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勢逐漸增強,雲團從西方湧來,逐漸遮蔽瞭群星。首先消失的是天龍座,然後是冬之少女座,接著是七山羊座。最後,群星中最為明亮的夜眼星也不見瞭蹤影。
地平線上的天穹被閃電短暫地照亮。沉悶的雷聲隨之而來。風暴愈加猛烈,將灰塵和枯葉甩向她們的眼睛。
獨角獸嘶鳴一聲,送出一條心靈信號。希瑞立刻就明白瞭。
我們不能再浪費時間瞭。我們唯一的希望是迅速逃跑。前往正確的地點與正確的時間。快點兒,星星眼。
我是諸界的主宰。她回想道。我是上古血脈的繼承者。我的能力超越瞭時間與空間。我是希達哈爾之女勞拉·朵倫的後裔。
伊瓦拉誇克斯再次嘶鳴,催促她抓緊時間。凱爾比也嘶鳴起來。希瑞戴上手套。
“我準備好瞭。”
她耳邊傳來一陣嗡鳴。然後是亮光。再然後則是黑暗。
*******
漁夫王在船上用力拖拽並扭動繩索,試圖拉起被什麼東西纏在湖底的漁網,咒罵聲打破瞭午後的寧靜。被他松開的船槳發出微弱的嘎吱聲。
妮妙不耐煩地咳嗽一下,康德薇拉慕斯轉過身,離開窗邊,再次低頭看向那些印刷版畫。其中一幅尤其引人註目:一頭亂發的女孩騎在騰躍的馬背上,身邊是一匹白色的獨角獸。
“對於這部分傳說,”解夢者思忖道,“歷史學傢沒有任何分歧。他們一致認為這是個虛構的故事,或者某種比喻。但藝術傢和畫傢卻很喜歡這個插曲。你瞧,每幅畫上都是希瑞和獨角獸。這幅是希瑞和獨角獸在海邊的懸崖上。這幅是她和獨角獸在令人沉醉的風景裡,天上還有兩個月亮。”
妮妙沉默不語。
“簡而言之,”康德薇拉慕斯把版畫丟回桌上,“希瑞和獨角獸無處不在。希瑞和獨角獸在諸界的迷宮。希瑞和獨角獸在時間的深淵……”
“希瑞和獨角獸。”妮妙看向窗外的湖面,看向漁夫王的小船,插嘴道,“希瑞和獨角獸像幽靈一樣憑空出現,懸停在一片湖泊上方,而那湖泊像橋梁般連接著不同時間與地點,不斷變化,卻又始終如一?”
“這怎麼可能?”
“幻影。”妮妙頭也不回地說,“來自其他維度、其他次元、其他地方、其他時間的訪客。能改變人生的幻影。改變你的人生和命運……而你卻一無所知。對他們來說……那隻是另一個地方。錯誤的地點,錯誤的時間。一而再,再而三,天知道有多少次……”
“妮妙,”康德薇拉慕斯擠出笑容,插嘴道,“你應該記得,我才是解夢師。而你卻突然開始說預言瞭。看你說話的樣子,就像是……在夢裡見過一樣。”
從咒罵聲的響亮程度判斷,漁夫王還沒解開纏住的漁網,而連著網子的繩索卻斷瞭。妮妙沉默地看著那些繪畫。希瑞和獨角獸。
“的確,”最後她說,“我在夢裡見過。我在夢裡見過很多次。清醒時也見過一次。”
*******
路途不順的話,從奇武胡夫到馬爾堡的旅途得花上五天時間。因為溫裡希·馮·奈普路德大團長的信必須在聖靈降臨節之前送達,騎士海因裡希·馮·斯凱維伯恩在蒙主垂聽日的第二天便出發瞭,以確保旅途平安,沒有延誤的風險。他的速度緩慢卻平穩。騎士的作風讓同行的六名十字弓手——領頭的是來自科隆的面包師之子哈索·普朗克——非常滿意。畢竟,普朗克和十字弓手們已經見慣瞭那些滿口臟話、大呼小叫、隻管命令拼死趕路、一旦延誤就把責任推給隨從的所謂騎士。
盡管烏雲密佈,天氣卻沒那麼冷。毛毛細雨不時飄落,覆蓋著茂密植被的山嶺讓騎士海因裡希想起瞭他的故鄉圖林根。跟在後面的十字弓手唱起瓦爾特·馮·沃格爾維德的歌謠,哈索·普朗克則在馬鞍上打起瞭瞌睡。
愛上一個好女人,
就能撫平所有的憤懣……
旅行過程非常順利,誰知道呢,也許直到結束都會平安無事吧。但在正午時分,騎士海因裡希看到路邊低處有片閃閃發亮的湖泊。由於第二天是周五,根據宗教習俗,他們不能吃紅肉,於是騎士命令他們去湖裡抓魚。
湖面很寬闊,湖中甚至有座小島。沒人知道湖的名字,但人們對它的稱呼多半是“聖湖”。在這個異教徒國傢,每兩座湖泊中就有一座叫“聖湖”。
馬蹄踩碎瞭岸邊的貝殼。湖面和原野上霧氣低垂。湖上看不到漁船或漁網,也沒有半個人影。我們隻能去別處找瞭,海因裡希·馮·斯凱維伯恩心想。實在找不到就算瞭。我們可以拿鞍囊裡的食物——包括牛肉幹——果腹,然後再向馬爾堡的隨軍牧師懺悔。他會寬恕我們的罪過的。
他正要下達命令時,頭盔下的腦袋突然嗡嗡作響。哈索·普朗克尖叫一聲。馮·斯凱維伯恩循聲望去,在胸前畫瞭個十字。
他看到瞭兩匹馬——一匹白色,另一匹黑色。到瞭下一刻,他才註意到白馬額前長著一根扭曲的角。他還註意到,那匹黑馬——毛色就像黑貂皮一樣——背上坐著個女孩,銀發遮住瞭一部分臉龐。兩匹馬的蹄子似乎既沒碰到地面,也沒碰到水面,而他不禁覺得,她們隻是籠罩湖面的迷霧的一部分而已。
黑馬嘶鳴起來。
“哎呀,”銀發女孩用頗為清晰的嗓音說道,“Ire lokke,ire tedd!Squaess’me。”
“守護聖靈聖厄休拉啊……”哈索結結巴巴地說道,臉色蒼白得像個死人。十字弓手們目瞪口呆地站在原地,在身前畫起瞭十字。
馮·斯凱維伯恩也畫瞭個十字,然後用顫抖的手拔出系在鞍上的劍。
“聖母瑪利亞啊!”他喊道,“保佑我吧!”
那一天,騎士海因裡希沒令他的先祖蒙羞——其中包括曾在達米埃塔英勇作戰的迪特裡希·馮·斯凱維伯恩,就在撒拉遜人用魔法召喚出一群黑色惡魔時,他是少數堅守陣地的人之一。海因裡希·馮·斯凱維伯恩想起自己的先祖,用腳踝踢踢馬腹,朝幻影發起瞭沖鋒。
“以騎士團和聖喬治的名義!”
白色獨角獸人立而起,黑色母馬翩翩起舞。一眼就能看出,發起攻擊的騎士海因裡希讓女孩嚇瞭一跳。要不是突如其來的狂風將一小片迷霧吹離瞭湖面,天曉得後果會是怎樣。那道幻象在彩虹般的光彩中消失無蹤,就像四分五裂的石頭,或者說破碎的彩色玻璃。幻影消失瞭——獨角獸、母馬和那奇怪的女孩……
嘩啦一聲,海因裡希·馮·斯凱維伯恩胯下的栗色馬躍進瞭湖水,隨後停下腳步,晃晃腦袋,噴瞭噴鼻息,咬起瞭嚼子。
哈索·普朗克控制住他那不情不願的馬,朝騎士走去。馮·斯凱維伯恩氣喘籲籲,雙眼像魚兒一樣凸出。
“聖厄休拉、聖寇杜拉和一萬一千名處女殉道者的骸骨啊……”哈索·普拉克勉強吐出這句話,“海因裡希騎士閣下,剛才那是什麼?奇跡還是啟示?”
“魔鬼的把戲!”馮·斯凱維伯恩喘息著說。他臉色蒼白,顫抖不止。“是黑魔法!巫術!該死的異教徒和惡魔的傑作!”
