爾菲喊道,“好臭!那是什麼味道?”

“或許是等待國王發餉時死掉的士兵。”派克在他們身後說道,但他壓低瞭聲音,免得讓雇傭步兵聽見。

“你的豬鼻子居然還能用,真是個奇跡,對吧?”一個傭兵大笑著說,“我們正在接近營地。冬天時,那裡駐紮著幾千人的部隊,而部隊總得吃喝拉撒,這是無法改變的自然規律!那麼多屎總得有地方放。就像那邊那些坑,他們會在離開前用土埋上。在冬天,泥土都是凍上的,所以還沒那麼不能忍,可到瞭春天……呸!”

“你聽到嗡嗡聲瞭嗎?”另一個傭兵吸瞭吸鼻子,“那是成群的蒼蠅,等到春天,那副光景會讓你們大開眼界的。盡可能遮住你們的臉,因為蒼蠅會拼命往嘴巴和眼睛裡鉆。加快腳步吧,越快越好。”

*******

他們將戰壕甩在身後,卻甩不掉那股味道。恰恰相反,雅爾敢用腦袋打賭,越靠近城市,氣味就越難聞。而且氣味的種類也更豐富瞭。城市周圍散發著軍隊營地與帳篷的臭味,以及醫院的味道。繁忙的廣場和街道上充斥著人群的體味,城市高處的城墻也散發著惡臭。幸運的是,他的鼻孔很快就習慣瞭這一切,開始無法分辨糞便、腐肉、貓尿與酒館的味道瞭。

蒼蠅無處不在,像老兵的嘮叨一樣嗡鳴不止,還一個勁兒地往嘴巴、鼻孔、眼睛和耳孔裡鉆。這些害蟲趕都趕不走,把它們碾碎在臉上反而輕松些。

他們走出城門下的陰影,雅爾的目光落在一張巨大的招貼畫上:畫上是位用手指著他的騎士。騎士下方有行粗體字:那你呢?你入伍瞭嗎?

“入瞭,入瞭。”雇傭步兵嘀咕道,“太不幸瞭。”

類似的招貼畫還有很多,幾乎貼在每一面墻壁上。其中大都是那位抬起手指的騎士,但也有許多畫上是位灰發隨風飄動、神情悲哀的母親,她身後是燃燒的村莊,以及被尼弗迦德人的尖樁刺穿的嬰兒。另一個流行主題則是手持染血匕首、牙齒滴落鮮血的精靈。

雅爾轉過身去,突然發現周圍隻剩他們——兩位雇傭步兵、商人和他自己。派克、奧庫爾提克、科拉普洛斯、梅爾菲和那些鄉下出身的新兵消失得無影無蹤。

“哎呀哎呀。”雇傭步兵好奇地張望一番,確認瞭他的猜想,“如我所料,你的同伴一找到機會就溜走瞭,那些無賴。但小夥子,你知道我要說什麼嗎?你該慶幸你們分道揚鑣瞭。最好祈禱你們永遠不用再見面。”

“我真為梅爾菲遺憾。”雅爾喃喃道,“他不是壞人。”

“每個人的命運都是自己選擇的。跟我們走吧。我們會帶你去征兵處。”

他們走進一片中央有石制平臺的廣場,平臺上豎著一具頸手枷,周圍聚集著市民和士兵。一名罪犯臉上沾著爛泥,口中流涎,滿臉是淚。人群在大笑,在叫罵。

“哇哦!”雇傭步兵驚呼道,“看看被鎖在上面的是誰?那是福森!我很好奇,他怎麼在那兒?”

“因為播種。”一個身穿狼皮外衣、頭戴氈帽的胖市民解釋道。

“因為什麼?”

“播種。”胖子重復一遍,還加強瞭語氣,“還到處散播。”

“啊!抱歉,我還以為你口齒不清呢。”雇傭步兵大笑起來,“但這沒道理啊,我認識福森很多年瞭。他是個鞋匠。他傢祖祖輩輩都是鞋匠。他這輩子從沒幹過耕地、播種或收割之類的事。你這狗屁不通的說法是從哪兒聽來的?”

