獵魔人卷八:風暴季節 第六章

清晨短暫的風暴讓空氣清新瞭一小會兒,隨後,來自巴爾米拉區的風中再次彌漫起垃圾、燒焦油脂和爛魚的臭味。

丹德裡恩請傑洛特在旅店過瞭一晚。吟遊詩人的房間是個舒適的小窩,字面意義上的“小窩”,二人錯身時必須側過身子。幸好床鋪夠大,足以容納兩人,且結實耐用,不過床架總是發出響亮的嘎吱聲,草褥也被旅行商人們壓實瞭——他們對激情洋溢的婚外性遊戲無比熱衷。

天知道為什麼,那天夜裡,傑洛特夢到瞭麗塔·尼德。

兩人在附近的集市吃早飯,吟遊詩人早先發現,那裡提供美味的沙丁魚。今天丹德裡恩請客,傑洛特欣然接受。通常情況是反過來的,一貧如洗的丹德裡恩總要仰賴傑洛特的慷慨。

他們坐在粗糙的桌旁,大口吃著酥炸沙丁魚,盛魚的木托盤足有手推車車輪那麼大。獵魔人註意到,丹德裡恩有時會驚恐地看著周圍。每次詩人覺得某人盯著他們看瞭太久,就會全身僵硬。

“我覺得,你應該找件武器什麼的,”最後,丹德裡恩嘟囔道,“帶在身上顯眼的位置。昨天咱們就該吸取教訓瞭,你說呢?瞧見那邊展覽的盾牌和鎖甲沒?那是傢鎧甲鋪,肯定也有刀劍之類。”

“武器禁止帶進城區,”傑洛特啃凈一根沙丁魚脊骨,吐出一塊魚鰭,“訪客的武器會被沒收。隻有匪徒才會拿著武器到處閑逛。”

“確實。”吟遊詩人用下巴指指一個經過的無賴,那人扛著一把長柄戰斧,“但在凱拉克,頒佈並執行禁令,以及懲罰違反者的人是費朗·德·雷天哈普——你知道的,他是我堂兄。既然熟人關系網是不容侵犯的自然法則,我們就不需要在意什麼地方禁令。我宣佈,我們有權擁有並攜帶武器。等我們吃完早飯就給你買把劍。老板娘!魚真好吃!請再炸一打!”

“吃這些沙丁魚時,我意識到,丟弄那兩把劍純粹是對我貪心與勢利的懲罰。”傑洛特丟掉一塊仔細咀嚼過的沙丁魚骨,“因為我想奢侈一下。我在附近找到一份活兒,於是順道來瞭凱拉克,想去遠近聞名的‘萬物本性客棧’大吃一頓。我完全可以去別的地方吃點牛肚、卷心菜和豌豆,或者喝碗魚湯……”

“實話跟你說,”丹德裡恩舔舔手指,“‘萬物本性客棧’的飯菜確實不錯,但也隻是眾多去處之一。有些餐館的味道不比那兒差,甚至更勝一籌。比如說茍斯·維倫的‘藏紅花與胡椒’;諾維格瑞的‘漢·瑟賓’,那傢店有自己的啤酒廠;另一個選擇是離這兒不遠的‘小奏鳴曲’,就在希達裡斯,那兒有這片海岸最棒的海鮮;馬裡波的‘裡沃利’,有道名菜是佈洛克萊昂松雞,塗上厚厚一層豬油,簡直美味絕倫;艾德斯伯格的‘費爾·德·莫利內’有名聞遐邇的野兔裡脊肉配維德蒙王羊肚菌;還有希倫頓的‘霍夫梅耶’,哦,等到秋天萬聖節之後,可以去那兒嘗嘗烤鵝配梨醬……或者去阿德·卡萊城外幾裡遠的‘兩條泥鰍’,一傢位於十字路口的普通旅店,我在那兒吃過最入味的烤豬肘……嘿!瞧瞧誰來瞭。剛剛才提到他呢!歡迎,費朗……我是說,呃……指控官閣下……”