“我們最好離開這兒,騎士閣下。越快越好……我們離佩爾皮林沒多遠瞭,隻要跟著教堂的鐘聲前進就好……”
在同一片森林的一座小山上,騎士海因裡希最後一次俯視下方。風吹開瞭幾處迷霧,讓他看到瞭泛起漣漪的湖面。
一隻巨鷹在湖面上方盤旋。
“邪惡的異教國傢,”海因裡希·馮·斯凱維伯恩嘀咕道,“還有許多艱苦的任務等著我們:條頓騎士團的律法一定會將魔鬼驅離此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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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馬,”希瑞的語氣同時帶著責備和諷刺,“我不想催促你,可我急著回到我的世界。我的親人和朋友需要我,你知道的。可我們卻差點掉進湖裡,還看到一個穿著滑稽衣服的傢夥,又看到一群渾身臟兮兮、揮舞棍棒、尖叫不止的人,最後更有個戴十字架的瘋子!那不是我的世界,也不是我的時間!請再努力一點。拜托瞭。”
伊瓦拉誇克斯嘶鳴一聲,點瞭點獨角,向希瑞發出一條心靈信號。希瑞沒能理解。她還沒來得及細想,冰冷而清晰的念頭便湧入她的腦海。她耳中嗡鳴,身體也傳來刺痛。
黑暗再次吞沒瞭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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妮妙快活地大笑,拉著男人的手,兩人一起跑向湖邊,繞過一棵棵樺樹與赤楊。在沙土覆蓋的湖岸上,妮妙踢掉便鞋,掀起裙子,光腳踩進湖水。男人脫掉鞋子,但沒踏入水中。他脫下鬥篷,小心翼翼地鋪在地上。
妮妙朝他跑去,摟住他的脖子。她踮起瞭腳尖,但即便如此,男人還是得深深彎腰才能吻到她。人們叫她“拇指姑娘”並非毫無理由。不過她已經十八歲瞭,在魔法技藝方面也有所成就,能這麼稱呼她的隻有她的密友。以及幾個男人。
男人保持著接吻的姿勢,雙手滑向她的後頸。
然後一切發生得飛快。他們一起躺在他的鬥篷上。妮妙的裙子掀至腰際,雙腿纏著男人的臀部,指甲埋進他的雙肩和背脊。他一如既往地占有瞭她——他太缺乏耐心瞭——而她咬緊牙關,很快便被興奮所掌控。男人發出荒謬可笑的聲音。妮妙越過他的肩頭,看著緩緩飛過、形狀奇妙的雲朵。
某種模糊的聲音傳來,像在水下響起的鐘聲。妮妙聽到耳畔的低語。魔法,她一邊想,一邊將目光從男人臉上移開。
站在岸邊,或者說懸停在空中的,是一頭白色獨角獸。它旁邊是一匹黑色母馬。有個女孩坐在馬鞍上……
我聽過這個傳說,妮妙的腦海中掠過一縷思緒。我聽過這個故事!小時候,我從雲遊四方的老說書人口中聽說過……女獵魔人希瑞……她臉上的傷疤……黑母馬凱爾比……獨角獸……精靈之地……
男人對這些狀況毫無察覺,他的動作越來越激烈,發出的聲音也越來越可笑。
“哎呀,”騎著黑母馬的女孩說,“又錯瞭!不是這裡,不是這個時間。更糟糕的是,我們出現的時機恐怕也大錯特錯。抱歉。”
影像黯淡下去,像塗色玻璃一樣碎裂開來,化作一團混亂而明亮的虹色冷光,然後一切都消失不見。
“不!”妮妙叫道,“不!不要消失!不要離開!”
她伸直雙腿,試圖掙脫男人,但她辦不到——他的力氣和體重都遠勝過她。男人發出呻吟和嘟囔。
“哦哦哦,小妮……哦哦!”
妮妙尖叫一聲,狠狠咬住他的肩膀。
兩人並肩躺在皺巴巴的鬥篷上,汗水淋漓,餘興未消。妮妙回頭看向湖岸。水面泛著灰白色的泡沫。風吹彎瞭蘆葦。失落的傳說消失無蹤,隻剩下無色而單調的空曠。
淚水流下妮妙的臉頰。
“妮妙……是不是發生瞭什麼?”
“是啊……”她緊貼著他,但仍舊看著湖泊,“別說話。抱緊我,什麼也別說。”
男人笑瞭。
“我知道發生什麼瞭。”他得意洋洋地說,“你覺得大地都在晃動,對吧?”
妮妙露出悲傷的笑。
“不隻是大地,”片刻過後,她說,“不隻是大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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閃光。黑暗。下一個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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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個地方昏暗無光,陰森可憎。
希瑞在馬鞍上不由自主地縮起身子。她在發抖,不光是身體,就連心靈都在顫抖。凱爾比的馬蹄落在某種光滑而平坦、堅如巖石的東西上,發出清亮的響聲。在柔軟虛空中前行良久的母馬發出嘶鳴,身體猛地偏向一側:它的蹄子斷斷續續地踏上堅硬的路面,讓希瑞的牙齒都打起瞭顫。
第二次顫抖是因為一股味道。希瑞倒吸一口涼氣,用袖子捂住嘴巴和鼻子。她發覺自己的兩眼滿是淚水。
在她周圍,飄蕩著一股腐蝕性的濃烈酸臭,味道令人作嘔和窒息。她不記得自己聞過類似的氣味。那是屍體腐爛的氣味,是降解與變質的最終結果,是毀滅與滅亡的氣息,讓她不禁覺得,無論正在腐爛的東西是什麼,它在世時的氣味恐怕也好不瞭多少。即使在它的全盛時期也一樣。
反胃感讓她本能地彎下腰。凱爾比噴瞭噴鼻息,甩瞭甩頭。獨角獸出現在她們身邊,它坐倒在地,然後一躍而起,甩瞭甩蹄子。它與堅硬地面的碰撞帶來瞭響亮的回音。
在周圍,深沉的夜色化作令人窒息的陰霾,將她們包裹。希瑞抬起頭,想憑借星辰確定方位,但她頭頂隻有漆黑的蒼穹,唯有遠處的紅色火光照亮瞭地平線附近的天空。
“哎呀,”張開嘴的同時,一股發黏發酸的濕氣落到她的嘴唇上,“呸。錯誤的地點,錯誤的時間。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獨角獸噴瞭噴鼻息,搖搖頭,它的角畫出一條短弧線。
與凱爾比的馬蹄摩擦的地面的確是巖石,但卻是某種平坦到反常的陌生巖石,散發著灰燼與泥土的濃鬱氣息。又過一會兒,希瑞才意識到那也許是道路。馬兒每走一步,她都能感受到令人痛苦的震顫,因此她轉過馬頭,讓凱爾比朝路邊走去。那裡生長著某種成排的東西,也許它們曾是樹木,但如今卻像是殘缺不全的骷髏,上面掛的破爛佈片讓她想起瞭腐爛的裹屍佈。
獨角獸用嘶鳴和心靈信號向她示警,但為時已晚。
枯木後方的地勢向下傾斜,其盡頭是一座斷崖。希瑞尖叫一聲,夾緊馬腹。凱爾比肌肉緊繃、隆起,馬蹄踐踏著覆蓋瞭這片山坡——或者說,構成這片山坡——的垃圾,其中大多是某種奇怪的空容器。這些容器柔軟到令人作嘔的程度,在馬蹄的踩踏下並未彎曲,而是像碩大的魚鰾一樣紛紛破裂。每個容器破裂時都發出微弱的汩汩聲,並釋放出幾乎讓希瑞摔落馬鞍的惡臭。凱爾比狂嘶一聲,奮力踩著垃圾,朝路面靠近。希瑞幾乎因惡臭而窒息,隻能緊緊摟住母馬的脖子。
她們辦到瞭。踏上堅硬的路面時,她的心中莫名湧現出混合瞭喜悅與釋然的情緒。
希瑞顫抖著看向山下。懸崖底部是片黑色的湖泊。湖面光滑而平靜,仿佛湖中並不是水,而是瀝青。在湖對面,在成堆的灰燼與礦渣的另一邊,遠方的火焰照亮瞭夜空。
在地平線那邊,紅色的煙柱正在升起。
獨角獸噴瞭噴鼻息。希瑞想用袖子擦拭流淚的眼睛,卻發現整個袖子都沾滿瞭灰塵。她的大腿、馬鞍、凱爾比的脖子和鬃毛都蒙上瞭一層灰。那味道讓人無法忍受。
“真惡心,”她喃喃道,“讓人想吐……我們走吧。趕快走吧,小馬。”
獨角獸豎起耳朵。
你一個人也能辦到。放手去做吧。
“我?我自己?不靠你的幫助?”
獨角獸點瞭點它的角。
希瑞撓撓頭,嘆瞭口氣,閉上眼睛。她開始集中精神。
起先,她感受到的隻有懷疑、不安和恐懼。但很快,一道冰冷的白光湧入她的腦海——那是知識與力量的光芒。她不清楚知識的來源,也不瞭解力量的源頭,但她知道自己辦得到。
她再次看向靜止的湖面、散發熱氣的垃圾堆、骷髏般的枯樹,以及被火光照亮的遠方天空。
“我很慶幸,”她說,“這裡不是我的世界。”
獨角獸意味深長地嘶鳴起來。她明白瞭它的意思。
“如果這裡是我的世界,”她用手帕擦擦眼睛和鼻子,“那我希望,它在時間上離我無比遙遠。要麼是久遠的過去,要麼……”
她閉瞭嘴。
“過去,”片刻過後,她有氣無力地說,“我相信是過去。”
*******
在下一個地點,迎接他們的暴雨就像神靈的賜福。傾盆大雨帶著淤泥、青草和夏日的氣息,迅速洗去瞭之前那個死寂世界的污垢與灰塵。
然而,一段時間過後,漫長的清洗變得無法忍受。雨水灌進希瑞的衣領,濕透的衣服緊貼身體,令她冷得難受。因此她迅速躍出瞭這個潮濕的地方。
因為那裡也不是正確的地點,正確的時間。
*******
下一個地方非常暖和,酷熱籠罩瞭周圍,希瑞、凱爾比和獨角獸身上很快就幹透瞭,雨水像茶壺裡飄出的蒸汽一樣迅速消失。她們站在森林邊緣的荒野裡,被陽光猛烈地曝曬。她們很快發現,那是一座茂密的大森林,植被密集得驚人,但看起來杳無人煙。
在湧動的熱浪中,希瑞暗自祈禱這裡是佈洛克萊昂森林,祈禱自己終於來到瞭認識的地方。
她們繞著森林邊緣緩緩走動。希瑞想找個能確認方位的東西。獨角獸噴瞭噴鼻息,抬起長角的腦袋,四下張望,嗅個不停。它很不安。
“小馬,”她說,“你覺得他們能追上我們嗎?”