“法官讀過判決書瞭。”那人氣憤地說,“法官說,這個罪犯會在頸手枷上示眾到明天早上,因為他聽從尼弗迦德人的命令,種植瞭某種異國的奇怪藥草。恐怕還是有毒的……等等,我記得是……哦!失敗主義毒草![3]”

“沒錯,沒錯!”商人叫瞭起來,“我聽說過。尼弗迦德密探和精靈確實在散播流行病,還把各種有毒物質——比如毒芹、傷寒病菌和失敗主義毒草——投進井水、泉水和溪水裡。

“沒錯,”戴氈帽的胖男人說,“昨天在廣場上,他們吊死瞭兩個精靈。肯定也是因為他們下毒。”

*******

“這條街的拐角,”雇傭步兵指瞭指,“有傢酒館,征兵處就在那裡。那兒有張很大的招貼畫,上面畫著泰莫利亞的百合花。當然,你一看就曉得瞭,對你來說輕而易舉。祝你好運,孩子,或許諸神會讓我們在更好的時代再次碰面。還有你,商人先生,再會瞭。”

商人清瞭清嗓子。

“好心的先生們,”商人在他貨車上的大小箱子裡翻找起來,“感謝你們的幫助……為瞭表示感激……”

“不用麻煩瞭,好鄉親,”雇傭步兵笑瞭笑,“這事就別提瞭。”

“能躲避箭矢的魔法油膏怎麼樣?”老商人在一口箱子裡翻騰著,“或者能治療哮喘、痛風、癱瘓,外加去除頭屑的多功能用具?能治療蜜蜂蜇傷,外加瘋狗、毒蛇和吸血鬼咬傷的香膏?或者能對抗邪眼的護身符?”

“如果吃壞瞭肚子,”另一個傭兵用認真的語氣問道,“你有沒有什麼特效藥?”

“有!”商人高聲道,“在這裡,用魔法樹根、香料和藥草制成的最有效的解毒劑。每次用餐後服用三滴即可。請收下吧,可敬的大人們。”

“謝謝你。再會瞭,先生。還有你,小夥子。”

“誠實又正派的先生,”等兩位傭兵消失在人群裡,商人說,“可不是每天都能遇到的。你也一樣,年輕的先生!我能給你什麼呢?防護閃電的護符?牛黃?能有效對抗魅惑咒語的龜形卵石?啊哈!我甚至還有顆吊死者的牙齒,以及一塊魔鬼屎……”

雅爾努力將目光從一群人身上移開——他們正氣勢洶洶地用油漆在一棟屋子的墻上寫字:跟戰爭一起見鬼去吧!

“沒這個必要,”他說,“我該去……”

“哈!”商人大喊一聲,抽出一塊心形的黃銅徽章,“這東西最適合年輕男人瞭。它很稀罕,我也隻有這麼一條。這是魔法護身符,能讓佩戴者永遠不會忘記自己的愛人,無論他們相隔的時間與距離有多遠。你看,裡面有張紙莎草紙,隻要用我這裡的魔法紅墨水寫上你所愛之人的名字,她就永遠不會忘記你,也不會背叛你。你覺得如何?”

“唔……”雅爾漲紅瞭臉,“我不知道……”

“你要寫的名字是?”商人用羽毛筆蘸瞭蘸他的魔法墨水。

“希瑞。我是說,希瑞菈。”

“寫好瞭。給你。”

“雅爾!活見鬼!你在這裡做什麼?”

雅爾猛轉過身。我本以為能拋下過去,迎接嶄新的一切,他心想,可我總能撞見以前的熟人。

“丹尼斯·克萊默!”

一個矮人,身穿厚重的皮外套和鋼制鎧甲,戴著護手和狐皮帽,帽子後邊還有條小尾巴。他看看雅爾,看看商人,又看看雅爾。

“雅爾,你在這兒做什麼?”他語氣嚴厲地問,眉毛、胡須和小胡子根根豎立。

有那麼一瞬間,雅爾本想撒個謊,再讓好心的商人幫忙證明。但他立刻放棄瞭這個念頭。丹尼斯·克萊默曾是艾爾蘭德公國的衛兵,向來以“難以欺騙”著稱。而且他很清楚,做這種嘗試的後果很嚴重。

“我是來應征入伍的。”

他知道矮人下一句會問什麼。

“你得到南尼克的許可瞭?”