費朗·德·雷天哈普獨自走近,揮手示意他的隨從們留在街上。

“朱利安、來自利維亞的閣下,我帶來一些消息。”

“必須承認,我都等不及瞭。”傑洛特回答,“犯人怎麼說?我是說,昨天趁我手無寸鐵襲擊我的那幾個。當時他們嗓門可大瞭,那就是他們參與偷劍的證據。”

“很不幸,我們沒發現這方面的證據。”指控官聳聳肩,“那三個犯人是典型的流氓,關鍵還很愚蠢。的確,他們襲擊瞭你。聽說你沒有武器,他們的膽子就壯瞭起來。你丟劍的風聲走漏這麼快,多虧瞭衛兵室那些女士,然後立刻有人自告奮勇……說實話,這不算特別意外。你不怎麼招人待見……也沒想方設法讓別人喜愛或歡迎你。拘留期間,你還打傷瞭獄友……”

“說得對,”獵魔人點點頭,“都是我的錯。昨天那些人受瞭傷,他們有沒有投訴我?有沒有要求賠償?”

丹德裡恩大笑起來,但馬上閉瞭嘴。

“昨天那起事件的目擊證人,”費朗·德·雷天哈普語氣刻薄地說,“說那三人被你用桶板毆打。下手很重。其中一個……甚至尿瞭褲子。”

“也許他興奮過頭瞭。”

“即使失去瞭抵抗能力,再也構不成威脅,他們依然遭到痛打。”指控官的表情毫無變化,“這就超過瞭正當防衛的界線。”

“我不會擔心的。我有個好律師。”

“要不要來條沙丁魚?”一陣凝重的沉默過後,丹德裡恩開口道。

“我要通知你,調查正在進行中。”最後指控官說道,“昨天被捕的那些人沒參與偷盜你的武器。我們詢問瞭幾個可能犯案之人,但沒找到任何證據。我的線人也沒能提供線索。但我們得知,你丟劍的傳聞在本地的犯罪圈子裡引起不小的騷動——這也是我來這兒的主要原因。有些生面孔接連出現,他們想跟獵魔人打上一架,尤其是手無寸鐵的獵魔人。因此我建議你提高警惕。同類事件很可能再次發生。我敢說,朱利安,在這種情況下與來自利維亞的閣下同行……”

“我陪傑洛特去過更危險的地方,卷進過本地流氓難以想象的困境。”吟遊詩人驕傲地回答,“如果你同意,堂兄,可以為我們提供一支武裝衛隊。就當是防患於未然吧。不然的話,等我和傑洛特又痛打瞭一批社會渣滓,他們又該抱怨我倆越過正當防衛的界線瞭。”

“前提是他們真是社會渣滓,而不是某人雇來的打手。”傑洛特說,“你們有沒有考慮過這個可能性?”

“所有可能性都會納入考慮。”費朗·德·雷天哈普打斷他,“調查還將繼續。我會安排人手保護你們。”

“我們深表感激。”

“再會。祝你們好運。”

海鷗在城市屋頂上方啼鳴。

他們沒必要浪費時間去那間鎧甲鋪的。傑洛特隻要掃一眼展示刀劍就夠瞭。看到價格,他聳聳肩,一言不發地離開瞭店鋪。

“我以為我們商量好瞭。”丹德裡恩跟著他來到街上,“你該隨便買幾件舊貨,免得看上去手無招架之力!”

“就算花你的積蓄,我也不想把錢浪費在舊貨上。那些都是垃圾,丹德裡恩。批量生產的破銅爛鐵,給廷臣準備的裝飾細劍,隻適合打扮成劍客去參加化裝舞會,價錢卻能讓人笑掉大牙。”

“那我們再找一傢店!或者工坊!”