它噴出鼻息,就算沒有心靈感應,表達的意思也清晰無誤。
“我們還逃得不夠遠嗎?”
這一次,她沒能理解它的心靈信號。不太遠也不太近?這是什麼意思?螺旋?什麼螺旋?
她不理解它的意思,但理解瞭它的焦慮。
這片炎熱的荒野並非正確的地點,也不在正確的時間。
他們是在當晚發現這一點的:酷熱消退後,森林上方的天空出現瞭月亮,但數目不止一個。兩輪月亮。一大一小。
*******
下一個地點是海邊一座異常陡峭的懸崖,周圍奇形怪狀的巖石上棲息著許多海鳥。風中夾帶著海水、燕鷗、海鷗、海燕和覆蓋巖石階地的白色物質的味道。
海面與烏雲籠罩的天邊相連。
希瑞突然發現,下方的巖灘上有一顆半埋在砂礫間的巨大魚類頭骨。從它的白色顎骨伸出的牙齒超過三尺長,一個成人足能騎馬穿過它的咽喉,直接走進肋骨之間,完全不用擔心碰到它的脊骨。
希瑞不確定這裡是不是她的世界或者時間,也不清楚自己的世界是否有這樣的魚類。
她們沿懸崖邊緣前進。海鷗和信天翁似乎一點也不害怕,它們不但沒讓道,甚至朝凱爾比和伊瓦拉誇克斯晃起瞭鳥喙。希瑞知道,這些鳥從沒見過馬或獨角獸,也沒見過人類。
伊瓦拉誇克斯噴著鼻息,晃晃腦袋和角,明顯心神不寧。事實證明,它是正確的。
她聽到“噼啪”一聲,就像織物撕裂的脆響。海鷗在尖叫聲和翅膀拍打聲中紛紛飛起,白色羽毛的雲朵瞬間遮蔽瞭一切。山崖上方的空氣突然開始顫抖,變得朦朧不清,隨即像玻璃一樣碎裂。裂縫和黑暗中出現瞭騎兵。鬥篷在他們身後飄舞,其色彩讓人想起落日時的天空。
Dearg Ruadhri。紅騎兵隊。
在鳥兒的尖叫和示警的嘶鳴響起之前,希瑞、凱爾比和獨角獸便轉身逃跑。但他們另一邊的空氣也已裂開,騎兵從裂縫中湧出。追兵在他們周圍組成一個半圓,然後收攏,迫使希瑞退向懸崖。她尖叫一聲,拔劍出鞘。
獨角獸朝她發出一個強烈的信號,仿佛刺入她大腦的一根針。希瑞立刻明白瞭。它把路指給瞭她。包圍網上有個缺口。獨角獸兇狠地嘶鳴一聲,壓低尖角,朝那些精靈沖去。
“小馬!”
救你自己,星星眼!別讓他們抓到你。
她抓住凱爾比的鬃毛。
兩個精靈截斷瞭她的去路。他們手持一端有繩圈的長桿,試圖套住凱爾比的脖子。母馬優雅地低頭躲過第一隻繩圈,速度絲毫不減。希瑞揮出一劍,斬斷瞭第二個繩圈。母馬從精靈身邊掠過,仿佛一陣風暴。
但其他追兵早已緊隨在後,希瑞聽到他們的呼喊聲與嘚嘚的馬蹄聲。小馬出瞭什麼事?她心想,他們對它做瞭什麼?
她沒時間思考瞭。獨角獸說得對,不能讓他們抓到自己。她必須逃進時空之中,在地點與時間的迷宮中甩掉他們。試圖集中精神時,她感到瞭恐慌,因為腦海裡突然出現瞭陌生的空虛感,還有迅速增長的混亂。
他們對我施瞭法術,她心想。他們想用咒語欺騙我。但就算是魔法,生效范圍也是有限的。我不能讓他們追上。
“跑啊,凱爾比!”
黑母馬伸長脖子,邁步飛奔。希瑞貼緊它的脖子,將空氣阻力降到最低。
在她們身後,前一刻還近得可怕的響亮呼喊聲,如今已被驚鳥的叫聲蓋過。然後是徹底的寂靜。
凱爾比如風暴般飛馳。海風呼嘯著吹過她們耳畔。
追兵依稀的呼喊聲帶上瞭怒意。他們明白自己不可能追上她瞭。他們不可能追上這匹全速奔馳卻不露疲態,像獵豹一樣輕盈、柔軟且靈活的黑母馬。
希瑞沒回頭。她知道追兵會繼續追趕。他們會跟著她,直到他們的馬匹連連喘息,步履蹣跚,張大嘴巴,嘴邊泛出白沫。直到那時,他們才會停下,向她投來咒罵與無力的威脅。
凱爾比疾馳如風。
*******
她逃去的地方幹燥多風。刺痛皮膚的風迅速吹幹瞭她臉上的淚水。
她成瞭獨自一人。又一次獨自一人。她一直是獨自一人。
她成瞭遊民,永恒的流浪者,在地點與時間的島嶼之間迷失方向的漂遊者。
失去希望的漂遊者。
風聲呼嘯,呻吟,拂過幹裂的泥土和樹叢。
風吹幹瞭她的淚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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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靜而愉快的低語聲在她耳邊響起,就像海螺中從不間斷的嗡鳴。她的喉嚨傳來灼燒感。黑暗而柔軟的虛無。
新的地方。另一個地方。
地點與時間的新島嶼。
*******
“今晚,”妮妙用毛皮裹住自己,“會是個美好的夜晚。我感覺得到。”
康德薇拉慕斯什麼也沒說,雖然類似的斷言她已經聽過好幾次瞭。她們也不是第一次坐在陽臺,面對閃閃發光的湖面與落日,背對著魔法鏡和魔法掛毯瞭。
湖那邊傳來漁夫王的咒罵——他從不掩飾自己對漁獲欠佳的惱火。從他咒罵的內容判斷,他今天的收獲一定差得出奇。
“時間,”妮妙說,“既無始,也無終。它就像咬住自己尾巴的巨蛇烏洛波洛斯。每個瞬間都隱藏著永恒,而永恒又由無數瞬間組成。永恒是瞬間的群島,你可以在其間漂遊,但尋找路線難度極高,偏離路線的後果又非常危險。你最好能有個在黑暗中照亮前方的燈塔,能聽到迷霧那一邊的喊聲……”
她沉默片刻。
“這個有趣的傳說是如何結束的呢?對你我來說,我們知道它的結尾。但烏洛波洛斯的牙齒依然緊咬著自己的尾巴,而傳說結束的方式將由這一刻決定。它取決於漂遊者能否透過迷霧看到燈塔的光線,或聽到塔邊的呼喊。”
又一陣咒罵聲、水花聲和船槳的嘎吱聲從湖那邊傳來。
“今晚會是個美好的夜晚。夏至前最後一晚。月輪虧缺,太陽運行到第四宮,停留在摩羯座。這是做夢的最佳時段。專心,康德薇拉慕斯。”
就像之前許多次一樣,康德薇拉慕斯順從地集中精神,直到陷入類似恍惚的狀態。
“找到她。”妮妙說,“她就在群星之間的某處,月光之中的某處,在地點與時間的島嶼之間。她孤身一人,需要幫助。幫幫她,康德薇拉慕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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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持專註,雙拳抵住鬢角。耳中響起海螺殼般的響聲。閃光。然後是突然出現的、柔軟的黑色虛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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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瑞去過能看到火堆的地方。火堆之間的女人被鐵鏈拴在木樁上,乞求寬恕,但人群卻在大笑、歡呼和起舞。她去過龐大的城市熊熊燃燒的地方,火焰在坍塌的屋頂上躍動,黑煙遮蔽瞭天空。她去過巨大蜥蜴相互爭鬥的地方,它們的尖牙利爪撕開的傷口血如泉湧。
她去過豎立著數百座相同的白色風車的地方,它們纖薄的葉片不斷劃開空氣。她去過充斥著數千條蛇的嘶嘶聲、鱗片刮擦的沙沙聲,以及石塊滾動的咔嗒聲的地方。
她去過一切都被黑暗籠罩的地方,其間能聽到驚恐的低語。
她去過很多別的地方。但那些都不是正確的地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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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地點與地點之間接連轉移,進展十分順利,因此她決定做個小小的實驗。那片森林邊緣的酷熱荒地是少數幾個她不害怕的地方。她喚起看到兩個月亮的記憶,在腦海中強調這是她的願望。希瑞集中精神,繃緊神經,縱身躍入虛無之中。
第二次嘗試時,她成功瞭。
這次成功給瞭她自信,促使她做出更加大膽的嘗試。顯然,除瞭拜訪不同的地點,她還能前往不同的時間。維索戈塔和那些精靈都提到過,獨角獸也一樣。其實她早在無意中這麼做過瞭。臉上受傷時,她跳躍到瞭另一個時間,借此逃離瞭敵人。她把自己傳送到四天之後,所以維索戈塔計算日期時才會對不上號……
或許這就是她的機會?穿梭時間?