他沒答話。

“你逃跑瞭,”丹尼斯·克萊默摸瞭摸胡須,“你擅自離開神殿。南尼克和其他女祭司恐怕正大發雷霆呢……”

“我留下瞭一封信。”雅爾嘀咕道,“克萊默先生,我不能……我必須……敵人踏進國土……祖國受威脅的時候,我不能袖手旁觀……而且……希瑞……南尼克嬤嬤禁止我來。她把神殿裡四分之三的見習女祭司都送去瞭軍隊,卻不讓我離開。但我必須……”

“也就是說,你逃跑瞭。”矮人皺起眉頭,“以聖典裡的一千頭惡魔發誓!俺真該把你綁在木樁上,押送你回艾爾蘭德。或者俺該找人把你關進山洞,等女祭司過來接你!俺應該……”

他憤怒地哼瞭一聲。

“雅爾,你上次吃東西是什麼時候?你上次吃到熱飯熱菜是多久以前的事瞭?”

“熱飯熱菜?三……不,四天前吧。”

“跟俺來。”

*******

“吃慢點兒,孩子。”丹尼斯·克萊默的同伴之一,卓爾坦·奇瓦用責怪的語氣說道,“別這麼急,狼吞虎咽不利於健康。你這是趕著去哪兒?相信俺,沒人會端走這口鍋的。”

雅爾可不敢確定。毛熊酒館的大廳裡,有人正在鬥毆。兩個寬比火爐的壯實矮人揮拳相向,響聲甚至蓋過瞭步兵團成員的吵鬧和歡呼聲。木頭地板嘎吱作響,碗碟從架子上墜落,鼻血如雨點般灑落在周圍。雅爾覺得那兩個矮人之一遲早會滾過這張桌子,將盛有豬肉和煮豌豆的木盤、陶鍋撞到地上。他嚼也不嚼地吞下一塊肉,因為過去幾天的經驗讓他明白,任何事都可能發生。

“俺不明白,丹尼斯,”桌邊另一個矮人說道。他叫謝爾頓·斯卡格斯,一名鬥毆者一記右勾拳差點打中他,他都沒回頭看一眼。“既然這孩子是個祭司,他幹嗎要參軍?祭司的命貴重著呢。”

“他隻在神殿上過學,不是祭司。”

“見鬼,俺從來搞不懂人類的迷信。但嘲笑別人的信仰也不太好……既然這年輕人在神殿長大,那他見點血也沒啥。尤其是尼弗迦德人的血。孩子,你怎麼說?”

“讓他好好吃飯,謝爾頓。”

“我很樂意回答……”雅爾咬瞭口豬肉,就著一勺豌豆咽下去,“我覺得在正義的戰爭中揮灑熱血是正當且合理的。所以我才想參軍……祖國在召喚我……”

“你自己也看到瞭,”謝爾頓·斯卡格斯看看他的同伴,“關於人類和咱們的種族是近親關系,而他們和咱們出自同一個祖先的說法的真實性有多高。最好的證據就坐在咱們面前,吃著豆子。換句話說,你們也曾在年輕矮人身上看到過同樣愚蠢的熱情。”

“尤其是在瑪伊納之戰以後。”卓爾坦·奇瓦冷靜地說,“每打贏一仗,志願參軍者的數量便會增加。等門諾·庫霍恩從水陸兩路朝艾娜河上遊進軍的消息傳來,這股沖動勁兒就會迅速冷卻瞭。”

“俺隻希望他們的沖動能用到別處,”克萊默喃喃道,“我可不相信志願兵。說來有趣:每兩個逃兵中就有一個是志願兵。”

“你怎麼能……”雅爾差點噎住,“你怎麼能這麼暗示,先生……我志願參軍,動機是愛國……是為瞭祖國……”

正在鬥毆的兩名矮人之一倒在地上,雅爾覺得,他讓這棟建築物的地基都搖晃瞭起來。灰塵從地板的縫隙間猛地揚起,甚至與抬起的胳膊一樣高。這一次,倒地的矮人沒有一躍而起,再次撲向他的對手,而是躺在地板上,無力地挪動著四肢,看起來就像一隻四腳朝天的巨型甲蟲。

丹尼斯·克萊默站起身。

“問題解決瞭。”他朝酒館四下張望,用雷鳴般的嗓音宣佈:“由於埃爾卡納·福斯特在瑪伊納之戰中英勇犧牲,步兵團指揮官的職位空缺至今。現在……孩子,你叫什麼來著?俺一下子忘瞭。”

“佈拉斯科·格蘭特!”鬥毆的勝利者將一顆牙齒吐到地上。

“佈拉斯科·格蘭特就是新的指揮官。有人反對他的晉升嗎?沒有?很好。老板!拿酒來!”

“咱們剛才說到哪兒瞭?”

