噴泉水旋轉沸騰,金色的液滴四下飛濺。綽號“珊瑚”的女術士麗塔·尼德伸出手,念出一段穩定咒語。水面變得平整光滑,活像潑瞭一層油,表面微光浮動。影像漸漸浮現,起初朦朧模糊,隨後變得清晰,盡管水面流動讓它有些扭曲,不過畫面很快不再晃動。珊瑚俯下身,在水中看到瞭這座城市的主要街道——香料市場街——還有正在過街的白發男人。女術士凝視著,觀察著,尋找線索和某些細節,好讓自己做出恰當的評估,預測接下來的發展。
麗塔對“何謂真男人”自有一套看法——這看法來自多年的經驗,同時經過反復的驗證。她知道如何在良莠不齊的瑕疵品中分辨出真貨,甚至不用身體接觸就可以。同大多數女術士一樣,她也知道,靠身體接觸檢驗男子氣概不但步驟繁瑣,還容易受騙,以致走進誤區、偏離正道。過去她試過直接品嘗,這樣雖能嘗到某些味道,卻也經常留下苦澀的餘味,導致消化不良、胃部灼熱,甚至嘔吐。
現在,即使隔著很遠的距離,麗塔也能根據細節和看似無關緊要的跡象分辨出真男人。女術士通過經驗得知,真男人喜歡釣魚,但隻用假餌飛釣。他們會收集兵士玩偶、色情讀物,自己組裝帆船模型,包括裝在瓶子裡的那種,而且他們傢裡從來不缺昂貴酒品的空瓶子。他們是優秀的廚子,能烹煮出名副其實的好菜。歸根結底,光是看到他們就足以讓人意亂情迷。
女術士聽說過獵魔人傑洛特的很多傳聞,獲取過許多有關他的情報。她在泉水中觀察著他——而他,在上述選項中似乎隻符合一條。
“瑪賽珂!”
“在,女士。”
“要來客人瞭。做好充分又優雅的準備。不過首先,給我拿條裙子來。”
“茶玫瑰色?還是海藍寶石色?”
“白色的。他一身黑,我們就按陰陽法則招待他。還有便鞋,挑一雙搭配的,鞋跟至少四寸。我可不想讓他居高臨下俯視我。”
“女士……那條白色禮裙……”
“嗯?”
“它,呃……”
“太樸素?缺少紋飾和點綴?哦,瑪賽珂,瑪賽珂。你什麼時候才能學會啊?”
在門口迎接他的是個啤酒肚、塌鼻梁、小豬眼的彪形大漢。他從頭到腳搜瞭傑洛特的身,又從腳到頭搜過一遍,然後讓到旁邊,示意獵魔人通過。
一個女孩等在前廳,頭發梳理得異常順滑,近乎筆直。她一言不發,隻用手勢邀請他進門。
他直接走進中庭,隻見四周開滿鮮花,中間有座噴泉。噴泉中央立著一尊小巧的大理石雕像,外形是個跳舞的裸女。除瞭雕刻師高超的技藝,還有個細節讓這雕像格外顯眼——它和底座僅靠一隻大腳趾相連。想讓這樣的雕塑維持穩定,獵魔人心想,必然要借助魔法的力量。
“利維亞的傑洛特。歡迎,請進。”
女術士麗塔·尼德的五官輪廓太過鮮明,很難算作古典意義上的美女。她往顴骨上塗瞭溫暖的蜜桃色胭脂,用以軟化那種鮮明感,但仍無法完全掩蓋。她的嘴唇抹瞭珊瑚紅色唇膏,唇線完美到無以復加的程度。但這些都不是重點。
麗塔·尼德長著一頭紅發。傳統而天然的紅發。柔和的淡赤褐發色很容易讓人聯想起夏天的狐貍。如果有人抓到一隻紅狐貍,放到她身旁,傑洛特敢說二者的毛色會完全一致,讓人無法分辨。女術士轉頭時,與狐皮無異的紅色當中還會浮現出更淺的淡黃色調。生有這種紅發的女人通常會長有不少雀斑,但麗塔沒有。
傑洛特突然覺得,某種早已遺忘的焦慮在內心深處驟然蘇醒。他對紅發天生有種難以解釋的偏好,甚至因這種顏色幹出過好幾次蠢事。前車之鑒不可忘,他也決意要提高警惕。事實上,他靠工作幫瞭自己的大忙。足足一年瞭,他再沒因這種愚蠢的誘惑而犯過錯誤。
撩人的紅發並非女術士唯一的魅力。她衣裙雪白,樸素又無裝飾,而這正是她的目的所在。毫無疑問,她是故意的。簡單的樣式不會分散觀眾的註意力,反而會讓人更加關註她迷人的身段,以及深深的乳溝。簡單地說,如果要為先知雷比歐達的插圖版《聖書》“不潔欲望”這一章找個模特,麗塔·尼德當之無愧。
更簡單地說,隻有徹頭徹尾的傻瓜,才想跟麗塔·尼德這種女人廝混超過兩天時間。說來也怪,願意追求她這種女人的,反而都是些渴望長久和穩定關系的男人。
她散發著小蒼蘭與杏花的味道。
傑洛特鞠瞭一躬,假裝噴泉裡的雕像比她的身材和乳溝更吸引人。
“請進。”麗塔重復一遍,指瞭指一張孔雀石桌和兩把柳條椅。等他坐好,她也坐瞭下來,展示著自己線條姣好的小腿和那雙蜥蜴皮便鞋。獵魔人假裝自己的註意力都被玻璃水瓶和果盤吸引瞭去。