她決定試試看。比方說,那座燃燒的城市不可能永遠燒下去。如果她在起火以前去那兒,會發生什麼呢?火災結束之後呢?
她徑直躍入火場中央,讓逃離屋子的人們一陣恐慌。火焰燒焦瞭她的眉毛和睫毛。
她又逃到那片友善的荒野。不值得冒這種險,她心想,鬼知道會發生什麼。我還是隻在不同地點間跳躍為好,不過我會嘗試去記得的地方。對我來說安全的地方。
她首先嘗試梅裡泰莉神殿,她想象那兒的大門、正殿、公園和工坊,見習女祭司的宿舍,還有她和葉妮芙住過的房間。她回憶起南尼克、尤妮德、凱蒂和愛若拉二世,同時集中精神。
她沒能成功。她跳進瞭一片滿是蚊蟲的沼澤,烏龜的口哨和青蛙的叫聲在周圍回響。
她嘗試前往凱爾·莫罕、史凱利格群島、法比奧·塞克斯工作過的茍斯·維倫銀行,結果仍是失敗。她沒敢去辛特拉,她知道那座城市已被尼弗迦德人占領。作為代替,她去瞭維吉瑪,她和葉妮芙在那兒買過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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哲人、煉金術士、天文學傢與占星傢阿倫尼烏斯·克蘭茨在硬木凳子上扭瞭扭身子,眼睛緊貼著望遠鏡的目鏡。那顆一等彗星隻會在天空出現一周時間,他必須好好研究和描述才行。博學的天文學傢知道,這種有火紅彗尾的彗星預示著巨大的災禍、戰爭與殺戮。事實上,這顆彗星來得有些遲瞭,因為他們和尼弗迦德人的戰爭已經持續瞭很久,不需要天象也能預見到流血與廝殺。但阿倫尼烏斯·克蘭茨打算將這顆彗星的運行軌道徹底摸透,以便計算彗星會在多少年——或者多少個世紀——後再次歸來,以此預示新的戰爭。誰知道呢,或許那場戰爭比現在這場更需要做好準備。
天文學傢站起身,揉瞭揉屁股,然後去陽臺上撒尿。他每次都會從陽臺直接尿到下面的牡丹花壇裡,把那戶人傢的譴責當做耳邊風。廁所實在太遠瞭,長途跋涉浪費的時間或許會讓他錯過有價值的觀測數據,而這是科學傢絕不能忍受的。
他站在護欄邊,解開褲子,看著維吉瑪城的燈火在湖中的反光。他舒瞭口氣,抬起目光,看向群星。
星辰,他心想,以及星座。冬之少女座、七山羊座、水罐座。根據某些理論,那些不隻是閃爍的光芒,更是世界。別的世界。與我們時空相隔的世界……我堅信,前往其他世界、其他時間和宇宙的可能性是存在的。沒錯,總有一天,這種事會成為可能。會有辦法的。但這需要全新的想法,令人耳目一新的概念,能突破現實的條條框框……
啊,他心想,如果有可能的話……我會獲得啟迪,找到線索!隻要我能得到一個獨一無二的機會……
在陽臺下方不遠處的空中,有個東西亮瞭,黑夜迸射出星辰般的光輝。一匹馬“砰”的一聲出現,背上還有個騎手。是個女孩。
“晚上好,”她禮貌地打著招呼,“抱歉這麼晚來打擾。能告訴我這是什麼地方嗎?還有日期?”
阿倫尼烏斯·克蘭茨倒吸一口涼氣,舌頭像打瞭結。
“地點?”女孩耐心地重復一遍,“和日期。”
“啊呃……這是……哦……”
馬兒嘶鳴一聲。女孩嘆瞭口氣。
“我們又來錯地方瞭。錯誤的地點,錯誤的時間!但麻煩你回答我,老兄!起碼說句人話。我還從沒見過哪個世界的居民連話都不會說!”
“呃……”
“一句就好。”
“嗯……”
“去死吧,你這該死的白癡。”女孩說。
然後她消失瞭,連馬一起。
阿倫尼烏斯·克蘭茨閉上瞭嘴巴。他在護欄邊又站瞭一會兒,註視著夜空,註視著反射維吉瑪燈火的湖面。他系好褲子,回到望遠鏡那裡。
彗星正以全速掠過天空。必須時刻監視,不能讓眼睛離開目鏡。必須不斷觀測,直到它消失在太空深處為止。這是真正的學者絕不能浪費的、獨一無二的機會。
*******
我得換個方法,她看著兩個月亮,心想。它們如今是兩彎細長的新月,一大一小。我得換個方法,我試過想象地點或面孔,現在我要嘗試某種強烈的欲望。我堅定地、由衷地希望……
試一下能有什麼壞處?
傑洛特。我想見傑洛特。我真的很想見傑洛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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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不,”她大喊道,“活見鬼!我這是在哪兒?”
凱爾比嘶鳴一聲,表示它也感同身受。它的鼻孔噴出白汽,馬蹄埋進瞭積雪。
狂風怒號,用銳利的冰晶遮蔽瞭她們的眼睛,拍打著她們的臉。寒冷滲入她的衣物,像餓狼一樣啃咬著她。希瑞渾身發抖,聳起雙肩,縮起脖子,試圖用立起的衣領遮住自己。
左右兩邊聳立著巍峨的高山,仿佛花崗巖紀念碑,峰頂沐浴在暴風雪中。山谷裡的河流覆蓋著厚厚的冰層。目力所及唯有白色,以及寒冷。
我有這樣的能力,希瑞心想,這樣的力量。我是諸界的主宰,但這毫無意義!我想見傑洛特,卻發現自己在荒郊野外,在冬天的暴風雪裡迷瞭路。
“來吧,凱爾比,動起來,不然你會凍僵的!”她用麻木的手指挽起韁繩,“好瞭,死腦筋!我知道我們來錯瞭地方,現在我們要回到溫暖的荒野。但我必須集中精神,而這要花點時間。所以,動起來吧!”
母馬噴出一團白汽。
風刮個不停,雪落在她臉上,凍住瞭她的睫毛。狂風呼嘯,聲如哀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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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瞧!”安古藍努力讓喊聲蓋過風聲,“瞧那兒!那兒有馬蹄印。有人來過!”
“你說什麼?”傑洛特正瞭正纏在頭上、以免讓耳朵凍僵的圍巾,“安古藍,你說什麼?”
“腳印!馬蹄印!”
“誰能把馬帶到這兒?”卡西爾也被迫抬高嗓門,因為杉斯雷托河的流淌聲異常響亮,“怎樣才能把馬帶來這兒?”
“你自己看嘛!”
“的確。”吸血鬼說。他是隊伍裡唯一沒表現出凍僵癥狀的成員。顯然,他對低溫和高溫都有同樣的忍耐力。“這是蹄印。但這些真是馬蹄印嗎?”
“當然不是。”卡西爾摸摸自己的臉頰和鼻子,“這麼荒涼的地方不可能有馬。肯定是什麼野生動物。或許是野山羊。”
“你才是野山羊,你這頭蠢羊!”安古藍喊道,“我說是馬,那就肯定是馬!”
像往常一樣,比起理論,米爾瓦更註重實踐。她跳下馬鞍,跪在地上,掀起兜帽。
“小鬼說得對,這絕對是馬蹄印。甚至可能裝著蹄鐵,不過也難說。風把大部分痕跡都吹散瞭。蹄印通向那片峽谷。”
“哈!”安古藍搓著手,“我就知道!有人住在這兒!我們跟著蹄印,也許就能找到溫暖的小屋。那邊說不定還能生火?也許那邊的人會歡迎我們。”
“也許歡迎的方式是用十字弓射出箭矢。”卡西爾諷刺地補充道。
“明智的做法是按原計劃,沿河道前行。”雷吉斯用無所不知的語氣斷言道,“那樣沒有迷路的風險。杉斯雷托岸邊就有供我們躲避風雪的貿易站。”
“你怎麼看,傑洛特?”
獵魔人註視著肆虐的暴風雪,沉默不語。
“我們跟著馬蹄印。”他最後說。
“我不……”吸血鬼開瞭口,但傑洛特沒讓他說完。
“我們跟著馬蹄印!出發。”他命令道。
他們催馬前行,但沒能走出多遠。他們隻在峽谷裡走瞭大約四分之一裡。
“蹄印到這兒就斷瞭。”安古藍低頭看向潔白的積雪,“那匹馬像精靈的戲法一樣消失瞭。”
“獵魔人,現在怎麼辦?”卡西爾在馬鞍上轉過身,“痕跡沒瞭。被風雪掩蓋瞭。”
“不。”米爾瓦反駁道,“峽谷裡的風雪沒那麼大,不至於蓋住蹄印。”
“所以,那匹馬呢?”