“正義的戰爭。”卓爾坦·奇瓦數起手指,“志願兵。逃兵……”

“哦,那個!”丹尼斯打斷他的話,“俺就知道,俺想說的就是跟志願兵、逃兵和叛徒有關的事。俺還記得辛特拉元帥維賽基德的志願兵部隊。原來那些混球已經叛變瞭。俺是從‘小美貓’茱莉婭的自由傭兵團那兒聽說的。他們在瑪伊納遭遇瞭辛特拉人。那些狗娘養的在金獅子旗下跟尼弗迦德人並肩作戰……”

“他們響應瞭祖國的召喚。”斯卡格斯陰鬱地說,“還有未來的皇後希瑞菈的召喚。”

“噓。”丹尼斯說。

“沒錯,”第四個矮人,一直沉默不語的亞爾潘·齊格林說道,“噓!別出聲更好。不是怕這兒有探子,而是因為你不該談論自己屁都不懂的事。”

“那你,齊格林,”斯卡格斯吹瞭吹胡須,“你就懂唄?”

“沒錯,俺懂。我告訴你一件事——沒有人,就算是恩希爾·瓦·恩瑞斯,就算是仙尼德島上那些背信棄義的巫師,就算是魔鬼本人,也沒法強迫那丫頭做任何事。他們沒能讓她屈服。俺很清楚。因為俺瞭解她。嫁給恩希爾這事就是個騙局,是迷惑傻瓜的花招……俺還得告訴你們,那丫頭擁有截然不同的命運。”

“聽你的口氣,”斯卡格斯嘀咕道,“好像你很瞭解她一樣,齊格林。”

“閉上你的破嘴!”卓爾坦突然罵道,“她有截然不同的命運。俺也這麼覺得。俺有俺自己的理由。”

“呸!”謝爾頓·斯卡格斯擺擺手,“別浪費口水瞭。希瑞菈、恩希爾、命運……這些都是遠在天邊的事。咱們最該擔心的是中央軍團的陸軍元帥門諾·庫霍恩。”

“好吧。”卓爾坦·奇瓦嘆道,“依俺看,咱們跟他們是免不瞭一戰瞭。恐怕還會是有史以來規模最大的一戰。”

“這場戰鬥會決定很多事。”丹尼斯·克萊默嘀咕道,“終結很多事。”

“一切……”雅爾幹嘔一聲,然後羞愧地雙手捂嘴,“一切都會終結。”

矮人們在沉默中看瞭他一會兒。

“俺不明白你的意思。”最後,卓爾坦說,“能給俺解釋一下嗎?”

“我聽說,在艾爾蘭德的宮廷議會上……”雅爾結結巴巴地說,“他們說要在這場戰爭中贏得一場大勝,一場關鍵性勝利……讓這場戰爭終結一切戰爭。”

謝爾頓·斯卡格斯哼瞭一聲,朝酒杯裡吐瞭口唾沫。卓爾坦·奇瓦大笑起來。

“先生們,你們怎麼想?”

現在輪到丹尼斯·克萊默放聲大笑瞭。亞爾潘·齊格林依然一臉嚴肅。他仔細審視著面前的年輕人,神情似乎帶著擔憂。

“孩子,”他格外嚴肅地說,“你瞧。坐在櫃臺那邊的是伊文傑麗娜·帕爾。她是個公認的尤物,甚至配得上‘偉大’二字。但不論她做什麼,一個妓女都沒法終結一切妓女。”

*******

離開酒館時,丹尼斯·克萊默把雅爾拉到一旁。

“俺得表揚你,雅爾。”他說,“你知道為什麼嗎?”

“不知道。”

“別裝瞭。在俺面前就免瞭。你值得表揚,因為他們提到希瑞時,你連眼睛都沒眨一下。別裝作聽不懂俺的話。俺對南尼克神殿裡發生的事還是略知一二的。俺也聽到瞭你在心形徽章上寫的名字。”

矮人假裝沒註意男孩漲紅的臉。

“保持下去吧,雅爾。不光是跟希瑞有關的事……你在看什麼?”

在一條小巷入口旁的谷倉外墻上,有人用石灰寫下瞭一行模糊的字——要做愛,不要戰爭。而在下方,有人用小得多的字體潦草地寫下瞭另一行字——要拉屎,每天早上都要。

“別看那邊,蠢貨,”丹尼斯·克萊默厲聲道,“光是看那些字就能讓你惹上麻煩。也別說不合時宜的話,不然他們會把你綁在木樁上,用鞭子抽得你鮮血淋漓。在這裡,審訊是很快的!快得離譜!”