“哪兒都一樣。價格低廉、質量低下、隻能撐過一場打鬥的武器確實挺有市場的。可惜他們的服務對象不是勝利的一方,因為這種武器在回收時已與廢品無異。有些市場專門出售閃閃發亮的裝飾用武器,好讓花花公子們帶出去炫耀。那種武器連香腸都切不開,除非是肉泥腸。”

“跟平時一樣,你又在誇大其詞瞭。”

“從你嘴裡說出來就成瞭恭維。”

“怎麼可能?那我懇請你告訴我,我們去哪兒才能弄到好劍?不能比你丟的劍差,甚至要更勝一籌?”

“這裡肯定有鑄劍行傢。也許某人的存貨裡就有像樣的好劍。但我的劍必須適合我的手掌尺寸,必須按我的要求鑄造完成。這得花上幾個月,甚至一整年。我沒那麼多時間。”

“但你必須弄把劍,”詩人嚴肅地評論道,“要我說,還得盡快。你還有什麼選擇?也許……”

他壓低聲音,掃視周圍。

“也許……你可以去凱爾·莫罕?那裡肯定……”

“當然。”傑洛特咬著牙打斷他,“那裡當然有。凱爾·莫罕的刀劍儲量充足、品種齊全——包括銀劍在內。可那兒離這兒太遠瞭。現在每天都下大雨刮大風,河水泛濫,道路泥濘,騎馬回去得花上一個月。何況……”

他惱火地踢開一隻被人丟棄的破籃子。

“我的東西被人偷瞭,丹德裡恩。我中瞭圈套,丟瞭東西,像個徹頭徹尾的廢物,維瑟米爾會毫不留情地嘲笑我。如果我碰巧在要塞裡遇見其他獵魔人,他們也會嘲笑我,把我當成多年的笑柄。不行。絕對不行。我得用其他手段解決問題,而且要親自解決。”

他們聽到瞭笛聲和鼓聲。二人走進一片小廣場,那裡有個蔬菜集市,一小群遊蕩詩人[1]正在表演晨間曲目,內容既簡單又愚蠢,幾乎一點都不好笑。丹德裡恩走在貨攤之間,品嘗著在櫃臺上展示的小黃瓜、甜菜根和蘋果,以令人欽佩和驚訝的專業水準給出評價,同時不忘跟女攤販討價還價、眉目傳情。

“泡菜!”他高聲說著,用木鉗從桶裡撈出幾塊,“嘗嘗看,傑洛特。很好吃,對吧?這樣的卷心菜不但美味,而且有益健康。冬天缺乏維生素時,它能保護你不得壞血病。另外還是極好的抗抑鬱藥物。”

“怎麼說?”

“你吃掉一大碗泡菜,喝下一大壺酸奶……要不瞭多久,你就不用擔心抑鬱的事瞭。你會忘掉抑鬱。有時能持續很久。你在盯著誰看呢?那個女孩是誰?”

“一個熟人。在這兒等會兒。我跟她說幾句話,馬上回來。”

他看到瞭瑪賽珂,就是麗塔·尼德傢裡那個女孩。女術士的學生滿臉害羞,頭發順滑,一身樸素卻高雅的紅木色連衣裙,足蹬軟木坡跟鞋。她邁著優雅的腳步,踩過凹凸不平的鵝卵石路,隨時留意著地上濕乎乎的菜葉。

他走過去,讓她吃瞭一驚。女孩站在番茄攤前,正往挎在臂彎的籃子裡裝番茄。

“你好。”

女孩本來就皮膚白皙,看到他時臉色更白瞭。要不是有貨攤擋著,恐怕她還會後退幾步。她好像要把籃子藏到身後。不,不是籃子。是她的手。她想藏起緊緊裹著絲巾的前臂和手。傑洛特註意到她的反應,出於一陣難以解釋的沖動,他抓住瞭女孩的手。

“放開我。”她低聲說著,試圖掙脫。

“讓我看看。聽話。”

“別在這兒……”

她任由傑洛特拉著自己離開市場,來到沒人的地方。他解開絲巾,忍不住咒罵起來。罵得又大聲又難聽。

女孩的左手前後顛倒,在手腕處轉瞭半圈,拇指朝向左邊,手背朝下,手心朝上。他不禁註意到,她的生命線長而整齊,感情線異常清晰,但卻斷斷續續的。

“誰幹的?是她嗎?”