女弓手聳聳肩,在馬鞍上蜷縮身體。
“那匹馬去哪兒瞭?”卡西爾不依不饒地問,“飛走瞭?消失瞭?還是說,我們都在做夢?”
峽谷上方傳來風暴的呼嘯聲。
“為什麼?”吸血鬼用意味深長的目光凝視著獵魔人,問道,“傑洛特,你為什麼要帶我們跟著這道痕跡?”
“我不知道。”傑洛特不情不願地承認,“我隻是感覺到……某種東西。某種我熟悉的東西。這不重要。但你說得對,雷吉斯。我們得回杉斯雷托河去,緊隨河道前進。別再偏離路線瞭。按照列那的說法,真正的寒冬和壞天氣正在馬盧爾隘口另一邊等著我們。到那兒之前,我們必須保持最佳狀態才行。別光站在那兒瞭,我們走吧。”
“那匹馬怎麼瞭?”
“它怎麼瞭?”獵魔人喃喃道,“蹄印被雪蓋住瞭吧。也可能不是馬,而是野山羊。”
米爾瓦冷冷地看著他,但什麼也沒說。
等他們回到河邊時,神秘的蹄印已被潮濕的雪花覆蓋,消失不見。在杉斯雷托河鐵灰色的河水裡,有許多冰塊在不斷打轉。
“我要跟你們說件事。”安古藍說,“但你們得保證別笑話我。”
他們轉頭看著她。她用羊毛帽遮住耳朵,臉頰和鼻子凍得發紅,穿著大號外套,看起來滑稽可笑,就像一隻胖嘟嘟的小狗頭人。
“我想說的是蹄印的事。我跟著夜鶯和他的‘漢薩’混時,聽他們說過山巒之王——寒冰惡魔的支配者——會騎著魔法馬,在山道間行進。遇見他的人必死無疑。你怎麼說,傑洛特?有沒有可能……”
“任何事都有可能。”他打斷她的話,“任何事。走吧,夥伴們,馬盧爾隘口就在前面。”
雪花拍打著他們,狂風吹個不停,而在懸崖峭壁之間,傳來瞭寒冰惡魔的呼嘯和哀號。
*******
希瑞跳去的荒野並非她熟悉的荒野,她立刻就察覺瞭這一點。她甚至用不著等到晚上:她確信自己不會看到兩個月亮。
她沿森林邊緣騎馬前行時,同樣註意到瞭差異。舉例來說,這兒的樺樹更多,山毛櫸更少。她聽不到鳥鳴,也看不到它們的蹤影。一叢叢石楠間隻有幹燥的沙土,而之前卻是一片綠色的地毯。就連被凱爾比的腳步驚動的蚱蜢都不一樣。這裡有些熟悉。然而……
她的心跳得更快瞭。她看到一條小徑,一條被人遺忘、雜草叢生、通向森林的小徑。
希瑞徹底探索瞭周邊區域,確信小徑並沒有繼續延伸,而是到這兒就停瞭。它也沒通向森林,而是穿過瞭森林。她沒浪費時間,一踢馬腹,奔入林間。我會騎馬走上半天,她心想,如果沒有任何發現,我就掉轉方向,回到荒地去。
她在樹冠下前進,同時四下張望,以免錯過重要的東西。多虧瞭這份謹慎,她才沒看漏在橡樹後面看著她的小老頭。
老頭個子矮小,但沒駝背。他穿著一件亞麻襯衣,還有同樣材質的褲子。他腳上穿著一雙外觀滑稽的特大號便鞋。他一隻手拿著一根粗糙的拐杖,另一隻手裡有個柳條籃。希瑞沒法看清他的長相,因為他的臉被草帽遮去瞭大半,隻能看到曬黑的鼻子,以及亂糟糟的灰色胡子。
“別害怕,”她說,“我不會傷害你。”
灰胡子從橡樹後走出,脫下帽子。他的臉圓圓的,長著老人斑,但微微皺起的眉頭和小巧的下巴讓他顯得活力十足。他留著長及頸背的灰色長發,在腦後紮成馬尾,但他的頭頂卻光禿禿的,像南瓜一樣發黃發亮。
她註意到他正看著她的劍:劍柄從她的右肩頭伸出。
“別害怕。”她重復道。
“嘿,嘿!”他有些含混不清地說,“嘿,嘿,我的女士。格蘭普斯不怕。不怕,哦,不。”
他笑瞭。他的牙齒很大,凹陷的下顎讓上牙伸出瞭嘴巴。因此,要聽懂他的話有些費力。
“格蘭普斯不怕陌生人。”他說,“連匪徒都不怕。格蘭普斯又窮又可憐。格蘭普斯愛好和平,對誰都沒有威脅。嘿!”
他又笑瞭起來。在他的笑容裡,那對門牙格外顯眼。
“我的女士,你怕格蘭普斯嗎?”
希瑞哼瞭一聲。
“我不怕你。”
“嘿,嘿,嘿!這就對瞭!”
他拄著拐杖,朝她走去。凱爾比噴瞭噴鼻息。希瑞挽住韁繩。
“它不喜歡陌生人。”希瑞警告道,“它還會咬人。”
“嘿,嘿。格蘭普斯明白。粗魯的壞馬駒!出於好奇,我想問問這位女士要去哪兒?她的目的地是哪裡?”
“說來話長。這條小路通向什麼地方?”
“嘿,嘿!小女士不知道這個?”
“麻煩你,別用問題回答問題。這條小路通向哪兒?這是什麼地方?今天的日期是?”
老人又咧嘴笑瞭笑,牙齒像海貍一樣向外突出。
“嘿,嘿,我能從這些問題聽出來,我的女士來自遠方。”
“相當遠,”她冷冷地說,“來自另一個……”
“時間和地點。”他替她說完,“格蘭普斯知道。格蘭普斯猜到瞭。”
“你是怎麼猜到的?你都知道些什麼?”她激動地問。
“格蘭普斯知道很多。”
“快說!”
“我的女士餓嗎?”他說,“渴嗎?累嗎?格蘭普斯會帶你去他的小屋,給你吃的、喝的,讓你休息。”
希瑞一直沒時間考慮食物和休息。而現在,陌生老人的話讓她的肚子咕咕直叫,同時也感到口幹舌燥。老人從草帽的帽簷下看著她。
“格蘭普斯傢裡,”他說,“有食物和泉水。還有給你的母馬——想咬格蘭普斯的母馬——吃的幹草。嘿,嘿,我們可以在屋子裡談談地點和時間……離這兒不遠。我的女士願意接受邀請嗎?她會喜歡格蘭普斯的茶點嗎?”
希瑞咽瞭口口水。
“帶路吧。”
格蘭普斯轉過身,走過依稀可見的小徑,用長長的拐杖拍打前方的道路。希瑞跟在他身後,同時低下頭,以免被樹枝掃下馬鞍。她用一隻手緊緊挽住韁繩,阻止凱爾比去咬老人,或者吃掉他的草帽。
與他的說法相反,那棟小屋一點也不近。等他們最終到達時,太陽幾乎升上瞭最高點。
格蘭普斯的住處是棟漂亮的小木屋,屋頂明顯用隨手找來的材料修理過很多次。小屋的墻壁覆蓋著像是豬皮的東西。小屋前方有個形狀像絞架的木制物件,還有一張矮桌,以及一隻嵌著斧子的樹樁。小屋裡有個用石頭和黏土砌成的封閉式壁爐,上面放著一口冒煙的鍋子,還有一隻平底鍋。
“格蘭普斯的傢,”老人自豪地說,“我就住在這裡。這是我睡覺和煮飯的地方。過來吃點東西吧。嘿,嘿,在森林裡找食物可不簡單。我的女士喜歡小米粥嗎?”
“喜歡。”希瑞又咽瞭口口水,“喜歡。”
“加豬肉?黃油?還有培根?”
“嗯哼。”
“很明顯,”老人向她投去刺探的眼神,“你最近沒怎麼吃過豬肉和培根。我的女士太瘦瞭。瘦得皮包骨。嘿,嘿。你身後是什麼?”