“我看到一個鞋匠被銬在頸手枷上。據說他散播瞭失敗主義論調。”

“所謂的散播,”矮人嚴肅地說著,拽瞭拽男孩的袖子,“或許隻是因為他反對自己叫嚷著愛國主義的兒子參軍而已。對於情況嚴重的那些,懲罰也不太一樣。來吧,俺帶你去看看。”

他們走進一座小廣場。雅爾被迫抽身後退,用袖子遮住鼻子和嘴巴。一座巨大的絞刑架上懸著好幾具屍體。從外觀和氣味判斷,其中一些已經有些日子瞭。

“那個人,”丹尼斯擺手趕走幾隻蒼蠅,“在墻上寫瞭幾句蠢詩。他說戰爭是領主老爺們的事,農夫隻能當新兵送死,而尼弗迦德人不是他們的敵人。那個傢夥喝醉瞭酒,說出瞭下面這句話:‘長矛是什麼?是貴族用的武器,兩頭都能用來捅窮人。’還有那邊,看到最遠處那個老女人沒?她是一傢軍用妓院的老鴇,在門口掛瞭塊牌子,上面寫著:趕緊操吧,大兵!也許明天你就沒得操瞭。”

“就因為這個……”

“後來他們發現,有個姑娘得瞭淋病。‘陰謀破壞部隊作戰能力’的罪名就是這麼來的。”

“我明白,克萊默先生。”雅爾擺出他覺得是軍禮的姿勢,“但你不用替我擔心,我可不是失敗主義者……”

“你屁都不明白。還有,別打斷俺,俺還沒說完。最後那個吊死的,已經發臭的那個,他唯一的罪行是在跟某個便衣密探聊天時回瞭一句:‘你說得沒錯,我的朋友,確實沒錯,就像二加二等於四。’現在你該明白瞭吧。”

“明白瞭,”男孩謹慎地四下張望,“我會當心的。可是……克萊默先生……真正的情況是怎樣的?”

矮人也謹慎地掃視周圍。

“事實是,”他小聲回答,“陸軍元帥門諾·庫霍恩的中央軍團總兵力有十萬人。要不是維登發生叛亂,他早就打到這兒瞭。事實是,咱們的聯合軍不足以阻擋庫霍恩,至少在龐塔爾河戰線那邊辦不到。”

“可那條河在我們北面。”雅爾低聲說。

“是你自己想聽事實的。不過記住,要守口如瓶。”

“我會小心的。等我參軍之後呢?面對其他士兵時,我是不是也得小心?免得他們中間有密探?”

“在軍營裡?在靠近前線的地方?哦,用不著!密探遠離前線還來不及呢,他們害怕自己死在那兒。另外,如果每個抗議、抱怨或咒罵的士兵都得上絞架,這仗就沒人打瞭。不過雅爾,在跟希瑞有關的事上,你要記得閉緊嘴巴。現在跟俺來吧,俺送你去征兵辦公室。”

“克萊默先生,”雅爾滿懷希望地看著矮人,“你會替我美言幾句嗎?”

“你這愚蠢的公子哥兒!這兒可是軍隊!如果俺推薦你、保護你,那就像用金線在你背後縫上‘沒出息’幾個字。你部隊每個人都會來找你麻煩的,小夥子。”

“那如果我……”雅爾問,“加入你的部隊……”

“想都別想。”

“因為那地方隻適合矮人,對嗎?”男孩語氣苦澀,“不適合我?”

“沒錯。”

當然不適合你,丹尼斯·克萊默心想。不適合你,雅爾。南尼克嬤嬤對俺有恩,所以俺不希望你參戰。瑪哈坎志願軍由矮人組成,是來自異國和異族的志願部隊,每次都會被派往戰場上最慘烈也最危險的位置。一去不回。派去人類部隊不會被派去的地方。

“所以我要怎麼做,”雅爾皺起眉頭,“才能加入優秀的部隊?”

“對你來說,哪支部隊才是特別的、值得你加入的?”