“是你。”

“什麼?”

“是你!”她猛地抽回手,“你利用我嘲笑她。她可不會善罷甘休。”

“我沒……”

“……沒想到會是這種結果?”她直視他的雙眼。他錯看瞭她——女孩既不膽小,也不害羞。“你能想到的,也應該想到。但你卻寧願玩火。值得嗎?這下你滿足瞭?讓你心情好點瞭?以後有資本去酒館跟朋友們吹噓瞭?”

他沒法回答。他無言以對。令他驚訝的是,瑪賽珂突然笑瞭。

“我不怪你。”她語氣輕松地說,“你的遊戲也讓我樂在其中。如果有那個膽量,恐怕我當時會笑出聲。把籃子還給我,我趕時間。我要買東西,還要約見一個煉金術士……”

“等等。這事不能就這麼算瞭。”

“拜托,”瑪賽珂的語氣微微變瞭,“別再插手瞭。你隻會越搞越糟……不管怎麼說,我已經逃過瞭懲罰。”片刻後,她補充道,“她已經對我留手瞭。”

“留手?”

“她完全可以把我的雙手都顛倒過來。她可以扭轉我的雙腳,讓我腳跟朝前。她可以調換我的雙腳,左換右,右換左。她對別人這麼做過,我看到瞭。”

“那你……”

“……疼不疼?隻疼一下。基本上我當場就昏瞭過去。幹嗎這麼瞪著我?沒什麼大不瞭的。希望她把我的手轉回去時也能這樣。最多幾天以後,等她享受完復仇的快感就行。”

“我要去見她。馬上。”

“餿主意。你不能……”

傑洛特用手勢打斷她的話。他聽到人群起瞭騷動,看到他們四下散開。遊蕩詩人們停止演奏。丹德裡恩站在稍遠處,沖他打出急促而匆忙的信號。

“你!廢物獵魔人!我要跟你決鬥!咱們打一場!”

“該死。讓開,瑪賽珂。”

一個矮小敦實、頭戴皮革面罩、身穿熟牛皮胸甲的傢夥走出人群,晃瞭晃手裡的三叉戟,左手在空中展開一張漁網,揮舞起來。

“我是敦敦·祖羅加,網戟角鬥士!我要挑戰你,獵……”

傑洛特抬起一隻手,用阿爾德法印打中對方。他用上瞭全力。人群驚呼出聲。網戟角鬥士敦敦·祖羅加飛到半空,被自己的漁網纏住,兩腿亂蹬,撞塌瞭一個賣硬面包圈的貨攤,重重地摔在地上,腦袋狠狠砸中一尊鑄鐵雕像,發出響亮的“哐當”聲。雕像的造型是個蹲坐的侏儒,不知為何豎立在一傢供應男子服飾用品的店鋪前。這一下飛得漂亮,遊蕩詩人們爆出雷鳴般的喝彩。網戟角鬥士躺在地上,性命無礙,可惜意識已經神遊天外。傑洛特不慌不忙走上前去,狠狠踢中他的肝臟部位。有人抓住他的袖子,是瑪賽珂。

“別。拜托瞭,不要。別再打瞭。”

傑洛特本想繼續狠踹那個網戟角鬥士。他很清楚哪些事能做,哪些事不能做,哪些事又非做不可。他沒有在這種事上聽人話的習慣——尤其是沒被別人狠狠踹過的人。

“拜托,”瑪賽珂重復道,“別拿他撒氣瞭。別因為我、或者她、或者你自己搞砸瞭一切,就拿別人撒氣!”

他聽瞭進去。傑洛特挽起她的胳膊,看著她的眼睛。

“帶我去見你的女主人。”他堅定地宣佈。

“這樣不好。”她搖搖頭,“後果會很嚴重的。”

“對你來說?”

“不。不是對我。”

《獵魔人(全集)》