希瑞扭過頭。結果,她中瞭世界上最古老、最原始的圈套。
拐杖重重地打在她頭上。她隻來得及抬起手,抵消瞭一部分本該敲碎她腦殼的力道。希瑞感到頭暈眼花,不知所措,徹底失去瞭方向感。
格蘭普斯亮出碩大的牙齒,朝她撲去,粗糙的拐杖再次砸向她。希瑞也再次抬起雙手,保護住腦袋,結果是她的左手無力地垂下,多半骨折瞭。格蘭普斯跳到她另一邊,揮出拐杖,砸中她的腹部。她尖叫著蜷成一團。他像老鷹一樣撲來,將她的臉扭向地面,然後一棍子砸在她的膝蓋上。希瑞弓起身子,向後踢去,狠狠踢中他的手肘。格蘭普斯怒吼一聲,一拳打在她的後腦勺上,猛烈的力道讓她的臉埋進瞭沙子。他抓住她後頸處的頭發,將她的鼻子和嘴巴按進沙土。她感到呼吸困難。
老人跪在她身邊,繼續按住她的腦袋,取下她背後的劍,丟到一旁。他的手在她腹部摸索一番,解開瞭她的褲子。希瑞尖叫起來,卻將更多沙土吃進瞭嘴裡。老人按得更加用力,將她的頭發攥得更緊。然後他用力一拽,脫掉瞭她的褲子。
“嘿,嘿,”老人喘息起來,“今天格蘭普斯找到個好屁股。上一次是很久以前的事瞭。”
希瑞感到那隻幹癟的手的觸摸,用滿是沙土和松針的嘴巴再次發出尖叫。
“安靜點兒,躺著別動,我的女士。”他的口水滴到她的屁股上,“格蘭普斯已經不年輕瞭,跟過去不能比……不過別怕,老人傢知道怎麼做。嘿,嘿,然後格蘭普斯會吃瞭你……”
他不等說完,便嘟囔並咆哮起來。
希瑞感到他松開瞭手,身體也像彈簧一樣迅速抽離。等親眼看到,她才明白發生瞭什麼。
凱爾比從後方悄然接近,咬住格蘭普斯,將他提瞭起來。老人尖叫一聲,胡亂揮舞著手腳。最後他成功掙脫,卻將一大叢灰發留在瞭母馬嘴裡。他撲向那根粗糙的拐杖,但在最後一刻,希瑞將它踢開瞭。她本想用第二腳將它盡可能踢遠,卻被褪到膝蓋的褲子影響瞭動作。她提起褲子,轉過身去,但格蘭普斯可沒浪費時間。他邁出幾大步,來到木樁旁邊,拽下瞭那把斧子。他揮舞著斧子,迫使凱爾比後退,然後咆哮著沖向希瑞,抬起斧子,準備揮下。
“格蘭普斯會操你的,小丫頭!”他狂吼道,“哪怕先把你劈成碎片!格蘭普斯不在乎女人是完整的還是切瞭片的!”
希瑞本以為她能輕易解決對方。畢竟他隻是個衰弱的老人。但她錯瞭。
盡管上瞭年紀,還穿著碩大的便鞋,他的靈活卻堪比兔子。他朝她撲去,像屠夫一樣老練地揮舞著斧子。等銳利的斧刃數次與自己擦身而過,希瑞才意識到,她唯一的自救方式是逃離這裡。
好在巧合拯救瞭她。後退時,她的腳跟碰到地上的劍。她迅速將之撿起。
“放下斧子,”她大喊道,“噌”的一聲拔劍出鞘,“放下斧子,你這老混球,我可以饒你一命。不然我就把你切成片!”
他遲疑片刻。他喘著粗氣,口水從嘴裡流到胡子上。但他沒放下斧子。她從他的眼睛裡看到瞭殘忍與狂怒。
“很好。”她把劍刃舞得虎虎生風,“那我就不客氣瞭。”
有那麼一瞬間,他像是沒聽懂似的看著她,然後他咬瞭咬牙,咆哮著朝她沖來。希瑞受夠瞭。她飛快地扭身避開,自下而上揮出一劍,切開瞭他的兩隻手肘。斧子首先落地,隨後是老人鮮血淋漓的雙手,但他再次撲向她。她縱身躍起,一劍劈開瞭他的脖子。這次更多是出於憐憫而非必要:要不瞭多久,他斷裂的手臂動脈就能讓他失血而死。
他躺在地上,萬般不願地與生命道別,失去雙臂的身子像蟲子一般蠕動著。希瑞站在他身前。有顆砂礫摩擦著她的牙齒。她將砂礫朝垂死的老人吐瞭出去。沒等唾液落到身上,他便已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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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小屋前方,那隻像是絞架的古怪物體配有鐵鉤和索具。矮桌和木樁都滑膩膩的,沾滿瞭油脂,散發著臭氣。
就像一間屠宰場。
在廚房裡,希瑞找到瞭他說的小米粥,裡面撒瞭許多肉片和蘑菇。她餓得厲害,但不知為何,卻沒有吃的欲望。她隻喝瞭水壺裡的一點點水,吃瞭個皺巴巴的蘋果。
幾段樓梯通向一間涼爽的地窖。架子上的陶罐裡盛著豬油。天花板上掛著一條肉,像是某種東西的殘骸。
她逃出地窖,仿佛身後有魔鬼在追趕。她摔進蕁麻叢裡,爬起身後跌跌撞撞地遠離小屋。她用一隻手拖著受傷的另一隻手。盡管胃中空空蕩蕩,她還是狂吐瞭很久。
掛在地下室裡的東西,曾經屬於某個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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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臭味的指引下,她找到一個半是積水的坑洞,那是格蘭普斯丟棄垃圾,以及他不吃的所有東西的地方。看著漂浮在泥水裡的顱骨、肋骨和骨盆,希瑞驚恐地意識到,她能活下來,純粹是因為老人的欲望:比起食物,他更想強暴她。如果當時饑餓感蓋過瞭性欲,他用來偷襲她的武器將會是斧子,而非拐杖。他會用木制絞架上的絞索系住她的雙腳,把她倒吊起來,開膛、破肚、剝皮,然後在那張矮桌上,將她剁成肉塊……
盡管雙腿因虛弱而顫抖,左手陣陣抽痛,她還是將屍體拖進瞭森林,丟進瞭惡臭的泥漿,丟進受害者的骨骸之間。她帶著幹燥的樹枝回到小屋,堆在屋子的四面外墻,小心翼翼地點瞭把火。
等到火勢變得猛烈,等她感受到熱量,聽到火焰的咆哮,確信一場普通的陣雨無法阻止烈焰的肆虐之後,她才轉身離開。
*******
她那隻傷手的狀況不算太糟。沒錯,它腫瞭起來,痛得厲害,但骨頭沒斷。
夜晚到來,空中隻現出一輪月亮。但希瑞不願承認這是她的世界。
她也不想多停留一刻。
*******
“今晚,”妮妙輕聲說,“會是個美好的夜晚。我能感覺到。”
康德薇拉慕斯嘆瞭口氣。
地平線染成瞭金色與紅色。同樣色彩的亮光落在湖面的小島上。
她們坐在露臺的椅子裡,身後是烏木鏡框的鏡子與一張掛毯,掛毯描繪的是一座緊貼巖壁的小城堡,山中湖泊的水面反映出城堡的倒影。
我們要在將逝的暮光與黑暗中枯坐多少個夜晚?康德薇拉慕斯心想。毫無成果?就這麼一直談天說地?
天變冷瞭。女術士和解夢師裹上瞭毛皮外套。湖那邊傳來漁夫王的小船劃槳聲,但落日的耀眼光芒遮蔽瞭視線,讓她們沒法看到漁船。
“我經常夢見,”康德薇拉慕斯說,“我在冰雪覆蓋的荒原上。除瞭堆積的白雪,那裡一無所有,陽光照得冰面閃閃發亮。那裡一片寂靜——寂靜在我耳中鳴響。不自然的寂靜。死亡的寂靜。”
妮妙點點頭,仿佛明白瞭其中的含義。但她什麼也沒說。
“突然間,我好像聽到瞭什麼。”解夢師續道,“我能感覺到腳下的冰面在顫抖。我跪在冰雪之間。冰面像玻璃一樣清澈,它原本是山中湖泊的湖水,透過厚厚的冰層,我能看到石塊和小魚。在夢裡,我看出冰層足有幾十、甚至幾百寸厚。但這沒能阻止我聽到……尖叫求救的聲音。在冰面之下……有個冰封的世界。”
妮妙保持沉默。
“當然瞭,我知道,”解夢師說,“這個夢源於伊絲琳妮著名的預言:白冬和白霜的時代,寒狼風雪之紀元。世界在冰雪中消亡,而這也是重生的預兆。重生為更加純潔、更加美好的世界。”
“我由衷地相信,”妮妙輕聲道,“它會讓世界重生。但我不相信新的世界會更美好。”
“什麼?”
“你聽到我的話瞭。”
“我沒聽錯吧?妮妙,曾幾何時,人們覺得每個寒冬都預示著白霜的到來,他們相信那就是新的開始。但到今天,就連小孩子都不相信漫長的冬天會毀滅我們的世界瞭。”
“如你所見,小孩子不相信,但我相信。”
“你是有什麼合乎邏輯的理由?”康德薇拉慕斯的語氣略帶諷刺,“還是說,這是所謂‘精靈預言從無謬誤’的迷信?”
妮妙抬瞭抬下垂的毛皮,很長時間沒說話。
“我們的世界,”終於,她用導師般的語氣開口道,“形狀是個球體,圍繞太陽旋轉。你是贊同這種理論,還是屬於看法截然相反的少數派?”
“不,我不是那些人的一員。我接受日心說,也相信地球是圓的。”
“很好。那你也該知道,地球的軸線是傾斜的,地球圍繞太陽旋轉的軌道並非圓形,而是橢圓形吧?”