雅爾轉過身去,他聽到瞭歌聲,如海浪般湧來的歌聲。它越來越嘹亮,仿佛一場飛速逼近的暴風雨。那歌聲響亮有力,又如鋼鐵般堅定。他以前聽過類似的歌聲。

在與城堡相連的街道上,傭兵部隊騎著馬,排成三列,正朝這邊行進。最前面的男人騎著一匹灰色種馬,手舉用馬毛拴著人頭骨的木棍。他長著鷹鉤鼻,頭發編成的辮子披在鎧甲上。

“‘永別瞭’亞當·潘葛拉特。”丹尼斯·克萊默喃喃道。

傭兵的歌聲在街上回蕩,應和著馬蹄鐵踩在路面上的叮當聲。它充斥瞭街道,越過屋頂,最後飛向城市上方的藍色天空。

倒地流血的時候,

我們不會想起妻子與愛人,

因為太陽般閃耀的錢幣,

才是我們奮戰的動力……

“哪支部隊?”雅爾目不轉睛地看著那隊騎兵,“最好是那樣的部隊!值得你去……”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喜好,”矮人打破瞭沉默,“但每個士兵都會揮灑鮮血。無論有沒有人會為他哭泣。在戰場上,孩子,無論是唱歌的人,還是行軍的那些傢夥,都是平等的,各個編隊也是平等的。因此在戰鬥中,每個人都必須面對自己的命運。無論是與自由兵團的‘永別瞭’潘葛拉特並肩戰鬥,還是在步兵團或軍營裡……無論穿著羽毛裝飾的閃亮盔甲,還是穿著爬滿虱子的皮外套。無論是騎著光鮮的駿馬,還是舉著破爛的盾牌……每個人都必須面對自己的命運。好吧,咱們到征兵辦公室瞭,你看到門口掛的招牌瞭吧?如果你還打算參軍,就自己過去吧。祝你好運,雅爾。等結束之後,俺再去找你。”

矮人目送男孩,直到他消失在被征兵處征用的酒館裡。

“也許俺不會再見到你瞭。”他輕聲補充道,“天知道命運會如何安排。”

*******

“你會騎馬嗎?會用長弓或者十字弓嗎?”

“不會,專員先生。但我識字,會書法。我瞭解古代符文……懂得上古語……”

“你熟悉刀劍的用法嗎?長矛呢?”

“我讀過戰爭相關的歷史書。佩裡格蘭元帥寫的那些。還有羅德裡克·德·諾溫佈瑞……”

“你至少會做飯吧?”

“不怎麼擅長……但我會算數……”

征兵負責人翻瞭個白眼,擺擺手。

“又是個知識分子。這種人還要來多少?給他寫一份分配到PFI的文件。你服役的部隊是PFI,年輕人。拿上這份文件,到城南湖邊的馬裡波之門。”

“可是……”

“不許有疑問。下一個!”

*******

“嘿,雅爾!等等!”

“梅爾菲?”

“當然是我,”修桶匠之子搖搖晃晃地走瞭過來,背靠墻壁,“嘔……我想吐……”

“怎麼瞭?”

“我怎麼知道?哈哈!沒什麼!我們稍微慶祝瞭一下。我們為尼弗迦德人的慘敗喝瞭幾杯。哦,雅爾,見到你我真高興。我還以為我們把你弄丟瞭……我的朋友……”

雅爾後退幾步,仿佛被人扇瞭一巴掌。修桶匠之子不但散發出啤酒和白蘭地的味道,還有洋蔥、大蒜和鬼知道什麼東西的氣味。簡直讓人無法忍受。

“你那些瞭不起的同伴,”他諷刺地問,“去哪兒瞭?”

“願魔鬼帶走他們吧。”梅爾菲咧嘴一笑,“你知道我為什麼來找你嗎,雅爾?因為派克不是什麼好人。”

“精辟。恭喜你。”

“所以你也明白,”梅爾菲對雅爾的諷刺毫無察覺,繼續說瞭下去,“我可沒那麼好騙。你知道他為什麼來維吉瑪嗎?你以為他是想參軍?那你可就錯瞭!你不會相信他來這兒的理由。”

“我會相信的。”

“他需要馬和制服。”梅爾菲得意洋洋地總結道,“他想來這兒偷,因為他打算扮成士兵去搶東西。”

“他會上絞架的。”

“我也想這麼說呢。”修桶匠之子靠著墻壁,解開瞭褲子紐扣,“我真同情奧格拉貝克和米爾頓,那兩個蠢貨上瞭派克的當,他們會跟他一起上絞架的。唉,不管他們瞭,一群傻帽鄉巴佬。你那頭怎麼樣瞭,雅爾?”

“什麼?”