“來杯葡萄酒?這是陶森特產的‘努拉古斯’,我覺得比名過其實的‘東之東’好喝得多。如果你喜歡紅葡萄酒,這兒還有‘傷痛海岸’。請倒酒,瑪賽珂。”
“謝謝。”他接過那個頭發順滑的女孩遞來的高腳杯,朝她笑瞭笑,“瑪賽珂。好可愛的名字。”
他看到瞭女孩眼中的恐懼。
麗塔·尼德把高腳杯用力放上桌子,發出“當”的一聲,以便拉回他的註意力。
“聞名遐邇的‘利維亞的傑洛特’為何光臨寒舍?”她把濃密的紅色卷發甩到腦後,“我很想知道原因。”
“你把我弄瞭出來。”他故意說得很平淡,“我是說,為我付瞭保釋金。多虧你的慷慨,我才脫離瞭牢獄之災。可我進去也是因為你,對吧?你讓我在監獄裡待瞭一個星期?”
“四天。”
“四天。可以的話,我想知道你的動機。兩個都想知道。”
“兩個?”她抬起眉毛和高腳杯,“隻有一個。有且隻有一個。”
“哦?”他假裝把全部註意力都放在瑪賽珂身上,後者正在中庭另一邊忙碌,“所以你告發我,讓我鋃鐺入獄,然後又以同樣的理由把我弄瞭出來?”
“沒錯。”
“所以我想知道:為什麼?”
“好讓你明白我有這個能力。”
他喝瞭口葡萄酒。口感的確很棒。
“你確實證明瞭自己的能力。”他點點頭,“原則上說,你可以直接告訴我的,比如在街上跟我見面的時候。我會相信的。可你卻選擇瞭另一種方式。更加激烈的方式。所以我要問瞭:接下來呢?”
“我也在考慮。”她隔著睫毛,貪婪地看著他,“不過還是順其自然好瞭。這麼說吧,我是代表幾位巫師同行與你打交道。他們有些計劃需要你的參與。而且他們清楚我與人交涉的手段,所以選擇我來告知你相關計劃。眼下隻能向你透露這麼多。”
“確實不多。”
“是啊。說來慚愧,我自己也隻知道這麼多。沒想到你這麼快就找來瞭。沒想到你這麼快就發現瞭是誰付的保釋金。等我瞭解瞭詳情,自然會告訴你的。暫時還請耐心。”
“我的劍呢?這也是遊戲的一部分?跟你們那些巫師的神秘計劃有關?或者也是為瞭證明你的能力?”
“你丟劍一事意味著什麼,又與何人有關,對此我一無所知。”
他並不完全相信,但沒深究這個問題。
“你的巫師同行近來輪番上陣,向我展示反感與敵意,”他說,“爭先恐後與我為敵,讓我的日子很不好過。我遇到的每件禍事都有他們出手的跡象。他們把我扔進牢房,然後釋放我,接著又告訴我說,他們有些計劃需要我的參與。你那些同行這次又在盤算什麼?我連猜都不敢猜瞭。你叫我暫且耐心,必須承認,確實很有手段,因為我已別無選擇。我必須等待密報者搞出來的案件重新開庭審理。”
“不過在此期間,”女術士笑瞭笑,“你可以充分利用自己的自由,享受它的好處。你獲釋是為等待審理,前提是這案子真能走到開庭審理那一步,這點誰也說不清。就算真的開庭瞭,你也沒必要擔心,相信我吧。”
“要相信你恐怕有點難。”他笑著回答,“你那些同行最近的行為嚴重損害瞭我的信任感,不過我會努力的。現在我該走瞭。為瞭信任與耐心等待。再會。”
“別急著走,多待一會兒嘛。瑪賽珂,倒酒。”
她在椅子上換個姿勢。獵魔人依然頑固地假裝沒看見她裙下露出的膝蓋與大腿。
“哦,好吧,”片刻後,她說,“再拐彎抹角也沒意義。我們那個圈子對獵魔人向來評價不高。本來以為隻要無視你就夠瞭,直到某一刻為止。”
“直到……”他受夠含糊其辭瞭,“我跟葉妮芙確定關系。”
“不,不,你錯瞭。”她用碧玉色的眼睛盯著他,“而且錯瞭兩次。首先,不是你跟葉妮芙確定關系,而是她選擇瞭你。其次,你倆的關系也沒驚動多少人,畢竟我們對這種離經叛道的行為並不陌生。轉折點是你們分手瞭。那是多久的事瞭?一年前?哦,真是時光飛逝……”
她戲劇化地停頓片刻,看他有什麼反應。
“剛好一年前,”發現得不到回應,她繼續說下去,“我們圈子裡有些成員——數量不多但很有影響力——開始屈尊關註你。沒人清楚你們之間到底發生瞭什麼。有人認為是葉妮芙恢復瞭理智,跟你斷絕瞭關系,把你掃地出門。另一些大膽假設是你看透瞭她,拋下她溜之大吉。結果就像我剛才提到的,你立刻成瞭關註——以及憎惡——的對象,這點你沒猜錯。哈,有些人想教訓教訓你。但你還算走運,因為大多數人覺得,沒必要為你浪費時間。”
“那你呢?在你們的圈子裡,你屬於哪一類?”