“我學過這些。但我不是天文學傢,所以……”
“你不需要是天文學傢,隻要能邏輯思考就行。地球以橢圓形軌道圍繞太陽運轉,因此在它的運轉過程中,有時離太陽較近,有時則較遠。地球離太陽越遠,從邏輯角度考慮,地球上就會越冷。又因為行星軸線是傾斜的,北半球距離陽光會更遠些。”
“這的確合乎邏輯。”
“這兩個方面——橢圓形的軌道和傾斜的軸線——會發生變化。人們相信這種變化是循環往復的。橢圓的軌道可以拉長或縮短,軸線同樣發生過改變。由於和太陽的距離,以及地球軸線的大幅度傾斜,極地區域受到的光照和熱量都少得可憐。”
“我明白。”
“北半球光照減少,意味著積雪會增多。白色的積雪反射瞭陽光,會讓氣溫進一步下降。積雪存在得越久,無法解凍的土地就越廣,雖然隻是暫時性的。降雪越多,積雪就越多,反光的白色表層也就越多……”
“我明白。”
“雪會一直下啊,下啊,越積越多。請記住,來自南方的洋流會帶來溫暖的空氣。濕氣在寒冷區域凝結,導致更多的降雪。溫差越大,降雪量就越大,天氣就會越冷。”
“我明白。”
“積雪越來越沉重,在壓力下形成冰川。正如我們所知,如果降雪持續下去,壓力就會增加,冰川也會增長,不光是厚度增加,覆蓋的空間也會增大。白色的冰川……”
“會反射陽光,”康德薇拉慕斯點點頭,“讓天氣進一步寒冷。這就是伊絲琳妮預言的白光。但這些真會導致大災難嗎?北方的冰層突然朝南方移動,碾碎和覆蓋萬物?極地冰層的增長速度能有多快?每年多少寸?”
“你也許知道,”妮妙看著湖泊,“在普拉克希達海灣,從不結冰的港口隻有龐德·維尼斯港。”
“我知道。”
“那就擴充一下你的知識量吧。你要知道,在一百年前,那個海灣的所有大型港口都是終年開放的。根據編年史記載,甚至在上個世紀,塔爾哥的土地仍能長出黃瓜、南瓜和向日葵。而如今,那些作物再也沒法種植瞭,因為生長期太短,冬天又太過嚴酷。你是否聽說過,科德溫也曾有自己的葡萄園?當地葡萄釀的酒也許算不上頂級,但成本低廉。當地的吟遊詩人也曾歌頌過那種酒。葡萄藤沒法再在科德溫生長,是因為冬天和過去不一樣瞭,嚴霜和大雪會凍死那裡的葡萄藤。不是抑制生長,而是直接扼殺、摧毀。”
“我明白。”
“是啊,”妮妙思忖道,“還需要我說下去嗎?也許你知道,塔爾哥從十一月中旬就會開始降雪,其冷鋒還會以每日五十裡的速度南下。到瞭十二月末和一月初,阿爾巴地區便會迎來暴風雪。而一百年前,那兒的居民看到雪還很驚奇。到瞭現在,每個孩子都知道,到瞭四月,積雪才剛消融,湖水還要上漲,對吧?他們還很奇怪,為什麼四月又叫開春節。這些沒讓你感到驚訝嗎?”
“有一點兒吧。”康德薇拉慕斯承認,“在我傢鄉維可瓦羅,我們不說四月,而叫春分。或用精靈語:碧日刻。但我明白你的意思。各個月份的名稱來源於‘古代’,當時的四月確實已經春暖花開瞭。”
“你說的‘古代’隻有一百年。再說得準確點兒,是一百二十年前的事。幾乎相當於昨天。伊絲琳妮是對的,她的預言正在成真。世界正在冰雪之下消亡。人類會因為某位毀滅者而滅亡,而那人也將開啟救贖之路。但根據我們對歷史傳說的瞭解,她並未出現。”
“而且歷史傳說沒給出理由。即使給瞭,也是模糊又天真的理由。”
“的確如此。但事實並未改變,白霜正在到來。北半球的文明在劫難逃。它們會消失在肆意蔓延的冰層之下,消失在永久凍土和積雪之下。但不必恐慌,因為劫難過一陣子才會到來。”
太陽落山瞭,湖面的耀眼反光也消失瞭。現在一股柔和得多的光線落在水面上。伊尼斯·維特裡島的高塔沐浴著明亮的月光。
“還要多久?”康德薇拉慕斯說,“你覺得我們還要多久。我是說,還有多少時間?”
“很多。”
“妮妙,究竟多少?”
“大概三千年。”
在湖面某處,漁夫王的船槳砸到瞭自己,讓他高聲咒罵起來。妮妙搖搖頭。康德薇拉慕斯嘆瞭口氣。
“你給瞭我一點信心。雖然隻有一點點。”
*******
下一個地點是希瑞見過的最恐怖的場所之一,無疑可以排進前十,甚至更甚。
那是個港口,她看到瞭系著纜繩的小船和劃槳大帆船,看到瞭森林般的桅桿,看到瞭在靜止的空氣中的垂下的船帆。扭曲而惡臭的煙柱在周圍升起。
煙霧來自於碼頭沿岸的破舊小屋。她在其中聽到瞭人聲:孩童的哭泣聲。
凱爾比人立而起,用力拉扯韁繩,將蹄子重重踩在鵝卵石路上。希瑞低下頭,看到瞭死老鼠。死老鼠無處不在,痛苦地支棱著淡粉色的小腿。
有點不對勁兒,她心裡想著,突然恐慌起來。逃吧,趕緊離開,越快越好。
在一根晾漁網用的木桿旁邊,有個男人坐在地上,胸前的襯衣撕成瞭兩半,腦袋靠在自己肩頭。他看起來不像在睡覺。離他幾步遠的地方躺著更多的人。即便凱爾比的馬蹄鐵踩在他們腦袋旁邊的鋪路石上,發出叮當的響聲,他們也紋絲不動。希瑞彎下腰,從掛著衣服的晾衣繩下鉆過。那些衣服散發著腐臭的泥土味。
在某棟小屋門邊,有個用石灰或白色油漆畫上的十字符號。在那棟屋子的屋頂後方,黑煙正飄向藍天。有個孩子在哭泣,某人在遠處大喊,近處有人在咳嗽,在打噴嚏。一隻狗在嚎叫。
希瑞的手癢癢的。她低下頭。
黑色的跳蚤爬滿瞭她的雙手。
她高聲尖叫起來。恐懼和嫌惡讓她劇烈顫抖,用力揮舞著雙臂。她嚇到瞭凱爾比,後者邁步飛奔,幾乎將她甩落。她用大腿夾住母馬體側,雙手拼命清理自己的頭發,拉緊夾克和襯衣。凱爾比繼續飛奔,穿過飄揚在街道上的煙霧。希瑞驚恐地叫出瞭聲。
她正在地獄裡,在最可怕的夢魘中穿行。從標有白色十字記號的房屋間穿過。從悶燃的破佈間穿過。從孤單的屍骸與成堆的死屍間穿過。從衣衫襤褸、臉頰凹陷、在淤泥中爬行、尖叫著她聽不懂的語言、伸出瘦削的雙臂、全身都是駭人的流血膿皰、仿佛食屍鬼的活人之間穿過……
逃啊!趕緊逃出這裡!
甚至回到黑色的虛無之後,回到時間與地點的群島之後,煙味和臭味依然在希瑞的鼻孔裡久久不散。
*******
下一個地點仍然是港口。那裡是個碼頭,還有一條連通港口的運河,運河裡有小船和快艇,以及一片桅桿的森林。但在這桅桿的森林裡,有尖叫的海鷗,氣味也普通到令人喜悅和懷念——潮濕的木料、海水和魚的味道。
在一條小船的甲板上,兩個男人正在打架,用激動的嗓音大吼大叫。她能聽懂他們說的每一個字。他們在為鯡魚的價格爭吵。
不遠處有間旅店,門內飄出有些變質的啤酒味,還有響亮的說話聲和大笑聲,以及玻璃碰撞的叮當聲。有人正在高唱一首下流的小曲。
Luned,c’ard t’elaine arse
Aen a meath ail aen sparse!