“你被分配到哪兒瞭?”梅爾菲開始朝粉刷過的墻壁撒尿,“他們讓我去馬裡波之門。就在鎮子南邊。你要去哪兒?”

“我也去那兒。”

“哈!”修桶匠抖瞭幾下,重新扣好紐扣,“我們可以並肩作戰瞭?”

“恐怕不行,”雅爾的語氣帶著一絲優越感,“根據我的能力,他們給我分配瞭部隊。叫PFI。”

“當然,”梅爾菲打瞭個嗝兒,再次吐出令人作嘔的酒氣,“你是個學者!你當然會分配到重要職位。不然你能怎麼辦呢?不過我們可以一起走一段。畢竟我們都要去城南。”

“似乎是這樣。”

“那就走吧?”

“走吧。”

*******

“我覺得不是這兒。”雅爾看著庭院周圍的帳篷。庭院裡,一隊正在用長木棍操練的士兵揚起陣陣塵雲。雅爾註意到,他們每個人的右腿上都綁著一捆幹草,左腿上則是稻草。

“我想我們走錯路瞭,梅爾菲。”

“稻草!幹草!”他們聽到,庭院裡一位士官正朝那些動作亂七八糟的士兵大吼,“稻草!幹草!加快速度,不然我操你們親娘!”

“那頂帳篷上有面旗。”梅爾菲說,“你自己看吧,雅爾。上面有你在路上跟我們說過的百合花。那是旗幟吧?沒錯。那是營地吧?也沒錯。這說明我們沒找錯地方。”

“也許對你來說沒錯。但肯定不是我的部隊。”

“你瞧,柵欄那邊有個人。我們過去問問他吧。”

之後的一切發生得飛快。

“新兵?”士官大喊,“把你們的文件拿來!見鬼,你們幹嗎並肩站在那兒?前進!我說的是向左,不是向右!小跑,小跑前進!站住,該死的,向後轉!聽好瞭,記住瞭!去找軍需官!去拿你們的武器!鏈甲衫、戰袍、長矛、頭盔和匕首!然後回這兒來訓練!日落前給我準備好!解散!去吧!”

“等等,”雅爾猶豫不決地問,“我覺得,我被分到的是別的部隊……”

“啥?”

“抱歉,長官,”雅爾漲紅瞭臉,“我隻想避免犯錯……征兵專員清楚地……明確地提到,要把我分配到PFI,所以我……”

“你沒走錯,小子。”士官哼瞭一聲,被人稱為“長官”讓他稍稍放下瞭架子,“這裡就是你被分來的部隊。歡迎來到PFI——爛渣步兵師。”

*******

“士兵先生們,”羅科·希爾德佈蘭特驚訝地說,“我們為什麼還得付你們錢啊?我們按時繳納瞭所有稅款。”

“你們聽到這隻小蝦米說什麼瞭?”派克沖他的同夥們咧嘴一笑——他們都騎著偷來的馬匹。“他說他付過錢瞭。他以為那就是所有的稅款。這就像火雞在期待星期天,雖然它星期六就要掉腦袋瞭!”

奧庫爾提克、科拉普洛斯、米爾頓和奧格拉貝克放聲大笑。笑話隻是前菜,樂子就要開始瞭。

羅科看看這些劫掠者黏嗒嗒的惡心眼睛,四下張望一番。小屋門口站著他妻子蔭卡維麗婭·希爾德佈蘭特,還有他的兩個女兒,愛洛和亞思敏。

派克那夥人看著幾個女性半身人,臉上露出色迷迷的微笑。是啊,毫無疑問,樂子肯定很有趣。

茵碧坦媞婭·范德貝克,昵稱“茵碧”,希爾德佈蘭特的外甥女,從道路另一邊的山脊那頭走瞭過來。她是個非常漂亮的姑娘。強盜們一見她,笑容更令人作嘔瞭。

“過來,小矮子,”派克催促半身人,“給我們拿吃的來,再把這些馬帶去谷倉。我們可不想在這兒過夜。今天我們還要去別的村子呢。”

“我們為什麼要給你們錢,還給你們東西吃?”羅科·希爾德佈蘭特的聲音微微顫抖,但依然不肯退讓,“你說是為瞭軍隊,為瞭保護我們。可面對饑餓威脅時,誰會來保護我們?我們已經付瞭過冬費,給軍隊捐瞭款,為每個人和每塊土地交瞭稅,為貨車、路牌和鬼知道什麼東西交瞭稅!好像這些還不夠似的,我們村裡四個人,其中包括我兒子,還參瞭軍。我親戚米洛·范德貝克,大夥都叫他‘鐵銹’,是軍隊裡的軍醫,還是個重要人物。我們已經履行瞭義務。我們還要付什麼錢?為什麼?”