“也許你很難想象,我屬於把你們的風流韻事當成消遣的那類人。”麗塔撇瞭撇珊瑚色的嘴唇,“你倆給瞭我們不少歡樂,有時還會提供真正意義上的刺激。我個人要感謝你給我帶來的大筆收入,獵魔人。關於你和葉妮芙能過多久,賭註可是很高的。事實證明,我下註一向精準,總能賺得盆滿缽滿。”
“這樣的話,我還是離開比較好。我就不該來拜訪你,不該讓人看到我們在一起。別人會以為你我在暗箱操作。”
“你在乎他們怎麼想嗎?”
“不怎麼在乎。而且你能贏讓我很高興。我本打算把你付的五百克朗保釋金退還給你。但你靠我贏瞭一大筆,我覺得就沒這必要瞭。就這麼結束吧。”
“退還保釋金?這不會暴露你的逃亡打算吧?不等法庭宣判就逃出城去?”麗塔·尼德的綠眼睛閃過一道邪惡的精光。“不,不,你沒這打算。不可能有。我相信你明白,這會讓你回到監牢裡去。你很清楚,對吧?”
“你用不著證明自己有這能力。”
“我更希望沒這必要。我說真的。”她一隻手按在乳溝上,顯然是為吸引他的視線。他假裝沒註意到,目光再次轉向瑪賽珂。麗塔清瞭清嗓子。
“關於清賬或分配賭金的問題,”她說,“你沒說錯。這是你應得的。我不敢提議給你錢……但你覺得在‘萬物本性客棧’無限賒賬如何?僅限你逗留這段時間?因為我,你上次剛一光顧就被帶走瞭,所以……”
“不瞭,謝謝。感謝你的熱情和善意。但是,不用瞭,謝謝。”
“你確定?啊,你當然確定。我幹嗎要提到……把你送回監牢?你故意讓我這麼說的。你在激我。你的眼睛,那雙突變過的怪眼睛,看起來那麼真誠,總是充滿迷茫……但很容易誘導人。其實你並不真誠,一點也不。我知道,我知道,從女術士嘴裡說出來就成瞭恭維。你正打算這麼說呢,對吧?”
“猜得真準。”
“那你能真誠地回答我嗎?如果我要求的話?”
“如果你要求的話。”
“哦,太好瞭。那我就問瞭。為什麼是葉妮芙?為什麼是她,不是別人?你能解釋嗎?能說出來嗎?”
“如果這又是一場賭局……”
“不是。為什麼偏偏是溫格堡的葉妮芙?”
瑪賽珂像幽靈一樣出現,端著新的水瓶,還有餅幹。傑洛特看著她的雙眼。她立刻轉過頭去。
“為什麼是葉妮芙?”他盯著瑪賽珂,重復道,“為什麼偏偏是她?坦白說吧,我自己也不知道。有些女人……隻看一眼,就能讓你……”
瑪賽珂張開嘴,輕輕搖頭,臉色驚恐。她聽懂瞭,正在乞求他停下。但他停不下來。
“有些女人就像磁鐵一樣吸引你,”他的雙眼掃過女孩的曲線,“讓你移不開目光……”
“你退下吧,瑪賽珂。”麗塔的聲音裡透出浮冰與鐵塊相撞的悶響,“至於你,利維亞的傑洛特,感謝你。感謝你的到訪。感謝你的耐心,還有真誠。”【書籍分享公眾號:竊藍書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