她知道自己在哪兒瞭。在她看到一條大帆船尾部的船名:伊瓦爾·繆瑞——以及制造它的港口:巴卡拉港——之前,她就知道自己在哪兒瞭。
尼弗迦德。
不等有人註意到她,她便逃之夭夭瞭。
然而,在她投入虛無之前,一隻在前一個地點跳上她的襯衣、跟著她穿越瞭時空的跳蚤蹦瞭下來,落到瞭碼頭上。
那隻跳蚤在某隻老鼠的皮膚上安頓下來:那是一隻身經百戰的老年雄鼠,它破損的耳朵便是證明。當天晚上,老鼠和跳蚤登上瞭一條船。而在次日早晨,那條船便將揚帆出海。它們登上的船又臟又舊,名字叫做“卡特利歐納”。這個名字將會載入史冊。不過那時,它還默默無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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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個地點,盡管她不敢相信,卻當真用田園牧歌般的風景讓她吃瞭一驚。她面前是靜謐的河畔,一條小河在朝水面傾斜的柳樹、赤楊和橡樹間懶洋洋地流淌。在連接兩岸的精致的石拱橋邊,有一間外墻爬滿野生藤蔓的旅店,門上掛著一塊寫有金色字母的招牌,希瑞不知道怎麼讀。但招牌上還畫瞭隻惟妙惟肖的黑貓,於是希瑞決定叫它“黑貓旅店”。
旅店裡飄出食物的味道,令希瑞陷入狂喜。沒過多久,她便做出瞭決定。她正瞭正背後的劍,走進門去。
大堂裡空空蕩蕩,隻有一張桌子旁坐著三個人,乍看之下像是村民。他們看都沒看出於習慣走到角落、背靠墻壁坐下的希瑞。
旅店的女店主是個矮小壯實的女人,穿著一塵不染的圍裙,戴著帽子。她走上前來,說瞭些什麼,嗓音嘹亮卻悅耳。希瑞指指自己的嘴巴,拍拍肚皮,從襯衣上扯下一粒銀紐扣,放到桌上。看到那女人驚訝的表情,她正打算扯下第二粒紐扣,但那女人卻用手勢阻止瞭她。
那粒銀紐扣換來瞭一砂鍋蔬菜湯、一罐加瞭豆子的熏肉,還有面包和一壺摻水葡萄酒。剛喝一勺,希瑞就差點哭出聲來。但她強行忍住,慢慢地吃著,仔細品嘗味道。
女店主走瞭過來,用動聽的聲音問她一個問題,然後將雙手按在她的臉頰上。她想知道希瑞要不要在這兒過夜。
“我不知道。”希瑞說,“也許吧。總之,謝謝你的邀請。”
女人笑瞭笑,走進廚房。
希瑞松開腰帶,背靠墻壁,思索接下來要做的事。與先前那些地方相比,這裡令人愉快,她很想多待一會兒。但過去的經驗告訴她,過度自信會導致危險,喪失警惕更可能致命。
一隻黑貓不知從哪兒鉆瞭出來,長相和招牌上那隻一模一樣。它弓起脊背,蹭蹭她的腿肚。她摸瞭摸那隻貓,它將腦袋靠向她的掌心,坐在她身旁,舔起瞭毛。希瑞看看它,又將目光轉向別處……
她看到雅爾跟一群醜陋的無賴圍坐在壁爐旁。他們正小口啜飲杯中的紅色液體。
“雅爾?”
“這是無可避免的,”男孩看著跳動的火焰說道,“我在佩裡格蘭元帥的《戰爭史》上讀到過。所以國傢有難時,這是必須的。”
“什麼是必須的?流血嗎?”
“沒錯,正是如此。因為祖國的召喚,還有一些個人原因。”
“希瑞,別在馬鞍上睡著瞭。”葉妮芙說,“我們到瞭。”
她們到達瞭一座城市,那兒的房門都塗著白色的十字符號。她們騎馬鉆進令人窒息的濃煙,煙霧來自於正在焚燒的屍體。但葉妮芙似乎毫無察覺。
“我必須保持美麗才行。”
在她面前,在她坐騎的雙耳上方,出現瞭一面鏡子。鏡子在空中舞動,還有把梳子正在梳理她烏黑的長發。葉妮芙用的是魔法,而非雙手,因為……
她手上滿是凝結的血塊。
“媽媽!他們對你做瞭什麼?”
“起來,小丫頭。”柯恩說,“忍住疼痛,爬回梳子上去。不然你會染上恐懼的瘟疫。你想一輩子都害怕它嗎?”
他黃色的雙眸閃亮起來,真是令人不快。他銳利的白牙閃著光。然後她發現,那不是柯恩。而是一隻貓,一隻黑貓……
一支綿延數裡的軍隊正在行軍,他們的頭頂是長矛與旗幟的森林。雅爾戴著一頂圓頭盔,扛著一把長矛,他必須用雙手握住,不然矛的重量會讓他失去平衡。鼓聲與風笛聲在周圍回蕩,奏響戰爭的歌謠。在他們頭頂,飛著一群烏鴉。許多烏鴉……
一處湖岸,一大片蘆葦叢。湖中有個小島。島上有座雉堞參差不齊的高塔。高塔上方,月亮在逐漸昏暗的夜空中閃耀光芒,讓塔身熠熠生輝。陽臺上坐著兩個裹著毛皮的女人。有個男人在小船上捕魚……
一塊掛毯。一面鏡子。
希瑞猛抬起頭。艾瑞汀·佈裡克·格拉斯正坐在桌子對面。
“你要知道,”他咧嘴一笑,露出整齊的牙齒,“你隻是在拖延無可避免的結局而已。你屬於我們。我們會找到你。”
“想都別想。”
“你會回到我們身邊。你的確去過幾個時間和地點,但你遲早都會回到螺旋。而螺旋是我們的。你永遠沒法回到你的世界和時間瞭。一切都太遲瞭,你已經無處可回瞭。你認識的人早已死去,他們的墳墓長滿荒草,他們的名字都被遺忘。你的名字也一樣……”
“你在撒謊!我不相信你!”
“信不信是你的事。但要記住,你很快就會來到螺旋,而我會等在那兒。承認吧,你在內心裡渴望著我,me elaine luned。”
“你是癡心妄想!”
“我們艾恩·艾爾能察覺到類似的事。你迷戀我,但又害怕自己的欲望。你想要我,吉薇艾兒,我,我的雙手,我的觸碰……”
感覺到觸碰,她一躍而起,打翻瞭杯子——還好裡面是空的。她握住瞭劍,隨即冷靜下來。她身在“黑貓旅店”,在桌上睡著瞭。撫摸她頭發的手屬於旅店的女店主。希瑞不喜歡這種身體接觸,但那女人全身都釋放出善意,讓希瑞沒法做出粗魯的回應。她任由對方摸著自己的頭,露出微笑,聽著她悅耳的話語。她累瞭。
“我得走瞭。”她最後說。
女人笑瞭笑,用悅耳的聲音說瞭些什麼。
為什麼,希瑞心想,在所有的世界、地點和時間,在所有的語言和方言裡,隻有這個詞總能讓人聽懂,發音也都相同?
“對,我非走不可。媽媽在等著我。”
女店主陪著她來到院子裡。沒等希瑞跳上馬鞍,女店主突然擁抱瞭她,讓她緊貼自己豐滿的胸部。
“再見瞭。謝謝你的招待。走吧,凱爾比。”
她徑直穿過平靜河面上方的拱橋。等母馬的蹄鐵與石制橋面的碰撞聲響起,她抬起頭。女人依然站在旅店前面。
保持專註,雙拳抵住鬢角。耳畔響起海螺殼般的響聲。閃光。柔軟的黑色虛無。
“祝你好運,我的孩子。”從默倫到歐席兒途中,約訥河橋村“黑貓旅店”的店主泰蕾絲·拉平說道。
“一路順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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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持專註,雙拳抵住鬢角。耳畔響起海螺殼般的響聲。閃光。柔軟的黑色虛無。
地點。一片湖泊。一座島。月亮像是半個銀幣,璀璨的光輝照耀著湖面。一條有桅桿的小船上,一個男人正在捕魚……
高塔的露臺上……是兩個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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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德薇拉慕斯沒能忍住,她興奮地大叫起來,然後立刻用手捂住嘴。漁夫王伴著“嘩啦”的水聲丟下漁網,罵瞭一聲,然後也張著嘴愣住瞭。妮妙紋絲不動。
湖面被一道月光一分為二,像被強風吹拂一般,激起陣陣漣漪。湖水上方的空氣突然裂開,好像炸裂的彩色玻璃窗。一匹黑馬,背上載著一名騎手,在裂縫中憑空出現。
妮妙冷靜地伸出手,大聲念出一道咒語。房間裡的掛毯迸射出斑斕的光彩。橢圓鏡子反射的光線在墻上舞動,仿佛一群彩色的蜜蜂。光線飛出房間,如同一道彩虹,又像黎明第一縷晨光,照亮瞭湖面。
黑母馬抬起頭,發出響亮的嘶鳴。妮妙猛地伸出雙手,喊出另一個咒語。康德薇拉慕斯看到某種影像在空氣中成型,越來越清晰。影像很快聚焦,變為一道傳送門。在那道門後,她們能看到……
一片堆滿船隻殘骸的平原。一座峭壁之上的城堡,高聳在黑色鏡面般的山中湖泊上方。
“那邊!”妮妙高聲喊道,“就是你必須走的路!帕薇塔之女希瑞啊!走進這扇傳送門,這條路將帶你面對命運!時間的輪回會就此終結!讓烏洛波洛斯咬住自己的尾巴吧。別再徘徊瞭!快去幫助你所愛的人吧!這就是你該走的路,女獵魔人!”
母馬噴瞭噴鼻息,用蹄子刨著空氣。馬鞍上的女孩轉過頭,看看她們,又看看掛毯和鏡子制造出的影像。她甩開擋在面前的發絲,康德薇拉慕斯看到瞭傷疤。
“相信我,希瑞!”妮妙喊道,“你認識我!我們有過一面之緣!”
“我記得。”她們聽到瞭她的回答,“我相信你。謝謝你。”
她們看著她催促母馬跑向傳送門。在影像黯淡之前,銀發女孩在馬鞍上轉過身,揮瞭揮手。
然後一切都消失不見。湖面平靜如常,月光照耀高塔。周圍如此安靜,她們甚至覺得自己聽到瞭漁夫王沉重的呼吸聲。
妮妙忍住淚水,緊緊抱住康德薇拉慕斯,像個瑟瑟發抖的小仙女。她們就這麼擁抱瞭好一會兒。隨後,兩人一言不發地轉過身,看向諸界之門消失的位置。
“一路順風,女獵魔人!”她們齊聲高喊,“祝你旅途順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