派克還在看著半身人的老婆,來自比伯威特傢族的蔭卡維麗婭·希爾德佈蘭特。還有他兩個體態豐滿的女兒,愛洛和亞思敏。以及可愛的茵碧·范德貝克,她穿著綠裙子,活像個洋娃娃。他看著山姆·霍夫梅耶,以及山姆的祖父,老霍洛夫尼。看著正用鋤頭給花壇翻土的佩崔妮亞奶奶。看著村子裡的其他半身人,尤其是從屋子裡和柵欄後緊張地看向這邊的女人和年輕人。

“你問為什麼?”派克嘶聲說道。他坐在馬鞍上,身體前傾,看著膽怯的一眾半身人。“我來告訴你為什麼。因為你們是骯臟的半身人,是傢畜,是異類。你們是非人種族,就連眾神也覺得你們活該被打被殺。因為我等不及想看你們的耗子洞燒起來,想看你和那些婊子倉皇逃竄。因為我們是五個人類,而你們隻是一群懦夫。現在你知道為什麼瞭吧?”

“現在我知道瞭。”羅科·希爾德佈蘭特緩緩地說,“離開這兒吧,大個子們。走得越遠越好。我們什麼都不會給你們。”

派克坐直身子,伸手去拿掛在馬鞍上的劍。

“攻擊!”他大喊道,“殺瞭他們!”

羅科·希爾德佈蘭特用肉眼難辨的速度鉆到自己的獨輪車下面,拿出藏在墊子下的十字弓,一箭射進襲擊者張大的嘴巴。蔭卡維麗婭·希爾德佈蘭特,出身於比伯威特傢族的女半身人將雙手甩過空中,擲出瞭一把鐮刀,幹凈利落地割斷瞭米爾頓的喉嚨。這個鄉下出身的雇工之子開始吐血,隨後躺倒在馬背上,雙腿無力地晃蕩著。奧格拉貝克尖叫一聲,臉朝下倒在自己坐騎的馬蹄邊,霍洛夫尼爺爺的刀子刺進瞭他的肚腹,隻剩木頭刀柄露在外面。魁梧的科拉普洛斯剛想用棍子抽打老人,卻發出駭人的尖叫,滾落馬鞍,茵碧坦媞婭·范德貝克擲出的串肉扦正中他的眼睛。奧庫爾提克掉轉馬頭,想要逃跑,佩崔妮亞奶奶一躍而起,一鋤頭砸在他大腿上。奧庫爾提克怒吼一聲,落下馬來,但雙腳仍卡在馬鐙裡,受驚的坐騎拖著他越過樹籬和尖樁。強盜在拖曳下發出哀號和尖叫,拎著鋤頭的佩崔妮亞奶奶和拿著嫁接彎刀的茵碧緊追不舍。霍洛夫尼爺爺用手響亮地擤瞭下鼻涕。

這整個插曲——從派克尖叫到霍洛夫尼爺爺擤鼻涕——耗時短得驚人,其過程完全可以用“半身人的動作異常迅速而靈巧,並用無可挑剔的手法擲出瞭各種東西”來概括。

羅科在小屋前的臺階上坐下,身邊是他妻子蔭卡維麗婭。他們的兩個女兒去幫山姆·霍夫梅耶搜刮死者和傷者身上的東西瞭。

茵碧回來時,綠裙的袖子挽到瞭手肘上。佩崔妮亞奶奶也回來瞭,她走得很慢,氣喘籲籲,拄著鋤頭連聲呻吟。

哦,老祖母真是上年紀瞭,羅科·希爾德佈蘭特心想。

“羅科先生,我們把這些強盜埋在哪兒?”山姆·霍夫梅耶問道。

羅科·希爾德佈蘭特把妻子抱進懷裡,看著天空。

“埋進樺樹林。”他說,“跟之前那些埋在一起。”

註解:

[1] 派克意為“梭子魚”。——譯註

[2] 鳶尾花是百合目鳶尾科的一種花卉,但歐洲人經常以百合代指,故有後文中的說法。——譯註

[3] 本意是指“散播失敗主義論調”,但這人理解錯瞭。——譯註

《獵魔人(全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